劉清平隨筆|人性邏輯66. 天地之性人不為貴 與前一篇帖子比,這篇帖子的標題更反潮流了,快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味道咧,矛頭嘛,直接指向了人獸之辨的另一個搗漿糊主張:人比自然界的其他東西都高貴,道德上尤其比禽獸更善良。 前一篇帖子說了,這樣子讓人凌駕於自然萬物的人類中心主義信念,構成了把“人性之是”定位於“獸性之不是”的主要非認知動機,因此有必要專門在此清算一回,論證一個見解:哪怕人在許多方面,都有別於天地萬物特別是各類禽獸,甚至還能改造周圍的許多東西,拿來為自己所用,可依然談不上,比天地萬物優越、高貴、善良。 怎麼個意思啊?首先呢,暫且撇開“道德”維度的內容不談,單從能不能滿足各自需要的視角看,人們製造工具,理性思維,言語交流,管治社會的能力,確實比其他動物利用工具,素樸推理,鳴叫呼喊,率領團隊的能力更有效,因而足以為人們在這些方面,不僅“自以為是”,而且“自以為優”的自信心爆棚,打下一定的實然基礎。坦白講,常說的“萬物之靈”,裡面的那個“靈”字,突出的也正是人在這些方面,比其他動物靈光的優越性。 不過哦,承認這些優越性的同時,也別忘了人的不優越一面喲:另外許多方面,包括但不限於,體力強度,奔跑速度,生理機能等等,老實說,人其實是趕不上某些動物甚至微生物的,所以吧,直到今天,依然不僅會因為細菌的感染而死亡,而且可能受到“野獸”的侵襲而喪命——不好意西喲,親,人們斥責獸性太壞了,這一條正是頭號理由吔。巧了,不是? 這樣子看,比較人與獸的非道德優劣時,我們也應當懸置,包括優越感在內的所有非認知需要,全方位地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看到,不可像官媒那樣子,單單盯着過五關斬六將的豐功偉績做文章,卻就是裝作看不見,敗走麥城的狼狽勁兒。溫馨警示一點,這類“報喜不報憂”的做法,實際上也是拿應然遮蔽實然的一種表現: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就說成是不僅存在,而且本質滴;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就說成是非本質,甚至不存在滴。 不管怎樣,近取諸身地看,一旦考慮到古往今來,人類被自然萬物整死了那麼些,包括但不限於,這幾年一個小小的新冠病毒,就把大傢伙搞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到末了還是不得不,與它們躺平共存的無奈局面,那些“天地之性人為貴”的高調,立馬就暴露出,除了自欺欺人,誰也騙不了的巨大破綻,以及反諷滿滿咧,嗯哼。 其次吧,狹義的“道德”意思上,鼓吹“人性善而獸性惡”,更是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缺乏實然方面的根據了,僅僅體現了天使本位的扭曲意願,純屬應然意味濃郁的“成見”“偏見”“先入之見”“想當然之見”,壓根不成立。 比方說,現代文明大大提高了人的綜合能力之前,的確經常發生豺狼虎豹傷人吃人的事件,並且因此構成了人們嚴詞指責它們,“獸性大發”“兇惡殘暴”的主要依據。可是哈,這樣子的道德評判,完全是人們站在保全自己生命的規範性立場上給出的,帶有很強的偏狹性:先就豺狼虎豹這方面看,它們大都是在飢餓驅使,遭受攻擊的情況下,才出於生理本能傷人吃人的,哪怕看起來相當殘忍,也沒啥“有意害人”的邪惡意圖。相比之下呢,人們的道德指責,明顯缺乏必要的反思,忘掉了自己經常對其他動物實施的“殘暴兇惡”,甚至“有意虐待”,絲毫看不出理性方面的“高貴”種差,是怎樣讓人變得純潔善良起來滴,不是? 有人會說了吔:現在我們多寵愛貓啊狗啊,這些小動物呀,每天都為它們鏟屎呢,足以體現人類的善良純潔啦。再次不好意西哦,親,友情提醒一聲:這樣子說的時候,別忘了您是怎麼對待,蚊子蒼蠅這些更小的動物的。更尷尬的是,拿“這樣子對待,才叫講衛生”,當做證成的理據,儘管足以說服人自己,但肯定說服不了,這些更小的動物喲。所以哈,要是它們也能站在規範性的自保立場上,給出自己的道德評判,一定會嚴詞指責人們,“人性大發”“兇惡殘暴”,並且還能提供量上更多,時間更久,更難反駁的豐富事實材料,嗯哼。 再例如,無論種群內部,還是種群之間,其他動物在“獸倫”關係中的“殘暴兇惡”,同樣大都是出於生理模式的本能反應,哪怕看起來相當殘忍,也沒啥“有意害獸”的邪惡意圖。相比之下呢,倒是人倫關係中的兇惡殘暴,雖然或多或少也有生理本能的因素,卻往往出於“有意害人”的邪惡意圖,就連作為“高貴”種差的理性能力,也時常在這方面,扮演“助紂為虐”的幫凶角色,不是? 這樣子看,將人倫關係中的殘暴兇惡,怒火中燒地貶斥成“衣冠禽獸”,即便在比附性的意思上,也完全站不住了:既然是人,干下了這些兇惡殘暴的壞事,我們為什麼不從他們的人性那裡找原因,反倒要平白無故地栽贓到,其他動物的獸性頭上呀?就算張三是根徹頭徹尾的惡棍,把他說成是“禽獸不如”,豈不是也有侮辱“禽格”“獸格”的嫌疑麼,嗯哼。 正因為這樣子漏洞百出,許多人獸之辨,辨着辨着就跑調了。拿朱熹朱大師來說哈,他一方面憑藉“人善獸惡”的優越感,拼命鼓吹“人大體本清,故異於禽獸”,另一方面卻又基於“天人合一”的混沌心,大談人獸之間的倫理相通:“如虎狼之父子,蜂蟻之君臣,豺獺之報本,雎鳩之有別,曰仁獸、曰義獸是也。” 這下子就徹底亂套咧:“大體本清”,因而能夠“忠君孝父”的人,什麼意思上異於這些個“仁獸義獸”呀?要是這些貨真價實的非禽即獸,都能由於踐行“君臣父子”的緣故,擁有“仁義道德”的高尚“人性”,咱儒家斥責“無父無君”的亂臣賊子“是禽獸也”,邏輯上又如何講得通呢?一言以蔽之哈,假如禽獸也有“人性”之善,我們憑什麼抨擊惡人只有“獸性”啊,不是? 於是乎,撇開這樣子的人獸之辨,在規範性維度上的對錯不談,它們在術語概念上的邏輯脈絡,已經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某些人有“獸性”無“人性”,某些獸有“人性”無“獸性”?其實吧,對於當前依然流行的那種怪異見解,一方面把“野蠻”人的群婚雜合,說成是“獸性”未泯,另一方面借用鴛鴦蝴蝶,褒獎夫婦有別的文明“人性”,我們也不妨作如是觀,嗯哼。 再從實踐角度看,恰恰因為人對其他動物,經常採取“人性大發”的殘忍態度,一旦誰被定位成了道德上的“禽獸”,哪怕他沒有干下坑人害人的邪惡之事,單純是想倡導某些標新立異的價值理念,也可能受到其他人的殘忍對待,從而再清晰不過地展示了,人獸之辨在實踐中的自敗悖論:某些人強調人對禽獸的道德優越感,只是為了確立自己對另一些人的道德優越感;更嚴重的是,某些自以為擁有人性之善的人,還往往依據這種道德優越感,在人倫關係中殘忍地對待,另一些被認為擁有獸性之惡的人,不把他們當人看,只當禽獸看,不是? 所以哦,從人獸之辨中得到的道德優越感,純屬子虛烏有的意淫,理論上背離事實,實踐上嚴重負面,應當根本否定。毋寧說,正確的做法是,在堅持人本位的實然立場的同時,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應然信念,坦率承認人性就是人的所有屬性,卻不可一概而論地斷言,它們一定就比獸性善良純潔,或是邪惡骯髒。 換個方式講哈,無論抽象地宣布,“天地之性人為貴”,還是籠統地聲稱,“天地之性人為賤”,統統站不住腳,因為事情的真相是,人們總是站在特定的規範性立場上,具體評判哪些人性的內容在自己看來是好或善的,哪些人性的內容在自己看來是壞或惡的。也因此,源遠流長的人獸之辨,必須徹底放棄,嗯哼。 有人要反駁咧:取消了人獸之辨,怎樣彰顯人對其他動物的超越地位,特別是人格尊嚴呀?又一次不好意西喲,親,單靠“人善獸惡”的虛幻優越感,根本說不清,人對其他動物確實具有的某些非道德的優越性,反倒還會把它搞得扭曲變形了,因為這種在自然演化中形成的優越性,既不可能超越自然演化本身,更不可能跨越邊界,通過抽象籠統的人獸之辨,把人格的尊嚴給烘托出來。 說白了,一旦跳出了人獸之辨的太虛幻境,立足於現實生活的日常泥巴,我們會發現,不管是哪種意思上的人格尊嚴,實然視角看,只能來自人在人倫關係中擁有的實際倫理定位,不會來自人在人獸關係中搶占的虛幻道德高地。無論如何,要是閣下只敢對着雞鴨貓狗,豺狼虎豹擺譜,宣布自己比這些禽獸高出了一頭,來標榜自己作為人的“尊嚴”,聽起來總有點黑色幽默的反諷味道,不是? 說穿了,既然道德是在人倫關係中發生的,不是在人獸關係中展開的,倫理意思上的人格尊嚴,也只有在人倫關係中才能確立,不會在人獸關係中形成。所以哦,想通過人獸之辨尋找人格尊嚴,無異於緣木求魚。畢竟,在拒絕嗟來之食的“獸格尊嚴”方面,麻雀這類禽獸的表現,不見得比許多人差到了哪裡,嗯哼。 最後小結一下:無論從哪方面看,人獸之辨都沒啥積極意義,只會誤導人們在實然與應然的混淆中,堅持“人性在於獸性之不是”“人性善而獸性惡”的荒唐理念,深陷人性與獸性的二元斷裂卻無力自拔,最終遮蔽了現實人性的整全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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