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6. 人皆有天眼的“内在超越” 搞清楚了他们的神在什么意思上既“外在”,又“超越”,现在来看看为什么说咱们的天只“内在”,不“超越”。事情不复杂:对人来说,咱们的天和他们的神肯定都是高高在上的,但二者高高在上的方式,是不是一个样子的呀?不好意思哦,答案是否定的:人虽然永远够不着他们的神,却很容易企及咱们的天。 古代的高考有四本朝廷指定的教科书,其中的一本《中庸》有句名言,咱儒生很熟悉:“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意思是说,人只要真诚到了极致,就能完全发挥自己的本性,帮助天和地化生养育万物,并且趁机与他俩结拜成哥儿们。 宋朝的朱熹怕别人拎不清其中的道理,又在朝廷指定的参考书里加了个注:“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意思是说,圣王们的德性充实到了极致,连一丢丢都增加不了,对于自己承担的天命,更是全程跟踪监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天、地、人”才并列号称“三杰”,嗯哼。 表面上看,咱们的“与天地参”和他们的“三位一体”,数字都是一样滴。不过哈,细心一点,好像也能瞅出若干区别:第一,“礼制主义5”说了,他们只允许耶稣享有三位一体的资格;第二,同义反复地说,圣子是圣父之子,不算兄弟。 另一方面,照朱大儒的说法,咱道统里的那一长溜圣王,不管荤的,还是素的,都能靠着自己的“至诚”,无微不至地洞察“在我”的“天命”,甚至仿效桃园结义的榜样,与天地“并立为三”。你想啊,都能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了,天和地还有些啥东西,是咱圣人够不着的嘛。 严格讲,朱熹这话还是有点保守的。地位比他高出不止一头的孟轲,尽管颇有小家碧玉的气质,一见到血心肝儿就颤个不停特疲软,和天地拜把子的气势倒是相当的坚挺,公然宣布“人皆可以为尧舜”——意思是说“人皆可以与天地三”。 所以呢,弘历刚成了乾隆的第二年,也就二十郎当岁那样子,就在视察咱们的“太学”时,题书“与天地参”——意思是说,你们这些儒生娃娃,只要从小抓起,将来都能像朕这样子,以圣人的派头与天地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了。难怪20世纪的某大儒,天没亮的时候曾激情号召,大家伙都要下点功夫,赶紧把自己提升到“天地”的境界,否则天一亮就来不及啦,不是? 这样子或许还能解释当前网上很火的那件事了:某美容美发集团的秘书夸总裁有“天眼”,“掌握万物之规律……首屈一指的三百六十行状元大满贯……是帮助我们成功的唯一方向”。无论如何,要是咱总裁没有开“天眼”,怎么可能像圣王那样子洞察“天命”,无毫发之不尽,给我们指明成功的唯一方向呀?所以说,从“人皆可以为尧舜”到“人皆可以有天眼”,属于顺水推舟,顺藤摸瓜,嗯哼。 严格讲,孟轲这话也是有点保守的。比他小一千多岁的张载,单用“横渠四句”里的头一句,就把他干趴下了,按在地上可劲儿摩擦,因为“为天地立心”的潜台词等于说:咱儒生要是不加把劲,天和地这哥俩就沦为缺心眼的蠢货了…… 严格讲,张载这话依然是有点保守的。三千年的活水源头冲刷下,我们不是还断断续续地听说过一系列同样有名的警句嘛:“制天命而用之”“人定胜天”“与天斗其乐无穷”?于是乎,面对这些不仅更内在,而且更超越的话头,别说丈二和尚了,连丈八长矛都摸不着头脑啦:这到底是谁超越谁呀?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隐约发现,拿咱们的“内在超越”与他们的“外在超越”比,至少有两点稀里糊涂。头一点在于,既然他们说神是“外在超越”的,按照对等的原则,咱们只能说天是“内在超越”的;但很不幸,尽管我们找得到天有各种如影随身的“临在性”证据(首当其冲的就是张载说过的“乾父坤母”:打生下来起,爹妈不是一直都和你“临在”甚至“亲在”嘛),却好像看不出天有任何不可企及的“超越性”痕迹;不然,你说出一个来,让大家伙瞅瞅? 第二点就更反讽了:既然“天”只内在,不超越,于是好像只剩下“咱们”自己,才有资格成为既内在、又超越的主人公了。不管怎样,上面那些命题,无论纯儒的,还是半儒的,主语的方面其实没啥区别,都是强调只有人才能“超越”种种界限,“与天地三”“为天地立心”“制天命而用之”“与天斗其乐无穷”…… 黑色幽默就这样子出来啦:尽管天的确从上面把咱们盖住了,但很难说它到底“超”了咱们什么,又“越”过了咱们哪里;倒是被天生出来的咱们,能够“超”这个“越”那个,最终与天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甚至动不动把它也给“超越”了。一言以蔽之:天压根没啥超越性,人才什么都能超越。 这样子看,很高深的文化比较,就变得既不对等,又严重错位了:首先呢,他们把神当成了超越者,咱们把自己当成了超越者;其次吧,他们说的是严格意思的超越,咱们说的是宽泛意思的超越(就像60分对59分的“自我提升”那样子)。 不好意思哈,这样子混淆概念,把“天对人的神性超越”双重偷换成了“人对天的凡俗超越”,恰恰见证了不超越的儒根性:儒人们很难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总以为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可企及的,反倒一贯道地自信心爆棚,老想着要“与天地三”“为天地立心”,甚至“制天命而用之”“与天斗其乐无穷”…… 再从这个角度出发,揣摩一下“奉天承运”和“替天行道”的潜台词哈:老天爷犯懒躺平了啥都不干,儒皇以及儒民们只好打着他的招牌,用天人合一的方式做点事;不然的话,“运”怎么“承”,“道”怎么“行”?所以呢,尽管这样子说话听起来有点大不敬,但其实最符合“天不超越,咱才超越”的内在精神了。 也因此,咱们的天命不是由于自己的外在超越才神秘,而是因为凡人的内在超越才神秘:看到大家伙这样子拼命努力,老天爷就犯难了,拿不定主意该落在谁身上,于是乎以成败论英雄,随机应变,因地制宜,改过来改过去,浑身都是神秘。 结果吧,咱们的天命甚至赶不上古希腊的神命,至少在种种“临在”中包含着“人力不可企及”的超越性:俄狄浦斯虽然无辜,又付出了“与命斗其苦无穷”的艰辛努力,到头来还是没能摆脱神加给自己的杀父娶母噩运,不是? 可是哈,要是他老兄有幸生活在我大周,单看在他一心惦记着父母死活的大孝份上,心太软的老天爷就会突发恻隐,收回成命,允准他与年迈的双亲滴血相认,接着再娶个二八俏佳人,生下一堆大胖小子,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当然了,咱们也有法子消除天命的不确定:只要你充满了“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自信,就能通过各种“内在超越—自我提升”的途径,从替天行道,到奉天承运,再到当上总裁,把它牢牢掌握在手里,所谓“天命之在我……无毫发之不尽”。 也因此,要是去不掉把“内在”当“超越”的儒根性,拎不清自己的绝对有限,儒人们很难躲开某种已然绵延了三千年的确定性天命:要么自以为能够“为天地立心”,“与天斗其乐无穷”,要么花不了多大功夫,就能培养出对于一代圣王的无比景仰……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那位渲染“天地境界”的大儒,天快亮的时候,也没忘了以自我坎陷的方式,践行一回一贯道的颂圣传统呀。无论如何,你看咱总裁,一个不起眼的小老板,都能长出“天眼”来,掌握万物之规律,更何况那么些个钱财比他多,地位比他高,天命比他大,“内在”比他“超越”的现世圣贤呢。 一言以蔽之,他们的“外在超越”更强调对神的崇拜,很难转移到哪个普通人的身上来;咱们的“内在超越”更强调人人可尧舜,随时都能找个偶像拜他一拜,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老板总裁,无论公司是小是大,是黑是白,嗯哼。 刘清平随笔 | 礼制主义6.人皆有天眼的“内在超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