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谈学论术13. 从实践中来,由实践中出,到实践中去 这标题用的是很红很通俗的方式,概括了从“价值负载”到“价值中立”再到“价值重载”的全过程。不用说,其中的三个“价值”,说的都是“非认知价值”;“负载”“中立”“重载”这三个词,则说的是学者们搞研究往往要经历的三个阶段——其实普通人也有差不多的认知三部曲,只不过没那么典型罢了。 “谈学论术7”已经用过“价值负载”的词了,但没有下定义:它指的是事实由于与非认知需要发生关系的缘故,包含着非认知的价值内容,因而不在价值无涉或价值中立的状态,就像人们肩上挑着担子,还没放下来那样子。 人文社科的学者搞研究的时候,免不了要面对双重性的价值负载:不仅研究的对象凝结着道德、实利、信仰、炫美的非认知意蕴,而且自己作为研究的主体,也肯定有这些方面的非认知需要。 “谈学论术3”说了,这种双肩挑的现象,是很多人主张人文社会学科搞不成中立的头号原因。你想啊,主体和对象都泡在非认知价值里面了,要是撞在了一块,还不是像干柴烈火那样子一见钟情,怎么可能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呢? “谈学论术3”又说了,研究对象那边的价值负载,是不可能卸掉的,因为这是它们归属人文社科的前提:要是对人压根没有一点点非认知的意义,你怎么还有脸说你是人文社科的研究对象啊?不信,哪位举个例子试试,嗯哼。 所以哈,按照穆罕默德定下的“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的规矩,既然对象那边的担子卸不掉,就只好辛苦一下主体这边了,先把自己的担子卸下来,办法就是前面说过好多回的那种:把所有的非认知需要放在括号里,统统不予考虑。 当然了,这样子说,也不是要求学者们七情灭绝,六根清净(只要他们还活着,还不得不食人间烟火,这一点同样做不到),而只是要求他们搞研究的时候,尽可能摆脱非认知需要的影响,对它们装作看不见,只让认知需要一根筋地起作用。 要是让非认知需要与实践挂上了钩,这样子说也就等于要求:哪怕你的课题项目直接来自生活实践,诸如亲亲相隐是不是正当的,效率和平等哪个更重要,这幅画现在能卖个什么价,上帝创世的教义能不能成立之类,因此浑身上下都是五花八门的价值负载,你在着手研究的时候,也应当狠下一条心,在所不惜地过河拆桥,由实践中走出来,别被非认知的需要套牢了,陷在里面没法自拔。 这篇帖子的红通俗标题,强调的正是这一点:就算认识是“从实践中来”的,在回“到实践中去”之前,也得先“由实践中出”,不然就会在非认知需要的勾引下,误入不知走到哪里去的歧途了。 举个通俗但不红的简单例子哈:肚子一饿,我就有了要吃点啥的实利诉求,并且因此启动我的好奇心,想知道哪里有能吃的玩意儿,属于怎样的种类等等。可是呢,要是饥饿感压垮了求知欲,一见钟情之下饥不择食,连变质的东西也囫囵吞下去了,即便没到留遗嘱的地步,我大概率也要拉稀跑肚了。 很不幸,许多学者也会这样子内急,还没来得及“由实践中出”呢,就一杆子捅到底,完成了“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撑杆跳,结果由于不中立的原因,弄出了一堆漏洞百出,没啥意思的学术垃圾。所以在此才有必要高唱三部曲:“从实践中来,由实践中出,到实践中去。” 不过吧,话说到这份上,又该重弹一回老调了:这样子主张“由实践中出”,依然不等于说,中立的科学或真理就有多了不起,足以构成认知的终点了。除了“谈学论术9”说过的应当对它们保持质疑批判的理由外,现在又找到了另一条根据:仅仅停留在价值中立上,科学或真理还只是狭义的“知识”,不能算是与实践关联的“智慧”,所以在此才有必要进一步提倡“价值重载”的转型。 这篇帖子前,本系列一直是在最广泛意思上,把“知识”和“智慧”当成了“认知”的同义词来用的。然而呢,要是在它俩有别的狭义上来理解,“知识”首先就是指单纯源于好奇心,由实践中走出来,保持中立的抽象认知了,却不像“智慧”那样子,总是和这样子那样子的非认知需要交织在一起,浸泡在丰富具体的生活经验里,完成了回到实践中去的阶段。 人们常说,书呆子有很多“知识”,可惜少了点“智慧”,正是这意思。此外再提一句,也是从这点小小的区别出发,“斯是思史4”宣布,科学领域的大牛,哪怕拿到了热被窝奖,哪怕像牛顿和爱因斯坦那样划时代,要想进入顶级的思想史,难度也是不小滴——一个愚见,仅供参考,不是? 还要说明的是,和许多术语差不多,在日常言谈里,“智慧”不是个“价值无高低”的中性词,反倒往往夹杂着“意义有优劣”的偏好性,因为人们总喜欢夸奖自己的偶像有“大智慧”,笑话自己的对手是“小聪明”——不好意思哦,浅人就有幸在与孔丘孟轲的对照中,享受过这样子爱有差等的待遇,嗯哼。 不过呢,考虑到本系列的主题以及使命,我们仍然应当像前面对待“科学”“真理”“中立”那样子保持中立,不把任何应然的偏好加在“知识”和“智慧(聪明)”上,单纯描述它们由于涉及不同需要的缘故,才形成的实然区别。 换个方式说哦,下面的讨论中,不管主体是谁,孔丘还是墨翟,牛顿还是康德,丘吉尔还是希特勒,是知识的都叫知识,是智慧或聪明的都叫聪明或智慧;哪怕不小心给出了高低优劣的等级判定,也会藏在字里行间,不敢公然表露出来。 知识与智慧的这种实然区别,也就是人们卸掉了认知的价值负载,把它从实践的捆绑中解放出来后,又会通过价值重载的转型,让它再次挑起非认知需要的担子,重新回到实践中去,发挥它的指导作用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了,某些情况下,人们也会由于这样子或那样子的缘故,满足于学到一些“没用”的知识,不把它们变成“有效”的智慧。比如说,张三纯粹出于好奇的兴趣,掌握了史前史的一堆知识;李四了解了黑洞是怎么回事,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找不到让这种高精尖科学回到实践中去的路子,就是这样子或那样子。 不过哈,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在以价值中立的方式得到知识后,都会激活被冷藏起来的非认知需要,通过价值重载的途径(包括但不限于咱们熟悉的“学以致用”“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等等),把抽象的知识变成具体的智慧。不仅在好奇心大多被实践唤起的人文社科领域是这样子,而且在“为知识而知识”的自然科学领域也是这样子,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造福人类的技术发明了。 说句不中听的话哦:哪怕这样子的智慧让人们的实践陷入了难堪的失败,也还是盖不住它们与知识的深度差异:没有与价值负载再次结合的“认知”,只是“知识”;只有重新加载了非认知需要的“认知”,才算“智慧”。 这样子看,西哲和马哲就都有片面性了。西哲的毛病在于,偏重于抽象思辨的知识,落入了“就知识论知识”的一根筋,却忽视了“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前后链条,甚至很大程度上忘记了,它们的价值中立直接来自好奇心。 相比之下,马哲的问题在于,更青睐与实践分不开的智慧,却不肯承认认识也应当由实践中走出来,进入纯粹基于求知欲的中立状态,结果把认识当成了一个没啥自主性的婢女,就像“谈学论术13”提到的那样子,方方面面都得听从实践的决定性使唤。 所以呢,只有从两类不同需要的分离和交织入手,搞清楚了从“价值负载”到“价值中立”再到“价值重载”的三部曲,以及“知识”怎么变成“智慧”的机制,我们才能避免西哲和马哲的失误,全面解答“认识与实践的关系”(文言又叫“知行关系”)这个哲学上的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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