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斯是思史7. “科学之祖”泰勒斯vs.“女闾之祖”管仲 泰勒斯肯定不算思想家了,毕竟只留下一个相对确定的命题:“水是万物的始基”,非但谈不上洞穿人生的智慧,就是作为枯燥乏味的知识,也很难说怎么正确,今天更没有什么人,还受到这句话的直接影响了。 逼着俺老汉把他端出来的,是中文维基百科(以及百度百科)的简介,居然夸这家伙是古希腊“七贤”之一,西方“思想史”(按照浅人的词汇表,应该叫“学术史”)上有名有姓的第一人,甚至号称“科学和哲学之祖”——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么,至于这样子吹嘛。 不好意思哦,还真至于:就靠这句错误百出的话,泰勒斯影响了整个西方文化,不仅让它成了当前的世界级主角,而且与所有的非西方文化形成了鲜明反差。也因此,作为学术史上的小学问家,他的这点原创性,才能让理念史也绕他不过;与思想家们的不同仅仅在于,说过之后,我们就可以放下他,不用再惦记着了。 眼下搞中西哲学比较的,常为中国哲学是不是“合法”的事儿伤脑筋,可花了大把的时间精力,却很少注意到下面这个怪现象:咱先秦的管仲,一下子提出了两个差不多的命题,把“水”和“地”都说成是“万物之本原”,白纸黑字,不容抵赖,撇开更全面的优点不谈,单单量上就比泰勒斯好了二倍。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古希腊就“合法”,咱们老祖宗却“非法”呀?很不“科学”,不是? 更奇葩的是,泰勒斯论证的时候,仅仅给出了一条理据:万物的种子都有潮湿的本性,而水正是潮湿的来源。这样子说,显然没啥意思,从今天的视角看,既不够“哲学”,也不算“正确”,尽管勉强适用于生物界,却离“万物”差老远了:你总不能说,太阳月亮,火焰沙土,都是以水为始基吧。 相比之下呢,阁下去读《管子•水地》篇,论证就细多了,尤其把水定位成了“万物之本原”后,直接就和“美恶、贤不肖、愚俊”的人物品藻挂上了钩,开始高谈阔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天人合一,什么齐国的水急势头大,所以齐人贪婪粗暴,什么楚国的水柔而清澈,所以楚人轻捷果断,云云,云云。 这样子画了一条龙后,结尾的时候又专门点了回睛:“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一则欲不污,民心易则行无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其枢在水。”无论如何,要是拿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谱系当参照,我们甚至会觉得,和泰勒斯命题的冷冰冰干巴巴比起来,管仲这些话儿的“哲学”味儿更浓更酱香,嗯哼。 不过哈,俗话说得就是好,人比人气死人:尽管如此,他西方还是把泰勒斯当成了“合法”的“哲学”之祖;更有甚者,咱们炎黄子孙里,居然也有一批人,深度怀疑管仲“哲学”的“合法性”,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天理王法木有? 原因在哪呀?就在这两位的态度里:咱管仲的论说,通体渗透着非认知的伦理需要,专门拿水和人来“比德”,落脚点更是放在了“圣人之治于世”。 相比之下呢,泰勒斯的命题,纯粹围绕大自然展开,只打算了解水和万物的关系是个啥样子,一点没把非认知的兴趣掺乎进来。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考虑到古希腊航海贸易特别发达,像“水可载舟,亦可赛艇”这样子的案例,应该是当时触目可及的日常现象了,可他竟然提也不提,结果错失了像咱们今天这样子大好的原创机会,用来形容他们那边厢的民主政体,不是? 泰勒斯死了一百多年后,两位古希腊哲学的大牌,不约而同记下了两件事,也见证了他在这方面的独树一帜。一件是柏拉图提到的,说他仰望星空的时候,一不小心掉进坑里,还被一位侍女看到了,趁机拿他开涮,挖苦他只想知道天上有什么,却不知道脚底下有什么,如同书呆子那样子,不切实际,迂腐无用。 另一件是亚里士多德说起的,意思差不多:泰勒斯拿出大把的金钱时间搞哲学,结果穷困潦倒,人们因此纷纷传说,哲学这东西虽然不玩物,但也很丧志。他不服气了,就用自己瞎琢磨的天文知识,算(注:不是摆摊算命的算)出来第二年橄榄要丰收,于是提前租了座便宜的榨油坊,趁机赚了一大笔钱,想借这个事例活学活用地证明,要是哲学家愿意的话,很容易发财致富滴,只不过他们的心思不在这里…… 温馨警示一点:这个证明其实很不靠谱,因为后来那么多搞哲学的,无论中外,发财致富的近乎凤毛麟角,大多数都像浅人一个样,穷得那是相当的叮当响——文言又叫“响当当”。就连小不列颠的弗朗西斯•培根,喊出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光鲜口号,也没能把脑袋里的知识变成赚钱的力量,最后还是靠当官受了一些贿,才比其他搞哲学的先富了起来。这个光辉榜样的力量无穷,想必能给当代的哲学自大主义者们,兜头浇上一盆冷水,近乎零度的那种。 这样子看,就像“万物始基”的命题那样子,泰勒斯没几句话是说对了的。然而呢,两件轶事的异曲同工,还是从某个侧面体现了他老兄的人生取向:不太在意日常生活的实用需要,更不会像当前的许多博导院士那样子,靠着高科技的带货传销先富起来,而是一门心思坐着冷板凳,仔细琢磨各种东西的本来面目。 一言以蔽之,如果说咱管仲把水视为“本原”是为了“治”,泰勒斯把水视为“始基”则是为了“知”,目的大相径庭。也因此,虽然他俩的文本半斤八两,里面却藏着很深很隐蔽的差异:用“谈学论术”系列的词儿说,咱管仲的论说完全是两类不同需要相交织的产物,泰勒斯的命题则开始把认知需要从交织中分离出来了,不让它依附于非认知需要。正是关键的这一点,成就了泰勒斯(而非咱管仲)的“科学和哲学之祖”。 友情提醒一句,古希腊那年头,科学和哲学还不像今天这样子,长期两地分居,倒不如说总是如胶似漆:“哲学”就是指不受非认知利益的干预,一心探究事实的真相,因此有了“合法性”的“科学”。我们不妨这样子理解,为什么到了今天,西方那些纯理论而非应用的科学博士,还是张冠李戴地叫什么“Ph.D”。 更尴尬的是,后来在异化中被捧上了天的“逻辑”,在“水是万物始基”的命题里,连个影子也瞅不着,还不如咱管仲的天人合一,听起来有条有理。可泰勒斯硬是靠着这句没逻辑的话,当上了所谓的“科学和哲学之祖”。 当然了,有一点还是要肯定滴,因为这个漏洞百出的命题,给“谈学论术8”的立论——“‘科学’不见得都是‘真理’”,提供了一份祖师爷级别的证据:如同地心说、燃素说、以太说一个样,“水是万物始基”的命题尽管极不靠谱,可是能且只能归属到“科学”那里,甚至还有资格“之祖”它一回。 也因此,各位要是对此还有异议,敬请回答一下这个绕不过去哈:泰勒斯差不多没一句话“正确”,怎么照样当上了“科学和哲学之祖”?只有一个解释哦:在古希腊的发源地,“合法”的哲学暨科学,不仅与“逻辑”的“体系”没多大关系,甚至“正确”不“正确”也不打紧,而仅仅取决于一点:你能不能把好奇心分离出来,不让它受到非认知需要的打扰,目不斜视地探究事实的存在。 一旦做到了这一点,哪怕你的结论和泰勒斯差不多,既不正确,也不逻辑,照样能够“科学”。只不过他比你以及所有的人都先迈出了首创的这一步,所以才是他,不是你或其他人,成了“合法”的“之祖”。 回过头看管仲,他虽然一口气揭示了万物的两个本原,但就是在咱这边,好像也没人把他当成了“科学和哲学之祖”来看,更谈不上让它们“合法”起来了。当然了,你要是好奇去网上搜它一搜,大概率会发现,老先生由于首创了“女闾”,赋予了当前私下很火的某行业“合法性”的缘故,曾被奉为“官立红灯区之祖”,巍巍然屹立乎而不倒,永垂青楼之史而不朽,呜呼,尚飨…… 不过哈,再说下去,就有不可描述的危险了,还是赶紧打住,只请大家记住一点:正是这种微妙的态度之别,让西方后来成了世界级,咱们现在还是地区级,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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