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斯是思史1. 怎样算思想家? 这个系列叫“斯是思史”,名字有点绕,内容也比较烧脑,主要介绍浅人对历史上某些思想家以及学问家的理解和评价(本系列里的“学问”,除了专门注明“狭义”的外,都是广义上的,所以也包括了“学术”)。不客气地说吧,俺老汉是有这个权益的,言论自由嘛。先打个预防针,应对不知道啥时候露头的傻鸟们。 “思想家”肯定是个高大上的话头,但像许多东西一样,只要和“家国情怀”挂起了钩,也能吊起儒民们的胃口。记得前些年,江湖上有个流言,让撒切尔先生的太太亲自出面,宣布未来的多少年,中国没法给世界提供新思想。这话说得伤自尊,碎了一地玻璃心,所以讨论起来很热烈,焦点就一句话:中国怎么出不了世界级的思想家啊? 要是碰上了某大牌不幸去世,“他是不是思想家”的议题,还会引发不同圈子的唇枪舌剑,论者们各为其主,争得是七荤八素,可到头来,照旧是一如既往不放盐的大规模扯淡。原因嘛,还是概念不清的老毛病:要回答这类问题,你总得有根“怎样算思想家”的尺子吧。不然,你非说李四不是,张三才是,凭什么呀。 去哪里找这尺子呢?首当其冲就是“思想史(history of thought)”了,因为正是借着这么座平台,思想家们才能风生水起,在非思想家的静好岁月里,掀起一圈圈不那么静好的涟漪。当然了,“思想史”的意思也有些含混,要是不搞搞清楚,又会造成新一轮的胡扯瞎掰,所以有必要把它细分成了三个层面:思者史、学问史、理念史,一层层剖析。 头一个层面的“思者史”,可以说是最广义的思想史了,不过也最没劲,指的是古往今来每个人都出过思想的“事实”,所以大概定位在“实然”维度上:不管是谁,只要你一“think”,就“是”个“thinker”了,随便都能走进去,可惜留不下什么痕迹。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就有这么一层意思:但凡是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会像但丁那样,没事蹲在地狱大门口,琢磨一下哈姆雷特的老问题:“2B,or not 2B?”翻成英文的话,“history of thinkers”相当合适。 另两个层面的思想史就不同了,不再是你“事实”上一“thought”,就能“history”了,而是还得有一些“价值”,才有资格挤进去,被人记下来,所以可以说升到了“应然”维度上。 英文里有两个差不多的形容词,“historical(历史上的)”和“historic(历史性的)”,就对应着“实然”与“应然”的这道沟:想当年哈,道家祖师爷老聃的街坊们,肯定也出过自己的思想;但很不幸,这些思想只是“历史上”的事实,没啥“历史性”的价值,于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唯独“老子”出过的“道可道”思想,不仅是“历史上”的事实,而且还有“历史性”的价值,今天不少人依然感兴趣,于是成了中国思想史上的“天下第一”,嗯哼。 古希腊有件事,也能见证“事实”与“价值”的这种差距:某个哥们把一座神庙烧了,自己被判了极刑,却像无数上了年纪的知青一样,青春无悔。为什么呀?因为他心知肚明,要是不这样,自己永远是个“historical”的“nobody”,在实然史里默默无闻;只有把命搭进去,整出点有意义的动静来,才能“historic”地“somebody”,在应然史上永垂不朽。当然了,他老兄付出的代价有点高,年纪轻轻丢了小命;要是晚几十年再行动,绝对人生大赢家。还是欠考虑,不是? 借用海德格尔的词儿吧,任何人只要一思想,就被“抛入”了实然的思想史,想脱钩都没门。不过很可惜,多数人的思想没神马价值,就是过眼烟云的单纯事实;唯独少数幸运儿才能脱颖而出,靠着自己思想的影响效应,“挤进”了应然的思想史。一个“抛入”,一个“挤进”,两者的天差地别,不必多说了吧,嗯哼。 都有应然的价值,都会被人记下来,“学问史”与“理念史”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里的“学问史”(包括了“学术史”),相当于英文的“intellectual history”,意思是说,先前思想者出过的思想,在后来的思想者看来,多少有点“理知”方面的价值,值得当成了“学问”搞它一搞——不好意思哟,如同浅人多少年来那样子,差不多全是瞎搞。眼下大学里的一些专业,像“哲学史”“政治学史”“法学史”什么的,包括名字也叫“思想史”的玩意儿,主要就是在这个层面忙活,今天考察一下这人的“思”,明天探讨一下那人的“想”,不亦乐乎。 换个方式说吧,某些思想者能够超过其他思想者,挤进了学问史,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不同寻常,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能够勾起后来思想者的好奇心,成了要被搞一搞的学问。也因此,“学问史”层面的思想者,连同那些把学问搞出了名堂的学者们一起,可以以统称为“学问家”——就像前面解释的那样子,这个词既可以指做狭义“学问”的大家,也可以指搞“学术”的大家。 举个例子哈,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了几根稀巴烂的竹简,上面刻着当年老聃某个邻居的只言片语。张三觉得有助于解释《道德经》的产生背景,于是利用手里的权势垄断了它们,发表了几篇论文,产生了广泛影响,结果把这个原本无名的思想者提拔成了先秦的学问家,自己也顺便当上了研究这些稀巴烂的权威专家,以及博导。 再比方说哦,李四去英美德法等地访学,收到了约翰汤姆威廉雅克等人的一大堆名片,认为他们在洋人的学术圈里不仅力压群雄,而且艳压群芳,于是拿出了文化倒爷的劲头,把那些没几个人能搞懂的学术黑话译介过来,自己没事也嘟哝着七八国英文,最后一举成了他们的头牌代言,兼职带货。 现如今研究学问史的,不管国内还是国外,申报项目的时候,都要论证一下“选题的意义”。什么意思啊?就是卯足了劲,吹嘘自己要搞的那个对象,在思者史的长河里如何了不起,绝对是只鹤,肯定不算鸡,因此有关部门必须下拨点银子给自己,弄本专著几篇论文出来,把他塞到了学问史里面去。所以呢,撇开其他方面的因素不谈,单单由于学者人数有限,以及经费预算紧张的缘故,能够升到学问史层面的思想者,已经像孔乙己吃剩下的茴香豆,“不多也”啦,不是? 比学问史更难挤进去的,就是“理念史”了,又叫“history of ideas”。顾名思义哈,这个级别的思想者,就不是只有“学问”上的价值了,而是还能提供这样那样的“理念”,如同老聃的“无为”,墨翟的“兼爱”,苏格拉底的“德性即智慧”,叔本华的“生存意志”那样子,意义重大,影响深远,足以绵延千百年,甚至能与人类同在。浅人有个瞎猜:没谁会否认这几位是“思想家”吧,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那种。 这样子看,思想家不同于学问家的要害主要在于,他们出过的思想,不再是中规中矩的知识,积压在馆藏的书山文海里面,眼看快发霉了,还没几个人搭理。倒不如说,他们提供的那些理念,能够洞穿芸芸众生的举手投足,造就普通民众的为人处世,引导凡夫俗子的生命历程,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往往连你自己都说不出,潜意识里怎么就受到了他们影响。 末了概括一下:最广义的“思想史”可以分成三层,每个人都能进去的“思者史”,不多也的学问家占据的“学问史”,极少数思想家组成的“理念史”。也因此,别说只是出过一些思想了,哪怕你很有学问,也不等于就是思想家。非要提出了跨越时空、直指人心的理念,才能跻身这家顶级的俱乐部。省事起见,各系列提到的“思想史”,不加限定的时候,统统是指这种最高档次的“理念史”。 回头看撒切尔先生那位贤妻的江湖流言,意思就比较清楚了。老太太当然不是说中国人出不了“思想”(怎么可能呢),也不是说中国人没啥“学问”(多少总有点哈);她的意思主要是说:不仅过去,而且现在,甚至可预见的将来,龙的传人都没法提供引领世界的“理念”。关键在这个地方,所以才让炎黄子孙们发狂,如同看见刚捞起来的三文鱼那样子:生可忍,熟不可忍! 不过呢,列位看官还是先忍忍,过几天再看“理念”是怎样成就“思想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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