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人性逻辑65.“人兽之辨”可以休矣 上一篇帖子里,把“人性”定义成“凡人具有的所有X性”,很容易遭到指责:没把人和其他动物(兽)区别开。也因此,这篇帖子就来谈谈,古往今来都很热衷的“人兽之辨”话题——不好意西哟,亲,用的是否定的态度,嗯哼。 其实哈,标题用了“可以”,只是出于客气,因为它的本意是指“应当”。怎么这样子强硬啊?因为无论中外的那些个“人兽之辨”,非但没辨出多少有道理的东西来,反倒把事情搅和得,如同一盆浆糊差不多了,纯属添乱。这一篇帖子里,先来说说它们是怎样把“人性之是”,扭曲成“兽性之不是”的。 本来吧,要了解人性,从“人本位”出发,专注于人自身拥有的那些属性、本性、天性、特性、品性、X性,才是正路。但古今中外,哲学家们好像都喜欢从人与其他动物的关系,特别是二者之间的道德差异入手,结果让人兽之辨成了人性论的焦点。像孟轲宣布“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亚里士多德把人定义为“城邦(政治)的动物”“唯一具有逻各斯(语言)的动物”,就是这样子。 不难看出来,这类思路与其说放在了“人自身是什么”上面,不如说放在了“(其他)动物不是什么”上面,因而等于把“人性之是”变成了“兽性之不是”,将人之为人的本性归结为,那些只有人有,其他动物(禽兽)没有的独特属性,结果让人与其他动物共享的另外许多属性,都没资格算成“人性”了。 拿亚里士多德的“属加种差”法来说,虽然也有想通过“种差”,把人这个“种”与动物这个“属”联起来,给人分析性地定个位的打算,可沿着这条思路分析来分析去,只记住了人特有的那点“种差”,却忘了人本身的一般所“属”,结果主张,人性仅仅在于“(其他)动物不是”的某些因素(如理性、语言等),并不包含“(其他)动物也是”的所有因素(如欲望、情感等)。结果哦,这样子削足适履的“人性”论,好像更有理由叫做“兽性之不是”论,不是? 和这种“兽性之不是”的视角纠缠在一块的,则是 “人比(其他)动物优越”的“自以为是”信念,从唯独人有理性思维,语言交流,伦理道德等前提出发,把人说成是经天纬地,超越自然,凌驾禽兽的“万物之灵”,文言又叫“天地之性人为贵”,结果沾沾自喜于“人性善而兽性恶”的“天使本位”:人性像天使般纯洁善良,与低劣邪恶的兽性天壤有别。于是乎,“人”就越来越不像是一种“动物”了,而是单向度地仅仅“理性”“语言”“道德”了起来。 当然咯,林鸟效应下,也有唱反调的。像古代的庄周说:“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现代的弗洛伊德讲:“对人类现今阶段的解释,似乎无需有别于对动物的解释。”于是乎,这种“动物本位”的异口同声,取消人兽之辨的同时,也顺带着取消了人性,把人性和兽性变成了一回事,以致从中得出的“人性”论,差不多就是“兽性”论了,嗯哼。 不用说,无论天使本位,还是动物本位,都只会扭曲人性的真相,因为它们的兴趣不是放在了“兽性之不是”上,就是放在了“兽性之是”上,唯独没放在“人性之是”上。然而呢,如同前一篇帖子说的那样子,只有面朝人自身,从人本位出发,聚焦于人性之是,我们才能把所有人实有的所有X性,统统看成是整全性的真实人性,才不会基于“兽性也这样子”,或“兽性不这样子”之类的荒唐理由,把它们说成是“假人性”或“非人性”。毕竟,我们要找的既不是“兽之所不是”,又不是“兽之所是”,而是“人之所是”,不是? 先来看“食色性也”的老生常谈。这两个“生来就有”的天性,无疑属于人兽共享的范畴了,但难道我们因此就有理由宣布,它们只是兽性,并非人性么?既然它们绝对真实地存在于人身上,绝对真实地在人的行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们凭什么把它们当成兽性,相应地把从它们那里引发的种种罪恶,怪到八竿子打不着的“野兽”头上,却让“人”特别是“文明人”,逃脱应得的惩罚呀? 不管怎样,既然只有人,才从这两个属性出发,成就了其他动物统统木有,人的特色倒特别足的吃货和色鬼,我们有什么理由,非要剥夺它们的人性资格呢?直面人本身的食色天性,如其所是地探寻它们,怎样遵循人性的逻辑实现自己,塑造出吃货和色鬼的本来面目,岂不是更能让我们获得“自知之明”吗?既然如此,非把注意力岔到了禽兽们身上,专注于它们的食色与我们的食色的微妙异同,有意思吗?就算有意思的话,又有神马意思呢?整个一莫名其妙么,嗯哼。 再来看“人才独有,禽兽没有”的极端说法。两千多年过去咧,这样子纯净不杂的绝对人性,现在能够不打折扣地找到的,有几个呢?考虑到这一点,要是我们干脆面朝人生,直接考察人本身的逻辑思维,语言交流,伦理道德等等,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不是热衷于琢磨,这些绝对的人性是如何从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滴,与禽兽的世界连点边都不沾,会不会更贴近事情的真相啊? 名正言顺地讲,“人性论”既然是研究“人性”的,实然维度上,它就理应抛弃天使本位,以及野兽本位的视角,始终坚持人本位的视角,单纯基于好奇心,如实描述人的各种属性的本来面目,而不是在“人比禽兽优越”之类的非认知需要的引导下,光想着找到人性比兽性高出一头的地方。 理由很简单:人是因为人自身成为人的,不是因为与其他动物有别或相似,才成为人的。换个方式说哈,人就是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兽,又不是天使加野兽,一半对一半的凑合体。也因此,人性既不是兽不具有的属性,也不是兽具有的属性,而仅仅是人具有的属性;或者说,人性既不在于“兽之所不是”,也不在于“兽之所是”,而完全在于“人之所是(有、存在)”。 这个意思上讲,我们把理性、语言、道德等等当成人性,只是因为它们的确是人自身所是的属性,而不是因为它们是其他动物所不是的属性。照同样的道理,我们把感性、嘟哝、残忍等等当成人性,也是因为它们的确是人自身所是的属性,却无论其他动物是不是也有这样子的属性。 否则的话,离开了人自身,沉溺于人兽之辨,人性论的研究,就会受到先入之见的误导,要么把人混同于其他动物,却忘了人有的全是属人的特性;要么把人与其他动物割裂开,却忘了人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动物。很不幸,目前当下现如今,后一种先入之见似乎更流行,危害也更大,都快有点想把人完全架空了,脱离动物界,甚至整个大自然的气势咧,不是? 然而吧,不管人这个“种”有一天会发展到,怎样高处不胜寒的地步,乃至最终从“新新人类”摇身一变,转型成了所谓的“后后人类”,我们都只有踏踏实实地站在动物之“属”的土壤上,才能充分享受“自知之明”的种种好处。不然的话,要是自信满满地真以为人不再是动物了,等待我们的大概率是老聃的另一句名言:“不知常,妄作,凶”,嗯哼。 当然喽,这样子讲,并不意味着人性论的研究,无需考虑人与其他动物的关系,包括差异了。不如说,我们应当在如实理解人自身的基础上,再去探讨人与其他动物的关系,搞清楚人与其他动物之间,哪些方面一致相通,哪些方面大相径庭。 事情很明显,既然人性是从兽性那里演化过来的,人性与兽性之间,肯定是既有相似的地方,又有不同的地方。也因此,只要不用应然压实然,尤其是不在人兽之辨中贬抑兽性,崇拜人性,我们其实不难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不仅人们的理性、语言、道德等等,既有兽性的根源,又不同于兽性,人们的感性、嘟哝、残忍等等,同样是既有兽性的根源,又不同于兽性。 无论如何,当人是人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其他动物了。同样道理,人具有的人性,也不再等于其他动物具有的兽性。毋宁说,人性就是人的属性,哪怕再深层地植根于兽性,都不会因此变成兽性。毕竟,不管我们怎样下功夫,花力气,都不可能再从人性中,精确细致地分辨出,哪些是与人性毫不沾边的纯粹兽性,哪些是与兽性全无瓜葛的绝对人性。谓予不信,敬请阁下试着找一下…… 这样子考察人与其他动物的关系,放弃应然意味浓郁的人兽之辨,我们就能摆脱人性与兽性纠缠不清,制造的各种麻烦了。比方说,从整全人性的视角理解人,就有助于我们在实践中,纠正那种不正当的歧视态度,单纯由于怀疑某些人缺少理性、语言、道德方面的所谓种差,就不再把他们当人看了。 再例如,从整全人性的视角理解人,也能让我们在理论上,少掺乎一些没啥意义的空洞争议,包括但不限于,食色的本能算人性呢,还是算兽性之类。人兽之辨的语境里,它们往往被看成兽性,理由是人兽共享,因此没法算做“人之为人的本性”;但棘手的问题在于,要是缺少了这些不可缺少的生理本能,其他任何“人之为人的本性”,好像都将落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尴尬境地,不是? 相比之下,坚持实然性的整全原则,我们就能快刀斩乱麻地宣布:既然人的食色本能绝对真实地存在于人身上,绝对真实地在人的行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那无论它们与禽兽的食色本能怎样地互通相似,也无论它们与人的理性、语言、道德等等种差怎样地天壤有别,它们都是货真价实的“人之为人的本性”,毫无悬念。 不好意西哟,亲,本系列虽然不涉及食色之类的具体人性内容,却正是这样子处理自由意志问题的:撇开其他动物是不是也有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是不是比它们的高级,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话头不谈,直接去描述分析,从人的需要那里生成的自由意志的本来面目,特别是描述分析,它是如何按照人性逻辑的趋好避坏,取主舍次,自作自受等等元理,支撑人们的此在活法的。相信以后要是有人,对其他动物的心路历程感兴趣,或是打算比较人性逻辑与兽性逻辑的微妙异同,这类人本位的描述分析,也会有一定的帮助,嗯哼。 这个意思上讲,人性论要克服人兽之辨的扭曲,揭示人性的真相,让自己成为科学大家族中的一个特殊门类,首先就得面朝人自身,回到人自身。相比之下,“其他动物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属性”,只是一个有帮助的参照系而已,我们无需拿它当成喧宾夺主的头号标准,转移了我们对人自身的注意力,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