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诗曰:
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 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 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 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 ,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 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 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 事,内多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 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亻表]籴之法不可行 ,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蔡京大怒,奏 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 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 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 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 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 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 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 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 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 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 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 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 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 ,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 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 “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 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 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 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 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 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 。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 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 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 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 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 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 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 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 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 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 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 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 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 、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 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 。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 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 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 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 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 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 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 ,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 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 当?余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 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 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 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西 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 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 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 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 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 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西门庆道 :“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吩 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早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去院 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那 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 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到 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 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 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 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 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 旁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打后 门来了,在娘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玳安道 :“抬过一边了。”
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 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 答你。”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 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 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
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 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 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西门庆道:“你跟了来。 ”来保跟到卷棚[木鬲]子外边站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 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 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 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 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 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 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 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 ,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 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 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 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 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 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 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 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一个道 :“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 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 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 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 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 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 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 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 钏,不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 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 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 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 ,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 ,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 “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 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 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 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西门庆道: “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 。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 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 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 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 。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 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 ”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 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 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 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 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 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
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 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 。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 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 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 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 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 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 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门庆道:“到还 这等康健。”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又问:“有几位徒弟?”长 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 是欠修整。”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长住里没钱粮修 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 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 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 ”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 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 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 形骨古怪,相貌[扌刍]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 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扌乍],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 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来 。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 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 高僧?”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 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分鹿 ]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 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 “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 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 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 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 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 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 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 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 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 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 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 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 ?”平安在旁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 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 。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 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 安儿说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见,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不然就要露出 马脚来了。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扌扉]扇 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路儿!从门外寺里直 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爹交雇驴子与他骑,他又 不骑。他便走着没事,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 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 药哩。”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 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 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字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 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 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 楠木靶肿筋的交倚,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 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 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 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来: 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一碟肥肥 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 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 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 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 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 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 ,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 以够了。”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 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 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 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 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 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 有何功效?”胡僧说: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 ,内觑贵乎[王干]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亻赏]!任你腰金衣紫 ,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 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 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 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 [女后]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 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 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 ,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 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 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 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 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 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 ,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 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 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词曰: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整顿蝶蜂情,脱罗裳、恣情无限。留着帐前灯,时时看伊娇面。
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又带了他两个徒弟 妙凤、妙趣。月娘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 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 问讯,慌的月娘众人连忙行礼。见他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 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甚是 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杨姑娘都在这里,月娘摆茶与他吃,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 ,比寻常分外不同。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才十四五岁,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 边桌头吃东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的。听着他讲道说话。只见书童儿前边收下 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书童道:“刚才起身,爹送 出他去了。”吴大妗子因问:“是那里请来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 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 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甚么营生!”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 两件事也难断。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 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吴大妗子听了,道:“象俺们终日 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 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这里说话 不题。
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只见玳安悄悄说道:“头里韩大婶使了他兄弟来请 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心里正要去和妇 人试验,不想来请,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备马,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于是迳走 到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跟随,径往王六儿家来。下 马到里面,就吩咐:“留琴童儿伺候,玳安回了马家去。等家里问,就说我在狮子 街房子里算帐哩。”玳安应诺,骑马回家去了。王六儿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头,在旁 边陪坐,说道:“无事,请爹过来散心坐坐。又多谢爹送酒来。”西门庆道:“我 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门外送行去,才来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儿,递与他道: “今日与你上寿。”妇人接过来观看,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说道:“到好样儿。 ”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吩咐:“你称五分,交小厮有南烧酒 买一瓶来我吃。”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 。”连忙称了五分银子,使琴童儿拿瓶买去。一面替西门庆脱了衣裳,请入房里坐 的。亲自顿好茶与西门庆吃,又放小桌儿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题。
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觉直睡到掌灯时便才醒了。揉揉 眼儿,见天晚了,走到后边要灯笼接爹去,只顾立着。月娘因问他:“头里你爹打 发和尚去了,也不进来换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谁家吃酒?”玳安道:“爹 没往人家去,在狮子街房里算帐哩。”月娘道:“算帐?没的算恁一日!”玳安道 :“算了帐,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没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 见的就是两样话。头里韩道国的小厮来寻你做甚么?”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 时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 玉拿了灯笼与他,吩咐:“你说家中你二娘等着上寿哩。”
玳安应诺,走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上放着一瓶酒、 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拿了两瓶[鱼乍]来,正饮酒。玳安看见,把 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向书童儿戏道:“好淫妇,我那里没寻 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童道:“你寻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 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入日]你的屁股。”于是 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童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 。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 一盏灯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足丽]了。”被书童拿过,往 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逗你逗儿,你就恼了?”不由分 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 。傅伙计恐怕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 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 说道:“耍便耍,笑便笑,[月赞]剌剌的[尸从]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 :“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尸从]?你从前已后把[尸从]不知吃了多少!”平 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玳安 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 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
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 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上门,两 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 了。”就向厨柜里拿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 回,又让琴童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罢。”琴童道:“留与你 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 :“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替俺六娘当家 ,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也不说!”那老冯便向 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 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
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原来西门庆 用烧酒把胡僧药吃了一粒下去,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开淫器包儿,先把银托 束其根下,龟头上使了硫黄圈子,又把胡僧与他的粉红膏子药儿,盛在个小银盒儿 内,捏了有一厘半儿,安放在马眼内。登时药性发作,那话暴怒起来,露棱跳脑, 凹眼圆睁,横筋皆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分外粗大。西门庆心中暗 喜:果然此药有些意思。妇人脱得光赤条条,坐在他怀里,一面用手笼攥。说道: “怪道你要烧酒吃,原来干这营生!”因问:“你是那里讨来的药?”西门庆把胡 僧与他的药告诉一遍。先令妇人仰卧床上,背靠双枕,手拿那话往里放。龟头昂大 ,濡研半晌,方才进入些须。妇人淫津流溢,少顷滑落,已而仅没龟棱。西门庆酒 兴发作,浅抽深送,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则淫心如醉,酥瘫于枕上,口内呻 吟不止。口口声声只叫:“大[毛几][毛八]达达,淫妇今日可死也!”又道: “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后边耍耍。”西门庆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话顶 入户中,扶其股而极力[扌扉][石崩],[扌扉][石崩]的连声响亮。老婆道 :“达达,你好生[扌扉]打着淫妇,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过灯来照着顽耍 。”西门庆于是移灯近前,令妇人在下直舒双足,他便骑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 之;老婆在下一手揉着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颤声不已。西门庆因对老婆说:“等 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交他往湖州织了 丝绸来,好不好?”老婆道:“好达达,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留着王八在家里 做甚么?”因问:“铺子却交谁管?”西门庆道:“我交贲四且替他卖着。”王六 儿道:“也罢,且交贲四看着罢。”
这里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了。玳安从后边来,见他听觑,向身上 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他到外边。 玳安道:“这后面小胡同子里,新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这里过,看见 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七八岁。交小伴当在这里看着 ,咱们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净净手去。等里边 寻,你往小胡同口儿上来叫俺们。”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原来这条 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门叫了半 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见两个凶神也似撞 进来,连忙把里间屋里灯一口悄灭。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 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 的迟了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撞进里面。只见灯也 不点,月影中,看见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 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飕的 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声:“阿[口乐]!”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 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 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 ,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管家哥哥息 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 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 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蛋 、虾米、熟[鱼乍]、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琴童便拥 着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 上来,赛儿拿钟儿斟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奉酒与琴童,唱个《山 坡羊》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到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 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 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 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铁树上开花,那是 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才待要唱,忽见小伴当来 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来到王六 儿家。西门庆才起来,老婆陪着吃酒哩。两个进入厨房内,问老冯:“爹寻我每来 ?”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两个坐在厨下 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瓯子茶,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临起身, 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钟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门庆道:“ 到家不吃了。”于是拿起酒来又吃了一钟。老婆便道:“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 ”西门庆道:“等打发了他每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王六 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
却表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听薛姑子徒弟──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忽想起 头里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甚么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 儿,又没了。叫春梅问,春梅说:“头里爹进屋里来,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 了。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金莲道:“他多咱进来,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 :“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爹戴着小帽儿进屋里来,我问着,他又不言语。” 金莲道:“一定拿了这行货,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等他来家,我好生问他!”因 又往后边去了。不想西门庆来家,见夜深,也没往后边去,琴童打着灯笼,送到花 园角门首,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琴童儿把灯一交送到后边,小玉收了。月娘看见 ,便问道:“你爹来了?”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 “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着,就不进来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面门 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西门庆笑道 :“我醉了,明日罢。”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钟儿。你不去, 惹他二娘不恼么!”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道:“你今 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西门庆道:“我和应二哥吃酒来。”月 娘道,“可又来。我说没个人儿,自家怎么吃!”说过就罢了。
西门庆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李瓶儿房里来。原来是王六儿那里,因吃了 胡僧药,被药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耸了一日,恰好没曾丢身子。那话越发坚硬,形 如铁杵。进房交迎春脱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说他不来,和官哥在床 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了,又来做甚么?孩子才睡 的甜甜儿的。我这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只来 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道:“这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 睡儿。”因把那话露出来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要不的。说道:“耶[口乐]! 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西门庆笑着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 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么样的?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亦发等去了, 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 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交丫头掇些水 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李瓶儿道:“我到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 儿的,来家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月 替]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于是吃逼勒不过,交迎春掇 了水,下来澡牝干净,方上床与西门庆交会。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 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一连醒了三次。李瓶儿交迎春拿博浪鼓儿 哄着他,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这里二人方才自在顽耍。西门庆坐在帐子里,李 瓶儿便马爬在他身上,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已而灯下窥见他雪白的屁股儿,用 手抱着,且细观其出入。那话已被吞进小截,兴不可遏。李瓶儿怕带出血来,不住 取巾帕抹之。西门庆抽拽了一个时辰,两手抱定他屁股,只顾揉搓,那话尽入至根 ,不容毛发,脐下毳毛皆刺其股,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瓶儿道:“达达,慢着些 ,顶的奴里边好不疼!”西门庆道:“你既害疼,我丢了罢。”于是向桌上取过冷 茶来呷了一口,登时精来,一泄如注。正是:四体无非畅美,一团都是阳春。西门 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睡下时已三更天气。
且说潘金莲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儿和他顽耍,更不 体察外边勾当。是夜暗咬银牙,关门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 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拣个壬子 日,用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连忙将 药收了,拜谢了两个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着,你就不来了。” 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说的好,这件物儿好不难寻!亏了薛师父。──也是个人 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了。替 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两盒鸳鸯新瓦,泡炼如法,用重罗筛过,搅在符药一处 才拿来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爷和王师父。”于是每人拿出二两银子来相谢 。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匹黄褐缎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 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常言: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一日卖三担甲倒卖了。 正是:
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第七十回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 第九十五回
金瓶梅 第九十六回 - 第一百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