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大教授叫让·海塞斯,听名字,好像是个法裔,但看上去,很像美国人。大块头,大脸盘,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沿着宽下巴和两个腮帮子疯长,乱七八糟,杂乱无章。那年代的美国,硬汉作家海明威的形象并不比总统罗斯福让人陌生,刚从美国回来的陈家鹄初见海塞斯,以为是见到海明威了。事后他对几个人说:两人的外貌,惊人的相似。
这是陈家鹄上山一周后的事,酷暑正当头,武汉日渐告急,重庆的上空频繁地响起或正确或错误的空袭警报声。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袭警报,耽误了半个小时(敌机没来,是误报),其间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陆所长在临时藏身的山崖下玩了几圈纸牌,陆所长输掉了随身带的所有钞票和子弹。海塞斯用赢来的子弹打了一路的山鸡野兔,居然还猎获了一只山鸡。
所以也可以说,海塞斯是和一只半死的山鸡一道来赴任的。
踏着上课的钟声,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在讲台上坐下来,且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着,用他那犀利、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罩着台下的学员。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员都正襟危坐,气氛凝固如冰冻。但在学员与海塞斯之间,似乎又飞奔着一团炽烈的气流,呼呼地从海塞斯的嘴里吐出,灌入每个学员心里,然后反弹于教室的每个角落。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学员们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气流烤焦,化成灰烬。
海塞斯就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开始上课。沉默中,他闪烁在烟雾后面的两道目光,变得更为犀利、阴鸷,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刚开始,陈家鹄也是和大家一样,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着海塞斯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缕烟雾。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放弃了这种小心和在乎,拔出笔,埋头在笔记本上胡乱抹画起来。
在众人的屏息敛声中,他那随意的举动显得十分扎眼。
连续烧完两支烟,海塞斯摁灭烟头,默默地走下讲台,走到陈家鹄身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鹄。”陈家鹄抬起头,镇定地说。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
“你将来不是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最优秀的,”海塞斯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头,“就是最差的。”
陈家鹄略略惊讶地望着海塞斯,还想听他说下去,不料他却转身走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让?海塞斯。”海塞斯昂着头,很骄傲地说。随后,他又请大家如法炮制,都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陈家鹄起身准备上来时,海塞斯拦住他,对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陈家鹄。”随后顺手举起粉笔,问大家,“请问这是什么?”
没人回答。
海塞斯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赵子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子刚大声说:“教授,这是粉笔,白色的粉笔。”
海塞斯点头:“对,这是粉笔,白色,中国生产。在我正式讲课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笔,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胶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头发是黑色的,皮肤白皙,如同白玉,与我有天壤之别。你,OK,赵子刚,男,三十五岁左右。你们,人人都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属性。但是,我必须要强调,这是在我正式开课之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常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现在……”
海塞斯看看表,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份是教你们破译密码的老师。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告别现实世界,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变态世界、密码世界!到了这个世界,它——一支粉笔肯定不是一支粉笔,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陈家鹄肯定也不是陈家鹄。包括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户肯定不是窗户,包括外面的树木肯定不是树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围墙肯定不是围墙,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鹰肯定不是老鹰。总之,所有的一切,在变态的密码世界里,都脱离了它原有的关系和属性……” 海塞斯就这样跟学员们见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课。他的声音和他所讲的“密码知识”,像一股巨大的气流,拔地而起,把学员们的身体托离了地面,在空中晕晕乎乎地飘荡……他奇特的授课方式让人没齿不忘。他就是国民政府花重金从美国挖来的大破译家。他是黑室遭重创后迎来的第一位主人,同时也在山上兼任教员,每周来授两次课。有了他,黑室又长了翅膀,而且翅膀将越来越硬,因为后继有人了。
二
听话听音,看人看样。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日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同时参加接见的人有陆所长和海塞斯的助手阎小夏,后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学生,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东岭南大学任教。此次海塞斯点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属于特事特办。一个月后海塞斯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十年前令他赏识不已的学生,如今已沦为庸碌之辈,小心眼,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红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没有了十年前那种一针见血的眼力,和一个破译师必备的看云识雾的法眼。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毁人。阎小夏回国,被贫穷和混乱以及岭南浓浓的世俗烟火气毁了。像一块鲜肉被烟火熏腌了,可以日晒雨淋,可以与蚊蝇为伍,貌似强大了,经久耐放了,实际上失去了本身独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要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内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熟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日战况简报必须要及时发给我们。另外,我还要了解日军和中国军队里军、师团两级的番号以及它们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
“我希望您从武汉前线司令部里给我派一个人来,这个人的任务是,不断地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绘新的战况。”
杜先生看看陆所长,后者连忙答应:“好的,我会去落实的。”
海塞斯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谢。杜先生上前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主动说:“也许我还应该给你配一辆汽车和司机。”
海塞斯笑道:“这需要找您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陆所长应该就可以解决。”
陆所长本来也许是解决不了的,但现在可以解决了,因为杜先生隆重地接见了海塞斯。这犹如刘备给赵云牵马出征,牵马是假,放话是真。中国古老的王权术,上至权贵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浅显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见,将越是广为人知,而且越是被赋予象征和特权。
果然,当天下午,一辆墨绿色的美式吉普车开进了五号院,停在了破译处楼下。汽车引擎的噪声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从窗户里探出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汽车唧唧喳喳。其中一个胸脯饱满的姑娘对着后视镜在照镜子——是蒋微,后视镜把她的面容变形了,变胖了,她似乎很生气,在朝镜子伸舌头,做鬼脸。海塞斯看着笑了,心里不无幽默地想,我应该跟杜先生再要一个中国姑娘才对。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来,杜先生一定会答应,把某个中国姑娘就像这辆美国吉普一样,送到他楼下。
哈,这是美国人的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是杜先生还是陆所长,不论是出于工作考虑,还是道德压力,他们都严禁海塞斯“在窝边吃草”,更严禁他去外面采摘“路边野花”。
然而,再后来的事实又证明,令人发指地证明:这是极其错误又错误的,错误的程度相当于毁了半个黑室。
海塞斯凭窗窥探楼下之时,陆所长已经咚咚地上楼,来送车钥匙。之前陆所长曾多次来过楼上,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这样让他心里踏实。这楼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这儿空,相当于整个院子都是空的。楼下报库里的电报已堆积如山,侦听处还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断地送来。每一份电报里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战机、胜利、阵地、鲜花、掌声、荣誉、升迁……但没有破译师一切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废纸,是嘲笑,是耻辱,是梦想。连日来,陆所长做的梦都是同一内容:楼上有主了! 如今,梦想终于成真,陆所长从自己上楼的咚咚声中,仿佛看见了前线将士像古人一样在作战,战鼓敲得地动山摇,万马奔腾,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但是,陆所长请海塞斯破译的第一份密电,显然不是为了前线将士。他在把车钥匙交给海塞斯的同时,递给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译敌人密电前,先请帮我看看这个,这也是一份‘密电’。”
海塞斯打开信,粗粗一看,见是一封书信,问:“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陆所长点头,海塞斯生气地把信还给他,说了句英语。后者一时没听懂,但可以想见是一句指责的话。
这是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后还有很多,内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翘着一根“及”字尾巴。陆所长指着“及”字后面的那一串数字,底气十足地说:“教授,你看,这不是一封正常的私人信件,这里还有密电码呢。”
“这说明人家就怕我们偷看,我们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着信,义正词严地教训所长,“要知道,偷看私人信件是违法的!”
“教授,”所长笑笑,安慰道,“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们新入行,不懂规矩,我们检查一下没什么错的。”
“错!这是不人道的。”
“其实这是最大的人道,”陆所长深信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在为他们的安全负责。你想过了没有,教授,如果他们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是要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的。”
“那你可以事先跟他们讲明呀。”
“讲是讲,做是做。教授,要知道,这是中国,不是贵国,敌人的飞机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天上,扔下成堆的炸弹,让你离开人间去地狱。天上有敌机,地上还有特务、汉奸,经常搞暗杀。告诉你,敌人正在四处打探我们这个机构和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教授。我们的安全受到了严酷的威胁,我们必须严格保密,必须这样做。”
彼此各执一词。
海塞斯觉得这太荒唐,根本没兴致跟他啰唆,立起身,离开座位,对所长下通牒令:“要看你找其他人去看吧,本人是坚决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那好吧,”陆所长说,“我只有把这封信烧了。我不可能把一个内容不详的东西发出去,尤其是这封信,是寄给一个日本女人的,她哥哥就在日本陆军情报部门工作。”
海塞斯一怔,没想到他的学生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信是谁的。陆所长说是陈家鹄的。海塞斯一听这名字,眼里不觉地放出光芒,“哦,是他,我记得他,他可能是你那些人中最优秀的。”不等所长表示什么,又紧跟着说,“也可能是最差劲的。不要问我理由,我是凭直觉,没有理由。”
陆所长不解地望着海塞斯,“他可是你们耶鲁的高才生呀。”
海塞斯摇头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怎么,你怀疑他是日方间谍?”
陆所长想了想,沉吟道:“不能说怀疑,有些东西不可言传,只可意会。我相信陈家鹄,但有些东西需要证实。你如果希望陈家鹄的妻子收到这封信,就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团,否则,我只有把它烧了。”
“荒唐的逻辑!”
“不荒唐,谨慎而已。我们必须谨慎从事,包括你,教授,今后绝对不能随便走出这个院子,你有事要出去必须报告,不能单独出门。”
“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出去的。这个城市像个垃圾场,要公车没公车,要路标没路标,我出门就像个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陆所长见他情绪缓和下来,又拿起信,递给他,“劳驾,就算帮帮我,也可以说是帮帮陈家鹄,让他太太能够收到这封信。”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语言造就的,奥匈帝国皇储的一句话,可以引发一场世界大战;李煜因为迷恋语言(作诗)而丢了江山,一代君主成了阶下囚;张居正的侄子因为“不会说话”全家遭锦衣卫屠杀。人的语言含风蓄水,可以改变世相本来的风水。陆所长最后这句话有力挽狂澜之功,是真正说到位了,只留给海塞斯发发牢骚的余地。发完牢骚,他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他只会接过信,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看着看着,海塞斯忍俊不禁,独自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陆所长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笑的事情。”海塞斯笑着将信丢给所长,“行了,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尽快把这封信寄出去。这个陈家鹄啊,有意思。”
“他说什么了?”
“你无权知道。”
“我要寄它首先要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担心它泄密才扣压下它的吗,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它没有泄密。如果说泄密,泄露的也只是他陈家鹄个人的隐私,跟你工作无关。所以,你也无权知道。寄吧,没问题的,有问题我负全部责任!”看陆所长不表态,海塞斯振振有词地嚷开了,“怎么,你连我也不信任?你只信任自己?先生,这可不好,信任是双方的。相信我,这信没有任何问题,我告诉你也没有任何意思,不过是男女之间的调情而已,我都羞于开口。”
陆所长奇怪了,他想自己曾多次看过这封信,并没有发现任何引人发笑和羞于启齿的片言只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海塞斯羞于开口,那么只有让惠子来告诉你。
这天晌午时分,姗姗来迟的信终于到了惠子手上。当时惠子正在厨房里洗碗,听陈父说陈家鹄来信了,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见了信,两只手在围裙上蹭来擦去的,不知所措。
陈母指着她身上的围裙说:“快,把围裙脱了,去看信吧,家鹄说什么了?”
惠子哎哎地答应着,慌忙解了围裙,接过信就往楼上咚咚跑,躲进房间,急不可待地拆开(陆所长代封的),读起来。
亲爱的惠子:
你好吗?必须好!离家几日,我今日方去信,实是身心疲惫、情绪低落,怠惰了,没有写信之精神。连日上课,尽是些无聊内容,难免令人烦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解闷。
说什么话,解什么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几天下来,你的头发,你的笑容,你的身影和你的气息,无不缥缈在我眼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的,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枯坐烛光下,我都会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里,装进心中,融入血液,须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样。在这非常的年月,我们这样身份非常的夫妻,若没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够相濡以沫、搀扶前进?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进行诗朗诵,感谢他的朗诵,唤醒了我对文字的激情,暂时压制了如麻的心乱,我才能提起笔,写下这无奈与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谢他呢?哈哈,应该感谢。不过,退一步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满都是暂时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为我心生烦恼。你且尽心替我照顾好父母、兄妹,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好尽快完成我的任务,早日回家与你团聚啊!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一点我们中国的胭脂,我给忘了,有空的时候叫上家燕陪你去买吧。那玩意儿其实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谨,想要什么就跟家燕说一声,你是她亲嫂子,她不帮你还能帮谁?
盼你的回信。
爱你的家鹄
及:
1 1 1 13 23 5 69 10 14 2 20 34 1 99 41 60
亲昵的问候和甜蜜的话语,顿如骀荡的春风,在惠子脸上吹起阵阵幸福的涟漪。看罢正文,她同样被“及”字后面那一列莫名其妙的数字困惑了。她蹙起细细的弯眉,又往信封里看了一下,以为里面有什么暗示或提醒。
没有。
手摸,眼看,抖甩,里面什么也没有。
惠子想,没有提示,就是让我猜。她一点也不苦恼,她知道家鹄不会把她难倒的。她趴在桌上,偏着头,望着那串数字寻思开来,乐在其中。知陈家鹄者莫如惠子,夫妻嘛,总是有些默契的,这是其一;其二,惠子及时想起了他们刚谈恋爱时曾经玩过的一个游戏,就是“报数读《飘》”。是这样的:一人任意报一个数字,另一人依数翻到这一页书,如果这页书中有亲吻或者类似的情节和意思,报数者就有权亲吻对方,否则换一个人报数。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爱情故事又多了一曲浪漫的篇章。
正是这个游戏给了惠子灵感,让她轻易破掉了陈家鹄的鬼点子。事实上“密码”很简单,就是跳着读,跳的规律由数字来定:是什么数就跳多少个字。比如开头的“111”,就是此信开头的三个字:亲爱的;接下来的“11”,是从上一个字起,跳过十一个字,读第十二个字,然后又从下一个字起,依数往后揪出再下一个字。 依此类推。
就这样,惠子用铅笔在信纸上画起圈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前后圈出了十多个字。她把这些圈出的字连起来从头往后读,刚读完,她的脸腾地绯红了。
亲爱的,我之上头和下头都非常想你啊!
是这么一句话,属于枕边言,岂能让人看?难怪海塞斯知羞。
亲爱的……我想你啊!惠子看着,看着,一种晕眩的幸福感霎时弥漫了全身,像陈家鹄第一次亲吻她,像他们第一次做爱,像他们将又一次做爱……她受到了挑逗,想起了陈家鹄的“下头”,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如胶似漆的夜晚。天哪!不行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钻进被子,蒙着头,抱着枕头,家鹄家鹄地喊,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像陈家鹄早已藏在被窝里……天哪!家鹄……天哪!天哪!家鹄,家鹄……家鹄,你在哪里?
此刻,大哥家鸿也在呼天喊地。
家鸿呼天喊地,不是因为虚拟的快乐,而是出于真实的苦楚。陆所长给他上了一个套,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很难受。就像数学上的“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是同一个“数”一样,难受和快乐到“无穷大”时,人的表达方式往往是一样的:膜天拜地。
陆所长今天本来是要给惠子来送信的,多好的机会,看看惠子,与她拉拉家常,谈谈家鹄,也许会感受到一些信息。但车子经过军人俱乐部时,所长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停车。”
“怎么了?”老孙问。
“回头,送我去军人俱乐部。”
“不去送信了?”
“你去送。”所长把亲自封好的信交给老孙,“我要去看看家鸿。”
“看家鸿?”老孙思量着,“干吗?”
“我给他找了一份新工作,去跟他谈谈。”
“什么工作?”
“当你的眼线。”
他决定让大哥家鸿监视惠子——虽然他只有一只眼,但正因如此他恨透了鬼子,包括惠子。这个主意当然不错,既利用了家鸿的情绪,有操作性,又利用了家鸿独特的位置,可以“贴身监视”,无人能替代。但也挺馊的!名不正,言不顺,以致当他面对家鸿后,一时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跟他从何说起。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跟陈家鸿打开天窗说亮话。
所长说:“家鸿,你现在已经是半个军人了,我呢也是个军人出身,我把丑话说在前,今天我们所谈的内容涉及军事机密,你一边听一边要忘掉它,走出这个门绝对不能传,否则当以军法处之。你能接受吗?接受我们就往下说,不接受你现在就可以走人。”
陈家鸿甚是惊异,不安地望着陆所长,他想到事情可能跟他弟弟有关。
所长说:“是的,你很聪明,想到了。确实,事关你弟弟的生命安全和荣誉。”
事关如此重大,怎么可能不接受,“好,我接受。”
所长说:“你要向我保证,我们今天的谈话仅限你我两人知道。”
“我保证。”
“好。”陆所长松了口气,慢慢道来,“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弟弟今后将有可能从事我们国家最机密的工作。人一旦有了秘密,就像有了财富,人身安全就会受到威胁。要消除这种威胁,我们先必须要把这种威胁无限地扩大,对任何人都要有一种警惕之心、防范之意,包括你的弟媳妇惠子。我现在希望你能配合我,如实回答几个问题。第一,你弟弟走后的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她跟什么人接触过?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没有。”家鸿摇头,“至少我没有注意到。”
“二,她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或者包裹?”
“没有,应该没有。”
“三,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比如经常单独出门?”
“没有,她倒是经常陪我妈出去买菜。”
“她晚上出过门吗?”
“肯定没有,我这些天晚上都没出门,可以肯定。”
“那你平时有没有发现……她在关心重庆饭店呢?比如打问它的地址、电话什么的?”
“没有。应该说……她还是……”
“很正常?”
“嗯,”家鸿点点头,可想了想,又说,“要说不正常,我觉得……她对我父母包括我和小妹都很好。太好了,好得有点不正常。”
所长也点了点头,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消除对她的警惕。不瞒你说,据我们了解她哥哥在日本是个情报官,曾经和你弟弟有些瓜葛。我们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嫁给你弟弟完全是个人行为。所以,今后有什么紧急情况,希望你能及时向我通报。” 就这样,所长拐弯抹角又冠冕堂皇地给陈家鸿布置了“任务”,后者没有马上答应。他觉得这件事太黑,太狠,太歪,不厚道,在丈量他的良心,考量他的品德。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由衷地。当家鸿与所长分手后,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真心答应陆所长的这个馊主意,是因为他给自己找了这份工作,为了感谢他,还是由于自己内心对鬼子积蓄了太多仇恨的缘故?
四
重庆的黄昏别有一番风韵,因为是山城,立体感强,房屋错落有致,抹上昏黄的夕阳,画面感特别足。家鸿来重庆已经半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不是因为少了一只眼,欣赏不了,而是少了一只眼,有碍观瞻,他懒得出门丢人现眼,即使出了门也总是埋头低眉,行色匆匆。
这天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心情复杂沉重,怕回家看见惠子吧,他的双脚像得了软骨病,没力气,没信心。走到一半,他觉得不行了,走不动了,便在路边找个僻静处坐下来歇脚。
于是,夕阳中的山城便在他面前肆意铺张开来。
他看见西沉的太阳靠在山梁上,感觉就像自己,疲惫,慵懒,无精打采;江对岸,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山谷里、山脚下、山坡上的土墙草屋,白壁黛瓦,红砖破垣——各式房屋,被漫天铺洒的斜阳照亮,闪耀出令人昏沉沉的黄光白芒,倒是有一种山里或乡下的人间烟火味道与日暮乡关的平和与宁静。这个傍晚,家鸿心里平添了一个去乡下生活的念头,砍柴、挑水、种地、喂鸡……闲来无事就独倚柴扉,观看斜阳。但也仅仅是一念而已,等他歇过脚,依然往城里走去。
他还要回家去完成陆所长交给的任务呢。
家鸿走进家门时,小院里静静的,夕阳的余晖已经爬上墙头,正在静静地退走。家鸿的父亲躺在一把椅子上,正将老花眼镜当做放大镜,对着报纸,一行一行地看着。
“妈呢?”家鸿问。
“买菜去了。”父亲答。
“她呢?”家鸿又问
“谁?”父亲看看儿子,“你是说惠子?跟你妈在一起。”
正说着,外面传来惠子与陈母回来的声音,家鸿迅速丢下父亲,上楼去了。
母亲走累了,一进家门就在老伴身边坐下来,一边捶着腰杆喊累,一边抱怨着市场上飞涨的物价。她指着菜篮里一条巴掌大的鱼对老伴说:“你看看,就这么一条鱼,五块钱,简直成金鱼了!”回头看看已经走进厨房在准备泡茶的惠子,笑着嗔怪道,“她孝顺你呢,我不要买,她非要买,说是你爱吃鱼。”
陈父道:“我是爱吃鱼,可五块钱也确实太贵了。”
陈母说:“现在什么东西都贵,就这么一把小菜也要五毛钱,再这样下去,我看只有什么都不吃了。”
陈父瞪她一眼,不满地说:“别危言耸听,我刚看报纸,政府已经组织了车队,准备从成都调运大批粮食和蔬菜过来。只要鬼子打不过来,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过的。报纸上也说了,鬼子的进攻又受挫了。十万大山,两百万正规军,鬼子要想打过来,我看难!”
陈母却有些担忧,摇着头说:“那飞机不是说过来就过来了,你没有去外面看,炸得到处都是焦土、烂房子。”
陈父突然生气地扔下手中的报纸,“那都是暂时的!”
这时惠子已泡了两杯茶从厨房里端出来,看见老两口在打嘴仗,连忙拦在中间,请二老喝茶。陈母提起菜篮子往厨房走,“惠子,我不是你爸,天塌下来都有福享,我哪有时间喝茶哦。”惠子赶忙上去夺过菜篮子,“妈,您先休息吧,等我把菜洗好了,您再来烧,好吗?”惠子将陈母按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拎着菜篮子去了厨房。
陈母看惠子走进厨房,笑眯眯地对老伴说:“说实话,惠子这孩子真是不错的,我们家鹄啊,没有看错人。”
陈父得意地笑道:“我们家鹄什么时候看错过人?他满脑子都是算盘,只有人看错他的,他哪会看错人。”但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家鹄这孩子就是心气太高,凡事总想着自己,有时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以后说不定会吃大亏的。”
“可惜她不是个中国人啊。”
“谁说的?她做了我陈家的媳妇就是中国人。”
“唉,那是你说的,虽然看是看不出来,可一张嘴说话还不照样……” 都是木楼板、木板壁,隔音效果很差,父母亲的话,在楼上的家鸿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甚至听到父亲叹气的声音,然后说道:“而且我看家鸿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刚才一听你们回来像见了鬼似的,溜了。”
“他去哪里了?”
“在楼上。”
家鸿的想法是,他真想溜了,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可去哪里呢?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江对岸那些土墙草屋,那些人家,那些袅袅炊烟,那些叫人昏沉沉的黄光白芒,那些倒映的青山,那些肮脏的水洼子,那些与世隔绝的宁静。他突然厌倦起自己和这个家,包括父母亲:他们谈论惠子的那种话,那种既欣赏又担忧的情绪,都让他心生厌恶,烦!
陈家鹄的烦恼也是说来就来,下午他上课回来,惊愕地发现门缝里塞了一只信封。他以为一定是林容容搞的鬼名堂,可打开信一看,不是的,写信人没有留下名字,甚至试图连笔迹都想抹杀,字体歪歪扭扭,好像是三岁小孩写的。这里面没有小孩,可以想见主人是用左手写的。为什么要这样?看内容知道了。
你有志报国令人起敬,但你进错门了,你应该去延安,而不是在重庆。这里混迹着一群官僚、政客、奸商,以抗日救国为名,中饱私囊为实。延安欢迎你!
是谁?
陈家鹄心中不觉一阵恍惚,忍不住想起在武汉客栈的奇遇来,想起那个长得很粗犷的叫老钱的人,那个为他牺牲的年轻小伙子(小狄),那个劝他上山的“首长”……他们希望我去延安。可在这儿,这铁板一块的地方,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纸条?这儿也有延安的人?他是谁?难道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延安的人无处不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陈家鹄一边想着,一边掏出笔来,把纸条涂得一抹黑,之后又用指甲把它切成碎片,揉成一个个的小纸团,在桌上滚来滚去地玩着。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也没有什么鬼祟感,更没有恐惧感,就像一个上课不太专心的小学生,在下面搞着玩铅笔、橡皮擦之类的小动作。
后来,陈家鹄又想,这人的胆子也够大的,难道就不怕我交上去?他想,只要我把它交上去,上面一定会追查,山上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人,追查起来不会太难的。
他越想越觉得对方胆子真大,大得有点鲁莽。
不知怎么的,他首先怀疑到赵子刚。赵子刚就住他隔壁,他决定去看看,试探一下。过去看,赵子刚宿舍门敞开,屋里空的。再往外面看,发现赵子刚拎着水桶,正往水井那边走去。
山上没有自来水,所有用水都靠一口井。这会儿,王教员和林容容正在水井边打水洗衣。赵子刚远远看见两人正合力又吃力地打水,跑上去帮她们把水拎上来。
赵子刚拎上水,分别给两人的盆子倒上水,一边笑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分个工,像这种力气活儿就由我们来做,你们……”
林容容打断他:“像洗衣服这种事,就应该由我们来负责?”
赵子刚说:“是啊。”
林容容说:“不干。王教员,你干吗?你要不干,就让他把水倒了,我们自己来。”
赵子刚拎着水桶,假装要回井边,“那我真倒了?”
林容容说:“倒啊,倒,别以为我们拎不上来。”
赵子刚把水桶放下,“听说你今天收到家书了,怎么还跟个小辣椒似的。”
林容容说:“这说明报的不是喜讯呗。”
赵子刚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你家在哪里?”
林容容哼道:“不跟你说,保密。”
赵子刚笑道:“怎么,还没上班就得职业病了?嗳,说真的,给我们写信应该寄到哪里啊?这地方有地址吗?”
林容容说:“你还想寄到这儿?做梦!”
赵子刚说:“不是在问你吗,应该寄到哪里?”
林容容说:“五号院。重庆市166号信箱。”
陈家鹄远远地看着赵子刚跟林容容说说笑笑的,越发觉得他是延安的人。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像老钱,老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想起老钱,跟着又想起了他们从武汉来的一路,想起了小狄为救他而牺牲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得不能把纸条交上去,他对自己说:你虽然不选择去延安,但延安的同志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是朋友,你不能出卖朋友。只是他不明白,都说现在国共是一家人,亲如兄弟,为什么重庆对延安的人意见这么大?后来想起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经常吵吵闹闹,互相诋毁,又觉得这是正常的。后来,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政治真复杂,政治家都只会把世界复杂化,用斗争解决问题,跟科学家恰好相反。科学家是用智慧解决问题的。 就是这一天,他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今后要远离任何政党。
同时他告诫自己,以后要少跟赵子刚来往,免得搅出什么麻烦事。
几个小时后,赵子刚是延安人的想法还没有在心里焐热,到了晚上,又冒出新的嫌疑者来了。当时陈家鹄正在水井边冲澡,井水很凉,一桶水哗地浇下来,冷得他跺脚。突然,背后冒出个声音:“这是山泉水,能这样冲澡吗,小心感冒!”把他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那个蒙面人,在黑暗中像个没脸的鬼,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好……”陈家鹄跟他打招呼,声音也有了几分颤抖。
“我怎么可能好呢。”蒙面人冷冷地说,“这水不能冲澡,要出事的。”
“没事。”陈家鹄镇静下来。
“等凉气钻进了你骨头,你就比我还要废物了。”蒙面人说。
“不会的,”陈家鹄说,“我冬天都洗冷水澡,练出来了。嗳,请问您贵姓?”
“问我名字?”蒙面人哼一声,“亏你还是知识分子,我脸都没有了,还要名字干什么?我无名无姓。”
说罢,没有招呼,径直走了,令陈家鹄甚是惊骇。黑暗中,陈家鹄一直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仿佛他一语成谶,凉气已经进了骨头。
就在背影行将被黑暗吞没之际,那只空袖管突然出现在陈家鹄眼里。
他没有右手!
难道是“他”?
如果是他,说明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出于计谋,而是由于被迫。这种可能性有多大?陈家鹄觉得大于赵子刚。虽然这个结论不乏勉强,但陈家鹄找到了自圆其说的证据。陈家鹄想,如果这个人很有计谋就不会这么胆大,采取这么简单甚至是鲁莽的手段,他所以这么胆大,可能是对自己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自己不会揭发他。这么想着,赵子刚的可能性就只能屈居其后了。
五
萨根最近背运,两次来找惠子都没有踩着点,一次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一次是惠子陪老人家出去买菜了,只见着陈父。陈父是不大喜欢洋鬼子的,三两个回合下来,硬邦邦的热情消散殆尽,就侍花弄草去了,让萨根坐立不安,只好告辞。事不过三。这次来之前,萨根想如果要再续前缘,不管谁在家,不管如何坐立不安,他都要就地死等,把糟糕的孽缘撑破,使它脱底。为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但事后看,正是这个无可挑剔的理由,给他惹了事生了非,进入了黑室的视线。
绝地一搏的决心和雄心结束了背运,今天萨根来,惠子正在楼上练字呢,照着《红楼梦》练毛笔字,抄每一回开始的四句诗。听楼下妈在喊她下楼接客,她准备赶紧下楼来,急忙中不小心把墨水碰翻了,欲速则不达。上次见面,惠子开始给了萨根一定的难堪,事后陈母专门找了个机会对她说,他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显赫权贵之门,但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诗礼之家,所以做事一定要有礼有节。特别是对待上门的人,进门就是客,不管含冤有仇,礼遇是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给的,云云。惠子记在心上,今天有机会贯彻,萨根受到了惠子热情周致的接待,嘴上喊,手上忙,又递烟,又泡茶,反而把一心想带惠子出门的萨根搁下来了。
茶过一巡,陈母提着新烧好的开水壶从厨房出来,看萨根的茶杯半空,遂上前给他续水。萨根谢辞,一边道出真情,“陈先生,陈夫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是想请惠子去替我办点私事。”什么事?萨根早打好腹稿,“是这样的,下个月是我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她几次来信要我给她买两套中国旗袍,我就想趁这个机会给她买了,了她一个心愿,也是多一份纪念。可……这事还真把我难倒了,几次去商店看了,都下不了手,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所以想请惠子帮我去参谋参谋,不知方不方便?”
这是多简单的事嘛,而且是成人之美的事,何乐不为?陈父爽快答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去吧,惠子,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陈母也附和,“对,惠子,你老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跟你萨根叔叔去走走,顺便也可以给自己看看衣服,天快凉下来了,你也该置备一点换季衣服了。”说着要上楼去给惠子拿钱,却被萨根拦住了,“夫人,不必了,我身上带着钱呢。” 就走了。
去哪里?
重庆饭店。
醉翁之意不在酒,萨根哪是给夫人买旗袍,他是要探听陈家鹄的下落,所以重庆饭店是不二的选择。这儿是萨根的第二个家,熟悉。人在熟悉的环境里身体放松,思维也会敏捷,手气也会变好。这里,一楼买东西,上楼喝咖啡,自然转场,不牵强,不刻意,惠子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就是这样,萨根带着惠子在楼下商店里转一圈,随便选了两件旗袍,给惠子倒是购了一大堆,穿的、吃的、用的,都有,让惠子既歉疚又感动。这时请惠子上楼去“喝一杯”,顺理成章,不会旁逸斜出。
音乐潺潺,香气飘飘。两人坐在窗边,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街景,一边品呷着咖啡。战时的重庆街头,虽然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行色里透出一种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人不时地把手挡在额头上,抬头去望天空,不知是厌烦太阳的毒辣,还是担心鬼子的飞机突然凌空。
一切都是精心预备好的,不会马上打问,也不会迟迟不问。合适的时机,萨根会以合适的方式切入主题。这不,萨根出动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窗外收回目光,对惠子说:“嗳,惠子,你的博士先生为什么不愿见我?该不是你给他说了什么吧,他讨厌我?”
惠子放下咖啡杯子,笑道:“没有,怎么会嘛。”
萨根盯着她,假装生气,“怎么不会?你看,我都登门几次了,他一直避而不见。其实,我……怎么说呢,我也是站在你父亲的立场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
“所以他不该生我的气。”
“没有,他没有生你的气,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干吗不见我?”
“他不是不见,而是……”惠子迟疑了一下,“他没在家。”
“嘿嘿,嘿嘿,”萨根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一次见不着叫不凑巧,两次也可以勉强这么说,可我已经去了三次,总不会次次都不凑巧吧?你是学数学的,有这样的概率吗?”
惠子笑,“你就是再来三次也照样见不着他。”
萨根将身子倾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
惠子摇头,幽幽地说:“没有,他出去工作了。”
萨根来劲了,像浑水摸鱼,摸到了鱼尾巴,但更要小心,切忌冲动,下手太快。此时一定要沉住气,不妨以退为攻,来个大包围。“那好啊,你们刚回来他就找到了工作,好事啊。你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失业的人,有个工作不容易啊。好,你定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庆贺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好事要庆贺啊。”
惠子脸上顿即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与郁闷,“好是好,可是……他这个工作啊……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鱼儿蒙头了,该收拢包围圈了。“怎么?”萨根盯着惠子,“他没在重庆?”
惠子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围圈可以继续缩小。萨根用手指着她,不满地说:“你看看,又在搪塞我了。狗有狗窝,猫有猫道,鸟有鸟巢,都有去处,哪有他工作了还没个地方的。”
惠子很诚实地望着萨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搪塞也好,作假也罢,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见分晓。“你总不会说,他双臂一擎飞天了,连个通信地址也没有?”
终于撞到南墙。惠子直言:“通信地址倒是有。”
好!分晓就在眼前。萨根一拍手,“那不就行了,有了地址哪有找不到地方的。是什么地址呀?”
惠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出陈家鹄的通信地址:重庆市166号信箱。
犹如石头砸进池塘,扑通一声,萨根心里顿时迸溅起无数惊喜的水花。他凭感觉就知道,这166号信箱,肯定是个重要的神秘的单位,不然为什么不用街牌号,而要用信箱?可能就是黑室!一举两得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好事像小提琴的琴弦上飞出小鸟,你不耸肩缩脖练个几年哪能行,嘴上没毛的黑明威肯定不行,自以为是的冯警长也不行。这是鸿门宴,走钢丝,惊险和精彩都在脚跟手掌上。
萨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评价是: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大功告成,撤!急急忙忙将惠子送回家,又急急忙忙赶回大使馆,萨根躲在自己的寝室里,给少老大打去电话,汇报了他今天的重大收获。激动之下,他竟忘了两人之间的雇佣关系,拿出美国人惯有的架势和语气,颐指气使地说:“你马上让冯警长去查一下,看看这个166号信箱究竟在哪里,是个什么单位。我估计这肯定是个秘密机构,说不定就是我们正在找的中国黑室!” 六
重庆晴空丽日的日子不多,但不是没有。这天就是这样,天高云淡,日头分外旺。时近中午,炙热的阳光直直地洒落下来,将屋顶的片片青瓦晒得干焦发白,亮晃晃地腾起一团团氤氲的热雾,直扑人的脸面,同时也将围墙脚下的夹竹桃烤得蔫头耷脑的,像一个被岁月抽干了精血的女人,在烈日下垂头枯立。
惠子提着萨根给她买的旗袍回到家,见母亲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择菜,便从提袋里拎出旗袍,在身上比画着,笑眯眯地问母亲好不好看。母亲丢下菜,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阵,拍着手连声道好:“哎哟,惠子,你穿我们中国旗袍真好看,比你照片上穿的那些和服好看多了。”
适时家燕放学回来,一见惠子身上那件漂亮的旗袍,禁不住扑上前,拉着她转来转去地看,赞叹道:“哎哟,你看这花色,这样式,真好。嫂子,你在哪里买的?”
“重庆饭店。”
“谁陪你去的?”不等惠子做答,家燕睁大了眼,“我二哥回来了?”
“没有。”
“那是谁陪你去的呀?挑了这么好看的旗袍。”
家燕又是观看,又是手摸,爱不释手,满口赞誉:“啊哟,你看这料子真好,绝对不是本地货,这花色你看,颜色多正。看,这做工也很考究啊,针脚好细密好匀称。”
陈母看女儿这么喜欢,笑道:“这么喜欢啊,现在好好读书,将来自己挣钱去买。”
家燕问惠子:“多少钱,一定很贵吧?”当然不便宜,二十美金呢。家燕听了惊叫起来:“哎呀,都够我买几年衣服的了。嫂子,你真舍得嘛。”
“不是我付的钱。”惠子笑。
“谁付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母亲上来干预,“快去洗手,准备开饭。”
家燕掉转头,矛头直对母亲,“妈,是你付的吗?你好偏心哦妈,你对嫂子这么好,我妒忌!我妒忌!”
老人家也关心这么贵的旗袍钱是谁付的,惠子遂实话相告:是萨根。先一步回来的家鸿,此时正在楼上房间里看报纸,自听到楼下传出“重庆饭店”的信息后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这会儿又冒出个“萨根”和“美金”什么的,觉得这可能是个情况,记在心里。下午去了单位,家鸿犹豫再三,想给陆所长打电话,最后还是没有打。
凡事开头难。
何况是一口锅里吃饭的,更难!
有一句谚语,说的是重庆的天气:早晨大雾出太阳,两个太阳一场雨。由于山多,水汽很容易下沉,所以雾多。如果早晨大雾弥漫,说明高空中的云层已经很薄,所以要出太阳。但是总的说山里水分太足,加上四周环江绕水,太阳一猛水汽迅速升空、积聚,到了夜晚,太阳走了,温度下降,带着热度的水汽迅速化作雨水,所以容易下雨。
这天白天的太阳出奇地猛烈,预示着雨水将加速形成。果然,天一黑,雨水便淅淅沥沥下来了。五号院本来就静,下了雨更静。看门的德国牧羊犬伏在门卫室的屋檐下,瞪着幽蓝的眼睛,注视着老孙办公室的一窗灯光。它是老孙从杜先生身边带过来的,跟老孙感情笃深。老孙因为它立功多次,又是雌性,给它取名叫“功主”,谐“公主”之音。
门卫室的电话突然大作,“功主”顿时跃起,冲到门卫室前,看到门卫已经接起电话。门卫放下电话,对“功主”说:“喊你孙大哥来接电话。”“功主”心领神会,冒雨跑去,到老孙办公室窗外狂吠。
老孙从楼里跑出来,对它招呼,“行了行了,别叫了,我这不去接了嘛。”
“功主”摇头摆尾地跟着老孙进了门卫室,抬头看着老孙接电话。老孙放下电话直奔陆所长办公室报告情况。电话是家鸿打来的,他在经历了白天的痛苦折磨之后,夜色似乎遮蔽了他一些良心和亲情上的顾虑,终于鼓足勇气给这边打来电话。
“什么事?”陆所长问。
“今天惠子去了重庆饭店。”
“去干什么?”
“买了些衣服。”
“她有钱嘛,去那儿买衣服。”
“是萨根陪她去的。”
“萨根?是什么人?”
“美国大使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家鸿说这人已经来过他家多次。”
“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事先不知道,没有盯。” “小周呢,干吗不盯着?”
“你不是喊他没事才去盯嘛,今天他这边有事,没去。”
“从现在开始,给我死盯。这个马虎不得,重庆饭店这鬼地方全都是贼!好啊惠子,我就怕你没长尾巴。还有这个美国佬,让三号院去调查他一下,可别是只披羊皮的狼。”
陆所长正是由此开始重视萨根这人,其实之前萨根首次上门找惠子,小周监视到后就把情况向他汇报过,但没有引起他重视。他觉得陈家鹄从美国回来,美国大使馆的人去找他,没什么不正常的。直到后来,萨根的面目彻底暴露,陆所长才后悔不迭:他居然多次忽视了萨根的嫌疑!
否则,他们本是可以轻易捣毁设在粮店的少老大这张间谍网的。
这会儿,少老大正在接受桂花传统的日式服侍:泡脚。不是一般的用热水泡泡脚,而是用蒸气泡。专门有一只特殊的木桶,木桶的腰部加有隔板,脚就放在隔板上,下面是热气腾腾的滚烫的开水,木桶口子用湿毛巾捂着,有点专给脚蒸桑拿的意思。故乡在远方,重庆又不是南京,在这里,没有日式餐馆,没有日式澡堂,没有歌伎,没有和服,没有樱花……故乡的一切在这里都是忌讳的。只有到了晚上,桂花会穿上和服,迈着樱花碎步,哼着家乡小调,给思乡心切的夫君忙碌一次,就是泡蒸气脚。有时情绪好,桂花也会摆几个歌伎的舞姿,逗夫君一个开心。
今天,桂花心情不好,因为约定的冯警长迟迟不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警长并没有因为迟到表现出应有的歉意,反而大大咧咧地入座,掏出香烟递过来一支。少老大接过烟,猜他这么随意一定是因为手头有货,便道:“看样子手头有货,不过最好是鲜货。”
“绝对是好东西。”冯警长头一昂,底气十足地说,“听说戴笠从美国弄来了一位破译专家,招了不少人在秘密集训。”
“是吗?”少老大着实一惊,吸了一半的烟又吐了,“哪儿来的消息?”
“就是那人。”
“那个神秘的姜姐?”
“嗯。”
说到这个姜姐,少老大就没心情蒸脚了,他曾多次从冯警长嘴里听说过她,好像是他发展的下线,而且身居要位,在杜先生的辖地:渝字楼。所以,他几次要求警长带她来相识,共谋同略,但警长总是推三托四,不贯彻,消极抵制。究竟为哪般?思来想去,少老大只想到一个缘由,就是:此人是警长的姘头,他想金屋藏娇。为什么要藏?无非是怕他以权谋私,横刀夺爱。小人之心!想到这里,少老大气不打一处来,鼻子出气,嘴巴出声,而且声音明显高八度:“嗳,我不是让你带她来见我嘛,什么意思?还要我租轿车去接!”
警长说她不愿意:“她说了,她只为我干,不加入任何组织。”这不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嘛,笑掉大牙!不,她才不是婊子,她上街目不斜视,每天读书看报,谈人生理想,吟诗寄情,作画抒意。扯淡!天下个个女人都是婊子,只要男人给的好处够数对路。有的女人认钱,有的女人认情,有的女人认弱,有的女人认坏——像桂花,典型属于男人不坏她不爱的那种贱坯。
“实在不行,让桂花见见她行不行?”少老大先退一步,是为了让警长断绝退路。哪知道警长仍不领情,头头是道,据理力争,“她为我干活,还不就是为皇军干嘛,你们何必非要见她。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赶鸭子上架,吃力不讨好。”搬古论今先生状,振振有词理当先,气得少老大直翻白眼珠。好在桂花在场,笑意浓浓,左挡右堵,方使夫君怒气引而不发。
桂花对夫君说:“你还是跟警长说说正事吧,你喊他来不是有事嘛。”怕他又高八度说话,再溅火花,桂花临时决定自己来说,“是这样的,我的大警长,下午萨根打电话来说,他已经从惠子口中得知陈家鹄已经在一个单位工作。什么单位不知道,地址也不清楚,只有一个信箱——重庆市166号。我们在想,这会不会就是黑室哦。”
“就是黑室。”警长蔫蔫地说,“我今天来本来就是要说两件事,刚才说了一件,第二件就是这个。”
少老大霍地站起身,责问:“你听谁说的?”
“就是她。”
“姜姐?”
“嗯。” “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你不是要找黑室嘛,我找她打听,她就找来这个地址,通信地址。”
少老大还赤着脚,桂花上前扶他坐下。少老大一屁股坐下,神情木木地自语道:“这就麻烦了,进了那鬼地方要杀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初以为杀他如杀鸡,顶多中田在客栈守个通宵而已,所以他对南京夸下海口:快则三天,慢则十日,陈家鹄一定命归西天。想不到,陈家鹄转眼进了黑室,而黑室在哪里?至今只有一个抽象的信箱。
“我不要信箱!我要地址!地址!!”少老大在沉默中爆发,抓住警长的肩膀怒吼,歇斯底里,有一种让人陌生的威严和丑恶。做狗的也是有脾气的,何况如今又是大警长,脾气已经越养越大,虽然明知有主仆之分、提携之恩,但在尊严和脸面丢尽之际,冯警长忍无可忍,以失控告终,气咻咻地拂袖而去,任凭桂花怎么追喊都没有回头。
蒸脚的好处是可以提高睡眠质量,入睡快,睡得死。结果可想而知,这天晚上少老大的脚是白蒸了,气愤,担忧,焦虑,不安,随着夜色潜入他心底,令他充分体验到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心像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拿捏着,血液从心脏出发,噌噌地往头脑里冲,眼睛闭着都亮晶晶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其实,这天晚上没什么月光,是失眠冲淡了夜色,放大了夜光。
失眠也有好处,让少老大想明白了几件一直悬而未决的事:一,冯警长养在黑室里的内线久不露面,说明极有可能是出事了;二,黑室地址久寻未果,说明对方在重创之下已经高度警惕,保密措施严密,常规的办法已经难以奏效,他必须另辟蹊径;三,现在他手上一时还打不出更高级的牌,相比之下萨根是目前最可能给他建功的人选,因为他手上毕竟有陈家鹄妻子这张底牌;四,陈家鹄进黑室的事必须如实向“宫里”汇报,不能再捂,再捂只会让自己难堪。
所谓“宫里”,指的是日本陆军设在南京的最高特务课。
众念在心中盘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少老大不惜叫醒桂花,将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征求她的意见。桂花睡眼惺忪,但意识很清楚,她认为“宫里”在重庆肯定还有其他组织,她建议丈夫应该把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如实甚至是夸大地向“宫里”反映,争取更多力量的支援,共同来完成这项艰苦的任务。会哭的孩子总是长得快,因为哭了就有奶喝。桂花力劝丈夫不要硬撑,要学会哭。
“实在不行,”桂花坚定地说,“我一个人去一趟南京,我去哭。”
少老大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现在武汉的仗打得很凶,路上太危险。这么好的老婆他是丢不起的,他恨不得含在嘴里呢。难怪他要生冯警长的气,把姜姐藏着,怕他染指。怎么可能呢?他前心后背都爱着她,他左手右手都需要她。他决定天亮后去找萨根聊聊。
事实上,此时天光已经发亮,山岭的那一边已经透露出新一天的曙色。
第八章
一
美国大使馆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高大建筑,矗立在城东区一排浓绿的梧桐林中。每天早晨,当重庆这座西南腹地的大都市从黑夜中醒来时,第一缕阳光总是首先洒在它米黄色的墙体和洁净明亮的玻璃窗上,整个楼体都熠熠生辉,放射出刺眼的亮光。于是,这座具有异国情调的高大建筑,便从周围那些低矮灰暗的土墙黑瓦的民房群中脱颖而出,拔地而起,像整个二战期间的美利坚合众国一样,到哪里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非凡气势。
少老大约萨根在茶馆见面,茶馆开在使馆后门的一条街上。老板是冯警长的一个老上司,退休了,开了这家茶馆,蛮高档。中田便在茶馆里当伙计,店里的人都叫他“哑子”,就是哑巴的意思。萨根和少老大要了一壶苦丁茶喝,因为少老大有急事要他做,茶没喝够,匆匆别了。回来后,萨根直奔使馆宿舍楼,一头扎进自己寝室,打开床铺后面的一个翻板,踩着窄窄的木梯子,迅速钻了下去。这是一间用来储酒的地下室,里面放了一些散酒和几只酒桶。但萨根并不是来取酒的,他从墙角的箱子里和酒桶里翻出一些杂七杂八的零件,熟练地鼓捣起来。
他在组装电台。
中山路粮店一直没有设电台,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因为使用电台会发出电讯信号,一旦被中方侦测到,就会引起巨大的怀疑。而设在萨根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则他本身就是报务员,发报和收报技术都很娴熟;二是他在发报时就是被中方侦听到也能蒙混过关。因为这里是美国大使馆,需要随时用电台与国内联络,出现电讯信号属于正常。
这也是当初少老大不惜出重金收买萨根的原因之一。
现在,萨根就奉少老大之命,准备向“宫里”汇报陈家鹄的情况,并请求上峰援助。萨根组装好电台,调试好信号,开始发报,嘀嘀嗒嗒的发报声,一下将这间杂乱的屋子变得神秘、离奇起来。
可萨根的电报刚发了几组讯号,悬在头顶的电灯泡子就突然暗了下去,变成了一根红丝,瞬间又猛地亮了起来,炽如闪电。萨根惊愕地抬头,可还没来得及拔掉电源,电台就哧的一声,迸溅出了一团刺眼的火花,随后一股黑黑的烟雾升了起来,满屋都是呛人的焦臭味。
电台烧坏了!
萨根气得跺脚,摘了耳机在地下室里团团乱转。可急也没法,他只好踩着小木梯子,爬出来,迅速去向少老大汇报情况。他知道,少老大还在茶馆里耐心地等他的回电呢。
少老大一听电台烧坏了,急了眼,厉声呵斥道:“你怎么搞的,竟把电台烧了?”
萨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没好气地说:“这鬼地方的电压比婊子的心还不稳定,我有什么办法?”
“这可怎么办?”少老大急得团团转。
“立刻派人去成都买零件。”
“这太慢了!”少老大小声惊道,“陈家鹄进黑室这么大的事,我必须立刻向‘宫里’报告!”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你不是报务员嘛,就用你们使馆的电台悄悄给宫里发个报,不行吗?”
“那怎么行!”这下轮到萨根惊叫了,声音压不住的大,“如果让大使知道了,我就犯了通敌罪,要送我去坐牢的!”
“他不会知道的。”
“他百分之百会知道。”这个深浅萨根是明白的,决不会退让,“你以为是写封信啊,机器是要出声的,再说机要室是双钥匙,没有我的头儿同意我根本就进不去。”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急火攻心啊,清热解毒的苦丁茶算是白喝了。
“你不是在成都还有个站嘛,”萨根建议道,“马上派人去成都,租一辆好车去,今天出发,明天就可以到的。”
“谁去?你能去吗?”
“这我来安排。”
半个小时后,萨根急急地走进重庆饭店,直奔三楼,嘭嘭地敲开301房门,出来的人是黑明威。美联社的年轻记者在中国至少是个省长待遇,里外两间的套房,外面是接客室兼书房,里面是卧室。
“你马上去一趟成都。”萨根进屋,一边关房门,一边忙不迭地说。
“干吗?”黑明威的英式英语听上去总带有点乡气,哪怕只是一个单词。
“去找这个人,”萨根给他一封信,“你就说是我们少老大的朋友,让他立即代我们给‘宫里’发报,要说的事情上面都写着。”
“什么事?”黑明威显然不高兴被人小看,让他干活又不明就里。
“现已查明,陈家鹄已经被重庆军方招入黑室工作。”萨根实话实说,是因为知道瞒不了他。信在他手上,举手之劳即可洞穿秘密。
“是吗?”黑明威突然觉得手上信沉甸甸的。
“肯定。”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话这么多,“萨根瞪他一眼,“快准备走。”
“你说嘛,我想知道。”年轻人总是因为好奇而露出幼稚。
“哼,快收拾东西!”萨根率先帮他收拾打字机,并告诉他,“第一,他的女人亲口告诉我,他现在本市166号信箱供职;第二,冯警长已经查明,这个地址就是黑室!”
“我说嘛,他一定在那儿工作,否则他家里人不会那么警惕的。”
“你是口说无凭,现在才是确凿无疑。”
“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不让你去成都发报嘛。”
“你不是有电台吗?”
“他娘的烧了……”
两人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着。楼下,少老大已经在出租车行里租好一辆美国吉普车,花了他五十美金,令他心痛如绞。他不知道,车行老板是萨根的同乡,平时经常一块喝酒泡妞,属于一丘之貉。萨根已经私下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大开狮子口,狠狠宰他,五十美金将来至少有二十美金是要入萨根的囊中。说白了,萨根为少老大卖力,与汪女郎为他卖身是一回事,都是信仰钱。一个小小的使馆蓝领,不甘心过枯燥乏味的生活,要经常出入高档娱乐场所,品咖啡,听音乐,打台球,抽烟,喝酒,泡妞,身体的每一个汗毛孔都不甘寂寞,怎么办? 只有把《圣经》丢进厕所。
现在的萨根,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教堂的钟声,那是他童年最熟悉、亲切的声音,现在却成了他的噩梦。如果给他权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舍自己的童年,因为那成了他多余的尾巴。回想自己曾经是那么爱听牧师布道,经常深夜挑灯苦读《圣经》,胸怀天下人的疾苦和高尚的理想,追求人生的真善美。可现如今,过去的操守荡然无存,天天沉浸在酒色中,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日光之下一切皆为虚妄……人生苦短,真理太假,荣誉太重,牧师是人间最滑稽的小丑,身体是世上最大的上帝,眼里有万物,嘴里有百味,身体里有无限的能量……萨根一边送黑明威下楼,一边胡思乱想。到了二楼,两人作别,黑明威继续下楼,萨根进了酒吧。
一辆美式吉普车已经等候在楼下。几分钟后,萨根从酒吧的窗户里看到黑明威乘车而去,目光还没从窗外收回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汪女郎已经悄然坐在他对面:一身香气袭人,一脸笑容灿烂。萨根禁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我要的人生,有人为我卖命,有人为我卖身。
二
在对女人的贪心和用功上,冯警长和萨根可以一比:两个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见了有姿色的女人脚步要慢下来、心眼要打歪。说好听点,是性欲旺盛,说难听了,就是好色之徒。但是,在为少老大卖力、卖命的事情上,冯警长和萨根是不大一样的,后者单纯是为钱,前者既夹杂着一份感激之情(少老大用金条为他谋了这个位置),又掺入了一些投机的心理。当初,他去长沙游说义妹(马姑娘)加盟,他的一番话——中国必败论,大部分是他衷心的见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见识,四万万国人中少说有几百万吧,甚至包括汪精卫、周佛海、胡兰成等在内的一大批高级官员和知识分子,都认为国人抗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除了劳民伤财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武汉,长沙,重庆,成都,昆明,贵阳……这些现今的国统区,要不了半年,顶多一年,均将纷纷成为上海、南京、北平等地的翻版。识时务者为俊杰。冯警长委身于少老大,少说有一大半是他识时务,是他明智的选择。
所以,昨晚的事情他是后悔的。小不忍则大乱啊!
为此,今天他的心情像这天气,一直阴沉沉的,灰暗如土,糟透了!他处于深深的自责和莫名的恐慌中。越是自责,越是想戴罪立功,把黑室的地址尽快搞到手。可他出身卑微,警长才当不久,高层和军界都没有关系,缺乏圈子,思来想去,没有一只可以牵拉的手。他坐在威风凛凛的警车上,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又转到渝字楼下。他知道,这里是杜先生的地盘,是他可以接近黑室最近的一隅。关键是,这里已经有一只他可以牵拉的手,而且是温软的,高贵的,性感的。她会敞开雪白的胸脯拥抱他,和他做西式的爱,也会衣袂飘飘,弹琴吟诗。她端庄起来,像个才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出口成章,口若悬河;她放肆起来,像个妓女,脱得精赤赤的,在房间里款款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高兴起来,她且歌且舞,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撩人上火,局部坚挺。自当上片区小警长以来,凭借着“码头优势”,这些年来好色之徒冯德化基本上总是同时跟两三个女人保持着性关系,直到一个多月前,她奇迹般地冒出之后,他主动断绝了同时与他来往的其他女人。他满足了,够了,醉了。他觉得她有无穷的魅力,值得他用全身心去喜欢,去享用,去珍视。
她就是渝字楼二楼餐馆掌门人姜姐。
姜姐大名姜美云,四川雅安人,父亲是个行伍出身,四十岁改行经商,做军火生意。女儿十九岁那年,父亲做了山东韩司令的一笔大买卖,赚了大钱,便在上海买了房产,举家迁到了上海,把女儿送去东瀛学习时髦的西医。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
就是说,一九三八年的姜姐其实不是大姐大,刚年过三十而已。之所以上下皆称其为姐,是餐馆这行业的原因,那群小姑娘整天这么喊,姜姐,姜姐,当面背后都这么喊,喊出来了,成形了,欲罢不能。川人嘴甜,语言俏皮,开口闭口都是哥啊姐的,不像老北方,是人都是爷。
冯警长第一次在餐馆见到姜姐是一个多月前,他带了几个同僚来吃饭,进了门摆大牌,横眉竖眼地对服务员说,要见老板。服务员不敢怠慢警哥,就姜姐姜姐地大声喊,喊出来一个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的大美人。你就是老板?警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他不相信的是,这个被遍地称为姜姐的大美人,看上去高不可攀,实际上是个闷骚,当天晚上就不羞不涩地跟他回了家,上了床。哟哟哟,很多女人大同小异,这个女人可大不一样哦。那天晚上,警长见了西洋镜,乐到骨头缝里去了。 上了床,进出了阴门,就是一家人了。警长是“信仰”鬼子的,终有一天“尾巴”摆出来了,就像当初动员义妹入伙一样,动员姜姐跟他一起共赴“前程似锦的美好明天”。明天我可能就是重庆市市长,你就是市长太太,可以住洋房,可以坐小车,可以披金戴银,可以前呼后拥,可以……他以为杜先生地盘上的人,需要足够的理由和耐心,要摇旗鼓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哪知道,姜姐不等他说完,手一挥,一言蔽之:
“少啰唆,你需要我干什么?” 就这么入伙了,干上了,令大警长又惊又喜。大惊大喜啊。这个女人总是给他惊喜!惊喜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不断惊喜,不断!两情相悦,志同道合,有事可以商量,有苦她来分担,有喜一起分享。忧苦越分越少,喜事越分越多,一多一少,生活充满阳光。还有,她在床笫间中西合璧的功夫、千娇百媚的情趣;还有,她在茶余饭后的高谈阔论,世界各地的奇趣逸闻,等等等等,令冯德化警长常常感动得要拜天拜地,在梦中仰天大笑。
只有一点,略为不称心:她坚决拒绝去进见少老大。
见了就是一个人头,可以多拿一份钱。不过,不见也好,免得节外生枝,引狼入室,引火烧身。但是昨天自己冲动了,闯祸了,拿什么去缓和这个关系,能搞到黑室的地址当然最好,将功赎罪。
“你怎么老来问这个事,我知道能不告诉你吗?”姜姐一听又是要黑室的地址,烦不胜烦,“你也不想想,黑室是什么?是目前国民政府的最高机密,哪是这么轻易就能探听到的。”
“我已经有个想法,也许有点冒险,但事已到此,冒个险也无妨。”
“什么?”
“找人去邮局打探。我想邮局他们要发信,应该知道具体地址。”
“你疯了!”姜姐的一对柳眉顿时拉得笔直,“你脑子进水了我看,出这种馊主意!你这不是提灯笼照自己嘛,他们正等着你去问呢,谁去逮谁,然后顺藤摸瓜把你摸出来!”
这其实是一般人都想得到的,警长阁下确实是利令智昏了。此路不通,警长只好退而求其次。“这样吧,我看你还是去见一下我们老大吧,他已经几次要求我带你去见他。我想你迟早是要去见的,现在去刚好可以给我打个圆场。”
这主意倒不赖,言之有理。可姜姐一如往常,摇头,不同意。以前看她摇头警长并无所谓,甚至还偷偷乐(免得惹事生非),今天则不同,他要拿她去讨好人家,去救火,去给自己下台阶。所以,再三好言相劝,竭诚竭力,结果把姜姐惹火了。
“哼,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见我!”这下眉毛像火焰一样竖起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做事嘛,他毕竟是老大。”
“他是你的老大,对我,他小着呢!”
一来二去,姜姐抖出了个骇人的大包袱,“听着,你去告诉他,想见我让他跟‘竹机关’去说!”
“竹机关”是“梅机关”的前身,是日本在华著名的特务机构,直属于日本内阁和陆军省,总部设在上海。首任机关长为土肥原贤二,后由影佐祯昭中将担任。就是该机关,后来一手策划了汪精卫的叛国丑行。
冯警长听罢,大惊失色,惊悸地瞪着姜姐,犯了口吃病,“你……你……你是竹机关的人?”
姜姐瞪他一眼,冷冷地说:“所以,我要干的事比你们找一个信箱要大得多。”
冯警长又是既惊且喜,“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姜姐哼一声道:“你的级别不够。”又交代道,“到此为止,不要外传。”
事情捅破了,有些事情不言自明。级别决定资源,事实上姜姐早知道少老大这个组织,包括其他组织的情况她也知道,她在高处,一览众山小。她可以随时使用这些资源,因需所取,因急所用。冯警长不过是她因需所取的一枚棋子,她初到重庆,用得着他,比如办个证件,用个车,去个地方,办个事,撑个面子,等等,警长是最好的人选。高处不胜寒,凡事更小心,更低调,更狡猾。姜姐所以不用权力,不亮尚方宝剑,而是用美人计降伏警长,就是这个理:小心为妙,猫在暗处更安全。今天一冲动,一吐为快,但事后她不免后悔,所以再三叮嘱:不得外传。
这一天,警长获得的惊喜比以前所有的惊喜加起来都还要大,他呆呆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惊得目瞪口呆,喜得心有余悸。骇人哪!这个女人了不得哪!难怪!难怪!想起曾经在她面前的骄狂放肆,淫秽下流,冯警长直觉得额头发热,冷汗都吓出来了,一颗颗往眼睛里砸。
三
在冯德化警长被姜美云骇人的大秘密搞得晕头转向之际,萨根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陈家燕面前。老熟人了,家燕热情地迎他入屋,一边朝楼上大喊:“嫂子,快下楼来,你的外交官叔叔来看你了!”
“不,不,”萨根亲切地笑着,“今天我还不仅仅是来见惠子的,也是来见你和你的全家人的。他们都在吗,你爸爸妈妈?”
“在,在,都在。”家燕又喊爸爸妈妈。
惠子从楼上,陈父从客厅,陈母从厨房,被喊的人分别出来迎接贵客,煞是喜乐。寒暄过后,萨根从身上摸出一本大红请柬道明来意:明天是他的五十岁生日,他要设宴庆贺,款待亲朋好友。
家燕最活跃,马上做出反应:“包括我吗?”
“当然,你们全家人,都去。”
“在哪里?”家燕问。
“重庆饭店。”萨根对大家说,“我一切都定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饭店二楼中餐厅平安包间。陈先生,陈夫人,说好了,到时我来车接你们,都去,大家都去给我凑凑热闹。”
陈父看看老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中有数,编了个托词,婉言谢辞:“萨根先生,实在抱歉,明天我和他爸正好有事。惠子,你去吧,你去就代表我们全家人了。”
二老其实也不希望家燕去凑这个热闹。
萨根执著相求:“不,都要去,你们都要去。我在重庆没有什么朋友,你们要是不去,我这个庆典就成了个空架子,只有自唱自弹了。”言在理在,诚心实意,软人心肠。
最后,陈父出来圆了个场,折了个中:“萨根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真的去不了,因为有约在先,分身无术,只能愧对你啦。这样吧,家燕,你陪嫂子去吧。”
家燕连声称好,扬了扬请柬,对萨根说:“就这样,明天我陪嫂子去,他们确实有事就免了,我和嫂子去更好,不用你来车接,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萨根摊摊手,很遗憾的样子,其实是正中他下怀。在他的计划中家燕是必须要去的,二老呢最好不去,之所以邀请他们,是迫不得已,掩饰需要。心中怀有鬼胎,做事总是格外小心,只请家燕和惠子略为唐突,现在二老婉言辞请,乃天助矣。
这是个好兆头,萨根对完成他的计划信心倍增。
萨根想干什么?他也想去邮局打探黑室的地址。他不笨,当然也预料到直接去打探的风险。冯警长是因情而急,头脑发热,才冒那种傻气。萨根并不急,虽然少老大专为此找过他,委以信任和重托,可他是见过世面的老油条,绝不会因此受宠若惊,乱了阵脚。他老谋深算地放了一条长长的线,家燕是这根线的一个关键的“结点”。
次日中午,家燕和惠子如期去重庆饭店赴宴。
说来也巧,在她们进饭店前几分钟,李政和石永伟仿佛在等她们来似的,已经在大堂里入座,挑的座位正好在她们去包间必经的拐角口。就是说,几分钟后家燕和惠子必将遇到他们。
李政要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一个任务,为在皖西新组建的新四军金萧支队搞一批被服。问题便在这里,是为新四军,当然不能大鸣大放去厂里要,只好把石厂长约出来私下谈,而且不免遮遮掩掩。
石永伟接过李政递给他的名片,看了后,惊讶道:“你怎么帮他的忙,你没听说吗,他是延安的人。”
李政淡淡地说:“听说了,可我能跟他说,这事不行,因为你是延安的?这不正给他们拿住话说嘛,没准儿周恩来又要去找委员长了。委员长昨天还在报上说,国共合作,不分你我。”
石永伟叹口气道:“是啊,貌合神离,搞得我们下面没法做人。我跟你说,我那里是有明文通知的,不准我把货发给八路和新四军。”
李政笑道:“所以他才托我求情嘛。”
石永伟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还是同班的。”
“不会你也是八路吧?”
“我是八路你能不是吗?我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你。”
“你这不正在发展我嘛,让我给八路办事。”
“没办法,抹不开情面。”李政说,“就给他一点吧,怎么样,就算帮我了个事。再说他们现在确实也在打鬼子,给点被服是应该的。”
石永伟说:“八路有你这个同学真是好,要兵器有兵器,要被服有被服……” 正这么说着,家燕老远冲过来,惊惊咋咋的,像只喜鹊。家燕的高声欢语又把正在包间里静候她们的萨根引出来,他见惠子和家燕与李政、石永伟说得十分亲热,便上前跟他们相认。萨根听说两位是陈家鹄的挚友,大喜过望,力邀李政和石永伟共赴宴会。李政和石永伟自是一再推却,可哪经得起萨根再三恳请。在萨根看来,这可是两个他打着灯笼要找的人物,怎么能交臂错过?一定要相知相认,加上家燕敲边鼓,又拉又说。两人无奈,恭敬不如从命,跟他们去了包间。
包间里已经坐着两对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对是本饭店总经理王某夫妇。另一对,男的是中国外交部的一位官员,一个副处长。而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就是汪女郎,今天被萨根介绍为他们使馆的中文翻译,特意安排她坐在家燕身边。
介绍大家认识后,萨根高举酒杯,兴致甚高地道起开场白:“重庆很大,人很多,洋洋数百万,但对我来说就是这一张圆桌。圆桌象征着圆满,今天是我年过半百的纪念日。生日嘛,也可称其为‘圆满之日’。在座的是我在重庆仅有的至亲好友,你们来了,今天我就圆满了。来,为我们大家今后都圆圆满满,干了这杯。”
大家纷纷起身,向萨根举杯道贺。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萨根兴师动众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秘密的目的,其一为让汪女郎和陈家燕热络上,最好交成朋友。所以,一杯酒刚下肚,萨根又高谈阔论起来:“达尔文说,物分种,人分类。今天我们也来分分类,分类喝酒,喝个名堂出来。来,这杯酒,是我一个美国人敬贵国各位友人的。”说罢,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萨根提议,下一杯酒应该由汪小姐和陈小姐来敬他们,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我刚看了一篇文章,是你们一个中国人写的,用英文,了不起吧。作者还说,以后他还准备把这篇文章的意思写成小说。文章说,世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婚姻的,有家有室,有夫有妇之人,叫城里人;另一类就叫城外人,就是你们俩,虽有家但无室。我们都是城里人,只有你们俩是城外人,是一类。你们先自己互相敬一杯,然后再敬我们这些城里人吧。”
一个“城里城外人”之说,果然让家燕和汪女郎对上了,热乎起来,彼此称姐道妹,不时交头接耳,相谈甚欢。萨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种暗暗的得意泛上了他的嘴角。
接下来,他要来落实第二件事:让惠子走出家门,到本饭店这个间谍自由港来工作,便于他今后可以随时跟她见面。他知道,要想钓到陈家鹄乃至黑室这条大鱼,这女人是最好的诱饵。陈家鹄是只风筝,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摆脱不掉惠子这根线。当然,这根线也可能变成导火线,所以他不会随便去扯它。比如,去邮局打探黑室地址,这事就不能指靠惠子,她的口音不对,容易被人盯上。这事只有靠家燕,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把家燕套进来的原因。现在家燕已经中套了,好啊,好啊,再接再厉吧。
酒过三巡,萨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惠子道:“嗳,惠子,你现在在做什么?有工作了吗?”
惠子浅浅一笑,用手比画着,“我在跟小妹学织毛衣。”
萨根故作惊讶状,“你没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堂堂耶鲁大学的学子,又懂英语,又会日语,是难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来工作,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一把力嘛。”
“那你就给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插话道。
“不用找,”萨根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家燕问萨根,“你是想让我嫂子去你们使馆工作?”
“进使馆工作手续太复杂了,但留在这楼里工作就容易得多,我想就是王总经理一句话。”王总经理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了不觉一愣,没有积极响应他的呼应。萨根现场做起了动员工作,“王总啊,你可不要犹豫,犹豫就要错失良机哦。在座的都是统领一方的领导老板,你就不怕人家跟你抢惠子?”说着环视大家,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大家半真半假地给他帮腔。石永伟倒是认真的,对惠子说:“要不你就去我那儿,我那儿还正需要一个懂英文的人。” 这下萨根更加来劲了,借着酒劲,拍着王总的肩头说:“听见了没有,有人跟你抢呢,你就甘心认输?不过石厂长,我觉得你应该还是给王总一个优先选择权,一则我知道王总这边确实需要像我们惠子这样的人才,二则惠子在这里可能更能发挥她的才干,三则嘛,我今天既然跟王总开了口,也希望王总给我一个面子,否则——王总,这尊贵的地方我今后是不好意思再来啰。” 话说到这份上王总还能说什么,只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他胸脯一挺,爽爽快快,“来来来,你要来,惠子也要来。惠子,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有不要的道理,要!”
至此,萨根这场酒会真正是圆满了,超级圆满,因为还邂逅了两位陈家鹄的挚友。搂草打到兔子,出门瞧见彩虹。一切都比他期待中的好,他没有理由怀疑,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即将结束了。
四
扬扬得意的萨根绝对没有想到,在他挖空心思巧作安排的时候,他在重庆饭店举办生日宴会的所有细节,都被一个人监视到了。此人便是自惠子第一次光顾重庆饭店后,应陆所长之命,一直死守在陈家对面负责监视惠子的小周。当时陆所长其实也派老孙去三号院调查过萨根,可那边递过来的报告表明,萨根是个“仇日一族”。
三号院认为萨根仇日,是基于如下事实: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日本和美国政府曾就军舰总吨位数经历过长达一年多的艰苦谈判,日方反复强调,公开申明,双方之比例不得低于七比十,即日方为七,美方为十。但事实上日方的底牌是六比十。就是说,实在不行日方可以接受六比十之比例。美方得知这个情报后,在谈判中坚不退让,死死咬住六比十的比例,最后谈判结果就是如此。事后日方获悉,给美国政府提供日方底牌的人是一个在美国侨居多年的日本女人,她就是萨根的母亲。为此日方公开声明,终生不准萨根母亲回国。
这是萨根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他正在美国驻日使馆供职,机要员,高薪,体面,太太年轻漂亮,有儿有女,生活充满阳光。但为捍卫母亲的尊严和名誉,抗议日本政府,年轻气盛的儿子愤然辞去公职,离开日本。萨根的人生由此发生裂变,回国后找工作并不顺利,加之感情又出了轨,妻离子散,一度穷困潦倒,成了上帝的弃儿。就是那几年,他抛弃了上帝,酗酒,乱情,行窃,过上了放浪形骸、糜烂无耻的低级生活。最后是他的一个老同事拯救了他,把他带去意大利使馆当了一名司机,总算又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事业已经良机错失,难有光明的前途,混日子而已。
萨根抛弃上帝,知情者或许不多,但他抛弃日本的“壮举”轰动一时,三号院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号院判他为“仇日一族”,认定他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陆所长也就放松了警惕。
可现在他把惠子弄去重庆饭店工作这件事透露出来的信息太暧昧,太令人不安。陆所长的眉头紧锁不展,他闻到了一股疑窦重重的气息,那是从他内部的幽暗处发出来的。多年的反特经验告诉他,要相信现在,不要相信过去;要相信事实,不要相信说法。现在的事实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个间谍活动频繁的集散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萨根像一盘蛇一样盘在了陆所长心里。
晚上,陆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反复研看老孙给他收集来的有关萨根的信息和资料,他又发现一个令他不安的事实,就是:十六年前,萨根在日本使馆工作期间已经是三等秘书,如今依然是三等秘书。十六年不变,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为中国处在纷争和战乱中,人都爱往高处走,现在这儿是“低处”,贫穷,混乱,罪恶,危险……是人们都要逃避之地,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高升,没有厚禄,一定是避之不及。这么想着,陆所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形象——而且这个人是一个卖国贼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踱步去了老孙的办公室,无来无由地对老孙说:“也许我们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骗了。”
“你是说谁?”老孙一头雾水。
“萨根。”陆所长有太多的思绪想对老孙表达,“你认为,他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他自问自答,“我想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一种就是为了利益,为了钱。如果我们假设萨根母亲就是为了钱出卖祖国,然后我们再做出进一步假设,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说,萨根继承了母亲唯利是图、无忠无孝的劣根性,那么你会有什么新的看法?” 别回答,听着就行了。他不是跟你来谈话、探讨,他是要表达。
陆所长继续说:“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祖国的人,同样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母亲、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结论了。陆所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没有尊严和信仰的,他们像牲口一样,胃口决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嗯。”老孙沉吟道,“这怪我,麻痹了。”
“要怪的是我。”所长叹息道,“我们该早盯他。”
“现在盯他也不迟。”老孙说。
“小心一点,”所长交代他,“别给我捅马蜂窝。”
窗外,一阵风从树下升起。桃树下埋着少女,梨树下住着寡妇,香樟树上挂着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国,每一棵树都是向天国报丧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穷途末路。
这个夜晚,老孙窗外的那棵无皮桉树依稀瞅见了萨根的穷途末路。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萨根的羊皮被陆所长幽暗灵异的思维盯上之际,汪女郎却出手更猛,她将直接揭下萨根的羊皮。女人,祸水,以偏概全,夸张了,失实了。事实上,只有像汪女郎这种女人,才是祸水。
汪女郎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住在朝天门码头旁边的一条破败不堪的老巷子里。破烂的街道,破烂的土墙毡房,垃圾到处乱扔,潲水遍地流淌,大狗小狗旁若无人地追撵着,在路中间,在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干架、交配、偷食。这是重庆典型的肮脏邋遢的贫民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汪女郎生于斯,长于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条街道的世俗味,充满了这座城市的烟火特色:嗜辣如命,耿直粗放,坐不择相,行不择路,语不择言,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正如挂在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辣椒。
但汪女郎也有一好,一大好,天生丽质,并且完美地继承了重庆女人特有的风采:乳丰臀翘。天下人都知道,巴山蜀水养女人身,白皙细嫩、温柔妩媚是蜀女的一大特色,而乳丰臀翘,性烈如火,则是巴妹子独有的魅力。成都女人白皙细嫩的姿色是天赋的,因为成都平原阴雨天多,就像埋在地下的韭菜叶子,其白其嫩,是捂出来的。而重庆女子的乳丰臀翘的风采和魅力,则是后天练就的,她们出门就翘着屁股爬坡上坎,经年累月,日以继夜,乳就丰了,臀就翘了。
只是,汪女郎的丰不是一般的丰,翘也是非凡的翘,她随便往哪儿一站,一立,蛮腰,丰乳,翘臀,体态丰满,曲线优美,其形其状令女人妒忌,令男人鬼迷心窍。萨根什么人嘛,足迹遍布全球,什么女人没鉴赏过?白的,黑的,黄的,金黄的,都见识过,交往过。这是他抛弃上帝后唯一骄人的战绩,独特的风采!像汪女郎这种职业女郎,萨根一般只留一夜情,不做回头生意。独独汪女郎破例了,情有独钟,久经考验,足见汪女郎之魅惑力非凡。了不得啊!神奇的东方人啊!每次,萨根与她约会,都禁不住要抚摸她丰满坚实的乳房,翘圆弹性的屁股,有时对美的欣赏,反而使他的身体失去了欲望和冲动。美到值得欣赏的身体,往往是叫人无欲而刚的。对此,国人专有一词:坐怀不乱。
这天上午便是如此,萨根来找汪女郎,实在不是奔着她的身体来的。他要接她去赴任:去邮局帮他办一件事,一件正经的大事。该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现在该让汪女郎去拉线,钓黑室这条大鱼了。
萨根将车停在巷口,按了几声长长的喇叭。不久,汪女郎从一间破旧的瓦屋里款款走出来。她边走边跟街坊邻居热情地打招呼,上车的时候还特意将车门撞出砰的响声,上了车还摇下车窗跟外面人招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在向街坊邻居显摆。萨根对她的磨蹭不满意,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令她一下着火,操着重庆话说:“啷个嘛?你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想吃人嗦?老娘晚上陪你睡觉,白天还要给你办事,你不耐烦,老娘还不耐烦呢。”说着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去。
萨根赶忙换上笑脸,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膀子,涎着脸说:“好了,我的东方美人儿,别生气,事办完后我会给你好处的。”汪女郎这才破颜一笑,假意地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这还差不多,有点像我们重庆的耙耳朵男人了。”说着哈哈大笑,仰靠在车椅上,把脚跷到挡风玻璃后面,点上一支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像这种破街陋巷里出来的职业女郎,你别指望她柔软如银,温婉如玉。她们总是笑声放浪,举止不雅,爱爆粗口,就像天使爱微笑一样。
车子开到重庆饭店门口停下,萨根带她上楼,去咖啡馆,面授机宜。其实该说的昨天下午都已经说过,就在对面的酒吧。今天是汪女郎出动的日子,萨根担心她粗心大意,把事办砸,行前再三叮嘱,要怎么做,怎么说,怎么问,怎么答,注意什么,预防什么,什么什么,反反复复,交代个没完。汪女郎不觉又有些上火,高挑着她那双柳叶眉,不屑地说:“你以为我有你那么老吗先生,我都知道了,记住了,别再婆婆妈妈了,烦人!”
萨根不厌其烦,“尽量别让她知道,陈家小妹。”
汪女郎突然觉得很厌恶,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萨根为什么要让她去打探这个地址,恶狠狠地说:“知道又怎么了,难道你除了想搞她嫂子还想搞她?”她认为萨根是看上了惠子,所以想去见陈家燕的哥哥,去跟他谈条件,或者什么的。“你说,你是不是就是这副鬼心肠?”
萨根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或者说是默认了,至少在汪女郎看来是这样。这多少影响了她的情绪,致使她后来行事较为草率、轻慢,演砸了萨根精心谱写的剧本,并令他最终在陆所长们面前原形毕露。
五
在萨根小心周密的计划中,汪女郎应该在这天下午请陈家燕在邮局附近的茶馆里品茗一杯,小叙一通,进一步加深感情,热络关系。从茶馆出来,往右走五十米即是邮局,汪女郎应该借故让陈家燕顺便陪她去邮局一趟,寄一封信,或者打一个电话,或者拍一份电报,或者见一个所谓的熟人。
总之,汪女郎要把陈家燕骗进邮局,配合她完成萨根交给她的任务:打听到黑室地址。咫尺之远,举步之劳,家燕必定不会拒绝的。那么好了,有家燕在身边,汪女郎完全可以冒称是陪家燕来问地址的。当然,当中有一些不确定,有一些技巧,有一些可能突发的变故。诸如此类,萨根都预先考虑到了,并且找到了万无一失的应对的方法和策略,行前已再三传授给汪女郎,让她务必照章行事。
应该说,如果汪女郎严格照萨根的要求和嘱咐行事,即使遇到什么麻烦,比如邮局确有黑室的内线,因为有家燕摆着,对方多半不会引起重视,更不会产生敌意。作为陈家鹄的妹妹,家燕来打听哥哥的地址,很正常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萨根放这么长的线,目的就在这里:万一邮局有黑室的内线,有家燕这顶保护伞可以化险为夷。
问题是汪女郎并不知道这些风险,她不知道真正的内情,不知道萨根的真实身份和险恶用心——如果知道了她也不会干的。在她看来,萨根不就是想去跟惠子丈夫谈判,把她从对方手上夺过来嘛。虽然这有点见不得人,但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去邮局问个地址有什么了不得的,何必这么复杂,还要让她破费请家燕吃饭。当然,萨根给了她足够的饭钱,但节约下来不是更好。再说她也不喜欢家燕这人,长得哪有自己漂亮,却那么神气活现,又是大学生,又是小家碧玉,吃穿不愁,前途光明,人间太不公平!再再说了,以她对萨根的了解,没准哪天陈家小妹又会成为他的玩物,到那时她们就是情敌了。
所以,尽管萨根行前再三叮嘱,可汪女郎都当耳边风,风过言飞,天高云淡。她从来就不打算“照章行事”,并且充分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出色完成任务,拿到丰厚的回报。
笑话!你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嫖客,都会被你牵着鼻子转?从进邮局大门到离开,不过半个时辰,汪女郎先后跟四个男人搭过讪,结果都一一碰了壁,到最后一头撞了南墙,被一孔乌黑的枪口押走了。此时的她心惊胆战,哭丧着脸,灰头土脸的。
邮局是一栋临街的两层黄砖楼,门前有一路台阶,一棵在清末“四川保路运动”时期种的皂角树,高大挺拔,树冠如云。据传,这栋楼曾经关押过保路运动中不幸被捕的三位义士,义士最后无疾而终,都死在这楼里。门前的皂角树所以生生不息,尤为壮盛,民间的说法是因为三位义士的魂灵都聚集在这棵树上,有灵了,成精了。
进门,一楼有一间单独隔出来的电话用房,一排营业柜台,台内有一女两男三位营业员。汪女郎首先挑择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打问,未果。她又问旁边一位大伯年纪的工作人员,大伯正在忙,没理她。旁边的妇女热心地指点她,让她上楼去询问。 就上了楼。
第一个办公室里没人,她就进了第二个办公室。屋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埋头看报纸。报纸挡住了他半张脸,汪女郎无法确定对方年龄,贸然又亲热地喊了声“大哥”。大哥移开报纸,胡子蓬盛,至少年届五十。
“幺妹喊错人了吧,”对方客气地笑道,“我的年龄可能比你父亲还大,至少该喊大伯了吧。”
“对不起,大伯。”
“没关系,幺妹找我什么事?”这办公室是接待拍电报用户的。
汪女郎虽没有文化,但整天在外面混,懂得求人的艰难和自己在男人面前的优势,装出一副乖巧、娇气的样子,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向大伯问好,说有一件事想麻烦一下他。大伯抬头问她什么事,她便打开手上的小皮夹子,掏出一张纸条递上去,“我想找一下这个信箱的地址。”
大伯接过纸条看,发现是“本市166号信箱”,顿时心惊肉跳,倍感警觉起来。他盯着汪女郎,问她为哪般要找这个地址。邮局的人都知道,这些三位数的信箱都是保密单位的,而对这个“166号信箱”,大伯是太敏感太敏感了。说实话,他也一直在打探这信箱的地址呢。
汪女郎谎称其“哥哥”在里面工作,现在家里有急事要找他,写信太慢,又不知道他单位电话,只好直接去单位找他。
“你可以拍电报啊。”大伯说,“我这儿就是拍电报的,告诉我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拍电报多快嘛。”大伯似乎已经预感到她“哥哥”是谁。
“这……”汪女郎迟疑了一下,“我不要拍电报,我……要去找他,我还有东西要当面给他呢。”汪女郎也是有两手的,不会束手就擒。
“那你说吧,”大伯抓起笔,一副要记录的样子,“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这跟找地址有什么关系?”汪女郎哪知道今天遇到“鬼”了。
“有关系,”大伯说。他是一定要逼她说出名字的,以证明他的判断,“这个单位有三个地方,不同的部门在不同的地方,你不说具体人名我怎么告诉你具体地址。”
这个理由编得好,汪女郎这才说她哥哥叫陈家鹄。大伯一听“陈家鹄”三个字,又惊又喜。喜的是他的预感应验了,惊的是:此人到底是谁?大伯见过陈家鹄妹妹,眼前的人肯定不是。她是谁?大伯一边寻思着,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点着头说:“哦,我有这个印象,这个名字……后面那个‘鹄’字我不认识,还专门查过字典呢。”
汪女郎暗自窃喜,“那就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好吗,大伯?”
“好的,好的。”大伯露出大伯应有的慈祥的笑容,起了身,殷勤地拉出一张凳子,客气地请她坐,“你稍微等一下,记录本在另外一个办公室里,我这就去帮你查。”
“谢谢,谢谢,”汪女郎凑上前,绽放出职业的笑容,“谢谢大伯。”
“不客气,不客气。”大伯闻到了对方身上浓郁的香气,于是联想到那个著名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十多年前他曾在北平和那个坏女人有过一面之交,留下深刻印象。出门之际,为了稳住她,大伯又给自己埋了个伏笔,“也不知我同事在不在办公室,万一不在你只有耐心等一下啰。” 此时,大伯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下场了。
六
大伯其实就是老钱。
老钱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可以一点不夸张地说,陈家鹄进黑室有共产党人的诸多功劳,他因李政动员而回国,因老钱和小狄舍命相救才留下性命,包括最后在陈家鹄与陆从骏僵局难破之际,天上星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主动劝他加入黑室,难堪的僵局才得以松动、缓和。但是现在陈家鹄一走,杳无音讯,这可也不是个事。风筝放出去,要收得回来。天上星决定把他放给黑室,不是说把他放弃了,而是请黑室暂时“养”着他,等待时机成熟时,再“另谋出路”。
既是如此,怎能“杳无音讯”?
必须找到他!只有知道他人在哪里,联系得上,才有可能做进一步努力,去潜移默化他。完成这个任务——找到他,非李政莫属。于是乎,李政时常以“莫须有”的理由,隔三差五地出现在陈家庭园里,饭桌上,棋局上……老爷子以前其实不会下棋(象棋),是李政生生地把他教会了,惹他上了瘾,给自己固定了一个可以常来常往的理由。惠子第一次收到陈家鹄信的当天傍晚,李政又来蹭饭了。沉浸在刚收到信的喜悦中的惠子见了李政,忍不住悄悄告诉他:家鹄来信了。 “是吗?难怪我看你脸上像停了一只花喜鹊。”李政喜形于色。他想,真是巧啊,下午天上星还专门召他去见面,一是问他有没有陈家鹄的消息,二是布置他一个新任务(争取惠子)。现在两件事已经有一件落实,陈家鹄终于有消息了。“怎么样,他都好吧?”李政问惠子。
“嗯。”惠子点头,问,“他给你去信了吗?”
“他哪有时间给我写信哦,”李政笑声连连,妙趣横生,“他宁愿给你写十封也不愿给我写一封,虽然我早你二十几年认识他。因此说,这不仅仅是个时间问题,更主要是个心情的问题。”
“哪里,”惠子脸红红地说,“你是家鹄最好的朋友。”
“能好过你吗?自从有了你,惠子,我就是西山之落日,残阳啊,只剩薄薄的余晖。”幽默是为了让气氛更加轻松,以便自然而然地探知黑室地址。“有一种人就是这样,重色轻友啊。”李政似乎有点求胜心切,幽默有失分寸。惠子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她腼腆、害羞,玩笑开过头了反而会让局面尴尬。他意识到这点后,一时心乱,问了一句刚问过的话,“怎么样,他都好吧?”话音未落他想起才刚问过,又马上转换话题,“那个……在哪里呢他单位?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这终于算是切入正题了。
惠子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政笑道:“你也不知道?那信是从天上飞来的。”
惠子解释,“真的,只有一个信箱。”
以李政的口才和心计,从惠子嘴里掏个“多少号信箱”易如反掌。李政知道了,老钱当然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老钱对“166信箱”那么敏感,原因就在这里。
再说,天上星还布置给李政的另一个任务是,希望他做做惠子的工作,让惠子去他们那儿供个职,这样便于他们将来跟陈家鹄作做一步的沟通。惠子在他们这儿工作,陈家鹄就是他们单位的家属了。
李政知道,这事归根到底决定权在两位老人身上,所以李政有意选择在饭桌上说:“嗳,惠子,家鹄不在家,要不你也去找个工作做做吧。”
果不其然,惠子不表态,抬头看着二老,“我听爸爸妈妈的。”
李政对二老说:“我看行,你们觉得呢?”
陈父说:“那要看什么工作,惠子合不合适。”
陈母说:“能去你那儿工作我看是可以的,反正惠子待在家里也没事。”
李政说:“我那边都是现役军人,不合适的,昨天我碰到一个八路军办事处的老朋友,听说他们正想找一个懂日语的人做翻译工作,我倒觉得惠子去挺合适的,上班也不远,坐电车就两站路。”
“这不合适。”陈父当即反对,口气坚决,“这像什么话,家鹄在国民党这边供职,惠子去共产党那边,明摆的给人说闲话。”
李政笑道:“这有什么嘛,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
陈父摇头,“有些事你不能光看表面,国共两家总的说是一对冤家,别看今天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哪天说不定又闹腾上了。”老人家这天心情不错,话多,像站在了讲台上,“李政,棋盘上你是我的处长,离开棋盘你只能做我的学生。中国的事情复杂着哪,尤其是政治上,光凭两只眼睛是看不到东西的,要有第三只眼。李政,你的见识太短了,我看也就是这筷子这么长。什么叫见多识广?到了我这年龄就见多识广了,你现在还嫩。”
陈母有些不解地望着李政,“小李子,你怎么有共产党那边的朋友呢?”
李政哈哈一笑,接着老爷子的话说:“伯父,会不会是因为我缺少一只眼交错了朋友呢?”不等回音又径自说,“不过我这个位置啊,就是要跟什么人都打交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国共两党以兄弟相称,我那个朋友,老朋友了,以前两党掐架时我们也没什么来往,现在好了我们的来往也多了。”
“我看还是少往来的好。”陈父干脆地说道。
“是啊小李子,我听说共产党……”陈母想说什么,却被老伴打断了。陈父不客气地说:“你就整天信那些道听途说,好好的报纸不看。”陈母生气了,“道听途说怎么了,我整天待在家里给你当保姆,有道听途说还不是你传播的。”说得满桌子的人都开心发笑。
家燕喷出一口饭,惊得满桌子的人或埋首趴下,或起身逃逸,乱作一团。李政恰好坐在家燕对面,属于重灾区,重创者,胸前全是“弹眼”。不过也好,帮了李政一忙,好让他借故提前离开(否则饭后还要陪老爷子过棋瘾呢),回去汇报情况:既有好消息,又有遗憾。 天上星听完李政的汇报后,沉吟道:“看来老两口对我党还是不太了解。”
“当然哦,也不能怪他们。”李政说,“他们长期生活在国统区,对我党很难有正确的认识和了解,有偏见很正常。”
一旁的老钱开玩笑说:“这说明李政同志的工作做得不好嘛。”
李政知道他是开玩笑,没有生气,但装着生气,脖子一伸,做抗议状:“这也不能怪我啊,你要让我脱了这身军装,我就可以大鸣大放地去做,现在是戴着镣铐跳舞,难啊。”
“这你就错了,李政。”天上星对他摆摆手,认真地道,“你现在的身份才是最好帮我党说话的,如果你脱了这身军装去说反而成了王婆卖瓜,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了。没事,慢慢来,尤其是对老人家更不能急,要循序渐进,日积月累。现在当务之急要弄清楚这166号信箱的具体地址。我们连它的具体地方都不知道,万一有事,无法与陈家鹄取得联络,到时就被动了。”
适时,正在办公桌那边草拟电文的童秘书插话进来:“这不难的,邮局的人总该知道吧,这儿邮政局局长是我的同乡,我们关系不错的,我可以找他打问打问。”
“不行。”天上星没有迟疑,迅速否决,“你的身份去问这个太贸然,容易节外生枝。但你说的情况倒是提醒了我,邮局是个信息中心,那里一直没有我们的同志,老钱现在身份没有公开,我觉得你可以找那个老乡做做工作,如果能把老钱安进去是最好的。”
童秘书信心满满地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他,应该没问题。”
老钱并不乐观,“现在重庆哪个单位都是人满为患,要给你找问题有的是。”
童秘书说:“他敢!”信誓旦旦,板上钉钉,“他欠我情呢。”原来他这个老乡是个贪官,上个月有人告他状,有证有据,文官处很重视,派人下去查他,把他吓坏了。“是我给他摆平的,找人给杨森打了电话又送礼,杨森才网开一面,把人叫了回去。”
难怪他如此理直气壮,恩重如山呢。
后来老钱就这么进了邮局。以为进了邮局就可以探寻到黑室地址,其实哪有这么简单。到现在为止,老钱只知道,凡是三位数信箱的信件往来,是由专人负责的。邮局现有三十一名投递员,专人为谁?是男或女?是老或少?是一人还是多人?现在老钱都还不知道呢。
七
当然,小童秘书的老乡——贪官局长——肯定是知道的。所以,老钱离开办公室,直奔局长办公室,向局长汇报了汪女郎的可疑行为。后者闻之,霍地从椅子弹起,唇肉肥厚的嘴巴如机关枪一般,朝老钱一阵连发:“是个什么人?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
老钱如实述之。
局长发号施令:“你先回去稳住她,别让她走,一定要想方设法拖住她,我立即派人来处理。”
老钱应命,顺便从局长书柜里借走一册厚厚的什么资料簿,磨磨蹭蹭地回到办公室,对汪女郎晃了晃,说:“我同事出去了,只找到一本。我先看看吧,也许你运气好,就在这一本上。”说着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翻看起来,一边翻着一边跟汪女郎东拉西扯,问了她个人的情况,又问她父母的情况;夸她衣服漂亮,又夸她天使般的美貌。为了拖延时间,老钱也乐意扮演一个色鬼,色迷迷地盯着她,抹她麻油。
“按说这不是我的事,可我愿意帮你这个忙,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因为你长得跟花一样。”
“是吗?啊哟,谢谢你夸奖,师傅。”
“这不是我夸奖,这是事实。你有镜子吗?”
“有。”
“要没有的话,我很愿意给你买一面。”
“谢谢,谢谢,师傅你真好。”
“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女人啊,漂亮就是福气啊,我想你这样漂亮的美人一定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啊。”
“我现在就想要我哥哥的地址。”
“好好好,马上给你找。嗳,是多少信箱?你看,你害得我心神不定的,刚刚还在眼前的东西说没就没了。”
“166号。”
就这样,老钱一边跟汪女郎插科打诨,一边翻着本子,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实在不好意思再翻了,只好借口说可能在另一本上。又出去磨蹭,怕她发觉异常,溜走,还不敢走远,只好守在楼梯口,望着窗外,等待来人。 汪女郎见老钱迟迟不回,有些无聊,从皮夹子里摸出一面小圆镜子,孤芳自赏,一边想起刚才老钱夸赞她的话,甜滋滋、乐陶陶的,对即将面临的下场毫无察觉。
终于,一辆军用吉普车飞驰而来,猛地停在那棵皂角树下。车上下来老孙,带着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邮局。老钱怕老孙认出他,不想跟他碰头,跑去通知局长。后者闻讯连忙出来迎接老孙他们,领他们带走了汪女郎。
审讯被安排在渝字楼地下室,当初马姑娘上吊自尽的地方。陆所长决定亲自上阵,这是他的老本行,自信一定比老孙干得好。老孙在马姑娘身上失了手,所长一直耿耿于怀,今天他要给老孙做个样子看看。汪女郎是见过世面的,经常跟警察打交道,胆量练出来了,不会一见制服就腿软。刚才一路上,她已经骂骂咧咧,装疯卖傻,都表演过了。
“坐下。”所长发话。
“你是什么人?”
“我叫你坐下。”
“我干吗要听你的?”
“我请你坐,行吗?”
“我口渴,我要喝水。”
“你坐下,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请你喝茶。”
老孙上前欲拉她入座,汪女郎推开他,“你干吗,我自己会坐,谁要你拉。”
所长看她坐下,单刀直入,“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去问那个地址的。”
“我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怎么着,你喜欢我是不?”
“放老实一点,别废话。”
“你别吓唬我,我胆小。”
“你胆子不小,但记性太差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要再装了,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不是什么陈家燕,你也没有一个叫陈家鹄的哥哥。老实坦白,你为什么要去找这个地址,你在帮谁干活。”
“谁说的……”汪女郎有点心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
“那好,你不说我也不说。”
“看来你还没有见识过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愚蠢的顽抗分子,告诉你,我的时间宝贵得很,我的耐心也有限,不要考验我。你长得很漂亮,最好别让我们用刑,用了刑你的漂亮就会大打折扣了。”
说着,陆所长拉开抽屉,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上把玩着。突然,匕首凌空而飞,从汪女郎眼前飞过,噌的一声,直直地钉在门框上,吓得汪女郎顿时青灰了脸,如见了厉鬼恶魔。
一个出生于贫民区的下贱妓女,身上能有几两骨头?一惊一吓,就魂飞魄散了,一五一十,大大小小,毫无保留地交代了出来。光交代不行,还要配合这边做事,拨开云雾,搞清楚这个美国佬到底想干什么。这也没问题,“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我保证。”汪女郎小心地看着陆所长,诺诺地说,“现在你们可以放我走了吧,他在等我回音的。”
“他在哪里等你?”
“重庆饭店二楼咖啡厅。”
“他平时经常去重庆饭店?”
“嗯。他很好色,经常在那儿。”
因为对汪女郎的真实身份不了解,至少还不足以肯定,陆所长一直没有向她公开对萨根可能是日方间谍的怀疑——万一他们是同党,岂不是打草惊蛇了?所以,直到此时汪女郎还是没有把萨根往间谍上想,在她看来,萨根做这些事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占有惠子。“他专门把惠子姐安排在重庆饭店工作,我敢说他的鬼心眼就是想……那个……我早看出来了,他喜欢惠子姐。”
所长反驳她:“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他干吗让你去问,自己不去?”
汪女郎脱口而出,“因为他是外国人,不方便嘛。”
狗眼看人低,鸡眼看自己,牛眼看天吓破胆。在汪女郎眼里,全是些男男女女、情乱色迷的事,照她说来萨根谋算的就是些鸡鸣狗盗的事情。虽然所长并没有因此相信汪女郎的说法,但心里多少生出了一个新念头,一份期待: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萨根仅仅是一个色鬼。
是色鬼还是恶魔?
陆所长陷入了沉思。
八
午后的渝字楼很是沉闷,中午的客人走了,晚上的客人还没有来,门前冷清清的。突然,巷子的那边,冒出一辆风尘仆仆的小车,浑身泥浆,像刚从飞沙走石的战场上驰骋归来。
车子喇叭声声,驱赶着行人和流浪的猫狗,穿出巷子,驶过大街,最后停在重庆饭店楼下。黑明威披着满身尘土和一脸倦意,从车门里钻出来,恰好被正在二楼咖啡厅里坐等汪女郎的萨根看见。 巧!
黑明威下了车,拎挎着大包小箱,进门,上楼,直奔301房间。当他摸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发现门居然没有上锁,虚掩着,有若隐若现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室内似乎有人。他轻轻推开门,蹑着手脚进去,萨根冷不丁从卫生间里闪出来,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黑明威瞪着萨根,疲劳使他目中无光。
“你走了这里就成了我免费的午餐。”萨根笑道,“这饭店的老板指望我把他儿子弄去美国呢,进你的房间还不是小菜一碟。”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萨根关切地问,“怎么才回来?”
黑明威没好气地说:“能回来就不错了,一路上都在塌方,到处都危险。”
萨根很关心大箱小包里的东西,黑明威一一翻腾出萨根要的东西:一只小纸箱里装着发报机的配件,两只空酒瓶里装着密件资料。最后,黑明威还从大纸箱里端出一只小木桶来,打开,里面竟装满了红苕。
萨根不屑地说:“你带这个干吗?还怕我饿死啊?饿死我也不吃这猪食。”
黑明威不说话,三下两下捡出红苕,桶底竟露出了一把手枪和几盒子弹。
萨根一惊,瞪着他说:“我没让你带这些东西啊,多危险,万一被查了呢?”
黑明威说:“我喜欢,我花钱向他们买的。”
萨根指责他:“少老大不是已给过你一支枪吗,你要这么多枪干什么?”
黑明威取出枪,装上消音器,在手里把玩着,“嘿,德国货,好枪哪。当间谍没一支好枪像什么样?我喜欢这把枪,杀人于无声之中。”
萨根从他手上夺过枪,嘲笑他,“你杀过人吗,好像杀过很多人似的。武器越高级,说明杀人越容易,任务更好完成。以后我给你找个机会吧,让你尝尝杀人的滋味。”
黑明威不理睬他,小心翼翼地把红苕一个个分类,像有标志似的,分出一批相对比较大的,放在一边。萨根问他在干吗,他依然不理睬,专心致志又如数家珍地把一堆大红苕数了一遍。随后,抓起一个大红苕,双手使力一掰,红苕裂开,露出一个黄黄的像鸡蛋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萨根好奇地问。
“眼睛。夜幕下的眼睛。”黑明威神秘地说。
“你少废话,”萨根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照明弹。”黑明威不屑地说,“你连这都没见过?我都见过。”
“我们要它干吗?”萨根问。
“我也不知道。”黑明威指指刚从酒瓶子里掏出来的信件资料,“这些都是给少老大的,你也无须知道。”
萨根放下手枪,拿起一枚照明弹端详着。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个服务员在外面说,有黑明威的信和电报。黑明威想去开门,被萨根拦住。萨根在他耳边轻语一句,黑明威便说他在洗澡,请服务员从门缝下把信和电报塞进来。
服务员就从门缝下将信和电报塞了进来。等服务员的脚步声走远,黑明威捡起信和电报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他抬头对萨根说:“对不起了,我得暂时和你说再见了。”
“怎么了?”
“呶,你看,”黑明威把电报递给萨根,“社里给我安排了任务,要我马上去河南采访。蒋总统以水伐兵,炸开黄河,想用黄河水阻挡日本人的进攻,结果把他的臣民也害惨了,现在都已经在人吃人啦。这是个特大新闻,我们报纸肯定要大做文章。”
黑明威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等他回来时,重庆已经不再是他熟悉和想象的那个城市,他的“大本营”粮店已荡然无存,少老大、桂花、幺拐子等多名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命不守身,尸骨成泥化土。更有无数他不认识的黎民百姓、无辜者、不幸者,被他千里迢迢从成都带回来的命令和设备搞得粉身碎骨,魂断天际。
黑明威,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痛苦的孩子,一个自我的异己者。他在新德里市郊的一栋杏黄色的花园楼房里长大。父亲是个信奉佛陀的虔诚苦行僧,长年浪迹天涯,托钵为生,诵经为业。母亲却是个交际花,经常呼朋唤友,在家里举行烛光晚会,节日派对。在门背后,在花丛中,在楼梯口,在假山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明亮的月光下……他幼小的眼睛曾无数次地亲眼目睹母亲和一个个陌生男人相拥相亲。他不知道这些男人哪一个是他的父亲,更不知道这些儿时觉得很新奇好玩的记忆,长大了会令他羞愧万分,时常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青春是从向往死亡开始的,生命不可贵,爱情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故乡是逃亡的起点,家是豪华的废墟,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同学老师都是可以忘却的陌路人……父亲在佛陀的虚幻世界里摆脱了现世的罪苦,找到了极乐,卸下的罪苦却都让他名下的儿子全部担当了。从成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当,担当,永无止境。这是一个自小被孤独和羞耻吞噬、压垮的可怜虫,他渴望告别,渴望冒险,渴望剌激,渴望赴汤蹈火,在危难中燃烧生命的火焰。 有一天,美联社满足了他的期待,因为可以告别故乡,可以离别亲朋,可以远走高飞,可以四海为家。有一天,萨根又秘密地满足了他的期待,因为他渴望燃烧,渴望强大,渴望有一支枪,渴望迎接一场生死之战。他行动,他付出,他冒险,却从来不跟萨根讨价还价。
他不信仰钱,他信仰自己,信仰剌激。
这一点在萨根想来,似乎总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文弱,那么英俊,那么有知识,家里又是那么有钱。事实上,当初萨根跟他接近就是看他出手阔绰,花天酒地,像个富家子弟。萨根接近他,本是想花他钱的,没想到他愿意拿出生命来让自己“花”。
山不会走近山,一个人也无法走近另一个人。
陆从骏走出了沉思。
是驴是骡子,要走着瞧。不要相信想到的,要相信看到的,这是陆从骏反特经验的又一条。他决定亲自去重庆饭店会一下这个美国佬,而且必须尽快,去迟了,汪女郎说什么都容易引起他的多疑。现在首先要稳住他,要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汪女郎及时向他去汇报情况。汇报什么呢?当然要编个说法,巧妙的,能进能退的。说法编好了,还要给汪女郎排演。刚才他和老孙一直在给她排演,现在已经进入彩排阶段。
“都记住了?”陆所长问。
“记住了。”汪女郎答。
“重复一遍,回去该怎么跟萨根说?”
“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见了一个人……”
“是一个你以前接待过的客人。”
“嗯,是一个我过去的客人……他就在邮局工作,一个老色鬼,见了我非把我拉去隔壁旅馆……”
“所以你才回来。”
“嗯,所以我才回来。听这个老色鬼说,我才知道这是个……保密单位,地址是有一个人专门管的,他也不知道。但他答应帮我忙,给我打听打听,知道了会告诉我的……”
“他一定能打听到。”
“嗯,他说管地址的那个人跟他关系很好,可惜今天不在单位上,明天他一定给我打听到。”
“萨根要是问起这个人的情况,你怎么说?”
“就照我见过的那个人说……是个大胡子,五十来岁,在楼上第二间办公室上班。”
“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他就想占我便宜,今天都没给钱。”
“还有,你还怀疑他。”
“对,我怀疑他说的……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单位是骗我的,他就想让我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
“我们还交给你什么任务?”
“搞清楚他有什么同伙,还有,他……找陈先生到底想干什么……”
“嗯,不错,记住了,但我看你还是有些紧张,这不行的。来,喝口水,再来一次。”
汪女郎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反而安慰起陆所长来:“长官你放心,在他面前我不会紧张的,我现在紧张是因为你,你刚才好凶嘛。”回头看看那把插在门框上的匕首,心有余悸。
所长上前把匕首拔下来,放回抽屉,一边对她说道:“千万不要紧张,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你紧张了,他怀疑你跟我们有关系,你反而有危险了,知道吗?”
“知道了。”
“如果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多少?”
经过又一次排演,三人分头出发了,老孙在先,汪女郎居中,所长押尾,前后间隔三分钟。从渝字楼到重庆饭店,正常的速度步行不需三分钟,近得像在同一个院子。这一天所长走了四分钟,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人生许多东西,期待,担忧,惧怕,赌博,迷宫,孤独,心跳,拉长的时间,错综复杂的思绪,下午的时光,混乱的市声,想象中一个女人堕落的过程……这一切都使他百感交集。他以为,等他进了咖啡厅,便会看到那个期待一见的美国人,然后一切都会结束。
可他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喝了两杯咖啡,抽了七支香烟,下午的天空变成傍晚的,又将变成夜晚,萨根就是没有露面。汪女郎一直孤独地坐在那儿,没被人领走或留下,像一个已经被岁月淘汰的老妓女。当天彻底黑暗下来时,他毅然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心情糟透了,凭借着黑暗的包裹,他甚至默默地骂起了大街——
贱货!
婊子!
该死的!
狗娘养的!
你瞎了眼!
骂人骂己,操爹日娘,像一个去寻欢不成、反被羞辱赶出来的嫖客,一点腥味儿没沾到,却被刮了个净身。他恨恨地想,今天真他妈的倒霉,对已经降临的巨大喜悦毫无觉察。事实上,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因为此时另一个美国人,让?海塞斯,已经替他破译了第一部密码。整栋破译楼里的人,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抖地等着他快快回去分享那份从天而降的喜悦。
第九章
一
抗战时期国统区流通的货币叫法币,俗称中国钱。陆从骏调入黑室时月薪为二百法币,负责保安工作的处长老孙为一百二十法币,一般的普通职员为三十法币。当时法币对美金的兑换率为七比一,即当时黑室一个普通员工的月薪为四美金多一点点。即使黑室一号人物陆从骏,堂堂一个师职少将,月薪也不到三十美金。而海塞斯的年薪是多少呢?
一万美金,相当于陆从骏的二十八倍!
换言之,海塞斯的身价是当时二十八个中国师级少将军官的总和。
这不禁令人好奇,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国民政府要如此不惜重金把他请来……难道他就是那个被世人传诵的“美国破译之父”赫伯特?亚德利?
是的,他就是亚德利。
亚德利到中国时,山本五十六的作战计划里还没有轰炸珍珠港的方案,那是三年后的事。当时美国和日本是协约国,用一本九十六页厚的白皮书缔结了两国的中立条约。亚德利为中国披挂上阵只能定义为“民间行为”,是一个国家和一个业已失业的破译家的一桩生意,埋名隐姓是必须的。在他为中国黑室秘密工作期间,先后用过包括“让?海塞斯”在内的六个假名。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旅程,我终于到达了香港。为了避免被日本人认出和暗杀,我用的是一个假名——赫伯特?奥思本,而且特意取道欧洲而来。自从我出版了《美国黑室》一书后,因为书中对日本搞的阴谋诡计做了揭露,我在东方已上了黑名单。所以,请我去拿“中国黑室”俸禄的中国当局,只好将我偷偷运进中国……
多年后,亚德利就这样开始回忆这段生活,写了一本叫《中国黑室》的小册子。不乏有人对这小册子横加指责,骂亚德利是个“虚荣的人”,因为他“以写小说的方式”记录了这段生活,“完美地塑造了自己”,贬低、污辱了他身边的所有中国人,对个别令他有好感、不想贬辱的中国人——比如陈家鹄,以“只字不提的方式”冷漠处置。有众多的资料表明,亚德利在重庆期间至少和五位女性(三个中国人、两个外国人)先后有过“非凡的关系”,但在他的回忆中,他摇身变成一个“坐怀不乱的圣贤君子”。亚德利一生“著述颇丰”,但文字的真实性令人忐忑。破译大师把自己的一生变成了“密码”,让后人费尽心机去猜测他文字背后的真实与虚伪。
作为开天辟地的一代破译大师,有关亚德利的生平资料如今遍地都是,过去的秘密被时间的阳光穿透、照亮。美国作家詹姆斯?班佛是记者出身,作品多以情报机构为题材,对亚德利的身世、经历深有研究。一九八三年,被美国国务院禁令锁在抽屉里四十余年的《中国黑室》小册子终获解禁,可以公开出版。班佛应出版社之邀泼墨写了序言,详细记述了他了解的“美国破译之父”。文章从美国国家安全局起笔,旁征博引,追古思幽,足见作家对情报领域涉猎之深和与亚德利先生之“过往甚密”:
在华盛顿以北二十英里、占地超过一千公顷的米德堡里,坐落着自由世界最大的情报机关——美国国家安全局。这个由杜鲁门总统在一九五二年秘密创立的机构,默默地将全世界的私人、商业、外交和军事通信传递到一个“秘密城市”。“城市”由十二座安保森严的钢筋水泥庞然大物组成,其中,行动总部大楼即将成为仅次于五角大楼的全联邦政府第二大独立建筑物。
行动总部大楼的内部可能是地球上电脑密度最高的地方,电脑所占的空间不是以平方米计算,而是以公顷。在这里,每张薄薄的镭射光碟存有数以亿计的数据;上千公里的磁带构成了豪尔赫?路易斯?波黑士笔下的无穷图书馆,疯狂地加密和记载了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知识和资讯。
为了还原这些复杂的密码,国家安全局使用了CRAY-1这样尖端的计算机,每个记忆体每秒可以传送高达三千二百万个词语(相当于两千五百本厚的三百页的书),以及可以将这些书以每分钟两万两千行的速度印到无限长的纸卷上的镭射打印机。在不久的将来,国家安全局的科研工程组将会实践那些听起来很奇怪的概念——约瑟夫逊结逻辑、磁性气泡、模拟光学计算、声光互动电荷传送器,等等,使得一秒钟内可以进行一千兆个操作。
然而,在远远早于有CRAY-1诞生之前,甚至早于国家安全局成立之前,就有一个很有远见的年轻人开始进行了类似的工作,他拥有的只有一个敏锐的头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亚德利。
在沉闷的密码与破译世界里,亚德利绝对是一个色彩鲜明、活力十足的人物。他的奔放不羁,与修道院的工作环境格格不入。一八八九年四月十三日,他出生于印第安纳州西南部一个名叫沃辛顿的小镇,年轻时的业余爱好是扑克,后来他能破解外国密码的天赋很可能得益于此。事实上赌牌或许没有破解外国密码那么神秘,但绝对不比那个更容易。除了竞选学生会主席、编辑校报、担当足球队长以外,他经常流连当地一个叫蒙提的酒吧,向“咸佬东”和“磨蹲山”学两招儿,或者在沃辛顿的其他十来个酒吧和三个桌球室操练他的副业:赌牌。
高中毕业后亚德利去了芝加哥大学。但一年之后辍学,他回到沃辛顿,子承父业,做了一个铁路报务员。很快,他不能忍受这个日复一日收发货运时间、客运订单的单调工作。一九一二年,二十三岁的亚德利放下电报钥匙,登上了一列开往华盛顿联邦车站的火车。
抵达华盛顿不久,即十一月十六日,亚德利又开始读起了电报。不过这次他的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印第安纳平原,而是白宫南草坪的网球场:亚德利在国务院找到了一份每周十八点七五美元的差使,当上了外交通讯的电码译员。在电报机与共鸣器断断续续的低鸣中,亚德利开始惊叹到底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电码译员,每天复制和翻译大量的机密文件,因为他知道其他国家也同样在加密外交电报。他突发奇想:美国政府为何不雇用破译员,专门破解其他国家的密码呢?
不久,亚德利从国会图书馆里借阅了几本有关解密的书籍后,利用国务院的电文开始练习破译。他惊喜地发现,他可以在两个小时内破解一个由特使豪斯上校发给威尔逊总统的私人电报。既然他可以这样轻易地破解美国的密电码,他确信自己也可以破译其他国家的。于是他起草了一份文件给他的上司大卫?萨勒曼,一表心意。萨勒曼吃惊之余,找来其他的加密电报做试验,亚德利无一例外,都轻易破解了,从而为他赢得了崭新的人生。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亚德利被从国务院调到陆军部,组建军情八处(MI-8),专门负责密码破译工作。亚德利很快向情报破译部门证明了他的重要性,并从上尉升到少校。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宣布停战的一年多时间里,军情八处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总共破解外国政府一万零七百三十五条电码。战争结束后,亚德利奉命留在法国首都组建一支附属于“巴黎和会”的美国密码破译小组。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八日,亚德利回到美国,开始争取军情八处能在和平时期继续其破译工作。他递交了一份备忘录,建议成立一个以他自己为局长的密码局,编制大约是五十个破译员,预算为十万美元。几天后,国务院及陆军部同意共同出资成立这个机构。五月二十日,这个后来被广泛称之为“美国黑室”的部门问世。在历经多次重组和演变后,这个机构最终成为今日的美国国家安全局……
巩予炎和罗荔丹的译笔实属上乘,但无法改变亚德利多舛的命运。随着哈伯特?胡佛入主白宫,任命保守的享利?史汀生掌管国务院,亚德利辉煌的事业步入了尽头。新任的国务卿以“绅士从不偷阅他人信件”为由,永久性地关闭了美国黑室,把亚德利当不良分子丢在了社会上。这是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从这一天起,亚德利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对此情况,詹姆斯?班佛依然不乏了解: 一九三六年,一系列的小冲突似乎暗示世界即将经历又一次的大战:德国把军队开入了莱茵非军事区;佛朗哥在西班牙举起了叛乱的大旗;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给美国驻法大使的信中写道:我们不得不承认欧洲现在的形势,这比我们有生之年的任何时期都要黑暗。
在亚洲,一九三七年,日本入侵中国,七月底攻陷北平和天津;随之而来的是对上海的狂轰滥炸,以及南京大屠杀。随着中国国民党的领导人蒋介石带领他的军队后撤,并将首都移到遥远的重庆,他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美国人的同情。罗斯福总统很同情他,但是总统有许多顾虑,不想触怒日本导致报复,所以美国政府的支持仅限于向走投无路的中国提供武器。
在技术含量与日俱增的战争中,蒋介石发现他急切地需要情报,特别是电码情报。他要求中国驻华盛顿大使去了解行内最有才华但也最臭名远扬的亚德利,能否再次在破译日本密码上创造奇迹。这时的亚德利定居在皇后区,他对投机地产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他的脑袋怀念着密码的挑战,他的双手渴望着破解答案。当中国助理武官肖勃少校问他是否愿意到重庆时,他兴奋不已。但是,他仍然精明地将工资抬高到每年一万美金,才接受中方的邀请。一九三八年九月,在与肖少校多个月的秘密接触后,亚德利化名为一个叫赫伯特?奥思本的皮草出口商,悄然离开美国,踏上了中国之旅……
二
一分钱一分货,你如此高昂的身价,又是委员长钦定的“贡品”,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是凡人。非凡之人自然要给予非凡的礼遇,所以杜先生要亲自接见,要送国礼(郑板桥的画和蜀锦),还要送车。
同时,非凡之人也要接受非凡之要求,行非凡之大事。所以,第一次见面,杜先生在给足海塞斯面子之后,回到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开始给海塞斯下达任务:
“尊敬的海塞斯先生,如果您不是陆所长的属下,您就是我最珍贵的客人,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无礼不成敬,为了表达敬意,什么样的礼节我都会尽到,陪您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我都乐意,且保您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但现在您是五号院的栋梁之材,擎天之柱,换言之即是我的战友,最最重要的战友。现在保卫武汉的战役正陷入白热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快守不住了。武汉是我们的战略要地,那里有汉阳兵器厂等一大批军工厂,我们必须给他们创造一个转移和撤退的时间。如果撤退不下来,大批军工厂成了敌人的战利品,今后我们持久的抗日战争就无从谈起。所以,委员长已经下了死命令:必须再坚守两个月,六十天。”
海塞斯同样面色严肃地望着杜先生,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杜先生接着说道:“我刚从前线回来,形势非常严峻啊,敌人已经纠集了九个师团、三个特种旅和航空兵,共计重兵二十五万,从长江两岸和大别山北麓,向武汉包抄而来。我方虽已调动一百三十个师,近一百万兵力准备死守武汉。但是战线太长,敌人神出鬼没,防御遭到极大的挫折。现在,马当、湖口两要塞在敌人海陆联合进攻下已经失守,武汉已处在六路敌军的包围中,势若累卵,危在旦夕。能不能坚守两个月,就看您能不能告诉我,这六路敌军谁可能最先向武汉发起攻击。我们只有明确知道了敌人的进攻步骤,知道了谁先谁后,才能集中兵力,以多敌寡,进行严防死守,才可能拖住敌人。告诉我,您行吗?”
“给我时间,我相信可以的。”
“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海塞斯笑了,“将军阁下,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爱开玩笑。”杜先生异常严肃,伸出两个手指,“两天,我最多再给你加两天。”
“也不行,两周差不多。”
“不,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你也没有退路。”杜先生目光炯炯,死死看着对方,坚定地说,“你必须行,不行也得行,因为拜托你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泣血流泪以望苍天的四万万中国同胞!”
海塞斯想,好吧,既然你已经不给我退路,那么争辩也没用,就答应吧。答应了,他又马上想,这些人真愚蠢,做的梦都戴着傻瓜帽。他嘴上答应只是权宜之计,因为他没工夫跟这群蠢猪啰唆。 当然,他也很清楚,如果运气好,他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完成任务的。所谓运气,有些是上天给的,是遇到的,有些是自己去找来的。这么短的时间,遇是不行了,遇是要时间的。守株待兔就是遇,碰上了就是运气。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他只有去找。
去哪里找?
报库,那里堆积着数以万计的日军电报,有的是从长沙带来的,有的是最近抄到的。回到五号院,他吩咐助手阎小夏去报库调来进攻武汉的日军各部最近一个月的电报流量情况,要求他制成一个敌军电报流量进程表,自己则去分析科调走了他们的分析日志。
破译处下面设有四科一室,分别是:破译科、分析科、计算科、资料科、报库(室)。中心当然是破译科,其他都是围着它转的。分析科就是冯警长的义妹马姑娘生前的供职之地,现在这里只剩下了她留在日志上的笔迹。日志上共有五个人的笔迹,包括刘科长,还有那个把木桶想象成男人的钟女士。海塞斯用了两天两夜,总算看完了八本厚厚的日志。他看完最后一本日志时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一点多钟,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分析日志给他的信息和助手阎小夏给他提供的围攻武汉之日军各部最近一个月的电报流量反映的资讯情况基本上是吻合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他可以下个冒险的判断。所谓冒险,是因为这判断缺乏技术面的支持,但三天或者五天的期限怎么可能指望得到技术面的支持?这是没有退路的进攻,孤注一掷也好,断臂求生也罢,他别无选择,也就有了唯一的选择。他用十五分钟拟了个情况报告的大纲,给助手留了言,丢在桌上,准备回去好好睡个觉。下楼后,在走廊上遇到了值夜班的钟女士,两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交臂而过。
突然,海塞斯回过头来,对钟女士说:“很抱歉,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
钟女士一脸惊讶和慌乱,眼前的教授是他的领导,她报以微笑,但心里很是紧张,心想一定是自己哪一天的日志记错或漏掉了什么,“对不起处长,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日志……我……”
“你的日志写得很好,”海塞斯笑道,“我发现的是你身体的秘密。”
“……”
“你身边没有男人。”
“……”钟女士觉得心跳加速。
“我身边也没有女人。”海塞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同情一下。”
“……”钟女士一下脸膛绽红,她有把木桶当成男人的想象力,但面对一个洋人上司却缺乏相似的想象力。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想象力,只需要行动。海塞斯像对老情人一样,举手放到她烧红的脸颊上,抚摸着,“你脸红了,像个少女。你应该年过四十岁了吧,但是我敢肯定,你的乳头仍然像少女一样粉红,比这脸蛋也还要红。”
这就是海塞斯发现的她身体的秘密。
事实确实如此,几分钟后海塞斯带她上楼,在他豪华的大办公室里,脱下她的衣衫,指着她的乳头说:“你看,我没有说错吧。”钟女士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乳头竟是那么红,那么玲珑,那么坚挺,似乎从未被人碰过。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钟女士也许是五号院第一个领悟到海塞斯身上有神性的人。她也是海塞斯在重庆秘密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只是好景不长,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最后因被陆从骏发现而告终。
陆所长把钟女士当做垃圾扫出五号院,这也意味着海塞斯不可能在五号院内碰到第二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保住了蒋微等姑娘身体的安全性,但是后遗症其实更大。相对于黑室的安全而言,一个女人身体的安全太微不足道了。再说,陆从骏也不是从部属身体的安全考虑而“杀一儆百”的,他是担心教授因色而乱,耽误了工作。他把教授当做中国人来看,把他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包括他自己),都看做是一台破译机器的零件。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用海塞斯的话来说:机器是干不了事的,只有人才能干事,而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禁欲,意味着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外力关闭起来,甚至是被切割掉。陆从骏无疑同世界上除海塞斯等寥若晨星的天才之外的所有人一样,并不知道破译密码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大脑一瞬间的灵光乍现,而是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汗毛孔,都要彻底灵动起来,张开,闭拢,呼吸,燃烧,灵魂出窍,随风随雨飘散,接天接地聚汇…… 这天晚上海塞斯没有回宿舍,直接在办公室度过了一夜。他还是第一次和东方女人做爱,钟女士快速而频繁的高潮,在高潮时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的极度痛苦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刚黎明时,在海塞斯的睡梦中,钟女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衫,走了,留在她脑海里的是办公室的豪华,地毯,沙发,躺椅,靠垫,大办公桌,大茶几,高靠背皮椅……各种大小不一却都精致、有趣的摆设。
其实,豪华谈不上,至少在海塞斯看来是这样。连一盏水晶吊灯都没有,谈什么豪华,扯淡!办公室最大的特征不过是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板报、图表;门口是一块小黑板,提示日程备忘用的;正面墙上,正中,有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了各种数据、公式;左面墙上挂有一幅小型作战平面地图;右面则是一幅地形图。黑板边上,还有一幅电报流量进程表格,有“军01号-11号线”等标注,反映的是武汉四周敌人最近一个月电报流量的情况。
上班了,助手阎小夏推门进来,他没看到沙发上有人睡着,也根本不可能想到,大手大脚地收拾着办公室,把海塞斯吵醒了。后者有意咳嗽一声,把前者吓了一大跳。
“你没回去睡觉,教授?”
“几点了?”海塞斯睡眼惺忪地问。
“快八点了。”
“我才睡两个小时,你应该让我再睡两个小时。”
“你今天要去给学生上课的。”
“啊,”海塞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今天有课?你昨天该提醒我。”
“写着的呢。”助手指着记事小黑板说。
“完全乱套了,”海塞斯摇着头说,“不过我的思路似乎是清楚了。”指指桌上那一沓文案,“你瞧,我把敌人的21师团揪了出来,他们可能要打头阵,我已经给你拟好了大纲,你马上把这些整理出来,写成报告,报给陆所长。”
“是吗?”阎小夏脸上准确地表达出内心的惊喜,“怎么揪出来的?”
“你不会以为是我破译了什么电报吧?”海塞斯认真地看着他。
助手的回答让教授失望了。
这是海塞斯进入黑室的第五天,他对助手第一次生出了失望的情绪。同样的问题,一个多小时后,有人轻轻松松给教授道出一个满意的回答,海塞斯对助手就更失望了。失望的阴影将被时间越拉越长,越放越大,因为那个人的光芒将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三
这个人就是陈家鹄。
在培训中心主任左立的眼里,陈家鹄是令人失望的,而且不是“一点”,是“极度”。这天,陆所长陪海塞斯上山来,海塞斯去上课了,所长被左立带到了办公室,左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数落陈家鹄的不是。他拉开抽屉,找出两封信,递给所长,“你看,又是他的信,才来几天信就写了好几封,而且都是‘密电码’,还是你去处理吧。”
陆所长接下信,塞在衣袋里,“我已经让海塞斯破了他的‘密电码’,无关秘密,不会有事。”
“但我总觉得他这人有事。”左立摇着头叹道。
“什么事?”陆所长静静地望着对方。
左立沉吟道:“怎么说呢,按说他来得迟,应该比别人刻苦才行,可是……我看他比谁都放松,每天晚上他寝室的灯总是熄得最早,早上别人在晨读,背资料,他倒好,不是爬山就是跑步,搞得跟个运动员似的。至于上课嘛,几个教员都反映他极不认真。敢在课堂上给自己老婆写信的人,还会认真吗?我看他最认真的事就是打理自己的头发,时刻都搞得一丝不乱。”
陆所长听罢默然不语,他想,陈家鹄会不会在耍他:你请我来总不是为了当摆设看吧,我不行怎么着?我能力不行,思想品质也不行,我不求上进,我跟你捣蛋,你拿我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把他放掉。这是无赖的做法,他会耍无赖吗?陆所长陷入了谜团。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对陈家鹄真不了解。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走出门,往教室那边走去,很远就看到海塞斯高大的背影,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海塞斯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着一个复杂的数学演算公式。跟第一次的西装革履不同,今天他换上了一身休闲便装,人显得随和了很多。如果你眼睛够尖,仔细看,盯着他后脖颈的左侧看,会发现一根长长的头发,挂在左耳朵上,像个倒钩似的,沾在脖子上,钻进了衣领里。毫无疑问,这是钟女士的头发。 写完公式,海塞斯转过身来,讲道:“大家知道,数学是科学的哲学,密码技术作为一门应用科学,数学是它的父亲。上堂课我讲了,在密码世界里,真相都是被绝对掩盖的,隐藏的,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找到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用数学的语言来说,很简单,即一个公式:X≠X。这是密码研制者的终点,却是我们破译者的起点。从起点到终点,从本质上说,只是几个数学公式而已。但从理论上说,在一部密码的保密期限内,这几个数学公式对破译者而言永远是个谜。现在我想问大家,这X是什么?它代表了什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能回答出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冷不丁说话了,语气多少显得有点随便,“这是对正数无限大的求证,正常情况下,X永远是变数,不可穷尽。它代表了我们今后的命运——正常情况下,破译者是无法在一部密码的保密期限内破译密码的。”
海塞斯双眼一亮,会心而笑,“不过有时候,我们又似乎很容易看见敌人的秘密。”说着海塞斯刷刷几下,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以武汉作为战场的作战草图。
海塞斯指着草图跟大家讲解,却没有从草图开始说起,他说到了天上去了,“大家都知道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二者之间具有欺骗性,即变数。譬如古人就有不符合实际的天圆地方论,以及永恒性,即无限。这样的属性实在太像一部密码了。我们在地球上,从太阳东升西落亘古不变的规律,最起码得出了天体是运动的结论。所以,即使不知道它们如何运动,这样的发现也足以给人类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同样,通过表象发现秘密,在很多时候,都是破译密码的第一步。你们要相信,无论如何,第一步可能不是最困难的,但往往都是最关键的。”
海塞斯这才转过身,再次指着黑板上的草图道:“这是一幅X城被围攻的战场草图。你们看,城市已经被ABCDEF六支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城外的兵力对比非常悬殊。这样一座汪洋中的孤岛,随时都有被海水吞没的危险。所幸的是,洪水也许不会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如果能够预先知道这六支敌队谁最先发动攻击,集中力量将其击破,也许就会迎来胜利的转机。”
海塞斯顿了顿,又接着说:“要知道这个秘密,若能破译敌军密码当然是最好的,但又谈何容易?不过,这并非唯一的办法,比如派出侦察兵深入敌人前哨‘抓舌头’,或者混入敌军探听虚实,甚至到后方去了解敌军的供给情况等,都可能给你答案。但是,这不是我们能干的事,我们能干什么呢?我们在无法破译敌军密电的情况下,能从什么角度去判断敌人进攻的先后呢?我想听听各位的思考。”
大家都拧着眉头思索起来,教室里一片静默。最后,还是陈家鹄率先打破了沉默,问海塞斯:“敌人的电台我们都是控制住的?”
“是的。”海塞斯说,“但我们破译不了密电。”
“我们控制电台有多长时间?”
“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为什么?”
“要分析电报流量变化,至少需要这个时间。”
“好,我给你这个时间。”
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那就分析ABCDEF六军的电报流量,一般先进攻的部队电报流量往往会出现异常,要么是急剧增加,要么是急剧减少,甚至无线电静默。”
海塞斯埋着头,走下讲台,好像并不是往陈家鹄走去,但最后却停在了陈家鹄跟前,对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这是猜测,那么你能告诉我,这猜测胜算的几率有多大?”看陈家鹄想站起来,海塞斯单手一按,示意他不必,“你坐着说,我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只有六七成吧。”陈家鹄耸耸肩膀说。
“这比例太低了,”教授双目如电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声音也变得热烈而急切,“我要你再提高比例。”
“这要看你能再给我什么。”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至少一个月以上的所有电报的分析日志。”
“在没有破译密码的情况下,日志有可能无法提供任何信息。”
“我现在给你信息。”
“这要看是什么信息,”举目看着高高在上的教授,陈家鹄觉得很不自在,“如果分析日志提供的信息和电报流量出现变化反映的信息是一致的,那么,比例可以相应地提高。” “提高到多少?”
“十之八九吧。”
海塞斯手中本来捏着一个粉笔头,这会儿他把粉笔头潇洒地抛出去,抛了个优美的弧线,一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对着陈家鹄幸福地笑道:“你的回答让我非常满意。”他说着转身往讲台走去,一边依然对陈家鹄说着,“上次我曾说过,你可能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现在我想你不会是最差的,应该是最好的。下课!”
四
刚才陆所长和左立一直在院子里散步聊天,这会儿散步回来,看见下课了,学员们都在教室外围着海塞斯闲聊,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独自往宿舍走去。
“你看,”左立指着陈家鹄的身影,发牢骚,“人家都在跟教授交流,他又跑了,可能又回去写信了吧。”
所长犹豫一会儿,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掏出刚才收下的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递给左立,让他喊林容容过来。左立心领神会,晃着信喊林容容:“有你的信!”
林容容跑过来,向所长汇报陈家鹄,说得天花乱坠。
林容容说:“别听左主任的,所长,他看到的只是表面,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林容容说:“他是不太用功,所长,可以说很不用功,可我看他也不需要用功。”
林容容说:“所长啊,你没看他是怎么背资料的,就跟我们看书一样,翻到哪儿记到哪儿,翻看个一两遍就全记住了。一本敌人军官花名册,我背了半个月才勉强记住一半人名,而他只看了一遍,就滚瓜烂熟了。人跟人不一样啊,他的眼睛比照相机还灵光,简直是过目不忘。”
林容容说:“请所长相信,我的话没有丝毫夸张,你如果去问教授,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比我夸得还要厉害。现在教授的课我看只有他听得懂——赵子刚也勉强还行,但跟他还是没法比。我觉得他以前一定接触过密码,他自己也说看过一些相关的书……”
林容容给所长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陈家鹄,这个陈家鹄更接近他想象或者说他愿意想象的陈家鹄,所以多少安慰了他虚空的心。半个小时后,在回去的路上,在车里,海塞斯又给陆所长提供了一个他认为的陈家鹄,真正彻底安慰了所长。
海塞斯对陈家鹄由衷地欣赏与喜爱,直到上完课后,他跟陆所长一起坐车下山了,还在他心里荡漾着,还在他脸上弥漫着,就像一颗明亮晶莹的水珠,在他浓黑的胡子上欢快地跳荡闪耀。有一阵子,他望着车窗外秀丽的景色,哼起了美国乡村音乐,嘭嘭嘭的,喜形于色,就差手舞足蹈。
“您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嘛,教授。”
“是吗?”
“您的眼睛告诉了我。”
“哦,原来是我的眼睛出卖了我。除了高兴,你还看到了我什么?”
“还有吗?”
“看不出来吧?所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心。告诉你,我心里有了一个人。”
“我们有约定的。”陆所长严肃地盯着海塞斯看。
“兔子不吃窝边草?”海塞斯笑道。
“是!”
“你别紧张,是个男人。”
“谁?”
“陈家鹄。”
“他怎么了?”
“很优秀。”
“是吗?”
“是的。”
“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夸他?”
“没有做什么,要做了什么那就是你来夸了。”
“没做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夸他?”陆所长故意套他话。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海塞斯认真地说,“但你相信我好了,你已经找到了你需要的人,你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帮你做到。”
海塞斯今天搭的是陆所长的车,司机是老孙。一路上,海塞斯不知是受了陈家鹄“十有八九”的安慰,还是被钟女士的“痛苦”滋润着,心情甚好,跟所长相谈甚欢,让陆所长心里像灌了蜜糖似的。心里高兴,话就多,天南海北,说东道西,话赶话,越赶越多。话一多,时间就长了翅膀,比车轱辘还转得快,口沫纷飞间,车子已经开进止上路五号大门,停在前院的办公楼前。
“继续开。”陆所长吩咐老孙,“我不下车。”
“你干吗不下?”海塞斯问。
“我找你有事。”
“还是谈陈家鹄?我谈得够多了,没有了。”
“你没有我还有呢,开车。” “不,你下车。”海塞斯赶他下车,“我要休息,你也该回去看报告了。”
“什么报告?”
“我的报告,”海塞斯说,“我上山前吩咐小夏写的,现在我想他应该给你交上去了。事关武汉作战方案,你快回去看,回头我们再交流。”
还有这好事!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陆所长乐颠颠地跟海塞斯道了别,下了车。车子继续往后院开,开进后院,停在破译楼前。海塞斯刚下车,侦听处杨处长即匆匆赶出来,说有情况,要他马上去他们那儿看看。
五
杨处长,单名路,侦听处之长官,中等偏高个头,宽肩膀,长方脸。他的轮廓和陈家鹄有点挂相,包括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气宇轩昂的样子,跟陈家鹄都有点形似状像。轮廓相似的人其实很多的,让陈家鹄来说,他会给你一个百分之一的比例。据说,五官面貌相像的人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如果轮廓和五官面貌都相像,那就是万分之一了。用数据言说是为了准确,但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不准确,比如这些数据,无法当数据用,只能当形容词用,本质是达意不写实的。
杨处长领着海塞斯走进侦听楼,后者立刻闻到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蒋微正在指挥几个人一起抢抄一份“险报”,电波声像游丝一样缥缈无形,飞来荡去,时断时续。蒋微是领班,有点小组长的意思,她今天穿的工作服宽宽大大的,遮盖了她饱满的胸部,海塞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多看她一眼,像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
杨处长带海塞斯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后者正在分类电报,动作麻利,样子忙碌,一看就是电报流量很大。
海塞斯扫了一眼电报,问杨处长:“哪来的电报,这么多?”
杨处长说:“6号线和6A号线的。”
小伙子对海塞斯说:“6B号线今天也发了六份电报,都给你送过去了。”
海塞斯听着,嘴角浮出了笑容,“6”字头的电台都是21师团的电台,他就想看到他们这么热闹的样子。他想起陈家鹄的“十有八九说”,问杨处长:“‘十有八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杨处被问得莫名其妙,愣在那儿,张口结舌。其实海塞斯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十拿九稳的意思是不是?处长阁下。”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心情好,跟人幽默一下而已。
回到办公室,助手阎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经去过侦听处,喜滋滋地跑来向他汇报说今天21师团几条线的电报流量都出现了放量现象。是报喜的意思。海塞斯听了不以为然,只问他:“报告交上去了没有?”
“交了。”
“交了就好。”海塞斯说,“电报继续放量,说明我们的报告正在向真实的敌情接近,你就等着受表扬吧。”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表扬的人来了。陆所长没想到海塞斯这么快就完成了杜先生交办的任务,捧着报告闯进办公室,喜笑颜开,声音高分贝,样子像恨不得要上来拥抱海塞斯,“教授,你这么快就破译电报了?”
海塞斯退开一步,平静地说:“我没有破译任何电报。”
陆所长一怔,惊愕地望着他:“没有破译电报,你怎么判断出21师团要打头阵?军中无戏言,没准的事我们不能随便上报的,这可是个大情报啊。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儿戏。”
“我不需要破译电报。”海塞斯指着办公桌上那一堆新来的电报说,“你看这是今天上午的流量,大得惊人。我想敌人的发报机一定都发烫了。”
“这会不会是个假象,有意在迷惑我们?”陆所长不禁有所疑问。
“你说的‘迷惑’需要两个前提,”海塞斯是抽雪茄的,他一边用剪刀剪着雪茄头,一边说道,“第一,敌人知道我们在侦听他们的电台……”
“这很有可能,”因为关系实在太过重大,陆所长顾不得礼数,失敬地打断他,“我们在长沙也有侦听基地,现在报库里有一大半资料都是那边转过来的。”
“我知道,可我还没说完呢。”海塞斯点了雪茄,猛抽了一口,接着说,“第二个前提,我们已经破译敌人的密码,并且已经被敌人发现。只有这样,敌人才可能借力打力,发些假电报来迷惑我们。可实际上敌人根本不会这么高看你,我们确实也没有破译敌人的任何密码。再说了,如果是作假,他们并不需要发这么多电报,不但不需要,还会有意控制数量,因为多了反而不好,要引人起疑。而现在的流量非常大,唯一的解释就是它确实有那么多话要说。”
“你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按照规定,有百分之七十的胜算你就应该上报。”
陆所长点点头,看着海塞斯,“那我就上报了?”看海塞斯没答理他,又自语道,“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不确定,是立功还是受罚,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教授,这第一张单子,最好还是给我立功吧。”
海塞斯从胸前掏出一个十字架,举在所长面前,“那你就对它祈祷吧。”
陆所长小心地抚摸着十字架,像摸着一个宝物,一个价值连城却又容易破碎的宝物,“这就是你们敬拜的耶稣?对他祈祷是不是很灵?”看教授点头称是,他真想祈祷,“可我还不知道怎么祈祷呢,要我跪下吗?教教我吧教授,我愿意向他祈祷,只要他给我抹掉那个百分之二十。”
海塞斯看他当真的样子,把十字架塞入衣服里,嘲笑他:“对不起,我只负责教人破译密码,如果要教你祈祷,还得另加薪水。”
陆从骏想,你一年的薪水已经够我一辈子挣的了,你还嫌少,看来耶稣是教人贪婪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美国人,另一个基督徒,正在重庆饭店二楼咖啡厅与惠子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酒,至少是目前,眼下这一天,虚伪的基督徒的真实用心是要找到惠子的夫君——陈家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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