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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語 2 2011-02-16 06:48:58

 第四章

  一

  渝字樓是一棟紅磚樓,三層,呈直角結構,坐落在著名的重慶飯店背後的一條古老小街上。其實,渝字樓也是重慶的名樓,曾經本市最出名的妓館就藏在這裡。如果說重慶飯店是明的最熱鬧的場所,渝字樓就是暗的最熱鬧的地方,原先由黑幫勢力把持、經營,杜先生到重慶後,血腥打壓了黑幫勢力,接管了這棟黑樓。黑室的“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公開的辦公地就在這樓里。黑室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又以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的名義在這兒與外界聯絡、往來,招搖撞騙。

  這棟樓里什麼功能都有,一樓辦公,二樓餐飲,三樓住宿,封閉的後院可以泊車,廣告牌都掛得顯眼。地面之下還有一個寬大的地下室,敵機來轟炸時可以當防空洞用,平時可以行刑逼供,殺人藏屍,天不知,地不知。

  就在陳家鵠回家後的翌日上午,陸從駿在他的第二辦公室,即渝字樓公開的辦公室里,會見了林容容給他搜羅上來的幾位破譯師人選,其中有兵器部的趙子剛。

  “你叫趙子剛?”

  “是。”

  “我看了你的資料,條件不錯。”

  “謝謝。”

  “願意到我們單位來工作嗎?”

  “你們是幹什麼的?”

  “暫時你還無權知道。”

  “不知道我怎麼選擇呢?”

  “你沒有選擇權。”

  “什麼意思?”

  “只有我選擇你的權力,沒有你選擇我的權力。”

  “聽上去像個特權部門。”

  “事實就是如此……”

  同一時間,百步之外,在地下室里,老孫正在審問一個人:姓馬,女,二十三歲。此人是馮警長的義妹,一年前,義妹回重慶時見過義哥,交談中神乎其神地說及了她的工作:在一個極為重要的秘密機構。馮警長被兩根金條打造成走狗後,急於報答少老大,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想到義妹的秘密工作。秘密就是情報,裡面一定有貨!為此他專程去了一趟長沙,找到義妹,想挖點貨回來討好少老大。義哥巧舌如簧,把前線戰況和形勢解說得頭頭是道,義妹聽了,感覺幾個月內偌大的中國必將四處插遍太陽旗。又聞義哥已經與日方達成合作,她毅然決定加盟。黨國的忠誠衛士與賣國賊之間的距離並不遠,說只有一紙之隔也不為過。

  黑室里的賊就是她!

  她是怎麼露出尾巴的?首先是在木桶里洗澡這一關沒過好,被所長作為六分之一揪出來了。就是說,三十四個人,通過洗澡洗出去了二十八個,剩下六個被所長盯上了。理由各個不一,比如這位馬姑娘,有個怪動作,沒有脫內褲。三十四個人,男女老少,就她一個人沒脫乾淨。為什麼?所長無法分析出具體原因,應該說有多種可能,但其中也許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心裡有鬼,懷疑到這次洗澡是一次打鬼行動。她就這樣被拎出來,成了六分之一。嚴格地說,僅洗澡這個環節她沒有成為頭號嫌疑人,頂多排中間吧。

  她的問題出在第二個環節上:想上街。老孫布網,貼了個通知:所里決定周末安排四名代表上街購物,請有意者報名,云云。最後,全院共有九人報名要上街,六個嫌疑對象中只有兩人報名。

  這下好了,她成了二分之一。

  只剩下兩個嫌疑對象,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時盯梢。盯了三天三夜,她的疑點步步高升,最後終於被鎖定。她幹了什麼?這要從她的工作說起,她在破譯處密電分析科工作,負責密電基本面的分析判斷。按程序,偵聽處抄收的電報首先要交給他們科室看,做基本面的初步分析、歸類:空軍的歸空軍,陸軍的歸陸軍,例報歸例報,突發急電歸突發急電,並提供相應的敵情資料。有經驗的分析員對有些常見的電報,甚至可以判斷出電報的大致內容,提供一些破譯關鍵詞、關鍵數據。打個比方說,他們就像排球場上的二傳手,是破譯師的架子、搭檔。破譯師拿到的電報,事先都經他們看過,分析過。眼下,雖然沒有破譯師,但他們的工作照常在進行,那個把木桶幻想成男人的鐘姓婦女就是幹這個工作的。她有五個同事,包括科長在內。

  科長姓劉,是個湖南人,四十五歲,經常生吃辣椒,吃得滿臉通紅,鼻頭常年充血。陸所長安排他監視馬姑娘後,那幾天他的鼻頭就更紅了,像紅辣椒似的。後來,眼睛也紅了,因為他發現了馬姑娘驚人的秘密:她看電報時居然在做手腳!

  怎麼回事?分析師看電報時,一般手上都捏着鉛筆,發現個別數字寫得模稜兩可,會描一下。偵聽員在抄錄電報時,因為信號不好,或者報速太快,有些數字會寫得不規範,潦草。分析師經常看他們的電報,熟悉他們的字體,對個別書寫不規範的數字會修正一下,以免破譯師猜錯。劉科長在監視中發現,馬姑娘不是在修正,而是在篡改:筆頭一畫,“0”變成了“9”,或者“6”;一勾,“1”變成了“4”,或者“7”。

  這哪是傳球,這是搗蛋,攪渾水!可想而知,這樣的電報破譯師是永遠破不出來的,因為基本面被破壞了。她怎麼會幹這事?不言而喻,她不是黨國的忠誠衛士,而是內奸,賊!

  證據確鑿,可以審訊了。

  “知道為什麼要帶你到這兒來嗎?”

  “不知道。”

  “那麼你知道我們黑室有內賊嗎?”

  “不知道……”

  畢竟沒有受過什麼專業訓練,是臨時拉入伙的,哪經得起審?說第二個“不知道”時聲音已經顫了。審第七個問題時,恐懼的眼淚奪眶而出,招了,認了。老孫很開心,咚咚地上樓去報喜。他知道,今天陸所長在這裡接待趙子剛等破譯師候選人。

  半個小時後,陸所長接待完人,和老孫一同下來,準備挖出內賊的上線或下線。開門一看,傻掉了,凳子四腳朝天,人的雙腳也離地了,懸在空中,微微晃悠。舉目看,眼睛睜得大大的,舌頭伸得長長的,但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也就是說,永遠不可能吐字發音了。

  她上吊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忠心——對她義哥。馮警長就這麼躲過了一劫,有點死裡逃生的幸運,似乎暗示着他日後必將大幹一番。

  二

  天堂巷和渝字樓相距不足三公里,這會兒陳家來了一位客人,沒進門,就家鵠家鵠地喊。待走進院門,看見陳家鵠的父親躺在廊道的涼椅上看書,便喊了聲:“陳伯伯,您好!”

  來人叫石永偉,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細看一定可以在頭髮里發現棉花屑。這跟他的職業有關,包括他說話總是提着嗓門,高八度,也屬於他的職業病,要壓倒隆隆的機器聲呢。他是陳家鵠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同學,可以說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偉看陳父手上捏着書,亮亮堂堂地說:“陳伯伯,人都打仗去了,您還在做學問啊。”



  陳父哼一聲道:“現在誰還有心思做學問,國難當頭,學生們都忙着抗日救國,沒心思上課。我一把老骨頭,學校讓我提前退休了,沒事幹,只能拿本書消遣消遣。”他晃晃手裡的書,笑了,“這就是我一輩子打的仗,天塌下來了我也丟不掉,你是來……”

  “看家鵠啊,”石永偉道,“聽說他回來了。”

  “回是回來了,可是……”陳父看看樓上,遲疑着。

  石永偉是個急性子,又搶過話頭,“可是出門了是不?該不會是去看我了吧?”

  陳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陳家鵠一邊從樓上下來,一邊搭着腔:“爸,我在家呢,誰來了?”

  “家鵠,是我!”

  “啊喲,是你啊!”

  “說,我是誰?看你還認不認識。”

  “石永偉!”

  石永偉高興地一把抱住陳家鵠:“好,虧你還記得我。”陳家鵠對着他耳朵悄悄地說:“不但記得你名字,還記得你的綽號,石板橋。”石永偉哈哈大笑:“我也記得你的綽號,陳家鳥!”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笑聲四起。石永偉的嗓門真是在機器聲中練出來了,連個微笑的聲音都響得在屋宇間亂竄。惠子本來在睡覺,被吵醒了,聽到樓下有客人便起了床,準備下樓。走到樓梯口,陳家鵠母親喊住了她。母親在拆一件舊毛線衣,毛線散落一地,要繞成一個糰子,確實也需要有人幫個手:一人拆,一人繞。母親的房間正好對着樓下天井,樓下的聲音傳上來,惠子聽得清清楚楚。

  “李政說你去成都出差了。”

  “是去進貨,昨天夜裡才回來,所以沒去接你啊。”

  “聽說你當大老闆了,手下有幾百個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氣,人還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經給你騰出了位置。”

  “好嗎?”

  “當然好囉,干的是抗日救國的大業,但又在大後方,不會日曬雨淋,更沒有槍林彈雨。別猶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現在又是大權在握,去了保你滿意。”
  “這些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他那邊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個武器設計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偉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來了,人呢?”

  陳家鵠說:“在睡覺,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來。”

  石永偉說:“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學,也是她的同學呢。”

  惠子這才被陳母放下樓來,與石永偉見了面。往事並不如煙,但面前這個女人怎麼也勾不起石永偉對往昔的記憶,她穿得這麼樸素、老氣,一件完全中國式的印染花布襯衣,像泥土一樣抹在身上,頓時讓惠子顯得鄉氣、土俗。連陳家鵠都覺得怪異,不由得想發笑。衣服是陳母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惠子想融入這個家庭,討老人家歡喜,結果搞成戲劇了。陳家鵠忍住笑,湊近她,從頭到腳細細地觀察她,像在觀賞一件神秘的天外來物。終於還是忍俊不禁,以石永偉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學,你在搞什麼幽默,黑色的還是藍色的?”

  “No!No!不該叫同學了。”不等惠子回答,石永偉接住話頭,對惠子說,“在早稻田時你還算是我的同學,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我嫂子了,該叫嫂子才對,是不是?”

  “你還是老樣子,嘴巴這麼快。”惠子紅着臉說。

  “可你變了,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絕對不敢認你。”石永偉的眼睛繞着惠子轉了一圈,對陳家鵠說,“哎,你發現沒有,惠子的長相變了。”

  “是穿扮變了。”陳家鵠笑道。

  “真的,我看她越來越像你了。”石永偉認真地說。

  “你胡扯什麼。”

  “我沒有胡扯,這是有道理的,俗話說相由心生,這說明惠子心裡裝滿了你。”

  “你的意思是說我心裡沒有她,只有我自己。”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們已經合二為一。”

  石永偉十分健談,聊了半個上午才走。陳家鵠要留他吃午飯,說李政待會兒可能也會來。石永偉卻擺擺手說:“不吃了,不吃了,我還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確實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闆,而是一家軍用被服廠廠長,半個身子在前線,忙得很。

  這會兒,李政在哪裡是陳家鵠怎麼都想不到的。這是個秘密:他在機房街七十號。這是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的辦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軍在重慶的最高組織機構,負責人是個寧夏人,回族,組織代號“北斗星”,同志們都叫他“天上星”。以後,該處將與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合二為一,改組為八路軍重慶辦事處,下設六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負責外情聯絡和地下組織發展工作,由天上星擔任領導。這是個相對獨立的部門,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隱姓。為此,同志們延續了老稱呼,依然叫他天上星。這是後話。

 話說回來,李政怎麼會在這兒?

  李政其實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國民黨內部的布爾什維克,發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這會兒,李政和老錢正坐在天上星辦公室里,等待天上星接見。天上星的秘書小童,正在給他們泡茶。他泡好了茶,遞給老錢:“來,喝茶,天上星同志接個電話,馬上就出來。”老錢象徵性地喝了一口,笑道:“聽說大首長最近在重慶?”大首長指的是周恩來,這段時間他經常在武漢、重慶兩地跑。

  童秘書笑着搖搖頭:“這是秘密,我不知道。”

  老錢說:“武漢要守不住了,我們可能都要過來了。”

  正說着,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從裡屋出來,一見老錢,如見故人,很親切,“你就是老錢啊,你好,你好,我們在電報上已經多次聯絡過,這次辛苦你了。”

  老錢緊緊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裡,哪裡,應該的,我沒有完成任務,沒能說服他去延安,慚愧哪。”

  天上星請老錢和李政都坐,自己也坐下,慢條斯理地說:“這沒什麼,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組織上本來就沒有這麼樂觀,安排你們接觸他一下,主要是想試探試探他,看他對延安是個什麼態度。”

  老錢說:“態度是比較消極的,我感覺他對延安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很正常。”天上星說,看看李政,“他離開祖國已經好幾年了吧?”

  “嗯,五年多了。”李政接過話頭,信心滿滿地說,“我相信以後他會了解的。”

  天上星指着李政對老錢說:“他是陳先生的同鄉和老同學,這次陳先生回國他是引路人。”

  李政對首長說:“我剛才都已經跟他說了。”

  老錢看看李政,笑道:“你說遲了,我要早知道這些情況,就不會這麼貿然動員他去延安了。”

  天上星看看兩位,“你們以前認識嗎?”

  兩人點頭。漢陽有三個兵工廠,是兵器部的老窩子,李政經常去,每次去都會跟武漢八辦的人聯繫,幫他們弄點武器。老錢掏出隨身的手槍,“這把手槍還是李處長送我的,你看,好着哪,德國貨,聲音小,射程遠。”

  李政接過槍,把玩一下,“你就是用這把槍救了我的老同學?”

  “是啊,就是它。”老錢收了槍,“可惜我槍法差了點,讓敵人跑了。”

  天上星沉吟道:“鬼子反應這麼快,還下殺手,我還真沒有想到。”

  老錢說:“問題可能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但誰知道她的底細呢。”

  李政說:“我聽陳家鵠說起過,她有個哥哥,好像是在日本情報部門工作。”

  天上星沉吟道:“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兒,否則敵人的消息怎麼會這麼靈通呢。”

  老錢說:“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安全,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安全有問題,他甚至懷疑鬼子對他下手是我們安排的,想嚇唬他,騙他去延安。”

  天上星笑道:“這說明他對我們共產黨真的很不了解,我們不搞偷雞摸狗的事情。”

  李政笑道:“他數學這麼好,也不算一算他的危險係數有多高。”

  老錢說:“我覺得現在還是要派人保護他,尤其是開始幾天,情況不明,還是小心為好,萬一敵人跟過來呢。”

  李政對老錢笑道:“你放心,我們領導早已經有安排了。”

  天上星看看老錢,“是的,我們已經在他家對門租了房子,派了人在保護他。”

  老錢自告奮勇,“我建議還是由我和小狄來負責保衛,如果敵人跟過來,我們畢竟還認識那兩個傢伙。”

  “嗯,這個建議好。”天上星對老錢笑道,“同時我還要建議你,就留在這兒干好了,我跟山頭領導說一下,我們這兒正缺人手哪。”

  “不需要說,”老錢從身上摸出一封信,遞給天上星,“你看,山頭已經把我安排給你了。”

  “哦,這太好了。”天上星當場拆開信看,看完了對李政吩咐道,“那就這樣吧,你現在就帶老錢和他的助手過去,把人換回來。確實,安全第一,當務之急是要保證他的安全,然後還是老計劃,儘快讓他去你那兒報到,上班,人在你身邊,你可以慢慢地做他的工作,日積月累,潛移默化,最後我們還是希望他儘快去延安。”

  “放心吧,”李政充滿信心地說,“我一定會動員他去延安的。”

 “我就要你這句話。”天上星立起身,邊走邊說,“要發展一個同志不外乎‘情理’兩個字,現在在感情上你對他占了友情,唯一缺的就是個理,他需要一個說服自己去延安的道理。但理這個東西啊,除了誘導和說服之外,更多的還是要靠自己的覺悟,只有自己覺悟才能夠透徹堅定。”

  老錢說:“我感覺,讓他有覺悟還要一定時間。”

  天上星說:“是的,我們需要時間。事實證明,欲速則不達。所以,下一步我們要明確工作思路:第一,他現在不願意去延安我們要理解,畢竟他對我們不了解,說實話我們對他也不了解。第二,不要氣餒,要繼續做工作。李政,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今後主要靠你去影響他,引導他。”

  “嗯。”李政認真地點點頭。

  天上星繼續說:“第三,你現在的身份對我們很重要,暫時不要對他暴露你的真實身份,因為他現在的思想狀態你並不了解,別弄巧成拙。”

  “嗯。”李政再次點頭。

  三

  陳家租的是一個古式小宅院,臨街是一棟兩層樓房,有三個開間,當中一間被打通,做了門廳和過道。穿過過道,迎面是一個小庭院,連着山坡,山坡和正樓之間搭有兩間臨時平房,有點廂房的意思。以前,這裡有兩戶人家,庭院兩家人合用,過道右邊是陳家,左邊是另一家。兩家人合住在一個屋檐下,自然有些不便,但在這年月的重慶能夠租到這樣的房子已屬不易,是全靠李政的關係上下疏通才租到的。陳家鵠兩口子回來前,李政又動用關係,把另一戶人家調整走了。現在陳家在這裡是獨門獨戶,屬於權貴級待遇。

  陳家對面是一溜平房,六個開間,房東留用兩間,出租四間,原先是四戶人家。這兩天相繼搬走兩戶,新住進來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一間兩人,共計四人,都操外地口音。房東看他們,怎麼都覺得不順眼,大白天閉門不出,吃飯不開火,下館子,看人不正眼,形跡詭異。越詭異,房東心裡越不踏實。下午晚些時候,李政帶着老錢和小狄來“換防”時,房東的女人想干涉,發現李政身上別着手槍,嚇得不敢進門,灰頭土臉地溜走了。如果她知道,李政帶來的兩個人,還有昨天晚上入住的另外兩個人(黑室的小周及隨從,就住在房東隔壁),身上都藏着槍,她一定要嚇得逃走。

  就這樣,冷僻的天堂巷,因為陳家鵠和惠子的入住,暗流涌動。

  天剛抹黑,老錢聽到巷子傳來腳步聲,立刻躲到門背後窺視,看到李政立在陳家門前舉手敲門,一邊大喊:“來客了,開門。”睡在裡屋床上的小狄霍地坐起身,問:“是什麼人?”老錢走進來,對小狄笑道:“反應很靈敏嘛,沒事,是李政。”

  小狄說:“他不是才從我們這兒走嘛。”

  老錢說:“這就叫小心。”

  李政從老錢這裡出去後,沒有馬上去陳家,而是上山去轉了一圈,等天黑了才冒出來。雖然他不知道隔牆有別的耳目,但他的秘密身份已經讓他形成了小心行事的習慣。

  小狄想起床,老錢按住他,“要幹嗎?你睡覺。”

  小狄說:“這麼早,睡不着啊。”

  老錢說:“必須睡着,否則後半夜你怎麼站崗?”

  小狄躺下,望着天花板感嘆:“想不到一轉眼成重慶人了。”

  老錢抽出一支煙,笑道:“這不正好嘛,川妹子多漂亮啊。”

  “我看他們家有個小女子,長得確實水靈靈的。”小狄說。

  “知道是什麼人嗎?”

  “什麼人?”

  “陳先生的妹妹。”

  咫尺之外,陳家燕已經為李政開了門,正領着他進屋,一邊歡歡喜喜地嚷嚷着:“加筷子,加筷子,貴客駕到。”

  李政看一家人都聚在庭院裡,圍着桌子準備開餐,樂得搖頭晃腦,拿腔拿調地說:“有道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的口福怎麼會這麼好呢。嗯,好香,這些菜都是我愛吃的。”

  陳家鵠把他拉在身邊坐了,“我知道,你是算好時間來的。”

  李政接過家燕給他的筷子,直接往一盤菜里伸,“呀,這菜色香俱全,看了就想吃。”

  陳家鵠一把抓住他的手,“懂不懂禮貌啊,我爸媽還沒有開筷呢。”說着先給父母親搛了菜,請二老先品嘗。

  李政的大腦袋又搖晃上了,“對不起,對不起,伯父伯母,我是跟你們太熟了,忘了尊卑。”說着也想給二老拈菜。

  陳母客氣地擋掉了,一邊說家鵠:“你呀,哪來這麼多名堂,人家李政跟我們吃飯的次數可比你要多。”

  家燕學着李政的口氣說:“那也不能忘了尊卑。”惹得大家都笑了。母親輕輕打她一下,“就你話多。”

  話多的當是陳家鵠,他憋了一肚子話要問李政。昨天,李政在碼頭上當着陳家鵠的面不好與老錢相認,只是暗暗打了個招呼。所以把陳家鵠送回家後,李政沒有久留,編了個說法告了辭,去找老錢他們了。今天李政又是姍姍來遲,陳家鵠心裡壓着好多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爽。吃罷飯,陳家鵠迫不及待地把李政拉進客廳,擺開架勢,傾吐衷腸。

  “李政,我很納悶,我這次回國延安的人怎麼會知道的呢?”陳家鵠表情肅穆。

  “這有什麼奇怪的,那你說鬼子怎麼會知道你的行蹤?那些搞情報的人是無孔不入的。”李政與老錢見過面,對陳家鵠的問題完全可以對答如流,已經打過腹稿的。

  “他們對我的過去好像很了解。”

  “什麼過去?”

  “我在日本的事。”

  “你在日本的事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只要跟你一起留學的人都知道。現在延安有不少從外面留學回來的人,說不定還有你的同學呢。”

  “現在國共關係怎麼樣?”

  “很好,一家人,精誠合作,共御外侮。你剛才不是說了,他們明知道你要來重慶工作,可為了你的安全,還專門送你過來,這就是合作。”

  “嗯。”陳家鵠點點頭。

  “愛才啊,”李政看看陳家鵠說,“共產黨是最愛人才的。”

  陳家鵠指着他笑道:“我看老錢他們該來動員你去延安才對。”

  李政誠懇地說:“我是貪慕虛榮,吃不起那個苦,再說也沒你那個才,否則啊……國民黨派系鬥爭太厲害,干着太累了。”

  “那你怎麼還連寫三封信動員我回國?”

  “回國沒錯的,大敵當前,中華民族危難之際,你在國外待得安心嗎?”

  “確實不安心,說真的,沒有你去信我也會回來的。這場戰爭毀了我當一個數學家的夢想,但我也不可惜。國破家敗,如果還自顧自談個人夢想,那才是沒心沒肺,你說是吧?”

  李政說:“你將來的工作還是跟數學有關的。”

  陳家鵠說:“研製常規武器充其量是個工程師而已,不是什麼數學家。數學家是在天上飛的,做的是探索天外的事,不是應用工具,我回來就是當工具用了。”

  李政試探地問:“那延安喊你去是幹什麼?”

  陳家鵠聽了一愣,似乎不想提這事,把話支開去了。

  李政把話題又拉回來,“哎,我跟你說,像你這樣的大博士,不光是延安要挖你,這裡可能也會有很多單位要來挖你,你可不要見利忘義了。你要被人挖走了,我可沒法交差。”

  “放心,我就看中你的位置,走不了的。”

  “準備什麼時候上班呢?”

  “剛回來,心神不定的,緩幾天吧……”

  四

  陸從駿不想緩了,他本來是想讓小周暗中盯上幾天,看看動靜再說。但這天晚上他失眠了。失眠改變了他。失眠使他的頭腦變得出奇的清醒,於是不期而遇了一個念頭,讓他如獲至寶,興奮難抑。興奮使失眠的時間拉長了,直到天光發亮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來已經十點多,沒有吃早飯,直接到辦公室,桌上已經放着小周監視陳家一天的報告。

  情況簡單,只有兩條:一、有兩個人——石永偉和李政——分別去會過陳家鵠;二、昨天午後陳家鵠曾陪惠子去郵局打過一個電話,據查實,電話是打給美國大使館的。

  陸從駿看了報告喊來老孫,問他:“這個石永偉是什麼人?”老孫說正在調查,“好像是西郊三二○被服廠的。”陸從駿抬頭瞪他一眼,“什麼叫好像?這些話不應該是你說的,你可以說正在調查,別把好像的東西拿來當情況匯報。”老孫低下了頭稱是。顯然,馬姑娘的上吊自殺對老孫來說是一大敗筆,他的身份跌了一大截。現在,他時常從所長的目光中看到嚴厲和拷問。

  “安排車子,跟我走。”陸從駿吩咐,“我們去會會陳家鵠。”

  半個小時後,車子停在天堂巷口。老孫關了發動機,下了車,東張西望地拾階而上,敲開了陳家的門,走了進去。出來時身後跟着陳家鵠,手上捏着一張名片。

  陳家鵠跟着老孫來到巷子口,左右四顧,看不見人,“哎,人呢?”

  老孫謙遜地笑笑,“我們所長在渝字樓里等你。”

  “渝字樓在哪裡?”

  “不遠,開車過去也就是十分鐘。”老孫請他上車。

  “還開車?”陳家鵠又看了下名片,“我家裡有事。”

  “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事。”老孫依然滿臉堆笑,打開車門,上來拉陳家鵠上車,“走吧,陳先生,車去車回,很快的。”

  陳家鵠在老孫的連請帶拉下,猶猶豫豫地上了車。

  可以說好事成雙,也可以說壞事成堆。老孫的車剛開走,又一輛黑色轎車接踵而至,停在幾乎就是老孫剛才停車的地方。看車牌照,是美國大使館的車子。車上下來的人叫薩根,是美國大使館的機要員。他中等個頭,四五十歲,戴眼鏡,大鬍子,但看長相又有點像東方人。他下車後,也像老孫一樣,徑直往陳家走去。

  躲在對面不同房間裡的小周和老錢,都從窗戶里看見,薩根一邊看着手上的地址,一邊滿懷欣喜地走過來,最後立在陳家門前,小心翼翼地敲門。

  陳母聞聲出來,見是外國人,一時發愣,問他:“請問你找誰?”

  “夫人,你好。”薩根的中文說得不錯,“請問這個地址是這兒嗎?”

  陳母看了地址,露出警覺,“是這兒,請問你要找誰?”

  薩根說:“我找小澤惠子,我是他父親的朋友。”

  陳母哦一聲,努力地擠出笑意,“請進,請進。”一邊大聲喊惠子出來接客。

  昨天石永偉來訪的事,讓惠子多少覺察到母親對他見外人有顧慮,所以剛才聽到有客人來訪,她知趣地準備去樓上迴避一下,聽到喊聲又回頭了。她沒有馬上認出薩根,倒是薩根一下認出她來,“惠子,不認識我了?你昨天給我打過電話的。”

  惠子驚喜地衝上來,“哎喲,是薩根叔叔,您這麼快就來了?”昨天陳家鵠陪她去郵局打電話,找的就是這位老外。

  薩根掏出一封信,幽默地說:“是它要我快來的。”

  惠子看着信封,“是我爸爸的信嗎?”

  薩根說:“是,令尊的信一個月前就來了,而你卻姍姍來遲,一定是戰火拖住了你們的後腿吧?要不你們應該早到家了。”

  惠子說:“是的,我們在路上不是很順利。”

  薩根笑道:“真沒想到,在這兒還能碰到你,用一句中國話說這就叫緣分啊,有緣千里來相會。”

  惠子樂陶陶地給薩根拉來椅子請他坐,順手把信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薩根指指她口袋,“哎,這是給我的信哦。”

  惠子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把信還給薩根。

  薩根笑道:“我今天回去就給令尊拍電報,告訴他已經見到你了,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收到他的信。這封信嘛,還是物歸原主。”說着,把信收了起來。

  老孫領着陳家鵠走進渝字樓,過堂走梯,上了二樓。二樓左邊是個飯館,正是午間,熱鬧得很。右邊是個喝茶的地方,相對要清靜一些。陳家鵠亦步亦趨跟着老孫走進茶館,老孫熟門熟路地帶他走進一個小包間,迎面即見陸所長正在裡面品茶閱報,優哉游哉的。

  “陳先生好,冒昧打攪,請勿見怪。”陸所長起身相迎,彬彬有禮地請陳家鵠入室。

  “您是……”

  “陸從駿。”

  “他就是我們陸所長,”老孫介紹道,“剛才我已經給過你名片。”

  “你就是陸所長,”陳家鵠背誦道,“中美皮革技術合作研究所陸從駿所長。”

  “幸會,幸會。”陸所長熱烈地握住了陳家鵠的手,“久仰,久仰。”

  陳家鵠仿佛聞到一股異味,心裡有種不祥之感,手握得非常僵硬,話也說得直通通的,“不知陸所長有何吩咐?”

  “豈敢吩咐您?”陳所長笑聲朗朗,“您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大名鼎鼎的大人物,我陸某區區一個所長,豈敢吩咐您。來,坐,坐下聊,我們邊喝茶邊聊。”陳家鵠坐了,估摸着對方的動機,說道:“陸所長這話我聽着不知怎麼的,總覺得話裡有話,帶刺帶角的。我看,雖然初次見面,但咱們不必繞彎子,直說無妨,我洗耳恭聽。”陳家鵠下的是猛藥,準備速戰速決。

  陸所長不急,“還是先喝茶。”他辭退了服務生,親自為陳家鵠斟茶,一邊對老孫指指兩邊的包間,吩咐道,“去看看,有沒有人,有人就請勞駕一下,我要跟陳先生說點小話,不便讓外人聽見。完了你就守在門口吧,這戰爭把人心都打壞了,還是小心為妙。”

  老孫出去,合上門,去查看了兩邊包間,見無一人,便回來立在包間前,臉上不無疑惑。他心想,咫尺之外就有辦公室,你不去,非要到茶館來談事,而且你一個皮革商人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威威風風,誰信嘛。

  “來,陳先生,喝茶,喝茶。”

  “陸所長不把話說明,這茶我可能是喝不下肚的。”

  “陳先生見外了,莫非我有什麼話是黑的,不是白的,要專此澄清道明?”

  “恐怕連這片子上的東西都是黑的吧。”

  “先生是明白人,好眼力。這樣吧,陳先生,咱們打開窗來說亮話,名片上的頭銜果然是假的,我的真實身份是吃軍餉的,官級不大不小,某部情報處處長。”

  老孫在門外聽到這裡,嚇得臉都綠了,連忙警覺地四顧。

  “非常感謝陸所長坦誠相告,不過……”

  “不過什麼,說來聽聽,我既然與您坦誠相見,您也不必藏藏掖掖。”

  “我乃平民百姓一個,有什麼好藏可掖的。我在想……陸所長系軍中要人,對我來說如同天外之人,所以更加不解您找我來是為了哪般?”

  “目的只有一個,招賢納才,希望您到我那兒去工作。”

  陳家鵠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原來是來給我送飯碗的,謝謝,謝謝。可是你了解我嗎?陸所長,你招賢納才,我有何德何能來捧您的飯碗?謝謝您的賞識,陸所長,情我領了,但是有名無實的利祿本人實在不敢冒領,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陸所長淺淺一笑,“我當然了解你。”然後從容不迫,娓娓道來,“陳家鵠,現年二十八歲,浙江富陽人。早年就讀南京中央大學附中,後因學業出眾,連跳兩級,直接保舉升讀大學。大學期間,您代表國人東渡日本,參加菲力斯亞洲數學競賽,名列亞軍,載譽而歸。大學畢業後,被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投寄一代數學宗師炎武次二門下,攻讀數學博士。後因故與日本國政府交惡,改赴美國耶魯大學深造,年前獲得博士學位。從古都南京,到異國他鄉,您在數學上的才華,盡人皆知。”

  陳家鵠擺擺手,“夠了,看來你為了我真是費盡心機了,打探出這麼多事情,不愧是情報處長。”

  陸所長說:“請先生不要介意,我們了解這些只是工作需要,沒有別的意思。”

  陳家鵠說:“不介意。不過我這人有個毛病,不喜歡被人打探,也不喜歡打探別人。您的門下我是無心寄身的,因為您干的就是打探別人的事。”

  陸所長說:“現在是大敵當前,全民為兵,有識之士都在為抗日出謀出力。您陳先生學貫中西,見多識廣,正是我們急需的良才,我們需要您,希望先生不要拒絕。”

  陳家鵠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陳某此時回國正是心懷報國之志,但陸所長的誠意實在不敢領受。”

  陸所長勸他,“你不要這麼快拒絕,現在沒有想好我可以給您想的時間,一天,兩天,都可以,不必這麼貿然拒絕。”

  陳家鵠搖頭,“絕非貿然,貴處的門檻太高,我陳某實在不敢高攀,請陸所長諒解。”

  陸所長看着外溢的茶水在茶几上蜿蜒而下,無語,直到陳家鵠欲起身告辭方才阻攔道:“且慢,陳先生,且慢,既來之則安之,不必如此性急,我們再談談。”

  “沒必要了。”陳家鵠斷然拒絕。

  “您認為沒有談的必要,而我覺得恰恰相反。”陸所長又給他添了茶水,笑道,“我覺得我們很有必要談下去,您剛才也說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您心懷報國之志,我那裡正是實現你理想之所,又為何拒絕?”

  陳家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報國並非只有你這邊一條路。”

  陸所長問:“我這條路有何不妥?”

  陳家鵠猶豫一會兒,“恕我直言,我對您這種部門沒有好感。”

  陸所長笑道:“您認為我這是什麼部門?”

  陳家鵠指指名片,“還用我說嗎?這張片子就已經說明一切。你看,改頭換面,埋名隱姓,秘而不宣,疑神疑鬼。”指了指毛玻璃外面老孫模糊的身影,又說,“他此刻的模樣就是您這種部門的特點,人無面目,只有模糊的影子。也許您並不叫陸從駿,是吧?”

  陸所長爽朗而笑,“這都是為了安全的需要。”

  陳家鵠道:“換句話說,也就是您的工作缺乏安全感。”

 “所以您害怕來?”

  “不是怕,而是不感興趣。對不起,我難以從命,要先走一步了。”

  “不妨三思。”

  “已經三思了。”

  陳家鵠起身往外走,陸所長也不再強留,“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先生執意要走,我祝先生一路走好。”拉開門,喊老孫,“送陳先生回家。”

  陳家鵠對老孫說:“謝謝,不需要。”

  陸從駿說:“他聽我的。”

  老孫打一個手勢,“陳先生,請。”

  陳家鵠不從,揚長而去。老孫追出去,陳家鵠回身擋住他,“聽我的,留步,我的腳走遍了世界各地,還走不回家嗎?所長閣下,強扭的瓜不甜,喊他回去吧。”

  陸從駿這才把老孫喚了回去。老孫回頭看所長喜滋滋的樣子,拉上門,不禁發問:“所長,你今天是怎麼啦,怎麼一開始就跟他兜了底牌?”陸所長仰頭望着天花板問:“我跟他說我們工作上的事啦?”

  “你不是說……你是情報處處長……”

  “情報處處長多着呢,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不知道。”

  “那我問你,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應了我,你會怎麼想?”

  “你一定就要他了唄。”

  “哼,沒長腦袋!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應了我,我才不要他呢!”

  老孫沉思一會兒,恍然大悟,“你在試探他……”

  是的,陸從駿在試探他,這就是他昨晚失眠獲得的“靈感”。可以想象,如果陳家鵠是日本間諜,你讓他來軍方搞情報工作他一定高興壞了。現在好了,他斷然拒絕,至少說明他是清白的,可以任用。

  老孫說:“可他不願意來啊。”

  所長說:“只有我們不要的人,沒有我們要不來的人。”想了想又說,“再看幾天吧。倒不是看他,關鍵是他身邊的女人,你叫三號院給我們好好查查她的情況,不要又是一個川島芳子哦。”

  老孫點頭稱是。

  五

  陳家鵠和客人不歡而散,惠子這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開始相談甚歡,但潛伏着不歡而散的危機。薩根是帶着秘密的使命來的,有些話不便當着陳家鵠的家人說,便約惠子出去走走。天氣晴朗,空氣熱騰騰的,山上吹下來的風倒是略有涼意。兩人出門後自然往山上走去,邊走邊說。

  “薩根叔叔,你是什麼時候來中國的?”

  “兩年前。可以這麼說,你什麼時候別了父母,去了美國,我就什麼時候離開了美國,來了中國,這個戰火連天的地方。”

  “您在使館做什麼工作?”

  “做這個。”薩根做了個發報的手勢。

  “發電報?”

  “也抄報,”薩根解釋道,“報務員,屬於使館裡的藍領,幹活的,身上只有秘密,沒有權力。正因為身上有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哦。”

  “不會的,在這裡我想泄密都找不到人。”

  “是啊,你這叫背井離鄉啊。”薩根深情地看着惠子,“真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去年,就在這場戰爭爆發前,我曾去過日本,見了你父親,大概知道了一些你的情況。可我還是想不到,你都長得這麼高了,這麼漂亮了。我們該有十年沒見面了吧。”

  “是啊,十年了,我能不長高嘛。”

  “該,應該,女大多變,你現在完全是大姑娘了。”

  “什麼大姑娘?我都結婚了。”

  “你們結婚了?”薩根止步不前,渾身都是驚訝。

  “幹嗎這麼吃驚?”惠子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是很吃驚,”薩根走近一步,看着惠子說,“你父親還叫我來勸勸你呢。”

  “勸我離開他?”

  “是的。”

  惠子咯咯地笑,一邊繼續往山上走,“那遲了,我們就怕有人拆散我們,包括他的父母也不想要我這個兒媳婦呢。所以,我們在回國前舉行了婚禮,用我先生的話說,這叫先斬後奏。”

  薩根跟着她往前走,“你很喜歡他是嗎?”

  “當然。他很優秀的,是你們耶魯大學的高才生,你們國家好多單位都想留用他呢。”

  “那你們怎麼回來了?”

  惠子嘆口氣說:“是這場戰爭把他叫回來的,該死的戰爭。”頓了頓又說,“他覺得他的國家正在遭受災難,他的父母親年紀也大了,需要他照顧,他不回來心裡過不去。”

 “難道你不知道戰爭的雙方是誰?”

  “當然知道,所以我們才悄悄結婚,就怕雙方父母不同意。”

  “你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

  “我沒跟他們說,但他們應該知道吧。”惠子側目看了看薩根說,“我跟我哥哥說了一下,他在上海。”

  “你哥在上海?”

  “是。”

  “他還在軍隊工作嗎?”

  “沒有了,”惠子肯定地說,“他離開軍隊了,要不我才不會跟他說,他討厭我們國家發動了這場戰爭,和我一樣。”

  “嗯,”薩根沉吟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當老闆,做生意。”

  “什麼生意?”

  “開藥店。”惠子不乏欣慰地說,“有人在殺人,他在救人,我哥皈依佛陀了。”

  薩根哦了一聲,不知為什麼地回頭看了看,狹長的巷子裡一個人影都沒有,好像不在人間。此時他們已經上了山,視野開闊起來,明晃晃的陽光下,遠處的一片墳地,反射出一些凌亂的光點,不知是什麼。

  “你跟你哥見過面嗎?”薩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了看惠子問。

  “沒有。”惠子說,“我們沒到上海,是從武漢過來的。”

  “他知道你到重慶了嗎?”

  “應該知道的,我在香港給他發過電報,但在這兒沒法聯繫,電報和信都不行,斷郵了。”

  前方的路邊出現了一棵樹冠龐大的小葉榕樹,鋪出一地林蔭,樹下有一張石桌子,還有四個石墩子。“累了吧?”薩根拂了拂石墩子上的塵土,讓惠子坐下,自己卻站在旁邊,莫名地嘆氣。

  “怎麼了?”惠子抬頭問他。

  薩根搖了搖頭,“我很遺憾你愛上了一個中國人。”

  惠子撅着嘴說:“中國人怎麼了?”

  薩根聳聳肩,怪怪地笑道:“是啊,中國人很好,勤勞、善良,但同時也愚昧、懦弱。在國際上,中國人除了享有‘東亞病夫’的‘美譽’之外,還專門充當別的國家的看家犬。”

  惠子有點不高興地說:“你這是在侮辱中國人,我看到的中國人根本不是這樣。”

  薩根彎下腰,湊近臉去,“那麼請問,惠子小姐……”

  惠子瞪着他,“我不是小姐。”

  薩根笑了笑,說:“好吧,我的中國夫人,那麼請問既然中國人那麼優秀,你的祖國又為何要發動這場戰爭?”

  “那是政治家的事,跟我無關!”

  “我看你也應該學學做一個政治家。”薩根意味深長地看着惠子,說,“你父親在信上專門交代我,希望我勸你離開你的中國朋友,回日本去。”

  惠子大聲說:“他是我丈夫,不是我朋友!”

  薩根依然和藹地笑着,說:“其實,丈夫也是可以離開的。惠子,相信你的父親,也相信我,你現在的選擇是不明智的,你應該儘快離開他,回到你父母的身邊去。你只要決定走,其他事情我都會安排的。”

  惠子生氣地站起身,瞪着薩根,“謝謝你的好心,我的決定是不走!對不起,我失陪了。”說罷惠子轉過身去,咚咚咚地往山下跑,樣子像個生氣的中學生,又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六

  陳家鵠從渝字樓出來,心裡悶悶的,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漫無目的。不經意間,竟來到了石永偉的被服廠。他看着漫天飄飛的棉花絲,聽着轟隆隆的機器聲,想進去找老同學說說話,解解悶,卻被一個門衛模樣的老頭攔下了。老頭問他找誰,陳家鵠說找他們廠長。門衛又問他是什麼人,陳家鵠開玩笑地說:“我啊,誰也不是,就想要一批貨,跟你們做一筆生意。”本以為這樣必定會讓那人來勁地去叫廠長。結果那人反而更加冷淡,嚴肅地問他:“你是哪個部門的,有批條嗎?”

  陳家鵠愣了,他哪裡知道,現在是戰爭年代,被子、服裝是最緊俏的物資,早被軍管了,沒有管理部門的批條休想拉走一件,誰敢在私下交易,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陳家鵠束手無策,好在石永偉在辦公室的窗戶里看見他,急忙跑出來,解了他的圍,同時將盤問他的門衛狠批一頓,像煞一個發了橫財的暴發戶,蠻不講理。陳家鵠看不下去,勸他走,“你罵人家幹什麼,人家也是有責任心嘛,應該表揚才是。走,帶我參觀參觀你的天下。這花絮滿天飛,機器隆隆響,看上去生意很興隆嘛。”

  石永偉說:“我這發的是國難財,生意越興隆,說明前方戰事越大,死的人越多啊。”說着領陳家鵠在廠里大搖大擺地走,見人指指戳戳的,大聲喊着叫着,吩咐這,吩咐那。

  正要帶陳家鵠去車間裡參觀時,防空警報突然拉響,像催命的符咒一樣,在天空中嗚嗚地刮旋着,把人的汗毛都旋得悚立起來。車間裡的工人蜂擁而出,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往防空洞跑。陳家鵠髮現,那些人頭上、衣服上,甚至眉毛鬍子上都是白色的棉絲、棉花,像從雪堆里鑽出來似的。石永偉見陳家鵠傻愣着,一把拉起他,跟着工人跑。

  陳家鵠甩手掙脫,說:“我要回去。”

  石永偉瞪着他,“你瘋了,半路上就把你炸了。”

  陳家鵠冷靜地說:“沒這麼可怕,我父母親有個三長兩短那才可怕哩。以前不在身邊是管不了,沒辦法,現在不行,我必須回去。”

  石永偉說:“你怎麼回去,除非你真是一隻鳥!”

  陳家鵠扭頭看見牆邊停着一輛摩托車,便朝石永偉笑笑,然後猛衝過去,騎上摩托車就跑。他果然變成了一隻鳥,一隻腳踏風火輪的大鳥,頂着嗚嗚的警報聲,風馳電掣般地往他家飛去。石永偉在後面氣得又是跺腳,又是罵娘。可跺腳有什麼用?罵娘有什麼用?還能把日本人的飛機跺回去,罵回去?無奈之下,石永偉只得跑進車庫,開出一輛吉普車,去追陳家鵠。

  整個城市突然空了,看不到人影,空蕩蕩的大街上,只有石永偉一輛吉普車在奔馳,一些草屑和紙片被車輪捲起,受了驚嚇似的,四散飛逃,天空中已傳來了飛機的引擎聲,由遠及近,由弱到強,像天邊的悶雷,轟隆而至。

  陳家鵠趕回天堂巷,發現家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壺開水正在煤爐上噝噝地冒着熱氣。石永偉把水壺從爐上拿下來,安慰陳家鵠:“沒事,他們一定都去防空洞了。”

  陳家鵠問:“附近有防空洞嗎?”

  石永偉說:“多的是,比糧店還多。”然後偏着頭,尖起耳朵去辨聽飛機的轟鳴,“看樣子,今天不像是來轟炸的。”

  陳家鵠走出門去,仰望天空,果然看見兩架飛機正在盤高、遠去。

  石永偉跟出來,看了看飛機,“走了,沒事了。”

  “是來偵察的?”

  “鬼知道,可能就是來嚇唬人的。”

  “經常來嗎?”

  “反正時不時會來一次,轉一圈,這一定跟政府遷都重慶有關。武漢已經守不住了,你看李政他們這些核心部門都已經過來了。”

  “可政府主要行政機構還在武漢。”

  “那是做給人看的,穩定軍心,頭腦機關都退完了,前線的人會怎麼想?”

  陳家鵠點了點頭,他有太多話想說,多得無話可說。石永偉把目光從天空收回來,看着陳家鵠,“敵人也在打心理戰,時不時來轉一下,炸你一下,就是要告訴你,你遷都到哪裡我都打得到你。”陳家鵠忿忿地說:“可對平民實行轟炸是違反國際法的。”他在美國和學院裡待了太長時間,書生氣十足,用石永偉的話說:“你太天真了,鬼子還跟你講什麼法理。”

  飛機飛走了,兩人在屋檐下的石階上坐下來。城市仿如嚇死過去,依舊靜寂無聲,悄悄的,仿佛縮小了,只剩下天堂巷。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陰溝的水流聲汩汩傳來,有如地獄的囈語。

  陳家鵠落寞地望着天空,不由得嘆息道:“難怪我爸媽他們對我娶惠子有看法啊,這年月我娶個日本女人,真是太天真了。但惠子真的是無辜的,她對我們中國很有感情。”

  石永偉笑道:“我感覺出來了,我看伯父伯母恨不得藏着她,不見天日,連我都見不了。那天我只跟她說了幾句話,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她當年暗戀你的時候啊。”

  陳家鵠說:“我那爸媽呀,都是讀書人,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變得跟個鄉民一樣沒見識,把她當個恥辱看。”

  “這樣吧,”石永偉想了想說,“我來出面安排大家吃個飯,以給你們接風洗塵的名義,給你們補個婚宴,如何?”

  陳家鵠頓即高興起來,緊緊按住石永偉的肩頭,“好啊,我一直希望我父母能夠請人來聚一聚,吃個飯什麼的,也算是給惠子一個名分。我看也不要請太多人,就我們三家人,你、我、李政,家裡人都來,好好地熱鬧熱鬧!”

  石永偉見陳家鵠興致頗高,不覺也來了興頭,慷慨地說:“好吧,包在我身上,大家好好聚一聚。我廠里的事實在太多,忙忙亂亂的,也好久沒有和李政見面了。”

  石永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出於對老同學的這點關心和好意,卻差點辦出一個天大的壞事,把陳家鵠的性命懸在了一根線上。

  壞事就出在兩天后的婚宴上。

  石永偉本打算在朝天樓為陳家鵠和惠子補辦婚宴,但事到臨頭又變卦了,把地點改在了重慶飯店。朝天樓是一家普通酒樓,就在朝天門碼頭附近,雖顯嘈雜,但菜做得好,又麻又辣,很合本地人的口味,也是本地人舉辦壽宴、婚宴的首選之地。石永偉之所以改變主意,不是他貪圖重慶飯店的豪華虛名,而實在是被人所迫。

  這個逼迫他的人,就是陸從駿。

  就在石永偉去朝天樓聯繫宴席並預付定金的時候,老孫鄭重地向陸所長匯報了一個來自三號院的重要情報:陳家鵠當年在早稻田大學裡解答的那道暗藏着美軍密碼的超級數學難題,正是惠子拿到學校里來的,而向她提供這道難題的人就是她哥哥,當時正在日本陸軍省情報部工作……陸所長聽了這個情況後,着實吃驚不小,沉思良久,方抬頭問老孫:“這情報可靠嗎?”

  “絕對可靠。”老孫言之鑿鑿,“據三號院那邊說,提供這材料的人當時就在早稻田大學留學,與陳家鵠和惠子是同學。他說這事是公開的秘密,班上的人都知道。”

  陸所長不放心,要老孫跟三號院聯繫,追查情報提供人的身份和地址。結果很快就查到了石永偉頭上。那天石永偉剛從朝天樓回來,陸所長就帶着老孫攆上門來,屏退辦公室所有的人,面色嚴肅地追問陳家鵠和惠子究竟是不是日本間諜。

  石永偉驚愕不已,提着大嗓門喊道:“不可能,陳家鵠絕對不可能是日本間諜!”

  “為什麼?”陸所長冷冷看他。

  “為什麼?”石永偉嘴裡吐出一根棉絲,更是氣急敗壞,橫着眼對陸所長說:“你不是來頭很大嘛,你難道不知道陳家鵠在日本的情況?他當時就因為拒絕為陸軍省服務,遭到了各種各樣的報復,以致不得不離開日本,去美國重讀博士。當時他博士都快畢業了你知道嗎,可他們就是不給他續簽證。這是很欺負人的,侮辱啊,跟當街脫你褲子一樣,也只有這種強盜國家才做得出來這種欺人太甚的事。如果是你,受了這種侮辱還會給他們當間諜,可能嗎?絕對不可能!”

  “那陳家鵠跟這個女人是怎麼好上的?”

  “你是說小澤惠子?我覺得主要還是惠子欣賞陳家鵠的才華吧。其實惠子比我們低兩級,我也不太了解她。”

  “你覺得她……小澤惠子,有沒有可能是鬼子的間諜?專門派到陳家鵠身邊的,她哥哥不是在情報部門工作嗎?”

  石永偉撓了撓頭,一副把握不定的樣子,“這……難說,很難說。要說惠子人還是……挺不錯的,對我們中國人很友好。我是說那時候,在學校的時候。但是現在的日本人啊,都中了邪似的,不好說。你們從其他渠道了解了解看吧,我能肯定的只有陳家鵠,他絕不可能是日本間諜,那樣的話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問題不在陳家鵠身上,這一點陸所長已有基本判斷,石廠長不過是讓他更加堅信而已。問題是惠子,但對此石永偉無法提供確鑿信息。陸所長見問不出什麼名堂,準備告辭,在跟石永偉握手的時候,不忘交代:“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今天我們的談話內容不能對任何人泄露,尤其是你那兩個同學。”

  石永偉笑道:“放心,只要對抗日有利的事我都樂意做,包括你以後還可能對我提出的要求,甚至是不光彩的要求。”

  陸所長皺着眉頭,不解地看着他。

  石永偉一副洞察秋毫的樣子,笑了笑,說:“難道不是嗎?下一步你可能會讓我去試探惠子,看她是不是日本間諜。”

  陸所長搖頭,“這個暫時還無必要。”

  石永偉爽朗地笑着,“最好是永遠沒這個必要。說句老實話,我跟陳家鵠包括他父母的關係都很好,對惠子印象也不錯,我可不希望她搖身變成一個鬼鬼祟祟的間諜,更不希望讓我去證實。不瞞你說,我正在給他們張羅舉行個小婚禮呢。”

  陸所長的雙眼頓即變成了兩把錐子,緊緊地扎着他。石永偉趕忙解釋:“陳家鵠娶了惠子壓力很大,按說家裡該給他們補個儀式,但他的父母至今都沒有安排,我就安排了。”

 陸所長眼裡的錐子變成了花朵,舒然綻放。他拍了拍石永偉的肩頭,笑逐顏開,“我給你提個建議,最好把婚禮安排在重慶飯店。”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算是對我工作的配合。”

  “我需要知道為什麼。”石永偉提高聲音。

  “如果你這被服廠還想開下去,就聽我的。”陸所長壓低聲音,低得要將嘴巴湊到石永偉耳邊。言畢轉身而去,連個再見都不道,像個吃橫飯的地痞。石永偉怔在那裡,他看着腳步生風的陸所長,從他冷硬的背影上,感到了一種不容質疑的威懾和霸道。

  七

  婚宴就這麼改在了重慶飯店。

  重慶飯店是當時重慶少有的安全之處,有“廢墟上的樂園”之稱,住滿了各國外交人員、記者和商人,牆壁上和樓頂上塗抹着國際通用的禁炸標誌,鬼子飛機對它也另眼高看,從不往它的區域裡扔炸彈。入夜後,整個重慶一片漆黑,唯有這裡,享受着華燈璀璨的光明,有時還會傳出軟綿綿熱騰騰的歌舞之聲,仿佛置身於戰爭之外。於是乎,各路達官權貴和商賈富人云集在此,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紅男綠女,穿梭往來,珠光寶氣,閃爍其間。

  但有一個情況,一般人是不了解的,重慶飯店同時還是各國間諜心照不宣的集散地,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時常游弋於此。陸所長要求石永偉把婚宴改在這裡,目的就是要利用這裡魚龍混雜的複雜情況,試探惠子,看她會不會露出一點馬腳來。出於同樣的考慮,同時也為了便於監視,宴席沒有設在包間裡,而是設在了大廳。

  可自始至終,宴席都很正常,沒出現值得懷疑的地方。陳家鵠帶着惠子、父母、大哥和妹妹家燕來了,石永偉也帶着他母親和小妹來了,兩家人顯然早已熟識,見面打拱作揖,互相問好,酒桌子上也是一團和氣,該敬酒的敬酒,該喝酒的喝酒,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禮貌而又熱鬧。

  只是有一個情況,引起了秘密監視的老孫和小周的注意,那就是姍姍來遲的李政。婚禮遲到,本沒什麼新鮮的,新鮮的是,李政在酒過三巡後,竟然送給陳家鵠一份獨特的禮物:一把仿德國品牌的名貴手槍,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陳家鵠問李政:“你送我這個幹嗎?”

  李政笑容滿面,侃侃而談:“有兩層意思,第一,你現在是有婦之夫,梧桐樹上停了鳳凰啦,要隨時擦亮你的‘槍’,爭取百發百中,早得龍種!”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李政接着又說,“這第二層意思嘛,現在重慶亂得很,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嘛,又是名貴珍稀動物,容易招事惹事,身上有一把槍可以防防身,以防萬一。”

  陳家鵠觀賞着槍,“我又不會使,有它也沒有用。”

  李政比畫着筷子說:“比使筷子還容易,等會兒我教你一下就知道了。”

  陳家鵠把槍還給李政,“免了吧,說不定它還會給我惹事呢。”

  李政拒絕不接,“收下,別傻了,這可不是一般的槍,在坐的各位把身上的腰包掏空了,可能也只夠買個準星。你看這是什麼?”指着準星和扳機,“一個純金,一個白銀,都是真傢伙,不是鍍的,你就是當禮品也要收下。我們總共也只生產了三百支,這是我們部長特批給你的,老人家求賢若渴,對你刮目相看呢。”

  陳家鵠拿起槍,端詳一會兒,譏諷道:“這可能只能當個玩具槍把玩,瞄不準的。”

  李政說:“怎麼瞄不准?這是完全按德國B7手槍模型造的,絕對瞄得准!”

  陳家鵠臉上依舊掛着譏諷的笑意,說:“正因為它是按手槍模型造的,所以才瞄不准。”然後就行家似的對着那把槍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起來,“你看這是什麼材料,鋼,比重為7.87的輕型鋼。可能這也是這款槍設計的材料,但現在準星是比重為10.5的銀,扳機呢是金,比重為19.32。這樣整把槍的重心就發生了變化,後重前輕,平衡點也隨之發生了變化、移動。平衡點變了,整支槍的設計數據都混亂了,還能瞄得准嗎?”

  一席話說得大家驚異不已,屏息靜氣,瞪大兩眼愣愣地看着他。李政聽罷,來勁了,“先不說你說的對不對,就憑你這番話,你就該去我們那兒,絕對前途無量啊。收下吧,這是見面禮,也是你的身價。我們部長今天專門說了,讓你馬上報到,我們剛走了一個人,需要你儘快去發熱發光。”陳家鵠笑笑,不答話。旁邊的石永偉高興地站起來,舉起杯子說:“來,家鵠,這杯酒我們大家一齊敬你,祝你早日到李政那裡去上班,為國家出力,為抗日出力!”

 大家紛紛舉杯起身。在眾人的碰杯聲中,李政又大着嗓門對陳家鵠說:“我先干為敬了,明天我就給你送徵調令去!”

  其實,此時危險已經悄悄來臨,只不過所有的人,包括前來監視惠子的老孫、小周和前來秘密保護陳家鵠的老錢、小狄,都未察覺而已。之所以未能察覺,是因為這不是一次事先精心策劃的暗殺行動,而是一次偶然又偶然的不期而遇,是狹路相逢。

  就在李政等人興高采烈地鬧酒的時候,一個面色陰沉、身材粗短的男人,帶着一個姑娘走進餐廳,並在服務員引領下,找好了就餐位置。男人被旁邊的鬧酒聲吸引,抬起頭無意識地將視線掃過去。當他的目光落到陳家鵠身上時,他猛地驚住了,兩隻眼睛頓時瞪得銅鈴似的,像見了厲鬼一樣。別人見了鬼,會心生恐懼,可那個男人見了陳家鵠,陰沉的臉上頓如夏季的熱風喧騰而起,熱辣辣地溜過一絲驚狂和喜悅。他趕緊摸出一張錢放在姑娘面前,起身說:“抱歉抱歉,實在對不起,我有點事,明天我再來找你。”說完,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往飯店外面走去。姑娘是個妓女,拿了錢,又不需要身體上的付出,等於是白撿了個便宜,頓時高興壞了,朝那男人揮着手說:“謝謝,謝謝大哥,要記得囉,明天我等你的囉。”男人根本不予理會,轉瞬就走得沒了蹤影。
  這匆匆離去的男人並不是一般的嫖客,他就是在武漢曾經對陳家鵠實施暗殺的兩個日本特工之一,名叫昭七次三。因在武漢的暗殺行動失敗,他的同伴已被送到前線去打仗了,而他因過去立有大功,加之與惠子的哥哥素有的關係,被秘密派到重慶,接受少老大和桂花的領導與監視,以戴罪之身,繼續完成暗殺任務。

  事實上,那次暗殺是惠子的哥哥一手策劃的。惠子的哥哥確實在上海開了家藥店,鋪子裡燒着香火,供着觀音菩薩,時不時還在門前架鍋贈粥,救人於難。但這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把戲而已。他的真實身份是日本在華特務機關長松本室孝良的幹將。淞滬戰爭爆發前,他作為南本實隆少將的隨從潛入上海,先後加入日本在滬特務組織“竹機關”和“梅機關”,秘密開展特務活動。他比任何人都早知道陳家鵠在破譯上的才華,當初正是他執意要把陳家鵠召入陸軍省破譯機構,事敗後也是他在暗中搞鬼,要把陳家鵠逐出日本。因為他發現自己妹妹被這個男人迷上了,他要拆散他們,棒打鴛鴦。哪知道自己妹妹不爭氣,丟人現眼追到美國去了,把父母氣得翻白眼,下狠話:限期回來,否則斷絕關係。惠子執迷不悟,一時間雙方斷絕往來。直到去年他開始在上海“大行善事”,惠子才開始與他書信往來,稱兄道妹,恢復親情。這次回中國前,惠子給哥哥專書一信,期盼一見,終因武漢戰況吃緊而落空。

  其實,惠子根本不曉得哥哥現在的特殊背景與身份。當他得知惠子和陳家鵠的行程後,立即策劃了一起暗殺陳家鵠的行動。在他看來,於公於私陳家鵠都該死:於私,陳家鵠是他們家的仇人;於公,他是他們國家的敵人——如果他回國干起破譯,必將對日本國造成威脅。這一點惠子的哥哥最清楚,幹掉陳家鵠,一舉兩得!惠子的哥哥毫不遲疑,私自派出最得力的部下昭七次三赴武漢守株待兔,以為十拿九穩,哪知道半路殺出兩個土八路壞了事。

  惠子的哥哥知道憑自己的力量已經難取陳家鵠性命,便把陳家鵠的情況添油加醋地向南本實隆少將匯報,大肆渲染陳家鵠對帝國的危害。南本在重慶養有兩條“野狗”,其一便是少老大和桂花的“夫妻店”,其時正受命要剷除黑室,暗殺陳家鵠的行動就這麼落到了他們頭上。謹慎起見,惠子的哥哥又將昭七次三派往重慶,配合行動。

  昭七次三一到重慶就找到中山路糧店,投到了少老大和桂花門下。當少老大從昭七次三帶來的照片上,認出陳家鵠和惠子就是幾天前他和桂花在朝天門碼頭上劈面相逢的那一對年輕夫妻時甚感驚奇。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說明這人真跟他有緣——孽緣。

  “他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要置帝國於死地的人。”昭七次三咬着牙,恨恨地說。

  “幹什麼的?”

  “手無縛雞之力,卻可以上天攬月。”

  說得神乎其神,是為了讓大家對他下面要說的話洗耳恭聽。昭七次三繼續說:“他是個數學家,曾經在早稻田大學數學系就讀,對炎武次二先生的數學理論頗有研究。炎武先生是當今亞洲數學第一人,日本當代密碼學之父,帝國當代密碼學的理論是在他二十年前確立的炎氏二進叉一理論基礎上拓寬發展起來的。東京認為,重慶一旦知道他回來,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拉他去黑室盡職,這對我們極為不利。所以,必須找到他!幹掉他!”

 少老大聽罷,驚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有神靈在幫助他,不僅要他滅了中國的黑室,還要他殺了帝國的心腹大患,建立奇功。這對於剛被皇軍納編授予少佐軍階的他來說,無疑是一針強烈的興奮劑。他立即命令馮警長密切配合昭七次三,全力搜尋陳家鵠的下落,並給他們下了死命令:一旦發現陳家鵠的蹤跡,格殺勿論!

  可讓昭七次三根本沒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天出門,本意是想找個妓女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不料卻與陳家鵠不期而遇。可以想象昭七次三心裡是多麼驚喜,他急匆匆地往飯店外面走的時候,右手已迫不及待地伸進了懷裡,他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按規矩,昭七次三理應將這一情況緊急呈報少老大,可是他沒有,原因有二:一,陳家鵠是從他槍口下溜掉的,他要親手宰了他,將功補過;二是時間不容許,因為陳家鵠等人隨時都可能筵終人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賜良機,守株待兔的機會又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麼差,會再次失手。天黑下來了,昭七次三很容易地在黑暗中找到了理想的射擊點:一輛帶篷罩的黃包車。他提前給車夫支付了雙倍的車錢,讓車夫把車停在正對着酒店大門的一棵大樹背後,既能打,又能跑。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車夫到時臨陣逃跑,他還可以自己逃跑。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懷裡,緊握着槍,槍體已經被激動的手焐熱。他望着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重慶飯店,想象着陳家鵠走出飯店,他拔槍射擊的情景。他聽見子彈呼嘯着射入陳家鵠的身體,還看見鐫刻着天皇頭像的帝國勳章從天而降……

  天上能降祥雲,也降禍水,真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倒霉時喝口水都要嗆死你:一個人用不要命的身體擋住了他通向天皇勳章的路,另一個人則用槍,打爆了他充滿幻想的腦袋。

  這個用身體擋路的人,就是小狄。當陳家鵠、李政等人喝得醉醺醺的,準備帶着妻兒老小回家時,小狄在老錢眼神的示意下,搶先一步出了飯店。小狄的任務是偵察外面的環境,看有無異常情況。八點多鐘,正是酒店人流高峰,吃飯的要回家,過夜生活的剛出來,門口不時有來來往往的人。小狄夾在人群中往外走,目光四顧,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輛黃包車上往外張望。他沒有一下子反應過來那人是誰,只覺得有點面熟,多看了一眼。

  適時陳家鵠等人已經從門內走出來,李政的軍車鳴着喇叭開過來,停在酒店門前,剛好擋住了昭七次三的視線。陳家鵠的酒喝到位了,小狄聽見他在背後大着舌頭嚷嚷,執意不肯上車,要三位老人家先上車。轉眼間,小狄有意無意地發現昭七次三的三輪車往前挪了位置,而且昭七次三的目光一直盯着陳家鵠,右手一直插在懷裡,感覺有點不對頭。他回頭找老錢,看老錢剛從門裡出來,便對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當他再回頭去看昭七次三時,發現他已經掏出槍,準備射擊。

  砰——

  槍響了,小狄幾乎本能地一個飛身魚躍,用身體迎接了子彈。中彈的小狄憑着信念的力量朝槍口猛撲過去,信念的力量居然這麼強大,他像只大鳥一樣張翅而飛,直撲昭七次三,令他驚懼失措。

  砰——

  槍聲又響,小狄再次中彈,抽搐着轟然墜地。正是這一槍,讓昭七次三暴露在老錢的視線內,他短暫的驚懼也給老錢贏得了寶貴的時機,及時射出了復仇的子彈。

  砰——

  又一聲槍響。感謝老天,這一回老錢沒有失手,子彈鑽進了昭七次三的腦門,他最後憑天皇意志擊發的子彈射向了天空,他的性命也像這顆子彈一樣向天上飛去,不知去向。

  遽然出現的槍聲和血腥場面,讓陳家鵠等人驚慌不已,一幫人驚叫着,混亂着,扶老攜幼,紛紛往飯店裡退避。現場人多,事發突然,加之老錢和小狄都是喬裝打扮,陳家鵠和惠子難辨真偽。他們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知小狄和昭七次三是為家鵠而死。包括一直盯梢的老孫和小周也不知緣由,以為是一幫地痞在火併,沒有去管,事後也沒去追查。

  只有陳家鵠父母,對喜慶的婚宴之夜大鬧血光之災,不免憂心忡忡。日後,當兒子和惠子的婚姻在淒風苦雨中不可避免地告終後,兩位老人家總會想起這場突發而至的血災,不時地喃喃自語:蒼天在上,人間萬事都是老天註定的。

  第五章

  一

  從重慶飯店回來,惠子心裡暗自高興,像在銀行里存了筆秘密款子。她似乎從熱鬧、喜樂的酒宴中,從李政、石永偉等人敬酒的熱情里,還有陳家鵠父母春風滿面的笑容上,看見了自己融入陳家的希望。

  次日,天剛蒙蒙亮,她就窸窸窣窣地起了床。旁邊的陳家鵠睡眼矇矓地問她:“幹嗎呀,起這麼早?”她將嘴巴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是說,‘精神’所至,金石‘會’開嘛。”

  陳家鵠睜了下眼,又閉了,“你說什麼呀?”惠子翻身下床,笑着說:“沒什麼,我要去幫媽媽燒早飯。”陳家鵠這才清醒過來,撐起半個身子說:“不是‘精神’所至,金石‘會’開,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惠子在房門口迴轉身來,嫵媚地笑道:“知道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朝他扮了個鬼臉,就咚咚咚地朝廚房跑去。

  廚房裡,陳家鵠的母親正在燒早飯。鍋里瀰漫着蒸氣,灶台一角的煤油燈在蒸氣中一閃一閃的,屋頂上幾塊亮瓦漏下幾縷朦朧晨光,母親在這光影里,身影也是朦朧的。惠子彎着腰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媽,你早。”母親甚感意外,抬頭望着她。惠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接過母親手上的傢伙,“我來幫你燒早飯。”母親驚異地看着惠子,不知說什麼好。

  惠子灶上灶下地忙活起來,一邊忙活一邊說:“媽,我今後天天來幫你燒早飯。我……我要學着做陳家的好兒媳婦,做……做中國的好兒媳婦。”說着臉竟紅了,眼裡的兩汪秋水在柴火的映耀下,羞羞地晃動着。“好,好,好哦。”母親望着羞澀的惠子,臉上的皺紋漾開去,柔柔的,像外面的晨光一樣,充滿了憐惜與愛意。

  這天早上,陳家人第一次吃到了惠子燒的早飯。大家都誇獎惠子的早飯燒得好,只有大哥家鴻苦着臉坐在桌角,悶着頭扒飯,一聲不吭。家燕看不過去,伸過筷子去敲他的碗沿,“哎,大哥,你吃了嫂子燒的早飯,怎麼連一聲謝都不說呀?”家鴻哼一聲,丟了碗筷就走。惠子怔怔地看着家鴻的背影,臉上充滿訝異和尷尬。母親趕緊出來打圓場,對惠子說:“你大哥就是這個脾氣,別理他,我們吃飯,吃飯。”

  剛吃完飯,惠子正幫着母親收拾碗筷的時候,李政風風火火地推開門,闖了進來。陳家鵠哈哈大笑道:“你這回可來得不巧,我們剛吃完。”

  “我吃了。”李政一臉嚴肅。

  “那是給我送徵調令來了?”

  李政看天井裡人多,對陳家鵠使了個眼色,“進屋說。”陳家鵠這才注意到李政的神色不對,臉色像被霜打了似的。他湊上前,小聲問:“怎麼啦?”

  “見鬼了!”李政低聲罵道,徑自朝客廳走去。兩人匆匆來到客廳,未及坐下,李政就拉住陳家鵠,急急地問:“最近是不是有什麼部門來要過你?”

  “是啊。”

  “什麼部門?”

  “說是什麼情報機關的。”

  “是不是姓陸的,叫陸從駿?”

  “鬼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名,反正就是他。”

  李政一拍大腿,“我猜就是他!”

  陳家鵠並不瞭然,放鬆了身體,淡然地說:“怎麼,你認識他?”

  李政忿忿地說:“我才不想認識他,這種人,仗勢欺人之徒。他才從我們那兒挖走一個人,現在又來挖你。今天一大早他就給我送來一號院的通知,說他們要調你,叫我們放手。”

  陳家鵠這才重視,愣愣地看着李政。李政嘀咕道:“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們要調你呢?”陳家鵠終於明白過來,神情肅穆地說:“他肯定在跟蹤我。”李政點頭默認。

  其實,何止是跟蹤,婚宴的地方都是黑室定的,其間一切談笑風生、好言佳話、是是非非,都被老孫如數收集在案。當天晚上,老孫便趕回五號院向陸所長做了詳細匯報:惠子那邊明的暗的沒有絲毫異常,倒是兵器部冒出事來了,他們要調陳家鵠。

  陸所長不顧夜深,當即給杜先生打去電話,把傅將軍對陳家鵠的薦詞和自己一面之識的感受,以及兵器部要調他的情況,簡單做了匯報。杜先生問他:“你需要我做什麼?”陸所長答:“我們五號院需要他。”電話里只傳來一句“知道了”便斷了線,嘟嘟地響着,像一隻潛艇正在秘密下沉。次日天剛放亮,一份密件就由值班人員送到了陸所長的床頭。他命人將密件送到了李政手上。

 到達的不只是密件,人也緊跟着到了。

  就在陳家鵠與李政迴避家人、在客廳里密談之時,老孫拎着一籃水果,走進了陳家,彬彬有禮地向陳家鵠父母問好,並探問陳家鵠。陳家鵠聞聲出來,冷着臉問他:“又是你,找我幹嗎?”老孫對他的冷淡視而不見,依舊很有禮貌地問好。陳家鵠皺着眉頭,語氣很沖,“我本來是好的,見了你就不好了!”

  “對不起,”老孫謙卑地笑着,“不是我想見你,是我的老闆想見你,讓我來接你。”

  陳家鵠的情緒已經被李政剛剛提供的情況烘乾、焐熱,一點就着火,“我要不走呢?你是不是準備掏出槍來逼我走?”

  老孫搖頭,“不,不,陳先生見外了。”

  陳家鵠說:“少囉唆,回去告訴你老闆——不,應該是處長吧,我不想見他。”
  門外響起一陣大笑,陸所長款款地走進來,朗聲說道:“早知陳先生有脾氣,所以甘拜下風,甘願登門求見。”

  陳家鵠先是驚異,繼而馬上不客氣地回敬道:“你不怕我們家門檻高嗎?對不起,我不想見你,請走人!”

  陳家鵠的父親正在旁邊整理一盆花草,見狀,回頭責備道:“家鵠,你怎麼這樣不懂禮貌!”意外得了援兵,陸所長連忙走上前,對老先生一鞠躬,“陳教授好,學生多年前曾在同濟聽過您老的講座,受益匪淺,至今不忘。”轉而又對陳家鵠母親鞠了一躬,“伯母好。”

  “哦,你是同濟的?哪一年的?”陳父有些驚奇地望着他。

  “民國十年,那時候您每年都來我們同濟開講座。”

  陳父說是是是,拉過一張凳子,請陸所長坐,把現場的氣氛緩和下來。這時李政從屋裡出來,陸所長見了,故作驚訝地招呼他,“這位不是李處長嘛,我們見過面的,我們剛從你手下調了一名干將,不錯,不錯,兵器部果然是藏龍臥虎啊。”

  陳母解釋道:“這個小李啊,跟我們家鵠是同一天生,同一條街上長大的。”

  陸所長對陳母點點頭,“哦,難怪李處長要把令郎招至門下,可是……”他轉頭望着李政,聲音變得生硬,“李處長,恕我直言,貴部的門檻兒低了些,不適合陳先生高就。”如此公然挑釁,令李政反感,唇齒間不由發出一聲冷笑,“跟你的門檻比是低了一些,只怕我的老同學不願意走高門檻。”陸所長淡淡一笑,“你放心,這是我的事。”

  “別理他。”陳家鵠走過來,對李政說,“走,我送你走。”

  陸所長在後面追了一句:“要回來哦,我有大事要跟你談。”陳家鵠根本不理睬他,親熱地扶着李政的肩頭徑直向外走去。場面有點僵,陳父為了打破尷尬,叫家鴻來給客人泡茶。閒談中,陸所長知道家鴻以前在南京郵政局工作,現在賦閒在家,就表示他樂意張羅一下,或許能幫個小忙。這一下贏得了陳父陳母和家鴻的好感。

  陳家鵠送完李政回來,即要上樓。所長見了連忙喊:“陳先生別走,你我終究是有過一面之交,何必如此冷落我。我既然來了,總要談一談嘛。”

  “談什麼?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還沒談怎麼知道沒什麼好談的。”

  “那你說吧,我聽着。”

  “我們需要找個地方談。”

  陳家鵠瞪他一眼,率先進了客廳。陸所長跟進來,小聲道:“我們去外面談吧,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總是疑神疑鬼的。”陳家鵠反唇相譏,說:“哼,你連我的家人都不信任,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陸所長怎麼會這麼容易敗下陣來,他答得更加漂亮,“不瞞你說,我連自己都不信任。關鍵是,我要對你的家人負責,我在這兒待久了不好,鬼子把我當成一個香餑餑,可能正在四處找我呢。”

  陳家鵠這才正眼看他,顯然是被點到穴位了。

  所長勸他,“走吧。我知道,出了門往右,走五分鐘,有一片亂墳崗,我們去那裡談吧。死人是不需要我們負責的。”說着出去,正好碰到惠子和家燕洗完碗筷,在擦桌子,便又相認了一番。客觀地說,看惠子溫良、安靜得甚至帶點兒羞怯的神情和舉止,陸所長難以將她和一個間諜聯繫起來。但他馬上又告誡自己,不能以貌取人,俗話說不叫的狗最會咬人,一眼識得破的間諜又怎麼能當間諜?

  二

  正是盛夏時節,墓地里草長鶯飛,蓊鬱一片,蝴蝶翩翩舞,昆蟲嗡嗡飛,嘉陵江的風越過無數屋脊,颯颯地吹來,在草叢間掀起嘩嘩的浪語,讓人倍感清爽舒服。所長和陳家鵠一前一後向墓地深處走。老孫保持一定距離,若即若離地跟着。
 所長邊走邊頗為抒情地說:“這兒真好,死人聽不見我們的話,聽見了也不會說。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我相信背叛,不相信忠誠;我相信陰謀,不相信愛情。有時候,我對自己的職業真是厭倦透了,可有什麼用?除了死,沒有解脫的途徑……”陳家鵠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別閒扯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我可不想在這種鬼地方待久了。”

  “好吧。”陸所長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緊緊盯着陳家鵠,一字一句地說,“我們需要你,請你去我們那兒工作。”

  “我要說不呢?”

  “抗日救國的大事,我相信你不會說不。”

  “我去兵器部也是抗日救國!”

  “那對你來說是大材小用了,只有在我們那兒,你的才華才能得到充分發揮。”

  陳家鵠不屑地說:“據我所知,你們幹的都是偷雞摸狗的事,我又能為你們幹什麼?”

  “你真想知道?”陸所長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說,“死人聽見了沒關係,但你絕對不能跟任何一個活人說。”

  “你就把我當個死人吧,知道了也開不了口。”

  “不要說不負責任的話。”陸所長神色凝重,口氣嚴厲,“嚴格地說,你現在還無權知道,但你恃才傲物,自鳴得意,我不讓你知道恐怕也無法讓你跟我走。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什麼情報處的,我是對日無線電偵聽機構黑室的主人,我們請你去是要你破譯日軍密碼。”

  陳家鵠震驚了,以裝糊塗掩蓋內心的驚異,“你說什麼?什麼機構?我沒聽清楚。”

  “別裝糊塗,”陸所長知道,他需要用沉靜的銳利去擊敗陳家鵠,“我要你去破譯鬼子的密碼。”輕聲柔語,言簡意明。

  “破譯密碼?”陳家鵠目光炯炯地看着對方,繼而又破顏而笑,“你找錯人了!我怎麼會幹這個?鬧了半天,居然是個天大的誤會,哈哈哈……虧你還是個搞情報的,哈哈哈。”笑聲比蝴蝶飛得還歡快。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我笑你,情報頭目搞錯情報了。”

  “你笑我,死人在笑你!”陸所長眼睛裡透出一束光亮,狠狠地瞪着他,臉上充滿譏諷,“你以為這樣能騙得過我?你太小看我了,若論了解你,我超過你的父母。”

  “可惜了解的都是假情報。”

  “難道你破譯美國外交密電也是假情報?”

  陳家鵠一驚,臉上瞬息萬變,但還是故作輕鬆地說:“什麼美國丑國、密電明電的,我沒聽說過。”

  “想聽嗎?”

  “想,說來聽聽。”

  “說來話長。”

  “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您慢慢說。”

  “幾年前你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解過一道超難數學題,是嗎?”

  “是。”

  “這道難題將早稻田大學裡的所有數學教授都難倒了,包括你的導師炎武次二教授。”

  陳家鵠看他一眼,“說,往下說。”

  陸所長說:“據我所知,炎武次二是日本最有名望的數學家,他都解決不了的難題,而你竟然毫不費事地將它解決了。”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陳家鵠冷笑。

  陸所長說:“如果我們再談下去,你會發現我知道得更多,甚至有些不該知道的我都瞭如指掌。”

  陳家鵠故作鎮靜,“說啊,繼續說,既然你知道得那麼多。”

  陸所長便繼續往下說:“事實上,那道超難數學題是由一份美國外交密電置換出來的。當你解了那道難題時,無異於破譯了那份密電。而之前,你從未接觸過密碼,這說明你有破譯密電的天賦,奇才啊!”

  陸所長看了看陳家鵠,見他不語,又說:“所以事後不久,日本陸軍情報部門派人到學校要你為他們去服務,但遭到你的拒絕。是這樣嗎?”

  陳家鵠覺得來者不善,而且一語擊中了他幾年前的舊傷,一股無名火忽地從心底躥上來,不覺提高聲音吼叫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陸所長卻顯得很冷靜,笑眯眯地說:“如果是,說明您正如我所料,也正如你自己說的,你有一顆赤誠的中國心,報國心。”

  “你高看我了。”陳家鵠冷冷地說,然後抬腕看看手錶,“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請你自便。”說完拔腿下山。

  陸所長跟上來,頗具耐心和禮貌地說:“依我之見,一個英雄最怕的是沒有對手,沒有用武之地。你的才華正是我們民族解放事業急切需要的,我們那裡正是你這樣的英雄大展宏圖之處,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何如此固執己見?”

  陳家鵠不聞不顧,依舊疾步而走。

  陸所長緊追幾步,又湊上去說:“你身為一代國士的後裔,如今國難當頭理當挺身而出,豈有置之不顧之理?”

  陳家鵠突然剎步,佇然而立。

  “這是一條死亡之路!毀滅之路!自殺之路!不歸之路!你休想把我騙去!”陳家鵠突然暴跳如雷,像機關槍一樣對陸所長大聲嘶吼,連發不止。

  陸所長退開一步,輕蔑地說:“這樣的話我曾不止一次聽汪精衛先生說過,難道你也是求和派?”

  陳家鵠稍稍平靜了一下自己,喘息着說:“我不是求和派,要投降我又何苦回國?你聽錯我的話了。”說着就近找了塊墓石坐下,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

  陸所長在他旁邊蹲下來,“是啊,我也是這樣想,求和投降只要有一張乖巧之嘴和一顆奸詐之心即可,身在異國也不妨,何必漂洋過海、風雨兼程地回來?既然不是和,就是戰!而你將要去從事的工作就是為了戰,為了戰無不勝,為了殲敵於千里之外!”

  陳家鵠埋頭不語。

  陸所長繼續說:“兵家言,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國軍所以節節敗退,絕非前線將士貪生怕死,而是——正如蔣委員長說的,我們是輸在兩樣東西上,一是裝備,二是情報。裝備,是國力的象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過目前我們已從德國、蘇聯和美國採購了大批武器裝備,組建了像第八十八師這樣完全德式裝備的鐵師雄旅,還有特種坦克獨立師、空戰師,這些驍勇善戰的尖刀部隊,在中原與敵鏖戰血斗,寸土不讓,可謂初見成效。而說到情報,這也是一場戰爭,像破譯密碼,打的是智力戰、人才戰。我泱泱大國,人才濟濟,難道還不能迎頭趕上?我們對你已有充分的了解,你是炎武次二的高才生,而現在日本軍事密碼就是從炎武次二的數學成就上建起來的,你是最適合來幹這個的。你一定能夠破譯日軍密碼,為抗日救國大業建功立業。”

  陳家鵠猛地抬起頭來,冷冷一笑,“你說的比唱的好聽,你了解密碼嗎?你知道破譯密碼是怎麼回事嗎?”

  陸所長笑道:“不知道,所以才如此懇切邀你加盟。你若今天不答應我,我照樣還會登門邀請,那樣的話我就是三顧茅廬了,你就是諸葛先生了。”

  陳家鵠瞪着他,“我永遠不會答應你的,因為答應了你,等於是葬送了我的前程。”

  “老弟此言差矣,”陸所長搖頭,“投身救國救民的大業,怎麼能說是葬送前程?”

  陳家鵠高聲說:“我說的是破譯密碼!你知道破譯密碼是幹什麼嗎?是傾聽死人的心跳聲!你能聽到死人的心跳聲嗎?聽到了是不正常的,聽不到才是正常的——這就是破譯密碼,世上再沒有比這個更殘酷的職業!你讓我去幹這個,不是葬送我的前程嗎?”

  “言重了吧,你不就曾經破譯過密電嗎?”

  “那是偶然!”

  “對你也許是必然。”

  “沒有必然的事!我剛才說了,密碼破不了才是正常的、必然的,破了才不正常,才是偶然的。”

  “就算是偶然吧,偶然有一,就會有二。你想過沒有,只要你再有一個偶然,給我軍破譯一部日軍密碼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前線有多少將士將免於一死……”

  他們背後突然發出一聲異響,好像是一隻鐵碗觸地的聲音。所長頓時噤口不語,迅即起身去墳墓後邊察看,發現有一個流浪漢正捧着一隻髒乎乎的鐵碗,在啃吃食物。從吃的東西看,顯然是搜羅來的祭物。此人必是個盜墓賊,而且就棲居在此。一座墳墓已經被他挖空,改造得像個工棚,聊以住人。

  陸所長立即衝上去,責問他是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流浪漢聽不懂他的國語,只是一味比畫着一雙髒乎乎的手,嗚嗚亂叫。陸所長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樣。他想了想,不再理會這個流浪漢,轉過身去,朝遠處的老孫招手。老孫跑過來,陸所長在他耳邊悄語幾句。老孫看看那個流浪漢,將嘴巴湊到陸所長耳邊悄語。陸所長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瞪眼吼道:“別問我,這你還不知道嗎,你是幹什麼的!”

  老孫諾諾地退開,向流浪漢走去。所長則招呼陳家鵠往山下走。陳家鵠扭回身去看老孫,他顯然沒有放下此事,不知道老孫會如何處理那個流浪漢,會不會把他帶走?陸所長自語道:“見鬼了,在這種鬼地方,想不到還背後有人。”

 “他是本地人,聽不懂你的話。”陳家鵠說。

  “聽懂了也可以裝不懂。”

  “他聽懂了你會怎麼樣?”

  “這不是我的事,是他(老孫)的,讓你放下顧慮跟我走才是我的事。”

  “你死了心吧,我不會跟你走的。”

  陸所長笑而不答,默然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暫時還不想說。”有點威脅的意味了。陳家鵠才不吃這一套,“我倒想聽聽你不該說的是什麼。”

  “真想聽?”陸所長微微笑道,“其實很簡單,就是不管怎麼樣,你都得跟我走。”

  陳家鵠告訴他:“幾年前那個像你一樣的日本情報官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不一樣,我不是日本情報官。”

  “對我是一樣的,我依然是一樣不想葬送自己的前程,面對的人依然是秘密組織的嘴臉,自以為是,過分地相信自己的權力和能力,不尊重別人的感情和意志。”

  “不,不一樣!”陸從駿提高了聲音,每一個字擲地有聲,“他是你的敵人、敵國!而我代表的是你的祖國和無數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無數的父老鄉親,無數的親人姐妹!”

  陳家鵠坦然應對,“是,你說得對,可我代表誰?我代表的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能代表我,強求我去做一件我不願做的事。”

  陸所長攔住對方去路,厲聲喝道:“可你的國家需要你去做!”

  陳家鵠看看天空,像個美國人一樣攤攤雙手,看似無奈其實無所謂地看着他,“你不必這麼聲色俱厲,我不是可以嚇唬的孩子。正因為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應該選擇什麼路,對國家和對自己才是有益的!”陸所長默然不語,只有冷笑。這是他第一次對陳家鵠髮出冷笑。陳家鵠也不想再跟他干費唇舌,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幾百米之外,老孫和流浪漢,一個站着,一個坐着,都在抽煙,悶聲不語。看樣子,兩人似乎剛吵過架,又似乎言歸於好了。老孫看對方煙快抽完了,又遞上一根,“再來一根吧。”對方也不客氣,一手抽着,一手又接過了一根,夾在耳朵上。為表示感謝,他讓出自己的座位,請老孫坐。老孫謝絕了,用本地話問:“老鄉,你在世上還有親人嗎?”

  流浪漢說:“啥子親人,有親人啷個會住到這兒來嘛。”

  老孫摁滅煙頭,起身立到墳頭,看所長他們已經走出墓地,消失在一棵大樹背後,於是準備行動了。他剛才抽煙,其實就是在等他們走遠,好行動。這會兒他掏出手槍,拉開槍栓,把手放在身後,朝流浪漢走去。說來也怪,老孫的身上看上去好像什麼也沒有,但其實是要槍有槍,要刀有刀,也許還有迷香、毒藥什麼的。

  老孫走到流浪漢身邊說:“老鄉,對不起了。”說着朝他胸背開了一槍。槍口冒着絲絲熱氣,老孫吹了一下,把槍收了,仰望天空。他不想看見死者臨死前的抽搐,直到腳邊完全安靜下來才收回目光。死者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生命已經化成一攤污血,鑽進泥土。

  老孫蹲下身,把死者翻過身,發現死者睜着眼,便幫他抹下了眼帘,對他說:“老鄉,你是為了保守國家秘密而死的,一路走好。來,我給你挪個位,我可不能讓你像漢奸一樣,死了都沒人敢收屍,入不了土。”

  老孫一邊說着,一邊把屍體往墳洞裡拖。優質的墳洞據說是冬暖夏涼的,但對一個死者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死者知道冷暖嗎?

  有科學數據表明,在空曠無礙之處,手槍的響聲可以傳三千米遠。老孫開槍時,陳家鵠他們至多相距五百米,陳家鵠不可能聽不到。他剛才一直在思忖老孫會如何處置一個可能什麼也沒有聽懂的流浪漢,當槍聲打破墳地的清幽和闃寂,驚得無數的鳥兒撲翅飛起,陳家鵠已經猜到了處置結果。這個結果令他比鳥兒還要驚悸,他轉身往山上跑去,要去看個究竟。

  陸所長擋住他的去路,“你要幹什麼?”

  陳家鵠急紅了眼,“我要去看看,是不是你的人把他殺了!”

  陸所長抓住他手臂,“你不要管,這不是你的事。”

  陳家鵠想硬闖過去,哪知根本不是陸所長的對手。陸所長像棵大樹一樣巍然屹立着,腳步一動不動。陳家鵠想掙扎,陸所長稍一用力,他就痛得渾身軟了下去。陳家鵠瘋了似的吼叫:“放開我!你們這些劊子手!”這可是陸所長最不想聽的話,他手上略為用力,就將陳家鵠旋過身去,並順勢推他一把,“下山吧,那不過是個吃死人東西的盜墓賊而已,值得你管嗎?”

 陳家鵠回頭朝他呸一聲,大聲說道:“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這個殺人兇手!”然後掉頭往山下瘋狂地跑去。陸所長怔怔地看着陳家鵠消失在視線里。

  老孫處理完事情,趕回陸所長身邊。陸所長指着他鼻子罵道:“你干的什麼事!你不會不出聲嗎?!”老孫囁嚅着說:“我想……想讓他走得痛快些……”陸所長沒好氣地吼道:“他痛快了,我難受了,你沒看見他剛才跟我急!”

  三

  陸從駿急,李政也急。

  陸從駿急的是,一個好端端的人才、奇才,他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威逼利誘,磨破嘴皮子,似乎都不見效,現在甚至是翻臉了,瘋了,絕了;李政急的是,他一手為延安準備的人才都到了家門口,卻突然殺出個程咬金,活生生地把他劫了去。

  別人能劫,難道他們就不能劫了?李政心裡不由一動。所以離開陳家後,李政火速趕到機房街八路軍辦事處,向上司天上星做了匯報,並建議把陳家鵠藏起來。

  天上星搖頭,“依我看事到如今,沒辦法了,你把他藏在哪裡都沒用,他們都會找到他的。他們可以明着搶,但我們不行,除非你的同學現在主動要求做我們的同志,我們可以幫他忙,讓他離開這兒。”

  李政說:“這肯定不行,他還沒有這覺悟。”

  “所以就沒辦法,只有順其自然了。”天上星說。可李政不甘心,又建議讓陳家鵠自己去找關係,擺平杜先生。旁邊的童秘書覺得這是個辦法,可以一試,“他們陳家也算名門了,也許上面會有關係。”他說。天上星搖着頭說:“難,估計難。那個姓杜的現在位高權重,他要調的人一般人是不敢去找他說情的。”然後又轉臉問李政,“你覺得陳家鵠願意去黑室嗎?”

  “肯定不願意。”

  “為什麼?”

  “我覺得主要是他不喜歡這工作,他說去那裡面工作是下地獄,不會有好下場的。”

  一旁的老錢也跟着點頭說:“他跟我談話中也表露過這個意思,尤其對破譯密碼深惡痛絕。”

  天上星笑道:“他是個智者,知道這東西的深淺。”

  李政嘆了口氣,說:“可能這跟他在日本的遭遇有關吧,他被這工作搞怕了。”

  天上星說:“我看他怕也得去,沒有回頭路了。”

  豈止是沒有回頭路,連旁門左道都被堵死了。

  陳家鵠回到家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陸所長又帶着老孫來敲門了。陳家鵠無奈,只得去樓上躲着,讓大哥陳家鴻去開門,並告訴陸所長,他不在家。老孫欲闖進門去,被陸所長攔住,後者知道,機會還在,不必急。他對家鴻說他們晚上還要來,請他轉告家鵠,讓他務必在家等候。陳家鵠在樓上聽見了,氣得咬牙切齒,對牆怒罵:“見你的鬼去!”

  當晚,天剛攏黑,陸所長如期而至。這次,是妹妹家燕開的門。家燕把門拉開一條逢,將自己的臉夾在門縫裡,對門外的陸所長說:“對不起,我二哥還沒有回家。”

  陸所長不客氣了,令老孫強行推開門,闖了進來。陳家人聚在庭院裡,剛吃完飯,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映照着滿桌的狼藉,也映照着他們忐忑的臉。陸所長一看他們緊張慌亂的神情,就知道,陳家鵠不是沒回家,而是走了,跑了!可當他轉臉看見惠子時,心中的一塊石頭又落了地。他知道,惠子沒走,說明陳家鵠不會跑遠,他相信只要陳家鵠不跑出國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陸所長在院中安閒地踱起方步,臉上掛着輕鬆的笑意,環顧着四周說:“我知道他在躲我,其實沒必要,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他越輕鬆,陳家人就越緊張,全都不安地看着他。陸所長像個長袖善舞的戲子,長袖拋出去後又馬上收了回來。他踱到陳家鵠父親身邊,彎腰禮貌地說:“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陳父正有許多事要問他,便點點頭,站起身,帶着他往客廳走。陸所長竟疾步上前,去托陳父的手肘,樣子像個謙卑的晚輩或學生。

  院裡的人都不覺驚愕地看着他,看着他扶着老先生進了客廳。一進客廳,陳父劈面問:“你究竟是什麼人?找我們家鵠去幹什麼?”陸所長不慌不忙地將陳父按在沙發上,說:“我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先生是令人尊敬的,我也不妨違反一下紀律。”說着就掏出證件遞給老先生看,“這是我的證件,你看了不要外傳就是。”陳父只看了那證件一眼,就震驚了,“你……你是軍委的?”

 陸所長笑道:“不是黑社會,你兒子手無縛雞之力,黑社會也不需要他。但他在數學上的才華和成就正是抗日救國最需要的。說實話,他一個人的本事可以抵得上一個野戰軍!”

  陳父驚喜不已,“真的?”

  陸所長說:“絕無戲言,只是他現在對我們有些誤會,所以懇請我敬重的老教授替學生做做工作。”

  陳父擺擺手爽快地說:“我們家和鬼子於公於私都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如此,你放心,我會把他找回來向你去請纓的。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每一個國人都責無旁貸。老夫身朽,也甘願為抗擊日寇赴死沙場,他風華正茂更當如此,豈有不從之理。天地良心,孝為先,報國為上,他不從,首先老夫就不依不饒!”

  老先生的通情達理令所長振奮又感動。辭別之際他已無擔心,他深信,明天老先生就會告訴他,陳家鵠藏身何處。

  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先生搭乘電車,去石永偉的被服廠找到了“消失”的兒子。父子倆關在房間裡促膝相談,掏心掏肺,衷腸吐露,真相大白。

  父說:“家鵠呀,抗日救國是民族大業,你萬萬不可在這等大是大非上打小算盤,耍小聰明。”

  子答:“爸,我要是打小算盤就不回來了。我回來就是為了抗日,但他們要我幹的事我沒法去做。”

  父問:“他們讓你去幹什麼?”

  子說:“這是秘密,他專門要求過的,不能對任何人說。這是一個國家的秘密,泄露了是犯法的。”

  父說:“這說明這工作很重要啊,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子說:“爸,你不了解,這種事……是個陷阱,誰陷進去了一輩子都可能一事無成。再說這也不是我的專業,我要去做,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心裡根本沒底。”

  父說:“沒底,你可以從頭學嘛。”

  子道:“這不是學的問題。這……這根本就不是一個職業。爸,這是一個陰謀,是人類為了謀殺天才設計的屠宰場!”

  父親驚愕地看着兒子,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既然事關抗日救國大業,又怎麼成了陰謀,成了謀殺天才的屠宰場?父親不懂,但兒子懂。陳家鵠深知,破譯密碼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這樁神秘又陰暗的勾當,把人類眾多的精英糾集在一起,為的只是猜想由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演繹的秘密。這聽來似乎很好玩,像一出遊戲,然而人類眾多精英卻都被這場“遊戲”折磨得死去活來,甚至心智崩潰。密碼的了不起就在於此,破譯家的悲哀也在於此。

  陳家鵠見父親困惑地望着他,只得換一種方式對父親說:“爸,說實話,如果我不了解內情,稀里湖塗地去了也就去了。但現在我知道……我有幾個同學現在就在幹這個,他們無不悔恨莫及,我怎麼能再蹈覆轍。有個同學曾這樣對我說,你想一輩子都被廢掉嗎?就去幹這個!你想一輩子都生不如死嗎?就去幹這個!爸,這是人類最殘酷的事業,它把人類的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不是要使用他們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們活活憋死,悄悄埋葬。爸,相信我,我不會給你丟臉的,我只是想從別的途徑來報國救亡!”

  父親似乎懂了他的心思,長嘆一口氣說:“但你這樣躲也不是個辦法啊,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陳家鵠苦苦一笑,“他們已經找到了。”

  父親不解地望着他。

  陳家鵠說:“是你帶他們來的。”

  父親震驚不已,“你是說他們在跟蹤我?”

  陳家鵠肯定地點了點頭。

  父親一臉的焦急,“那怎麼辦?”

  陳家鵠苦笑道:“沒辦法。”

  父親拍着自己的額頭,唉聲嘆氣,“你看我,都老糊塗了。”

  陳家鵠安慰父親,“沒事,爸,你不用自責。其實,躲是躲不了的,躲到哪裡他們都能找到我。我這樣做只是為了表明一個姿態,一種決心,他們看我堅決不從,也許會放過我的。”

  陳家鵠想得太天真了,陸所長是幹什麼的?杜先生是幹什麼的?只有他們不要的人,沒有他們要不來的人,他們既然決心要他,又怎麼可能放過他?天真的陳家鵠啊,你終究跳不出黑室的掌控,正如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

  四

  由於地處西郊,相對僻遠,除了一些拉被服的卡車外,很少有其他車輛來石永偉的被服廠。可這天午後,卻有一輛軍用吉普車,在炙熱的陽光下,徑直開到了被服廠門前。
 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年紀稍大,一個年紀輕輕,下車就往廠里闖。老門衛攔住他們。那個年紀稍大的亮了證件,可老門衛並不理會,依舊攔着,伸手向他們要進廠的批條。這就惹惱了那個年紀輕的,刷地從腰間拔出槍來,抵在了老門衛的太陽穴上。老門衛頓時嚇得臉都綠了,渾身顫抖着,趕緊放行。

  倆人就開着吉普車,昂揚而入。

  這就是老孫和衛兵隊長小林,他們奉命來給陳家鵠送信。

  陳家鵠拆開信,剛抽出信紙,咣噹一聲,裡面竟然還掉出了一顆子彈!陳家鵠和在場的石永偉俱震驚不已,包括前來送信的老孫和小林也面面相覷,頗覺意外。顯然,他們也不知情。

  信很短,只有三四行,可字字見血,句句封喉,字裡行間無不充滿着透徹骨髓的威嚴和殺氣。

  信如是說——

  有人給你送槍,我們送你子彈。殊途同歸,都是為了請你高就。不同的是,我們這邊沒有退路,拒絕要付出生命和榮譽的代價。到此為止吧,再不要考驗我們的耐心了!

  陳家鵠怒火中燒,當即把信撕得粉碎,往老孫和小林臉上砸,“見你們的鬼去吧,滾!給我滾!回去告訴那個姓陸的,我不怕,幾年前鬼子就這麼威脅過我,老子不怕!哼,想耍流氓,耍啊,讓我見識一下,有膽就拔槍把我斃了!”

  老孫和小林任他罵,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石永偉則死死抱住他,不讓他與老孫他們近身。陳家鵠掙脫石永偉,衝到老孫面前,指着自己的胸膛吼道:“來吧,有種的你就開槍!這兒,對準這兒,一槍斃命!”

  老孫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前,不動聲色地說:“跟我走吧,我是執行命令的人,不要為難我了。”

  陳家鵠嚷道:“我就是不走,我就是要為難你,怎麼着?我再說一遍,要麼你有種就把我斃了,要麼你們滾!馬上滾!”

  老孫還是那樣平靜,“你不走,我們不可能走的。”

  陳家鵠冷笑,“要我跟你走,除非你先把我斃了,帶屍體走。”

  老孫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去摳鼻孔,別人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已快如閃電地擺動身形,突然衝上去,拿出手銬,以迅不可及的手法把陳家鵠跟他銬在了一起:“對不起陳先生,你違抗軍令,我只有帶走你了。”

  陳家鵠氣得發瘋,猛甩着被銬住的左手大罵道:“你這王八蛋,你銬我算什麼本事,你有種開槍啊!”

  老孫略一使勁,將陳家鵠拉了個踉蹌,“我的任務是把你帶回去。”

  陳家鵠極力掙扎,極力謾罵。老孫不聞不吭,默默發力牽着他走。陳家鵠順手操起一個傢伙,高舉着威脅老孫,“你如果再逼我走,我就砸斷我的手!”

  老孫愣住了,不敢再逼他,正要好言相勸,陳家鵠瞪着眼說:“你給我閉嘴,我不會聽你的,要跟我說什麼先解開手銬,你以為我是墳地里的流浪漢,可以讓你隨便作賤!告訴你,即使一個流浪漢你作賤了他照樣要付出代價,你想作賤我還要再投胎一次!沒見過就這麼銬人的,你的政府是黑社會啊,黑道白道都要講個天道,我今天一沒犯法二沒有傷天害理,你要銬走我,休想!”

  老孫僵在那裡。

  陳家鵠舉起他被銬住的左手,怒喝道:“我再說一遍,解開手銬,不解我就砸斷我的手!給你五秒鐘,我這就開始數數,數到五,你不動手我動手,我說到做到,不信試試看。”

  “一。”

  “二。”

  “三。”

  “四……”

  見過不要命的,還沒有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千鈞一髮,老孫不敢遲疑,乖乖地給他打開了手銬。陳家鵠二話不說,抬腿就走。走到屋門口,又轉過身來,怒目圓瞪,對老孫吼道:“別跟着我,回去告訴那個姓陸的,我已經瘋了,被他逼的。幾年前我被鬼子就這麼逼瘋過,想不到我還有今天,被自己的同胞逼得尋死覓活。蒼天哪,大地哪,你睜開眼看看,我在過什麼樣的日子啊!”

  撲通一聲,陳家鵠跪在門外,抱頭伏地。

  氣得老孫呆立在屋中,噴粗氣,翻白眼。

  五

  幾天后事情有了轉機。轉機來於多方面:機房街顧全大局的疏通,絞盡腦汁的攻心,還包括陸所長的外圍攻勢——動用關係,在軍人俱樂部給大哥陳家鴻安排了一個當放映員的工作。
 機房街這邊,李政從石永偉那裡得知陳家鵠堅決反抗陸從駿後,為這位老同學的錚錚鐵骨和凜然正氣大為感動,同時他也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可以趁兩邊鬧得水火不容之際做陳家鵠的工作,動員他另謀出路,去延安。

  李政如是這般向天上星做了匯報,天上星沉吟片刻,覺得李政說得在理,“既然陳家鵠已經跟陸從駿翻臉,寧死不從,我們趁勢而上,因勢利導,也許有一定的成功基礎,但成功率不會高,很小。不過你的建議很好,讓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新思路,我想見見他,跟他當面談一談。”

  以什麼理由請他來?天上星召集老錢、李政、童秘書開會,最後找到了一個最佳理由:請他來與救命恩人道個別,送個終。“小狄是因為保護他犧牲的,他應該來與他告個別,送個終。”老錢的建議立刻得到天上星贊同,“對,這個提議好,有些事情我們不妨藉機告訴他,這既是為他的安全考慮,同時也便於他了解我們。我們是真正的為他好,即使他現在不領情,還有今後。”

  就這樣,老錢卸下偽裝,戴着服喪的黑色袖箍,出現在陳家鵠面前。“是你,來來,進屋坐,”陳家鵠客氣地迎老錢進屋,“我還在惦記你們呢,不知你們是不是回去了。”

  老錢沉痛地說:“小狄出了事,他想最後見你一面。”

  陳家鵠沉痛地立在小狄的棺木前,棺木上覆蓋着鮮紅的中共黨旗,靜靜地停放在屋子中央。老錢指着棺材,對陳家鵠說:“其實,自從你來到重慶後,我們就住在你家對門,天天保護着你。”

  隨後老錢把小狄犧牲的經過向陳家鵠從頭細細道來,時間,地點,情節,細節,一五一十,有憑有據。這下,陳家鵠不僅是驚愕,而是傻了,魂不守舍,雙膝發軟,如在雲端。他如夢如痴地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抓住老錢的肩膀,在沉默中爆發,“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是誰讓你們這樣做的?”老錢嘆口氣,說:“因為只有我們知道你的生命有危險。”

  天上星適時走進來,邊走邊說:“這就是緣分啊,陳先生,我們偶然得知你回國,慕名邀請你去延安共謀抗日大業,不期巧遇你遭敵人追殺。不知則罷,知道了我們就要盡最大努力保護你,這也說明我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

  陳家鵠疑惑地望着天上星。老錢給他介紹:“這是我們領導。”天上星上前握住他的手,“很高興認識你,陳先生。”陳家鵠卻不知說什麼,只支吾了一下。天上星友好地拍拍他,“人死不能復生,跟他告個別吧。然後我請你喝杯茶,好嗎?有些事我想跟你交流一下,我想和你做個朋友。”

  天上星的秘書小童是福建南屏人,父親是個三代相傳的茶商,小童記憶里最早的形象是母親背着他採摘茶葉,那漫山遍野的青綠,一片接着一片,如大海波浪一樣翻騰着,無窮無盡。每天早晨,父親總是坐在屋檐下,優哉游哉地,泡茶,倒茶,喝茶,一杯接一杯,茶香從門縫裡鑽進來,伴隨着茶具碰撞的聲音,使他的童年有一種隔世的感覺。生活在一個茶商身邊,註定要與茶結下深厚因緣,現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從喝茶開始。

  喝的是武夷岩茶,葉片粗亂無形,顏色枯黃,泡出來的茶水像黃酒。這對出生在富春江邊、從小喝慣綠茶的陳家鵠來說,是一次陌生的體驗,在沒有入口之前,他不相信這是茶水,而是藥水。他甚至擔心喝下這杯東西,他也許會被迷魂架走,醒來時可能已經置身在像這杯茶水一樣昏黃的大地上:陝北延安。但眼看主人率先兩杯入肚,他也放開膽子,呷了一口,舌下頓時生津潤滑,精神為之一爽。

  好茶!

  聽話聽音,天上星的開場白從茶起頭,談天說地,有理有節,有智有趣,率性隨意,收放自如,讓陳家鵠有理由放下一顆一直懸掛的忐忑之心。他甚至想,這次談話有可能像這壺茶:從不安開始,由驚喜收場。

  主人道:“請容許我首先向你道個歉,由於我們求賢若渴,我們的同志貿然地走進了你的生活,也許給你帶來了一些意外的麻煩和顧慮。”

  客人答:“首長客氣了,是我給你們帶來了麻煩,以致小狄都犧牲了。”

  主人道:“小狄為救你而死,死得光榮。我想他一定是走得無怨無悔的,因為保護你的安全是他的任務。”
  “你們沒有保護我的義務。”

  “怎麼沒有?你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你歸國是為了抗日救國,以你的才智和學識,將來一定能在抗擊日寇的戰爭中建立功勳,我們當然有義務保護你的安全,每一個中國人都有這個義務。”

  “首長過獎了,學生不才,受之有愧。首長找我想必有事相商,不妨說來。”

  “好,我們就言歸正傳,今天請你來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從道義上說,我覺得你應該來與小狄作個別,畢竟他是為你犧牲的。”

  “謝謝,理該如此。”

  “第二呢,我們感到你對自己的安危缺乏足夠的認識,今天告訴你事實真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你的高度重視。”

  “謝謝。”

  “別老說謝謝,不用這麼客氣。現在我要說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去延安,至少目前沒有這個想法,我理解、尊重你的選擇。但現在,你在這兒的安全受到極大威脅,我們無法保證你不受傷害,去延安我可以保證,那邊雖然苦,但形勢沒這兒複雜。這兒有大批漢奸、特務,還有黑社會,很複雜。怎麼樣,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

  “如果我僅僅因為怕死去延安,這樣的人你要嗎?”

  “你偷換概念了,不過你這麼說我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會強求你去的,我只想告訴你,我們延安很需要你這種人才,比重慶需要,雖然大家都是抗日,但重慶人才多啊,你到延安去可以甩開膀子大幹一番事業。”

  “謝謝首長厚愛,很遺憾,我確實沒有這個考慮,請首長原諒。”

  “原諒談不上,遺憾倒是有。不過沒關係,來日方長,我相信我們的誠意你已經有充分的認識,哪天想去了,可以隨時跟我說,我親自送你去。”

  “謝謝。”

  “又謝謝了,哪有這麼多客氣,我可跟你不客氣了,有些話,我得跟你直說。”

  “學生洗耳恭聽。”

  “如果你非要選擇留在重慶,我建議你去黑室。”

  “首長怎麼知道我要去黑室?”

  “重慶就這麼大嘛,杜先生又是我們的朋友,現在國共合作了,稱兄道弟的關係,既是兄弟就要信息互通嘛。再說了,老錢他們天天跟着你,保護你,你有什麼事能瞞過他們,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才。”

  “你為什麼建議我去黑室?”

  確實,天上星出了一張怪牌,不論是陳家鵠本人,還是旁聽的老錢和小童秘書(他負責泡茶),還是在外面過廳里“偷聽”的李政,都覺得不可思議。大家都盼着看他的底牌。神秘的底牌,是鮮花,還是陷阱?

  天上星飲一口茶,一邊親自續茶水,一邊慢條斯理地道來:“兩個原因,也可以說是三個:一,與我們希望你去延安的初衷是一樣的,就是為了你的安全,你去黑室就會有組織保護你;二,黑室是個極力主戰的禦敵部門,任務就是破譯日軍密碼,需要你這種人才;這第三嘛,我了解杜先生這人,凡是他想要的人,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要到的。這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區別,可能也是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區別。”

  陳家鵠詫異地看着天上星,沉默不語。

  天上星笑道:“等着吧,杜先生一定有辦法把你弄去,到時候我們就後會有期了。”看看時間,準備收場。坐在外間聽他們談話的李政見他們要出來,連忙躲掉了。李政暫時還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自然不能在八路軍這裡與陳家鵠相見。

  陳家鵠一走,李政就急不可待地跑出來,問天上星:“主任,你怎麼建議他去黑室呀?”

  “你沒聽我說嗎?”天上星自問自答,“這是沒辦法的,首先,我們想攔也攔不住;其次,他的安全現在看來問題確實很大,鬼子已追到重慶,千方百計要殺掉他,去黑室對他的安全有利,我們沒這麼多人力長時間去保護他。”

  “可進了那鬼地方,我們就很難跟他聯繫了。”

  “爭取嘛,”天上星笑道,“什麼都可以爭取的。我知道你的心情,留在你身邊便於你做工作,好動員他早日成為我們的同志。可現在情況很特殊,我們也要隨機應變,不要去硬碰,你執意留他,弄不好還會把你的身份暴露了。就讓他去吧,來日方長,從大的方面講,他去黑室也是抗日,當然從長遠看,我們不要放棄他,有機會就要爭取他。”


  李政苦笑,“我買酒,別人喝了,這個買賣虧大了。”

  天上星說:“我沒有你這麼悲觀,不是有句話嘛,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政同志,世界是圓的,山不轉水還轉呢。”

  六

  陳家鵠剛跨進家門,就覺出了異樣,母親、惠子,還有妹妹家燕,全都在庭院裡坐着,卻像被什麼東西嚇住了一樣,噤若寒蟬。家燕迎上來,小聲說:“哥,你去哪裡了,來了位大人物。”陳家鵠皺着眉頭問:“什麼人?在哪裡?”家燕伸手指指客廳。

  客廳的門像被家燕的手指開的,陸所長收縮着身子走出來,面帶笑容,舉止拘謹,像有人押着他。陳家鵠不以為然,哼着鼻子冷笑道:“大人物,原來是你啊,怎麼又來了,你以為這是你家嗎?想來就來,又想來銬我走是不是?那你應該帶一支隊伍來!”

  陸所長笑吟吟地說:“我是陪杜先生來的。”

  客廳門大開,杜先生果然從裡面款款走出來,還有陳家鵠父親、母親和大哥家鴻,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杜先生瞟了陳家鵠一眼,問他父親:“這就是你家老二?”

  陳父點頭稱是,“正是犬子。”然後對陳家鵠喊道,“家鵠,你去哪裡了,快過來向杜先生問好。”陳家鵠立在原地不動,父親眉毛一揚厲聲喝道,“過來,別沒規矩。”

  杜先生淡淡一笑,“不必了,認識了,我們走吧。”回身招呼陳父和陳母,“陳兄、嫂子,一塊兒去。還有你,”指着家燕,“也可以去。”家燕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來,頻頻點頭應允,好像有槍押着她,把她修理得一下子懂規矩,知滄桑了。陳家鵠看看大家,問:“去哪裡?”杜先生看都不看他,徑直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是國防部軍人俱樂部,今後家鴻將在這裡上班,當放映員。這是杜先生下午即興送給陳家的一份厚禮。所謂即興,就是說他下午拜訪陳家的本意不是來送禮,而是請他們(當然主要是陳家鵠)來這裡看一部片子。由於陳家鵠外出,杜先生在陳家耽擱下來,閒談中陸所長存心提起家鴻失業在家,請杜先生關照,後者便做了個順水人情。

  看的片子是一部日寇在南京實施大屠殺的紀錄片。膠片不停走動,槍決,砍頭,活埋,姦淫,搶劫,轟炸,放火……銀幕上硝煙瀰漫,刺刀閃閃,堆屍如山,血流成河……地獄般的陰森恐怖,慘無人道的血腥屠殺,慘不忍睹,讓人痛心疾首。

  影片放完,燈光亮起,可放映室里依然鬼氣森森,仿佛剛才銀幕上的噩夢降臨在此。陳家鵠和他父母、兄妹驚魂不定地陷在座椅里,難以從剛才那場慘絕人寰的噩夢中緩過來。

  杜先生率先立起身,踱到陳家鵠面前,平靜、溫和、冷冷地說:“聽說你是在南京長大的,這就是你的故鄉被日寇踐踏的真實記錄,如果你覺得心痛,就跟陸所長走。如果沒感覺就算了,你走吧,但別待在中國,去你的美國、法國、英國,隨你,天高任鳥飛。”

  陳家鵠望着空蕩蕩的銀幕,久久沒有動彈。旁邊的母親眼裡早已經噙滿了淚水,轉頭望着他,淚花閃閃地說:“家鵠,你就答應杜先生吧,你都看到了,日本鬼子禽獸不如呀!你不曉得,你大哥的眼睛就是被鬼子炸瞎的,還有你大嫂……小侄兒……都是被鬼子炸死的……”

  “石大哥的爸也是被鬼子炸死的。”家燕說。

  “我們是礙於惠子的面子不敢跟你說實話。”家鴻說。

  “家鵠,你就聽媽的話,去吧。”母親已經泣不成聲。

  “家鵠,”父親最後站起來,長長地舒一口氣,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話要說,“如果你還是我的兒子,就聽我一句話,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不管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不管出於家恨還是國讎,你都跟陸所長走。國難當頭,沒有最好的選擇,只有服從抗戰的需要,我老了,如果……”

  陳家鵠沒有讓父親再說下去,他答應走,“但我有個條件。”對杜先生說。

  “說吧。”杜先生雙手抱胸,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陳家鵠請杜先生和陸所長走到一邊,才說:“我妻子是個日本人。”

  杜先生說:“這叫什麼條件。”

  陳家鵠說:“你們必須絕對信任她。”

  杜先生問:“你信任她嗎?”

  陳家鵠答:“我絕對信任她,為了我,她已經跟家人決裂了,她把一生都交給我了,我要對她負責。我也可以對你們負責,她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希望你們相信我,答應我,不要對她有任何懷疑。”
  陳家鵠知道,只要他們對惠子稍有嫌疑,他們的夫妻情就會被生吞活剝。他所以這麼決絕地不願意去黑室,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現在,他想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第六章

  一

  重慶。

  霧都。

  霧是重慶的魂靈。每天早晨,旭日晨曦降臨,嘉陵江上的霧氣也隨之甦醒,隨風起舞,白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紗布,從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還漫到屋頂,漫上樹梢,漫進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戶,最後將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嚴嚴實實地掩起來,裹在一起。霧氣中夾雜着一種生石灰的味道,還有濃厚的魚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里的怪味和陰溝里的腐臭味。因為霧,這些混雜的氣味被久久地滯留,深深地嵌在絲絲縫縫裡。旭日東升,晨光乍現,空氣清新,小鳥啁啾,悠然見南山。一日之計在於晨。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詞句,對重慶來說猶如夢囈。拂曉時分,黎明時光,你若佇立在重慶闃無一人的街角、巷口,漁火零星的岸邊、碼頭,含混不清的黏滯的光線、氣味,甚至氣溫、潮氣,都會使你的身體沉重、厭倦。

  重慶的早晨猶如貧窮的街道一樣,令人絕望。

  陳家鵠就是在這樣一個早晨,被陸所長和老孫從家裡接走的。這是他到重慶後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這兩個數字讓惠子事後連續多日夜不能寐,她眼前頻繁、擁擠地浮現出教堂的穹頂,受難的耶穌,慈祥的聖母瑪麗亞,還有那個面容不清的猶大。這兩個數字連接着出賣、背叛、苦難、犧牲。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和陳家鵠的終身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禮,倒不是因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於條件限制,不得以為之,有點土法上馬的意思。客居異鄉,舉目少親,時間倉促,如何讓婚禮辦得既簡單有效又莊重神聖,教堂不失是個好地方。那裡有擅長此道的牧師,有配套的程序,有天真燦爛的笑顏和優美唱詩的童音。最後,他們甚至欺騙了牧師才贏得了一場像模像樣的婚禮。臨行前的晚上,飽嘗離別之傷的陳家鵠安慰惠子,他們投機取巧、貪圖方便的行為只會觸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們其實是遠離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聖的教義和規矩對他們不會產生效力的。

  無心因而無效。

  惠子當時是聽進去了,才沒有極力勸阻。但事後她又被後悔糾纏,她憂鬱地想,丈夫並不是去參加什麼比賽,或者某個時間特定的活動,不能改變行期。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完全可以藉故拖延一天,甚至拖兩天,拖過一個周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開不了口。她不是個善於開口的人,她性情內向、溫和、柔軟,更善於默默地忍讓。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車子消失在迷霧中時,她終於忍不住,流下了滾燙的熱淚,熱度足以灼傷她的眼睛。

  二

  小車出小巷,穿大街,過馬路,左彎右拐,爬坡下坎,徑直向郊外駛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霧深處駛去。直到太陽初升,濃霧漸散,陳家鵠才發現,他們的車子已經行駛在一條坎坷不平、曲里拐彎的山徑小道上。還是盛夏時節,山道兩旁樹木蔥蘢,花草繁盛,但車窗外了無人跡:看不見一座民房,不見一縷煙火。而且越往裡走,越是空寂、荒蕪、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並且生機勃勃。

  太荒蠻了!

  陳家鵠不由得從車窗外收回目光,扭頭問陸所長:“要去哪裡啊?”

  陸所長和藹地笑笑,道:“我們有約在先,不該問的不能問,你問了輕則失約,重則就是犯規。干我們這行的,要學會多看,多想,少說。”然後友好地拍拍陳家鵠,安慰似的說,“沒事,你會習慣的。”

  陳家鵠哼一聲,不屑地說:“還是不要習慣的好。別忘了,你們對我也有約定。”

  “忘不了。”陸從駿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說,“我們必須絕對信任你的妻子,她雖然是日本人,其實比很多中國人還愛我們國家。”

  “還有——”

  “還有什麼?”

  “杜先生不是說,如果通過培訓證明我確實不行,你就放我走。”

  陸所長哈哈大笑,“你怎麼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還有誰行?”
 陳家鵠瞪他一眼,“強盜邏輯。”

  陸所長收回目光,看着他,“不是我不講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盤算計我。你是個漢子,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搞陰謀詭計,那要掉你身價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隨便被暗算的。”

  陳家鵠避開他的目光,悶悶地說:“我曾發過誓這輩子幹什麼都行,就是不幹這個——破譯密碼。”

  陸所長笑道:“你這話我已深有領教,不用再重複了。最近我調了那麼多人,加起來都沒有你這麼複雜、囉唆。”頓了頓,又說,“這就是命運的無常,我們的命運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瞞你說,當初我也是不想幹這個的,可還是一干就是十幾年,而且接下來還要干,干,幹完一輩子。在我身邊,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讓我結束這個職業。”
  陳家鵠不想再跟他說話,他這都是在藉機教育自己呢。不想領教!他扭頭去看窗外,看樹木旋轉着向後掠去,看青山漫無邊際。大約半小時後,車子終於拐下山道,拐進了一道圍牆。這是一個建在峽谷深處的大院落,有十幾棟平房散布在四周的山坡上,門口有持槍士兵守衛。陳家鵠知道,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培訓中心”了。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五號院原臨時負責人、現任中心負責人左立。山上空氣好,事少,他似乎又長胖了,更像個日本鬼子,臉上肉嘟嘟的。他把全部學員都吆喝來迎接新同學,這些學員顯然都認識陸所長,見了面都“陸所長、陸所長”地問好示敬。陸所長把陳家鵠推到他們面前,介紹道:“來,認識一下,陳家鵠,他是從大西洋那邊回來的,耶魯大學的數學博士。”

  學員們鼓掌歡迎。

  其實總共才五個學員,左立一一介紹:張銘程、吳華、李建樹、趙子剛。最後介紹到一個女子,陸所長笑吟吟地把她推向陳家鵠,“還是你自己來吧。”

  女子甚是活潑、幹練,主動向陳家鵠伸出手去,且不乏調皮,“你好,晚到的新同學,很高興認識你,握個手吧。”落落大方。陳家鵠伸手與她相握,發現她黑亮的眼珠里盛有自己的身影。這是光照使然,幾率只有千分之一。陳家鵠想起,自己和惠子第一次見面時也出現過這種情況。

  “聽說我們所長三顧茅廬才把你請上山,好大的架子哦。

  “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人不在叫,有價則俏,哈哈哈。

  “還有,你的名字可讓我出了一次丑,我把它念成‘陳家皓’,哈哈哈。”

  滔滔不絕,自唱自彈,活脫脫一出獨角戲。

  她使人想起林容容。

  她其實就是林容容。

  林容容不是早進黑室了嗎,怎麼還來當學員?這就是黑室的德行,在哪裡都要玩貓膩,既要明察,又要暗訪。說白了,林容容是混在學員中的考官,是眼線。她會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考題,讓你在不知不覺中被考試,被“稱斤論兩”。日後,趙子剛就是被她考敗的,丟翻在她挖的陷阱里,被開除出局。

  陸所長給陳家鵠介紹道:“她是浙大數學系的高才生,上個月還是杜先生的機要秘書,相當於杜先生的半隻腦袋呢。現在我們急需破譯人才,杜先生也只有忍痛割捨,把她送來培訓,改行了。”

  林容容自嘲:“我們都是國貨,怎麼能跟洋貨比呢?”

  陸所長笑道:“你也是洋貨,日語講得很好的嘛。”

  林容容說:“我的日語是自學的,漏洞百出,只能唬唬不懂日語的人。”

  陸所長說:“那以後就好好跟你的新同學學習吧,陳先生在日本留學多年,日語講得很好。”

  林容容便學着日本人的禮儀,對陳家鵠來一個九十度鞠躬,“陳君,請多賜教。”舒眉展顏,拿腔帶調。她還想繼續表演,見門口的衛兵急急跑來方作罷。

  衛兵向左立報告:山下來了兩輛車,一輛是高級轎車,可能是首座駕到。

  所長和左立跑去大門口看,果然有兩輛車正往這邊駛來。所長認出其中那輛黑色高級轎車正是杜先生的,便對左立吩咐:“是杜先生來了。快,把哨兵都集合起來列隊歡迎,把教職工都集合到教室里聽候首座指示。”

  杜先生上山,如晴天霹靂,一下子院子裡的天都變了。

  不一會兒,兩輛車在兩列哨兵的敬禮中駛入院內。前面的是警備車,車上有一挺重型機關槍,內有五個全副武裝的人。車一停,他們即四散在院內,各司其職,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後面的車尚未停穩,保鏢即從車上跳下,左右四顧為杜先生打開車門,仿佛漫山遍野的樹林裡至少有東南西北四個殺手。
  所長及時迎上去,“首座,您怎麼來了?”

  杜先生舉目望着飄飄白雲,“我想來就來,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設計修建的,我來這裡就像回家一樣。”

  “這地方是您選定的?”

  “是啊,不好嗎?”

  “好,很好,秘而不宣,隱蔽安全,離神仙洞又不是太遠。”五號院就在神仙洞。

  杜先生看看兩邊的山,“關鍵是敵機來轟炸,這兒是個盲區,不信你上山去看看,兩邊都看不到的。”

  山是凝固的浪花,億萬年前,重慶這地方一定是個波濤洶湧的風口浪尖。霧都之所以為霧都,是因為它首先是個山城,四面環山,山連着山,嶺搭着嶺,群山崇嶺,吸風納雨,故云霧肆虐。巴山以褶多著稱,深山藏土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正是因為山多路險,天高地遠,重慶才有幸成為陪都。大山既是天然屏障,又是養精蓄銳之地。但是現代戰爭又有所不同,鬼子的飛機,那一隻只巨大的“鐵蜻蜓”,憑空而來,騰雲駕霧,翻山越嶺,時不時轟鳴在巴山之上,盤旋在渝城之頂,扔下成噸的炸彈、傳單,讓城市顫抖,令人心惶惶。

  作為五號院的人才基地,甚至也是備用的辦公之所,安全是培訓中心的不二選擇。杜先生用“敵機盲區”來概括它地理的優勢,使陸所長當天不辭辛苦登上了兩邊的山頂,得以滿足好奇之心。

  確實,這兒是山的一個胳肢窩,不論是登上左峰還是右巔,占地二十餘畝的培訓中心像變戲法一樣,剛才還是歷歷在目,轉眼間就消失無形了。正是由於杜先生精到的選擇,培訓中心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樹葉,人群中的人,尋找、發現它不但需要努力,還需要運氣。

  這是午後的事情,陸所長站在山巔,一邊欣賞着山連山的波瀾壯闊,一邊回憶着杜先生在課堂上的精彩發言,心裡頭暗流涌動,是一種被熱烈情緒鼓動的感覺,像遠航的水手隱約看見了海岸線。

  初創的培訓中心一切都是簡陋的,桌椅五花八門,講台是一張不知從哪個廟裡搬來的香案,黑板倒是新做的,漆黑髮亮,但送上山時被坎坷的山路顛得裂開了縫。更寒磣的是,窗戶的玻璃還沒有裝,形同虛設,擋不了風,阻不了雨。只有兩樣東西是鄭重其事的,首先是人一個不少,學員、教員和行政人員,無一缺額;其次是大家的神情,肅穆,虔誠,熱切,精氣神十足,注意力極高。

  當然,今天站在講台上的人,像個傳說一樣神秘而又廣為人知。

  掌聲經久不息,注目禮隆重不退。杜先生像面對千軍萬馬,雙手很有風範地舉過頭頂,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坐下。待大家坐定後,他才款款走上講台,簡短的開場白過後,朗朗開講:

  “我今天來給大家講幾點。第一,各位是我和陸所長千里尋寶尋來的,萬里挑一挑來的。為何而來?為抗日救國而來。前線將士用槍、用炮、用生命、用血肉之軀打擊日寇,你們不用槍,不用炮,一般情況下也不用身體和性命。用什麼?知識,智慧,才華,天賦。他們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方式不一樣,但內容是一樣的,就是抗日救國!為黨國效忠!為四萬萬同胞效命!所以,對黨國忠誠——絕對忠誠,為此甘願付出包括你們生命在內的一切,這是你們必須要有的一種精神。此精神即為你們之魂,之魄,之一切和一切的一切。

  “其二,我剛才說了,我們在暗處。明槍好躲,暗箭難防,但如若暗箭不暗,明了,那難防的利箭也就成了廢箭,一支竹籤而已。到了這裡,你們身上的秘密已經相當於一個軍團司令,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涉及國家最高的機密和利益。所以,遵守保密守則,對你們來說如同對黨國之忠誠一樣重要;這兩條是心和肝,是性和命,缺一不可,猶如魂魄。如果缺一,輕則受罰,開除出局,重則喪命,與這個世界作別。所以,這兩條,務請各位牢記,要記在心上,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其三,俗話說,一人藏,千人找。都說破譯密碼是世界上最難最難的事情,為什麼?因為藏這玩意兒的人都是世上的天才,人中之極品。對凡人來說,想破解他們的玄機妙想,無異於上天攬月,白日夢而已。但你們都是我們針尖對麥芒找來的天才,天才對天才,輸和贏,就像南拳和北腿,要看自己的造化。天道酬勤,天道有時也不酬勤,尤其是破譯這個行當。但是歸根到底,天道還是酬勤的,因為機緣只提供給有心人。
  “其四,屬於大家的時間很短,只有三個月。三個月裡,你們要完成兩大轉變:一是身份上,要從一個普通人轉變成一個特殊的人,有特殊的工作、特殊的使命、特殊的權力;二是專業上,要從一個研究數學的人才轉變成一個術有專攻的破譯家。我不懂破譯的玄妙複雜,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天才的職業,是人世間最最高級的智力搏殺。有人說,在人類歷史上,葬送於破譯界的天才是最多的,我可不想看到你們被葬送,葬送了你們也就等於葬送了我。所以,我強烈地希望你們在這裡要拋開一切,要心無旁騖,要竭盡全力地用好這三個月,為將來不被葬送打下堅實的基礎。不瞞你們說,對你們,對這件事,最有心的人是蔣委員長,他親自出面從美國給我們請了一位大破譯家回來,現在人已經到了香港,不久你們就會見到他。在此,我要代表大家感謝委員長。”

  說罷,杜先生彎腰,向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人頓時全體起立,莊嚴地對窗戶行舉目禮,那些搞行政的幹部和個別來自軍營里的學員,甚至還將鞋後跟碰得嚓嚓響,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動和激情在他們眼裡燃燒,在他們臉上流淌。唯獨坐在最後一排的陳家鵠,起身得遲,腰杆又沒站直,雙目無光,神情懨懨的,一副無所謂、無作為的樣子。站在講台旁邊的陸所長見了,心中不由一緊一嘆。

  杜先生顯然也看見了陳家鵠那副疲疲沓沓的模樣,但沒有生氣,只是淡淡一笑,說:“你們懂規矩我很高興,不懂也無妨,只要將來能給我破譯密碼,就是躺着見我,我也不生氣。”學員們都不覺地順着杜先生的目光,扭頭去看陳家鵠。

  陳家鵠依然無動於衷,耷拉着眼皮,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這是一個他不熟悉的世界,從一個普通的人轉變成一個特殊的人,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他才剛起步。甚至,在他心裡,根本不屑於起步。這個世界他不僅僅是不熟悉,更叫人憂愁的是不願接受。

  三

  陳家鵠一走,天堂巷明里暗裡都冷清了許多,老錢撤走了,小周也不經常來了。小周沒有退掉房子,是因為還有惠子。事實上,沒有人會因為陳家鵠的保證或是對陳家鵠的保證,完全相信惠子的清白和良心。她內心有沒有污點,身後到底有沒有長尾巴,這還是個謎,需要時間和事實來驗證。因此,陸所長對小周的吩咐是:沒事還是給我盯着點。

  就是說,有事可以放開她,沒事還是要看着。

  這個寬嚴有度的“新政”似乎透露出一點“信任”——對惠子。其實,信任談不上,但是擔憂已經大可不必。在陸所長看來,即使惠子長尾巴,窩藏蛇蠍心腸,暫時已經奈何不了陳家鵠了,因為她不知道後者置身何處。鳥兒飛走了,雖然近在眼前,但去向不明,如泥牛入海,消失無影。風趣地說,陸所長已經給惠子製造了一部密碼:愛人身在何方?

  家鵠,你在哪裡?

  這是惠子畢生都沒有破掉的“密碼”。

  家鵠,你在哪裡?家鵠,你在哪裡?家鵠,你在哪裡?家鵠,你在哪裡?家鵠,你在哪裡?家鵠,你在哪裡……這是惠子以後天天念叨的一句話。有一天晚上,這句話被惠子抄寫了一夜,寫滿了一本筆記本,寫得手指頭滴血,滾滾熱淚濕透衣襟,眼睛都快瞎了。如果說開始這僅僅是一句代表思念的話,那麼後來這實在是一句惡毒的咒語,每念叨一遍,惠子的生命之息就要少一口,短一截。這是一部置人於死地的“密碼”,正如世上其他的密碼一樣,令人室息,令人絕望,令人生不如死。每一天,每一夜,絕望吞噬着他們——破譯密碼者,他們天天徒勞地期待,入夢之前的象徵和遺忘的浩渺。

  太陽西沉,泥土色的雲使天空顯得粗俗。

  開飯了!

  開飯了!

  大哥,吃飯了!

  嫂子,下樓了!

  家燕像只喜鵲一樣喳喳叫,把全家人都邀到了飯桌上。儘管餐桌上少了陳家鵠,但惠子發現,每一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可以不誇張地說,陳家鵠走比他回來那一天還讓全家人高興。唯有惠子,悶悶不樂。不只是孤獨,不只是思夫之情,還有其他,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和鬱悶。譬如,杜先生來訪那天,最後把他們一家人都叫走了,唯獨沒讓她去。她把着門框站在門口,望着他們的身影在小巷裡漸行漸遠,她突然有了一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生分和苦澀。他們被叫去幹什麼?她根本不知道,陳家鵠回家後也不給她說,只是兩眼發直地躺在床上,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樣。晚上,她想跟他親熱,可她的纖纖之手在他身上游弋了許久,從他的胸膛滑到他的小腹,又從小腹滑到私處,他竟然沒有絲毫反應,竟然幽幽地嘆出一口長氣,把她的手拿開了。他們相愛多年,這是陳家鵠第一次排斥她的身體。
 昨天晚上,陳家鵠幾乎一夜都未睡着,老是在惠子身旁翻來覆去的,還暗暗地嘆氣。直到天快亮的時候,陳家鵠才突然趴到了她身上,緊緊地壓着她,抱住她,把臉頰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頸窩裡。“怎麼啦?”惠子撫摸着他的脊梁問。陳家鵠將她抱得更緊了,用臉頰蹭擦着她的頸窩,在她耳邊淒聲說:“我……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看你。”惠子驚愕不已,摟着他問:“你要去哪兒?”陳家鵠聲音啞啞地說:“去為政府工作。”惠子這才放下心來,捧起他的臉輕輕地吻着,溫柔地說:“去為政府工作好呀,你回來,不就是要為你的國家效力嗎?”

  陳家鵠忿忿地說:“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惠子問他是什麼工作,他默然不語,甚至不敢正視惠子,眼睛和嘴巴都什麼也不說。“離家遠麼?”黑暗中惠子的聲音打着顫。也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由於憋着氣,他長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也許近在眼前,也許遠在天邊。”

  這種答覆比沉默還折磨人,惠子不禁陷入了沉思,她問自己:既是去為政府工作,怎麼連地方遠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工作呀?丈夫就在身邊,可感覺已經走掉了。她感到一種盲目的恐懼、擔憂。今天一大早,陸所長和老孫來接陳家鵠時,陳家鵠不准她下樓去送,他在房間裡緊緊地抱着她,久久不願離去。老孫在下面催了又催,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樓,跟着他們出發。他知道,惠子一定在窗戶里目送他,等着他回頭作最後的一別。可他就是不回頭。不!像個絕情的丈夫,又像個倔強的受傷的孩子,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堅定不移地離去,但足印里卻透露出一份怨氣和苦痛,令惠子忍不住淚流滿面。

  此刻,惠子看着大家興高采烈的樣子,她深深地覺得孤獨,仿佛她與他們之間隔着一道黑色的屏障,冰火兩不容。正是這天傍晚,天上籠罩着泥土一樣烏雲的時分,在同桌人喜笑顏開、胃口大開的餐桌上,惠子心裡第一次聽到自己尋找丈夫的聲音——

  家鵠,你在哪裡?

  這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語,是從潘多拉盒子裡放出來的,具有無限衍生的能力。它始於有時,終於無時,正如陸所長所言:只有死亡才能讓你結束這個“開始”。甚至,連死亡也無法成為它的終點。

  與此同時,幾公里之外,在陳家鵠和惠子補辦中國式婚禮的重慶飯店的咖啡吧里,收音機里正播放着歡快的美國鄉村音樂,幾撥外國人零散地坐着,在品香閒聊。戰爭也許是個少不了的話題,但人們也不會因為戰爭停止尋歡作樂。這個世界是混亂血腥的,這個世界也是情色迷亂的,男人和女人永遠不會停止用身體唱歌,即便是毫無感情,身體依然不甘寂寞。

  這會兒,薩根正與一個賣色女郎在竊竊調情。女郎姓呂,沒有蠻腰,不是鳳眼,不長小酒窩,眉毛淡淡的,頭髮黃黃的。但總的說還是蠻中看的,女人味十足,嬌媚生動,顯山露水,讓人有感覺。這就是川妹子,局部看不咋地,整體看卻有姿有色。首先是膚色潔白細嫩,所謂一白遮百丑;其次是性情溫軟又不悶,張弛有度,語言俏皮,表情豐富,讓人頗有親近感,如見故人。話說回來,像薩根這種“藍領”人士,國色天香的哪輪得上他,呂女郎這模樣已經夠他受的了。尤其是看呂女郎胸前那兩隻大饅頭,薩根樂陶陶地請人家喝極品藍山,最貴的咖啡呢,害得呂女郎一邊喝一邊心絞痛。

  馮警長一身周正,如約而至。他立在門口,左右巡視一番,看到薩根,徑自走過去。薩根老遠就注意到他來了,但裝作沒看見。直到警長杵在面前,他才啊啊地起身相迎,喜笑顏開。

  “啊喲,馮大警長,你終於來了。你約了我又姍姍來遲,是為了表明你是警長,有特權?”馮警長趕忙致歉:“對不起,我臨時有事耽誤了一會兒。”然後指着旁邊的女郎,“這位是……”他不希望有外人在場。

  薩根落落大方地介紹說:“呂小姐,我們剛認識的,很漂亮吧。所以,這時候我其實並不想看見你。”

  警長面色凝重地說:“我有事,請她走吧。”薩根卻興致很高地給呂女郎介紹起警長來,語氣中有一種顯擺,“這位是馮警長,本片區都屬他管,以後誰欺負你了,可以直接找他。”然後拍拍女郎肩膀,讓她走,同時又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哈哈地笑。
 待馮警長坐下後,薩根做作地摸摸他的警服袖子,不無嘲弄地說:“按說你這身衣服的職責是治安,給我們增加安全感,可實際上反過來了,是我在給你提供安全。怎麼樣,在這裡你感到很安全吧?”然後他端正了身子和表情問馮警長,“什麼事,說吧。”

  馮警長湊上前去,壓低聲音說道:“昨天我們開會了,你和助手都沒去。”

  薩根瞟着馮警長,依然響着喉嚨,“聽口氣,是個重要會議。”

  “是的,我們現在要找一個人,必須馬上找到。”

  “找人是你的事啊,我人生地不熟怎麼找得到人?”

  “這人剛從你們美國留學回來,老闆認為他可能會跟你們大使館接觸,所以少老大要你多留心一下。”

  說的自然是陳家鵠,先報名字,中文、英文,然後是介紹年齡特徵、家庭情況。說着,警長從身上摸出一隻信封,遞給薩根,“詳細資料都在上面,你回去看吧。”

  薩根才不聽他的,“難道就不能現在看嗎?你越是搞得神神秘秘別人越容易盯着,我在這兒大大方方看反而就沒人在意了。”說着,當場拆開信封,瀏覽起陳家鵠的照片和資料。“哦,小伙子長得挺帥的嘛……哦,他娶的還是個日本太太,現在也跟他一塊回國了。”說到這裡薩根突然被自己的話點醒了,一拍腦門,驚呼道,“哎,會不會是他?”

  警長莫名其妙,“誰?”

  薩根沉醉其中,“嗯,可能就是他。”

  警長伸長脖子,“誰嘛,你認識他?”

  薩根出神地點點頭,自語道:“美國回來,日本太太,十有八九是他。哈哈哈,看來我要立功了,建功就得領賞,哈哈哈。”搞得警長一頭霧水。霧水是甜的,像蜜糖。換言之,叫喜憂參半。

  四

  生活也許是由古老的魔幻彎曲構成,充滿了目不暇接的紛紜和混亂,它有太多的定理格式,如日落月沒,如生老病死,如瓜熟蒂落,任憑天打雷劈,兀自巋然不變。但有時它又沒有規矩和格式,就像睡夢一樣變幻不定,在漆黑的荒野中行走,既猶豫又大膽,某種機緣巧合像天外來客,像地下精靈,乘雲而降,拔地而起,神奇又蠻橫。

  這天晚上,由於警長的“干擾”,薩根失去了呂姑娘,等警長走時呂姑娘已經消失無蹤。這很正常,她們屬於錢,有錢人都可以把她們領走。當然,有錢人也不會把她們久留在身邊,拿了錢走人,天經地義。有一個人就是這樣,剛拿了錢從樓上下來了,和正準備離去的薩根在咖啡廳門口劈面相逢。

  天哪!她比十個呂女郎還要強。驚艷啊!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今天真是薩根的好日子,警長不但給他白白送了一個功勞,還鬼使神差讓他碰上這麼大的一個艷福。

  丟了芝麻,撿了西瓜——她姓汪。

  薩根在汪女郎的陪伴下度過了一個十分愉快的夜晚,不僅僅是身體欲望的滿足,更有對明日之行必勝的期待。十有八九,立功領賞。他品嘗到了生活款待他的滋味。這滋味比汪女郎的身體更滋潤他,滿足他。因為,後者富有不勞而獲的象徵意義。

  這天夜裡下了一場暴雨,雨水沐浴了陳家鵠父母種在庭院裡的幾盆花,但也把山坡上的一些泥沙衝進了庭院,院中有一種拖泥帶水的髒亂。吃過早飯,家燕上學去了,家鴻上班去了,陳父和陳母,還有惠子,忙開了。園子小,很快收拾妥當,陳父開始悠閒地侍弄幾盆花草,拔雜草,修剪亂枝。

  轉眼間,陳父發現惠子蹤影不見,只見陳母一人獨自在一邊泡髒衣服,準備洗。

  “惠子呢?”

  “她上樓去給家鵠寫信了。”

  “她知道家鵠的地址?”

  “不知道。”

  “那她信往哪裡寄啊?”

  “她說家鵠總是會來信的,來了信就知道地址了,所以先寫着再說。”

  陳父想笑,他覺得這就是女人幹的事,大雪剛封山,就在想明年開春種子發芽的事。他看看樓上,想壓低聲音這麼說時,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便止住了。陳母放下衣服去開門,卻是薩根不約而至,手上提着禮物,嘴裡含着蜜糖,彬彬有禮的樣子像是上門來相親的。

  一回生,二回熟,陳母客氣地請薩根進屋,一邊朝樓上喊惠子下來見客。在薩根和陳父陳母寒暄之際,惠子從樓上咚咚咚地下來,但看見是薩根,臉頓時陰了下來。


  “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你啊惠子。”

  “我很好,不需要你關心。”

  “可我感覺你並不好,滿臉怒容,怎麼了?”

  薩根有備而來,不會被惠子這麼氣走的。“怎麼了,受了誰的委屈了?”薩根是個老江湖,知道怎麼來破掉僵局,“是不是公公婆婆虧待你了?”薩根有意把戰火燒到兩位老人身上,果然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因為話題一下打開了。

  總之,在新話題的調和下,惠子和薩根結束了對抗,坐下來聊天了。自然地,又說到陳家鵠頭上。惠子以他不在家搪塞了之,薩根也沒有追問他去了哪裡。他只是問了姓名,哈哈,就是他——陳家鵠!隻字不差。當然,中國人太多,同名同姓的情況常有,為保險起見,薩根又藉故尋得了目睹陳家鵠照片的機會。

  “我來兩次都沒有見到他,我還真想見識見識。”薩根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標,“想必一定是個英俊才郎吧,讓我們的惠子這樣鍾情。有他的照片嗎?讓我一睹為快。”

  其實客廳的牆上就掛着陳家鵠的照片,但惠子覺得那些照片不能充分體現夫君的俊朗,她要讓薩根叔叔為自己夫君的外表折服,所以專門上樓從箱子裡挖出了她自己保存的照片,兩大本。薩根從看第一張照片時開始樂,然後一直看,一直樂,樂,樂,最後簡直樂壞了,下意識地去摸錢包。

  對上了!就像卯和榫,對得嚴絲合縫。

  薩根有理由相信,他的錢包又要鼓起來了。

  薩根急不可待地離開陳家,隨後直奔糧店。

  糧店有一點點不祥的氣息,因為新入伙的昭七次三死了。死了就死了,幹這行,生死不是個嚇人的問題。置生死於度外,這是混跡於諜海世界裡的人的基本素質。問題是昭七次三死得蹊蹺,不明就裡,無人知曉他為何而死,死前有沒有給他們留下麻煩。為此,少老大緊急召集大家連夜開會,但薩根沒有到會。他已經連續兩次沒有來開會,如果沒有出事倒也罷,不滿而已,但現在出事了,少老大不禁心有餘慮。他對薩根的印象本來就不是太好,覺得他太張揚,愛顯擺,“上下兩個口子”都太松,欲望太強。

  這種心情和形勢下見到薩根不期而來,少老大的臉色難以鬆寬下來,陰沉得像窗外的霧氣,“你怎麼來了?該來的時候不來。”

  薩根嬉笑道:“我是來邀功領賞的。”

  少老大驚異,“哦,你已經把黑室地址搞到手了?”少老大不敢確定馮警長是否已將任務下達給他,所以根本沒往陳家鵠身上想。薩根攤開手,“這個嘛,還是讓馮警長去完成吧,我一個小小機要員實在難與國民政府高層接觸上,難哪。不過,我把你要找的人找到了。”

  “誰?”

  “陳家鵠,或者說麥克。”

  “真的?”

  “我只對女人撒謊。”

  “你怎麼找到的?”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薩根得意揚揚,“至於怎麼找到的無關緊要。”

  “怎麼這麼快?”少老大驚疑參半,“沒錯吧?”

  “錯不了,百分之百,就在這兒。”薩根遞上一張紙條,“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開車帶你去認個路,雖然不近,但也不遠。”

  少老大在薩根言之鑿鑿的保證面前,陰鬱多時的心忽然間明亮起來。人找到了,手無寸鐵,除之如殺雞。不僅如此,薩根還用“光輝的”事實和行為洗清了他模糊的面容(剛才少老大還在擔心他的忠心)。少老大心頭一熱,出手很是大方,贈送了一對黃燦燦的金耳環。

  不論是少老大,還是薩根,他們在借金耳環表達勝利的喜悅之時,都沒有想到一個真正的事實:陳家鵠已經“不知去向”。

  五

  當——

  當——

  當——

  上課的鐘聲在一隻炮彈殼上響起,在周圍的山野和樹林裡激起回音,嗡嗡嗡地響成一片。學員們都從各自的宿舍里出來,往教室快步走去。唯獨陳家鵠,落在同學們的後面,手中捏着筆記本,不緊不慢,像個走馬觀景者,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他看見了一個稀奇的景象——那個敲鐘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樹下,一隻手握着一把鋥亮的鐵榔頭(肯定是日貨),另一隻手在隨風飄,時而彎曲有形,時而垂直落下,像雜技一樣。是什麼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發現那竟然只是一隻空袖管。
 可以想象,他的手丟在戰場上了。與那些不幸丟掉性命的戰士相比,他無疑是個幸運者;與那些丟掉腿腳的人相比,他也是幸運者。

  不,不,他不僅僅是丟掉了一隻手,當他轉過身來時,陳家鵠大驚失色:眼前的人沒有臉!他臉上戴着一個黑布套,只亮出兩隻黑眼珠子,隱隱在動。可想而知,戰火燒毀了他的面容,真實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還要嚇人。他還活着,但面相醜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這是幸還是更大的不幸?陳家鵠望着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同情。

  對方注意到他的企圖,回頭又敲了一下彈殼:當——

  陳家鵠知道,這一道鐘聲是專門敲給他聽的,在提醒他:別過來,快去上課!或者說,對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或者滿足他的好奇心。陳家鵠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沒有遲到,幾乎和教員同步入室。

  教員姓王,女,穿着樸素,五十來歲,上課的樣子很是老到,對教學內容也是爛熟於心。但缺乏激情,慢聲慢氣,有點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礎課,從古老的《孫子兵法》下刀,遊刃有餘,“《孫子兵法》有道,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

  文言不能太多,多則少矣。現在是白話年代,年輕人對文言一知半解,點到為止。王教員深悉時代特徵,及時改用白話講解:“這道的是何意?就是講,兩軍對壘,倘若要勝券在握,必須要摸清敵人之情況。破譯密碼也是如此,對敵人的建制、編制、裝備、駐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職務、名姓等等情況,我們必須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達破譯之彼岸。比如,像這次杜先生來這裡視察,來之前可能會發出密報,通知我們做好接待準備工作。假如敵人截獲了此份密電,但對首座的身份、職務、姓名等情況一無所知,那麼要破譯這份密電的難度顯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敵人對首座之情況很了解,身份、職務、名字都瞭如指掌,那麼破譯這份密電相對就易,因為在這份密電里極可能出現杜先生之名字、職務等相關文字。這等於有了突破口。破譯密碼,難就難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們之專業才華才有了用力的支點,進而才可能撬動整棟密碼大廈。”

  王教員講得頭頭是道,下面人聽得專心致志。只有坐在後排的陳家鵠,精力不太集中,目光幾度從教員臉上游離開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還在蒙面人身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張面孔究竟有多麼醜陋、恐怖。當然還有種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亂想間,教員早已改弦更張,從空洞的理論轉到兩軍對壘的作戰地圖上。王教員身材矮小,張掛圖表不是件輕鬆事,但她為了讓同學們切實掌握知識,掛了一張又一張。這會兒,她又掛出另一張圖表,一邊掛一邊問下面:“我們再來講講日軍第十四師團的情況,請問這支部隊現在誰是指揮官?”

  “土肥原賢二。”趙子剛答。

  “對,就是他,土肥原賢二。”王教員解釋道,“此人是個‘中國通’,曾在關東軍里當過多年特務頭子,此次出征……”說到這裡,教員發現陳家鵠呆若木雞,定睛一看,居然睡着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着了!

  王教員叫醒他,問道:“你這是在打坐還是上課?”

  陳家鵠道歉道:“對不起,我昨晚沒睡好,太困了。”

  教員決定不輕易接受他的道歉,“那你今後可能每天都要犯困哦。”陳家鵠不知其意,欲言無語。教員晃晃一本厚厚的敵情資料匯編,有聲有色地說:“因為——據我所知,他們為了將它瞭然於胸,不是凌晨三點鐘睡覺,就是凌晨三點鐘起床。而且我認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你來得遲,可能更要睡得遲哦,除非你是個異人,像劉皇叔(劉備)一樣,有雙手過膝、過目不忘之異秉。你有嗎?”

  陳家鵠注意到大家都回頭在看他,便報之一笑。

  按理,王教員那邊吃一塹了,許教員這邊應該長一智,別四處不討好。但陳家鵠居然在許教員的課堂上悄悄寫起了信,可謂放肆!好在是悄悄的,許教員激情澎湃,也許是因為眼睛近視沒發現,也許是視而不見,給他個面子。

  許教員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四十來歲,戴眼鏡,蓄長發,有一種不修邊幅的詩人氣質。他講的是密碼專業知識。文如其人,講課也如其人,他竟把那玄奧抽象的密碼講得跟詩一樣。
  “什麼是密碼?有人說,密碼是風做的,除了風生風長的千里眼,誰也看不到真實。也有人說,密碼是水做的,因為鏡中花水中月最難捉摸。依我看,世間再沒有比密碼更難捉摸的東西了,即使悟透了世間最高級或最低級的謎也捉摸不透。無法捉摸就是密碼的本質……密碼是天書,是迷宮,是陷阱,是危機四伏的數學遊戲……一個天才為葬送另一位天才而專門設計製造的……天才的智力是有害物質……天才總是干蠢事……密碼專門殘害天才而放過了蠢材,它聽上去是遊戲,實際上是人世間最殘忍的職業……”

  陳家鵠一邊寫信,自然是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

  林容容坐在他前面,教室里安靜得很,她聽到後面連續不斷地傳來紙筆的摩擦聲,忍不住回頭看,看到陳家鵠孜孜不倦地記着筆記,心裡甚是安慰。她的角色決定她絕不會妒忌同學們學得比她好。她本來就在找機會想與陳家鵠聊聊天,看到他這麼認真地記着筆記,機會便在心中孕育了。

  吃過晚飯,從食堂里出來的林容容看陳家鵠在前面一個人走着,追上去,爽爽朗朗地喊他:“新同學,走那麼快幹嗎?”

  陳家鵠回頭,還以幽默:“請問老同學有何吩咐?”

  林容容說:“請你把筆記本借我看看吧,許教員講話太快了,好多內容我都沒記下來。”

  “我沒記。”陳家鵠說。

  “新同學跟老同學撒謊就不怕被揭穿?我看見的,你記了好多。”

  “你看我在記,其實我是在寫信。”

  “寫信?你在課堂上寫信?”

  “那不是上課,是詩朗誦,一首關於密碼的抒情長詩。”

  “你覺得他上得不好?”

  “我說他上得好,把密碼課上得這樣詩意綿綿也真是要水平的。”

  “聽說你以前學過密碼,是嗎?”

  “看過一些書,知道一點皮毛。”

  “你喜歡學嗎?”

  “破譯密碼不是靠學的,學不來的。”

  “靠什麼?”

  “時間,和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

  兩人邊走邊聊,距離一肩之寬。天色尚亮,林容容注意到陳家鵠後脖子上有一片手指印一樣大的紅色胎記。她想起家鄉的一句俚語,是說胎記和痣的:

  眉中有痣,必有酒喝,不論紅黑;

  前頸痣紅,上吊跳樓,入土為安;

  後頸黑記,拜師孔孟,講台為岸。

  那麼後頸的紅記呢?俚語裡秘而不表,林容容想,應該是比黑記還要好吧,因為中國人是迷戀紅的。分手前,林容容出於對秘密使命的負責,老話重提:“你說在課堂上寫信是真的?”

  答覆是肯定的。

  但林容容還是不大相信,認為這不過是他不願出借筆記本的託詞。

  六

  君子不窺他人之秘。

  偷看他人信件,當屬非君子之列。由此而言,左立不是君子,林容容作為左立的副手,又怎麼可能是?中心所有人寄出的所有信,包括教職員工,包括一封普通的家信,都必須經過左立和林容容的審查,確認沒有問題方可寄走。

  親愛的惠子:

  你好嗎?必須好!離家幾日,我今日方去信,實是身心疲憊、情緒低落,怠惰了,沒有寫信之精神。連日上課,儘是些無聊內容,難免令人煩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說話,自己給自己解悶。

  說什麼話,解什麼悶?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幾天下來,你的頭髮,你的笑容,你的身影和你的氣息,無不縹緲在我眼前,“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是的,每天晚上,獨自一人枯坐燭光下,我都會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裡,裝進心中,融入血液,須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樣。在這非常的年月,我們這樣身份非常的夫妻,若沒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夠相濡以沫、攙扶前進?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講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進行詩朗誦,感謝他的朗誦,喚醒了我對文字的激情,暫時壓制了如麻的心亂,我才能提起筆,寫下這無奈與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謝他呢?哈哈,應該感謝。不過,退一步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不滿都是暫時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為我心生煩惱。你且盡心替我照顧好父母、兄妹,為我解決後顧之憂,我也好儘快完成我的任務,早日回家與你團聚啊!
  對了,你上次說想要一點我們中國的胭脂,我給忘了,有空的時候叫上家燕陪你去買吧。那玩意兒其實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謹,想要什麼就跟家燕說一聲,你是她親嫂子,她不幫你還能幫誰?

  盼你的回信。

  愛你的家鵠

  及:

  1 1 1 11 23 5 69 10 14 2 20 34 1 99 41 60

  這是陳家鵠上山後寫給惠子的第一封信,內容平實,都是情感記事,絕無泄密之嫌。但林容容在審閱時竟有三大發現:

  第一,此信沒有封口,封口大嘴敞開,好像等着他們來看似的。“這說明他知道信要被我們審檢。”左立的鬥雞眼一對,笑道,“可以說,他已經破譯了一部密碼了。”

  第二,他用的信箋是上課用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據此,林容容頓時想起他在許教員課堂上伏案奮筆的情景,同時明白了他對她說的話是真的。真的!林容容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做也罷,還這麼不以為恥——居然敢公然承認,磊落得好像在挑戰什麼似的。太荒唐了!這麼兒戲。她氣得差點把信對開撕掉。

  第三,信末,林容容又發現一個“荒唐”。不是信的內容有問題,而是信的正文後面,有一個“及”字,接下來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數字:“1 1 1 11 23 5 69 10 14 2 20 34 1 99 41 60”。

  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密碼?陳家鵠要向他的日本妻子透露這裡的情況?

  林容容趕緊叫左立看,左立看了也生出相同的懷疑。兩人如臨大敵,趕緊叫來許教員。許教員研究一番,道:“這肯定是一句什麼話。”左立說:“我知道它是一句話,我要你把它破出來。”許教員將信的內容和那一串數字翻來覆去地看了許久許久,終是未能解讀。

  左立笑道:“看來你只能當老師,不能去當戰士,連學生造的密碼都破譯不了。”

  許教員不服氣地說:“什麼密碼!密碼是一門科學,這是什麼鬼東西,亂七八糟,莫名其妙,毫無規律。”

  規律肯定有,林容容想,只是沒被發現。她想把信帶回去研究研究,左立不同意。“你攬這個責任幹什麼?”左立說,“交上去吧,讓陸所長去處理,讓他去認識一下,他費盡心機挖來的是個什麼大活寶。”

  林容容說:“我覺得他以前可能在我們這種部門工作過。”

  左立搖頭,“誰知道呢,只有老陸知道,是他一手弄來的。聽說他還死活不想來呢,要我說才不要他來呢,一個日鬼的女婿。”

  一個日鬼的女婿,一個日鬼的女婿,一個日鬼的女婿……這天夜裡,林容容反覆念叨着這句話,深切地重溫了失眠的滋味。苦的。生鏽的。她曾憎恨池塘的死水,她曾厭煩傍晚的鳥鳴……今晚她感到可怕的靜止,而她是這些靜止的東西的討厭的守衛……她徒勞地想擺脫自己的軀體,擺脫不眠的鏡子——有詩人曾經這樣描寫過失眠。

  這天夜晚,林容容就是這樣熬過漫漫長夜的。

  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卻常常有兩個相同的人。

  這天晚上,在天堂巷巷口斜對面的一家客棧里,有一個人也被失眠的痛苦折磨着。他是個啞巴,或者說裝得像個啞巴。你或許在武漢到重慶的長江客輪上見過他,或許在重慶某條街上撞到過他,可你肯定沒有聽他講過話。今天一天,他都待在這家客棧里,雖然很少離開房間,但總歸是見過人、跟人打過交道的,比如老闆娘,比如服務員。他們一致認為,他是個啞巴。老闆生動說,他跟我說話不用嘴,用的是手。

  其實他不是啞巴,如果你跟他說日語,他的語速很快,吐字清晰。作為一個深入中國陪都的鬼子特工,他的缺點很明顯,就是不會說中國話。但從另一方面說,有這麼大的缺陷還派他來,說明他必有非凡之特長。他的特長是心狠手辣,刀槍都玩得一流,百步穿楊是他的拿手好戲,手起刀落、見血封喉是他的看家本領。那兩個黑室的寶貝破譯師漂亮地(不留蛛絲馬跡)被暗殺在輪船上,正是他不久前的傑作。

  他是少老大手中的王牌,名叫中田。

  少老大從薩根手上得到陳家鵠的住址之後,即派出中田前來守株待兔。他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這項任務,像是前去約會一樣,臉上帶着一種興奮的紅潮。這家客棧正好處在天堂巷西北面,中田住的房間在頂層正中間,但凡進出巷子的人都在他的視野之內、目光之下。只要陳家鵠出入巷子,中田手中的帶瞄準鏡的狙擊步槍決不會放過他,子彈將以一種狂熱的精確擊中目標的眉心,而且不會出聲,因為槍上裝有當今最先進的消音器。

 事實上中田是昨天晚上入住的,美美地睡了一夜,養足精神,從今天早晨開始守望。下午三點半鐘,在守望無果的情況下,他曾斗膽去拜訪過陳家。當時陳家恰好無人在家,拜訪也是無果。不,其實是有結果的——既然家裡無人,說明陳家鵠肯定沒在家。他就這麼吃了定心丸,心想他總要回家。於是一直堅守着,守到天黑,又守到天亮,望眼欲穿之苦灼傷了他明亮的雙眼。

  一天。

  兩天。

  三天。

  第三天晚上,頭昏眼花的中田氣憤地放棄了陣地,走了。

  七

  中田來到糧店,對少老大發毒誓,說陳家鵠肯定不在家。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中田用了一個個感嘆號表示心中的憤怒和堅決的態度。少老大聽了不由得急了,連夜派人去找來薩根,責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中田連守三天,家裡所有人都見了,就是沒見到他!”少老大氣勢洶洶地瞪着薩根,那樣子恨不得把他吃了。

  薩根也很吃驚,“什麼?這麼多天你們還沒見到人?我還以為你們已經送他上西天了,叫我來是領賞金的呢。”

  少老大說:“這個賞遲早是要領的,但現在的情況是,你要設法儘快確定你說的人到底是不是陳家鵠,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

  “我絕對沒有搞錯!”

  “你見到人了嗎?”

  “掛在屋裡的照片不是人嗎?你想想,名字一樣,照片一樣,美國回來,日本太太,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肯定就是他!”

  “那會不會已經離家出走了?”

  “他剛回來,太太又在家,他能去哪裡?”

  少老大皺着眉頭思索片刻,勸說:“看來你還得再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不露面?”

  薩根想了想,說:“我看還是讓我助手去吧,我老去不合適。”

  “你是說黑明威,他怎麼去?”

  “他不是美聯社的記者嘛,陳家鵠從美國名牌大學學成歸國,他去做個採訪名正言順。”

  少老大不語。黑明威是薩根介紹來的,他只見過兩面,談不上了解。於是問薩根:“他可靠嗎?他到底是哪個國家的人?”

  薩根說:“他父親是貴國大和人,母親是中國台灣人,他從小跟父母親在印度長大。在他十七歲那年,他母親被一個駐印度的中國軍官騙取愛情後又把她暗殺了。我知道,他心裡一直懷着復仇之心,我覺得他對貴國的忠心不會亞於你的中田。”

  少老大聽了,對了解不深的黑明威一下懷有好感,便同意了薩根的安排。“那就讓他去吧,要儘快,這事情不能再拖了。夜長夢多,如果讓黑室的人知道他在重慶,一定會拉他入伙的,那樣的話我們就麻煩了。該死的警長,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搞什麼鬼,至今都還沒有打探到黑室在哪裡,中國人都是滑頭,跟泥鰍一樣!”

  不想薩根卻因此調侃道:“聽說貴國政府現在跟中國第二領導人汪副總裁接觸頗多,何不在汪大人身上碰碰運氣?他該知道的。”

  少老大的臉色陡然大變,狠狠地瞪着薩根說:“我看你知道得太多了,這事情可遠比殺一個陳家鵠重要,你的嘴巴最好要再上一把鎖。”

  薩根聳聳肩,攤攤手,做了個美國式的不以為然的動作。

  黑明威的臉龐不是日本式的。日本式也是中國式,不是日本式也就不是中國式。換言之,黑明威臉上沒有父母親的特徵,他鼻梁高聳、挺拔,額頭、嘴唇均富有稜角,寬厚的肩膀,古銅色的膚色,都是印度式的,再聯想到他母親在愛情面前的輕率幼稚(兒子十七歲了她還被男人蠱惑、欺騙),把他推測為是他母親與一個印度男人的偷情之果,也不失為抵達真實彼岸的路徑。

  可以進一步猜測,他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愛。據說失去父愛的男人,容易得到某些女人的青睞。這些女人往往具有挑戰男權的機智和勇氣,她們像男人一樣喜愛主動尋找獵物,征服異性。可以說,黑明威是一個等着被女人征服的英俊男人,一面之識,陳家燕對他的英俊外表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這從某種意義上說,至少是一種征服意識的甦醒。

  儘管家燕客氣地請他進屋,但真正要採訪的主人非但沒有見到,而且也很難從他家人的嘴裡掏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全家人都很警覺,凡涉及陳家鵠的問題,皆避而不談。黑明威無可奈何,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他住在重慶飯店301房間,經常出入咖啡館,同樣經常出入咖啡館的薩根就是這樣認識了他,發展了他。

 薩根在重慶飯店的咖啡館裡喝着咖啡,當他聽了黑明威無功而返的匯報後,不由得搖了搖頭,“你啊,還是嫩了點。”

  黑明威思量一會兒,沉吟道:“我估計他是去了黑室,否則他的家人不會這樣疑神疑鬼的。”

  薩根盯着他,用教訓人的口氣說:“大記者,估計沒有用,我們要肯定,或者否定。如果他真是去了黑室,要幹掉他就難了。”黑明威還想說什麼,被薩根揮手攔住,“行了,你的任務到此為止,不要再去了,再去就是畫蛇添足,成不了事,反倒會把事情搞砸。”

  薩根摸出錢包準備付錢走人,“看來還得我親自出馬。”看看黑明威,搖頭嘆道,“你呀,就是筆桿子好。當然,你還有個好。”

  “什麼?”黑明威好奇地問

  “錢多啊。”薩根笑道,“聽說你的遺產有半條街。”

  黑明威苦苦一笑,率先抽出兩張錢,“還是我來吧。”

  薩根欲起身走,猛然看見汪女郎正坐在吧檯邊,脈脈深情地望着他,立刻朝她招了招手,同時對黑明威說:“你走吧,我今天要放鬆放鬆。女人總是能給我帶來好運的。”

  黑明威將嘴巴湊到他耳邊,“小心是個女間諜。”

  薩根嘿嘿地笑道:“中國有句老話,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有錢,所有中國人都會為你服務的,他們沒有信仰,他們信仰錢。”

  八

  薩根所言極不是!

  別人不說,林容容就是一個靠信仰活着的人,她踏上了追求真理的大道,堅定的信仰穿透了她的胸膛,信仰成了她的第一生命,身體成了她信仰的影子。她嚴格恪守上司的指令,為了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她可以置生死於度外,可以置榮辱於身外,可以欺騙,可以撒謊,可以……什麼都可以。眼下,她的任務就是要去了解陳家鵠,引導他,鼓勵他,給他信心和力量。陸所長聽到一些針對陳家鵠的非議後,指示林容容要想方設法,尋找各種機會、藉口去接近陳家鵠,看看他“葫蘆里灌的到底是什麼水”。

  是泉水,又香又甜,沁人心肺。

  令林容容沒想到的是,通過她死皮賴臉地接觸、了解,她非但沒有探尋到陳家鵠有什麼不好,倒是發現了他非凡過人的才華。這天黃昏,林容容和陳家鵠從外面散步歸來,禮貌地邀請他進屋坐坐。陳家鵠略一遲疑,便大方地跟着她進了屋。進去之後,陳家鵠看見她床頭和牆上到處張貼着敵情資料,便笑着奉承她:“你很刻苦嘛。”

  林容容謙虛地說:“笨鳥先飛吧。”

  陳家鵠竟然不客氣地說:“這確實是個笨辦法。”

  林容容用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瞪着他,“聰明人的辦法難道就是上課睡覺和寫信嗎?”

  陳家鵠一愣,看着牆上的資料笑道:“你在挖苦我。好,現在我也可以回敬你一下。”便指着牆上一頁資料說,“你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清平真野的部隊應該是31521人,而不是315211人。你因為睡眠不夠,多加了個1,一下子就給敵人增加了283690人。哈哈,幸虧只是增加在你的牆壁上,如果是增加在我們國土上,豈不是禍國殃民!”

  林容容驚愕了,因為陳家鵠在說這些時似乎是不假思索的,好像有備而來,一眼看出了她的筆誤,而且把“315211減31521”的算術算得像是“31減3”一樣簡單容易。

  她終於領教到了他的神奇,她出神地看着他,希望他坐下來好好聊聊。

  陳家鵠似乎看出她內心之願,很不領情地轉身而去,一邊居高臨下地告誡她:“早點休息吧,告訴你,大腦中有一種物質是需要充足的睡眠才能分解的,人睡眠不夠將導致智商直線下降。為什麼戀愛中的人智商都比較低,因為戀愛中的人總是缺少睡眠,哈哈。我今天晚上也要早點休息,因為聽說明天要來一個高智商的人。”

  林容容跟着出門,一邊說:“我聽說他是一位大破譯家,美國來的,叫什麼海塞斯,你認識嗎?”

  “我怎麼可能認識?”

  “你不是美國回來的嗎?”

  “美國有一億二千四百萬人。”

  “人家是大名人。”

  “你認識蔣委員長嗎?他也是大名人。”

  “你這人真討厭。”

  “所以我該走了。”

  一個前面走,一個後面跟。就這樣,林容容跟着陳家鵠去了他的宿舍。兩人經過幾次接觸,一回生二回熟,已經比較隨便,可以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陳家鵠看她跟進來,說他沒有請她進來。林容容說現在請也來得及,雖然晚了一點,但她無所謂。陳家鵠說,那你先出去我再請。林容容說,我才不上你的當。說着,林容容拉開凳子先坐下。

  宿舍是一樣的,包括屋裡的東西:單人床,寫字桌,木板凳,床頭櫃,木箱子,甚至床上用品,都是一式一樣的,像軍營。這是林容容第一次進陳家鵠的宿舍,她第一眼就看到,寫字桌上,檯燈下,放着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個微笑的姑娘,看上去年輕貌美。

  她當然就是惠子。

  此時的林容容尚不知,命運之神將把她和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在眾人之中單列出來,組成神秘的棋局,排兵布陣,丟卒保車,殺聲震天,演繹人間最悽慘酷烈的悲情故事。這天晚上,命運之神薄待了林容容,陳家鵠在林容容坐下不久即驅趕她,“快走吧,別忘了,明天有美國的大教授要來上課,我可不想因為睡眠不足,丟人現眼的在大教授面前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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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回國點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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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回國點滴:中國人眼中的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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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回國點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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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回國點滴:回國的一些煩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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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回國點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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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回國點滴 今年在中國最樂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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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回國點滴(2)】
· 09回國點滴 越來越多朋友問這個
· 09回國點滴 乘車遊覽壯觀的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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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回國點滴(1)】
· 10回國點滴:住在中國和住在國外
· 10回國點滴:中國的醫院,醫生和
· 10回國點滴:5萬美元價值的今昔
· 10回國點滴:老同學這一年是這樣
· 10回國點滴:今年回國的一些不同
【11回國點滴】
· 11回國點滴:國內高校教師待遇之
· 11回國點滴:和二十多年未見面的
· 11回國點滴: 高鐵,地鐵,公路
· 11回國點滴: 今年回國的新體會
【12回國點滴】
· 2012回國點滴 和哥們一起不徹底
· 2012回國點滴 簽證,機票和雜談
· 2012回國點滴 今年回國的感受,
· 2012回國點滴 iPhone手機在中國
· 2012回國點滴 今年做生意的朋友
【13回國點滴】
· 2013回國點滴 一些小小的觀察和
· 2013回國點滴 一些社會問題
· 2013回國點滴 國內買賣房屋
· 2013回國點滴 霧霾看花
【14回國點滴】
【古代作品】
·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
· 長生殿 (41-50)
· 長生殿 (31-40)
· 長生殿 (21 -30)
· 長生殿 (11 -20)
· 長生殿 (1 -10)
【旅行 - 中國(1)】
· 在家旅遊:彩雲之南,大理洱海
【旅行 - 中國(2)】
· 夏天回國旅行,你準備好了嗎?
【旅行 - 中國(3)】
· 2025年黃山的雲海和西海大峽谷
【旅行 - 美國(1)】
· 美國最古老的城市 St.Augustine(
· 新州唯一的裸體海灘 -- Sandy Ho
【旅行 - 美國(2)】
【旅行 - 美國(3)】
【旅行 - 美國(4)】
【旅行 - 美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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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 北京】
· 北京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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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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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遊小記:渥太華Ottawa
· 旅遊小記:蒙特麗爾城與聖約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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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 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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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
· 2013年終祝福和2013年終數據記錄
· 2013 過年好 ( 本山 德綱 PSY Mr
· 朋友,我們走過2012年
· 2009年終祝福和2009年終數據記錄
· 2008年終祝福和2008年終數據記錄
【收藏(1)】
【飲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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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跑,龍井,綠茶
【海外點滴 (1)】
· 留念萬維的那些老網友
· 回國之困惑 幾多歡樂幾多愁
· 回國之困惑 孩子問題
· 回國之困惑 如何衣着
· 回國之困惑 如何稱呼
【海外點滴 (2)】
· 美國“黑”人
· 重返9。11世貿現場
· 是海外的華人變小氣了還是國人變
· 海外點滴:教書的歲月里
【海外點滴 (3)】
· 現今在美國公司打工的77,78級
· 9。11那天
· 上海,紐約的比較
· 2008年的第一場雪
· 我的錢哪去了?
【海外點滴 (4)】
· 雜談:人對物質的追求
· 一個國內的孩子將會擁有多少套房
· 幾位“叛逃”/逾期不歸者:國家一
· 幾位“叛逃”/逾期不歸者:於教授
【海外點滴 (5)】
· 拉家常,中國和美國的水果
· 嫁給中國男人的好處
【海外點滴 (6)】
· 航空公司就如此輕而易舉的從我這
· 海外點滴: 一年一度 Super Bowl
· 停止吸煙,讓空氣更清潔
· 第一次到紐約旅遊
· Chinese!!!
【海外點滴 (7)】
· 在美國吃早餐,吃好早餐
· 現在海外生長的孩子幸福嗎?
· 在美國渡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 美國萬稅 紐約萬萬稅
· 在美國的印度人
· 離婚男人,也不容易
【海外點滴 (8)】
· 這樣的洋妞,如何讓中國男人去喜
· 全球暖化,原來只是夏天的故事
· 美國第44屆總統就職大會印象點滴
【海外點滴 (9)】
· 雪
· 意大利皮鞋
· 在美國有錢和沒錢的印度人
· 中國男人也應該注意的一些事項
【海外點滴 (10)】
· 紅燈前的女漢子
· 增長見識,看看這個周末上百間房
· 從美國汽車業,談到美國醫療問題
· 善良友好與傲慢邪惡的美國同事
· 感恩節,Black Friday購物
【海外點滴 (11)】
· 這BMW真能掉價
· 是該高興還是該鬱悶,那些像流水
· 在美國裝修地下室的一些注意事項
· 一個中國人到美國都想看些什麼?
· 那些讓華人家長操心的問題:學區
【海外點滴 (12)】
· 羨慕嗎?國慶長假游
· 一個會偷懶的和一個特勤勞的美國
· 美國一天一夜(上) 當陪審員的一
【海外點滴 (13)】
· 小心這樣吃罰單
· 這是坐波音飛機還是航天飛機?
· 人在美國,賺多少錢就有多少錢的
· 大牙是怎樣被消滅掉的
· 和國內來的朋友一起在國外購物,
· 美國有什麼好吃的?節日談佳餚
【海外點滴 (14)】
· 中國足球和梅西
· 坐過一次小留開的車,驚險
· 一個人離四次婚會是什麼感覺?
· 50到60歲的最大開銷
· 遇到Flash Flood一周年
· 在法國買咖啡
· 華人超市和韓國超市
· 孩子在美國上大學的一些思考
· 兩位“海歸”職場找工作遇到的尷尬
· 今天紐約街頭一小景
【理財】
· 要注意一下Roth conversion規定
· 兩個房子價格比較
· 百度,Google, Apple, Facebook,
· 識別email股票是否是Stock Spam
· 投資法寶:首先做好保護,然後才
· Stock ETF Reference Table
· 在股市崩潰中找機會
· 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的原因
· 目前經濟狀況,我們如何投資?
· 到了該買房子的時候嗎?
【社會】
· ZT: 讀懂OpenAI“政變”始末
· 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 她是誰?(圖)
· 泡妞的男人無事,懷孕自殺的女孩
· 看一下濤哥的工資和最會賺錢總統
· 一個小小的感人故事
· 病人腎臟被切除後,才發現捐獻者
· 福布斯08中國名人榜和一年中的收
· 全美最昂貴的10大高級餐館
· 世界最長跨海橋杭州灣大橋全線貫
【散文】
· 又一秋
· 中國好聲音,究竟什麼是好聲音?
· 女人的熱情,男人的誤區
· 雪,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
· 又見秋葉紅
· 還記得國慶嗎? 朋友
· 朋友,你為什麼活的那麼辛苦
· 又見秋葉紅
【欣賞】
· 黃胄 . 驢
· 林徽因的39段美文 zt
· 一定要看:讓人流淚的愛 (視頻)
· 希臘神話小故事 納西塞斯
· 愛痕湖 張大千巨幅畫 (圖)
·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敵
· 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
· Oscar和喜劇
· 風情萬千Oscar
· 貼幾張原創“艷”照給大夥情人節助
【人物】
· 葉詩文介紹
· 與徐志摩離婚後的張幼儀
· Facebook 創始人扎克伯格介紹
· 記者對王志飛,張歆藝的一段採訪
· 鋼琴詩人,傅聰
· 梁思成 林徽因
· 劉偉 中國達人2010 (視頻)
· 小柯大婚
· 小宋佳 最具發展潛力、爆發力的
· 悼念 Michael Jackson
【圖片】
· 寶貝,你有多重?
· 一組巧妙角度的照片
【奧運北京】
· OMG 這萬朵玫瑰愛的主人
· 這輩子還能再見奧運在中國?
· 劉翔,雖退尤榮。奧運,要放輕鬆
· 如果奧運會在歐美舉行,媒體可能
· 震驚! 美國游泳隊員有cancer患者
· 2008奧運照片
· 奧運短評:中國男籃
· 太讓人失望了,CCTV4與奧運會
· 答田泥鰍兄 海外華人唱"O八奧運
· 奧運:道瓊斯"最受關注Top1
【others】
· 清明思念:您在天堂好嗎?
· 幾款你也許感興趣的新車介紹
· 英國威廉王子與凱特盛大的王室婚
【李白作品】
· 李白詩全集 卷二十一 到 卷二十
· 李白詩全集 卷十一 到 卷十五
· 李白詩全集 卷六 到 卷十
· 李白詩全集 卷一 到 卷五
【新聞】
· 一組姚貝娜照片
· 來美國生孩子可能拿不到國籍了
· “還有誰是孩子的親人?” 一些募
· 全美5.1實行“真實身份法” 駕照身
· 奇聞,飛魚殺人
· 本周末紐約地鐵漲價的一些消息和
【信不信由您】
· 《時代》盤點年度十大古怪新聞
· 生日的秘密
【影評】
· 2013 第85屆奧斯卡獎提名名單
· 新版《三國》觀後感
· 推薦這部電視劇
· 也評阿凡達 (含一些花絮和電影上
· 好片《大生活》(圖)
· 個人所見<<我的團長>&g
· 就衝着“黃依依”,也要看看<&l
· 81屆奧斯卡主要提名,照片
· 電影<<畫皮>>
· 誰更像諸葛亮?
【心情(3)】
【心情(2)】
【心情(1)】
【紀念日】
【動腦子】
· 測試一下您的大腦發達程度
· 腦子急轉彎(下)
· 腦子急轉彎(中)
· 腦子急轉彎(上)
【人體藝術照片】
【什麼叫】
· 什麼叫存款準備金率? (中國)
【名人名言】
· 飛鳥集(10) 泰戈爾
· 飛鳥集(9) 泰戈爾
· 飛鳥集(8) 泰戈爾
· 飛鳥集(7) 泰戈爾
· 飛鳥集(6) 泰戈爾
· 飛鳥集(5) 泰戈爾
· 飛鳥集(4) 泰戈爾
· 飛鳥集(3) 泰戈爾
· 飛鳥集(2) 泰戈爾
· 飛鳥集(1) 泰戈爾
【評論(海外)】
· 退休住哪裡的一個重要因素
· 極左,極端民族主義是海外華人的
· 三言兩語:美國債務問題可能引發
· 讓海外華人鬱悶的事:反華,親華
· 海外華人如何看待以及中國應該如
· 由一個美國醫生想到美國對台軍售
· 朝鮮,你還是我們的朋友嗎?
· 失業,豬流感,與最近的股市反彈
· 奧巴馬第一年級的季度成績單
· AIG高官,美國的蛀蟲
【評論(國內)】
· 甲型流感,今夏我們還回國嗎?
· 從溫家寶被扔鞋想到中國面臨的一
· 對中國經濟的一些擔憂
· 嫦娥一號 (組圖)
· 回國感受: 收入和物價(續)
· 回國感受: 收入和物價
【學習園地】
· 英語閱讀 磚頭
· New Jersey 高中排名表
【生活】
· 60條令你大吃一驚的小常識
· 麻煩您了,同胞。
· 算一算,猴票漲了幾倍?
· 沒有男人會喜歡戴綠帽子,哪怕是
· 直率的代價:勸朋友一句話,卻失
· 游泳
· 在國內買房的一些體會
· 在美國郊區買房一點體會
【體育】
· 首金: 女10米氣步槍易思玲壓群芳
· 閒談體育二,三事:NBA, 李娜
· 短評張繼科和波爾這場精彩無比的
· 為孫楊鼓掌,為90後中國泳壇小將
· 退休弄點兒事搞搞兒 一不小心搞
· 中國女乒輸了 中國女子嬴了
· 中國乒乓球,真殘酷
· 人生苦難,苦難人生,寫在莫科妻
· 祝賀申雪趙宏博奪冠創歷史
· 周末小談體育
【新苑】
· 閒聊朋友家的老奶奶
· 上海世博會詳細的地圖,票價,交
· 戒咖啡
· 論不惑之年男人和年輕單身女孩的
· 2008年的一些流行詞,你知道多少
· 紐約街頭藝術家
· 女友如湯唯? 妻如湯唯??(圖)
· 七夕 2007-08-19
· 海岩的愛貓 -- 乖乖
· 網上聊天
【心情】
· 朗朗和黃河頌
【開心一刻 (1)】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從小培養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難道我看上去真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治治老婆這個毛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勸 架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不是選擇題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易碎品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長得一點都不像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小寶貝兒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媳婦是誰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我沒碰你
【開心一刻 (2)】
· 周末一笑 覺得自己是 上校了!
· 周末一笑 被AI代替了
· 周末一笑 小貝殼
· 周末一笑 力氣最大的
· 周末一笑 每個人也該付帳了
· 周末一笑 對女友百依百順
· 周末一笑 老師忒漂亮
· 周末一笑 多了副老花眼鏡
· 周末一笑 無用副組織群體切除術
· 周末一笑 不可以處罰老師!
【開心一刻 (3)】
· 落井下石好爽
· 清潔的性工作者
· 英語就這樣進步了
· 短評: 師徒那些事
【開心一刻(達人秀)】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魚為什麼不會說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你喝醉了酒,找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憨豆也瘋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它比豬堅強還聰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放下就是快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一個能搞定N個女
· 中國達人秀 第四季 2012-11-18
· 中國達人秀 20111225
· 中國達人秀 20111218
· 中國達人秀 2012
【開心一刻(非誠勿擾)】
· 非誠勿擾 (2012 Oct)
· 非誠勿擾 2012 (Aug) 加拿大
· 非誠勿擾 2012 (Jul)
· 非誠勿擾 2012 (May)
· 非誠勿擾 2012 (Feb)
· 20111225 非誠勿擾
· 20111224 非誠勿擾
· 20111218 非誠勿擾
· 20111217 非誠勿擾
· 非誠勿擾 2012 (Jan)
【開心一刻(周立波秀)】
· 教育黃海波的最好辦法
· 20110628 壹周立波秀
· 看看周立波表演
【學習 1】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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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 2】
【妙文轉帖 1】
· 十分鐘讓你明白人民幣升值的利害
· 老婆啊,不要哭
· 老婆,你在天堂,怎麼這麼嘮叨?
· 網友評中國最牛十個漢字 認識五
· 消遣
· 偶然
【妙文轉帖 2】
· 人不成熟的五個特徵
· 也許
· 這浮世
【妙文轉帖 3】
· ZT 貧窮地悄然離世,她才是中國
· 一枝花·不伏老
· 女畫家和狼的故事
· 趣文 -- 猜猜此文作者是誰
· 散文:再回興義憶耀邦 作者:溫
· 這輩子你還能和媽媽相處多久?
【網談(1)】
· 中了三毒的男人們,文章,黃海波
· 頂級保姆
· 頂級老公
· 頂級老婆
· 大款的煩惱
【網談(2)】
· 也談談國內醫生的一些惡行
· 美國還有這樣恐怖的醫院!
· 也談國男洋女:休長他人志氣,滅
· 該如何對待這樣的老婆?
【網談(3)】
· 湯唯的後<<色,戒>>
· 中國哪些城市適宜“海歸”工作?
· 為何女人喜歡“壞”男人
· iPod 和 Nintendo Wii
【網談(4)】
· 面對地震,我們是否有心理準備?
· 購買這類房屋時必須謹慎
· 童年所聽的故事
· 法律和人情
· 給萬維博客網的一些建議
· 人生最美好的是什麼?
【網談(5)】
· 看來美國也不是人人平等
· 如果美國取消聯邦稅,提高消費稅
· 愛是如此的美妙:這樣也能結婚
【網談(6)】
· 談談中國男人為什麼這麼丑
· 看非誠勿擾的感受
· 嫖妓和婚外戀,哪個更過份?
· 女人張栢芝
· 女人有兩種
· 誰是中產階級?美國中國的分別(Z
【網談(7)】
· 從一組小數據說明為什麼現在的中
· 老闆,愛你,恨你,又怕你
· 西方人究竟想看到怎麼樣一個中國
· 同達賴方面接觸磋商,和諧奧運重
· 法國禁止超瘦模特,這些模特怎麼
【網談(8)】
· 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個陌生女人
· 9歲二年級小學生地震時救出兩同
· 重建四川災區的一些設想
· 地震來時,你躲在哪裡?(附圖)
· 地震帶給我們的思考
【網談(9)】
· 萬維讀者有獎徵文有感
· 好色的州長大人
· 關於男人好色問題
· 人生苦短
【網談(10)】
· 一個華麗家庭深處所隱瞞的悲哀
· 小談美國,中國政府工作人員之官
· 文化進步和文化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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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丹丹為什麼要退出春晚
【網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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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女博客之區別
【網談(12)】
· 現代的中國男人,女人都怎麼了?
· 父母包辦婚姻也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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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紐約最貴的Town House On Sale
【網談(13)】
· 唉, 化了一小時寫了一篇西藏問
· 台灣,西藏和大中國
· 讓人傷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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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談(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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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紐約天空上的怪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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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玉簪·三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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