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本文只为大家比较一下导演刘江(《黎明之前》导演)的新作风语。 在开播前,导演刘江就曾信心十足地表示,《风语》肯定会超过《黎明之前》。“我也希望观众不要把《风语》看成是《黎明之前》的续集,完全不一样,你要带着《黎明之前》的期望来看《风语》,你会闪了腰。《风语》的人物更饱满,命运起伏比《黎明之前》更大。” 刘江强调:“《风语》最大的特点是以情动人,着重刻画人物。郭晓冬饰演的陈家鹄在面对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家破人亡后,依然选择了信仰和牺牲,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一定能打动观众。” 风语(1) 风语 麦家 第一章 一 天刚下过一场与隆隆雷声并不相称的小雨。 雷声把街上的忙人和闲人都提前赶回了家,平时嘈杂的大街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显得越来越空洞、平静。但没有下足的雨却使空气中更多了一份溽热、黏稠、潮湿,仿佛伸手摸得着,抓得住。他穿了一身对这种天气而言明显是太热的军装,默默地穿过狼藉的市街,拐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在进入小巷之前,他不经意地看见一只褐色小鸟在灰暗的天空中一掠而过,短促得让他怀疑不是一只鸟,而是一颗流弹。 小巷窄又深,一眼望去,空空的,了无人影。有几棵高大、苍劲的桉树和泡桐,从两边的高墙内伸出来,把灰暗的天空遮掩得更加昏暗。雷声从高远的天空中传来,沉闷、乏力,更像是远处的炮声。一阵风过,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几片落叶迎着他飘落。他下意识地躲开它们,仿佛飘落的是被炮弹炸落的飞沙走石。 这是一九三八年六月的一个傍晚,他的记忆深处烙着太多有关战争的阴影,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此刻他在重庆,这里已经成为陪都,也许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想到他能先于他人来这里,并且几天前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辗转来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至极。 自鬼子在杭州金山卫登陆后,他和妻子相继离别了上海。他妻子带着孩子一直躲在湖南乡下,他则随部队撤退、撤退。从上海到南京,到安庆、九江、武汉、宜昌、酆都,沿着长江一路西撤,最后到了重庆。 撤退也可以叫逃跑,他们不停地逃跑,逃跑。 哪有这样打仗的?人死得比蚂蚁还要多,却寸土不保,打一仗丢一个地方。他曾在镇江郊外亲历了一场狙击战,回顾起来总想到一个词:溃不成军。那一天,生和死对他来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最后能够死里逃生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他捡了一条命,却没有丝毫庆幸的感觉。他觉得这场战争胜负已定,没有悬念,南京必将失守,国人的江山和命运将不可避免地坠入可耻又可怕的黑暗中……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国破家亡,在劫难逃,侥幸不死只能是加倍地痛饮苦水而已。想不到时隔半年,他还能过上这种日子,每天穿着周正的军装出入国家最高的军事部门,有权有职,有吃有喝,生死无虑,下班有车坐,回家居然还能回到爱人身边,享受家的温暖和男女之乐。 现在,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踩着日久无人清扫的落叶。他觉得难以相信,这条幽暗、狭长、安静、肮脏的巷子深处,竟有一间屋子,是他的家。 若不是横生枝节,不要五分钟他即可回到家。但事情说来就来,阻断了他回家的路。一辆黑色小车,比他晚一分钟驶入小巷,车轮哗哗地碾过落叶,小心翼翼地朝他驶来,越来越近,近到一定程度,又似乎减慢了速度,匀速跟着他。 他注意到后面有车驶来,回头看了看,见是一辆高级小车,礼貌地往一边靠了靠,继续往前走,步子却在不紧不慢中稍稍放慢了。他在等待车子追上来,超过他。 车子理解了他的好意,鸣了一下喇叭,提速冲上来,却没有超过他驶去,而是紧急又霸道地停在跟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等车子停稳,四扇车门中的三扇被同时推开,钻出三个蒙面的持枪汉子,恶狼般扑上来,刹那间已将他牢牢架住。其中一人把冷硬的枪口抵在他后腰上,小声地喝道: “别出声,跟我们走。” “你们要干什么……”他接受过的专业训练,使他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还能够保持冷静。 “少废话,快上车!” “你们抓人要问问我是谁,”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冷静比较满意,“你们抓错人了。” “错不了,就是你。”另外一个蒙面人,有点黑老大的感觉,得意地对他说,“你姓陆是不是?陆上校嘛,我们抓的就是你!”说着他迅速用早备在手上的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 他呜呜地叫,似乎在说:你们是什么人? 黑老大不理会,推他一把,“上车,老实一点。” 他不肯走,挣扎。但越挣扎,架押他的两个人就越发用力,几乎令他动弹不得。他感觉到其中一人十分孔武且粗暴,双手像老虎钳子一样厉害、无情。一只手生生地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在他臀部发力,猛地一顶一托,他的双脚顿时离地,人像一个包裹一样被塞进了车门。
嘭! 嘭! 嘭! 车门以最快的速度关闭,引擎以最大的功率怒吼。 车子狂奔而去,卷起一地落叶,纷纷追着车子扑去,又纷纷散落在地。 没有谁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除了一只当时正在围墙上游走的狸花猫。这必定是一只野猫,在隆隆的雷声中无处安身,慌张地游弋于墙头。它对着飞速远去的黑色车影,叫了两声:喵、喵。 二 是什么人绑架了他? 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他?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值得别人如此铤而走险? 最后一个问题,不妨借用他首座的话来说。首座姓杜,人称杜先生,听上去好像是个大知识分子,其实是个玩刀子出身的人,统领着一群像刀子一样危险又嗜血成性的人,包括他。他称杜先生为首座,后者称他为贤弟。几天后,两人首度相逢,问答如下—— “首座怎么会选择我?” “当然是因为我了解你。” “可首座您并不了解我。” 杜先生笑道:“我怎么不了解你?知汝者莫如我。需要我证明一下吗?”说着,不疾不缓,从容有力地背诵道,“贤弟陆姓,单名一个涛字,十九岁就读南京高等军事学院,成绩优异,毕业后被保荐到德国海德堡军事学校学习军事侦察,同行六人,唯你毕业,令人刮目。鉴于此,归国后委以重任,直升素有‘国军第一师’美称的第八十八师侦察科长。翌年调入国防部二厅二处,升任处座,时年二十五岁,乃国防部第一年少处座。同年十二月,你与苏州女子秦氏喜结良缘,次年令郎陆维出世。卢沟桥事变前,你一直任上海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处长。上海沦陷后,你一度转入地下工作,任军统上海站站长,为营救抗日将士建有奇功。今年年初,由杜(月笙)老板举荐,委员长钦点你赴武汉大本营任应急处处长,干得好啊。武汉军情告急,迁都事宜摆上日程,三个月前你又得重任,作为国民军事委员会第七办公室特派员,为即将迁都事宜赶赴山城。几个月来,你尽职尽责,为迁都大业建功卓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目前全部的履历。” 那天阳光明媚,但陆涛上校眼前一片黑暗,因为他戴着黑色的眼罩,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黑暗中夸张地鼓了鼓掌,道:“先生真是博闻强记,我陆某佩服至极。” 杜先生看看车窗外明媚的阳光,亲自为他摘下了眼罩,笑道:“不该你给我鼓掌,该我为你鼓掌。你的才能,你的忠诚,你的理想,都将为你赢得最大的回报。你的前途光明一片啊,就像这阳光,明媚动人。” 陆上校眯着眼看着眩目的阳光,不知由来地感叹道:“先生的美言,令我受宠若惊。” 杜先生爽朗地笑道:“如果说刚才说的这些事确实让你觉得‘受宠’,那么你不会介意我们再来点‘若惊’吧。当然,你放心,只是让你‘若惊’,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那天陆上校头上还包着纱布,伤口不时隐隐作痛。他抚摸着伤口说:“我发现自从与先生相处后,我老是心跳不止。看来我是注定要陪你玩下去了,人生百态变化无常,什么滋味都得尝尝啊,那我也不妨尝尝这‘若惊’的滋味吧。” “不要说玩,”杜先生伸手指了指他的伤口说,“这不该是玩的代价。” “先生不但知道我的过去,也知道我的未来,莫非还知道我这伤的来历?” “你被人绑架了,事发在几天前你下班回家的路上。” “那么先生也一定知道是什么人绑架了我?” “这个嘛,你不久也会知道的,无须我赘言。” 准确地说,这场对话是在陆上校被绑架后的第五天下午进行的,地点是在杜先生锃亮的黑色福特轿车上。大约半个小时后,陆涛上校将再次看到五天前绑架他的三个人,加上他们的同伙:一个长得很有些姿色的年轻女子。 三 五天前,三个家伙把陆上校塞进汽车后,就给他蒙了头罩,捆了手,然后带他兜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几个回合兜下来,他傻了,东西南北不分,城里郊外难辨。当车子开进一个院子,他听闻四周很安静,以为是到了很远的山上,其实就在他们单位附近。 院子古色古香,青石黛瓦,高墙深筑,假山花径,古木参天,看上去有种大户人家的骄傲和威严。敌机已经多次光顾这个山城,街上残垣断壁四处可见,然而这里秩序井然,幽然如初,有一种唯我独尊的自负,仿佛眼前的战争跟它无关。 门是沉重的铁门,深灰色,很厚实,子弹是绝对穿不透的,只有炮弹才可能摧毁。迎门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栋楼屋,呈直角布局;大的三层,小的只有一层,墙体都是青色的石条,坚固如碉堡。 他们把他关在那栋小楼尽头的一间屋里,门外没有安排人看守,却有一只人高马大的狼狗,毛色黑亮,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对着门呼呼地喘气。黑色的头罩让他失去了眼前的世界,但耳朵分明是更加勤劳了,灵敏了,他几乎能从狼狗的喘气声中,分辨出狼狗的大小和品种。这是一只德国巴伐利亚狼犬,他以前在上海当军统站站长时曾用过一只,他知道它除了灵敏的嗅觉外还有良好的听觉,可以分辨一个人的喷嚏声。塞在嘴巴里的毛巾让他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但他还是尽量用鼻子哼起了小调,目的是为了让门外的狼狗熟悉他的声音,以便在夜里可能逃跑时对他放松警觉。 要逃跑,当然得首先解除头罩和捆绑。手被反剪在背后,麻绳一公分粗。是先解除头罩还是先解开麻绳?他选择了头罩。因为他迫切想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如果是一间插翅难飞的铁屋子,即便解了麻绳也无济于事。而且,头罩只是笼统地套在头上,口子敞开着,要弄下来似乎并不难。他准备找个地方去解决头罩,黑暗中碰倒了一张椅子,引得外面的狼狗一阵狂吠。 狂吠安定下来时,他已经知道怎么来解决头罩了,他把椅子移到墙边,扶手顶着拐角,椅子基本上像长在墙体上一样稳当。此时,椅子的一只脚已经变得十分听话,远比他捆着的手听话,他跪倒在地上,把头低下来,通过头的移动,调整方向,让椅子脚钩住头罩的口子。这一步很关键,对他来说却并不难,他很快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个简单的机械运动,大概连门外的狼狗都能完成,更不可能难倒他。就这样,他轻而易举地把头罩从头上卸下来,让椅子去戴它了。 卸掉头罩,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快乐。他马上发现,关押他的这间屋子似乎是一间专业的禁闭室,室内除了一张椅子和一只马桶外空无一物,窗户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圆洞,狭小,而且加了四根铁栅栏,栏间距也许可以让一只猫自由出入,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出入不了的。 窗洞里盛着一团朦胧的白光,预示着夜色即将降临。他的目光从窗洞里退出来,耷拉下来,最后落在黑糊糊的马桶上。他知道,这不能帮他任何忙的,它是象征,是暗示,是威胁。想到自己有可能要使用它,他就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上去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结果,又引得狼狗一阵示威。 狗叫能给他带来好运。当狼狗的吠叫再次安定下来时,他已经在为可能的逃生努力了。原来马桶的拎手是根不细的铁丝,铁丝头略有刃口,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他有信心用它来磨断该死的麻绳。手自由了,铁丝和椅子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他自幼习武,二十岁入军统,接受过种种逃生和克敌训练,只要给他机会,即便赤手空拳,对付几个绑匪和一只狼狗他是有信心的。他想象着等他磨断了绳子后可能出现的逃生机会,心里顿时热烈并紧张起来。 但是,没有机会。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先是狼狗欣喜的支吾声,然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然后是放肆的开锁声,然后是雪亮的灯光(开关在门外),然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女一男。女人年轻,漂亮,神气活现,像只刚下了蛋的母鸡,进门就咯咯地叫。她发现他头上的罩子已经套在椅子脚上了,冲他放肆地冷笑道:“身手不凡嘛,不愧是漂过洋镀过金的。” 他还在适应突来的亮光,没有答理她。 男人矮壮,圆脸蛋,圆肚子,像只木桶。他迈着方步径直走到墙角,从椅子脚上抽出头罩,把玩着,说了一句日语。女人翻译:“听不懂吧,他问你,如果我们再迟来一会儿,你会不会把绳子也解了?” 他适应了光亮,呜呜叫,要求对方拔掉口里的毛巾。 女人看看男人,男人点点头,她就上前一把揪掉了毛巾,喝道:“放老实点儿,不要叫,叫也没用。” 男人拍一下她的肩,示意她退后,同时用一种类似口吃的语调和生涩、可笑的口音指责她:“你对我们陆上校这么凶干什么,他是我用四轮大轿请来的大救星,是来帮我做事的,知不知道?” 女人诺诺地退后。 陆上校想说话,却仿佛也口吃了,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出声,好像毛巾还在嘴里。男人显然对这种感受很有经验,依旧用那种类似口吃的语调和生涩、可笑的口音安慰他:“有话慢慢说,陆上校,都是我的失职啊,让你受这么大委屈。”说罢,对外面吆喝一声,一个小年轻便送来剪刀。 男人接过剪刀,熟练地给上校松了绑,并请他去隔壁屋里坐。陆上校不走,因为他要说话。他终于可以说话了,但似乎还不能说高难度的话,只能重复。他说的是嘴巴被堵之前说过的一句老话:“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男人呵呵笑,不语。女人有点自以为是,又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人?我嘛,翻译。他嘛,自然是我的主人哦,山田君。山田君要找你问点事情。小事情,都是你张口就来的小问题。走吧,山田君请你去隔壁屋里坐呢,你也需要喝点水吧,那边有。” 陆上校瞪她一眼:“听口音,不像个小日本,怎么,当上汉奸了?” 女人气得挥手要动粗,山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日语训了一句,回头又绽开笑颜请上校去隔壁屋。上校开步往外走,发现走廊上除了一只虎视眈眈的狼狗和刚才送剪刀的小年轻外,还有一个腰间明显别着枪的中年人,人高马大,神色阴郁冷漠,有股子深藏不露的杀气。鬼知道周围还有什么人?上校思忖着,停在走廊上。 女人凑上前,对着他后脑勺说:“快走。别看他现在对你这么好,如果你不满足他,他就会用这把剪刀剪断你的脖子。” 山田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一边带头走进隔壁屋。女人推着他往前走,一边翻译着:“我的主人说,他希望跟你交个朋友。” 上校走进屋,看到办公桌上放着香烟和茶杯,茶杯冒着热气,似乎等着他去喝。屋子的另一边,靠窗的那一头,摆着一张大台桌,桌上摆放着一盏煤油灯和一些刀具、皮鞭等刑具,分明是在警告他: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 山田迈着像山鸡一样的步子,慢吞吞走到桌前,款款入座,顺手把香烟和茶杯往对面的空椅子方向推了推,示意陆上校坐下。 “过去坐吧,”女人推了他一把,“放聪明点儿,有话好好说,说了你就走人,还可以带走一堆钱。” 上校过去坐下,问山田:“你想知道什么?”一边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你抽烟的,”山田抽出一根烟,递给他,“抽根烟吧,压压惊。” 上校接过烟,又丢回桌上,“这是你们的烟,我不抽,我抽自己的。”他从身上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一口,又问山田,“你想知道什么?” 山田说,女人译:“你知道些什么?” 上校把弄着水杯,笑道:“我知道的多着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变之阴阳五行,数之九流三教,乃至飞禽走兽,柴米油盐,我多少都知道一些。” “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感兴趣。”女人抢白,她显然没把自己当做翻译。 “那你们还问我干什么?” “问你的当然是我们感兴趣的,”山田笑嘻嘻地说,“比如你锁在铁柜子里的X—13密件的内容,我们就很感兴趣。” “什么密件?对不起,闻所未闻。” “X—13密件!”女人咄咄逼人地警告他,“我们知道你手上有这个密件,说,是什么内容?” “我要说不知道呢?”上校反问她。 “那说明你不识相,要我们动刀子见你的血!” “见了血还不说呢?” “那只有死路一条!” “我以为像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 “我怎么了?我现在可以叫你死,也可以叫你生不如死。” “你已经生不如死了,人模狗样,一条母狗而已。” 两人唇枪舌剑,置山田不顾。山田倒也好,任凭他们吵,不置一辞。直到看女人受了辱,要发作,才出面压住了女人,笑嘻嘻地对上校说了一大通,要求女人翻译。女人不情愿地收起性子,有气无力地翻译道:“山田君说了,你好像不想跟他交朋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告诉你吧,不要考验他的耐心。你没长眼睛吗?外面有两个人等着进来呢,你最好不要见到他们,他们比那只狼狗还要凶。” 上校冷笑道:“请你告诉你的山田君,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不需要忍着性子对我笑,让他把真面目拿出来吧。你们有工夫耗,我还没有性子陪你们啰唆呢。”
山田听罢,拉下脸问女人:“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看样子他其实是听懂了的,只不过不想直接发作,要过渡一下。听了女人翻译后,他觉得应该发作了,转身从台子上操起一把尖刀,对上校怒吼一声,把刀子钉在他面前,拂袖而去。 女人对上校说:“你完了,准备吃苦头吧。”言毕朝外面喊,“来人!” 两个打手应声而现。女人吩咐他们:“动手吧,交给你们了。” 两人一齐扑上来,粗暴地将上校按倒在椅子上,要捆绑他。上校想反抗,但力不从心,那个大块头膂力过人,一举一动都压制着他。他断定,此人就是下午把他扔上车的那个家伙,这是一个高人,内功气力都在自己数倍之上。转眼间,上校已被捆绑在椅子上,像只任宰的猪,无效地挣扎着。 女人从墙上取下鞭子,递给大个子,却对上校说:“现在说还来得及。” 上校的目光落在鞭子上,默默吸了口气,准备受刑。 女人一个眼色,大个子手上的鞭子呼的一声飞过来。上校本能地一扭身,连椅子带人翻倒了,同时也躲开了鞭子。紧接着又一鞭子追过去,这一回已无处可躲,鞭子抽在背上,上校忍不住惨叫一声。 女人说:“我再说一遍,现在说还来得及,别不识相!” 上校怒目圆睁,看着她,猛然朝她吐出一朵口水。那口水居然像子弹一样,远远飞过去,正正地击中她的脸颊,可见上校身手不凡,是有功夫的! 女人的反应比中弹还恐惧,她本能地弹跳起来,尖声高叫:“给我打,狠狠打!打死他!”然后捂着脸跑走了,像有人摸了她的下身一样。 四 入夜,高墙深筑的小院静静的,偶尔传出上校的惨叫声。因为静,叫声更显得突兀、惨烈,以致拴系在门卫房前的狼狗都似乎受到惊吓,躁动不安,呜呜地呻吟不已。沉沉的夜色下,四周的一切有影无实,有声无影,院子空洞得轻飘飘的,仿佛不在人间,在地狱。 作为党国的特工,军统的干员,陆上校曾经多次像这样,为了撬开一张牙关咬紧的嘴,把人打得鬼哭狼嚎,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关键是在这里,重庆,这儿现在是陪都,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敌人太猖狂了。逃出去的信心就像身体一样,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开始等待死亡,用死亡来捍卫尊严和忠诚。 死亡以昏迷的形式出现,所以“死而复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只需要对着脑门浇上一桶冷水。上校醒过来,得到的不是生的喜悦,而是再一次受辱和考验。女人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摇晃着,一边幸灾乐祸地喊: “嗨,英雄,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要告诉你,现在说也还来得及,起码可以保住你的狗命。” 也许她怕他又朝自己吐口水,说完快速地退开去,站到山田身后。 上校抬起头,久久地看着她,当他相信自己已经无力再朝她吐口水后,他尤其需要找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回击她。上校说:“只有你这种贱货……才把狗命……看得值钱……”他并不满意,因为嘴巴受伤了,肿了,说得吞吞吐吐,像个懦夫。 女人哈哈大笑,“死到临头还嘴硬,真是大英雄啊,可我知道你的嘴马上就硬不下去了。你看,这是什么?我的主人要请你吃点好东西,这可是从美国进口的,很贵的哦。” 上校看见山田张开的手掌心里,盛着两粒红色的药囊。 “把它灌下去!”山田一声令下,两位打手立刻动手,把两粒药囊强行塞入上校嘴里,并把一杯白酒强行灌入他的喉咙。 山田虽然矮,但面对软在椅子上的上校还是显得居高临下。他的语言和句式似乎都受了女人的影响。他说:“尊敬的大英雄,告诉你,你马上也会变成一条狗的。”说罢,带三人一齐离去。 一个小时后,四人又来。没有开灯,而是点旺了煤油灯。昏浊的灯光下,只见上校为了强迫自己不睡,竟然掀倒了椅子,贴墙倒立着,人蜷在椅子上,像一只被倒挂的大虾。他的双目圆睁,但神光全无,有点睁眼瞎的意思。 女人一看这架势,有些着急地对山田耳语:“这要弄出人命来的。”说着,几人一起将椅子扶起,让上校坐正了。上校莫名地哈哈大笑,像梦中人的痴笑。
“你笑什么?”女人问。
“我回家……飞来一只大鸟……天怎么黑了……好黑……好黑啊。”上校困倦地打着哈欠,语无伦次地说着。
山田对女人耳语一下,女人即说:“是的,你回家了,你是从单位下班回家的。几天前,你在办公室收到了一份绝密文件,是不是?”
“是……”
“是什么文件?”
“是……那个……那个……你是谁?”
“我是你的保密员,小林。处长,我是小林啊。”
“小林……小林……你是小林……”
“对,我是小林。处长,你怎么喝醉酒了?”
“我喝多了……我们回家……”
“好的,我等一下就带你回家。现在局长要我问你,你收到的X—13密件说的是什么事,他等着我回话呢。”
上校突然睁开眼,仿佛醒了,厉声骂她:“你这个卖国贼……你让我吃了什么……”接着又迷糊过去,耷拉下脑袋,喃喃地自语,“我们回家……我喝多了……”
山田摇摇头,示意女人继续催眠。
女人低下头,俯在上校耳边开始轻声地念,声音颇为温柔又有节奏,“天黑了,风止了,鸟回家了,上树了,睡觉了……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上校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念:“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外面在下雨,雨好大好大,雷声也好大好大。”
“雨好大好大,雷声也好大好大……”
“X—13密件呢,在哪里?”
“烧掉了……”
“干吗要烧掉?”
“绝密文件……看过都要毁掉……我记住了,当然要毁掉……”
“你肯定都记住了?”
“一个字不会漏的……我受过训练,过目不忘……”
“那你记得它说的是什么吗?”
“说……它说……说……”上校突然昂起头,形同常人,冷笑道,“它说你是个卖国贼!少来这种小儿科的东西,我早玩腻了。你看看,那是什么——”
几人都看见,就在刚才他倒立的地方有一摊脏物,显然是他吐出来的。
山田恼羞成怒,掏出手枪,抵着上校的脑门吼:“死啦死啦的!”
上校不为所动,淡淡地说:“快收起来吧,走火了可不得了,我死了你们找谁要货去啊?”
“你要怕死就给我老实回答问题!”女人冲上来帮腔。
“No!No!No……”上校潇洒地说起了洋文,“我怕死,当然怕死,但我更怕当走狗。你是条母狗,白天跟着狗汪汪叫,晚上还要当婊子被狗日,活着有毬意思!” 太放肆了!女人一脚踢翻椅子,骂骂咧咧地从山田手上夺过手枪,抵着上校的脑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敢,”上校临危不惧,“当然敢,亡命之徒嘛,有什么不敢的。”
女人气疯了,啪的一声拉开枪栓,真要动手,被山田一把拉住,呜里哇啦地教训了一通,很凶的样子。当然,人死了还能说什么,他现在是不想说,不是不能说。一枪毙了,报销了,就是不能说了——不能说和不想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只要“能说”,就有可能“想说”。
五
不说就是死,这就是他当时的处境。
可怎么能说呢?上校很明白,不说,死的只是他一个人,说了,死的可能是很多人,而且,他虽然活着,却将生不如死。因为说了就是卖国贼,是汉奸,子子孙孙都要背骂名的。
这笔账不糊涂啊,谁又敢糊涂呢?不,坚决不能说!当时上校确实是这么想的,宁可碎尸万段也不当卖国贼,不做鬼子的狗。但谁也想不到,他已经准备赴死,老天爷却不让他死。事实上,这是个阴谋,上校面对的不是生和死的折磨,而是灵和肉的考验……
天亮了,他们把他拖回隔壁的禁闭室,空荡荡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纸和笔,还有两个金元宝。即使在黑暗中,金元宝依然散发出一团暗红的光芒,像团火炭似的,仿佛是烫的。不需要他们告诉,陆上校也知道,只要他在桌子前坐下来,留下X—13的密件内容,他就可以带着金元宝走人。金元宝的样子其实有点像心脏。就是说,他们想用“两颗心”买他一颗心,成交了,他可以带一条命出去,即使外面天塌下来,凭着这两个金光灿灿的家伙,他照样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别无选择。 他选择了死。令人起敬的陆上校,他把纸和笔以及两个金元宝一股脑儿都扔进了马桶,并且对它们撒了一泡尿。他还试图想屙一泡屎,但屙不出来,怎么都不行。 顺便提一下,膀胱和直肠是两个不同脾气的器官,恐惧会让小便失禁,大便却会因此躲起来。他在德国受训时,教官教他们怎么抗拒恐惧,其中有个方法就是:捏住耳垂可以增加膀胱的自制力。膀胱会出卖你的恐惧,比如小便失禁就说明你内心极度恐惧,可要克服它其实也不难,只要捏住耳垂就可以。耳垂上的神经是控制膀胱,包括性冲动的,后面这一点可能很多人知道。上校记得,在读中学时有一天一个同学曾问他,如果在大街上突然有性冲动,那东西翘起来,下不去,挺丢人的,怎么办?他不知道。那同学告诉他,只要反复捏弄耳垂就行,就能“偃旗息鼓”。 确实是这样的,年轻时他曾多次试过,反复捏弄耳垂会抑制性冲动。 话说回来,原以为他把金元宝扔进马桶又会招来一顿毒打,结果一整天都没人来理他,只有一个说苏北话的老汉给他中午、晚上送了两餐饭。老汉对他很客气,送来的饭菜也很好。他是已经准备死的人了,对吃饭没兴趣,可老汉一句话让他胃口大开。 老汉说:吃吧,吃饱了还有可能逃走。 他太想逃走了,一相情愿地把他的话当做一种好意和暗示,好像对方有可能要帮他逃走似的。不过,等他把饭菜吞下肚后,他又担心起来,怕老汉骗他,饭菜里面是下了药的。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可以说,这也是他在他们手上犯的唯一一个错误,如果以一百分计,这也许要扣掉五分。百密一疏,一疏其实就是百疏,因为五分又可能扩大成五十分,甚至是两个五十分。如果对方时时处处不见失手,是一百分,满分,百密无疏,无懈可击,那么他的一点点瑕疵都可能被放大又放大,无限放大,直至要掉他的命。所以,尽管只有一个错误,但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的职业必须是“密不透风”的,百密一疏也不行。 当他意识到饭菜里面有可能下毒后,他曾试图把它吐出来,但当时他的肚子太饥饿了,饭菜下去后转眼即被汹涌的胃酸吞食,变成血液和蛋白质,扩散在血管和肌体里,任凭他怎么想办法,用手指抠喉咙也好,用拳头捶胃部也罢,都没有用。后来证明中午的饭菜里没有下药,所以晚饭他迟疑一番后又吃了,想的是晚上也许有机会可以逃跑。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那个苏北老头,还一门心思在饭菜里找“家伙”:纸条、刀片、铁丝、钥匙、尼龙丝……他在经历了午饭的虚惊后,更把老头的话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结果,晚饭入肚后不久他便沉沉地昏睡过去:浓烈的睡意像饥饿的胃酸,把他训练有素的意志一口吞掉,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昏睡居然把他倒霉的过去和以后隔开了,等他清醒过来后,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首先,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尼龙纹帐,牛皮凉席,绣花枕头,枕头边飘来阵阵香气,让他的鼻子一下凸出来,又轻又爽,像抹了清凉油似的。他循着扑鼻的香气侧目看去,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子。 什么人?! 他一下惊醒,迅速坐起身子。 女子见他醒了,嗲声嗲气地扑倒在他怀里,一边色情地抚摸他,眼角眉梢都堆满了下贱和淫秽。他马上作出判断,这是一个妓女!他推开她,仓皇地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她说:“这要问你啊长官,是你来找我的,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们男人找乐子的地方,你是第一次来吗?” 不用说,这儿是妓院。 可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他问自己的记忆,记忆里一片空白。问她,她也不知道。“我来之前你就躺在这里了,一直呼呼地睡,我都陪了你一个多小时了。你是不是喝醉酒了,但你身上又没有酒气,你是怎么了?”她说。 他问:“外面有人吗?” 她说:“你要找什么人?” 他说:“送我来的人。” 她说:“我不知道是谁送你来的,现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这么迟了,都睡了。” 他问:“现在几点了?” 她说:“你手上不是戴着表,还问我?” 清晨的天光泛亮,但他还是无法看清时间,那时的表不像现在一样,有夜光的。他问她安排她来这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她牢骚满腹地说:“鬼知道,你的人像鬼一样神神秘秘的,不就是玩个女人嘛,有什么可神秘的。” 她看他穿上衣服要走的样子,着急地上来拉住他,“怎么,你要走?”他让她滚开,她反而蛮横地挡住他的去路,“钱呢?你还没给钱!” 他说:“是谁喊你来的你就去找谁要钱。” 她说:“他们都走了,我去找谁要钱。” 他说:“那是你的事,反正我身上没钱。” 她威胁他:“那我就这么光着身子跟你走,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他认为自己是不可能这么一走了之的,门外面一定有几条狗盯着他呢,让他们去对付她吧。所以他没理她,一把推开她,夺路而走,出了门。她还真的跟出来了,惊惊乍乍的,好像就怕人不知道她光着身子。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等人冲出来拦他,结果一路走去,不见一个人影,声音都没有。已经凌晨四五点钟,妓院也安静下来了,楼上楼下见不着一个活物。就这样,他们像一对冤家,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地从楼上下来,穿过大堂。最后,他都已经拉开大门,转眼就要走掉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拦他。唯一拦他的只有她,嚷着要钱,要钱,要钱。 没办法,他只好摘下手表给了她。这手表是上校在德国买的,贵着哪,要论价至少可以睡她一个月,而他其实连碰都没有碰她,显然是让她占了大便宜。她拎着手表,乐颠颠地回屋去了。他不相信那些人会让他走掉,他们一定在门外守着,汽车里,或者猫在哪里。他等着他们出来抓他,押他。可没有,真的没有。出门没有,走过一条街也没有,两条街还是没有,回了家依然没有,仿佛他真像是去逛了一趟妓院。 这事情他怎么也想不通,直到见到了杜先生。 六 杜先生是一号院的人,又是三号院的后台老板,马上又将是五号院的背后老大。当时重庆有四大秘密权力机构,俗称“四院”。一号院当然是蒋委员长的,二号院是汪精卫的,三号院是一号院的“暗室”,四号院是二号院的“密室”。这四个院落在行政编制上是找不到的,但它们可以左右、影响诸多大小事务,国家的、党务的、军事的、行政的,无处不受它们的制约。当时陆上校是三号院的人,该院对外称是国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第七办公室,主任由杜先生兼任,常务副主任姓傅,是个中将——可见级别之高。陆上校是该办公室第三处处长,主要负责国内安全事务,说白了,是帮助委员长私人找寻异己力量的。 几个月前,陆上校在赴任该职之前,曾接到杜先生的电话,但人却从没有见过。在陆上校的想象中,杜先生应该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人,因为他的声音即使在电话上听起来依然震耳欲聋。但事实上,杜先生怎么看都是文弱的,个儿不高,块儿不大,戴眼镜,发谢顶,迈小步,抽纸烟,穿布鞋等等这些,都是知识分子的样子,朴素的知识分子。 这一天,是绑架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陆上校刚从医院回到家,他的副官小许就驱车上门把他接走了,说是局长要见他。局长就是常务副主任,三号院的实际头脑,可能是副主任的称谓和他行使的权力有点不吻合,太文绉绉了,私下里人们都习惯喊他局长,不带姓的。为什么?因为他姓傅,又因为名义上杜先生兼任着局长,叫他傅局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傻。 到了单位,陆上校在车里就看见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停在他们的办公楼下,位置特殊,和上峰局长的专车并排停在一起。 上校问:“那是谁的车?” 副官答:“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没看到这辆车,说不定是哪个大人物的,看来今天不光是局长想见您哦。” 副官说着笑笑,他的主官却笑不起来,他阴沉着脸,回顾着连日来发生的奇怪事,心里有点忐忑。车停了,他没有马上下车的意思,对副官试探性地问:“我的事,这楼里大概人人都在念叨吧。” 副官如实说道:“嗯,大家都在猜测绑架你的到底是哪一路人。” 上校没好气地说:“当然是鬼子。” 副官讪讪地笑:“是,我也跟大家这么说。”
可如果是鬼子,又凭什么好好地放人了?陆上校想,这是个问题,他将不可避免地面临各种问询,自己是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的,因为他自己对这次遭遇也感到一头雾水。也许,局长紧急召见他,会告诉他一些情况……他这样想着下了车,看着熟悉的办公楼,竟然有些陌路的恍惚,双腿有些发软,迟迟迈不开步子,好像是置身于异地险途。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局长办公室。 局长站在桌子旁,正对着他的座椅在低声说话。仔细一看,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侧着脸,低着头,从上校的视角一时看不到他的正面。不过,从局长难得一见的谦卑表情和口气来看,此人来头不小。 上校上前,一个立正,报告:“局长,我来了。” 局长迎上来,看看他的伤口,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吧?” 不等上校做答,椅子上的人站起来,看看他,说道:“他们下手真狠啊。”因为个子矮,他站起来也并不显得高,但高人一等的派头是明摆着的,他目中无人的目光,他底气十足的声音,他反剪着双手的样子,他的金丝眼镜,他的平底布鞋,他的纹丝不乱的稀疏的头发。 局长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此人的目光,一边对上校笑道:“还不赶快行礼,不认识吗?杜先生。” 如雷贯耳! 上校连忙一个笔挺的立正,声音洪亮地喊道:“首座好!” 杜先生面对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陆涛,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幸会,幸会。” 上校毕恭毕敬地说:“首座过奖了,陆某不才,请首座多多赐教。” 杜先生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说:“客套话就不说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你递交的工作报告是我最喜欢看的,有东西,文笔也是一流的。我们边走边说怎么样?”说着,开步要走的样子。 上校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杜先生看看局长,笑而不答。 局长脸一沉,训他:“杜先生让你走,你跟着走就是了,哪有那么多问的。” 杜先生回头对陆上校笑道:“走吧,我不会绑架你的。”言毕,率先走出去。 陆上校犹犹豫豫地跟着,心里有种火星子噼噼啪啪冒开来的感觉。他听出了首座的弦外之音,他预感到,首座要带他去一个重要的地方。 笑话,那地方怎么能用普通的“重要”二字来形容?事实上,没词儿可以形容!偌大的中国,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陆上校还不配知道地址,所以他跟杜先生上车不久即被戴了眼罩,离开时也是同样的待遇。和几天前的绑架被蒙头不一样的是,戴眼罩不是吓唬人,不是搞阴谋,而是神秘,是程序和待遇。国人四万万,国军四百万,有此待遇者不过几十人。这天下午,年仅三十三岁的国军上校陆涛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蒋委员长。 像在梦中一样,委员长穿着藏青色斜襟长衫,趿着黄色软皮拖鞋,手里捧着一块产自浙江昌化的、形如心脏的大红鸡血石。在他面前踱了两圈步,说了两句话,不到一百个字,会见就结束了。话少,但信息量大,一句顶一万句。第一句话落地后,这个国家多了一个新的秘密机构:五号院。第二句话出口时,陆上校已经摇身变为少将,一方之主,五号院的大管家。 临别时,委员长把那块心形的大红鸡血石和一个暗红的檀木底座一并送给他,对他说:“拿回去,把它放在你新的办公桌上,记着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干你的事,只有一种情况下你可以对我变心,就是这块石头变色了。” 陆上校接过石头时身子不由得矮了一下,仿佛这块石头重有千斤。他清楚地知道,当他接下这块石头时,自己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必须隐姓埋名的人。他从此有了莫大的权力,但也有莫大的责任。这个责任需要他用一生去完成。 总之,杜先生跟陆上校唱了一出诱人的苦肉计,他吃了一顿打,经受了灵与肉的考验,结果是得了个大便宜:官升二级,成了五号院的实际头脑,像傅将军之于三号院。 在以后的日子里,五号院将有一个全世界通晓的别名,听上去阴森森的,黑糊糊的,叫“中国黑室”。这不是一个凡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天才的角斗场,负责侦听和破译日本高级军事密码。
第二章
一
当黎明的天光照亮太平洋绿黑的海面时,一只灰色的海鸥停落在杰克逊总统号邮轮的甲板上,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六十只、第七十只、第八十只、第九十只……第九百只、第一千只、第一千零一只……海鸥像蝗虫一样扑来,意味着附近有无人岛屿,也意味着今天的天气不错。
天气果然不错,黎明的天光逐渐变成了清新的阳光。连日来,太平洋上淫雨不绝,憋闷多日的旅客纷纷走出船舱,像海鸥一样会聚甲板,把海鸥驱得四散。一时间,海鸥的啼叫声盘旋在空中,遮天蔽日,久久不散,仿如天空被挤爆了似的。
但终归是散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又返回来,停落在船上。有的停在旗杆上,有的停在天线架上,有的停在瞭望台上,更多的停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舱顶、舷壁,或者某个角落,某根绳线上。
早餐时间到了,粗犷的汽笛声照例拉响,把停落在四处的海鸥惊得直插空中,凄凄而啼。它们很快在空中聚集在一起,互相安定,组成了不规则的队形,振翅而飞,飞啊飞,把站在甲板上观光的旅客的目光都吸了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群海上最普通的鸟而已,乱杂杂的一片,像漂在海面上的一大摊油污。因为没什么好看的,看的人看一会儿也就不看了,只有一个人,戴一顶米色鸭舌帽,二十七八岁,面相英俊,他似乎没见过海鸥,久久地凝望着,目光很静,像发现了什么。他有一个同伴,是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小姐,挽着他的手,用他凝望海鸥一样的目光,凝望着他的脸,亲爱,贪婪,有如睡了一觉,一夜没看他了,要把它补回来似的。
小姐手上握着一只怀表,功能已经调至秒表,长长的秒针正在紧张地嚓嚓嚓地走着,有点时不待人的感觉。小姐偶尔看看秒针,拇指按在按钮上,似乎准备随时按下去。
随着青年喊一声“停”,小姐马上按下按钮。
青年问:“多少秒?”
小姐答:“十六秒。”
青年说:“没有上次快。”
小姐问:“这次是多少只?”
青年答:“三百七十一。”
小姐默默算了一下,笑道:“差不多。”
青年脱口而出:“慢了零点四一秒。”
海鸥在天上飞,飞呀飞,天高任它飞,不成规则,不解人意,不听召唤。倘若只有三十七只,要数出来也许不难。但放大十倍,就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数出来,否则队形要发生变化,队形一变化,阵容就乱了,前功尽弃。如是这般,你便成了希腊那个推巨石上山的可怜的西西弗斯了,永远要从头开始,无休无止。三百七十一只海鸥,即便画在纸上,固定不动,要用十六秒数出来都是困难的。这个速度相当于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书,还要只字不漏,目力绝非常人所有。何况现在这些海鸥正以仓皇而逃的速度振翅飞翔,其难度可想而知。
不可思议!
但问题似乎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奇怪的。谁会去数天上的海鸥?而他已经数了一路了,从大西洋数到太平洋,从天上数到地上,从室内数到室外。昨天早晨,大雨滂沱,东南风,他醒来时,看到舷窗玻璃上落满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几乎只看了一眼,就告诉他身边的女人,玻璃上有大小共计一百一十一粒水珠。
这是一个怪人,他叫陈家鹄。
他身边的小姐,严格地说已经不是小姐,他们已经成婚,是他的太太了。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他们相识已有五年之久,但婚嫁的事情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起因是陈家鹄要回国了,他担心一身民族正气的父母大人不同意他娶这个女人,便在回国前订下终身,用中国人的话说,是先斩后奏了。
陈家鹄回国是因为国难当头,祖国的大片山河沦陷,包括他富庶的浙江老家也已经被东洋铁蹄践踏,可他娶的这个女人,却是“铁蹄之女”——日本人!
问题就在这里,仓促成婚正因于此。
女人叫小泽惠子。
二
不论是三百七十一只海鸥,还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还是其他类似的情况,惠子从来不会怀疑她丈夫报出的数字的准确度。
“不可能出错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她总是用这种反复、加强的口气安慰那些质疑的人,“他会穿错袜子,会认错人,但不可能算错数字,绝对不可能。”
惠子其实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更不爱说大话、狠话。她用温顺的表情与人交流、点头、微笑,专注的目光,因为羞涩而泛红的面颊。她像一棵小草,气质是静的,低调的,温存的。她总的说是个倾听者,面部言语丰富,说话小声小气,与她的年龄不吻合。她已经二十四岁,但诚恳、客气的举止,敛声敛气的样子,更像个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风。但说起丈夫对数字非凡的敏感和特异秉赋,她总是出言果敢,不留余地,变了个人似的。
这是因为,她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五年前,陈家鹄和惠子刚相识不久,首度相约出游,去京都。那时惠子是早稻田大学数学系二年级的学生,长她四岁的陈家鹄是同系教授炎武次二的弟子。一个偶然的机遇,他们相识了,互有好感。暑假,两人带着一种暧昧的热情去京都旅游,搭乘的是夜班火车,早晨醒来,发现连喝稀饭的钱都没了。有人趁两人熟睡之际,不客气地卷走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大袋小包。他们行囊空空,饥肠辘辘,身在客乡,举目无亲,十九岁的少女,第一次出门的惠子,忍不住流下了怯弱的冷泪。她未来的丈夫却对着天空哈哈大笑道:
“天助我矣——”
陈家鹄这声底气十足的感慨,感慨的是,老天终于给他理由和机会,可以在他默默倾慕的女生面前露一手了。
中国人爱赌,日本人爱嫖。但这并不是说中国人不嫖,日本人不赌。日本人照样好赌,正如中国照样暗娼遍地一样。他们走出火车站,不出一里路便发现一家赌馆。不久又有一家,一家接一家。最后,他们在旧唐太庙附近看中一家,这家赌馆是美国人开的,惠子在多年之后还记得赌馆的名称叫“纸牌王”。她未来的丈夫指着赌馆煞有介事地说:“就这儿吧。”
“我们来这儿干吗?”
“这是我的银行,我有巨款存在这里。”
说得惠子一头雾水。
可惜时间尚早,赌馆还没开门——也许才关门。赌馆和妓院一样,属于“猫科动物”,夜行昼伏。他们只好忍饥挨饿,去逛旁边的旧唐太庙。太庙太大,才逛一半已近中午,他们被饥饿赶出来,发现赌馆的大小门依然紧闭。但赌馆门前却聚集了不少闲人,嘈嘈杂杂,挤挤攘攘。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穿着花色大裤衩,沿街设赌,像个江湖郎中一样大声招揽,吸引了不少人看热闹。
“看哪,快来看哪,这是今年全美最流行的智力游戏‘拉丁方块’,绝对是高智力高智商的较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才就是有财……”
“愿赌服输,在场的谁愿意来跟我比试一下你的智力,赢了拿走我的钱,输了留下你的钱……”
小年轻还有个帮手,是个老赌棍,五十开外的年纪,手腕上刺着一条四爪青龙,人中上蓄着一撮花白胡子。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少,一个叫,一个喊,一唱一和,一呼一应。不用说,这是两个街头混混,开不起赌馆,在人家赌馆门前做搭伙生意。明治维新之后,大和人对美国的东西一向推崇,连街头混混玩的也是美式的智力博彩。
怎么个玩法?
很简单,他们是庄家,手上有很多难易不一的数表,做成卡片,正反面都由厚实的牛皮纸蒙着。正面有不少格子是填了数字的,也有几处空白。谁要能在规定时间内把空白处正确的数字填上,就是赢家。
对和错怎么认定?
有标准答案,事实上,所谓“拉丁方块”就是现在流行的“数独”的前身。数独即“独立的数字”,在当时,其玩法还没有今天这么五花八门,只遵循一个原则,就是:每一行和每一列都是由不重复的n个数字组成,且n必须是自然数a的平方,即a2=n,而每个a乘以a的小格里面,n也不能重复。比如说当a=3时,每一行和每一列都由1-9这9个数字组成,而9个3乘以3的宫格,也只能由1-9组成,比如:
题目 答案
庄家为了公平起见,把答案写在了卡片的背面(撕下卡片背面的牛皮纸,答案便大白)。应该说,这是一种非常公平的赌博,玩的就是智力,不靠运气,也做不来手脚。这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显著特征,全世界的人都被科学迷惑,连街头小毛贼也爱扮演科普工作者。
惠子被她未来的丈夫牵着,拨开人群,正正地站立在了一老一少两位庄家面前,听着、看着旁人跟他们问长道短。
“这道题要多少时间?”
“这是最容易的试题,四乘以四,时间是五秒。你要赌赢了,你下多少注我就得赔你多少,一比一。”
“这个要难一点,是九乘九的(即上面的图示),时间则要多一些,三十秒,你要赢了它我就赔你两倍的钱,一比二。”
“这个就更难了,是十六乘十六的,一分半钟,我要赔三倍。”
最难的是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格子,不但数目字庞大,而且时间也没多少:只有三分钟,赢了它庄家要赔五倍的钱。就是说,你押上十万日元,赢了,就可以到手五十万日元的大彩头。有了这笔款子,陈家鹄他们这次出行的资费就解决无虞了。问题是他们没有赌资,他们身无分文,只有陈家鹄胸袋里的一挂男士怀表和惠子身上一点不值钱的首饰。
表是名牌表,德国尊龙牌的,至少值个三四十万日元。老少赌徒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又听,又掂量,最后老赌棍杀了天价:十万日元。惠子如临大敌,拉着未来的丈夫死活要走人,陈家鹄却好言相劝,谈笑风生,他仿佛看到怀表已经变成钞票,钞票已经变成可口的饭菜。
饥饿在召唤他!
赌博开局,老赌棍拿出十万日元,放在怀表的旁边。
陈家鹄却对他一本正经地说:“您老还要加上四十万元,因为我要的是最难的,二十五乘二十五的。”
众人惊异。
老赌棍大笑道:“年轻人,你要玩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拉丁方块’,这表等于是送我了。”他劝他玩个容易的,“看你的来头不善,玩个容易的或许能有个进账。”
陈家鹄说:“我心大,想玩大的。”
老赌棍说:“当真?”
陈家鹄说:“不假。”
老赌棍笑:“愿赌服输哦。”
陈家鹄跟着笑:“你年长,老者为尊,一言为定,请添足赌资。”
老赌棍利索地又抹上一沓钱,与怀表并列,一边充好人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等我给了你试题,你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支那人。”几个回合下来,老赌棍已经听出对方是中国人。
陈家鹄双手作拱,道:“谢谢你老善意的提醒,不过还是给我题吧。我记住了,你说愿赌服输,希望你老铭记在心,切勿食言。”
老赌棍当即从二十五乘二十五的题库里抽出一张数表,向大伙晃了晃,用图钉钉在木牌上,回头对陈家鹄说:“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完成二十五乘二十五拉丁方块的最快纪录是六分四十二秒,除非是我今天遇见鬼神啦,否则……朋友,不是我轻看你,就是我把答案给你看了,你都不一定能记得住、抄得完。”
陈家鹄说:“闲话少说,把秒表给我,我们开始。”
按照规则,陈家鹄先要检查计时秒表的准确性,确认无虑后,由陈家鹄一手揭下蒙住试题的牛皮纸,同时把秒表交给庄家计时。
老赌棍递上计时秒表,告诫陈家鹄:“记好了,只有三分钟,你必须在三分钟内填满所有空白,否则……”
“桌上的怀表就是你的。”陈家鹄抢先说道。
“对,就是这样。”老赌棍道,“照规矩来,请你准备揭题,同时把秒表立刻给我。”
陈家鹄一只手张开手掌,托着秒表,让对方立等可取,另一只手捏住牛皮纸一角准备随时揭题。当他揭下牛皮纸,亮了试题,旁观者顿时哗然:
那表格上有六百二十五个格,已有四百个数字,光看格子就已经令人眼花缭乱,更不要说在数目这么庞大的数字中间遵循规律,查漏补缺,填上剩下的二百二十五个数字。且时间这么短,其难度不言而喻。正如老赌棍说的,就是把答案给你,都不一定能记得住、抄得完。
哗然之态顷刻间静若止水,因为人们惊奇地发现,陈家鹄似乎只是稍稍思量了片刻,便开始捉笔填写空白,仿佛那规律只是简单的个位数加减法。
刷刷刷……
刷刷刷刷……
陈家鹄走笔如飞,几乎没有片刻停滞,仿佛在书写自己的名字。其间,老赌棍已经发觉情况不妙,额头上悄悄冒出了汗珠。才两分二十五秒钟,陈家鹄已经填完所有空白,正准备做检查时,老赌棍不由自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摇着头哀叹:“今天我真是撞见鬼了,支那人,这钱归您啦!”
归他的何止是钱,事实上从这一刻起,十九岁的少女——小泽惠子——也归他了。这是惠子第一次目睹他亦鬼亦神般的才华,她稚嫩诚恳的心灵如被利斧劈开,如被魔力吸住。她无法再离开他,无法!她给自己立下誓言:活着就是他的人,死了也要做他的鬼。
誓言无声,却是有形有行。从那以后,不论陈家鹄走到哪里,惠子都如影相随;不论多大阻力、压力,惠子都不退缩,不惧怕;陈家鹄躲了,她寻找;陈家鹄跑了,她追;陈家鹄受污辱了,她担当;陈家鹄给她爱,她给他更多的爱……不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惠子都觉得她爱的这个人是个奇特的人,既有俊朗的外表,又有神奇的智慧,像梦一样完美。她爱他的身体,更爱他的才华。他的才华可以炼成金,他的完美可以感动天。她期待跟他一起去天堂,也愿意陪他一起下地狱。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天堂了。
天堂的模样 就是
与你同居一室
我们一起看书
吃饭
睡觉
工作
做爱
生儿
育女
变老
最后 我死在你怀里
她不是诗人,但在杰克逊总统号邮轮上的最后一个晚上,趁着陈家鹄熟睡之际,惠子用口红在他胸脯上写下了这首诗。
第二天凌晨,陈家鹄带着这首诗和作者告别了杰克逊总统号邮轮,从香港维多利亚港湾上了岸。
与此同时,在三千里之外,日后的陆从骏少将刚刚在重庆某张陌生的香床上苏醒过来,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伴着他,他腕上的德国手表即将永远地属于别人。
三
感谢上帝,他们的朋友给他们买到了从香港到汉口的机票。
到了汉口,麻烦却接踵而来。首先是从汉口到重庆的轮船座位被各路达官要人、商贾富豪抢购一空。站票也没有,因为所有空地被成堆的家私,甚至是宠物,充分占领。他们不得不耽搁下来,四处找人,八方求援,结果那些正在找他们的人有了充裕的时间,很快找到了他们!
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有人要暗杀陈家鹄,枪都掏出来了,正在瞄准、准备射击之时,又有人大喊一声“陈家鹄”,把他救了。紧接着双方发生枪战,两个对一双,真枪真打,一点儿不含糊。事发地点在陈家鹄他们住的客栈小院里,时间在晚上八点多一点儿。陈家鹄和惠子刚从外面回来,稀里糊涂地就目击了一场枪战。最后,杀手见势不妙,仓皇而逃。
救人者,一个是中年男子,另一个是年轻小伙。中年男子衣衫不整,胡子拉碴,而刚才跑的两个杀手倒是衣冠楚楚。杀手一跑,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冲到陈家鹄面前,发号施令:“快去客栈拿行李,这儿不安全,要换地方。”
慌忙中,陈家鹄都不知道是怎么进了客栈,上了楼,进了房间,也不知该干什么。
中年男子提着枪进来,看两人傻站着,催促他们:“快收拾行李啊,我们要马上走。”
“去哪儿?”陈家鹄清醒过来。
“给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陈家鹄又问。
中年男子突然笑道:“你觉得呢?”
陈家鹄哪知道呢,“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想杀你们的人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是鬼子,”对方收了枪,挥了挥手说,“日本特务。”
正在收拾东西的惠子听了,不由一惊,问:“是……日本人?他们干吗要杀我们?”
中年男子看看惠子,又看看陈家鹄,“我会告诉你们的,但不是现在。”说着,帮他们快速收拾东西。
汉口,中街九号,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闹中有静,院内有一栋坐西朝东的四层楼房,在夜色中显得比实际庞大,背后另有一栋两层小楼。
两位救命恩人拎着包袋,带着陈家鹄和惠子匆匆走进院子。中年男子看看腕上手表,把手上拎的包交给小伙子,吩咐道:“不早了,你带陈太太去后面,早点休息。”
惠子不安地看看他,又看看丈夫,喊:“家鹄……”
中年男子抢先说道,声音轻松爽朗,意味着已经脱险,“放心,我们就在这楼里。”同时接过陈家鹄手上的箱子,塞给小伙子。
“来,认识一下,我姓钱,”中年男子一进办公室就自我介绍,“我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就喊我老钱吧。”
老钱叫钱大军,年近五十,但身板还是蛮结实,黑面孔,圆眼睛,声音粗粗的,像喉管里有异物。大约是职业习惯,他出门在外总是戴一顶毡帽,即使在夜里。毡帽是黑的,帽檐压住眉头,黑和黑黏在一起,使他的面容变得模糊、混乱。
“你好,我姓陈……”陈家鹄礼节性地伸出手。
“知道,陈家鹄,”老钱握住他的手,抢断他的话,“鸿鹄之志的鹄。”
“你认识我?”陈家鹄觉得他的手比声音还要粗糙。
“久闻大名。”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是名人哪。”
“我哪有什么名……”
“没名鬼子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觉得奇怪,”陈家鹄迟疑地看着他,“鬼子干吗要杀我?”
“因为你是破译界的一匹黑马,曾经破译过美国密电码。”
“无稽之谈。”陈家鹄沉下脸,不知为了掩饰,还是生气。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陈家鹄提高声音,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满。看来他是生气了。
“那你说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对方以退为攻,客气地拉他坐下,还给他递烟,乐呵呵的。但他的本色不是乐呵呵的,笑得有点笨拙,有点用力过头。
“我不抽烟。”
“你抽烟的,我知道。”老钱拉起他的手,“你看,这是抽烟人的手。抽一支吧,静一静心,我们好好聊聊。”
陈家鹄掏出自己的烟,是美国的骆驼牌。老钱看了稀奇,“哟,洋烟?给我一支吧,让我开开洋荤。”讨烟和敬烟是一回事,想拉近双方关系,顺利往下聊。
陈家鹄拔一支给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老钱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还不容易,你从美国出发,一路上走了将近两个月,几千人同坐一条船,你用的又是实名护照,要摸清你的行踪有什么难的,鬼子不是照样找到你了嘛。”
陈家鹄点了烟,冷笑道:“你不但知道我,还知道鬼子要在什么时候杀我。”
老钱也点了烟,照旧呵呵笑道:“这倒是凑巧,我们去客栈找你,他们也去了。就在等你回来的过程中,我凭直觉感觉他们不对头,身上带着枪。你命大啊,不感谢我难道还怀疑我不成?”
老钱讨了一句谢,顺势追问:“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鬼子为什么要追杀你?”
陈家鹄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这……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惠子,我妻子……她是日本人,她父亲不同意我们结婚。”
老钱抽一口烟,摇着头说:“你是说你的老丈人为了阻止你们的婚姻,派人杀你?嘿,这才是无稽之谈,如果仅仅是这样,为什么不在美国杀你,非要等你回国才杀你?”
“因为……美国……他们没有人……中国,现在到处都是鬼子……”陈家鹄对自己说的依旧没有把握。
“对,中国现在到处都是鬼子,所以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抗击日寇,包括你,回国也是来参加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日战争的是吧?”老钱自问自答,“不过,国外回来抗日的志士仁人多着呢,何止你一人,为什么鬼子非要追杀你?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
“我知道,因为你曾经是炎武次二的弟子。”
“这能说明什么?”
“日本现代军事密码学有半壁江山是你的导师创建的,鬼子担心你回国来从事破译工作,由你破译导师的密码也许是最合适的人选。”
“荒唐!”陈家鹄又激动起来,“我对密码一窍不通。”
“这不是事实。”
“这就是事实!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钱觉得该满足他的好奇心了,否则可能要不欢而散,“知道八路军吗?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听说过,是共产党的部队。”
“其实刚才进门时你没注意,有牌子的,可能是天黑的缘故吧。”
牌子没有挂在院门口,而在这栋办公楼的门口,不显眼,但确实有,一块长条形木牌子,上面写着: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办事处。
“这是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辖区建立的公开办事机构。”老钱对陈家鹄介绍道,“现在共产党和国民党是一家人,兄弟,都以抗击日寇为己任。你有心报国,放弃在美国优越的生活条件,回国来参加抗日战争,精神可嘉,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有志之士。”
“你希望我参加八路军?”
“现在国内很多进步人士都在奔赴延安。”
“你希望我去延安?”
“对。”老钱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准备去重庆,但我个人认为延安更适合你,你去了一定可以大干一番事业的。”
陈家鹄站起来,走开去,对着墙壁问:“去干吗?破译密码?”
老钱跟着也起了身,走到陈家鹄跟前,言之凿凿,“对,破译日军密码,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八路军已经在华北开辟出大片抗日战场,每天都在与日本鬼子正面交战。”
陈家鹄看着他,无语。
老钱继续说道:“你一定行的,我们需要你。”
陈家鹄沉思一会儿,“可是……这……太突然了吧?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容我想一想好吗?”
“当然可以。”老钱笑道。陈家鹄的态度让他有几分意外,但他还是爽快地告诉他,“不但要自己想,还要跟你的漂亮太太商量商量,好好商量商量,那里的生活条件肯定比重庆艰苦。但以我之见,与重庆相比,延安会更安全。现在鬼子正在围攻武汉,鬼子叫嚣下个月一定要拿下武汉,即使没这么快,但也不会太久,我估计坚持不到年底的。武汉一失守,重庆就是前线了。国民政府已将重庆定为陪都,现在大小机关都开始往那里撤,同时也混进去了不少日本特务和汉奸。现在敌人一心想追杀你,我觉得你去重庆很不安全。”
“延安安全吗?
“跟你在美国一样安全。”
“好,我想一想吧。”陈家鹄伸出手,准备跟他道别,“我去跟我妻子商量商量,明天给你回话。”
老钱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合腰抱住他,连连拍着他的背脊,像个老朋友,“好,好,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我等你的好消息。”
几十米开外,一栋简易的两层楼,二楼包括一楼大部分房间是八办工作人员的宿舍,只有尽头两间屋是客房,有简单的招待设施。惠子坐在床沿上,如坐针毡,耳边不时回响着枪声。她不知道丈夫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但她明显感到了恐惧。连日来,她看到听到了太多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同胞在肆意蹂躏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在燃烧,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谩骂,在抗争……到武汉的第一个晚上,旅馆老板不经意中发现她是日本人后,连夜把他们从旅馆里赶了出来。那个晚上,他们是在公园的石凳上度过的。
幸亏是夏天啊。
就是那天晚上,惠子把随身带的所有日式服饰付之一炬。火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决心,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深藏的担心。现在,她回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格外担心丈夫有什么不测。
不用担心,老钱把陈家鹄毫发不损地送回来了,看两人友好的样子,惠子有理由相信他们遇到好人了,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送走老钱后,陈家鹄一直木然坐在窗前,丢了魂似的。
惠子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陈家鹄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关灯,睡吧。”便和衣躺在了床上。惠子关了灯,准备脱衣服。陈家鹄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抱住她,对着她耳朵悄悄说:“别脱,我们待会儿就走。”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必须离开他们。”
“为什么?”
“他们是八路军,要带我去延安。”
“延安?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去干什么?”
“破译密码。”
“你不是已经发誓永远不碰密码了吗?”
“所以我们必须走,待会儿就走。我怀疑刚才要杀我的人是他们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吓唬我,取得我的信任,让我跟他们走。”
“那怎么办?他们会让我们走吗?”
“没办法了,只有试试看。”
黑暗中,两个人和衣而睡,但感觉比赤身相拥还要炽热,还要贴心贴肺。恐惧像夜色一样吞没了他们,陈家鹄明显感到惠子的身体在颤抖。他也听到了自己变粗的呼吸、加快的心跳、血液的加速循环。恐惧和期待合谋拉长了时间,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
第二天早晨,老钱上门来请两人去吃饭,发现房间空荡荡的。就是说,陈家鹄他们忍受恐惧的煎熬,熬到的是一个好结果,门外没有看守的卫兵,或者德国巴伐利亚狼犬(像陆上校一样)。他们趁着最黑的夜色和运气逃之夭夭,只留了一封信,是给老钱的。
钱兄,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妻子说延安太远,不想去,怕被你们好意挽留,就悄悄走了。谢谢你的搭救之恩,如果有缘,后会有期。
陈家鹄敬上
老钱看了,对着那张空床说:“他妈的,好家伙,我被你骗了。”好像床上还躺着陈家鹄似的。
“不行吧?在我意料之中。”老钱的上司看了陈家鹄的留言后笑道,“我跟你说过,这样贸然去接近他效果肯定不好。你也不想想,他的父母亲,一家子亲人,还有他的老同学都在重庆,怎么可能一呼即应跟你去延安?你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小狄向你汇报了没有?”小狄是老钱的助手,“幸亏我贸然去接近他,否则他就没命了。”
“汇报了。”小狄是在老钱与陈家鹄交谈时向他汇报的,“我就在想,鬼子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树大招风啊,再说了,他老婆是个日本人,鬼知道是什么底细。”
“你说她有可能是间谍?”
“这年月一个日本女人到中国来当间谍没什么奇怪的,爱上一个中国男人反而有点儿不正常。”
老钱的上司是个银发飘飘的长者,职务为八办联情部主任,是这里的三号人物,内部都喊他叫“山头”。他说话慢吞吞的,偶尔还喜欢带点古文腔,“我听他老同学言及过,此人一向恃才傲物,喜欢做出格的事,这年月娶个日本媳妇确实不明智。”
老钱指着陈家鹄的留言发牢骚,“他溜也很不明智啊,多不安全,鬼子正在找他呢。”
山头和蔼地笑道:“只是从你眼里溜了。”
姜还是老的辣。原来,山头听了小狄的汇报后,估计到他会溜,私下派小狄盯着他,今天一大早小狄已经向他报告了陈家鹄他们的藏身之处。
“在春桃路的红灯笼客栈,你再去找他好好沟通沟通,我就不出面了。”
“下一步怎么办?”
山头思量一会儿,沉吟道:“武汉沦陷在即,中央已经要求我们做好转移重庆的准备,我估算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久了,你就先行一步,负责把他们安全送到重庆。安全第一,既然鬼子已经盯上他,还是小心为好。”
三天后,老钱和他的年轻助手小狄带着陈家鹄和惠子踏上了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向重庆出发。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汉沦陷前,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撤销,大部人员相继赴渝,与原八路军重庆通讯处合并,成立了以“山头”为主任的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和以周恩来为书记的中共中央南方局。从那以后,山头改称为首长,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为一方之长,另一方面也是工作需要,混淆视听,让外界把他和周恩来混为一谈。
四
老钱带陈家鹄出发的同一天,下午,三千里之外的重庆,杜先生带陆上校去五号院赴新职。车子停在一扇大铁门前,铁门紧闭,门口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哨兵,只有一个铁制的门牌号:止上路五号。这儿看上去既不是民宅,也不像什么军事驻所。不伦不类也许正是它的特异之处、秘密所在。这样的院子随便抛在地球哪一个角落,谁也不会注目。
司机有节奏地按了三下喇叭,沉重的大铁门便嘎嘎地开了。上校听闻喇叭声像个暗号,浑身一个激灵。这种声音对他仿佛刺激很大,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车子驶入小院,从里面看,小院很安静,静得像是空的。院子不大,却很深,入门可见一栋L型西式小楼房,楼前有花有草,有石板小径,拐弯抹角而去。
上校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杜先生说:“这是你以后的天下。”
上校有点心不在焉,嘀咕了一句:“我的天下?”
杜先生说:“是的,你总不能在大街上办公吧,这儿就是你今后的办公地。”
陆上校一边听着一边左右四顾,他的目光逐渐放出光芒来,惊异的光芒,震慑的光芒,仿佛发现了什么,又如什么都被掩盖了,一团黑。记忆苏醒的过程像孕生黎明,破壳之前是最黑的。
杜先生微笑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陆上校看了看杜先生,欲言又止。
杜先生道:“其实你来过这里,就在前几天。”陆上校只觉得脑袋一沉,头像被装进了头套里。他立在那里,魂不守舍,记忆的光亮聚拢成一束强光,令他脑海一片空白,正如凝望太阳使人眼盲一样。 “别看了,”杜先生催促他,“走吧,去看看你的新办公室,你想知道的都在你的办公室里。”
陆上校恍恍惚惚地跟杜先生进了楼,踏上廊道,拐了两个弯,步入一间墙上挂着国民党党旗和孙中山头像的大办公室。里面早有四人恭候着,他们见二人进来,马上立正敬礼。陆上校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心里的火星子轰的一下燃烧起来了。这些人都是那天绑架和审讯他的人!他们望着上校,目光中的电压明显不够,躲躲闪闪的,有些不稳定。
杜先生对那些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道歉。”
那几个人连忙向上校深深鞠躬,一一道歉。
杜先生走到那些人中,侃侃而谈:“道歉是必要的,但最该道歉的是我。老实告诉你吧,那天绑架你的戏是我策划并导演的,他们不过是演员而已。周瑜打黄盖,都为曹阿瞒。我所以导这出戏,就是想看看你这个黄盖能不能受得起苦肉计。绑架、审讯都是对你赴任前的考核。这楼里的每一个人进来之前都受过苦肉计,因为忠诚和意志是你们今后生命的保证。”
陆上校看看杜先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杜先生指着陆上校对那些人介绍道:“重新认识一下吧,你们曾经是他的考官,现在你们是他的部下。从今以后,你们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百分之百地听从,任何违抗,万分之一的违抗,或者有禁不止,或者有令不行,或者阳奉阴违,都是死罪!你们对他负责,他对我负责,我对委员长负责,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则。没有明文,不是法律,但比法律更严厉,更残酷。这是一个特别的世界,无法无天,无情无义,只有党国的利益和长官的意志。明白了吗?”
四人一并立正,齐声高喊:“明白!”
五号院是个新机构,高级,特别,秘密,重要……其前身是“小诸葛”白祟禧为备战淞沪之战组建的“对日无线电侦察大队”。随着战事扩大,上海失守,南京沦陷,武汉告急,这支特殊的部队几经破坏、迁遣,不久前才从长沙转至重庆。在长沙时,部队高层出了内奸,把驻址拱手送给了敌特,引来鬼子飞机疯狂轰炸,受到重创,技术人员、机器设备损失过半。两个月前,即一九三八年六月,杜先生领命,收拾残部,把他们从长沙转移到重庆,准备重振旗鼓。现在地盘有了,幸免于难的技术人员大部分已经转移过来,管理者则一概弃之不用,因为内奸迄今尚未揪出来。因此,杜先生当务之急是要给这支特殊部队配备绝对忠于党国、当然也必须忠于他的管理者。
杜先生为上校介绍认识了他的四个多年的老部下。首先介绍的是胖子“山田”,他叫左立,曾经是杜先生的日语翻译,现为这儿的临时负责人。他属于那种喝水都要长肉的人,除了长一身肥肉外,他还不幸长了一对斗鸡眼。据说,这也是他离开杜先生的原因。杜先生是个务实的人,对下属的长相并不挑剔,左立的日语说得跟国语一样流利,杜先生喜欢他,让他做日语翻译,顺便教女儿学习日语。在他的帮教下,杜家女儿的日语水准蒸蒸日上,吐字,发音,口型,越来越像左立。这当然是好的,学有所成嘛,殊不知,女儿从左立身上学得太多了,把斗鸡眼也学过去了。这还了得!男靠才,女靠相,杜家的姑娘怎么能举一对斗鸡眼看天下?杜先生的夫人受不了了,走人!走人!就这样,左立倒了霉,也可以说交了运,官升一级,下派了。
第二位介绍的是孙立仁,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那个大汉,当初把陆上校塞进车里的就是他。他是杜先生的保镖,玩刀枪的人,犯命案的人,偏偏取了个仁义道德的名字。杜先生派他下来,当了处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儿需要他,再一个是他年纪大了。他年纪实际上也并不太大,刚过四十。但在中国人的传统里,四十是个坎,过了四十再留在杜先生身边是要跌杜先生身价的,好像他找不到人似的。杜先生怎么可能找不到人?除了躺在坟墓里的人,什么人杜先生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第三个人,杜先生让他自我介绍,他叫周军,小伙子,二十一岁,是孙处长带来做拍档的。小周以前只是杜先生卫队里的一员,太没名分,当然不值得杜先生费口舌。剩下那个女的,杜先生把她放在最后本来是想隆重介绍的,但她似乎更愿意自我介绍,杜先生刚看她一眼,她便抢先说道:
“我自己来吧,我叫林容容,‘容易’的‘容’,双木‘林’,有人因此叫我木木容容,又因此嘛,也有人把我当做日本鬼子。哈哈,木木容容,多像鬼子的名字。”调皮的笑声,热烈的握手,直直的目光,反倒让陆上校有点局促。
杜先生说:“小林上个星期还是我的机要秘书,跟我两年了,我发现她有更大的潜力,在我那儿她屈才了。”
“你信吗?”林容容问陆上校,好像在问一个老同学,“是首座觉得我这个没大没小的性格不适合跟他的班,把我贬下来的。因为是贬下来的,所以你呢也知道怎么作践我,朝我脸上吐口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一个晚上都在恶心。所以,我们之间应该是你向我道歉,我一根汗毛都没碰你,你却吐了我一脸口水,还骂我是婊子、母狗,太过分了。我还是个闺女呢,将来嫁不出去你要负责。”
说着咯咯咯地笑了。
能够在杜先生面前这么有声有色地笑,说明她的自我评价——没大没小的性格——的确中肯。这个女人在陆上校和陈家鹄的生命里都将留下深深的印记。她长得算不上漂亮,眼睛太小,皮肤不白,颧骨略高,是那种缺乏媚态的女人。但她的身材是一等的,苗条,修长,小蛮腰,到了夏天,连衣裙一穿,大街上一走,女人都要回头看她。女人对同性外貌的欣赏要超过男人。排除同性恋,一个男人一般不会被另一个男人俊美的外貌所吸引。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这是之一。
最后杜先生说:“他们都是我百里挑一挑来的,现在都成了你的人,工作为你,生死为你,一切都是你的。记住,现在这院子里的人除了他们四位,还有警卫班的人,有多少?”
孙处长答:“十一个。”
杜先生说:“那也就是这十五个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其余的人是从长沙转移过来的。坦率地说,不是我亲自物色的人我都不信任,今后你要一一排查他们。这儿今后是党国心脏的心脏,秘密的秘密,绝不能有异己者,宁愿有错案也不能放过一个嫌疑对象。我命令你,在没有排查清楚之前,那些人一律不能走出这个院子。”
陆上校应道:“是。”
杜先生指着老孙:“这个任务你可以下达给他,他跟我十多年了,拿奸捉贼的事干得不会比你差。行了,你们去忙吧。”
老孙和小周随即告辞。
杜先生看了林容容一眼,后者会意地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杜先生。杜先生接过信封,引上校到桌子前,把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办公桌上,是一大一小、一红一黑两本证件。杜先生晃晃它们,对上校说:“记住,以后你不再是上校了,而是一家中美合作的皮革研究所的老板,所长,陆所长,行政级别是正师,少将军衔,没亏待你吧?呶,这是你的证件,两本。这本红的是特别证件,见官高一级的,不要随便用。”
上校接过证件看,吃惊地说:“把我名字也改了?”
杜先生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和你过去的一切告别,包括名字,包括这些东西,都已经不属于你了。”说着上前摘下他的军帽,扯下他的领章,吩咐林容容给他拿来新行头。
新行头是三接头的皮鞋,结实,漆黑,锃亮;一套双排扣的美式西装,别着胸徽,垫着护肩,挺括得让上校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杜先生上前理了理他的衣服道:“不错,挺合身的。”
“这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林容容说。
“你为他量过身?”杜先生笑道,“趁着他昏迷时。”
“是的。”
穿着新行头的陆上校,不,不,该叫陆所长,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陆从骏所长(正师职,少将),西装革履之后,很像一个老板,口袋里揣着美金支票,怀里插着派克签字笔。他用这支笔首先写的几个字是他的新名字:陆从骏,是签在宣誓书上的。
行有行规,加入五号院,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
我宣誓,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五号院的人,死是五号院的魂。我将永远忠诚于党国,忠诚于委员长,不论遇到何种威胁,何种困境,何种诱惑,我都将誓死保卫党国的利益。我将至死不渝地服从党国的意志,坚决完成上峰交给的每一项指令,把生死置之度外,把荣辱束之高阁。
宣誓人 陆从骏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陆从骏对杜先生宣誓完毕,左立、林容容、老孙、小周四人又对陆从骏进行宣誓,仪式相同,对着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先生的头像,立正状,举右手,紧握拳。
在接受四人宣誓时,陆从骏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到窗洞里一片挺拔、整齐的池杉林,林中夹杂着两顶深灰色的伞形屋顶。后来凭窗而望,陆从骏惊诧地发现,后院别有洞天,开阔、幽静、古老,仿佛是一个已经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各式建筑古色古香,树木也是又老又大,把天空都占满了。相比之下那片挺拔、参天的池杉林是年轻的,林中蹲着两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样式是西式的,可以想见并不古老。它们被一道更高的围墙围着,组成一个院中之院,门口守着两位持枪的哨兵。枪是最新式的美式卡宾枪,全金属的,黑得发亮,哨兵端在手上,一下子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阳光下,两栋楼安静得像可以听到阳光丝丝流动的声音。
五号院的真正核心在那里头,那两栋被树木包围的安静的青砖楼。两栋楼,一是侦听楼,二是破译楼。侦听和破译是五号院——中国黑室——的两大业务,没有侦听作基础,破译就成了空中阁楼;没有破译师的法眼,所有电文都是无字天书,不可释读。打个比方说,侦听员犹如这里的身体,破译师则是这里的心脏、血气、灵魂,是身体最隐秘、神奇的通道。
五
事实上,所谓X—13密件指的就是去武汉接两位硕果仅存的破译师。
十天前,还在三号院当处长的陆涛接到紧急通知,让他派干员去武汉接两个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具体身份,只知道命令是杜先生下达的。下达命令的文书上专门强调申明:事关重大,不得外传,不得失败。
但他失败了,虽然他是小心的,警惕的,高度重视,一丝不苟。他派出四名最精干的特工前去执行任务,结果四名特工和两位黑室未来的宝贝破译师居然在家门口,在酆都,被不明身份的敌特当小鸡一样干掉了。敌人干得很漂亮,可能也很轻松,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事发在陆所长到五号院上任的当晚,杜先生所以安排他这天走马上任,本意是要他来迎接两位宝贝破译师的大驾光临,哪知道他接到的是六具尸体!
“这叫出师不利。”当天夜里,杜先生知情后紧急召见陆所长,像个地痞一样蛮不讲理,骂他:“你祖宗是干什么的,怎么满额头都是霉头,上任第一天就给我这么大的难堪。”
首座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踱着方步,终于骂够了,缓了口气,一言一顿地道来:“X—13行动告败,说明我的直觉没错,你那里面有贼!贼就在那些从长沙转过来的人当中!我要求你一一排查他们,人人过关,以最快的速度把内贼给我揪出来,杀一儆百。”
“是!”
首座接着说:“内贼不除,黑室就是个明屋子,黑不了,这是一。二,破译是关键,没有破译师的黑室就是一堆废墟,你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给我重新组建破译处。”
“是!”
杜先生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文件,丢给他看,“不瞒你说,我早几天就敦促国防部下达了这文件,要求各单位提供具有破译能力的人才。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么大一个黑室,只有两个破译师太少了,我要增加人力。现在好了,一个都没了,荡然无存。这不但考验你,也考验我。”
办公桌是千年乌木,雕龙镂凤的椅子像是橡胶浇出来的,其实是海南的花梨木。好的木头用久了反而会有一种橡胶的感觉,吸光,有弹性。杜先生款款坐在太师椅上,娓娓道来,“林容容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候选人,她是浙江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当了我两年机要秘书,人品、作风、才干都是过硬的,关键是她……下面的话你听了就忘了,她曾帮我破译过几份周恩来跟延安的密电。”
杜先生看陆所长面露惊色,解释道:“不是存心的,完全是偶然,有时我们的电台跟他们的电台串在一起了,无意中抄了他们的电报。”这个说法当然不可信,事实上杜先生当时就在秘密侦听延安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无线电联络。他所以这么粉饰自己,是因为他还没有把陆所长完全当成自己人,他要“留一手”,以免授人以柄,闹出是非。
“偶然抄到的电报,林容容居然把它们琢磨出来了。”杜先生道,“这说明她可能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我才把她放到黑室去,也许她会在你手上大干一番事业呢。”
“嗯,”陆所长点头称是,“我对破译是个门外汉,一窍不通,下一步找破译师我看只有仰仗她了。”
“她应该可以帮助你的,她跟我这么久,我了解她,有她的过人之处。聪明的男人多的是,聪明的女人要供奉三个菩萨才能出一个,好好用她,会给你带运造福的。你呀,手上的命案犯多了,需要在身边供几个前世修行好的人。”杜先生的目光变得缥缈,那是他示意你走的神情。
陆所长领命回去,像个幽灵一样,在夜色深深、树影婆娑的五号院里慢慢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光发亮。一边走,他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杜先生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找人,去寻找他们——破译师和内鬼……这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如果他不能出色地完成的话。
第三章
一
“一号院下发了一个重要文件,要求各大单位配合提供有关人才的资料,我看了一下,我们兵器部就你符合条件。我准备把你报上去,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因为一旦报上去就有可能被调用。”
“去干什么?”
“不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求我们提供资料。”
“有什么条件?”
“条件是很具体的,总的说:一,专业是数学;二,年轻有为;三,忠诚坚定;四,懂日语。这些你都符合。”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会报吧。”他叫赵子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差不多,因为我们没有第二个人选。”他叫李政,是国民政府兵器部人力处处长。
赵子刚爽朗地答道:“那就报吧,也不能让我们兵器部剃光头啊,好像我们这儿没人才似的。”
李政心里想,我们马上要来个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陈家鹄,他刚收到陈家鹄发来的电报:
船过酆都,午后三四点可到,望来车接。
二
近乡情更怯。
一百多里水路外,一艘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航行在江道上。后甲板上,刚给李政发了电报的陈家鹄凭栏而倚,盲目地望着浑浊的江水滔滔远去,若有所思。他满脑子都是即将见面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处浙江省富阳县桐关镇南边,站在路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开阔、青绿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谋生,陈家鹄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岁才被父母接走,离开这条街。当时他觉得自己带走了这条街的很多东西,木房子、老树、秋风、春雨、老人、水鬼、疯子……但在时间的侵蚀下,很多东西都变成了抽象的名字、数字。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一棵桂花树,这对一个在桂花路上长大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不知是桂花树太普通,还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树太多的缘故。
如今,关于桐关镇,陈家鹄最鲜明的记忆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来也没有他们多。这两团记忆像种在他手臂上的那颗牛痘,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在长大。陈家鹄平生第一封信是写给李政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李政的。他在写后一封信时想起第一次给李政写信,是在离开桐关镇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写的,写信意味着他要离开李政,而写最后一封信时他知道他们分别的日子即将结束。他要回去向李政报到,为国民政府兵器部服务,为抗日救国大业尽忠。
这选择到底对不对?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陈家鹄都会这样发问。因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国,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来,他的博士论文《关于中国古代数学:周易二进制之辨析》刚刚顺利通过答辩,并承蒙《数学坛》杂志主编冯?古里博士的厚爱,将在来年第一期选发一万七千字。这很难得。借此,他可以轻松留在耶鲁执教,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以继续沉浸在由几何方程式筑建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回去后满脑子的几何方程式对抗击日寇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每当他这样犹疑时,李政信中的一段话仿佛是有魔力的,总会及时从脑海里蹦出来,扑灭他的犹疑,坚定他的决心。
李政这样写道:
除非你已经认定,中国从此亡了,亡了你也不会心痛,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在民族存亡关头,祖国阵痛之际,你没有在场。
回去就是为了在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毫无作为;回去就是参与,就是表态,就是心意。何况,李政说兵器部也需要数学人才,虽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终归是有用场的。他就这样回来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对祖国的眷恋。
因为是李政牵的头,李政代表的又是单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联系。中午,轮船在酆都停靠时,陈家鹄上岸给李政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情况,希望他派车来码头接,因为行李不少。
广播里用中英文通报说,轮船已经进入重庆地界,陈家鹄听了兴奋地跑回船舱,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来,带她到窗前,指着两岸连绵、陡峭的青山峡谷,大声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们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们在重庆过得怎么样。”因为兴奋,说话时面部动作太大,戴的假胡子松掉了,他想重新粘上胡子,但一时无从下手,便对上铺的老钱发牢骚,“你看,什么玩意儿,我连话都不能说。”
老钱跳下床,帮他粘好胡子,笑道:“什么玩意儿?就是靠这玩意儿,我们一路上才平安无事。”
陈家鹄拍拍老钱示谢,兴奋令他话多,“我暂时保留我的看法。”
老钱瞪他一眼,“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看法多。”
陈家鹄以眼还眼,横眉竖眼地瞪着他,“你瞪我干什么,你讨厌我就出去走走吧,你们当了我们一路的电灯泡还不够吗?”他们坐的是二等舱,有八个床位,这会儿其余四人都出去看风景了,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说话很随便。这一路走下来,双方已经很熟了。
老钱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铺,他下铺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来,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陈家鹄跟前,正经八百地问:“大哥,你说我们当‘电灯泡’是什么意思?”
“傻瓜蛋子!”老钱拽着他往外走,“他骂你你还叫他大哥,走,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陈家鹄按住胡子呵呵地笑,目送他们出门,回头坐到惠子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惠子,我跟你说过,我们家以前不在重庆,去年底才搬过来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说,“你们家以前在南京,因为……战争才……”
“是这样的,”陈家鹄见惠子一脸愁苦,“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真担心你的父母不欢迎我。”
“别担心,”陈家鹄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读书人,很通情达理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惠子想得很远,“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亲戚朋友,那些在战场上丧夫失子的街坊邻居,一定不会欢迎我这个侵略者的。”
陈家鹄笑起来,“你想得太多了,听我的,别想得那么可怕。我可以给你屈指算一下。”说着真的扳起手指头绘声绘色地给她数起来,“一,我们家新到一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其二,邻居嘛,毕竟是外人,咱们也不必太在意他们;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们的儿子,你是他们的儿媳妇;其五,在中国伦理观里,进门的儿媳妇就是女儿。那么请问,谁家的长辈会不喜欢自家女儿的?”
“但愿如此吧。”
“不是但愿,”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事实就是如此。”
但事实并非如此,最早嗅到这股异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赵子刚,李政早早出了门。所以这么早走,他是想先去给陈家鹄父母报个喜,结果撞了南墙,碰了一鼻子灰。门虚掩着,照理家里该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鸿、家燕,都没有人答应。家鸿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们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门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李政想会不会陈家鹄也给家里发了电报,他们都去码头接人了。正欲离开,大哥家鸿从楼上下来,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镜,一脸凶相,像个厉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我现在也算不了人,”家鸿阴阳怪气地说,“充其量是一个鬼,一个欲哭无泪、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处在巨大的不幸和悲伤中,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这么伤心啊,该过去的要让它过去。”李政已经这样安慰过他多次,说的都是老话,听者无动于衷,说者也难生激情,点到为止便转了话题,“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其实他是知道的,家鹄要带新媳妇回来,家里需要添置些东西,去买东西了。
“家鹄的轮船今天到,我要去码头接他,你一块儿去吧。”
“回来的不是家鹄一个人,”大哥横了脸,“听说他还要带个鬼子回来。”
“大哥,家鹄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抗日的,我们兵器部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笑话,带个鬼子回来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鹄原来在日本时的同学。”
“他读了半辈子书,同学成千上万,什么人不找非要找个鬼子?我看他读书读成呆子了!”
家鸿立在天井里,把拳头当锤子敲,敲得桌子啪啪响。李政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看着家鸿新生的银发随着啪啪响声从头顶耷下来,乱七八糟地披散在额头上,心里顿时有一种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陈家鹄回国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为会皆大欢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经为这事痛苦几天了,他的情绪非常恶劣,讲大道理等于是火上浇油,自讨没趣,还不如不讲。
他决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别。
可走了还是要回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把人接回来后怎么办,如果大哥还是这种情绪……李政的心情沉重起来,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异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传来窸窣的声音,把他的心吊起来。他感到膝盖发冷,小肚子收紧,一种盲目的担忧包围了他。
其实,值得李政担忧的哪是这个,这个说到底是家里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该担忧的事,此刻的李政还一无察觉,但它确实已经发生了——已经有四只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钟守在朝天门码头,他们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个人:
陈家鹄!
四只眼睛都戴着墨镜,墨镜之上是一顶帽檐宽大的黑呢毡帽。他们的守候是秘密的,正如他们经常干的事情一样。
他们是陆从骏和孙立仁。
三
时间往回倒三天,晚上八点半,陆从骏的眼睛守望的东西更是鬼祟。惊人的鬼祟。是一个赤条条的女人!一丝不挂,坐在高脚木桶里泡澡。水温五十度,有足够的热度,又没有热腾腾的蒸气,宜于观看。已经是盛夏,这样泡澡是有点奢侈,但如果是组织为保健杀菌专门安排的,则另当别论。你们是党国的秘密武器、宝贝疙瘩,战争让你们颠簸流离,精神紧张,这样泡个澡,既可以洗涤你们身上可能依附多时的毒气细菌,又可以舒筋活血,安神养气,提高免疫力。水里据说加了国外进口的昂贵的植物精油,其实不过是一点廉价的香水而已。
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抓内贼。
连日来,陆从骏白天和林容容一起四处找破译师,到了晚上八点半,他便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到了九点半,又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这一个小时他就躲在澡堂里,偷看人洗澡,女的看,男的也要看。
变态?
其实不是,他这是在抓内贼。
这一招,他是从德国学来的。陆从骏在德国海德堡军事学校学习期间,一个搞清洁的华裔姑娘在深夜下班回家途中被一个蒙面人强暴了,事发地点在学校操场附近的厕所里。学校是严禁外人进入的,姑娘也证实蒙面人外面穿的是便装,里面的衫衣是校服,皮肤细腻,“那东西”粗短而坚挺,像个中国人。当时在校师生中只有八个中国人,包括六名学生,一名本地华裔教官,一名中国军方派出去的带队军官。事发当时,华裔教官已经回家,不在现场,足可排除。事发后校方封锁消息,但私底下却让七个有嫌疑的中国人专门做了个功课,安排他们单独泡药澡,每人半个小时,美其名曰“身体大扫除”,专供留学生。四个小时后,校方锁定嫌疑人,是一位姓江的广西人。经审讯,此人供认不讳,案情大白。
这件事给陆从骏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江某人在洗澡时有什么异常,露出了什么破绽。有人认为这是有理论根据的,理论就是弗洛伊德的那一套。当时全世界都迷这位大师,事隔多年,陆从骏似乎也迷上了他,他决定仿效一下,便布置了这个局。这一方面是迫于无奈,杜先生对武汉来的人都不信任,在没有肃清内贼之前,规定所有人都不能放出去。封闭一隅,侦查手段非常有限,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另一方面,他觉得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为什么人那么会撒谎、欺骗?是向我们的肉体学习的,我们的肉体从来没有真实地面对过自己。
他兴致勃勃地上马了,实施过程不免鬼鬼祟祟。为了保险起见,他铺垫工作做得很扎实,专门召集大伙讲了一次话,把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把猫眼做得特别巧妙,把时间安排得特别科学。平时是每天晚上一个小时,每人半小时,一日观察两个;周末全天候,上午两个,下午四个,晚上又两个。就这样,从长沙转移来的总共三十四个人,男男女女相继被请进了温暖宜人的木桶里,今天是最后一个。
此人叫蒋微,二十四岁,单身,河南信阳人,是侦听处的骨干侦听员。她没有怪动作,进来后麻利地脱了衣服,坐进了木桶里……她胸脯饱满,坚挺,乳头小小的,粉红色,右边腰眼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猫眼是特别设计的,隐蔽性很好,能见度又很高,正对着木桶。木桶的位置和朝向是固定的,可以确保泡澡的人正面对着猫眼。陆从骏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目光,发现她坐进木桶后对自己的胎记大感兴趣,又是看又是摸,好像是新长出来似的,不认识,很新奇。抚摸胎记时,她身体保持的姿态使她的双乳变得更加饱满,肉鼓鼓的,仿佛随时要胀开来,掉落水里。
陆从骏注意到,她一直没有正眼去看自己的乳房,好像是别人的私密处,不好意思去看。有一阵子,她手臂不经意间碰了一下乳头,迅速移开了,像触电似的,有点惊慌失措,甚至脸都红了。就在这时,陆从骏发觉自己下身膨胀起来……这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几天前,破译处分析科一位姓钟的密电分析师,是一位中年妇女,一身赘肉,腰跟木桶一样圆。她一定是个幻想狂,可以把木桶想象成男人,坐进去后就醉了(像被男人拦腰抱住一样),眼微闭,嘴翕开,舌头不时伸出来。她在木桶里酣畅淋漓地自慰了一次,硬生生地把他搞冲动了,几乎有点强迫性的,和这一次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三十四人中有十一名女性,年龄从五十岁到二十岁不等,都属于有性要求的年龄,但自慰的仅此一人。男人自慰的比例要大大高于女性,二十三人中有六人自慰,其中一人还来了两次。这七名自慰者以“不光彩”的方式和内贼划清了界限,因为在陆从骏看来,一个贼,一个心中有鬼的人,是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的。
蒋微也被排除了,证据是让他冲动了。他是审判官,不是色鬼,他躲在黑暗中,用猫眼偷窥,心里装满敌意,色情被完全抽离,一个没有被彻底排除敌意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冲动。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即使被灌了春药也能用意志战胜欲望。他膨胀的下身提前预告他,蒋微是清白的。
果然,蒋微很快又用新的证据为自己验明正身,她简单地洗涤一番后,专心致志地背起敌人电台的频率表,其忠心可见一斑。之前,另有四男一女也曾有相似的表现,借泡澡之际做功课,有背敌情资料的,有带了资料手册来看的。还有两个小伙子,对着天花板向在战场上死去的亲人发誓,意思是他们已经荣幸地进入黑室工作,今后一定有机会为亡者报仇雪恨。还有两个小姑娘和一个在食堂烧饭的伙夫,前者以哭的方式,后者以骂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不愿意在这鬼地方过这种“监狱”生活,希望早日离开这里。
以上十八人属于当场被排除,因为他们有硬邦邦的证据,昭然若揭,显而易见,无须再费什么神。剩下的十六人,需要根据在案的记录去做进一步分析研究才能有答案。这天晚上,陆从骏准备回办公室去好好研究这些人的资料,争取再排除一批,凭他的印象至少再排除十来人是没问题的。
至此,虽然尚未结案,也不敢保证最终一定能完美结案,但他对自己出的这一招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不仅仅是个抓贼的手段,也是他了解下属的一个绝佳过程。通过这半个多月的暗探、偷窥,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掌握了这个院子,一种主人的感觉找到了。
与往日一样,时辰一到,九点半,陆从骏照例出现在办公室里。林容容如影相随地跟进来,怀里夹着一只讲义夹。他知道,那夹子里可能是又一个破译师候选人的资料。
“放这儿吧。”他指指桌上的一沓资料,“我等会儿看。”这里已经摞了有十几个候选人的资料。
“你很累嘛,看上去。”林容容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
“我是想到有这么多资料要看,觉得累。”
“那我跟你说一下吧,你听着要轻松一点。”林容容把放了一半的讲义夹拿回来,准备打开来给他讲解一下。就在这时,丁零零,桌上的电话机响了。陆从骏拿起电话,刚说一声喂,身体就下意识地立起来,这让林容容马上猜测,电话那头一定是杜先生。
错!
电话是他在三号院的老上司傅将军打来的,彼此一番客套后,对方说:“我知道你在找人,我手上有一个,我敢说一定是你做梦都想要的那个,你不想来见见我吗?”
“您在哪儿?”
“办公室。”
放下电话,陆从骏急忙穿上外套,匆匆出门。他不知道老上司手上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因为他在找的是两种人:一为内贼,二是外援。
四
三号院租用的地盘原来是一家广东潮州人的会所,在渝中区中山路,是个套着五道门的狭长形院子,前后连着两条街道,建筑多为木造,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酸气。三号院入驻后,做了一些改造,拆掉了以前的众多门牌、门槛,修了一条轿车可以出入的通道。从五号院过去,要不了半个小时,车子已经停在傅将军的办公楼下。这是陆从骏熟悉的世界,夸张一点说,这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将军亲自来开门。
“您好,局长。”老称呼,懂忌讳,不带姓。
“应该叫老领导了。”傅将军笑道,“你坐了飞机呢,连升两级,现在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
“谢谢局长栽培。”庸俗的客套话是放下身段的最好姿态。
“不敢当,栽培你的是杜先生,他这次栽培你连我都是保了密的。不过说到底栽培你的还是你自己,方方面面都过硬。”将军上来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啊,祝贺你。”
两人边说边到客厅坐了。略为闲聊,将军便言归正传,“我看了一号院下发的文件,知道你在找破译师。”
“我要找的人多,”老部下笑道,“破译师只是其中之一。”
“还要找什么人?”
“贼骨头,原来那些人中有内奸。”
“这我帮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帮,你这个脑袋鬼点子多,鬼怕你。”
“你身边有破译师?”
“你找得怎么样?”
“找了一批,但没有最后定。”
“要多少人?”
说到工作,老部下便露出所长的口吻、职业的眼神,“这很难说,只要找对了人,有一个也许就够了。”
将军干脆地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我敢说他一定就是你最想要的人。”
所长专注地听着将军娓娓道来,“这个人我见过一面,几年前,我去日本公干,顺便去早稻田大学看一位同乡,他在那儿当老师。闲谈中,同乡向我讲了这个人的一件事,让我很好奇,吸引我想见见他,同乡便带我去了。那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吧,但一看就是英气勃发,谈吐非常有见地。当时他正在读日本数学泰斗炎武次二的博士生,深得导师的喜爱,经常代导师给学生上课。我们去找他时他正在给学生上课,那课堂上的人啊,简直可以说人满为患,走廊上都站着人。我纳闷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听他的课?原来就因为‘那件事’——令我好奇的那件事——使他成了学校名人,至少在数学系,学生们都想认识他。”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数学系一位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道超难的数学题,把系里所有同学和老师都难倒了,包括他们的导师炎武次二也解不了,最后是他把那道难题解了,他的名声从此传开。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过了没多久,一位日本大佐军官到学校来找他,给他优厚的待遇,请他去陆军情报部门工作。他不从,坚决不从,好言规劝,威逼利诱,都不从。
将军说:“因为是中国留学生,军方无法强迫他,但可以刁难他,给他设置种种限制,阻止他继续读炎武次二的博士。第二年,他被迫离开日本,去了美国……”
所长问:“日本军方为什么要招募他?”
将军说:“因为那道超难数学题其实是由一份美国密电置换出来的。就是说,谁解了那道题就等于破了那份密电,日本军方因此认定他是破译密电码的奇才……”
将军说:“他老家是浙江的,十来岁时随父母亲迁居南京。他父亲是中央大学的一位史学教授,德高望重,对甲骨文深有研究,是这方面的南派权威;母亲是国民政府首任浙江省省长的嫡亲侄女,大家闺秀,其父也一度官至水运部部长。南京沦陷后,他们举家来了重庆……”
将军说:“像他这种人才,又有那么强的爱国心,正是党国需要的,所以我一直在关注他。前不久,我听说他已经从美国回来,到武汉了,我想他应该会来重庆,凭你的能力总不会找不到他吧?”
所长认真地点点头,“我会找到他的,他叫什么名字?”
将军抑扬顿挫地道:“陈—家—鹄—”
五
当然找得到,这太容易了!
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地方,哪有找不到的理?不到一天,陆从骏全搞清楚了,家住哪里,兄弟姐妹几个,何时离开美国,什么时候在香港上了岸,怎么到了武汉,现在哪艘船上,估计哪一天到重庆,一清二楚。这比他在身边找贼容易得多。贼在暗处,会躲藏,陈家鹄在明处,立不改姓,坐不埋名,一路写信发电报,只要用心去找,遍地都是消息。通过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武官,陆从骏还打探到了关于他的很多常人不知的情况。
当时军统势力大得吓人,任何部门都安插有人,像驻美国大使馆的肖勃武官,真实身份是军统美国站站长。那时候在美国读博士的人不多,能在耶鲁这种名校读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肖勃认识陈家鹄。肖勃发来专电一封,向陆所长介绍陈的情况,对他在数学上的才能,肖武官推祟有加,为此也曾经想发展陈加入军统。但有一个情况很特殊,就是他身边有个女人,是个日本人,两人相恋多年,所以肖勃最终还是不敢发展他。据肖勃介绍,陈和那个日本女人回国前已经结婚,女人跟着他回中国了。
这情况着实令陆从骏高度重视。如果没有这个情况,他可能在码头就直接把人接走了。他等米下锅呢,这种人才哪里去找?可身边有个日本人,不得不叫人多思深虑。这天他所以亲自去码头看他,偷偷看他,就想证实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果然如此!
即使下船的人再多,场面再乱,陆从骏也能对着照片认出陈家鹄。他外表俊朗,举止异样,在人群中可以一下凸显出来。有些人的才华是写在脸上的,陆从骏第一次见到陈家鹄就油然想起老上司傅将军形容他的一个词:英气勃发。他脚步有弹性,脸上有异彩,身上有傲气,却绝无半点俗气,有的是大气、霸气、正气。一对浓密又长的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梁,无不令人产生好感。陆从骏像个女人一样,看了外表就喜欢上他了,他有一种预感,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身边的人,叫人大倒胃口,一看她投手举足的样子,确凿无疑,肯定是个日货;那种樱花碎步,那种礼数,那种笑容,让人一目了然,让人下意识地生出厌恶。
这年月,在中国,日本人和魔鬼同名!
这年月,在中国,到处都是日本人,明的,暗的。此时,在陈家鹄身后就有两个日本人亦步亦趋地暗暗跟着,他们是二十分钟前才“认识”陈家鹄和惠子的。
二十分钟前,轮船靠岸,船上的人都开始准备下船。与陈家鹄他们同舱的客人中有一家子,一个中年妇女,拖老带幼,行李一大堆。老钱和小狄帮了他们一下,把他们的行李从架子上取下来,送出舱门。回头时,老钱猛然看见陈家鹄已经卸了装,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你怎么卸装了?”老钱吓了一大跳。
“不卸装来接我的家里人怎么认得出我?”陈家鹄笑道。
老钱板着脸说:“你能认出他们就可以了嘛。”
陈家鹄摇摇头,“我不想那个鬼样子去见我父母,他们会见怪的。这是我第一次带太太回来,我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老钱指指丢在一边的假胡子,“还是戴着,这上下船时是最危险的。”
陈家鹄断然拒绝,“行了,没事的,要有事早该有事了,你啊,就是神经过敏。走走走,下船,下船,到家了。”
老钱把假胡子收起来,一念之差,并没有坚持叫他戴。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告诫陈家鹄,“我马上要跟你分手了,请你记住,鬼子盯着你呢,现在看是一时摆脱了,但我估计敌人会继续追踪你的。”陈家鹄嘴上说知道,但心里是大不以为然,巴不得他们赶快离开。“你去哪里呢?有人来接吗?”老钱说有人来接他们,让他别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说着,他们都往外走去,加入了人流。
船在路上走了十天,大部分人都挤在末等舱里,一路上没有洗澡,天气又热,人群里空气非常浑浊,臭气汹汹,陈家鹄和惠子几乎同时受到这股恶臭的袭击,脚步下意识地停下来。惠子不慎踩到了后面一个人的脚,连忙道歉,急不择言,说的是日语。陈家鹄及时捂住惠子的嘴,用国语道歉。对方很客气,笑笑而已。但后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显然听到了惠子刚才说的日语,对惠子和陈家鹄多看了几眼。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惠子和陈家鹄。
这两人实为鬼子派驻重庆的特务,男的叫陈村,女的称桂花。陈家鹄执意不戴假胡子,马上就付出了代价。日后鬼子正是从这个“一面之交”上,断定陈家鹄已经身在重庆了。
六
桂花真名叫宣叹,自小在东北长大,中国话讲得地道,后来又在上海待过多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也会讲,扮个中国人没问题。她化名为桂花,在重庆中山路上开了一家粮店作掩护开展特务工作,借此常跑上海、南京,拉人入伙,壮大力量。如今,她的组织在重庆已是数一数二的规模了,她的男人也刚刚被华东派遣军司令部特高课授予少佐军阶,意味着多年的付出终于修成正果——被纳编了。男人以前在东北犯过事,睡了上司的一个姘头,因此被开除军籍,四处游手好闲,认识了桂花后才改邪归正,重操效忠天皇的旧业。
男人叫伊村腾昌,化名陈村,自授了少佐军阶后,桂花和内部人士都叫他“少老大”。桂花是个男权主义者,喜欢做男人的绿叶,少老大在她的扶持下越来越像个老大,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但表面却中庸温和,面沉似水,说话慢悠悠,阴冻冻,好像从来不会着急上火。只是,一旦发怒也是有血火的,爆发力十足。
他们来重庆不到一年,但发展了一个重要人物:冯德化警长,本地人,主管城区治安。冯警长属于自投罗网的,那时候他还是下面一个片区的小警长,每天要到辖区走走,逛逛。有一天在街上巡逻,看到一个女人在他前面走,一步一摇,屁股翘翘的。他跟着她走,眼睛离不开她翘翘的屁股,看着看着,下面不老实了,翘起来了。下面决定上面,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走上前拦住了她。经过简单的盘问,搭讪,他预感这是一个可以搞到手的外地女子,心花怒放,请她去重庆饭店喝了咖啡。一来二往,女人一直吊着他胃口,却始终不肯跟他去开房间。有一天,女人开了房间请他去,他兴冲冲去了,见到的却是一个男人和一根筷子长的金条。
男人开门见山跟他说:“你拿这根金条可以睡一千个女人,但别对我的女人动心思。”
警长同意了,收下金条,走了。
男人回去对他的女人说:“是一个小恶棍,可以拉他入伙。”
女人说:“就是太小了,我们需要更大的恶棍。”
男人说:“我们可以再用一根金条把他培养成大恶棍,又贪财又好色,这样的人不好找的,就是他了。”
就这样,冯小警长当了大警长,同时成了他们的俘虏、伙计,经常出入中山路的粮店。有了更大的冯警长加盟,少老大和桂花明的暗的生意都如虎添翼,蒸蒸日上。两根金条物有所值啊。
粮店地处中山路甲二十七号,一栋沿街的老式木板房,上下二层,另有一层阁楼;前后有门,前门临街,后门连着一个小院,种有两棵柚子树,盖有两间临时建筑,一为杂货间,二为茅房。临街的一楼做了店面,伙计是个干瘦老头,跛足,人称幺拐子。这会儿,他正在打盹,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醒了,正准备出来看,冯警长已经闯进来。
“请,请,少老大在楼上等你呢。”幺拐子是冯警长介绍来粮店的,他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对冯警长自然是尊敬有余,说话间已经把腰弯成了一张弓。
冯警长从楼梯上吱呀吱呀地上去,径直进了房间,没看见人,喊了一声:“少老大。”少老大从阁楼上下来,见了冯警长,客气道:“大警长来了,屋里都要亮堂一些。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我四处找人打听了,都不知道。”冯警长摇着头说。
“都知道就不叫黑室了,”少老大递给冯警长一支烟,“这是现在重庆最大的秘密。”
冯警长是懂规矩的,接了烟连忙先给少老大点燃。“最大的秘密就是最大的难度。”他给自己点了烟,坐下后说。
少老大挨着冯警长坐下,拍着他大腿说:“你不是在里头养了内线的吗,我们这次行动能够这么顺利,不就是靠你养的人及时提供消息。”他们说的是X—13行动。
“那是他(她)在长沙发出的情报,现在到了重庆,他(她)至今还没有出来跟我接头。”冯警长指代不明地说。
“怎么回事?”
“不知道。”
“会不会出事了?”
“不知道,但我想是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出了事总会有风声的,我听说他们中还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听谁说的?”
冯警长看他一眼,“你不认识的,也没必要认识。”
少老大盯着他说:“你对我有秘密。”
这倒是真的,但既然是秘密,冯警长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他?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我们都有秘密,秘密能够保护我们。”
少老大下达命令,“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上面盯得紧着哪。”他手一挥,指着阁楼说。阁楼上有一部电话,刚才他就在上面打电话。
“哪有这么容易呀。”
“重庆就这么大,你冯警长又这么有本事,不可能找不到这个地方的。你在长沙都能找到它,现在到了重庆,在你的地盘上,还会找不到?”
冯警长的本事真是不小,两个月前他跑了一趟长沙,少老大开始以为他只是为了骗个活动经费去玩的,哪知道他把长沙的黑室搅翻了天!正是因为冯警长在里面成功发展了内线,透露了地址,才引来敌机一阵狂轰滥炸。紧接着,X—13绝密行动又是他的内线及时提供了准确的消息。在少老大看来,有这么可靠的内线,黑室迁到天上都是找得到的。但一个月来,明知内线已经抵达重庆,却是杳无音讯。情况发生了变化,陆所长关门打狗,搞铁桶阵,内线出不来了。
“我的内线出不来,我也没有办法。”
少老大拍拍冯警长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需要一点活动经费是不是?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说着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抽出一个信封丢给警长,“呶,先用着,看它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冯警长不客气地收了钱,“好,我尽量吧。要说清楚,这是活动经费,不是工资。”
少老大爽快地说:“等你搞到了黑室的地址,我给你双份奖金。这个任务是你给我找来的,不能半途而废,让别人捡了便宜。”
自上个月起,南京得知长沙黑室西迁,即给少老大压了担子,要他务必找到新黑室的地址,彻底捣毁它,行动代号就叫“斩草除根”。那时候,陆从骏还不知道黑室已经西迁,更不知道他有一天会去掌控黑室,可见敌人的嗅觉是何等的灵敏。
好在他们暂时还没有嗅到陈家鹄的“气味”,不过也快了。
七
陆从骏并不喜欢重庆。
这个城市像个山村,楼房大多筑在山坡上、转弯角、低洼地,出门就是台阶路,潮湿,阴暗,长着藏污纳垢的青苔,散发出浑浊的霉臭异味。街道狭窄、肮脏、杂乱,迷宫一样的胡同里,四处是小偷、野狗、妓女、骗子、闲杂人员。关键是陆从骏很快发现,在这里表面上的友好中,暗藏着错综复杂。他们第一批运过来的装备,从朝天门码头到驻地,不到五公里路途,居然少了七支手枪、两部收音机,还有几袋大米和一箱压缩饼干。他们是逃兵,败兵之将,没有人打心眼里欢迎他们。欢迎都是虚假的,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与南京相比,这个城市的好处是女人都长得水灵,皮肤细腻洁嫩,目光妩媚,多风情,容易得手。妓女是不要说的,天下妓女都跟屠夫刀下的肉一样,只要你肯花钱都吃得到嘴的。叫人开眼界的是那些女人,所谓的良家妇女吧,对陌生男人没有那种古板的戒心和矜持,很好接近,甚至也容易吊到手。这可能就是重庆所谓的码头文化的独特内容吧,色情味很浓。
陆从骏曾经想过,要是早十年来这儿,他可能也会喜欢这个城市的。他在三号院时手下有七八个年轻人,来重庆前大多没碰过什么女人,来了不到半年,睡过的女人都比他多了。他们偶尔会跟他吹嘘重庆女人怎么怎么个好,甚至说出不少淫秽的细节。这一定程度上促使他提前把妻子折腾到了重庆。在战火纷飞的年月,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好在他手上有些特权。
陆从骏的家就在山坡上。
陈家鹄的家也在山坡上。
不同的是,陆家坐的是小山坡,坡缓,门前是水泥路,可以行车;陈家坐的是大山坡,在山腰上,一条狭长的巷子,入口就是七级台阶,车子根本没法开进去。顺着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校场,杀人砍头的地方,现在是一片乱坟岗。
巷子叫天堂巷,把杀人、埋死人的地方叫做天堂,这是国人素有的智慧和胆识:不怕死人,怕活人。陆从骏已经在地图上见过这条巷子,但还是第一次实地来看。看了以后,他很满意,因为这条巷子很窄,只有一米多宽,而且陈家对门的房子比陈家要高出一米多,如果把对门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很便于观察陈家的动静。刚才在路上,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对陈家鹄和他的日本女人考察一番。五号院是敌人的眼中钉,敌人想方设法要插人进来,谁敢保证陈家鹄一定怀的是赤子之心?尤其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文静、单纯、善良,像良家妇女,但也可能是假象。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披着羊皮的狼更可怕。
“对门是什么人家?”陆从骏从天堂巷出来,上了车,问随行的孙处长。
“房东没见着,现在里面住了四户人家,都是逃难来的。”老孙昨天已经来看过,摸过情况。
“请走一户,让小周过来蹲点,给我二十四小时盯着。”陆从骏吩咐道,“主要看他们跟什么人来往。”
“知道了,我回去就安排。”
“今天去接他们的是什么人,我怎么有点面熟?”
“是兵器部的人力处长,叫李政。”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了解一下,最好能找到一两个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
“嗯,明白。”
“走吧。”
老孙发动车子,准备走,突然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一对母女急冲冲地跑过来,“快看,那是陈家鹄的母亲和妹妹。”陆从骏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和一个年轻的、扎着两条羊角辫子的姑娘,提拎着不少东西,咚咚地小跑着,转眼跑进了天堂巷。后面还跟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空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嘿,”陆从骏回头说,“陈家鹄长得像他母亲。”
“对,很像。”老孙一边开动车子,一边看着所长说,“看来这人真是有才。”
所长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老孙笑道:“俗话说,儿子像爷爷,有福,儿子像母亲,有才。”
这叫什么理论?所长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那姑娘也就一定没才了,我看她长得也很像她妈的,跑步的样子都像,都是往一边倾,明显是一只脚要短一点。”
“她是个假小子,性格很开朗。”老孙说,“昨天我跟她去了学校,她跟同学们在演一出戏,她演的是一个把鬼子活活掐死的女英雄,演得还真不赖。”
“她在哪儿读书?”
“中央大学,学气象的,四年级,明年就毕业了。”
“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
“就兄妹俩?”
“不,还有个哥哥,叫陈家鸿,今年三十二岁,比陈家鹄大四岁,他很不幸。”
“怎么了?”
“在来重庆的路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都被敌人的飞机炸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一只眼睛瞎了。”
“他娘的,还有这事,”陆从骏骂了一句娘,“这么说这家人跟鬼子有深仇大恨啊。”
爱屋及乌,恨又何尝不是?尽管心里知道,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恨兄弟娶日本人为妻是没道理的,但要让这份理性指挥自己的心绪又谈何容易。大哥陈家鸿听见李政接他们回来的声音,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按不住熊熊心火,从后门悄悄溜掉了。这会儿他正在山上的坟地里溜达,恨不得钻进坟墓去,一了百了。大哥溜了,小妹和父母亲都去街上采购东西未回来,所以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吱吱地冒着热气。陈家鹄回了家,犹如置身异地,没有亲人相迎,没有邻居观望,甚至屋子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倒是惠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把炉子上吱吱响的开水掺了,又找来茶具,给李政和陈家鹄泡了茶。
茶还没有凉下来,母亲和小妹家燕率先回来了。家燕见到哥,欣喜若狂,甩了东西冲上来,一把抱住他,二哥二哥地喊,让陈家鹄一下找到了回家的感觉。陈家鹄父母也走上来,与儿子亲热相见。但亲热中又夹着谨慎,放不开,因为惠子在身边。这个陌生女人他们无法不在乎,又似乎无法在乎起来,找到公公婆婆的感觉。好在家燕不亦乐乎,喧宾夺主,把二哥围得团团转。
“二哥,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变了,变了,丑小鸭变成天鹅了。”
“我从来就是天鹅。”
“好,我的天鹅妹妹,快喊嫂子吧。”
家燕倒是很大方,当即嫂子嫂子地喊开了。陈家鹄父母借机也上前与惠子相认,老人家的礼仪尽到了,程序走过了,但更像是在走过场,双方的拘束凭眼看得见,用手也摸得着。
陈家鹄发现大哥家鸿和大嫂没在场,问母亲:“大哥呢?还有大嫂和我那个小侄儿呢,没在家?还是他们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
陈母迟疑一下,看看惠子,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出来解围,道:“哎,给你们上街买东西,走得我腰酸背疼的。”父亲显然是想支走惠子,单独与儿子说话,便对小妹说:“家燕,你带她……你……嫂子去楼上歇歇吧,走了一路该累了。”
小妹亲切地喊一声嫂子,上来拉着惠子走,“走,嫂子,我带你去看看你们的新房,都是我一手布置的,保你喜欢。”
她们走后不久,家鸿突然像一个幽灵似的不知从哪儿闪出来,依然怪怪地戴着一副墨镜,对家鹄说:“你回来了。”样子阴郁,缺乏应有的欢喜劲儿。兴奋的陈家鹄没在意大哥的异常,上前亲热地抱住他,无忌地笑他:“大哥,你在家戴个墨镜干吗?”家鸿勉强笑了笑,“怕吓着你。”说得家鹄莫名其妙。
陈母连忙上前解释:“家鸿的一只眼睛受了伤,他是怕你看了担心……才戴眼镜的……”
陈家鹄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家鸿看看父母亲,默然不语。
父亲深吸一口气道:“不小心被东西砸的。”
家鹄不知情,继续追问:“怎么砸的?”
父亲答非所问,叹道:“人哪,倒霉的时候喝水都要呛死人。”
陈家鹄担心地看看大哥,又看看父母亲,茫然若失又若有所思。这个久违的相见,与陈家鹄期待的并不一样,他也分明觉察到父母亲对惠子的冷淡和顾虑。这在他想象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不过,接下来意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家鹄的归来,使这个家踏上了一条无数个意外叠加、交错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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