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诗曰:
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 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亻差][亻亚]惊新态,含胡问旧名。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 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 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 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 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 ,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 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 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 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干娘, 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五件事都全,我 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成不得。”西门庆道:“且说,甚么一件事打搅?” 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有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 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容 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妙计,须交 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西门庆道:“端的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 ,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 则个,恩有重报。”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 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 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歌曲,双陆象 棋,无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卖在张大户家 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雌儿等 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武 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 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他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 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 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他来做,就替我缝 ,这光便二分了。他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他若说不便当, 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 来,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 ‘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他若见你便 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 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亏 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此事 便休了;他若口中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却难为这位娘子 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 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 他便走时,难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 分了。我却拿银子,临出门时对他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 了家去,我终不成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 。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 这官人坏钱。’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 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 ,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两个在屋里。他若 焦燥跑了归去时,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只欠 一分了。只是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却不可燥暴 ,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箸下去, 只推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 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这十分光做完备,你怎的谢我?”西门庆 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王婆道: 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 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婆道:“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 他借历日,细细说与他。你快使人送将绸绢绵子来,休要迟了。”西门庆道:“干 娘,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绸绢 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了玳安儿用毡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王婆欢喜 收下,打发小厮回去。正是:
巫山云雨几时就,莫负襄王筑楚台。
当下王婆收了绸绢绵子,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走去楼上坐 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 不快,懒走动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 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 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 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 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 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楞西补的来,早晚要 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却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 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 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 。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绸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 ,不能够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 裁缝勒[扌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那妇人听了笑道 :“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 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 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 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 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识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 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 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 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 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 ”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胆 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妇人道:“何不将过来做?”王婆道:“ 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 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覆了西门庆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 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 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吩咐迎儿看家,从后门走过 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 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绸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 般好针指!”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 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 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 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 要吃他的才是,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 值得甚么,便搅挠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 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拿了生活来家, 做还与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自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屋里,取出 生活来,一面缝来。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 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 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 伤了哩!”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吩咐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 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且收 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 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分精细,被小意儿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 心,和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後门首叫道:“娘 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 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点茶来吃,自不必说。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 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里拿着洒金川 扇儿,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 ?”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 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 。”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对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 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 ,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 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 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 也似好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拿起 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 !”那妇人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 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 。”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 。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门庆道:“ 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家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 ,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西门庆连忙应道:“小人不敢。”王婆道 :“就是这位,却是间壁武大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如此,小人失瞻了。”王 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识得。”婆子道:“ 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 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 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 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 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 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 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 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 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 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 分?常言道:当行压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 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怎的好和人斗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 。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淫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见金莲有几分情意欢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 盏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着西门庆,把手 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 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 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两位施 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 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 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 “不消生受。”口里说着恰不动身。王婆接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 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却亦不动身。王婆便出 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
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 头做生活。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熟肉鲜[鱼乍]、细巧果子,归来尽 把盘碟盛了,摆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 ”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 如何却说这话!”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 来道:“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妇人谢道:“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道: “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 万福。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 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 子青春多少?”妇人低头应道:“二十五岁。”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 庚,也是庚辰属龙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妇人又回应道:“将天比地,折杀 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 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 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 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在时,却不恁 的家无主,屋到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婆子嘈道:“ 连我也忘了,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 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今继娶 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 ?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 子,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道:“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 子一般儿风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 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 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 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西门庆道: “卓丢儿别要说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却又没了。”婆子 道:“耶[口乐],耶[口乐]!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 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道: “我自说耍,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 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道:“正好 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便向茄袋内 ,还有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 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哄动春心,又自 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 王婆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诗曰:
璇闺绣户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门立。 横波美目虽后来,罗袜遥遥不相及。 闻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镜挂长随身。 愿得侍儿为道意,后堂罗帐一相亲。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 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 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搁。”妇人听了说:“干娘休 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 吃一盏儿,怕怎的!”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一面把门拽上, 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门庆坐在对面 ,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妇人 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 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 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 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 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 ,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 娘子叫屈哩!”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 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 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 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 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 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 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 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 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 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 叫了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 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 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 解带,共枕同欢。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 东西,几时得个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 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 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 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 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 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 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 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 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 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红着脸低了 头,只得说声:“干娘饶恕!”王婆便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 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 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王婆催逼道: “却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王婆又道: “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 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 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 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便 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 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罢。”便丢 下王婆与西门庆,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真好手 段!”王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道:“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 :“她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 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西门庆道:“我到家便取银子送来。” 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 一面笑着,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纱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 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 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因向 西门庆道:“这咱晚武大还未出门,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 踅过妇人家来。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 道:“是王奶奶来借瓢。”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 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使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 婆子拿瓢出了门,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 套艳色新衣,吩咐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 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
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正是:
合欢桃杏春堪笑,心里原来别有仁。
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
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 。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也曾在马房里喂料, 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 ?
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叠股而坐。王婆一面点茶来吃 了,因问:“昨日归家,武大没问甚么?”妇人道:“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 说道衣服做了,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说毕,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摆在房内, 二人交杯畅饮。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 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嫦娥。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 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 刚半叉,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吃酒,嘲问话儿。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西门庆 告他说:“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西 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妇人又问:“ 几位哥儿?”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西门庆嘲问了 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个相 搂相抱,鸣咂有声。那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那里去管他闲事,由着二人在房内 做一处取乐玩耍。少顷吃得酒浓,不觉烘动春心,西门庆色心辄起,露出腰间那话 ,引妇人纤手扪弄。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根下犹带着银打就,药 煮成的托子。那话煞甚长大,红赤赤黑须,直竖竖坚硬,好个东西:
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 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 出牝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 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
少顷,妇人脱了衣裳。西门庆摸见牝户上并无毳毛,犹如白馥馥、鼓蓬蓬发酵的馒 头,软浓浓、红绉绉出笼的果馅,真个是千人爱万人贪一件美物:
温紧香干口赛莲,能柔能软最堪怜。 喜便吐舌开颜笑,困便随身贴股眠。 内裆县里为家业,薄草涯边是故园。 若遇风流轻俊子,等闲战斗不开言。
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 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 的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为活计,那晓防奸革弊心。
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 养的,取名叫做郓哥。家中只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 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 梨,提着绕街寻西门庆。又有一等多口人说:“郓哥你要寻他,我教你一个去处。 ”郓哥道:“起动老叔,教我那去寻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说与你罢。西门 庆刮剌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这咱晚多定只在那 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进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那人,提了篮儿,一 直往紫石街走来,迳奔入王婆茶坊里去。却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线,郓哥把篮 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声喏。”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 ”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 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 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 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这小猴子 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骂道:“ 含乌小囚儿!我屋里那里讨甚么西门大官?”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也把些 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你那小囚攮的,理会得甚么 ?”郓哥道:“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 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乌小猢狲 ,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 贼[入日]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 ,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 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 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 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这小猴子提个篮儿,迳 奔街上寻这个人。却正是:
掀翻孤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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