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诗曰:
早知君爱歇,本自无容妒; 谁使恩情深,今来反相误。 愁眠罗帐晓,泣坐金闺暮; 独有梦中魂,犹言意如故。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封五星分资、两方手帕,打选衣帽 齐整,骑匹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 户、贺千户一班武官儿饮酒,鼓乐迎接,搬演戏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马来家。到 日西时分,又骑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那里去?” 冯妈妈道:“你二娘使我来请你爹。雇银匠整理头面完备,今日送来,请你爹那里 瞧去。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备府周老爷处吃酒,我 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罢。等我到那里,对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累你好歹 说声,你二娘等着哩!”这玳安打马迳到守备府。众官员正饮酒间,玳安走到西门 庆席前,说道:“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雇银匠送 了头面来了,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备那 里肯放,拦门拿巨杯相劝。西门庆道:“蒙大人见赐,宁可饮一杯,还有些小事, 不能尽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辞周守备上马,迳到李瓶儿家。
妇人接着,茶汤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李瓶儿 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收过去,单 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 开怀。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 绡,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妇 人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躺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但见 :
不竹不丝不石,肉音别自唔咿。流苏瑟瑟碧纱垂,辨不出宫商角徵。 一点樱桃欲绽,纤纤十指频移。深吞添吐两情痴,不觉灵犀味美。
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 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 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 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石岑]杀奴罢了! 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 一回,又干了一回。旁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品,小金壶内满 泛琼浆。从黄昏掌上灯烛,且干且歇,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 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道:“我吩咐明日来接,这咱晚 又来做甚么?”因叫进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因西门庆与妇人睡着 ,又不敢进来,只在帘外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 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咱晚,端的有甚缘故 ?须得到家瞧瞧。”连忙起来。妇人打发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
打马一直到家,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 伙,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 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 都问拟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 大姐和些家伙箱笼,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 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 ?”陈敬济道:“有书在此。”向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折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大德西门庆亲家台览: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 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救兵,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 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 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 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 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 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 没齿不忘。灯下草书,不宣。
仲夏二十日 洪再拜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 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敬济取出 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他五百两银子, 教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上面端的写的是 甚言语: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 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猃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 ,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至我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 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语云:霜降而堂钟鸣,雨下而柱础润。以 类感类,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 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 [兀王]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陛下端 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扌干],则虏 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忄佥 ]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 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 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萃聚一 门。迩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卒使金虏背盟, 凭陵中原。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 。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 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散。今虏犯内地,则又挈妻子南下,为自 全之计。其误国之罪,可胜诛戮?杨戬本以纨绔膏粱叨承祖荫,凭籍宠灵 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 外蒙蔽,为陛下腹心之蛊者也。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 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虏犯顺,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纲纪废弛 ,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该科,备员谏职,徒以目击奸臣 误国,而不为皇上陈之,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宸断,将 京等一干党恶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罚;或致极典,以彰显戮;或照例 枷号;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国法以正,虏患 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着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 。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 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手下坏事家人、 书办、官掾、亲家董升、卢虎、杨盛、庞宣、韩宗仁、陈洪、黄玉、刘盛 、赵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
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就是:
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
当下即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 此这般:“雇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不消到你陈亲家老爹下处。但有不好声色 ,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又与了他二人二十两银子。绝早五更雇脚夫起程, 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 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许往外去。西门庆只在 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加闷,如热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 霄云外去了。吴月娘见他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只得宽慰他,说道:“他陈亲家那 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门庆道:“你妇人都知道些 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 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 身家不保。”正是: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不题。
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 相似。等了半日,没一个人牙儿出来,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儿又使 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立在对过房檐下等。少顷,只 见玳安出来饮马,看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 送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事儿, 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 好哥哥,我这在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这 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 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 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 ,佳期间阻。正是: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匀。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 。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 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 呼一声,精魂已失。冯妈妈听见,慌忙进房来看。妇人说道:“西门他爹刚才出去 ,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 !”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 进,卧床不起。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 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轻浮狂诈。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 不胜忧愁之状。茶汤已罢,丫鬟安放褥垫。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有姿 色,便开口说道:“学生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 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 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 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必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 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学生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 必然贵体全安。”说毕起身。这里送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 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那消数日,精神复 旧。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蒋竹山自 从与妇人看病,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 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酒肴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旁 ,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妇人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 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 “此是学生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 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 山方才收了。妇人递酒,安下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 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学生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 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 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弃世,家 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 时了?”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竹山道:“ 曾吃谁的药来?”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 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妇人道: “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还是拙夫没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 也还有子女没有?”妇人道:“儿女俱无。”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 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闷,岂不生病!”妇人道: “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 :“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 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家 中丫头不算,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 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 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 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 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 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嗔怪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 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 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说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 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 学生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到也不论大小,只要象先生这般人 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 ,双膝跪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学生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 。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学生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妇人笑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 ,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学生行年二十九岁,正 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 ,何用冰人之讲。”妇人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 。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时,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 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学生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夙世有缘,三生大幸矣! ”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酒,已成其亲事。竹山饮至天晚回家。
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 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有何不 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递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蒋竹山倒踏门招 进来,成其夫妻。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两间门面,店内焕 然一新。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不在话下 。正是:
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词曰: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蛾一笑生春。 为 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销,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话分两头。不说蒋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赘,单表来保、来旺二人上东京打点,朝 登紫陌,暮践红尘,一日到东京,进了万寿门,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听, 只听见街谈巷议,都说兵部王尚书昨日会问明白,圣旨下来,秋后处决。止有杨提 督名下亲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夺。来保等二人把礼物打在身边,急来到蔡府 门首。旧时干事来了两遍,道路久熟,立在龙德街牌楼底下,探听府中消息。少顷 ,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来,往东去了。来保认得是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 办,待要叫住问他一声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语,放过他去了。迟 了半日,两个走到府门前,望着守门官深深唱个喏:“动问一声,太师老爷在家不 在?”那守门官道:“老爷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来保又问道:“管家翟爷 请出来,小人见见,有事禀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来保见他不 肯实说,晓得是要些东西,就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与他。那官吏接了便问:“你要 见老爷,要见学士大爷?老爷便是大管家翟谦禀,大爷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禀,各 有所掌。况老爷朝中未回,止有学士大爷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 禀见大爷也是一般。”这来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杨爷府中,有事禀见。”官吏 听了,不敢怠慢,进入府中。良久,只见高安出来。来保慌忙施礼,递上十两银子 ,说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老爷讨信。因后边吃饭,来迟了一 步,不想他先来了。所以不曾赶上。”高安接了礼物,说道:“杨干办只刚才去了 ,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见见大爷罢。”一面把来保领到第二层大厅 旁边,另一座仪门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额,石青镇地,金 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原来蔡京儿子蔡攸,也是宠臣,见为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 来保在门外伺候,高安先入,说了出来,然后唤来保入见,当厅跪下。蔡攸深衣软 巾,坐于堂上,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来保禀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 家人,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不想杨干办先来见了,小人赶来后见。”因 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蔡攸见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叫来保近前说道:“蔡老 爷亦因言官论列,连日回避。阁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杨 老爷的事,昨日内里有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 待查明问罪。你还到李爷那里去说。”来保只顾磕头道:“小的不认的李爷府中, 望爷怜悯,看家杨老爷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 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讳邦彦的你李爷,谁是不知道!也罢,我这里 还差个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过一缄,使了图书,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见李爷, 如此替他说。
那高安承应下了,同来保去了府门,叫了来旺,带着礼物,转过龙德街,迳到 天汉桥李邦彦门首。正值邦彦朝散才来家,穿大红绉纱袍,腰系玉带,送出一位公 卿上轿而去,回到厅上,门吏禀报说:“学士蔡大爷差管家来见。”先叫高安进去 说了回话,然后唤来保、来旺进见,跪在厅台下。高安就在旁边递了蔡攸封缄,并 礼物揭帖,来保下边就把礼物呈上。邦彦看了说道:“你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 爷亲,我怎么好受此礼物?况你杨爷,昨日圣心回动,已没事。但只手下之人,科 道参语甚重,一定问发几个。”即令堂候官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他瞧。 上面写着:“王黼名下书办官董升,家人王廉,班头黄玉,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 虎,干办杨盛,府掾韩宗仁、赵弘道,班头刘成,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 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乞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魉,或置 之典刑,以正国法。”来保见了,慌的只顾磕头,告道:“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 望老爷开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则个!”高安又替他跪禀一次。邦彦见五百两金银, 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 作贾廉,一面收上礼物去。邦彦打发来保等出来,就拿回帖回学士,赏了高安、来 保、来旺一封五两银子。
来保路上作辞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还了房钱,星夜回清河县。来家 见西门庆,把东京所干的事,从头说了一遍。西门庆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对月 娘说:“早时使人去打点,不然怎了!”正是,这回西门庆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
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 动。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过,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里边堆着许多生 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匾,吊着幌子,甚是热闹。归来告与西门庆说──还不 知招赘蒋竹山一节,只说:“二娘搭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听了, 半信不信。
一日,七月中旬,金风淅淅,玉露泠泠。西门庆正骑马街上走着,撞见应伯爵 、谢希大。两人叫住,下马唱喏,问道:“哥,一向怎的不见?兄弟到府上几遍, 见大门关着,又不敢叫,整闷了这些时。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进来不曾?也 不请兄弟们吃酒。”西门庆道:“不好告诉的。因舍亲陈宅那边为些闲事,替他乱 了几日。亲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们不知哥吃惊。今日既撞遇哥,兄 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请哥同到里边吴银姐那里吃三杯,权当解闷。”不由分说, 把西门庆拉进院中来。正是:
高榭樽开歌妓迎,漫夸解语一含情。 纤手传杯分竹叶,一帘秋水浸桃笙。
当日西门庆被二人拉到吴银儿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时分,已带半酣,才放 出来。打马正走到东街口上,撞见冯妈妈从南来,走得甚慌。西门庆勒住马,问道 :“你那里去?”冯妈妈道:“二娘使我往门外寺里鱼篮会,替过世二爷烧箱库去 来。”西门庆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我明日和他说话去。”冯妈妈道:“还 问甚么好?把个见见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吃人掇了锅儿去了。”西门庆听了失声 惊问道:“莫不他嫁人去了?”冯妈妈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过头面,往你家去 了几遍不见你,大门关着。对大官儿说进去,教你早动身,你不理。今教别人成了 ,你还说甚的?”西门庆问:“是谁?”冯妈妈悉把半夜三更妇人被狐狸缠着,染 病看看至死,怎的请了蒋竹山来看,吃了他的药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门招进来 ,成其夫妇,见今二娘拿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开了生药铺,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西 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 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于是一直打马来家。
刚下马进仪门,只见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并西门大姐四个,在前厅天井内 月下跳马索儿耍子。见西门庆来家,月娘、玉楼、大姐三个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莲 不去,且扶着庭柱兜鞋,被西门庆带酒骂道:“淫妇们闲的声唤,平白跳甚么百索 儿?”赶上金莲踢了两脚。走到后边,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脱衣裳,走在西厢一间书 房内,要了铺盖,那里宿歇。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众妇人同站在一处, 都甚是着恐,不知是那缘故。吴月娘埋怨金莲:“你见他进门有酒了,两三步叉开 一边便了。还只顾在跟前笑成一块,且提鞋儿,却教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着。”玉 楼道:“骂我们也罢,如何连大姐姐也骂起淫妇来了?没槽道的行货子!”金莲接 过来道:“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负的!一般三个人在这里,只踢我一个儿。那个偏 受用着甚么也怎的?”月娘就恼了,说道:“你头里何不叫他连我踢不是?你没偏 受用,谁偏受用?恁的贼不识高低货!我到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哗哩[口薄]喇 的!”金莲见月娘恼了,便把话儿来摭,说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他不知那里 因着甚么头由儿,只拿我煞气。要便睁着眼望着俺叫,千也要打个臭死,万也要打 个臭死!”月娘道:“谁教你只要嘲他来?他不打你,却打狗不成!”玉楼道:“ 大姐姐,且叫小厮来问他声,今日在谁家吃酒来?早晨好好出去,如何来家恁个腔 儿!”不一时,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不实说,教大小厮来 拷打你和平安儿,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实说了罢。爹今日 和应二叔们都在院里吴家吃酒,散了来在东街口上,撞遇冯妈妈,说花二娘等爹不 去,嫁了大街住的蒋太医了。爹一路上恼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没廉耻的歪 淫妇,浪着嫁了汉子,来家拿人煞气。”玳安道:“二娘没嫁蒋太医,把他倒踏门 招进去了。如今二娘与他本钱,开了好不兴的生药铺。我来家告爹说,爹还不信。 ”孟玉楼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也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 ”月娘道:“如今年程,论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 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看官听说:月娘 这一句话,一棒打着两个人──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孝服不曾满再醮人的,听了此 言,未免各人怀着惭愧归房,不在话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却说西门庆当晚在前边厢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陈敬济安在他花园中 ,同贲四管工记帐,换下来招教他看守大门。西门大姐白日里便在后边和月娘众人 一处吃酒,晚夕归到前边厢房中歇。陈敬济每日只在花园中管工,非呼唤不敢进入 中堂,饮食都是内里小厮拿出来吃。所以西门庆手下这几房妇人都不曾见面。一日 ,西门庆不在家,与提刑所贺千户送行去了。月娘因陈敬济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 排一顿饭儿酬劳他,向孟玉楼、李娇儿说:“待要管,又说我多揽事;我待欲不管 ,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儿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劳儿,那 个与心知慰他一知慰儿也怎的?”玉楼道:“姐姐,你是个当家的人,你不上心谁 上心!”月娘于是吩咐厨下,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午间请陈敬济进来吃一顿饭。 这陈敬济撇了工程教贲四看管,迳到后边参见月娘,作揖毕,旁边坐下。小玉拿茶 来吃了,安放桌儿,拿蔬菜按酒上来。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请姐夫进 来坐坐,白不得个闲。今日你爹不在家,无事,治了一杯水酒,权与姐夫酬劳。” 敬济道:“儿子蒙爹娘抬举,有甚劳苦,这等费心!”月娘陪着他吃了一回酒。月 娘使小玉:“请大姑娘来这里坐。”小玉道:“大姑娘使着手,就来。”少顷,只 听房中抹得牌响。敬济便问:“谁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与玉箫丫头弄牌。 ”敬济道:“你看没分晓,娘这里呼唤不来,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时,大姐掀帘 子出来,与他女婿对面坐下,一周饮酒。月娘便问大姐:“陈姐夫也会看牌不会? ”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儿。”月娘只知敬济是志诚的女婿,却不道这小伙子 儿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爱穿鸭绿出炉银,双陆象棋帮衬。琵 琶笙筝箫管,弹丸走马员情。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会看牌,何不进去咱同看一看?”敬济道:“娘和大姐看罢 ,儿子却不当。”月娘道:“姐夫至亲间,怕怎的?”一面进入房中,只见孟玉楼 正在床上铺茜红毡看牌,见敬济进来,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别人, 见个礼儿罢。”向敬济道:“这是你三娘哩。”那敬济慌忙躬身作揖,玉楼还了万 福。当下玉楼、大姐三人同抹,敬济在旁边观看。抹了一回,大姐输了下来,敬济 上来又抹。玉楼出了个天地分;敬济出了个恨点不到;吴月娘出了个四红沉八不就 ,双三不搭两么儿,和儿不出,左来右去配不着色头。只见潘金莲掀帘子进来,银 丝[髟狄]髻上戴着一头鲜花儿,笑嘻嘻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姐夫在这里。 ”慌的陈敬济扭颈回头,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 相遇,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见个长礼儿罢。”敬 济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莲一面还了万福。月娘便道:“五姐你来看,小雏儿倒把老 鸦子来赢了。”这金莲近前一手扶着床护炕儿,一只手拈着白纱团扇儿,在旁替月 娘指点道:“大姐姐,这牌不是这等出了,把双三搭过来,却不是天不同和牌?还 赢了陈姐夫和三姐姐。”众人正抹牌在热闹处,只见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 家了。”月娘连忙撺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门出去了。
西门庆下马进门,先到前边工上观看了一遍,然后踅到潘金莲房中来。金莲慌 忙接着,与他脱了衣裳,说道:“你今日送行去来的早。”西门庆道:“提刑所贺 千户新升新平寨知寨,合卫所相知都郊外送他来,拿帖儿知会我,不好不去的。” 金莲道:“你没酒,教丫鬟看酒来你吃。”不一时,放了桌儿饮酒,菜蔬都摆在面 前。饮酒中间,因说起后日花园卷棚上梁,约有许多亲朋都要来递果盒酒挂红,少 不得叫厨子置酒管待。说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灯归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门 庆因起早送行,着了辛苦,吃了几杯酒就醉了。倒下头鼾睡如雷,[鼻句][鼻句 ]不醒。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间有些余热,这潘金莲怎生睡得着?忽听碧 纱帐内一派蚊雷,不免赤着身子起来,执烛满帐照蚊。照一个,烧一个。回首见西 门庆仰卧枕上,睡得正浓,摇之不醒。其腰间那话,带着托子,累垂伟长,不觉淫 心辄起,放下烛台,用纤手扪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来吮去,西 门庆醒了,骂道:“怪小淫妇儿,你达达睡睡,就掴[扌昆]死了。”一面起来, 坐在枕上,亦发叫他在下尽着吮咂;又垂首玩之,以畅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风性 重,夜深偷弄紫箫吹。又有蚊子双关《踏莎行》词为证:
我爱他身体轻盈,楚腰腻细。行行一派笙歌沸。黄昏人未掩朱扉,潜 身撞入纱厨内。款傍香肌,轻怜玉体。嘴到处,胭脂记。耳边厢造就百般 声,夜深不肯教人睡。
妇人顽了有一顿饭时,西门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叫春梅筛酒过来,在床前执 壶而立。将烛移在床背板上,教妇人马爬在他面前,那话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 其自动,在上饮酒取乐。妇人骂道:“好个刁钻的强盗!从几时新兴出来的例儿, 怪剌剌教丫头看答着,甚么张致!”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当初你瓶姨和我 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旁执壶斟酒,到好耍子。”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的, 甚么瓶姨鸟姨,题那淫妇做甚,奴好心不得好报。那淫妇等不的,浪着嫁汉子去了 。你前日吃了酒来家,一般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只拿我煞气,只踢我一个 儿,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来,奴是好欺负的!”西门庆问道:“你与谁 辨嘴来?”妇人道:“那日你便进来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气,说我在他跟前顶嘴 来,骂我不识高低的货。我想起来为甚么?养虾蟆得水虫儿病,如今倒教人恼我! ”西门庆道:“不是我也不恼,那日应二哥他们拉我到吴银儿家,吃了酒出来,路 上撞见冯妈妈子,这般告诉我,把我气了个立睁。若嫁了别人,我到罢了。那蒋太 医贼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甚么起解?招他进去,与他本钱,教 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的做买卖!”妇人道:“亏你脸嘴还说哩!奴当初怎 么说来?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来问大姐姐。常言:信人调,丢了瓢。你 做差了,你埋怨那个?”西门庆被妇人几句话,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 ,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听说:自 古谗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皆不能免。饶吴月娘恁般贤淑,西门 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 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 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取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也不理他。两个都把心冷淡了。 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且说潘金莲自西门庆与月娘尚气之后,见汉子偏听,以为得志。每日抖擞着精 神,妆饰打扮,希宠市爱。因为那日后边会着陈敬济一遍,见小伙儿生的乖猾伶俐 ,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惧西门庆,不敢下手。只等西门庆往那里去,便使了丫 鬟叫进房中,与他茶水吃,常时两个下棋做一处。一日西门庆新盖卷棚上梁,亲友 挂红庆贺,递果盒。许多匠作,都有犒劳赏赐。大厅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 散了。西门庆因起得早,就归后边睡去了。陈敬济走来金莲房中讨茶吃。金莲正在 床上弹弄琵琶,道:“前边上梁,吃了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么,还来我屋里 要茶吃?”敬济道:“儿子不瞒你老人家说,从半夜起来,乱了这一五更,谁吃甚 么来!”妇人问道:“你爹在那里?”敬济道:“爹后边睡去了。”妇人道:“你 既没吃甚么,”叫春梅:“拣[米女]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馅饼儿来,与你姐夫吃 。”这小伙儿就在他炕桌儿上摆着四碟小菜,吃着点心。因见妇人弹琵琶,戏问道 :“五娘,你弹的甚曲儿?怎不唱个儿我听。”妇人笑道:“好陈姐夫,奴又不是 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儿你听?我等你爹起来,看我对你爹说不说!”那敬济笑嘻嘻 ,慌忙跪着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怜见,儿子再不敢了!”那妇人笑起来了。自此 这小伙儿和这妇人日近日亲,或吃茶吃饭,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 忌惮。月娘托以儿辈,放这样不老实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却看不见。正是:
只晓采花成酿蜜,不知辛苦为谁甜。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