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干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文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嗜,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猢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下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里,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揖,以便醫藥。”楚王准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下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怕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遙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着哩!”樵大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怕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大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麼?”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羨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只兩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大欠身而答:“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鍾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藉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熟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於。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於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復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着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斗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而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箇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贈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在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於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 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問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里,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二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者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鍾家莊去。”老者聞“鍾家莊”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育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鍾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鍾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樞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家。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怕,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藍。 鍾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復進谷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鍾子期,迴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鍾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鍾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鍾公道:“老夫願聞。”伯牙誦云: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杯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珍拋殘,金徽零亂。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鍾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鍾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下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鍾公,哭拜於地。鍾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讚云: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 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線纏腰,赤繩繫足,到底是剜肉粘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如今說這莊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着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淨,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髮,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向莊生指出夙世因由,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游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決,傾囊而授。莊生嘿嘿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週遊訪道。 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游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箇如魚似水。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嘆道:“犧牛身被文繡,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冢累累,嘆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冢中,冢中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冢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冢連扇不已,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那婦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舉扇扇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替娘子代一臂之勞。”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冢頂連扇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十。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縴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嘆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 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 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嘆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嘆?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為我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扇墳。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向莊生面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作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里也還有三分的志氣!”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置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只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只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莊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扇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札,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諄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箇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着莊生生前恩愛,如痴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莊戶,也有曉得莊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帶着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玉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人物才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浪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下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矚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復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裡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人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只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復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間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復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着個兇器,我卻與娘子行吉札,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簿。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兇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莊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裡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札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扇墳,待墳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扇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時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第?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斗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得順從。老蒼頭回復了婆娘。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莊客,扛抬莊生屍樞,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筵席。有詩為證。 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繡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吃了合包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只叫心疼難忍。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摩,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絕。老蒼頭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藥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老蒼頭道:“大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面手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麼?”老蒼頭道:“大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餘日,何不鄂棺而取之?”老蒼頭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之骨乎?” 即命老蒼頭伏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放於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家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斂。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只見莊生從棺內嘆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莊生叫:“娘子扶起我來。”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莊生出棺。莊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間然不見。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向莊生道:“奴家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才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家之萬幸也!”莊生道:“多謝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襖繡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凶服衝動,權用錦繡,以取吉兆。”莊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莊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暖酒來飲。 莊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挨着酒壺,撒嬌撒痴,甜言美語,要哄莊生上床同寢。莊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 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 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 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莊生又寫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 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墳! 莊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莊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只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吃了一驚。轉身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那裡有什麼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 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繡帶,懸梁自縊。嗚呼哀哉!這到是真死了。莊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生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吊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嘻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莊生歌罷,又吟詩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箇死,一場大笑話! 莊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不毀,山中有人檢取,傳流至今。莊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雲遇老子於函谷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云: 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 請看莊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 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這四句詩,奉勸世人虛已下人,勿得自滿。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那四不可盡?——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他見別人懼伯,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八月潮頭,也有平下來的時節。危灘急浪中,趁着這刻兒順風,扯了滿篷,望前只顧使去,好不暢快。不思去時容易,轉時甚難。當時夏桀、商紂,貴為天子,不免竄身於南巢,懸頭於太白。那桀、紂有何罪過?也無非倚貴欺賤,恃強凌弱,總來不過是使勢而已。假如桀、紂是個平民百姓,還造得許多惡業否?所以說“勢不可使盡”。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晉時石崇太尉,與皇親王愷鬥富,以酒沃釜,以蠟代薪。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廁間皆用綾羅供帳,香氣襲人。跟隨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價值千金。買一妾,費珍珠十斛。後來死於趙王倫之手,身首異處。此乃享福太過之報。 怎麼說便宜不可占盡?假如做買賣的錯了分文入己,滿臉堆笑。卻不想小經紀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我貪此些須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詩云: 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 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 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 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 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 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這詩時,人人都要如此,誰是呆子,肯束手相讓?就是一時得利,暗中損福折壽,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受無量福。有詩為證: 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過心時悶悶憂。 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說話的,這三句都是了。則那聰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見不盡者,天下之事。讀不盡者,天下之書。參不盡者,天下之理。寧可惜懂而聰明,不可聰明而槽懂。如今且說一個人,古來第一聰明的。他聰明了一世,憎懂在一時。留下花錦般一段話文,傳與後生小子恃才夸己的看樣。那第一聰明的是誰? 吟詩作賦般股會,打渾猜謎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再投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儒,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學士。此人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風流,勝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荊公甚重其才。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荊公因作《字說》,一字解作一義。偶論東坡的坡字,從土從皮,謂坡乃土之皮。東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荊公又論及鯢字,從魚從兒,合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蟲為蠶,古人制字,定非無義。東坡拱手進言:“鳩字九鳥,可知有故?”荊公認以為真,欣然請教。東坡笑道:“《毛詩》云:‘鳴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共是九個。”荊公默然,惡其輕薄,左遷為湖州刺史。正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朝京,作寓於大相國寺內。想當時因得罪於荊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分付左右備腳色手本,騎馬投王丞相府來。離府一箭之地,東坡下馬步行而前。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同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守門官上前答道:“老爺晝寢未醒,且請門房中少坐。”從人取交床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纏鬃大帽,穿青絹直擺,儷手洋洋,出府下階。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而去。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適才出來者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復,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東坡記得荊公書房中寵用的有個徐倫,三年前還未冠。今雖冠了,面貌依然,叫從人:“既是徐掌家,與我趕上一步,快請他轉來。”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傍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的長班。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徐倫問:“可是長胡於的蘇爺?”從人道:“正是。”東坡是個風流才子,見人一團和氣,平昔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回。從人先到門房,回復徐掌家到了。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意思要跪下去,東坡用手攙住。這徐倫立身相府,掌內書房,外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丞相,知會徐倫,俱有禮物,單帖通名,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往來,徐倫自小書房答應,職任烹茶,就如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蘇爺卻全他的體面,用手攙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禮。”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凡門生知友在來,都到此處。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看了坐,命童兒烹好茶伺候。“稟蘇爺,小的奉老爺遣差往太醫院取藥,不得在此伏侍,怎麼好?”東坡道:“且請治事。”徐倫去後,東坡見四壁書櫥關閉有鎖,文几上只有筆硯,更無餘物。東坡開硯匣,看了硯池,是一方綠色端硯,甚有神采。硯上餘墨未乾。方欲掩蓋,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東坡扶起硯匣,乃是一方素箋,疊做兩摺。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荊公筆跡,題是《詠菊)。東坡笑道:“士別三日,換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此老下筆數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後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盡,兩句詩不曾終韻。”念了一遍,“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着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梧葉飄黃,群芳零落。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之所發,不能自己。舉筆舐墨,依韻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便寫了,東坡愧心復萌:“倘此老出書房相待,見了此詩,當面搶白,不像晚輩體面,欲待袖去以滅其跡,又恐荊公尋詩不見,帶累徐倫。”思算不妥,只得仍將詩稿摺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匣,步出書房。到大門首,取腳色手本,付與守門官吏矚付道:“老太師出堂,通稟一聲,說蘇某在此伺候多時。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贅過表章,再來謁見。”說罷,騎馬回下處去了。 不多時,荊公出堂。守門官吏雖蒙蘇爺矚付,沒有紙包相送,那個與他稟話,只將腳色手本和門簿繳納。荊公也只當常規,未及觀看,心下記着菊花詩二句未完韻。恰好徐倫從太醫院取藥回來,荊公喚徐倫送置東書房,荊公也隨後入來。坐定,揭起硯匣,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適才何人到此?”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爺伺候老爺,曾到。”荊公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里,將他削職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單看黃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個團練副使,荊公暗記在心。命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蘇拭才力不及,左遷黃州團練副使。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東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荊公為改詩觸犯,公報私仇。沒奈何,也只得謝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長班稟道:“丞相爺出朝。”東坡露堂一恭。荊公肩輿中舉手道:“午後老夫有一飯。”東坡領命。回下處修書,打發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舊任接取家眷黃州相會。 午牌過後,東坡素服角帶,寫下新任黃州團練副使腳色手本,乘馬來見丞相領飯。門吏通報,荊公分付請進到大堂拜見。荊公侍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荊公開言道:“子瞻左遷黃州,乃聖上主意,老人愛莫能助。予瞻莫錯怪老夫否?”東坡道:“晚學生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老太師!”荊公笑道:“子瞻大才,豈有不及!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東坡目窮萬卷,才壓千人。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老太師指教。”心下愈加不服。荊公為人至儉,肴不過四器,酒不過三杯,飯不過一箸。東坡告辭,荊公送下滴水榜前,攜東坡手道:“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症,老年舉發,太醫院看是痰火之症。雖然服藥,難以除根。必得陽羨茶,方可治。有荊溪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與老夫。老夫問太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瓮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東坡領命,回相國寺。次日辭朝出京,星夜奔黃州道上。黃州合府官員知東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謫官,出郭遠迎。選良時吉日公堂上任。過月之後,家眷方到。東坡在黃州與蜀客陳?常為友。不過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軍務民情,秋毫無涉。 光陰迅速,將及一載。時當重九之後,連日大風。一日風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種,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足猶未動,恰好陳季常相訪。東坡大喜,便拉陳糙同往後園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唬得東坡目瞪口呆,半晌無語。陳糙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緣何如此驚詫?”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見此花只是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歲在王荊公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錯誤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使我看菊花也:”陳糙笑道:“古人說得好: 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 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東坡道:“小弟初然被謫,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公報私仇。誰知他到不錯,我到錯了。真知灼見者,尚且有誤,何況其他!吾輩切記,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飲酒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東坡分付:“辭了他罷。”是日,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次日,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大守,馬公出堂迎接。彼時沒有迎賓館,就在後堂分賓而坐。茶罷,東坡因敘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得罪荊公之事。馬太守微笑道:“學生初到此間,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親見一次,此時方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羅天地之抱負。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東坡道:“學生也要去,恨無其由。”大守道:“將來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輕勞。”東坡問何事。太守道:“常規,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員。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假進表為由,到京也好。”東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學生願往。”太守道:“這道表章,只得借重學土大筆。”東坡應允。 別了馬太守回衙,想起荊公囑付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置之度外。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輕托他人。現今夫人有恙,思想家鄉。既承賢守公美意,不若告假親送家眷還鄉,取得瞿塘中峽水,庶為兩便。黃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從瞿塘三峽過。那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在菱州府城之東。兩崖對峙,中貫一江。艷預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所以總喚做瞿塘三峽。此三峽共長七百餘里,兩岸連山無闕,重巒疊蟑,隱天蔽日。風無南北,惟有上下。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餘里之程,夔州適當其半。東坡心下計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將及萬里,把賀冬表又擔誤了。我如今有個道理,叫做公私兩盡。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之水,轉回黃州,方往東京。可不是公私兩盡。”算計已定,對夫人說知,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無事,自不必說。 才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 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 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囑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東坡討個江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原來這艷預堆,是江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因水滿石沒之時,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猶豫堆。俗諺雲。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東坡在重陽後起身,此時尚在秋後冬前。又其年是閏八月,遲了一個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大。上水時,舟行甚遲,下水時卻甚快。東坡來時正怕遲慢,所以舍舟從陸。回時乘着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東坡看見那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想要做一篇《三峽賦》,結構不就。因連日鞍馬睏倦,憑几構思,不覺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過了中峽了。東坡分付:“我要取中峽之水,快與我撥轉船頭。”水手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如箭發。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數里,用力甚難。”東坡沉吟半晌,間:“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稟道:“上二峽懸崖峭壁,船不能停。到歸峽,山水之勢漸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東坡叫泊了船,分付蒼頭:“你上崖去看有年長知事的居民,喚一個上來,不要聲張驚動了他。”蒼頭領命。登崖不多時,帶一個老人上船,口稱居民叩頭。東坡以美言撫慰,“我是過往客官,與你居民沒有統屬,要問你一句話。那瞿塘三峽,那一峽的水好?”老者道:“三峽相連,並無阻隔。上峽流於中峽,中峽流於下峽,晝夜不斷。一般樣水,難分好歹。”東坡暗想道:“荊公膠柱鼓瑟。三峽相連,一般樣水,何必定要中峽?”叫手下給官價與百姓買個乾淨磁瓮,?己立於船頭,看水手將下峽水滿滿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紙封固,親手僉押,即刻開船。直至黃州拜了馬太守。夜間草成賀冬表,送去府中。馬太守讀了表文,深贊蘇君大才。資表官就僉了蘇軾名諱,擇了吉日,與東坡餞行。 東坡資了表文,帶了一瓮蜀水,星夜來到東京,仍投大相國寺內。天色還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馬到相府來見荊公。荊公正當閒坐,聞門上通報:“黃州團練使蘇爺求見。”荊公笑道:“已經一載矣!”分付守門官:“緩着些出去,引他東書房相見。”守門官領命。荊公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詩稿,經年塵埃迷目。親手於鵲尾瓶中,取拂塵將塵拂去,儼然如舊。荊公端坐於書房。卻說守門官延捱了半晌,方請蘇爺。東坡聽說東書房相見,想起改詩的去處,面上赧然。勉強進府,到書房見了荊公下拜。荊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見,惟思遠路風霜,休得過札。”命童兒看坐。東坡坐下,偷看詩稿,貼於對面。荊公用拂塵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見光陰迅速,去歲作此詩,又經一載矣!”東坡起身拜伏於地,荊公用手扶住道:“子贍為何?”東坡道:“晚學生甘罪了!”荊公道:“你見了黃州菊花落瓣麼?”東坡道:“是。”荊公道:“目中未見此一種,也怪不得子瞻!”東坡道:“晚學生才疏識淺,全仗老太師海涵。”茶罷,荊公問道:“老夫煩足下帶瞿塘中峽水,可有麼?”東坡道:“見攜府外。” 荊公命堂候官兩員,將水瓮抬進書房。荊公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隻,投陽羨茶一撮於內。候湯如蟹眼、急取起傾入,其茶色半晌方見。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東坡道:“巫峽。”荊公道:“是中峽了。”東坡道:“正是。”荊公笑道:“又來欺老夫了!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東坡大驚,述土人之言“三峽相連,一般樣水”,“晚學生誤聽了,實是取下峽之水!老太師何以辨之?”荊公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心察理。老夫若非親到黃州,看過菊花,怎麼詩中敢亂道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註》。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太醫院宮乃明醫,知老夫乃中脘變症,故用中峽水引經。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東坡離席謝罪。 荊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過於聰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無事,幸子瞻光顧。一向相處,尚不知子瞻學問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東坡欣然答道:“晚學生請題。”荊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說老夫恃了一日之長。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後老夫請教。”東坡鞠躬道:“晚學生怎麼敢?”荊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不好僭妄。也罷,叫徐倫把書房中書櫥盡數與我開了。左右二十四櫥,書皆積滿。但憑於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取書一冊,不拘前後,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來,就算老夫無學。”東坡暗想道:“這老甚迂闊,難道這些書都記在腹內?雖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應道:“這個晚學生不敢!”荊公道:“咳!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了!”東坡使乖,只揀塵灰多處,料久不看,也忘記了,任意抽書一本,未見簽題,揭開居中,隨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樂否?”荊公接口道:“‘竊已啖之矣。’可是?”東坡道:“正是。”荊公取過書來,問道:“這句書怎麼講?”東坡不曾看得書上詳細。暗想:“唐人譏則天后,曾稱薛敖曹為如意君。或者差人問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說,‘竊己吠之矣’,文理卻接上面不來。”沉吟了一會,又想道:“不要惹這老頭兒。千虛?如一實。”答應道:“晚學生不知。”荊公道:“這也不是什麼秘書,如何就不曉得?這是一樁小故事。漢未靈帝時,長沙郡武岡山後有一狐穴,深入數丈內有九尾狐狸二頭。日久年深,皆能變化,時常化作美婦人,遇着男子往來,誘入穴中行樂。小不如意,分而亡之。後有一人姓劉名璽,善於采戰之術,入山採藥,被二妖所擄。夜晚求歡,劉璽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間,二狐快樂,稱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則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則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將,並無忌憚。酒後,露其本形。劉璽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雲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劉璽於腹內。大狐回穴,心記劉生,問道,‘如意君安樂否?’小狐答道:‘竊已啖之矣。’二狐相爭追逐,滿山喊叫。樵人竊聽,遂得其詳,記於‘漢末全書’。子瞻想未涉獵?”東坡道:“老太師學問淵深,非晚輩淺學可及!” 荊公微笑道:“這也算考過老夫了。老夫還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東坡道:”求老太師命題平易。”荊公道:“考別件事,又道老夫作難。久聞子瞻善於作對,今年閏了個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個兩頭春。老夫就將此為題,出句求對,以觀子贍妙才。”命童兒取紙筆過來。荊公寫出一對道:“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東坡雖是妙才,這對出得蹺蹊,一時尋對不出,羞顏可掬,麵皮通紅了。荊公問道:“子瞻從湖州至黃州,可從蘇州潤州經過麼?”東坡道:“此是便道。”荊公道:“蘇州金閶門外,至於虎丘,這一帶路,叫做山塘,約有七里之遙,其半路名為半塘。潤州古名鐵瓮城,臨於大江,有金山,銀山,玉山,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遊覽?”東坡答應道:“是。”荊公道:“老夫再將蘇潤二州,各出一對,求於瞻對之。蘇州對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潤州對雲,‘鐵瓮城西,金、玉、銀山三寶地。’”東坡思想多時,不能成對,只得謝罪而出。荊公曉得東坡受了些醃贊,終惜其才。明日奏過神宗天子,復了他翰林學士之職。 後人評這篇話道:以東坡天才,尚然三被荊公所屈。何況才不如東坡者!因作詩戒世云: 項托曾為孔子師,荊公反把子瞻嗤。 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 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萬事乘除總在天,何必愁腸千萬結。放心寬,莫量窄。古今興廢言不徹。金谷繁華眼底塵,淮陰事業鋒去血。臨潼會上膽氣消,丹陽縣裡蕭聲絕。到來弱草勝春花,運上精金遜頑鐵。逍遙快樂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別,精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開話己畢,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第一句說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聖德,輔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為冊文告天,願以身代。藏其冊於金匱,無人知之。以後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於膝,以朝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將謀不軌,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一日,天降大風疾雷,擊開金匱,成王見了冊文,方知周公之忠,迎歸相位,誅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復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後世卻下把好人當做惡人?第二句說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漢平帝之舅。為人奸詐。自恃椒房寵勢,相國威權,陰有篡漢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節謙恭,尊禮賢士,假行公道,虛張功業。天下郡縣稱莽功德者,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歸己,乃眈平帝,遷太后,自立為君。改國號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陽劉文叔起兵復漢,被誅。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卻不是完名全節一個賢宰相,垂之史冊?不把惡人當做好人麼?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道:“蓋棺論始定。”不可以一時之?,斷其為君了;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有詩為證: 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 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着實有名有譽的。後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到也留名於後世。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這到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無不奇其才而稱之。方及二旬,一舉成名。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轉在揚州僉判,每讀書達旦不寐。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見安石頭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飲,勸以勤學。安石謝教,絕不分辨。後韓魏公察聽他徹夜讀書,心甚異之,更夸其美。升江寧府知府,賢聲愈著,直達帝聰。正是:“只因前段好,誤了後來人。” 神宗天子勵精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皋夔復出,伊周再生,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謂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經月不洗面,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好論》以刺之。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志一套新法來,即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興。荊公自以為是,復倡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夸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堅。祖制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方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於拜氈之上。左右呼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見吾兒王方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流血滿體,立於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署。”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故宋時,凡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地方資祿養老,不必管事。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蹟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所藏寶玩,約數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以資亡兒王方冥福。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荊公託病,都不相見。府中有一親吏,姓江名居,甚會答應。荊公只帶此一人,與僮僕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溯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僕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遊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詐害民財。吾若知之,必皆重責。”眾人都道:“謹領鈞旨。”江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只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江居領命,並曉諭水手知悉。 自此水路無話。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鍾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人症復發。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憧仆,並親吏江居,主僕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雇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當下憧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裡去?”荊公道:“要在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沒閒錢去養馬騾。就有幾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柏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閒事。主人去了多時,來回復道:“轎夫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裡。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閒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云: 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余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只見個壁外面粘着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諷天津杜字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土,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游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字之聲,嘆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字,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徵。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於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着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江居來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僕兩個更換騎坐。約行四十餘里,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藥茶餅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汾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眾人吃飯,兀自未了。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付一張毛紙,走去登東。只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隻方帛,將局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眾人中火已畢。荊公復上肩輿而行,又二十里,遇一驛舍。江居稟道,“這宮舍寬敞,可以止宿。”荊公道:“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今宿於驛亭,豈不惹人盤問?還到前村,擇僻靜處民家投宿,方為安穩。”又行五里許,天色將晚。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江居道:“某等遊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老叟道:“但隨官人們尊使。”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裡另坐。老叟安排茶飯去了。荊公看新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云。 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 強辨鎢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 好謀己遂生前志,執拗空遺死後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遊客所書,不知名姓。”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及誤餐魚餌;二事人頗曉得。只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並沒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 荊公因此詩末句刺着他痛心之處,狐疑不已,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與老妻獨居於此。”荊公道:“四子何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來,苦為新法所害。諸子應門,或歿於官,或喪於途。老漢幸年高、得以苟延殘喘,倘若少壯,也不在人世了。”荊公驚問:“新法有何不便,乃至於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間詩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制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簍掠為事。吏卒夜呼於門,百姓不得安寢。棄產業,攜妻子,逃於深山者,日有數十。此村百有餘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僅存耳!”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願聞其詳。”老叟道:“王安石執拗,民間稱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閱於場,又以一丁朝夕供送。雖說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於教場中,受賄方釋。如沒賄賂,只說武藝不熟,拘之?放,以致農時俱廢,往往凍餒而死。”言畢,問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荊公哄他道:“見在朝中輔相天子。”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好邪,不行誅戮,還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了韓琦、富弼、司馬光、呂海、蘇拭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聽得客坐中喧嚷之聲,走來看時,見老叟說話太狠,咤叱道: “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好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雖赴鼎鑊刀鋸,亦無恨矣!”眾人皆吐舌縮項。荊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居說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江居會意,去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餘里,到樹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間,井無鄰比。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命江居叩門。內有老嫗啟扉。江居亦告以遊客貪路,錯過邸店,特來借宿,來早奉謝,老嫗指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狹,放不下轎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荊公降輿入室。江居分付將轎子置於檐下,騾驢放在樹林之中。荊公坐於室內,看那老嫗時,衣衫藍縷,鬢髮蓬鬆,草舍泥牆,頗為潔淨。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自去睡了。荊公見窗間有字,攜燈看時,亦是律詩八句。詩云: 生已沽名炫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 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詼葉濤。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根說青苗。 想因過此未親睹,一夜愁添雪鬢毛。 荊公閱之,如萬箭攢心,好生不樂。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以至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這老嫗獨居,誰人到此?亦有詩句,足見怨詞詈語遍於人間矣!那第二聯說‘吳國’,乃吾之夫人也。葉濤,是吾故友。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欲喚老嫗問之,聞隔壁打鼾之聲。江居等馬上辛苦,俱已睡去。荊公展轉尋思,撫膺頓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間甚便新法,故吾違眾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誤我也!”呂惠卿是閩人,故荊公呼為福建子,是夜,荊公長吁短嘆,和衣偃臥,不能成寐,吞聲暗位,兩袖皆沾濕了。 將次天明,老摳起身,蓬着頭同一赤腳蠢婢,趕二豬出門外。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羅,羅,羅,拗相公來。”二豬聞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雞:“王安石來。”群雞俱至。江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何為呼雞之名如此?”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錢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成眠,便預借絲錢用了。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豬養雞,等候吏胥里保來征役錢。或准與他,或烹來款待他,自家不曾嘗一塊肉。故此民間怨恨新法,入於骨髓。畜養雞,都呼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今世沒奈何他,後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左右驚訝,荊公容顏改變,索鏡自照,只見鬚髮俱白,兩目皆腫,心下悽慘,自己憂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鬢毛”之句,豈非數乎!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輿前,稟道:“相公施美政於天下,愚民無知,反以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還是驛亭官舍,省些閒氣。”荊公口雖不答,點頭道是。上路多時,到一郵亭。江居先下驢,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安排蚤飯。荊公看亭子壁間,亦有絕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 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殺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 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荊公看罷,濁然大怒,喚驛卒問道:“何物狂夫,敢毀謗朝政如此!”有一老卒應道:“不但此驛有詩,是處皆有留題也。”荊公問道:“此詩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判江寧府,必從此路經過。蚤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伺候他來。”荊公道:“伺他來,要拜謁他麼?”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謁之有!眾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時,打殺了他,分而啖之耳。”荊公大駭,不等飯熟,趨出郵亭上轎,江居喚眾人隨行。一路只買乾糧充飢,荊公更不出轎,分付兼程趕路。直至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羞入江寧城市,乃卜居於鐘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荊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經佞佛,冀消罪愈。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一路所見之詩,無字不記。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方信亡兒王方陰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終日憂憤,痰火大發。兼以氣膈,不能飲食。延及歲余,奄奄待盡,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荊公道:“夫婦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須掛念。只是散盡家財,廣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報故人葉濤特來疾,夫人迴避。荊公請葉濤床頭相見,執其手,囑道:“君聰明過人,宜多讀佛書,莫作沒要緊文字,徒勞無益,王某一生枉費精力,欲以文章勝人,今將死之時,悔之無及。”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嘆道:“生死無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發言,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葉濤辭去。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今日正應其語,不覺撫髀長嘆道:“事皆前定,豈偶然哉!作此詩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吾被鬼神誚讓如此,安能久於人世乎!” 不幾日,疾革,發譫語,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罪不容誅。九泉之下,何面目見唐子方諸公乎?”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一般樣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聲。至今山間人家,尚有呼豬為拗柑公者。後人論宋朝元氣,都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有詩為證: 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 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渡黃河? 又有詩惜荊公之才: 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歷任有清風。 可憐覆諫因高位,只合終身翰苑中。 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占高魁。 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裡來。 話說浙江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鍾,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風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費錢買衣服來穿。恨地者,恨他樹木生得不湊趣,若是湊趣,生得齊整如意,樹木就好做屋柱,枝條大者,就好做梁,細者就好做椽,卻個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會作家,一日不吃飯,就餓將起來。恨爹娘者,恨他遺下許多親眷朋友,來時未免費茶費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卻要他來收錢糧。不止五恨,還有四願,願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願得鄧家銅山,二願得郭家金穴,三願得石崇的聚寶盆,四願得呂純陽祖師點石為金這個手指頭。因有這四願、五恨,心常不足。積財聚谷,目個暇給。真箇是數米而炊,稱柴而。因此鄉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他單會布施俗家的東西,再沒有反布施與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處,有個福善庵。金員外生年五十,從不曉得在庵中破費一文的香錢。所喜渾家單氏,與員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他偏吃齋好善。金員外喜他的是吃齋,惱他的是好善。因四十歲上,尚無子息,單氏瞞過了丈夫,將自己釵梳二十餘金,布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析求子嗣。佛門有應,果然連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來的,大的小名福兒,小的小名善兒。單氏自得了二子之後,時常瞞了大夫,偷柴偷米,送與福善庵,供養那老僧。金員外偶然察聽了些風聲,便去咒天罵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個不耐煩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只為渾家也是個硬性,鬧過了,依舊不理。 其年夫妻齊春,皆當五旬,福兒年九歲,善兒年八歲,踏肩生下來的,都已上學讀書,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員外恐有親朋來賀壽,預先躲出。單氏又湊些私房銀兩,送與庵中打一壇齋醮。一來為老夫婦齊壽,二十為兒子長大,了還願心。日前也曾與大夫說過來,丈大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們要鋪設長生佛燈,叫香火道人至金家,問金阿媽要幾斗糙米。單氏偷開了倉門,將米三斗,付與道人去了。隨後金員外回來,單氏還在倉門口封鎖。被丈夫窺見了,又見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爭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況且東西去了,也討不轉來,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這口氣。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這賊禿常時來蒿惱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個耗鬼。除非那禿驢死了,方絕其患。”恨無計策。 到天明時,老僧攜着一個徒弟來回覆醮事。原來那和尚也怕見金冷水,且站在門外張望。主老早已瞧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取了幾文錢,從側門走出市心,到山藥鋪里贖些砒霜。轉到賣點心的王三郎店裡,王三郎正蒸着一籠熟粉,擺一碗糖餡,要做餅子。金冷水袖裡摸出八文錢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錢,大些的餅子與我做四個,餡卻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窩兒,等我自家下餡則個。”王三郎口雖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剝皮,自從開這幾年點心鋪子,從不見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個錢。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餡去,扳他下次主顧。”王三郎向籠中取出雪團樣的熟粉,真箇捏做窩兒,遞與金冷水說道,“員外請尊便。”金冷水卻將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餅內,然後加餡,做成餅子。如此一連做了四個,熱烘烘的放在袖裡。離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門首踱將進來。那兩個和尚,正在廳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罷,入內對渾家道:“兩個師父侵早到來,恐怕肚裡飢餓。適才鄰舍家邀我吃點心,我見餅子熱得好,袖了他四個來,何不就請了兩個師父?”單氏深喜大夫回心向善,取個朱紅碟子,把四個餅子裝做一碟,叫丫鬟托將出去。那和尚見了員外回家,不敢久坐,已無心吃餅了。見丫鬟送出來,知是阿媽美?,也不好虛得。將四個餅子裝做一袖,叫聲聒噪,出門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金家兩個學生,在社學中讀書,放了學時,常到庵中頑耍。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兩位小官人,時常到此,沒有什麼請得他。今早金阿媽送我四個餅子還不曾動,放在櫥櫃裡。何不將來熱了,請他吃一杯茶?”當下分付徒弟在櫥櫃裡,取出四個餅子,廚房下得焦黃,熱了兩杯濃茶,擺在房裡,請兩位小官人吃茶,兩個學生頑耍了半響,正在肚飢,見了熱騰騰的餅子,一人兩個,都吃了。不吃時猶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塊火燒着心肝,萬桿槍槽卻腹肚。兩個一時齊叫肚疼。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麼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着,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間其緣故。學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吃的。他不捨得吃,將來恭敬兩位小官人。”金員外情知蹺踱了,只得將砒霜實情對阿螞說知。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 單氏千難萬難,祈求下兩個孩兒,卻被丈大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廝罵一場,也是枉然。氣又忍不過,苦又熬不過。走進內房,解個束腰羅帕,懸梁自縊。金員外哭了兒子一場,方才收淚。到房中與阿媽商議說話,見梁上這件打秋干的東西,唬得半死。登時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剝皮慳吝,此時大賜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擁而來,將家私搶個馨盡。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有詩為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兒。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方才說金員外只為行惡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說一個人,單為行善,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惡相形,禍福自見; 戒人作惡,勸人為善。 話說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呂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才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夜晚不回。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呂玉氣悶,在家裡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大倉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門,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日久心慢,也下在話下。到第五個年頭,呂玉別了王氏,又去做經紀。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脫貨,就帶絨貨轉來發賣,於中有些用錢相謝。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着去了。及至到了山兩,發貨之後,遇着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不得脫身。呂玉少年久曠,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走出一身風流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挨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那布商因為稽遲了呂玉的歸期,加倍酬謝。呂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絨褐,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檢在手中,覺得沉重。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約有二百金之數。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下見,好大一場氣悶。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等了一日,不見人來。次日只得起身。又行了五百餘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着一個同下的客人,閒論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裡面有二百兩銀子。直到夜裡脫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晦氣罷了。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微州。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鋪子。敢問老兄高姓?”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到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裡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下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下肯。陳朝奉道:“便下均分,也受我幾兩謝札,等在下心安。”呂玉那裡肯受。陳朝奉感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飲酒中間,陳朝奉間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去了,至今並無下落。荊妻亦別無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於,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頗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如今一十三歲了,伴着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伏恃,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裡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當?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裡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撈針針己得,掌中失寶寶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認,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團圓。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於呂玉之傍。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有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管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五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乾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無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意之財。何不擇個潔淨憎院,米齋僧,以種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隻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里,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隻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是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舍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當下對眾人說:“找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眾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呂玉將銀子付與眾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裡來?”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乾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侄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後,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兩訪問哥哥消息,不期於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凶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後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王氏堅意不從。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下成。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呂珍去後,呂寶愈無忌憚,又連日賭錢輸了,沒處設法。偶有江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就將嫂嫂與他說合。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願出三十兩銀子。呂寶得了銀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妝喬,好好里請他出門,定然不肯。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眼前不露一字。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今夜要出脫與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裡且莫對他說。”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主,沒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西牌時分,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你房中有甚細軟家私,預先收拾,打個包裹,省得一時忙亂。”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起來。楊氏道:“不是奴苦勸姆姆。後生家孤孀,終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裡,也是一緣一會,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裡話!我丈夫雖說己死,不曾親見。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說罷又哭。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奴換了。”楊氏又要忠丈夫之託,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舍來換。也是天數當然,舊舍兒也尋不出一頂。王氏道:“嬸嬸,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明早你教叔叔鋪里取一頂來換了就是。”楊氏道:“使得。”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黃昏過後,江西客人引着燈籠人把,抬着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眾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楊氏嚷道:“不是!”眾人那裡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夫飛也似抬去了。 一派竺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 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關了大門,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呂室意氣揚揚,敲門進來。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問道:“嫂嫂,你嬸子那裡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蠻子搶去了。”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轡?”王氏將換害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捶胸只是叫苦。指望賣嫂子,誰知到賣了老婆!江西客人己是開船去了。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復又思量,一下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侄子喜兒,與兩個腳家,馱了行李貨物進門。呂寶自覺無顏,後門逃出,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後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勾父子相見?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團圓,皆天使之然也。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報應,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後來喜凡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詩云: 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 世間惟在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為人豈無興衰? 子房年幼,逃難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嘗釣磷溪。 君不見:韓侯未遇,遭胯下受驅馳,蒙正瓦窯借宿, 裴度在古廟依棲,時來也,皆為將相,方表是男兒。 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相如。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 鹽自守。貫串百家,精通經史。雖然遊藝江湖,其實志在功名。出門之時,過城北七里許,曰升仙橋,相如大書於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復過此橋。”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依梁孝王之門,與鄒陽、枚皋輩為友。不期梁王亮,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臨爪縣有旦令工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波相會,盤桓旬日。談間,言及本處卓工孫巨富,有亭台池館,華美可玩。縣令着人去說,教他接待。卓王孫資時巨萬,僮僕數百,門闌奢侈。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爛慢,真可游息。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聰慧過人,姿態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下通。員外一日早晨,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要來遊玩園池,將來拜訪。慌忙迎接,圭後花園中,瑞仙亭上。動間已畢,卓王孫置酒相待。見長卿丰姿俊雅,且是王縣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閒坐,聞侍女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撫琴。”文君心動,及於東牆瑣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日後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願足!爭奈此人革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過此人,再後難得。”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在花園中散悶則個?”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今夜與你賞月散悶。”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教琴童私覷,知是小姐。乃焚香一住,將瑤琴撫弄。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曰: 風兮鳳兮思故鄉,邀游四海兮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進人遐在我傍, 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頜頑兮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享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聽罷,對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這裡,可去與秀才相見。”遂乃行到亭邊,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小生夢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遠接,恕罪,恕罪!”文君斂衽向前道:“高賢下臨,甚缺款待。孤館寂寞,令人相念無已。”相如道,“不勞小姐掛意。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闊。琴中之意,妾已備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丈君道:“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賞月,同飲三杯。”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丈君、相如對飲。相如細視丈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繡衣,披錦裳,濃不短,纖不長;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我便回來。”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願就枕席之歡。”文君笑道:“妾欲奉終身箕帚;豈在一時歡愛乎?”相如問道:“小姐計將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離此間,別處居住。倘後父親想念,搬回,一家完聚,豈下美哉?”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後園而走。卻是:鰲魚脫卻金鈎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員外道:“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獸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下聞女子‘事無擅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訟之於官,爭奈家醜不可外揚,故爾中止,“巨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從此隱忍無語,亦不追尋。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翼筐罌然,難以度日:“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溫色,頗為賢達。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正愁悶間,文君至。相如道:“日與渾家商議,欲做些小營運,奈無資本。”文君道:“我首飾釩釧,盡可變賣。但我父親萬貫家財,豈不能周濟一女?如今不若開張酒肆,妾自當壚。若父親知之,必然懊悔。”相如從其言,修造房屋,開店賣酒。文君親自當坤記帳。忽一日,卓王孫家憧有事到成都府,人肆飲酒,事有湊巧,正來到司馬長卿肆中。見當壚之婦,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驚。慌忙走回臨邛,報與員外知道。員外滿面羞慚,不肯認女,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 再說相如夫婦賣酒,約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紙詔書,問司馬相如名字,到於肆中,說道:“朝廷觀先牛所作《於虛賦》,文章浩爛,超越古人。官里嘆賞,飄飄然有凌雲之志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里司馬長卿所作,見在成都閒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來徵召。走馬臨朝,不許遲延。”相如收拾行裝,即時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報,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們也有兩般,有那君子儒,不論貧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富時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別。臨行,文君又囑道:“此時已遂題橋志,莫負當壚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蒙朝廷徵召去了。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老夫想起來,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我女婿不得官時,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於之情,無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教人道我趨時奉勢。”次日帶同春兒徑到成都府,尋見文君。文君見了父親,拜道:“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員外道:“我兒,你想殺我!從前之話,更不須提了。如今且喜朝廷怔召,正稱孩兒之心。我今日送春兒來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文君執意不肯。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乃將家財之半,分授女兒,於成都起建大宅,市買良田,憧仆三四萬人。員外伴着女兒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說司馬相如同大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轉槽繁冗,驚擾夷民。官里聞知大怒,召相如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桐如為中郎將,持節而往,令劍金牌,先斬後奏。相如謝恩,辭天子出朝,一路馳驛而行。到彼處,勸諭已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數日之間,已達成都府。本府官員迎接。到十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讀書不負人,今日果遂題橋之願。”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這裡迎接。”相如連聲:“不敢,不敢!”老員外出見,相如向前施禮。彼此相謝,排筵賀喜。自此遂為成都富室。有詩為證。 夜靜瑤台月正圓,請風浙瀝滿林巒。 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 司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個窮儒,只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發跡。如今再說南宋朝一個貧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錦江居住。亦因詞篇遭際,衣錦還鄉。此人姓俞名良,字仲舉,年登二十五歲,幼喪父母,娶妻張氏,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滿腹文章。時當春榜動,選場開,廣招天下人才,赴臨安應舉。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擇日起程。親朋餞送。分付渾家道:“我去求官,多則三年,少則一載。但得一官半職,即便回來。”道罷,相別,跨一蹇驢而去。下則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尋客店安下,心中煩惱。不想病了半月,身邊錢物使盡。只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又怕誤了科場日期,只得買雙草鞋穿了,自背書囊而行。不數日,腳都打破了。鮮血淋漓,於路苦楚。心中想道:“幾時得到杭州!”看着那雙腳,作一詞以述懷抱,名《瑞鶴仙》: 春閒期近也,望帝京迢遞,猶在天際。 懊恨這雙腳底,不慣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 痛難禁,芒鞋五耳倦行時,着意溫存,笑語甜言安慰。 爭氣扶持我去,選得宮未,那時賞你穿對朝靴,安排在轎兒里。 抬來抬去,飽餐羊肉滋味,重教細膩。更尋對小小腳兒,夜間伴你。 不則一日,已到杭州,至貢院前橋下,有個客店,姓孫,叫做孫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過下多幾日,俞良入選場已畢,俱各伺候掛榜。只說舉子們,元來卻有這般苦處。假如俞良八千有餘多路,來到臨安,指望一舉成名,爭奈時運未至,龍門點額,金榜無名。俞良心中好悶,眼中流淚。自尋恩道:“干鄉萬里,來到此間,身邊囊篋消然,如何勾得回鄉?”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銀河,只買酒吃,消愁解悶。看看窮乏,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後面蒿惱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使入去投謁。每日吃兩碗餓酒,爛醉了歸店中安歇。孫婆見了,埋冤道:“秀才,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每日吃得大醉,卻有錢買酒吃!”俞良也不分說。每日早間,間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便出門。“長篇見宰相,短卷謁公卿”,搪得幾碗酒吃,吃得爛醉,直到昏黑,便歸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裡面,俞良便挨身人去坐地。只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問道:“解元吃甚麼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呵我吃茶。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麼還他?”便道:“我約一個相識在這裡等,少間客至來問。”茶博士自退。俞良坐於門首,只要看一個相識過,卻又遇下着。正悶坐間,只見一個先生,手裡執着一個招兒,上面寫道:“如神見”。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則一請,請那先生人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說了年月日時,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見了道:“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便向前問道,“解元吃甚麼茶?”俞良分付:“點兩個椒茶來。”二人吃罷。先生道:“解元好個造物!即目二日之內,有分遇大貴人發跡,貴不可言。”俞良聽說,自想:“我這等模樣,幾時能勾發跡?眼下茶錢也沒得讓。”便做個意頭,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箇發跡時,卻得相謝。”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錢!”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發還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錢未還。”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發跡,一發相謝。”先生道:“我方才出來,好不順溜!”茶博士道“我沒興,折了兩個茶錢!”當下自散。 俞良又去趕趁,吃了幾碗餓酒。直到天晚,酩酊爛醉,踉踉蹌蹌,到孫婆店中,昏述不醒,睡倒了。孫婆見了,大罵道:“這秀才好沒道理!少廠我若干房錢不肯還,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別人請你,終不成每日有人請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別人請不請,也不干你事!”孫婆道:“老娘情願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請出門去。”俞良帶酒胡言亂語,便道:“你要我大,再與我五貫錢,我明日便去。”孫婆聽說,笑將起來道:“從不曾見恁般主顧!白往了許多時店房,到還要詐錢撒潑,也不像斯文體面。”俞良聽得,罵將起來道:“我有韓信之忐,你無漂母之仁。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你就供養我到來科,打甚麼緊!”乘着酒興,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來。孫婆見他撒酒風,不敢惹他。關了門,白進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體睏倦,跌倒在床鋪上,也睡上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覺慚愧。欲要不別而行,又沒個去處。正在兩難。 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沒親何,只得破兩貫錢,倒去陪他個不是,央及他動身。若肯輕輕撤開,便是造化。俞良本侍不受,其親身無半文。只得忍着羞,收了這兩貫錢,作謝而去。心下想道:“臨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遙,這兩貫錢,不勾吃幾頓飯,卻如何盤費得回去?”出了孫婆店門,在街坊卜東走兩走,又沒尋個相識處。走到飯後,肚裡又飢,心中又悶。身邊只有兩貫錢,買些酒食吃飽了,跳下西湖,且做個飽鬼。當下一徑走出涌金門外西湖邊,見座高樓,上面一面大牌,朱紅大書:“豐樂樓。”只聽得笙簧締繞,鼓樂喧天。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只見門前上下首立着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沫,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請坐!”俞良見請,欣然而入,直走到樓上,揀一個臨湖傍檻的閣幾坐下。只見一個當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個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俞良道,“我約一個相識在此。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鋪下兩隻盞,等一等來問。”酒保見說,便將酒缸、酒提、匙、著、盞、碟,放在面前,儘是銀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貴去處,我卻這般生受!只有兩貫錢在身邊,做甚用?”少頃,酒保又來問:“解元要多少酒,打來?”俞良便道:“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兩角酒來。”酒保便應了,又問:“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隨你把來。”當下酒保只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餚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面前,般般都有。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燙。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哺時後。面前按酒,吃得闌殘。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酒保道:“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俞良道:“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須臾之間,酒保取到詩牌筆硯,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來。不叫時,休來。”當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閣門,用凳於頂住,自言道:“我只要顯名在這樓上,教後人知我。你卻教我寫在詩牌上則甚?”想起身邊只有兩貫錢,吃了許多酒食,捉甚還他?不如題了詩,推開窗,看着湖裡只一跳,做一個飽鬼。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拭一堵壁於乾淨,寫下《鵲橋仙》詞: 來時秋暮,到時春暮,歸去又還秋暮。 豐樂樓上望西川,動不動八千里路。 青山無數,白雲無數,綠水又還無數。 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恁地光陰,能來得幾度! 題畢,去後面寫道:“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筆,不覺眼中流淚。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尋個死處,免受窮苦!”當下推開檻窗,望着下面猢水,待要跳下去,爭奈去岸又遠。倘或跳下去不死,顛折了腿腳,如何是好?心生一計,解下腰間系的舊絛,一搭搭在閣兒里梁上,做一個活落圈。俞良嘆了一口氣,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裡去。你道好湊巧!那酒保見多時不叫他,走來閣兒前,見關着門,不敢敲,去那窗眼裡打一張,只見俞良在內,正要鑽入圈裡去,又不捨得死。酒保吃了一驚,火急向前推開門,人到裡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須連累我店中!”聲張起來,樓下掌管、師工、酒保、打雜人等,都上樓來,一時嚷動。眾人看那俞良時,卻有八分酒,只推醉,口裡胡言亂語不住聲。酒保看那壁上時,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卻不沒興,這一日事錢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錢回去。”俞良道:“做甚麼?你要便打殺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尋鬧。你今日吃的酒錢,總算起來,共該五兩銀子。”俞良道:“若要我五兩銀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銀子還你!我自從門前走過,你家兩個着紫衫的邀住我,請我上樓吃酒。我如今沒錢,只是死了罷。”便望窗檻外要跳,唬得?保連忙抱住。 當下眾人商議:“不知他在那裡住,忍晦氣放他去罷。不時,做出人命來,明日怎地分說?”便間俞良道:“解元,你在那裡住?”俞良道:“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舉來此間。若我回去,路上顛在河裡水裡,明日都放下過你們。”眾人道:“若真箇死了時下好。”只得忍晦氣,着兩個人送他去,有個下落,省惹官司。當下教兩個酒保,攙扶他下樓。出門迄逼上路,卻又天色晚了。兩個人一路扶着,到得孫婆店前,那客店門卻關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卻去敲門。裡面只道有甚客來,連忙開門。酒保見開了門,撤了手便走。俞良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只待要顛。孫婆討燈來一照,卻是俞良。吃了一驚,沒奈何,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孫婆便罵道:“昨日在我家蒿惱,白白里送了他兩貫錢。說道:‘還鄉去。’卻元來將去買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罵,不敢則聲。正是:人無氣勢精神減,囊少金錢應對難。 話分兩頭。卻說南宋高字天於傳位孝宗,自為了太上皇,居於德壽宮。孝宗盡事親之道,承顏順志,惟恐有違。自朝賀問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壽宮閒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或有時恐驚擾百姓,微服潛行,以此為常。忽一日,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閒坐。怎見得冷泉亭好處,有張輿詩四句: 朵朵峰巒擁翠華,倚雲樓閣是僧家。 憑欄盡日無人語,濯足寒泉數落花。 上皇正坐觀泉,寺中住持憎獻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盤,高擎下跪。上皇龍目觀看,見他相貌魁梧,且是執札恭謹。御音問道:“朕看你不像個行者模樣,可實說是何等人?”那行者雙行流洞,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劍府大守。得罪於監司,被誣贓罪,廢為庶人,家貧無以糊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權充行者,覓些粥亡,以延微命。”上皇惻然不忍道:“待朕回官,當與皇帝言之。”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上皇就將甫劍大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復其原官。過了數日,上皇再到靈隱寺中,那行者依舊來送茶。上皇問道:“皇帝已復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頭奏道:“還未。”上皇面有愧容。次日,孝字天子恭請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園。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風景融和,願得聖情開悅。”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沒事惱做甚麼?”上皇嘆口氣道:“‘樹老招風,人老招賤。’朕今年老,說來的話,都沒人作準了。”孝宗愕然,正不知為甚緣故,叩頭請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大守李直說個分上,竟不作準。昨日於寺中復見其人,令我愧殺。”孝宗道:“前奉聖訓,次日即諭宰相。宰相說:“李直贓污狼藉,難以復用。’既承聖眷,此小事,?朝便行。今日且開懷一醉。”上皇方才回嗔作喜,盡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諭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舊推辭,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發怒,朕無地縫可入。便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遂盡復其原官。此事閣起不題。 再說俞良在孫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夢,夢遊西湖之上,見毫光萬道之中,卻有兩條黑氣沖天,竦然驚覺。至次早,宣個圓夢先生來,說其備細。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賢人流落此地,游於西湖,口吐怨氣衝天,故託夢於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賢人。應在今日,不注吉凶。”上皇聞之大喜,賞了圓夢先生。遂入官中,更換衣裝,扮作文人秀才,帶幾個近侍官,都扮作斯丈模樣,一同信步出城。行至豐樂樓前,正見兩個着紫衫的,又在門前邀請。當下上皇與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走上樓去。那一日樓上閣兒恰好都有人坐滿,只有俞良夜來尋死的那閣兒關着。上皇便揭開簾兒,卻待入去,只見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這閣兒不順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過醋炭,卻教客人吃酒。”上皇便問:“這閣兒如何不順溜?”酒保告:“解元,說不可盡。夜來有個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試下第,流落在此。獨自一個在這閣兒里,吃了五兩銀了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日晚,身邊無銀子還酒錢,便放無賴,尋死覓活,自割自吊。沒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賠店裡兩個人送他歸去。且是住的遠,直到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歇。因此不順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見說道:“不妨,我們是秀才,不懼此事。”遂乃一齊坐下。?皇抬頭只見壁上茶盞來大小字寫滿,卻是一隻《鵲橋仙》詞。讀至後面寫道:“錦里秀才俞良作”,龍顏暗喜,想道:“此人正是應夢賢士,這詞中有怨望之言。”便問酒保:“此詞是誰所作?”酒保告,“解元,此詞便是那夜來撒賴秀才寫的。”上皇聽了,便問:“這秀才見在那裡住?”酒保道:“見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安歇。”上皇買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錢,起身回宮。 一面分付內侍官,傳一道旨意,着地方官干貢院橋孫婆店中,取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奏。內侍傳將出去,只說太上聖旨,要喚俞良,卻不曾敘出緣由明白。地方官心下也只糊塗,當下奉旨飛馬到貢院橋孫婆店前,左右的一索摳住孫婆。因走得氣急,口中連喚“俞良,俞良!”孫婆只道被俞良所告,驚得面如土色。雙膝跪下,只是磕頭。差官道:“那婆子莫忙。官里要西川秀才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孫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卻有個俞秀才在此安下,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鄉去了。家中兒子送去,兀自未回。臨行之時,又寫一首詞在壁上。官人如不信,下馬來看便見。”差官聽說,入店中看時,見壁上真箇有隻詞,墨跡尚然新鮮,詞名也是《鵲橋仙》,道是: 杏花紅雨,梨花白雪,羞對短亭長路。 東君也解數歸程,遍地落花飛絮。 胸中萬卷,筆頭千古,方信儒冠多誤。 青霄有路不須忙,便着輛草鞋歸去。 元來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孫婆罵了一夜。到得五更,孫婆怕他又下去,教兒子小二清早起來,押送他出門。俞良臨去,就壁上寫了這隻詞。孫小二送去,兀自未回。差官見了此詞,便教左右抄了,飛身上馬。另將一匹空馬,也教孫婆騎坐,一直望北趕去。路上正迎見孫小二。差官教放了孫婆,將孫小二摳住,問俞良安在。孫小二戰戰兢兢道:“俞秀才為盤纏缺少,躊躕不進,見在北關門邊湯糰鋪里坐。”當下就帶孫小二做眼,飛馬趕到北關門下。只見俞良立在那灶邊,手裡拿着一碗湯糰正吃哩,被使命叫一聲:“俞良聽聖旨。”唬得俞良大驚,連忙放下碗,走出門跪下。使命口宣上皇聖旨:“教俞良到德壽宮見駕。”俞良不知分曉,一時被眾人簇擁上馬,迤邐直到德壽宮。各人下馬。且於侍班閣子內,聽候傳宣。地方官先在宮門外叩頭復命:“俞良秀才取到了。”上皇傳旨,教俞良借紫入內。俞良穿了紫衣軟帶,紗帽皂靴,到得金階之下,拜舞起居已畢。上皇傳旨,問俞良:“豐樂樓上所寫《鵲橋仙》詞,是卿所作?”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筆,不想驚動聖目。”上皇道:“卿有如此才,不遠千里而來,應舉不中,是主司之過也。卿莫有怨望之心?”俞良奏道:“窮達皆天,臣豈敢怨!”上皇曰:“以卿大才,豈不堪任一方之寄?朕?賜卿衣紫,說與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何?”俞良叩頭拜謝曰:“臣有何德能,敢膺聖眷如此!”上皇曰:“卿當於朕前,或詩或詞,可做一首,勝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俞良奏乞題目。上皇曰:“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為題。”俞良領旨,左右便取過文房四寶,放在俞良面前。俞良一揮而就,做了一隻詞,名《過龍門令》: 冒險過秦關,跋涉長江,崎嶇萬里到錢塘。 舉不成名歸計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難當,寶有詞章,片言爭敢動吾皇。 敕賜紫袍歸故里,衣錦還鄉。 上皇看了,龍顏大喜,對俞良道:“卿要衣錦還鄉,朕當遂卿之志。”當下御筆親書六句: 錦里俞良,妙有詞章。 高才不遇,落魄堪傷。 敕賜高官,衣錦還鄉。 分付內侍官,將這道旨意,送與皇帝,就引俞良去見駕。孝宗見了上皇聖旨,因數日前為南劍大守李直一事,險些兒觸了大上之怒,今番怎敢遲慢?想俞良是錦里秀才,如今聖旨批賜衣錦還鄉,若用他別處地方為官,又恐拂了太上的聖意。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大守,加賜白金千兩,以為路費。”次日,俞良紫袍金帶,當殿謝恩已畢,又往德壽官,謝了上皇。將御賜銀兩備辦鞍馬僕從之類,又將百金酬謝孫婆。前呼後擁,榮歸故里,不在話下。 是日孝宗御駕來往德壽宮朝見上皇,謝其賢人之賜。上皇又對孝宗說過:傳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應舉,須要鄉試得中,然後赴京殿試。今時鄉試之例,皆因此起,流傳至今,永遠為例矣。 昔年司馬逢楊童,今日俞良際上皇。 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遲早又何妨。 第七卷 陳可常端陽仙化 利名門路兩無憑,百歲風前短焰燈。 只恐為僧僧不了,為增得了盡輸僧。 話說大宋高宗紹興年間,溫州府樂清縣,有一秀才,姓陳,名義,字可常,年方二十四歲。生得眉目清秀,且是聰明,無書不讀,無史不通。紹興年間,三舉不第,就於臨安府眾安橋命鋪,算看本身造物。那先生言:“命有華蓋,卻無官星,只好出家。”陳秀才自小聽得母親說,生下他時,夢見一尊金身羅漢投懷。今日功名蹭蹬之際,又聞星家此言,忿一口氣,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還了房宿錢,僱人挑了行李,徑來靈隱寺投奔印鐵牛長老出家,做了行者。這個長老,博通經典,座下有十個侍者,號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讀書聰明。陳可常在長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紹興十一年間,高宗皇帝母舅吳七郡王,時遇五月初四日,府中裹粽子。當下郡王鈞旨分付都管:“明日要去靈隱寺齋僧,可打點供食齊備。”都管領鈞旨,自去關支銀兩,買辦什物,打點完備,至次日早飯後,郡王點看什物。上轎,帶了都管、幹辦、虞候、押番一干人等,出了錢塘門,過了石涵橋、大佛頭,徑到西山靈隱寺。先有報帖報知,長老引眾僧鳴鐘擂鼓,接郡王上殿燒香,請至方丈坐下。長老引眾僧參拜獻茶,分立兩傍。郡王說:“每年五月重五,入寺齋僧解粽,今日依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獻佛,大盤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郡王閒步廊下,見壁上有詩四句: 齊國曾生一孟嘗,晉朝鎮惡又高強。 五行偏我遭時蹇,欲向星家問短長。 郡王見詩道:“此詩有怨望之意,不知何人所作?”回至方丈,長老設宴管待。郡王問:“長老,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詩?”長老:“覆恩王,敝寺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侍者,皆能作詩。”郡王說:“與我喚來!”長老:“覆恩工,止有兩個在敝寺,這八個教去各莊上去了。”只見甲乙二侍者,到郡王面前。郡王叫甲侍者:“你可作詩一首。”甲侍者稟乞題目,郡王教就將粽子為題。甲侍者作詩曰: 四角尖尖草縛腰,浪蕩鍋中走一遭。 若還撞見唐三藏,將來剝得赤條條。 郡玉聽罷,大笑道:“好詩,卻少文采。”再喚乙侍者作詩。乙侍者問訊了,乞題目,也教將粽子為題。作詩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齋僧今日結良緣。 滿堂供盡知多少,生死工夫那個先? 郡王聽罷大喜道:“好詩!”問乙侍者:“廊下壁問詩,是你作的?”乙侍者:“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與我知道。”乙侍者道:“齊國有個孟嘗君,養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時生。晉國有個大將王鎮惡,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時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時生。卻受此窮苦,以此做下四句自嘆。”郡王問:“你是何處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溫州府樂清縣人氏,姓陳名義,字可常。”郡王見侍者言語清亮,人才出眾,意欲抬舉他。當日就差押番,去臨安府僧錄司討一道度牒,將乙侍者剃度為僧,就用他表字可常,為佛門中法號,就作郡王府內門僧。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不覺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靈隱寺齋憎。長老引可常並眾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辦齋供,款待郡王。坐問叫可常到面前道:“你做一篇詞,要見你本身故事。”可常問訊了,口念一詞名《菩薩蠻》。 平生只被今朝誤,今朝卻把平生朴。 重午一年期,齋憎只待時。 主人恩義重,兩載蒙恩寵。 清淨得為憎,幽閉度此生。 郡工大喜,盡醉回府,將可常帶回見兩國夫人說:“這個和尚是溫州人氏,姓陳名義,三舉下第,因此棄俗出家,在靈隱寺做侍者。我見他作得好詩,就剃度他為門憎,法號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帶口府來,參拜夫人。”夫人見說,十分歡喜,又見可常聰明樸實,一府中人都歡喜。郡王與夫人解粽,就將一個與可常,教做“粽子詞”,還要《菩薩蠻》。可常問訊了,乞紙筆寫出一詞來: 包中香黍分邊角,彩絲剪就交絨索。 樽俎泛葛蒲,年年五月初。 主人恩義重,對景承歡寵。 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見了大喜,傳旨喚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這同。那新荷姐生得眉長眼細,面白唇紅,舉止輕盈。手拿象板,立於筵前,唱起繞梁之聲。眾皆喝采。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詞一篇,還要《菩薩蠻》。可常執筆便寫,詞曰: 天生體態腰肢細,新詞唱徹歇聲利。 一曲泛清奇,揚塵簌簌飛。 主人恩義重,宴出紅妝寵。 便要賞新荷,時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歡喜。至晚席散,着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靈隱寺齋僧。不想大雨如傾,郡王不去,分付院公:“你自去分散眾僧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來看看。”院公領旨去靈隱寺齋憎,說與長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長老說:“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與你同去問他。”院公與長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床上,分付院公:“拜召恩王,小僧心病發了,去不得。有一柬帖,與我呈上恩王。”院公聽說,帶來這封柬帖回府。郡王問:“可常如何不來?”院公:“告恩王,可常連日心疼病發,來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簡,他親自封好。”郡王拆開看,又是《菩薩蠻》詞一首: 去年共飲葛蒲酒,今年卻向僧房守。 好事更多磨,教人沒奈何。主 人恩義重,知我心頭痛。 待要賞新荷,爭知疾愈麼? 郡王隨即喚新荷出來唱此詞。有管家婆稟:“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乳大腹高,出來不得。”郡正大怒,將新荷送進府中五夫人勘問。新荷供說:“我與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將情詞覆恩王。郡王大怒:“可知道這禿驢詞內都有賞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麼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覺心虧,不敢到我中!”教人分付臨安府,差人去靈隱寺,拿可常和尚。臨安府差人去靈隱寺印長老處要可常。長老離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錢鈔與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爐,誰肯容情1”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掙坐起來,隨着公人到臨安府廳上跪下。府主升堂: 冬冬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案,東嶽攝魂台。 帶過可常問道:“你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顧你,緣何做出這等沒天理的事出來?你快快招了!”可常說:“並無此事。”府尹不聽分辨,“左右拿下好生打!”左右將可常拖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可常招道:“小僧果與新荷有好。一時念頭差了,供招是實。”將新荷勘問,一般供招。臨安府將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要打殺可常,因他滿腹文章,不忍下手,監在獄中。 卻說印長老自思:“可常是個有德行和尚,日常山門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經,便是郡王府里喚去半日,未晚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好從何而來?內中必有蹺蹊!”連忙入城去傳法寺,央住持搞大惠長老同到府中,與可常討饒。郡工出堂,賜二長老坐,待茶。郡王開口便說:“可常無禮!我平日怎麼看待他,卻做下不仁之事!”二位長老跪下,再三稟說:“可常之罪,僧輩不敢替他分辨,但求恩王念平日錯愛之情,可以饒恕一二。”郡王請二位長老回寺,“明日分付臨安府量輕發落。”印長老開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郡王聞言心中不喜,退入後堂,再不出來。二位長老見郡王不出,也走出府來。槁長者道:“郡王嗔怪你說‘日久自明’。他不肯認錯,便不出來。”印長老便說:“可常是個有德行的,日常無事,山門也下出,只在佛前看經。便是郡王府里喚去,去了半日便口,又不曾宿歇,此奸從何而來?故此小僧說‘日久自明’,必有冤枉。”槁長老道:“‘貧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僧家怎敢與王府爭得是非?這也是宿世冤業,且得他量輕發落,卻又理會。”說罷,各回寺去了,不在話下。次日郡王將封簡子去臨安府,即將可常、新荷量輕打斷。有大尹稟郡王:“待新荷產子,可斷。”郡王分付,便要斷出。府官只得將?可常追了度碟,杖一百,發靈隱寺,轉發寧家當差。將新荷杖八十,發錢塘縣轉發寧家,追原錢一千貫還郡王府。 卻說印長老接得可常,滿寺僧眾教長老休要安着可常在寺中,玷辱宗風。長老對眾僧說:“此事必有蹺蹊,久後自明。”長老令人山後搭一草舍,教可常將息棒瘡好了,着他自回鄉去。 且說郡王把新荷發落寧家,追原錢一千貫。新荷父母對女兒說:“我又無錢,你若有私房積蓄,將來湊還府中。”新荷說,“這錢自有人替我出。”張公罵道:“你這賤人!與個窮和尚通姦,他的度牒也被迫了,卻那得錢來替你還府中。”新荷說:“可惜屈了這個和尚!我自與府中錢原都管有奸,他見我有孕了,恐事發,‘到郡工面前,只供與可常和尚有好。郡王喜歡可常,必然饒你。我自來供養你家。並使用錢物。’說過的話,今日只去問他討錢來用,並還官錢。我一個身子被他騙了,先前說過的話,如何賴得?他若欺心不招架時,左右做我不着,你兩個老人家將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前實訴,也出脫了可常和尚。”父母聽得女兒說,便去府前伺候錢都管出來,把上項事一一說了。錢都管到焦躁起來,罵道:“老賤才!老無知!好不識廉恥!自家女兒偷了和尚,官司也問結了,卻說恁般鬼話來圖賴人!你欠了女兒身價錢,沒處措辦時,好言好語,告個消乏,或者可憐你的,一兩貫錢助了你也不見得。你卻說這樣沒根蒂的話來,旁人聽見時,教我怎地做人?”罵了一頓,走開去了。 張老只得忍氣吞聲回來,與女兒說知。新荷見說,兩淚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卻與他理會。”至次日,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連聲叫屈。郡王即時叫人拿來,卻是新荷父母。郡王罵道:“你女兒做下迷天大罪,到來我府前叫屈!”張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兒沒福,做出事來,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郡王問:“屈了何人?”張老道:“小人不知,只問小賤人便有明白。”郡王問:“賤人在那裡?”張老道:“在門首伺候。”郡王喚他入來,問他詳細。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問:“賤人,做下不仁之事,你今說屈了甚人?”新荷:“告恩王,賤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尚。”郡王問:“緣何屈了他?你可實說,我到饒你。”新荷告道:“賤妾犯奸,卻不干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新荷告道:“妾實被幹辦錢原奸騙。有孕之時,錢原怕事露,分付妾:‘如若事露,千萬不可說我!只說與可常和尚有好。因郡王喜歡可常,必然饒你。’”郡王罵道:“你這賤人,怎地依他說,害了這個和尚!”新荷告道:“錢原說:‘你若無事退回,我自養你一家老小,如要原錢還府,也是我出。’今日賤妾寧家,恩王責取原錢,一時無借,只得去向他討錢還府中。以此父親去與他說,到把父親打罵,被害無辜。妾今訴告?白,情願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許供養你一家,有甚表記為證?”新荷:“告恩王,錢原許妾供養,妾亦怕他番悔,已拿了他上直朱紅牌一面為信。”郡王見說,十分大怒,跌腳大罵:“潑賤人!屈了可常和尚!”就着人分付臨安府,拿錢原到廳審問拷打,供認明白。一百日限滿,脊杖八十,送沙門島牢城營料高。新荷寧家,饒了一千貫原錢。隨即差人去靈隱寺取可常和尚來。 卻說可常在草舍中將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紙墨筆來、寫下一首《辭世頌》。 生時重午,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時重午。 為前生欠他債負,若不當時承認,又恐他人受苦。 今日事已分明,不着抽身回去! 五月五日午時書,赤口自舌盡消除; 五月五日天中節,赤口白舌盡消滅。 可常作了《辭世頌》,走出草舍邊,有一泉水。可常脫了衣裳,遍身抹淨,穿了衣服,入草舍結跏跌坐圓寂了。道人報與長老知道,長老將自己龕子,妝了可常,抬出山頂。長老正欲下火,只見郡王府院公來取可常。長老道:“院公,你去稟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欲下火。郡王來取,今且暫停,待恩王令旨。”院公說:“今日事已明白,不干可常之事。皆因屈了,教我來取,卻又圓寂了。我去稟恩王,必然親自來看下火。”院公急急回府,將上項事並《辭世頌》呈上,郡王看了大驚。 次日,郡王同兩國夫人士靈隱寺燒化可常,眾僧接到後山,郡王與兩國夫人親自拈香罷,郡王坐下。印長老帶領眾僧看經畢。印長老手執火把,口中念道: 留得屈原香粽在,龍舟競渡盡爭先。 從今剪斷緣絲索,不用來生復結緣。 恭惟圓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誰把蘭湯浴?角黍漫包金,獸蒲空切玉。須知《妙法華》,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在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徹陽關曲。今日是重午,歸西何大連!寂滅本來空,管甚時辰毒?山僧今日來,贈與光明燭。憑此火光三昧,要見本來面目。咦!唱徹當時《菩薩蠻》,撒手便歸兜率國。 眾人只見火光中現出可常,問訊謝郡王、夫人、長老並眾僧:“只因我前生欠宿債,今世轉來還,吾今歸仙境,再不往人間。吾是五百尊羅漢中名常歡喜尊者。”正是: 從來天道豈痴聾?好醜難逃久照中。 說好勸人歸善道,算來修德積陰功。 第八卷 崔待詔生死冤家 山色晴嵐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 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 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着花。 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 每日青樓醉夢中,不知城外又春濃。 杏花初落疏疏雨,楊柳輕搖淡淡風。 浮畫肪,躍青嗚,小橋門外綠陰籠。 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簾第幾重? 這首詞說仲春景致,原來又不如黃夫人做着季春詞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濃,時聽燕語透簾櫳。 小橋楊柳飄香絮,山寺緋桃散落紅。 鴦漸老,蝶西東,春歸難覓恨無窮, 侵階草色迷朝雨,滿地梨花逐曉風。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看見花瓣兒片片鳳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 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 三月柳花輕復散,飄蕩澹蕩送春歸。 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 邵堯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將春色去。”有詩道: 花正開時當三月,蝴蝶飛來忙劫劫。 采將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淒切。 曾兩府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黃茸啼得春歸去。”有詩道: 花正開時艷正濃,春宵何事惱芳叢, 黃鸝啼得春歸去,無限園林轉首空。 朱希真道:“也不干黃鶯事,是杜鵑啼得春歸去。”有詩道: 杜鵑叫得春歸去,吻邊啼血尚猶存。 庭院日長空悄悄,教人生伯到黃昏! 蘇小小道:“都不幹這幾件事,是燕子銜將春色去。”有《蝶戀花》詞為證: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 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凡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 歌罷彩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道:“也不干鳳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千蝴蝶事,也下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 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拓桑稀。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蓑衣1 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咸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着許多鈞眷遊春。至晚回家,來到錢塘門裡車橋,前面鈞眷轎子過了,後面是郡王轎子到來。則聽得橋下校措鋪里一個人叫道:“我兒出來看郡王!”當時郡王在轎里看見,叫幫窗虞候道:“我從前要尋這個人,今日卻在這裡。只在你身上,明日要這個人入府中來。”當時虞候聲諾,來尋這個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見車橋下一個人家,門前出着一面招牌,寫着“玖家裝裱古今書畫”。鋪里一個老兒,引着一個女兒.生得如何? 雲鬢輕籠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伙,皓齒排兩行碎玉。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 便是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虞候即時來他家對門一個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點來。虞候道:“啟請婆婆,過對門校槽鋪里請琥大夫來說話。”婆婆便去請到來,兩個相揖了就坐。壕待詔問:“府幹有何見諭?”虞候道:“無甚事,閒問則個。適來叫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是令愛麼?”待詔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間:“小娘子貴庚?”待詔應道:“一十八歲。”再問:“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卻是趨奉官員?”待詔道:“老拙家寒,那討錢來嫁人,將來也只是獻與官員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詔說出女孩兒一件本事來,有詞寄《眼兒嵋》為證: 深閨小院日初長,嬌女綺羅裳。 不做東君造化,金針刺繡群芳, 斜枝漱葉包開蕊,唯只欠馨香。 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 原來這女兒會繡作。虞候道:“適來郡王在轎里,看見令愛身上繫着一條繡裹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璩公歸去,與婆婆說了。到明日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價,因此取名秀秀養娘。 不則一日,朝廷賜下一領團花繡戰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袍,卻尋甚麼奇巧的物事獻與官家?”去府庫里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做甚麼?”內中一個道:“好做一副勸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只做得一副勸杯!”又一個道:“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郡王道:“摩侯羅兒,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數中一個後生,年紀二十五歲,姓崔,名寧,趨事郡王數年,是昇州建康府人。當時叉手向前,對着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下好,只好碾一個南海觀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寧下手。下過兩個月,碾成了這個玉觀音。郡王即時寫表進上御前,龍顏大喜,崔寧就本府增添情給,遭遇郡王。 不則一日,時遇春天,崔待詔遊春回來,入得錢塘門,在一個酒肆,與三四個相知方才吃得數杯,則聽得街上鬧吵吵。連忙推開樓窗看時,見亂烘烘道:“井亭橋有遺漏!”吃不得這酒成,慌忙下酒樓看時,只見: 初如螢人,次若燈光,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替盆敵不住。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赤壁礬頭,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牽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崔待詔望見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遠。”奔到府中看時,已搬摯得磬盡,靜悄悄地無一個人。崔待詔既不見人,且循着左手廊下人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個婦女,搖搖擺擺,從府堂里出來。自言自語,與崔寧打個胸廝撞。崔寧認得是秀秀養娘,倒退兩步,低身唱個喏。原來郡王當日,嘗對崔寧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痴心。秀秀見恁地個後生,卻也指望。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貴,從主廊下出來。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着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崔寧指着前面道:“更行幾步,那裡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裡飢,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杯兩盞,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台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下記得?”崔寧叉着手,只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下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裡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後,各帶着隨身金銀物件出門。離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迄邐來到衢州。崔寧道:“這裡是五路總頭,是打那條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幾個相識,怕那裡安得身。”即時取路到信州。住了幾日,崔寧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來,若說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來追捉,不當穩便。不若離了信州,再往別處去。”兩個又起身上路,徑取潭州。不則一日,到了潭州,卻是走得遠了。就潭州市里討間房屋,出面招牌,寫着“行在崔待詔碾玉生活”。崔寧便對秀秀道:“這裡離行在有二千餘里了,料得無事,你我安心,好做長久夫妻。”潭州也有幾個寄居官員,見崔寧是行在待詔,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寧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當夜失火,下見了一個養娘,出賞錢尋了兒日,下知下落。也下知道崔寧將他走了,見在潭州住。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開門,見兩個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幹打扮。入來鋪里坐地,問道:“本官聽得說有個行在崔待詔,教請過來做生活。”崔寧分付了家中,隨這兩個人到湘潭縣路上來。便將崔寧到宅里相見官人,承攬了玉作生活,迴路歸家。正行間。只見一個漢子頭上帶個竹絲笠兒,穿着一領白段子兩上領布衫,青白行纏找着褲子口,着一雙多耳麻鞋,挑着一個高肩擔兒。正面來,把崔寧看了一看,崔寧卻不見這僅面貌,這個人卻見崔寧:從後大踏步尾首崔寧來。正是:誰家稚子嗚榔板,驚起鴛鴦兩處飛。這漢子畢竟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竹引牽牛花滿街,疏籬茅舍月光篩。 玻璃盞內茅柴酒,白玉盤中簇豆梅。 休懊惱,且開懷,平生贏得笑顏開。 三千里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 這隻《鷓鴣天》詞是關西秦州雄武軍劉兩府所作。從順昌八戰之後,閒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縣。他是個不愛財的名將,家道貧寒,時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識劉兩府,歡呼羅唣。劉兩府道:“百萬番人,只如等閒,如今卻被他們誣罔!”做了這隻《鷓鴣天》,流傳直到都下。當時毆前大尉是陽和王,見了這詞,好傷感,“原來劉兩府直恁孤寒!”教提轄官差入送一項錢與這劉兩府。今日崔寧的東人郡王,聽得說劉兩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項錢與他,卻經由潭州路過。見崔寧從湘譚路上來,一路尾着崔寧到家,正見秀秀坐在櫃身子裡。便撞破他們道:“崔大夫,多時下見,你卻在這裡。秀秀養娘他如何也在這裡?郡王教我下書來潭州,今日遇着你們。原來秀秀娘嫁了你,也好。”當時嚇殺崔寧夫妻兩個,被他看破。 那人是誰?卻是郡王府中一個排軍,從小伏侍郡王,見他樸實,差他送錢與劉兩府。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軍。當下夫妻請住郭排軍,安排酒來請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萬莫說與郡王知道!”郭排軍道:“郡工怎知得你兩個在這裡。我沒事,卻說甚麼。”當下酬謝了出門,回到府中,叄見郡王,納了回書。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書回,打潭州過,卻見兩個人在那裡住。”郡王問:“是誰?”郭立道:“見秀秀養娘並崔待沼兩個,請郭立吃了酒食,教休來府中說知。”郡王聽說便道:“叵耐這兩個做出這事來,卻如何直走到那裡?”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細,只見他在那裡住地,依舊掛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於辦去分付臨安府,即時差一個緝捕使臣,帶着做公的,備了盤纏,徑來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來尋崔寧和秀秀,卻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吠羊羔。不兩月,捉將兩個來,解到府中。報與郡王得知,即時升廳。原來郡王殺番人時,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這兩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兩口刀,鞘內藏着,掛在壁上。郡王升廳,眾人聲喏。即將這兩個人押來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於,睜起殺番人的眼兒,咬得牙齒剝剝地響。當時嚇殺夫人,在屏風背後道:“郡王,這裡是帝輦之下,不比邊庭上面,芳有罪過,只消解去臨安府施行,如何胡亂凱得人?”郡王聽說道:“叵耐這兩個畜生逃走,今日捉將來,我惱了,如何下凱?既然夫人來勸,且捉秀秀人府後花園去,把崔寧解去臨安府斷治。”當下喝賜錢酒,賞犒捉事人。解這崔寧到臨安府,一一從頭供說:“自從當夜遺漏,來到府中,都搬盡了,只見秀秀養娘從廊下出來,揪住崔寧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懷中?若不依我口,教壞了你!,要共崔寧逃走。崔寧不得已,只得與他同走。只此是實。”臨安府把丈案呈上郡王,郡王是個剛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寬了崔寧,且與從輕斷治。崔寧下合?逃,罪杖,發遣建康府居住。” 當下差人押送,方出北關門,到鵝項頭,見一頂轎兒。兩個人抬着,從後面叫:“崔待詔,且不得去”崔寧認得像是秀秀的聲音,趕將來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傷弓之鳥,不敢攬事,且低着頭只顧走。只見後面趕將上來,歇了轎子,一個婦人走出來,不是別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詔,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卻如何?”崔寧道:“卻是怎地好?”秀秀道:“自從解你去臨安府斷罪,把我捉人後花園,打了三十竹蓖,遂便趕我出來。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趕將來同你去。”崔寧道:“恁地卻好。”討了船,直到建康府。押發人自回。若是押發人是個學舌的,就有一場是非出來。因曉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下是輕放手的。他又下是王府中人,去管這閒事怎地?況且崔寧一路買酒買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時就隱惡而揚善了。 再說崔寧兩口在建康居住,既是問斷了,如今也下怕有人撞見,依舊開個碾玉作鋪。渾家道:“我兩口卻在這裡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媽自從我和你逃去潭州,兩個老的吃了些苦。當日捉我人府時,兩個去尋死覓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媽來這裡同住。”崔寧道,“最好。”便教人來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寫了他地理腳色與來人。到臨安府尋見他住處,問他鄰舍,指道:“這一家便是。”來人去門首看時,只見兩扇門關着,一把鎖鎖着,一條竹竿封着。間鄰舍:“他老夫妻那裡去了?”鄰舍道:“莫說!他有個花枝也似女兒,獻在一個奢遮去處。這個女兒不受福德,卻跟一個碾玉的待詔逃走了。前日從湖南潭州捉將回來,送在臨安府吃官司,那女兒吃郡王捉進後花園裡去,老夫妻見女兒捉去,就當下尋死覓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關着門在這裡。”來人見說,再回建康府來,兀自來到家。 且說崔寧正在家中坐,只見外面有人道:“你尋崔待詔住處?這裡便是。”崔寧叫出渾家來看時,不是別人,認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見了,喜歡的做一處。那去取老兒的人,隔一日才到,說如此這般,尋下見,卻空走了這遭。兩個老的且自來到這裡了。兩個老人道:“卻生受你,我不知你們在建康住,教我尋來尋去,直到這裡。”其時四口同住,不在話下。 且說朝廷官里,一口到偏殿看玩寶器,拿起這玉觀音來看,這個觀音身上,當時有一個天鈴兒,失手脫下,即時間近侍官員:“卻如何修理得?”官員將土觀音反覆看了,道:“好個玉觀音!怎地脫落了鈴兒?”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寧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這個人來,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寧。郡王回奏:“崔寧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時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寧到行在歇泊了。當時宣崔寧見駕,將這玉觀音教他領去,用心整理。崔寧謝了恩,尋一塊一般的玉,碾一個鈴兒接住了,御前交納,破分清給養了崔寧,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寧道:“我今日遭際御前,爭得氣。再來清溯河下尋問屋兒開個碾玉鋪,須不怕你們樟見!” 可煞事有鬥巧,方才開得鋪三兩日,一個漢子從外面過來,就是那郭排軍。見了崔待詔,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卻在這裡住?”抬起頭來,看櫃身里卻立着崔待詔的渾家。郭排軍吃了一驚,拽開腳步就走。渾家說與大夫道:“你與我叫住那排軍!我相問則個。”正是: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崔待詔即時趕上扯住,只見郭排軍把頭只管惻來側去,口裡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沒奈何,只得與崔寧回來,到家中坐地。渾家與他相見了,便問:“郭排軍,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卻歸來說與郡王,壞了我兩個的好事。今日遭際御前,卻不怕你去說。”郭排軍吃他相同得無言可答,只道得一聲“得罪!”相別了。便來到府里,對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這漢則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工問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過,見崔寧開個碾玉鋪,卻見櫃身里一個婦女,便是秀秀養娘。”郡王焦躁道:“又來胡說!秀秀被我打殺了,埋在後花園,你須也看見,如何又在那裡?卻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問了一回。怕恩王下信,勒下軍令狀了去,”郡上道:“真箇在時,你勒軍令狀來!”那漢也是合苦,真箇寫一紙軍令狀來。郡王收了,叫兩個當直的轎番,抬一頂轎子,教:“取這妮子來。若真箇在,把來凱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須替他凱取一刀!”郭立同兩個轎番來取秀秀。正是:麥穗兩歧,農人難辨。 郭立是關西人,樸直,卻不知軍令狀如何胡亂勒得!三個一徑來到崔寧家裡,那秀秀兀自在櫃身里坐地。見那郭排軍來得恁地慌忙,卻不知他勒了軍令狀來取你。郭排軍道:“小娘子,郡王鈞旨,教來取你則個。”秀秀道:“既如此,你們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時人士梳洗,換了衣服出來,上了轎,分付了丈夫。兩個轎番便抬着,徑到府前。郭立先人去,郡王正在廳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養娘。”郡王道:“着他入來!”郭立出來道。“小娘子,郡王教你進來。”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傾在身上,開着口,則合不得,就轎子裡不見了秀秀養娘。問那兩個轎番道:“我不知,則見他上轎,抬到這裡,又不曾轉動。”那漢叫將人來道:“告恩王,恁地真箇有鬼!”郡王道:“卻不叵耐!”教人:“捉這漢,等我取過軍令狀來,如今凱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來。”那漢從來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數次官了。蓋緣是粗人,只教他做排軍。這漢慌了道:“見有兩個轎番見證,乞叫來問。”即時叫將轎番來道:“見他上轎,抬到這裡,卻不見了。”說得一般,想必真箇有鬼,只消得叫將崔寧來間。便使人叫崔寧來到府中。崔寧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寧事,且放他去。”崔寧拜辭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寧聽得說渾家是鬼,到家中間丈人丈母。兩個面面廝覷,走出門,看着清湖河裡,撲通地都跳下水去了。當下叫救人,打撈,便不見了屍首。原來當時打殺秀秀時,兩個老的聽得說,便跳在河裡,已自死了。這兩個也是鬼。崔寧到家中,沒情沒緒,走進房中,只見渾家坐在床上。崔寧道:“告姐姐,饒我性命!”秀秀道:”我因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後花園裡。卻恨郭排軍多口,今日已報了冤讎,郡王已將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罷起身,雙手揪住崔寧,叫得一聲,匹然倒地。鄰舍都來看時,只見:兩部脈盡總皆沉,一命已歸黃壤下。崔寧也被扯去,和父母四個,一塊兒做鬼去了。後人評論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軍禁不住閒磕牙。 璩秀娘捨不得生眷屬,崔待詔撇不脫鬼冤家 第九卷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 堪羨當年李謫仙,吟詩斗酒有連篇; 蟠胸錦繡欺時彥,落筆風雲邁古賢。 書草和番威遠塞,詞歌傾國媚新弦; 莫言才幹風流盡,明月長懸採石邊。 話說唐玄宗皇帝朝,有個才幹,姓李,名白,字大白。乃西梁武昭興聖皇帝李局九世孫,西川錦州人也。其母夢長庚人懷而生,那長庚星又名大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那李白主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飄然出世之表。十歲時,便精通書史,出口成章,人都誇他錦心繡口,又說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為李謫仙。有杜工部贈詩為證: 昔年有狂客,號爾滴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位鬼神! 聲名從此大,淚沒一朝伸。 文采承殊握,流傳必絕倫。 李白又自稱青蓮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進,志欲邀游四海,看盡天下名山,嘗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次居雲夢,復隱於祖僚山竹溪,與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飲,號為竹溪六逸。有人說湖州烏程酒甚佳,白不遠千里而往,到酒肆中,開懷暢飲,旁若無人。時有逸葉司馬經過,聞白狂歌之聲,遣從者問其何人。白隨口答詩四句。 青蓮居士滴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邊葉司馬大驚,問道:“莫非蜀中李滴仙麼?聞名久矣1”遂請相見,留飲十日,厚有所贈。臨別,問道:“以青蓮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不游長安應舉?”豐白道:”目令朝政紊亂,公道全無,請託者登高第,納賄者獲科名。非此二者,雖有孔孟之賢,晁董之才,無由自達。白所以流連詩倆,免受盲試官之氣耳。”跡葉司馬道:“雖則如此,足下誰人不知?一到長安,必有人薦拔。” 李白從其言,乃游長安。一日到紫極宮遊玩,遇了翰林學土賀知章,通姓道名,彼此相慕。知章遂邀李白干酒肆中,解下金貂,當酒同飲。至夜不舍,遂留豐白於家中下榻,結為兄弟。次日,豐白將行李搬至賀內翰宅,每日談詩飲酒,賓主甚是相得。時光在苒,不覺試期已迫。賀內翰道:“今春南省試官,正是楊貴妃兄楊國忠大師,監視官乃大尉高力士,二人都是受財之人。賢弟卻無金銀買囑他,便有沖天學問,見不得聖天子。此二人與下官皆有相識,下官寫一封札子去,預先囑託,或者看薄面一二。”李白雖則才大氣高,遇了這等時勢,況巨內翰高情,下好違阻,賀內翰寫了柬帖,投與楊太師、高力士。 二人接開看了,冷笑道:“賀內翰受了李白金銀,卻寫紂空書在我這裡討白人情,到那日專記,如有李白名字卷子,不問好歹,即時批落。”時值三月三日,大開南省,會天下才人,盡呈卷子。李白才思有餘,一筆揮就、第一個交卷。楊國忠見卷子上有豐白名字,也下看文字,亂筆塗抹道:“這樣書生,只好與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也下中,只好與我着襪脫靴。”喝令將李白推搶出去。正是: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李白被試官屈批卷子,怨氣衝天,回至內翰宅中,立誓:“久後吾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與我脫靴,方才滿願。”賀內翰勸白:“且休煩惱,權在舍下安歇。待三年,再開試場,別換試官,必然登第。”終日共李白飲酒賦詩。 日在月來,不覺一載。忽一日,有番使帝國書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賀內翰陪接番使,在館驛安下。次日閣門舍人接得番使國書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學士,拆開番書,全然不識一字,拜伏金階啟奏:“此書皆是鳥獸之跡,臣等學識淺短,不識一字。”天子聞奏,將與南省試官楊國忠開讀。楊國忠開看,雙目如盲,亦不曉得,天子宣間滿朝文武,並無一人曉得,不知書上有何吉凶言語。龍顏大怒,喝罵朝臣:“在有許多文武,井無一個飽學之土與聯分憂。此書識不得,將何回答發落番使,卻被番邦笑恥,欺侮南朝,必動於戈,來侵邊界,如之親何!敕限三日,若無人識此番書,一概停俸;六日尤人,一概停職;九日無人,一概問罪。別選賢良,並扶社稷。”聖旨一出,諸官默默無言,再無一人敢奏。天子轉添煩惱。 賀內翰朝散回家,將此事述於李白。白微微冷笑:“可借我李某去年不曾及第為官,不得與天子分憂。”賀內翰大驚道:“想必賢弟博學多能,辨識番書,下官當於駕前保奏。”次日,賀知章人朝,越班奏道:“臣啟陛下,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學多能。要辨番書,非此人下可。”天子准奏,即遣使命,資詔前去內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臣乃遠方布衣,無才無識,今朝中有許多官僚,都是飽學之儒,何必間及草莽?臣下敢奉詔,恐得罪於朝貴。”說這句“恐得罪於朝貴”,隱隱刺着楊、高二人,使命回奏。天子初問賀知章:“李白不肯奉詔,其意云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蓋世,學問驚人。只為去年試場中,被試官屈批了卷子,羞搶出門,今日教他白衣人朝,有愧於心。乞陛下賜以恩典,遣一位大臣再往,必然奉詔。”玄字道:“依卿所奏。欽賜李白進士及第,着紫袍金帶,紗帽象簡見駕。就煩卿自在迎取,卿不可辭!” 賀知章領旨回家,請豐白開讀,備述夭子倦倦求賢之意。李白穿了御賜袍服,望悶拜謝。遂騎馬隨賀內翰人朝,玄宗於御座專待李白。李白至金階拜舞,山呼謝恩,躬身而立。天子一見李白,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如飢得食,如旱得雲。開金口,動玉音,道:“今有番國責書,無人能曉,特宣卿至,為朕分憂。”白躬身奏道:“臣因學淺,被大師批卷不中,高大尉將臣推搶出門。今有番書,何不令試官回答,卻乃久滯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稱試官之怠,怎能稱皇上之意?”天子道:“朕自知卿,卿其勿辭!”遂命侍臣捧番書賜李白觀看。李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對御座前將唐音譯出,宣讀如流。番書云: 渤海國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麗,與俺國逼近,邊兵屢屢侵犯吾界,想出自宮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來講,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俺國,俺有好物事相送。大白山之蕪,南海之昆布,柵城之鼓,扶件之鹿,郭頜之永,率賓之馬,沃州之綿,循淪河之鯽,丸都之李,樂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還不肯,俺起兵來廝殺,且看那家勝敗! 眾官聽得讀罷番書,下覺失驚,面面相覷,盡稱“難得”。天子聽了番書,龍情不悅。沉吟良久,方問西班文武:“今被番家要興兵搶占高麗,有何策可以應敵?”兩班丈武,如泥塑木雕,無人敢應。賀知章啟奏道:“自大宗皇帝三征高麗,不知殺了多少生靈,不能取勝,府庫為之虛耗。天幸蓋蘇文死了,其子男生兄弟爭權,為我鄉導。高宗皇帝遣老將李勵、薛仁貴統百萬雄兵,大小百戰,方才診滅。今承平日久,無將無兵,倘干戈復動,難保必勝。兵連禍結,不知何時而止?願吾皇聖鑒!”天子道:“似此如何回答他?”知章道:“陛丁試問李白,必然善於辭命。”天子乃召白問之。李白奏道:“臣啟陛下,此事不勞聖慮,來日宜番使入朝,臣當面回答番書,與他一般字跡,書中言語,羞辱番家,須要番國可毒拱手來降。”天子問,“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風俗,稱其王曰可毒。猶回屹稱可汗,吐番稱讚普,六詔稱詔,河陵稱悉莫成,各從其俗。”天子見其應對不窮,聖心大悅,即日拜為翰林學士。遂設宴於金鑾殿,宮商迭奏,琴瑟喧閱,嬪妃進酒,彩女傳杯。御音傳示:“李卿,可開懷暢飲,休拘禮法。”李白儘量而飲,不覺酒濃身軟。天於令內官扶於殿側安寢。 次日五鼓,天子升殿。淨鞭三下響,文武頁班齊。李白宿醒猶未醒,內官催促進朝。百官朝見已畢,天子召豐白上殿,見其面尚帶酒容,兩眼兀自有朦朧之意。天子分付內侍,教御廚中造三分醒酒酞魚羹來。須臾,內恃將金盤捧到魚羹一碗。天子見羹氣大熱,御手取牙答調之良久,賜與李學士。李白跪而食之,頓覺爽快。是時百官見夭子恩幸李白,且驚且喜,驚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惟楊國忠,高力士揪然有不樂之色。聖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見聖已畢。李白紫衣紗帽,飄飄然有神仙凌雲之態,手捧番書立於左側柱下,朗聲而讀,一字尤差,番使大駭。李白道:“小邦失禮,聖上洪度如工,置而下較,有詔批答,汝宜靜聽!”番官戰戰兢兢,跪於階下。天子命設七寶床於御座之傍,取於聞白五硯,象管免毫筆,獨草尤香墨,五色金花箋,排列停當。賜李白近御榻前,坐錦墩草沼。李白奏道:“臣靴不淨,有污前席,望皇上寬恩,賜臣脫靴結襪而登。”天子准奏,命一小內侍:“與李學士脫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入試春鬧,被楊大師批落,高大尉趕逐,今日見二人押班,臣之神氣不旺。乞玉音分付楊國忠與臣捧硯磨墨,高力士與臣脫靴?襪,臣意氣始得自豪,舉筆草詔,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天子用人之際,恐拂其意,只得傳旨,教“楊國忠捧硯,高力十脫靴”。二人心裡暗畸自揣,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這樣書生,只好與我磨墨脫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時寵幸,就來還話,報復前仇。出於無奈,下敢違背聖旨,正是敢怒而下敢言。常言道: 冤家不可結,結了無休歇。 侮人還自侮,說人還自說。 李白此時昂昂得意,蹄襪登褥,坐於錦墩。楊國忠磨得墨濃,捧硯侍立。論來爵位不同,怎麼豐學士坐了,楊大師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言,天子寵以殊禮。楊大師奉旨磨墨,下曾賜坐,只得侍立。李白左手將須一拂,右手舉起中山兔穎,向五花箋上,手不停揮,須臾,草就嚇蠻書。字畫齊整,並無差落,獻於龍案之匕天予看了大驚,都是照樣番書,一字不識。傳與百官看了,備各駭然,天子命李白誦之。李白就御座前朗誦一遍: 大唐開元皇帝,詔渝渤海可毒,向昔石卵不敵。蛇龍不鬥。本翰應運開天,撫有四海,將勇卒精,甲堅兵銳。頷利背盟而被擒,弄贊鑄鵝而納誓;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言之鳥,波斯獻捕鼠之蛇,拂蒜進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坷陵,夜光珠貢於林邑;骨利於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醉之獻。無非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殆滅,豈非邊天之咎徽,衡大之明鑑與!況爾海外小邦,高麗附國,比之中國,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鵝驕不遜,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頻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方今聖度汪洋,恕爾狂悻,急宜悔禍,勤修歲事,毋取誅俗,為四夷笑。爾其三思哉!故諭。 天子聞之大喜,再命李白對番官面宣一通,然後用寶入函。李白仍叫高大尉着靴,方才下殿,喚番官聽詔。李白重讀一遍,讀得聲韻鏗鏘,番使不敢則聲,面如上色,不免山呼拜舞辭朝,賀內翰送出都門,番官私問道:“適才讀詔者何人?”內翰道:“姓李名白,官拜翰林學士。”番使道:“多大的官,使大師捧硯,大尉脫靴?”內翰道:“大師大臣,大尉親臣,不過人間之極貴。那李學士乃天上神仙下降,贊助天朝,更有何人可及!”番使點頭而別,歸至本國,與國王述之,國王看了國書,大驚,與國人商議,天朝有神仙贊助,如何敵得。寫了降表,願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天於深敬李白,欲重加官職。李白啟奏:“臣丁願受職,願得逍遙散誕,供奉御前,如漢東方朔故事。”天子道:“卿既不受職,朕所有黃金白壁,奇珍異寶,惟卿所好/李白奏道:“臣亦不願受金五,願得從陛下游幸,日飲美酒三千倘,足矣:”天子知李白清高,不忍相強。從此時時賜宴,留宿於金鑾毆中,訪以政事,恩幸日隆。一日,李白乘馬游長安街,忽聽得鑼鼓齊嗚,見一簇刀斧手,擁着一輛囚車行來。白停駿問之,乃是并州解到夫機將官,今押赴東市處斬。那囚車中,囚着個美大夫,生得甚是英偉,叩其姓名,聲如洪鐘,答道:”姓郭名子儀/李白相他容貌非凡,他日必為國家柱石,遂喝住刀斧手:“待我親住駕前保奏。”眾人知是李滴仙學士,御手調羹的,誰敢下依。李自當時回馬,直叩宮門,求見天子,討了一道赦敕,親往東市開讀,打開囚車,放出於儀,許他帶罪立功。子儀拜謝李白活命之恩,異日銜環結草,下敢忘報。此事閣過不題。 是時,宮中最重木芍藥,是揚州貢來的。如今叫做牡丹花,唐時謂之木芍藥。宮中種得四本,開出四樣顏色,那四樣,大紅、深紫、淺紅、通白。玄宗天子移植於沉香亭前,與楊貴妃娘娘賞玩,詔梨園子弟奏樂。天子道:“對妃子,賞名花,新花安用舊曲?”這命梨園長李龜年召李學士入官。有內侍說道:“李學士往長安市上酒肆中去了。”龜年不在九街,不走三市,一徑尋到長安市去。只聽得一個大酒樓上,有人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是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豐龜年道:“這歌的不是李學士是誰?”大踏步上樓梯來,只見李白獨占一個小小座頭,桌上花瓶內供一枝碧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吃得酪叮大醉,手執巨獻,兀自下放。龜年上前道:“聖上在沉香亭宣召學士,快去!”眾酒客聞得有聖旨,一時驚駭,都站起來閒看。李白全然不理,張開醉眼,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念了這句詩,就瞑然欲睡。李龜年也有三分主意,向樓窗在下一招,七八個從者,一齊上樓。不由分說,手忙腳亂,抬李學士到於門前,上了玉花騙,眾人左扶右持,龜年策馬在後相隨,直跑到五鳳樓前。天子又遣內侍來催促了,敕賜“走馬人宮”。龜年遂不扶李白下馬,同內侍幫扶,直至後宮,過了興慶池,來到沉香亭。夭子見李白在馬上雙眸緊閉,兀自未醒。命內侍鋪紫潞桶於亭側,扶白下馬少臥。親往省視,見白口流涎沫,天子親以尤袖拭之。貴妃奏道:“妾聞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內侍汲興慶池水,使宮女含而噴之。白夢中驚醒,見御駕,大驚,俯伏道:“臣該萬死!臣乃酒中之仙,幸陛下恕匝!”天子御手攙起道:“今日同妃子賞名花,不可無新詞,所以召卿,可作《清平調房三章。”李龜年取主花箋授白:白帶醉一揮,立成三首。 其一曰。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佛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曰。 一技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在斷腸。 潛問漢宮難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曰: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天子覽詞,稱美下已:”似此天才,豈不壓倒翰林院許多學士。”即命龜年按調而歌,梨園眾予弟絲竹並進,夭子自吹玉笛以和之。歌畢,貴妃斂繡中,再拜稱謝。天子道:“莫謝朕,可謝學士也!”貴妃持玻璃七主杯,親酌西涼葡萄酒,命官女賜豐學士飲。天子敕賜李白遍游內苑,令內侍以美酒隨後,恣其酣飲。自是宮中內宴,李白每每被召,連貴妃亦愛而重之。 高力士深恨脫靴之事,無可奈何。一日,貴妃重吟前所製售清平調》三首,倚欄嘆羨。高力土見四下無人,乘間奏道:“奴婢初意娘娘聞豐白此詞,怨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貴妃道:”有何可怨?”力士奏道:“‘可憐飛燕倚新妝’,那飛燕姓趙,乃西漢成帝之後。則今畫圖中,畫着一個武士,手托金盤,盤中有一女子,舉袖而舞,那個便是趙飛燕。生得腰肢細軟,行步輕盈,芳人千執花枝顫曰然,成帝寵幸無比。誰知飛燕況與燕赤鳳相通,匿於複壁之中。成帝入宮,聞壁衣內有人咳嗽聲,搜得赤鳳殺之。欲廢趙後,賴其妹合德力救而止,遂終身不入正宮。今日李白以飛燕比娘娘,此乃濤毀之語,娘娘何丁熟思?”原來貴妃那時以胡人安祿山為養子,出入宮禁,與之私通,滿宮皆知,只瞞得玄宗一人。高力士說飛燕一事,正刺其心。貴妃於是心下懷恨,每干天子前說豐白輕狂使酒,無入臣之禮。天子見貴妃下樂李白,遂不召他內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情知被高力士中傷,天於存疏遠之意,屢次告辭求去,天子不允。乃益縱酒自廢,與賀知章、李适之、妝陽王斑、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友,時人呼為竹中八仙。 卻說玄宗天於心下實是愛重李白,只為宮中不甚相得,所以疏了些兒。見李白屢次乞歸,無心戀悶,乃向李白道:“卿雅志高蹈,許卿暫還,不日再來柏召。但卿有大功於朕,豈可白手還山?卿有所需,朕當上一一給與。”李白奏道:“臣一無所需,但得杖頭有錢,日沽一醉足矣。”天子乃賜金牌一面,牌上御書:“敕賜李白力天下無憂學士,逍遙落托秀才,逢坊吃酒,遇庫支錢,府給千貫,縣給五百貫。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失敬者,以違詔論。”又賜黃金千兩,錦袍玉帶,金鞍龍馬,從者二十人。白叩頭謝恩,天於又賜金花二朵,御酒三杯,於駕前上馬出韌,百官俱給假,攜酒送行,自長安街直接到十里長亭,樽博不絕。只有楊大師、高大尉二人懷恨不送。內中惟賀內翰等酒友七人,直送至百里之外,流連三日而別。李白集中有《還山別金門知己詩》,略云: 恭承丹鳳詔,數起煙蘿中。 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 閒來東武吟,曲盡情未終。 書此謝知己,扁舟尋釣翁。 李白錦衣紗帽,上馬登程,一路只稱錦衣公子。果然逢坊飲酒,遇庫支錢。下一日,回至錦州,與許氏夫人相見。官府聞李學上回家,都來拜賀,無日下醉。日往月來,不覺半載。一日白對許氏說,要出外遊玩山水,打扮做秀才模樣,身邊藏了御賜金牌,帶一個小僕,騎一健驢,任意而行。府縣酒資,照牌供給。忽一日,行到華陰界上,聽得人言華陰縣知縣貪財害民,豐白生計,要去治他。來到縣前,令小僕退去,獨自倒騎着驢子,於縣門首連打三回,那知縣在廳上取問公事,觀見了,連聲:“可惡,可惡:怎敢調戲父母官!”速令公吏人等拿至廳前取問。李白微微詐醉,連問不答。知縣令獄卒押人牢中,待他酒醒,着他好生供狀,來日決斷。獄卒將豐白領入牢中,見了獄官,掀髯長笑。獄官道:“想此人是風顛的?”李白道:“也不風,也不顛。”獄官道:“既不風顛,好生供狀。你是何人?為何到此騎驢,搪突縣主?”李白道:“要我供狀,取紙筆來。”獄卒將紙筆置於案上,李白扯獄官在一邊說道:“讓開一步待我寫。”獄官笑道:“且看這風漢寫出甚麼來!”李白寫道: 供狀錦州人,姓李單名白。弱冠廣文章,揮毫神鬼位。長安列八仙,竹溪稱六逸,曾草嚇蠻書,聲名播絕域,玉輦每趨陪,金鑾為寢室。吸羹御手調,流涎御袍拭,高大尉脫靴,楊太師磨墨。天子殿前尚容乘馬行,華陰縣裡不許我騎驢人?請驗金牌,便知來歷。 寫畢,遞與獄官看了,獄官唬得魂驚魄散,低頭下拜道:“學士老爺,可憐小入蒙官發遣,身不由己,萬望海涵赦罪!”李白道:“不干你事,只要你對知縣說,我奉金牌聖旨而來,所得何罪,拘我在此?”獄官拜謝了,即忙將供狀呈與知縣,並述有金牌聖旨。知縣此時如小兒初聞霹靂,無孔可鑽,只得同獄官到牢中參見節學士,叩頭哀告道,“小官有眼下識泰山,一時冒犯,乞賜憐恫!”在職諸官,聞知此事,都來拜求,請學士到廳上正面坐下,眾官庭參已畢。李白取出金牌,與眾官看,牌上寫道:“學士所到,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不敬者,以違詔論。”——“汝等當得何罪?”眾官看罷聖旨,一齊低頭禮拜,“我等都該萬死。”李白見眾官苦苦哀求,笑道:“你等受國家爵祿,如何又去貪財害民?如若改過前非,方免汝罪。”眾官聽說,人人拱手,個個遵依,不敢再犯。就在廳上大排筵宴,管待學士飲酒三日方散。自是知縣洗心滌慮,遂為良牧。此信聞於他郡,都猜道朝廷差李學士出外私行觀風考政,無不化貪為廉,化殘為善。 李白遍歷趙、魏、燕、晉、齊、梁、吳、楚,無不流連山水,極詩酒之趣。後因安祿山反叛,明皇車駕幸蜀,誅國忠於軍中,縊貴妃於佛寺,白避亂隱於廬山。永王玲時為東南節度使,陰有乘機自立之志。聞內大才,強逼下山,欲授偽職,李自下從,拘留於幕府。未幾,肅字即位於靈武,拜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克復兩京。有人告永王磷謀叛,肅宗即遣子儀移兵討之,永王兵敗,李白方得脫身,逃至潯陽江口,被守江把總擒拿,把做叛黨,解到郭元帥軍前。子儀見是李學士,即喝退軍土,親懈其縛,置於上位。納頭便拜道:“昔日長安東市,若非恩人相救,焉有今日?”即命治酒壓驚,連夜修本,奏上天子,為李白辨冤,且追敘其嚇蠻書之功,薦其才可以大用,此乃施恩而得報也。正是: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時楊國忠已死,高力士亦遠貶他方,玄宗皇帝自蜀迎歸為大上皇,亦對肅宗稱李白奇才。肅宗乃徽白為左拾遺。白嘆宦海沉迷,不得逍遙自在,辭而不受,別了郭子儀,送泛舟游侗庭岳陽,再過金陵,泊舟於千石江邊。是夜,月明如晝。李自在江頭暢飲,忽聞天際樂聲味亮,漸近舟次,舟人都下聞,只有李白聽得。忽然江中風浪大作,有鯨魚數丈,奮孟而起,仙童二人,手持施節,到李白面前,口稱:“上帝奉迎星主還位。”舟人都驚倒,須臾甦醒。只見李學士坐於鯨背,音樂前導,騰空而去。明日將此事告於當塗縣令李陽冰,陽冰具表奏聞。天子敕建李滴仙詞於千石山上,春秋二祭。 到宋太平興國年問,有書生於月夜渡採石江,見錦帆西來,船頭上有白牌一面,寫“詩伯”二字。書生遂朗吟二句道:“誰人江上稱詩伯?錦繡文章借一觀!”舟中有人和云:“夜靜不堪題絕句,恐驚星斗落江寒。”書生大驚,正欲傍舟相訪,那船泊於千石之下。舟中人紫衣紗帽,飄然若仙,徑投李滴仙伺中。書生隨後求之詞中,並無人跡,方知和詩者即李白也。至今人稱“酒仙”、“詩伯”,皆推李白為第一雲。 嚇蠻書草見天才,天子調羹親賜來。 一自騎鯨天上去,江流採石有餘哀。 第十卷 錢舍人題詩燕子樓 煙花風景眼前休,此地仍傳燕子樓。 鴛夢肯忘三月意?翠肇能省一生愁。 拓因零落難重舞,蓮為單開不並頭。 嬌艷豈無黃壤痤?至今人過說風流。 話說大唐自政治大聖大孝皇帝溢法大宗開基之後,至十二帝憲宗登位,凡一百九十三年,天下無事日久,兵甲生塵,刑具不用。時有禮部尚書張建封做官年久,恐妨賢路,遂奏乞骸骨歸田養老。憲宗曰:“卿年齒未衰,豈宜退位?果欲避冗辭繁,敕鎮青徐數郡。”建封奏曰:“臣雖菲才,既蒙聖恩,白當竭力。”遂敕建封節制武寧軍事,建封大喜。平昔愛才好客,既鎮武寧,揀選才能之士,禮置門下。後房歌姬舞妓,非知書識禮者不用。武寧有妓關盼盼,乃徐方之絕色也。但見: 歌喉請亮,舞態霎姿。調弦成合格新聲,品竹作出塵雅韻。琴彈古調,棋刃新圖。賦詩琢句,追風雅見於篇中,溺管丹青,奪造化生於筆下。 建封雖聞其才色無雙,緣到任之初,未暇召於搏阻之間。忽一日,中書舍人自樂天名居易,自長安宋,宣諭充剩,路過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樂天遠來,遂置腐邀飲於公館,只見: 幕卷流蘇,簾垂朱箔。瑞腦煙噴寶鴨,香。光溢瓊壺。果劈天漿,食烹異味。緒羅珠翠,列兩行粉面梅妝;脆管繁音,奏一派新聲雅韻:遍地舞捆鋪蜀錦,當筵歌拍按紅牙。 當時酒至數巡,食供兩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於筵前,轉袖調弦,獨奏一曲,縴手斜拈,輕敲慢按。滿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韻爽煩漾。須臾彈徹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與樂天俱喜調韻清雅,視其精神舉止,但見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天然,迥出倫輩。回視其餘諸妓,粉黛如上。遂吁而問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緩移蓮步,向前對曰:“賤妾關盼盼也。”建封喜下白勝,笑謂樂天曰:“彭門樂事,不出於此。”樂天曰:“似此佳人,名達帝都,信非虛也!”建封曰:“誠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詩贈之?”樂天曰:“但恐句拙,反污麗人之美。”盼盼據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質醜陋,敢煩珠玉?若果不以猥賤見棄,是微軀隨雅文不朽,豈勝身後之茉哉;”樂天喜其黠慧、遂口吟一絕: 鳳撥金翎砌,檀槽後帶垂。 醉嬌無氣力,風裊牡丹枝。 盼盼拜謝樂天曰:“賤妾之名,喜傳於後世,皆舍人所賜也,”於是賓主歡治,盡醉而散。 翌日樂天車馬東去。自此建封專寵盼盼,遂於府第之們,擇佳地創建一樓,名曰“燕子樓”,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輕車潛往,與盼盼宴飲;交飛玉聳,共理簽簧,碑錦相偎,駕主共展,絝窗唱和,指花月為題,繡閻論情,對松篤為誓。歌笑管弦,情愛方濃。不幸彩雲易散,皓月難圓。建封染病,盼盼請醫調治,服藥無效,間卜無靈,轉加沉重而死。子孫護持靈楓,歸葬北郎,獨棄盼盼於燕子樓中。香消衣被,塵滿琴箏,沉沉朱戶長商,悄悄翠簾不捲。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婦人,無他計報尚書恩德,請落髮為尼,誦佛經資公冥福,盡此一世,誓不再嫁/遂閉戶獨居,凡十換墾霜,人無見面者。鄉黨中有好事君子,慕其才貌,憐其孤勞,暗暗通書,以窺其意。盼盼為詩以代京答,前後積三百餘首,編綴成隼,名曰《燕子樓集》,樓板流傳於世。 忽一日,金風破暑,玉露生涼,雁字橫空,鑷聲喧草。寂寥院字無人,靜協於秋色。盼盼倚欄長嘆,獨言口:“我作之詩,皆訴愁苦,未知他人能曉我意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賦詩寄呈樂天,訴我衷腸,必表我不負張公之德。遂作詩三絕,緘封付老蒼頭,馳赴西洛,謂白公投下。白樂天得詩,啟緘展視,其一曰: 北郵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人思悄然。 因埋冠劍歌塵散,紅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適看鴻雁岳陽回,叉睹玄禽送社來。 瑤瑟玉蕭無意緒,任從蛛網結成灰。 其三曰: 樓上殘燈件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桐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樂天看畢,嘆賞良久。意一妓女能守節操如此,豈可齊而不答?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蒼頭馳歸。盼盼接得,折開視之,其一曰: 鋼暈羅衫色似煙,一回看着一潛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得幾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家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下成灰。 其三曰。 滿簾明月滿庭霜,被冷香銷拂臥床。 燕子樓前清夜雨,秋來只為一人長。 盼盼吟玩久之,雖獲驅珠和壁,未足比此詩之美。笑謂侍女曰:“自此之後,方表我一點真心。”正欲藏之筐中,見紙尾淡墨題小字數行,遂復展看,又有詩一首: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死不相隨。 盼盼一見此詩,愁鎖雙眉,淚盈滿臉,悲泣啞咽,告侍女曰:“向日尚書身死,我恨不能自縊相隨,恐人言張公有隨死之妾,使尚書有好色之名,是法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樂天下曉,故作詩相諷。我今不死,謗語未息。”遂和韻一章云: 獨宿空樓斂恨眉,身如春後致殘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諷道泉台不去隨。 書罷擲筆於地,掩面長吁。久之,拭淚告侍女曰:“我無計報公厚德,惟墜樓一死,以表我心,”道罷,縴手緊窘繡袂,玉肌斜靠雕欄,有心報德酬恩,無意愉生苟活,下視高樓,踴躍奮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橫夭?”盼盼曰:“一片誠心,人不能表,不死何為?”侍女勸曰,“今損軀報德,此心雖佳,但粉骨碎身,於公何益?且遺老母,使何人侍養?”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誦佛經,祝公冥福。”自此之後,盼盼惟食素飯一盂,閉閣焚香,坐誦佛經。雖比屋未嘗見面。久之鬢雲懶掠,眉黛情描,倦理寶瑟瑤琴,厭對鴛亥鳳枕,不施朱粉,似春歸欲謝廬嶺梅花;瘦損腰肢,如秋後消疏隋堤楊柳,每遇花辰月夕,感舊悲哀,寢食失常。不幸寢疾,伏枕月殺,速爾不起。老母遂卜吉葬於燕子樓後。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問,而建封子孫,亦散蕩消索。盼盼所居燕於樓遂為官司所占。其他近郡圃,出其形勢改作花園,為郡將游賞之地。星霜屢改,歲月頻遷,唐運告終,五代更伯。當周顯德之未,天水真人承運而興,整頓朝綱,經營禮法。顧視而妖氛寢滅,指揮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葉之時,四海無大吠之警,當時有中書舍人錢易,字希白,乃吳越工錢鑼之後裔也。文行侍詞,獨步朝野,久住紫蔽,怠欲一歷外任。遂困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據詞掖,無毫髮之功,乞一小郡,庶竭駕駱廣上曰:“青魯地腴人善,卿可出鎮彭門。”遂除希向節制武寧軍,希白得旨謝恩。下車之日,宣揚皇化,整肅條章;訪民瘦於井邑,享冤在於囹圄;屈己待人,親拼勸農;寬仁惠愛,勸化凶頑,悉皆奉業守約,廉謹公平。聽政月余,節屆清明。既在暇日,了無一享,因獨步東階。天氣乍暄,無可消遣,遂呼蒼頭前導,閒遊圃中。但見。 晴光霉霄,淑景融融,小桃綻妝臉紅深,嫩柳裊宮腰細軟。幽亭雅彬,深藏花圃陰中,畫肪蘭僥,穩纜回塘岸下。駕金春光時時語,蝶弄睛光擾擾飛。 希自信步,深入芬芳,縱意游賞。到紅紫叢中,忽有危樓飛檻,映遠橫主,基址孤高,規模壯麗。希白舉目仰觀,見畫棟下有牌額,上書“燕子樓”三字。希白曰:“此張建封寵盼盼之處,歲月累更,誰謂遺蹤尚在!”遂攝衣登梯,徑上樓中,但見: 畫棟棲雲,雕梁聳漢,視四野如窺日下,指萬里如睹掌中。遮風翠慕高張,蔽日疏簾低下。移蹤但覺煙霄近,舉目方知宇宙寬。 希白倚欄長嘆言曰:“昔日張公清歌對酒,妙舞過賓,百歲既終,雲消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嘆。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報建封厚遇之恩,雖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樂天詩中,猶譏其下隨建封而死?實憐守節十餘年,自潔之心,混沒下傳。我既知本末,若緘口下為褒揚,盼盼必抱怨於地下。”即呼蒼頭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調長篇,書於素屏之上,其詞曰: 人生百歲能幾日?茬首光陰如過隙。 槽中有酒不成歡,身後虛名又何益? 清河大守真奇偉,曾向春風種桃李。 欲將心事占韶華,無奈紅頗隨逝水。 佳人重義不顧生,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侍寄語三百篇,貫串風騷洗沐耳。 請樓十二橫霄漢,低下升簾鎖雙燕。 嬌魂媚魄不可尋,盡把闌於空倚遍! 希白題罷,朗吟數過,忽有清風襲人,異香拂面。希內大驚,此非花氣,自何而來?方疑訝問,見素屏後有步履之聲。希白即轉屏後窺之,見一女子,雲濃時發,月淡修眉,體欺瑞雪之客光,臉奪奇花之艷麗,金蓮步穩,束素腰輕。一見希白,嬌羞臉黛,急挽金鋪,平掩其身,雖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風韻。希白驚訝,問其姓氏。此女舍金鋪,掩袂向前,敘禮而言曰:“妾乃守園老吏之女也。偶因令節,閒上層樓,忽值公相到來,妾荒急匿身於此,以蔽醜惡。忽聞誦吊盼盼古調新詞,使妾聞之,如獲珠玉,送潛出聽於索屏之後,因而得面台顏。妾之行藏,盡於此矣。”希白見女子容顏秀麗,詞氣清揚,喜悅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聽子議論,想必知音。我適來所作長篇,以為何如?”女曰:“妾門品雖微,酷喜吟詠,聞適來所誦篇章,錦心繡口,使九泉銜恨之心,一旦消釋。”希白又聞此語,愈加喜悅曰:“今日相逢,可謂佳人才幹,還有意無?”女乃款客正色,掩袂言曰:“幸君無及於亂,以全貞潔之心。惟有詩嘈,仰酬厚意。”遂於袖中取彩箋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詩曰: 人去樓空事已深,至今惆悵禾天吟。 非君詩法高題起,誰慰黃泉一片心? 希白讀罷,謂女子曰:“爾既能詩,決非園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君詳詩意,自知賤妾微蹤,何必苦向廣希內春心蕩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據,忽聞檻竹敲窗驚覺,乃一枕遊仙夢,優枕於書窗之下,但見爐煙尚裊,花影微敬,院字沉沉,方當日午。希白推枕而起,兀坐沉思,“夢中所見者,必關盼盼也。何顯然如是?千古所兀,誠為佳夢。”反覆再二嘆曰:“此事當作一詞以記之。”遂成《蝶戀花》詞,信筆書於案上,詞曰: 一枕閒敬春晝午,夢入華臂,邂逅飛涼侶。嬌態翠輦愁不語,彩箋遺我新奇句。凡許芳心猶未訴,風竹敲百,驚散無尋處!惆悵楚雲留不住,斷腸凝望高唐路。 呆跡未乾,忽聞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聲而歌,調清韻美,聲入簾憂。希白審聽窗外歌聲,乃適所作《蝶戀花》詞也。希白大驚曰:“我方作此詞,何人早已先能歌唱?”遂啟窗視之,見一女子翠冠珠洱,玉佩羅裙,向蒼蒼太湖石畔,隱珊珊翠竹叢中,繡鞋不動芳塵,瓊據風飄裊娜。希白仔細定睛看之,轉柳寄花而大。希白唄異,不勝惆悵。後希白宮至尚書,惜軍愛民,百姓贊仰,一夕無病而終,這是後活。正是。 一首新詞吊麗容,貞魂含笑夢相逢。 雖為翰苑名賢事,編入稗官小之中。 警世通言 (1) 警世通言 (2) 警世通言 (3) 警世通言 (4) · *** 小說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