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鹤出院前一天,张俭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张站长突然中风了,半瘫在前儿媳家。当军医的儿媳是个好儿媳,说一对老人还是留在她身边,她毕竟是个内科医生。张俭回到家把这话和小环一说,小环入木三分地说:“你爸半瘫可以做半个保姆,你妈做饭、洗衣、打扫,军队多一个人多一份口粮钱,她又得钱又得劳力,看把她给合算的!” 探亲假一个多月,张俭回厂里上班,段里的书记告诉他,他的入党申请批准了,几乎全票通过,一致认为张俭埋头苦干,作风朴实。张俭的性格很讨巧,上上下下都能从他身上看到优点,滑头的人发现从他那儿偷点懒很容易,他不计较,自己多做一点就是了;顽劣的人觉得他迟钝,作弄作弄他,他没什么反应,撸掉他的帽子他没火气,自行车和他抢道撞上,他也让你撞。他的寡言让领导一看,就是稳重、埋头苦干的象征。告诉他入党的喜讯,他那双看穿千里风尘的骆驼眼仍是半闭半睁,说:“我哪够格呀。” 出了工厂大门天正下着小雨,他生了风似的蹬车。路上他碰到熟人,差点把“下班了”问成“入党了”?入党是桩好事,大好事。不入党升工段长之类的好事是没你份的。张俭不是官迷,张俭只想多挣点,一家子好活一点。 他在路上买了一瓶六角钱的白干,比平常阔气了一角钱。他又一顺腿拐进了自由市场,都在收摊子,能买到的、他舍得买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 他把花生米包在手绢里,也不管手绢马上就五香起来,骑上车,正要蹬,又跳下来。长长的自由市场在一个芦席搭成的拱形棚里,他在尽里头,往外看,入口处一片拱形的雨后夕阳,又明亮又柔嫩的光线里刚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张俭心里从来没有戏文似的酸话,这时也禁不住了。那个身影真美。他又骑上车,悠晃着出了席棚,跟在那个身影后面。渐渐近了,渐渐成了肩并肩。他侧过脸,她一惊,随后马上笑起来。 为什么离去的一个多月让所有的记忆都不算数了?他记忆中的她不是这样卓尔不群。可什么时候他又在人群中见过她?她齐耳的浓密黑发,厚厚的刘海让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属于这里。流浪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不消失的痕迹,就是那些鲜明的轮廓线条。而两个多月前的流产和手术又在她鲜明的轮廓上添了薄薄的丰润,她的两腮润泽得像发育中的女孩子。她白底蓝细格的衬衫也那么衬托她,看起来她是世界上最干净、刚刚从水里出来的一个人。是真的美丽。张俭记起他半生中读过的有限的几本书,所以现在对她的感叹和欣赏不是空无一词。当然,他嘴上还是没什么话,只问她去哪里,刚才是不是淋了雨。 多鹤说她要去丫头的学校,丫头把雨靴雨伞落在学校了,她去帮她找回来。小环呢?小环在罚丫头站呢,抽不开身。 这时是晚上六点半。天已经长了,刚落山的太阳在新栽的杨树梢上留着残红。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他也不说他要陪她去学校,她自然知道他已经在陪伴她。不说话马上就让两个人的心累起来。他侧过脸,看着她从黑发中露出的眉、眼、鼻梁、鼻尖、嘴唇……他怎么要到三十几岁才能踏踏实实地看她,看出不同来呢? 她也侧过脸,她的左半个脸颊被他看伤了似的,有一点不适。 他们的眼睛对上了,都吓坏了。他想,在认识小环前,他恋过哪个姑娘吗?他在看唱戏的时候,对某个小旦有过男人们都有过的非分之想吗?他怎么了?会对一个他认识了###年的人这样心跳?那就是说他没认识过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 刚刚才对视过,她又开始寻找他的眼睛。先从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后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脸时,他回过头。这一次看得长一些,两人都对这种对视很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个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面圆圆的,几乎没有内眼角,往后一点点窄下去,外眼角是两道弯弯的长褶子。这双眼睛说不上标致,但与众不同。再细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给眼睛镶了两道黑圈。 看着看着,他的心又是那样,打了个秋千,只不过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惶恐。上次他惶恐得竟想把她丢弃掉。那的确是畜生干的事。他不愿想那畜生该如何治罪,现在的好时光千载难逢。 两人越是对视,越是贪婪。他们把五分钟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钟。路上碰到一个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张俭掏出五分钱,买了一束,让多鹤挂在衬衫纽扣上。他对自己的异常行为毫不惊奇,好像他生来就是会跟女人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他要到他的心有空闲分析他这些行为时,才会吃惊。现在他的心忙坏了,忙着接受多鹤每一瞥风情十足的目光,忙着以他温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来回报她的风情。男女之间可干的事真多,何止那一桩事呢?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让他心尖肝尖都酥麻了。那手心真软真嫩,像一切被偷盗来的东西那样难以言喻的美妙,比他和她例行公事地躺成一并排,他触摸她的女性基本点要销魂多了。 两人来到学校时天已擦黑,门房问清了他们的来由就放行了。张俭记得丫头是一年级三班,一年级的教室在靠近操场的那排苏联式房子里。学校像这个城市一样崭新,如果不明白“社会主义”这个词的定义,可以看看乳黄色的校舍,再看看这座红白楼房与铁灰高炉相间的新城市。 三班教室的大玻璃窗离门岗不远,用心的话,可以看见刚才那个老门房正在门岗里吃晚饭。张俭问多鹤是否知道丫头的座位号。不知道。一般教室按大小个儿排座,大个儿坐后排,小个儿坐前面。丫头中不溜的个儿,应该坐中间的几排桌椅。中间的课桌全被他们打开桌盖检查了,什么也没找到。那就一张桌一张桌地找。 天渐渐暗了。 两人正要出门,又像失落了什么在身后,都在门口停住。 带着夕阳色彩的暖色黑暗中,他们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每个细节每根毫发每颗雀斑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体己秘密。他们轻轻地拥抱,慢慢把身体分量依到对方怀里,好滋味要一点一点地尝。偷尝的好滋味是好上加好。 张俭把多鹤抱到最靠门的课桌上,多鹤轻声说不行不行,门房离那么近,可以看见。 张俭把她的纽扣解开,嘴巴顶住她的下巴。正是这种随时出现敌情的地方让他浑身着火。他的手掌碰到她的胴体,他的感觉又打了一下秋千。这回是下腹的深处。他存心让自己活受罪,让下腹深处荡起的秋千越悬越高,就越来越让他灵魂出窍。他觉得整个人都荡起秋千来。这受的是什么罪?天堂般的罪。 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于过去。过去她只把他当一个男体,一个能够跟女体配偶的男体,而现在不同了,她把他当作天下独一份,只属于她的独一份,是那种茫茫人海里稍一大意就错过的独一份。这下什么都不同了,抚摸成了独一份的抚摸,每一个抚摸都让她痉挛。谁说女人不会进攻?她的肉体迎出去老远,几乎把他的牵拉过去。她那片优质土壤似乎要把他也埋没包藏了。 他闭着眼乘着秋千一上一下,满心是多鹤左一瞥右一瞥的风情目光。她那么风情又那么蒙昧,这是张俭最感到新鲜刺激的一点。 滋味怎么这么好?一个人的心恋上另一颗心,他的肉体也会恋上她的肉体? 结束时两人全身湿透,却非常不甘心。她穿衣服的时候问他几点了。管他几点,大概八点多了?别去管它。 他们从门岗前走出去时,老门房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断定他们进去没干好事,不是偷东西就是偷情。看来是后者。 走到他们那幢楼的楼下,两人对看一眼。张俭挑挑下巴,多鹤明白了,快步先上楼去。在楼梯上,她摘下衬衫纽扣上的白兰花。花已经成了肌肤相碾的牺牲品,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放在衬衫口袋里。她进了门就胆战心惊地对小环一笑。小环正在和小彭、小石聊天,没在意她。小彭看着多鹤,眼光像是有怨,怨她失约似的。 小石招呼得很大方,说,“哟,小姨回来了。” 多鹤见三个孩子全睡着了,白天的痱子粉在大孩二孩的脖子上,和汗、灰尘混在一起,陷在那肥嫩的肉缝里,成了一圈圈灰白混凝土。丫头也没洗澡就睡着了,只是把自己唯一的白衬衫洗了,也没拧干,挂在灯泡下烤,滴得草席上一大片水。多鹤坐在七歪八倒睡得呼呼作响的孩子们中间,听觉伸到楼梯上去了。她心焦地听着张俭那双大皮鞋又慢又沉地跺在楼梯台阶上。他要她先一步回家,他在后面让蚊子小咬叮,把足够的时间磨蹭掉。就是说,他要把他们之间刚发生的事瞒住小环。她不是也想瞒吗?把白兰花藏进口袋,白兰花又不会告密。可人在最珍惜自己隐秘、最忠于自己秘密恋人时,觉得一切都不可靠,什么都会告密。 就是说,张俭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们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年,一口锅里吃了千万顿饭,一条炕上做过上百次夫妻,偶然一个回首,对方陌生了,但这是一种多好的陌生,和他们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这陌生把什么旧痕都洗掉,给他们一个新的开头。没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里的艳遇。以后,他们人在家,心和身子却可以天天私奔。 她坐在床上想,她和张俭的私奔将背叛这个家庭。正因为此,艳遇好美呀。 她一直听着张俭上楼的声音。一直没有听到。他比她更背叛得彻底。隔壁的大屋传来三个人的说笑。难道他们不奇怪吗?多鹤出去找伞去了两三个小时,张俭干脆失了踪。 九点多钟,两个客人告辞了。在公共走廊上碰见扛着自行车走来的张俭。多鹤听小环说:“哟,你把车扛到四楼上来干吗?”张俭没有回答,只说:“姥姥的,加班加到现在!”小环说:“加班加出牛劲儿来了?把车扛上来,有地方搁吗?”多鹤想,张俭一定心不在焉,心里忙着编瞎话,扛着车上楼也没注意。 多鹤觉得张俭这样的人撒这样的谎,比直接对她唱情歌好听一百倍。又是对小环撒谎。张俭对小环撒谎,等于对他自己撒谎。在多鹤刚进张家时就看出来,他俩就好成了一个人。 他和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接头。他们发现根本不必去走大门:学校的围墙不高,一翻就过。他们还在公园的灌木丛里接头。在铁路边的芦苇沟里接头。在山坡的松林里接头。有一天,他用自行车驮着她,骑了两个小时,到一块陵墓里,四周种了许多美人蕉、大丽菊,他在花丛后面铺一张报纸,就是两人的婚床了。他总是用大夜班下班后的时间带她去远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后山坡。一次两人正缠绵,几个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现,他赶紧用衣服把她盖起来,自己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孩子们扔过去。 他们无处不能幽会,幽会的方式也五花八门。万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怀里还有个人。他从厂里拿了一件胶皮雨衣,打开来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面对一棵树或一堵墙,人从他背后看,都以为他在随地方便。 在小环眼里,他们也没有破绽。多鹤流浪一个多月回来后,学了不少本事,现在会出去买煤、买粮、买菜。小环乐得让她出去干这些没乐子的差役。渐渐地,她出门成了正常的事,闷了,出去散步去。小环知道多鹤一出门就装聋作哑,因为流浪时她那一口话总是惹事。说不通的事,多鹤就给人写:煤太湿,便宜吧;肉太瘦,别人买肥肉,价钱一样?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时张俭会为多鹤准备好搪塞的东西;一捆干黄花菜或者几个皮蛋,或者几个包子。他们幽会结束,他让她拿回家,让小环误以为多鹤逛那么久,为了买几个包子。 这天丫头没有上学,因为种牛痘有点反应。小环把大孩二孩交给丫头看,拉着多鹤去逛街。多鹤和张俭上午要接头,因为他是八点钟下大夜班。多鹤现在撒谎撒得很漂亮,说丫头不舒服,怎么放心她看两个弟弟。 小环前脚走,多鹤后脚便出门了。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叉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经是望穿双眼四个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一样。 他骑车把她带进了厂里的俱乐部。他已经情胆包天了。俱乐部九点放头一场日场电影。他们各种幽会都体验过,唯独没进过电影院。他不顾她对广播里电影里的中国话基本不懂,像全中国所有搞对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样,坚持请她看电影。他也像所有看电影的情侣那样,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蜜枣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汽水和零食很碍手碍脚。被张俭拿到他边上一个空座位上去,搁不稳,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寻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满足。其实他们每找到一个场地,都寻求到不同的满足。越是简陋、凑合,刺激就越大,满足也就越大。电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鹤在张俭手下疯狂了。 电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踏云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一个回合完了,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夜,所谓的圆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现在她记不清他当时是否替她擦了泪。他说他擦了,她说没有。都记不清了,记不清更好,现在想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他们爬起来,发现饿极了。这才想到他们买的蜜枣、汽水、瓜子一样没拿。算了吧,去哪个馆子吃一顿。他还没带她下过馆子。情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花钱的张俭和多鹤此刻倾家荡产也不在乎。 俱乐部对面有几家小馆子。他们无心挑拣,坐进了一家最近的。张俭要了两盘菜:炒肉丝、炒土豆丝,又要了一瓶五两装的白酒。多鹤也要了个杯子,喝了两杯酒。酒喝下去,两人的眼睛就离不开对方的脸,手也离不开对方的手。两人不管其他顾客的错愕:工人区从来没有公开缠绵的男女。他们说的“恶心”“肉麻”,他俩的耳朵也忽略了。原来下小馆喝几两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给他们新刺激。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堂皇,宽大的城堡,常春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他们幽会所耗的巨资渐渐成了张俭怎样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烟都无济于事。他在厂里背的债越来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带两个馒头,现在他馒头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鹤能跟他共享时才拿出来挥霍。 这天他和多鹤坐在一家上海人开的点心铺里。多鹤说她听见小石和小彭议论,说张俭欠了厂里不少钱。 张俭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他欠多少? 他不说话。 她说以后不下馆子了。 他说也就欠两三百块钱,铆铆劲就还了。 她说以后也不看电影了。 他一抬头,脑门上一大摞皱纹。他叫她别嗦,他还想带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这是他们幽会两年来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员又来动员家属参加劳动,小环又是嬉皮笑脸地说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没法出工时,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她愿意去打矿石,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钱。 这是个鄙视悠闲的年代。十岁的丫头忙出忙进,每天跑很远去捡废铁,鞋子一个月穿烂两双。多鹤跟一大群家属每天坐卡车到矿石场,用榔头打矿石,再把矿石倒进一节节空车皮。多鹤和所有家属穿扮得一模一样,都是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块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套两只套袖,而把一根松紧带结成圆形,交叉勒在胸口,两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们再冷,都是这样露着两条赤裸的臂膀耙田、搂草、磨面、喂牲口。女人们分成两组,一组人打,一组人运。两组人隔一天轮一次班。从一条独木桥走上去,把挑的矿石从货车厢外倒进去最是艰难,人也容易摔下来。多鹤很快成了显眼人物:她用一个木桶背矿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个扳手,她走到独木桥顶端,调转身,脊梁朝车内,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开了,矿石正好落进货车里。 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肉体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意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一支手电的光柱突然捅进来。 “里面是谁?!” 张俭脑子“轰”的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朝着手电光源,把多鹤完全包在胸怀里。 “滚出去!”张俭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们滚出来……不出来我叫人了!” 张俭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台放电影的声音并没有断,一般情况下电影院不会轻易断了一场电影来处理他们这类事,这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场场电影时间全乱套。电影院不会干这种傻赔钱的事。尽管观众们或许不在乎停下电影看一场捉奸的好戏。他觉得多鹤在怀里缩成又小又紧的一团,一只手冰凉地抓住他的肩头,微微哆嗦。 “闭了手电,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张俭的声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诈着,一面纳闷:他怎么脱口说出“剁了你”来了?急红了眼想到了旁边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枪?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床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你们出来!” “闭了手电!”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怎么样?”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压阵的压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破化了风化而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爱人首先就不会到那种阴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窝里干那事,多清静、多暖和!” 堵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么,从人群里撤出来,跑到楼下,跳上自行车向家属区飞快蹬去。 难怪张俭和她小姨子多鹤总是一前一后地回家。张俭这个三拳打不出个屁的东西,风流得可以,把窝边肥嫩的草全撸自己嘴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 到了张俭家,邻居们告诉他小环到居委会大食堂去了。按他们给的地点,小彭找着了居委会,是粮店楼上的两间大屋,大屋靠窗的一边,砌了几眼大灶,上面架着铁皮烟囱,通向屋外。居委会的另一间大屋改成了托儿所,几十个孩子滚在芦席上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 小环借着玩兴在大食堂帮了几次伙,但马上跑不掉了。居委会所有女干部动员她留下来当首席大厨,给她上课,讲解“劳动光荣”,让她看家属们排练的说唱小节目“脸上搽得香,头发梳得光,只因不生产,人人说她脏”。两个星期的班上下来,小环开始跑医院,开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条来。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根,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妻俩过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干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脱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胯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屁股压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干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来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里受伤了,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怎么不嫌丢人,跑到外面干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干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裤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裤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小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干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党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尿从不下吊车。保卫干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情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保卫干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一的宝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保卫干事监视和窃听张俭和小环在拘留期间的表现和对话。结果是两人一句对话没有,连坐的姿势都没变过: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对面墙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离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把什么都说了。正像多鹤很多年前就发现的那样,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这样对面坐着,张俭觉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着,那是没有被多鹤占有、永远不会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环的鼻子红了。他见她抬起头,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张俭流泪她不在乎,她不愿当着外人流泪。这门缝里、墙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外人,看不见而已。小环也最爱在张俭面前流泪;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那时的张二孩撩开临时挂起的布门帘,走进来,站在门帘里头。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他的势。从那以后她甚至会时不时仗他的势小小地欺负他一下。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黄昏隔在外面,黄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也有鸡群入笼前的咕咕的叫声,还有二孩妈擤鼻涕、二孩爸干咳的声音。二十岁的张二孩站在门帘里,身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着小环和未见天日就被处死的儿子的血。是怎样处死的?可别告诉她。血已经干了,成了酱色的罪迹。年轻的父亲在蓝底白花的褥单前站了好一阵,骆驼眼什么都看,就是不去看这个非得处死儿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单是处死儿子,还得违背父母,背起断子绝孙不肖不孝的骂名。小环的泪水好迅猛,如同开春的山野化冻。从此后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没了孩子,他们把相关不相关的人们都惹了。她泪水真多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哭开来可以如此舒坦。泪眼里的张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给她的泪水泡发了似的。两盏煤油灯映在她的泪水上,映出许多倒影,他在一片灯火倒影中朝她走过来。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给她擦泪还是擦汗。她用两只手抓住那个手掌,搁在嘴上,手掌很咸,每一条手纹里都淌着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有力气嚎啕了,她为那个儿子尖声嚎丧。嚎着嚎着,她嚎得跑了题:“你个蠢蛋!留我干啥呀你?!没了咱孩儿,你爹妈能让我活吗?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让我活吗?!”二十岁的张二孩让她哭怕了,笨头笨脑地把她抱进怀里。然后她发现他也嚎起来,只是一点声也没有。 此刻面对不再是张二孩的男人,小环的鼻腔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那个张二孩没了,成了这个张俭,这就足够她再放开来嚎一次丧。但她绝不让泪落下来,让外人看去。她的泪正是为了自己被划成外人而生出的。 张俭的目光越来越重,撑不住了,落在一双没有系鞋带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错了的纽扣上。只有在小环面前,他才觉得自己狼狈。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错了。他伤了她的心。 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错。假如任何人强迫他承认他错,他宁愿死。但对小环,他错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要体面,丢人现眼,散尽德性。她对他疼得还不够爱得还不足?他们背着她干这样的事,把她当个外人瞒着。到底瞒了她多久? ……不短了。两年多了。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可这不一样。一腾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为什么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回事,不好说。 就是说,心变了?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意儿,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是心变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么时候变的? 张俭看着小环,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变了吗? 小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问自己的话:是变了吗?是吗? 不变他对多鹤怎么会这样……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浑身就点着了?他过去也碰过她啊。变化开始在两年多以前自由市场的那个偶然相遇吗?不是的。开始得更早。小环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了之后,就在第二天,他看见多鹤在小屋里给孩子们钉被子,心里就有一阵没名堂的温柔。当时她背对着他跪在床上,圆口无领的居家小衫脖子后的按扣开了,露出她后发际线下面软软的、胎毛似的头发。就那一截脖子和那点软发让他没名堂地冲动起来,想上去轻轻抱抱她。中国女孩子再年轻似乎也没有那样的后发际线和那样胎毛似的头发。也许因为她们很少有这种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他奇怪极了,过去只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恶,多鹤身上曾经出现的任何一点日本仪态,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离。而自从知道了多鹤的身世,多鹤那毛茸茸的后发际和跪姿竟变得那样令他疼爱!他在这两年时间里,和她欢爱,和她眉目传情,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爱的是个日本女子,正是这样刹那的醒悟,让他感动不已,近乎流泪: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异国女子!他化解了那么大的敌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过那样戒备、憎恶、冷漠才爱起她来! 她的身世让他变了心,变得对小环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环怎样发落?让她继续做个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点就磨不开身的屋里?她朱小环是狗剩儿?!她朱小环就是一条狗,也是吃屎吃尖儿的那条!她朱小环在这里陪他丢人现眼,陪他给他老张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账可要一笔一笔地跟他好好算。 三个小时的拘留,不了了之。张俭骑着车,带上冷漠乖顺的朱小环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没话,话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看得差不离了。下面就是制裁、发落。张俭只服小环的制裁、发落。 过铁道的时候,小环让张俭往右拐。沿着铁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芦苇,常常有上海职工带着全家老少在铁道边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场上去卖。初冬季节,幸存下来的茭白叶子枯黄,和大蓬大蓬的肮脏芦絮碰出焦脆的声响。张俭陪小环一格一格地走着枕木,自行车推不动,但他咬着扛着它往前走。一列火车远远地来了,在弯道上悠长地鸣笛。小环哇地一声哭起来。 张俭把自行车往芦苇丛里一撂,上来拉她。她一贯的撒泼放赖的劲又来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铁道。火车震得铁轨“嘎嘎”哆嗦,小环哭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能从她不成句的话里听出:谁躲开谁是鳖养的!死了干净!一块让火车轧成肉馅儿最省事! 他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铁道。 火车飞驰而过,一杯剩茶从车窗里泼出来,茶渍茶叶在风里横向落在他俩脸上。火车开过去他才听清小环嚷的是什么。 “你俩肯定来过这儿!在这些苇子里面快活死了,也不怕着凉得血吸虫病!得了病回来害我跟孩子们……” 小环的烫发蓬成个黑色大芦花,见张俭傻眼看着她,扯一把他的裤腿,要他跟她一块坐下,骂他现在装电线杆子,在这儿跟多鹤快活的时候肯定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玉龙驾云似的…… 张俭挨着小环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早晨八点下了大夜班,觉也不睡就去会多鹤,现在天又快黑了,十二点钟的大夜班又在等着他。冬雾从芦苇沟里升起。她看见他两个骆驼眼真像穿过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两个黑圈,腮上两个深深的凹凼,凹凼里的胡子有一半漏过了剃刀。这时他的脸看去可真不怎么样。欺瞒、哄骗、东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显然是瘦了、老了。她发现自己的手又在他刺猬一样的头发上了。他心野得什么也顾不上,头发也长得野成这样。小环想,其实她对张俭的心也是有变化的,变化似乎开始在多鹤怀上丫头的时候。那天晚上还是张二孩的张俭把丢在多鹤屋里的一双鞋、一个坎肩、两本他喜欢的破小人书收拾起来,回了他和小环的屋。该为张家干的,他干完了,从此该续上他和小环的正常日子往下过。 上了炕,钻进被窝,两人抱得紧紧的,但小环身子里没那个意思。她告诉自己这还是她疼爱的二孩啊,不该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对二孩只不过客客气气,有求必应罢了。那以后她的身子对他就是体贴周到,可就不再有那个意思。她对自己恼恨起来:瞧你小气的!这不还是二孩吗?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论,她越攒劲它越是无所适从。小环这才暗暗为自己哭了。她哭原先的小环,那个只要躺在她的二孩怀里就从里到外地得劲,从身到心都如愿以偿地得劲的小环。“得劲”这词不能拿别的词置换,它是天下什么东西都置换不了的。日子再往下过,她觉得自己在张俭那里不光光是个老婆,她渐渐成了一个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块,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对他的疼爱也是所有这些女人的。不仅这样,她的这些身份名目使她给家里每个人的疼爱都跟过去不一样。她伸过胳膊,从他口袋里直接拿出烟杆,装了一锅烟,又伸过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烟点上。她抽了几口烟,眼泪又冒上来:他居然觉也不睡、饭也不吃,作践成这副又老又瘦的贼样!他的手慢慢搂住她的腰。她又伸手从他工作服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对他太熟悉了,哪个兜里装着什么,她一点不用兜远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绢叠得四四方方,留着花露水兑掺米浆的香味。家里每一条手绢都逃不过多鹤的烙铁。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张家,都像刚从烙铁下走出来一样平展。 小环抽了一袋烟,自己站起来,也把张俭拉起来。她要张俭带她去下一个“阴暗角落”,看看他们人不要做、做猫狗在外面胡交乱配,到底找了什么样的地方,怎样猫狗了两年多。不久,张俭把车骑到了人民医院旁边的上海点心店。后窗可以看见湖水,还能看见湖那边的山坡。 他领她坐到窗口的一张小桌旁,桌上廉价的钩花台布到处斑斑点点。什么东西到这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风格。 小环想,这两人也不知坐在这儿说些什么?多鹤的话虽然他能听懂,但答对流畅是谈不上的。他们不过是捏捏手,碰碰脚,一个飞眼换一个媚眼。他心变了是没错的,不然他半辈子没学会花钱,肯花这么多钱坐在这里捏捏手,碰碰腿,传个眼色? 心是变了。 服务员上来问他们点什么吃的,张俭菜单也不看就说要一客小笼包。小笼包上来,两人都吃不下。小环的鼻子又酸了。张俭让她快吃,不然小笼包里的汤就冻上了。她说太干得慌,吃不下去。张俭又叫来服务员,问他什么汤是这个店的特色。服务员说公私合营之前,这个店最好的是鸡鸭血汤,不过现在已经取消了。 小环咬了一口小笼包。张俭告诉她,过去的小笼包只有现在半个大。小环想他倒挺熟,来这儿吃了多少顿了。上大夜班给他往饭盒里放两个馒头,他都舍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动带回来。在家喝酒从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后来干脆到自由市场去买农民私酿的,喝上去像兑了水的酒精。他倒舍得把钱花到这种以汤充肉馅儿的小笼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给你看,花在没馅的包子上的钱一半买风景了。心一变,还用吃什么?风景都看得你饱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只能辞了工,回咱老家去。”张俭说。 “别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买了个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个孩子都得给他们当日本崽子看。房也旧了,快塌了,你爹妈回去还没地方住呢。” 前一阵收到张俭父母的信,老两口终于对自己的变相保姆身份大大觉悟,回到安平镇老房子去了。信里说房子长期没人住,空得快塌了。 张俭半睁眼,看着窗外漆黑的湖面,是那种走投无路的沉默。 小环也知道他们三个人走投无路。或许多鹤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事情会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里一股凶狠上来:多鹤为什么要讲她的身世?这么深的罪孽关她屁事?关张俭屁事?张俭的一颗心哪叫心?软得就像十月里的烘烂柿子,经得住那样惨的事去蹂躏?他把多鹤带到这里,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烂柿子似的一颗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紧,都握冷了。 多鹤那该死的身世,她那该死的处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门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关她朱小环屁事。朱小环可不是张俭那种没用的东西,长得五大三粗,心却是一个烘烂的软柿子。她朱小环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里来的女人,她一定拿她开宰。她从小宰鸡,宰鸭,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两人出了点心店,已经八点了。小环突然想起丫头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学生们选拔出来组成腰鼓队,今晚在第三小学校的操场彩排。小环叫张俭赶紧用车把她送到第三小学,赶个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长去,丫头的家长不去丫头会伤心。 第三小学和丫头的第六小学一模一样:乳黄色的校舍,浅咖啡色的门窗。那个苏联建筑设计师画了一个学校的图纸,盖了十几座一模一样的小学校。也是他的一张图纸,使山坡下湖岸边起了几百座一模一样的楼房。十几个小学选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着白衣蓝裤,扎着红领巾。因为是初冬,小学生们都在白衬衣里面穿着棉袄或夹袄,白衬衣像绷带一样紧紧缠在身上。他们整齐地变换鼓点,变化队形,一张张小脸都涂了过多红胭脂,猛一看满院子蹦蹿着小关公。 小环在第三排找到了丫头。丫头立刻咧开嘴向她笑。小环指指她的肚子,丫头低头一看,一截彩色裤带从白衬衫下面掉出来,甩嗒甩嗒比她还活泛,丫头笑得更像开花似的。 张俭也挤到了小环身边,周围全是指手画脚、相互聊天的家长们。有人认出小环,大声问她:闺女也选拔上来见毛主席了?小环不饶人地回她:风头就兴你们儿子出啊?又有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小环一把瓜子。张俭想她出去串门没白串,上哪儿不愁没烟没瓜子。 孩子们休息下来。丫头问小环和张俭,她打腰鼓驼不驼背。小环说挺好的,蹦得多带劲。 丫头说:“那老师老说我驼背。” 小环问张俭:“她驼吗?” 张俭根本没看,说:“驼点好,驼点像我。” 小环看着丫头回到同学里去了。这个家是由每一个人撑着的,哪一个走掉,都得塌。丫头高兴得这样,要是三个成年人中间抽身走一个,丫头会怎样?丫头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头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环的家也塌了。这时来分谁是谁,不是已经太晚?分不出谁是谁了。 她对自己说:咳,凑合吧,看在孩子们的分上吧。她心底下其实明白,哪里有这么简单?她跟张俭也是这么说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当然明白没那么简单。这么不清不楚、窝里窝囊的十来年,缠进去的,都别想解脱开。他何尝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来? 第七章 矿石在榔头下碎得颇整齐,想让它碎成四块,就四块,想碎成三块就三块。多鹤想,人能把铁榔头、木头柄都长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劲怎么使,全由神经掌握。石头也能和你熟识,坐在这里敲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它们跟着你心愿破碎。 她不必再向组长请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纸条上写:“家里有事,请假半天。”这是张俭替她遣的词、造的句。他怕她的谎言写得别人看不懂,会害他在幽会地点白等,也怕她写的谎言不是纯粹的中国谎言,引起小组长对她身份的猜疑。这不比去肉铺、粮店,带领家属们上工地的都是妇女骨干,比正经干部的政治嗅觉灵敏多了。毛主席视察期间,就是妇女骨干揭露出来的两起破坏案。一起是在垃圾箱发现了贴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绷带。另一起是抓到了一个矿石收音机组装小组,教中学生们组装收音机,这些收音机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多鹤的小组长现在非常依赖多鹤的生产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发,打出三个人的矿石量来。隔天她运矿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机器还可靠:装石头,上桥,转身,抽掉桶底,仰身,石头落进车厢。到了开春,多鹤跟大家打矿石打了一年了,她还是老远见人就鞠躬,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见到你是她这天最高兴的事。人们跟小组长嘀咕:多鹤怎么不像咱中国人啊?怎么不像?中国人一个小时就熟得你吃我饭盒里的菜,我掰你半拉馒头了。人家那是讲卫生。那么卫生就不对劲。哪点不对劲?说不上来。 人们渐渐发现多鹤缺心眼。你叫她:多鹤,那桶绿豆汤你给搬过来!她吭哧吭哧就把两人才抬得动的搪瓷桶搬过去。你对她说:那条路不好走,趁大伙休息你用锹去垫垫。她拿起锹就走,绝没有半点疑问:趁大伙休息?那我是谁?我不是大伙中的一分子? 家属们聚在一块,都是讲谁家丈夫打媳妇,谁家媳妇和婆婆斗智斗勇。这天有人对正从独木桥上背着空木桶下来的多鹤喊道:“朱多鹤!你姐那么活泛,谁都认识,咋不给你找个婆家?” “就是!朱小环给多少人做过媒!” “朱小环做媒还净做成!我们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环给介绍的媳妇。从菜场上认识的郊区菜农,还挺好看!” “朱小环要在旧社会,挣钱可挣老了!” “那她咋回事?搁着这么个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里了。” “朱多鹤,你多大岁数?” 多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两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问你,小朱,多大了?” 这回她听懂了。她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两手一并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认真,像那种痴傻的人要证实自己不傻,识数。然后她又像那样笑了笑,就是她那从陌生到熟识从来不变的诚恳的、大大的笑容。 家属们愣了一下。她们跟这个朱多鹤就是处不热乎,处着处着哪儿就不透气了,憋在那儿了。 “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一个南方女人说,“我有个表弟在南京化工学院,三十好几,一表人才,就是有点秃顶。等到三十几,就要找个像多鹤这样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多鹤已经装满了矿石,往铁道那边走去。 “搽粉吧?”一个东北女人说,“我们在老家买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么脸一搽都白细白细的。小日本投降以后,那粉满街都是。”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的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四个多月前,她在俱乐部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的。他那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的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说。 她受了惊吓那样看着他。他受过刑?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他眼睛里有那么多疼痛。这时门锁开了,小环进来,带回从食堂买的三合面馒头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饭分量不亏,什么姥姥的好处也没有。小环牢骚冲天:这他娘的炒茄子还叫炒茄子?个个茄子都他妈怀孕八个月,一包籽儿!小环老样子,刻薄越来越办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么都没变。张俭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过一个礼拜,张俭还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鹤幽会耗掉的精神、体力好好地睡回来。他偶然跟多鹤说话,就是大孩真能吃,五岁能吃两个二两的馒头!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楼下尿尿了?楼下刚才有人骂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厂里哪儿都爬哪儿都坐,一会儿就没样了! 多鹤总是看着他。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给她约会的暗示。她跟他打暗号,他也装看不见。她打暗号是要他跟她面对面地给她一句明白话:厂里究竟把他怎样了?小环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从此就这样,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关系里去? 这个春天来得早,矿石场四周都绿了。多鹤坐在一大群吵闹的家属中间,听她们给她保媒,听她们向她打听保养皮肤的秘密。多鹤总是在她们的话讲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们在讲什么。等她大致明白某个女人在讲脸上搽的粉时,那女人已经上来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脸上抹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指尖。多鹤这才明白,一帮女人打赌,说朱多鹤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点白。 多鹤愣愣地看着这一群三十多岁的女人。 家属们都斥责那个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责,护短地玩笑地说她见人老实就动手动脚! 那女人说:“哎哟,好嫩哟!不信你们都来摸摸朱多鹤的脸皮子!” 女人们问多鹤能不能摸。多鹤正在想,她们不会那么过分吧?女人们一人一只手已经上来了。多鹤看着她们一张张嘴都在说话,说的是好话。多鹤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们摸过的地方。等多鹤走开,家属说朱多鹤就是不对劲,问她的脸让不让摸,她站得毕恭毕敬地让你摸。 多鹤头一个爬上回家属区的卡车。刚才家属们的举动让她更觉得孤独。她戴着跟她们一样的草帽—— 一年的风吹日晒,和她们一模一样的破旧;穿着跟她们一模一样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们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们永远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 卡车开动了。每一个沟坎卡车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抛到一块,挤得亲密无间,但她感到她们的身体对于她的抵触。在和张俭相爱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要融入一个中国人的社会,要中国人把她作为同类来认识。她甚至没有觉得孤独过。她有她的孩子:她为自己生养出来的一个个亲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内家血脉的亲骨血。她曾经想,只要他们围绕着她,就是代浪村围绕着她。但是这些都变了。她一生相托地爱上了张俭,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已无关紧要,已文不对题,要紧的是,她在这块异国国土上,性命攸关地爱上了这个异国男子。两年多时间,她和他私奔过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毁了。是她自己毁的。因为她渴望这块生养张俭的国度接纳她,把她不加取舍地融进去。因为致命地爱上了张俭,她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国。 卡车上所有家属们又在咯咯地笑。她错过了她们讲的笑话。她永远融不进她们。 张俭对她突然暴发又突然泯灭的爱使她成了个最孤单的人。卡车停下来,家属们一窝蜂地下车,一个拉一个,先下车的在车下接着,对后下车的喊:跳啊,有我呢!多鹤慢慢往卡车后面挪动。她急什么?再也没有那个用火烧火燎的亲吻等待她的张俭了。多鹤最后一个下车时,其他家属们都走远了。 多鹤走上大坡,却没有拐上通往自家楼梯口的小路。她顺着大坡一直往上走,身后自行车的铃声渐渐听不见了。迎面来的是越来越密的狗尾草,再往前,松树来了,慢慢就有了松树特有的香气,随着在脚下陡峭起来的山坡,松树香气越来越潮湿,阴凉。石头上,苔藓灰一层、绿一层、白一层。小火车拖着呜呜长声,响在她的背后。石头的苔藓、小火车的长鸣、松树的香气,还要更多的东西把她带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不复存在的代浪村吗?不,这些就够了。铃木医生被小火车带来,又被小火车带走。他在火车站上跟上千人暴跳,一条机器腿和一条好腿以及一根手杖大闹别扭,吱嘎吱嘎的脚步声磨痛了少女多鹤的神经。铃木医生从来没有那么恶的样子。他凶神恶煞地预言,这列小火车可能是他们逃生的最后机会,错过它,他们就把自己留给了苏联大兵和中国人,他们就会为战争抵命抵债。他们这些日本垦荒人上了政府的当,开垦的哪里是荒地?政府把中国人好端端的肥田蛮不讲理地说成荒地,分派给他们开垦。十六岁的竹内多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想跟随铃木医生跳上小火车的人。她倒并没有看清绝境,她只想让一向温文尔雅的铃木医生消消气,让他觉着费了那么多口舌至少没有白费,还是有个叫竹内多鹤的无关紧要的小姑娘愿意跟他上火车。她还想让他看到,她不在那个面无表情、被他骂成蠢人的村民们之列。她已经把母亲和弟妹拉到了车门口,母亲转过头来,突然发觉一直在拉她、把她拉出了村邻群落的那只手竟是女儿多鹤的。母亲大大地抡了一记胳膊。这时她和母亲以及弟妹的位置已经有了高低:她的脚站在车门踏梯上,还有一尺远就是铃木医生的机器腿。刹那间她想到了很多。她不知自己怎么从踏梯上下来的。火车开走后她才有空来理顺自己刹那间想到了什么。 而一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还没理顺她在那一刹那间想到的。小火车鸣叫、松树香气、石头苔藓弄假成真地又让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车踏梯上,看着铃木医生的机器腿想到,她要和这神秘的腿结缘了。它是铃木医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处了。 松树的香气淡一阵,浓一阵,在树梢上轻轻打着哨音。哨音是湿润的,摸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少女多鹤是要做那个永久伺候铃木医生的人吗?假如母亲的手臂抡开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个多鹤了,一个不会为一个中国男人心碎的多鹤了。 迎面来的松树越发密集。她拉住一棵树,在一块苔藓很厚的石头上坐下来。她的脚离那条排汛石沟不太远。天长了,到现在还没黑。这个城市总是黑不透的,不是这里出钢,就是那里出铁,或者某处轧出了巨型钢件,所以它看上总有一个个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鹤顺着下坡慢慢往回走。这时才觉得腿沉重得迈不动,两个膝盖发虚,一步一打闪。背石头是很重的活。 多鹤突然停下来。她看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少女多鹤被一个奇观吸引了:一股血从指头粗的石缝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渐渐在石头边沿结成一个球,一个金瓜那么大的血球,半透明,颤巍巍。几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这样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一种东西。几代同堂,体温、脉动、痉挛都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就成了一个血球。少女多鹤听了村长们对自己村民的打算后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边跑。一个个高粱垛子朝她来了,又闪开她,再让她丢在身后。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旷里跑出呼呼的风来。脚下一个个高粱桩子,一个个地要钉住她,钉穿她的脚心。她跑得头发里净是风,衣服里也净是风。风从冷到热,到滚烫滚烫。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少女多鹤竟然是在朝这几百幢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楼群里跑,往一个她得而复失的中国男人怀抱里跑,往这个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简单,就在这山上找棵树,挂上一根绳子,打个活结。得找一根好绳子。好样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枪做这桩事情。仪式最重要不过,因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如此重大的仪式?女人最重要的婚仪她是没福了,这个仪式可不能再凑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绳子。 快走到她家楼下了,多鹤见一大群人从楼梯口涌出来,老远就听到小环的烟油嗓音:“谁给借辆车去?” 等人群近了,多鹤看见小环怀里抱着的是二孩。人群里有人说:“哟,他小姨回来了!”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无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多鹤终于接近了小环,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过去,马上挨了小环一胳膊肘:“走开!”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鹤的手臂凿穿似的。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文:erkun,二孩的昵称)!”谁也不懂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的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小环一屁股坐在马路上,晃着怀里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地了!哪儿不带劲儿?告诉妈呀……”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的。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烙得多挺括! 小环对多鹤说:“你再叫叫他!” 多鹤叫了他两声。叫的是二孩的学名“张钢”。 二孩这回不睁眼了。 “像刚才那样叫!” 多鹤两眼呆滞,看着小环,她不知道她刚才叫过什么。 这时一个人骑着三轮平板车过来,小环抱着二孩上了车,多鹤也上了车,离他们最近的是厂部门诊所。平板车上,多鹤不时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脉搏:还在跳动。每一次她从二孩脖子上拿开手,小环就看着她,她便点一下头,表示二孩还活着。小环催蹬板车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儿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门诊所,急诊医生做了各项检查,说孩子好像没什么大伤。全身骨头一块没断,连内脏出血也没发现,只有一处疑点,就是他的头颅。 这时护士给二孩拿来一个水果罐头,打开后,把糖水一勺一勺喂给他。他的吞咽没有问题。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没有问题?小环问。看不出什么问题,假如头颅内部受伤,他不会吃东西的。谁从四楼上掉下来会没问题?只能说是个奇迹。也许孩子分量太轻,楼下的冬青树又托了他一下。有了问题咋办?从所有检查结果看,看不出问题。 医生让小环和多鹤先把孩子带回家,出现什么情况再回来。 “会出现什么情况?!”小环跟着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我们回家?!”她一把扯住医生的白大褂前襟。 医生秀才遇见兵似的看着这个北方女人。她狠起来嘴唇扯紧,腮上很深的酒窝一点不甜美,恰恰强调了她的凶狠。“你放……放开手!”医生也凶起来,但还是个秀才。 “你说,会出现啥情况?!”小环揪在手心里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你讲不讲理?” “不讲!” “小丁,”医生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起来,“叫人把她轰出去!无理取闹!” 小环不知怎么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门诊所一共十来个人全跑来了,女护士证明医生没有推过小环,小环指控她袒护。所长调停的结果是让门诊所出一辆救护车,把两大一小三个人送到人民医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里权威,仪器也多。 那个医生用手抹着被小环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哝说:“会有什么情况?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给吃完了……” 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夫是个女的,她轻手轻脚地在二孩身上按按这里,扳扳那里,做完一项,就对两个伸长脖子看着她的女人点头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后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后她又把二孩推进X光室,最后是让检查颅内的机器查了二孩的脑子。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她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写什么。 小环气也不出地看着她。多鹤看看小环,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从她那儿讨安慰。小环的手毫无知觉似的,不像它惯常那样有主见。多鹤觉得那手还下意识地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笔一画是写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写在小环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环全神贯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隐隐闪动的一点金牙。多鹤反而比小环泰然,她在代浪村毕竟读了中学,从所有检查结果看,二孩没有危险。 女大夫将口罩往下一拉,这下露出她整个笑脸来。 “孩子没有受伤,一切都正常。”她边说边从办公椅上站起身。 小环不知怎么又在地上了,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脚前,抱住她带一截白大褂的腿,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夫啊!谢谢你呀!”她呜呜呜地说。 女大夫给她弄糊涂了,又有点害怕和难为情:“我有什么可谢谢!你的孩子本来也没事啊!” 小环可不理会,只管抱着她的腿大哭:“观世音再世……我们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后多鹤也过来拉,才把哭成泪人的小环拉起来。女大夫递给多鹤几张处方,告诉她孩子贫血,要多吃猪肝。处方上的药是防止内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药。小环用哭肿的脸对大夫“唉,唉”地答应着。多鹤奇怪,小环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让她离“找根好绳子”的念头越来越远。 急诊室的门嗵的一声大开,进来的是张俭。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一看就是直接从吊车上下来的。他这天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小夜班,一个邻居把消息带到车间,他赶到了这里。 他直奔躺在轮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心头肉。按说他没理由对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偏心,但他总觉得二孩身上有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令他着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个奇迹。 他抱起二孩就亲,二孩无力地睁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女大夫说孩子受了很大惊吓,精神创伤可能需要疗养一阵。 回到家张俭对两个女人大发雷霆,他发雷霆是一声不吱,虎着脸看着她俩。按小环的话说:这就是他驴起来了。他那样看人特别可怕,你觉得他随时会抓块煤球或半截砖拍你,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俩看得心发毛。 “俩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说话了。 “谁让居委会办食堂?”小环说。张俭一开口就万事大吉,“多鹤不出去挣那点钱,咱连猪大油都吃不起!” 张俭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最后他把决定宣布出来:多鹤立刻把工辞了。吃不起猪大油吃猪花油,再吃不起吃棉籽油,什么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给丫头一人。丫头自从二孩被送到医院,到现在还吓得躲在邻居家。母亲小环常挂在嘴上有三句话:“揭了你的皮!”“捶烂你的屁股!”“使大针扎你的嘴。” 小环这时站在邻居家门外破口大喊:“有本事你一辈子躲人家家里!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烂你屁股!” 多鹤在身后拉小环的胳膊,小环这样管孩子虽然和楼上各家都一样,但让多鹤觉得难为情。小环不怕的东西很多,头一样不怕的就是丢脸。她把小环往自己家门拉,一张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摆的一副象棋也飞了,有一些棋子从栏杆空隙直接飞出去落在楼下阴沟里。象棋的主人叫起来,说少了两个卒。小环的嘴忙里偷闲呵斥他们:“不才少两颗子儿吗?凑合玩吧……” 多鹤不动了。找好绳子干吗?凑合活着吧。 第八章 街上出现的叫化子越来越多。一旦有人敲门,家家户户都不敢开,怕打开了门口站着叫花子。有时叫花子一来来三代。 多鹤从此不再上矿石工地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资。食堂也关了门,小环“谢天谢地谢谢毛主席”地回到家,又开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过起懒日子来。 现在碰上小彭和小石来串门,她也不把围裙勒在小腰上,气魄很大地说:“想吃什么,嫂子给你们做!”现在她能招待他们的是“金银卷”,不过该用玉米面的地方用了红薯面,该用白面的地方用了玉米面。大孩二孩快七岁了,丫头也有了大姑娘模样,一律头大眼大,四肢如麻秸,总是在半夜饿醒。 小彭和小石来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里装半兜绿豆或黄豆,是他们在黑市上用高价买的。小彭又回技校学了一年,回到车间就是彭技术员了。他这天到张家,和小环、小石一块玩拱猪,多鹤进屋给他们兑茶,兑完茶,多鹤脊梁领路从屋里出去。小彭把洁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撸撸,大声说:“谢了,小姨。” 三个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一跳,多鹤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乐,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举起来:“新手表!上海牌!你们怎么都看不见?!” 小彭脸涨成一块猪肝,但他这回没揍小石,只嗔骂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着呗!”同时他瞟一眼多鹤,多鹤又一笑。 多鹤的笑从来不藏掖,她就那样一笑笑到极致。她让小彭这类男子误以为他是今天最逗她乐、最讨她欢心的人。这么多年来,小彭总是想搞明白多鹤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里。他总觉得她有个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么不同,不同又是那么微妙,那么滑溜,一抓住,它其实早溜走了。 “多鹤你来玩两把,我出去买点菜。”小环说,一面探下一只脚,在床下找鞋。 多鹤笑笑,直摇头。小彭发现小环和多鹤说话就不那么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细细地咬。 “坐下坐下,我们教你!”小石说,“这玩意儿得过脑膜炎的人都会玩!” 多鹤看他洗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该洗该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饭晚还有一段时间。她犹豫着坐下来。摸牌的时候,小彭的手总是擦着她的手而过。小彭会飞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讲话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么好,要让小彭输得光屁股。 多鹤吃力地理解着小石的话,漏掉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还没等多鹤学会玩牌,孩子们放学了。初一学生丫头跟着二年级学生大孩二孩跑进来。多鹤赶紧起身,对两个客人鞠躬告辞,要他们继续玩,同时对孩子们说:“洗手!” 孩子们不情愿地走进厨房。丫头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语:pan,馒头和面包,这里指花卷)!” 三个孩子蹿出厨房,二孩手里拿着一个四合面花卷,但不知是葱卷面,还是面卷葱,比面还多的洋葱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头边追边喊。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住!”丫头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来,大孩趁机夺过他手里的花卷。面本来就没有黏性,又掺了太多洋葱,这样一过手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头。 “我的‘爿’!赔我‘爿’!”二孩喊着。 小彭小石看看他们不再是玩闹,真打出仇恨来了,赶紧上去拉。然后问丫头什么是“爿”。丫头告诉他们,就是花卷。是哪里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这么说。小彭和小石对看一眼:这是中国话吗? 晚饭后,张俭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观局,准备接败手的班。小石问张俭,小姨多鹤到底是哪里人,怎么把花卷说成一句外国话。张俭锁着眉瞪着棋盘,他不接话茬谁也不会奇怪。 这时在大屋缝纫机上补衣服的小环叫起来:“他小姨说的什么话你们真不懂?” 小石笑着说:“瞧小环嫂子的耳朵多灵!缝纫机那么响还偷听咱们说话呢。” 小彭大声说:“小环嫂子,他小姨说的话我们真不懂。” 小环说:“真不懂?那我可告诉你们啦——爪哇国的话呀!我妹子去过爪哇国!” 小石和小彭都笑着说爪哇国的话这么难懂,快赶上日本鬼子的话了。 他们常常是这样,真话假话没人计较,解闷就行。多鹤坐在大屋的床上织补孩子们的袜子,不时给三个男人续上开水。张家已经早就不喝茶了,茶叶钱全买了粮。秋天多鹤常去郊外采一种草籽,慢火炒黄以后泡茶很香。可这时刚入夏。 该小石和小彭下棋,张俭观局了。他站起身,进小屋去看看做作业的几个孩子。多鹤眼睛的余光看见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动,小石却动了。他站起来,从饭桌上端的毛主席画像上起下一颗图钉,然后把图钉搁在张俭坐的椅子上。多鹤不明白他的意思。张俭走出来,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鹤突然明白了。她叫起来,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从来不知道声音温和的多鹤会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张俭回过头。多鹤已经跑过去,把那个本来应该已经扎进他屁股的图钉拿起来,面孔血红。 “走!你走!”多鹤对小石说。 小石尴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着张俭。 多鹤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从凳子上拉起,往门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从来没看多鹤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牛劲,张俭和小环两人拉,她抓着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开。其实工段里爱作弄张俭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里放沙子,有人从他工具箱里偷线手套。政治学习的时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笔画猪八戒或猩猩。张俭在俱乐部的后台被抓获,原先爱作弄他的人更活跃了。所有认识张俭的人里,或许只有小彭明白,张俭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温厚。他的老实、沉默寡言是他不屑于跟人一般见识,他心里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对付。 但那是什么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环和张俭终于给小石解了围。小石嬉皮笑脸地给多鹤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千。小彭想,张俭那与世无争的沉默不定会在哪天爆炸,也不知会轮上哪个倒霉蛋做这爆炸的牺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机灵顽皮引起多鹤的注意。他俩谁也不知道引起张家这位小姨子的注意图的是什么,但他俩总在暗暗竞争,争取多鹤哪怕无言的一笑。难道他俩想跟她搞对象吗?小彭被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怎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再说,老家有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他不可能永远赖着不回去结婚。二十六岁的人,还能赖多久? 小彭连是否喜欢多鹤都不知道,就是多鹤那种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韵味引得他心痒。他看着小石还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鹤表白他对张俭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张俭和多鹤是一对情人。难怪一颗图钉就让她成了只母豹子,扑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环在俱乐部事件中为他们俩打了掩护。现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谁生的了。 小彭觉得自己和无耻、乌七八糟的家庭混了这么几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张家的时候,他下决心再也不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接着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来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头,瞧不起小石那没有两寸深的心眼。 八月这天,他下了班之后,洗了澡洗了头,换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窝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张俭家楼下,正遇见多鹤下楼,背上背了个木桶。他问她去哪里,她指指粮店方向。他说我帮你去扛粮吧?她笑了,说多谢啦。他马上把自行车掉了个头。 到了粮店门口,她又指指前面:“那里。” 小彭跟着她走。她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跟她离得近,他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还远吗?你坐到我车上来吧。” 多鹤指着背上颇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来。他看着她解,觉得这个桶也怪头怪脑,不像一般人家用的东西。他左手拎着桶带,右手握车把,歪歪扭扭骑上路。过一会儿,就进了菜农的领地。 路边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拣什么。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实多多了。一个邻居把卖花生的消息在楼上传开,小环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让多鹤去买。孩子们都缺乏营养,大孩的肝脏肿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鹤刨了两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鹤正要往秤上的筐子里倒,小彭拦住她,把桶里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壳上滚了太厚泥层的挑出来,再把泥搓掉。他对多鹤笑笑。多鹤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块挑拣。小彭想,这个女人活到这么大,还不懂人间有多少诡诈;若不是他来,她不就要花买花生的钱买泥巴回家了吗? 卖花生的农民把他长长的秤杆指过来,险些戳到多鹤的脸。他叫喊着不卖了不卖了!谁要挑拣就不卖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说他的秤杆戳着人了。农民说他有言在先,花生没挑没拣!小彭跟农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说挑拣了就该挨你秤杆戳脸吗?还是女同志的脸,是随便能戳的吗?戳瞎了眼睛算谁的?!没戳瞎呀!噢,这狗日的还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农民毕竟比小彭简单,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争端截流了,他却稀里糊涂跟着小彭往逻辑支流上走。 “她眼睛没瞎嘛,不是好好睁着吗?”农民也对抢购的人们说。 “那是你有那坏心没那本事!大家听见没有?我们国家正在困难时期,这些奸猾农民趁机吸我们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发音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得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意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掉落了。他每一个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鹤不时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爱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来岁怎么都有那么多话?终于,多鹤说话了。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你给我补一补吧。”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交锋交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交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痛苦恶化。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 “你买得起吗?”老头说。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肉。他那肌肉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 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脱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警察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派出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的?”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的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欢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三里之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王八羔子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的脏水。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读suī)。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的土豆、被虫蛀成网子的白菜。菜场的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的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肉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白生生的猪骨头。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的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的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又代表技术员们陪伟大领袖毛主席上了高炉。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电影院门口,小彭指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告诉多鹤:这是个新片子,叫做《 苦菜花 》,听说特别“打”。“打”是青年工人们形容激烈的战争影片的词。 多鹤的表情变得非常焦虑,看着一幅幅电影画片,最后她盯着一个日本军官看了很久。电影院里小彭苦坏了:多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怀里硬去抢夺她的手。她似乎完全进入了电影,剧情和音乐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时候,她也差点大哭大喊起来。小彭已经真要动手抢夺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没有这一步,以下步步都迈不开。小彭正想一横心:干了吧!忽然听见多鹤说了句什么。他尖起耳朵,听她又说了一个词。像是在学着电影里的鬼子说日本话。不,更像是她在纠正鬼子的话。也许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说了什么。一个日本词。地道的、滚瓜溜熟的日本词。 多鹤是个日本人。多鹤?多鹤。他早就该猜到这不是中国名字。 小彭被这个无意中的推断吓得瘫在那里。张俭家的人长了什么胆?窝藏了一个日本女人,一窝十多年,生了一窝日本小崽儿。看看银幕上的日本人,那还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杀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蹿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多鹤是哪里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鹤走出电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暴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的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的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心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这种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折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读liǎo)?”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 到处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属撞击声比一千套锣鼓更声势壮阔。心碎的小彭缩坐在几条铁轨的纠结处。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钢铁的锣鼓中过节,笑料小彭坐在这里,没有了东南西北,没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属声响敲打着他的心、肺、肝、胆,他的脊梁骨、脑髓。声响属于伟大时代。伟大时代处处时时是盛大节日。突然几节车皮倒退而来。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铁轨那边去躲开它。 他却被人拉了一把。 “你个王八羔子往哪儿跑?不活啦?”小石指着另一端来的火车头,正和倒退的几节车皮相交错。 小彭如果往铁轨那边躲让,正好给火车头撞死,他自己差点变成车轮轧成的包子馅。 “姥姥的。”他嘟哝一句,甩开小石的手。他和小石这样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对,坐在那儿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后说,“为一个娘儿们,真去卧轨呀?不嫌腻味!” “你姥姥的腻味!滚!”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这下不仅捡回了命,也捡回了魂。 晚上两人一块儿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小石说他去张家送猪肉去。食堂死了一口猪,肉全白给工人们。他抢了一份,给孩子们解解馋。 “能让孩子们吃死猪肉吗?” “,多熬熬呗!毒不死!” “看这肉都发蓝,血憋在里头。看着脏得慌!” “吃着不蓝就行!日本小鬼子饿急了,蓝肉也吃。他们吃生棒子生高粱,从河沟里捞出泥鳅就往嘴里搁……” “多鹤告诉你的?”小彭问。多鹤告诉他,在逃难路途上她吃过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这时他俩站在初冬的傍晚,刚洗过头发,湿气从头上冒起。 “她也告诉过你?”小石说。 “没听她说这些惨事,你以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长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养出那些杀人放火的野兽。我过去对她也……也没咋的。一听她跟我讲的那些惨事,真不想再糟践她。” 小石静静地听着。过一会儿他口气散淡地开了口: “那她咋没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没了。” “那咱中国咋没给她关起来?日本间谍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来吗?” 小彭从他的惆怅浪漫情绪里一下子浮上来,换一口气,看着现实里这个小个子。他上当了。这个小个子套走了多鹤交给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诈我?!”小彭想,他到底没玩过这个精刮过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乐,做出防御姿势,退到小彭爆发性攻击够不着的地方。“我说她咋那么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敌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觉悟的王八蛋!” “你有的觉悟!” “你连的觉悟也没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来劲,索性把毛巾往头上一顶,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开宿舍的门,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楼梯上吹响了。这天晚上他不搞清多鹤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他是不会让小彭清静的。 结果是他俩把那发蓝的肉吃了。两人借了个煤油炉,把脸盆洗了洗,在里面炖了一大盆肉汤。六两酒就着多鹤的惨烈身世喝了下去。吃着喝着,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团糟,小彭刚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团糟。小彭一口一个“王八羔子”地伺候着小石,心里想这个王八羔子听故事也听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了。 作者:严歌苓 ZT小说 小姨多鹤 1 ZT小说 小姨多鹤 2 · *** 小说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