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萬維讀者網 -- 全球華人的精神家園 廣告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首  頁 新  聞 視  頻 博  客 論  壇 分類廣告 購  物
搜索>> 發表日誌 控制面板 個人相冊 給我留言
幫助 退出
Rondo的博客  
Rondo的博客  
https://blog.creaders.net/u/866/ > 複製 > 收藏本頁
網絡日誌正文
紅樓夢 (12) 2009-06-05 13:00:22
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靠着,忙叫了人來攙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兒也不叫他。只見豐兒在旁站着,平兒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 告訴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 也不好說別的,心裡卻不全信,只說:“叫他歇着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 便說"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 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只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着,也不言語。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裡頭派了芸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裡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裡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着,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裡才好。 "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攛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一個又病着,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着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澹,隱隱有個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 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 "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 所以該當懸粱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裡琥珀辭了靈, 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裡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裡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着,從門縫裡望里看時, 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裡害怕,又不聽見屋裡有什麼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裡去了?"劈頭見了珍珠,說:“你見鴛鴦姐姐來着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在套間裡睡着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裡沒有。 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裡,幾乎絆我一跤。”說着往上一瞧, 唬的噯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只是兩隻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 跑進來一瞧,大家嚷着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只有寶玉聽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着,說道:“你要哭就哭,別憋着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 誰能趕得上他。”復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 襲人等忙說:“不好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聽了, 更喜歡寶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裡知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 着實的嗟嘆着,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志。”賈璉答應出去。這裡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裡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僕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麼?"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 叫他看着入殮。逐與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麼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只得也跟進去幫着盛殮,假意哭嚎了幾聲。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上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聽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為,他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盡一點子心哪。”說着扶了鶯兒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奠畢拜了幾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 賈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靈。 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聽見外面齊人。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禮。 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 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裡頭只有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只是那裡動得。只有平兒同着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卻說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 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幾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便噯聲嘆氣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麼樣?不下來撈本了麼?"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麼。 "那些人道:“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裡去了幾日,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只藏着不用。 明兒留着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抄了家, 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裡擱着,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裡,擲了幾骰,便說:“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睡去了。”說着, 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 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氣。”何三道:“我命里窮,可有什麼法兒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 "何三聽了這話裡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麼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麼本事?"那人便輕輕的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裡剩下幾個女人, 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麼,我是瞧着乾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裡看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裡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麼? 你若撂不下你乾媽,咱們索性把你乾媽也帶了去,大傢伙兒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麼。”說着,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 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 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遊。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 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那裡去?"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裡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 你們有什麼法兒!"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 你是那裡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裡走! "說着,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妙玉已氣的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 那時如何擔得住,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裡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氣得瞪眼嘆氣而回。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 道了惱,敘了些閒話。說起"在家看家,只好熬個幾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麼?"妙玉本自不肯, 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Ь的雨水,預備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已是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弈。惜春連輸兩盤, 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萬籟無聲。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着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正說着,這裡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 回身擺着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着。”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裡說道:“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 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說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 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 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 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那伙賊便說:“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裡包勇聞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膽子,只顧趕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 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着,地下只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見裡面燈燭輝煌,便問:“這裡有賊沒有?"裡頭的平兒戰兢兢的說道:“這裡也沒開門,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裡去罷。”包勇正摸不着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着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着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麼!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的下班兒。只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着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着走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裡沒有丟東西?"裡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裡沒丟東西。”林之孝帶着人走到惜春院內,只聽得裡面說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裡頭婆子開門說:“賊在這裡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裡呢。”賈芸等走到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乾兒子。眾人見了詫異,派一個人看守着,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後門,俱仍舊關鎖着。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後夾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着急道:“並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裡,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見數, 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裡查去。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鳳姐聽了,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發放,並失去的物有無着落,下回分解。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靠着,忙叫了人來攙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兒也不叫他。只見豐兒在旁站着,平兒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 告訴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 也不好說別的,心裡卻不全信,只說:“叫他歇着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 便說"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 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只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着,也不言語。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裡頭派了芸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裡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裡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着,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裡才好。 "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攛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一個又病着,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着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澹,隱隱有個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 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 "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 所以該當懸粱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裡琥珀辭了靈, 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裡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裡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着,從門縫裡望里看時, 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裡害怕,又不聽見屋裡有什麼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裡去了?"劈頭見了珍珠,說:“你見鴛鴦姐姐來着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在套間裡睡着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裡沒有。 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裡,幾乎絆我一跤。”說着往上一瞧, 唬的噯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只是兩隻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 跑進來一瞧,大家嚷着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只有寶玉聽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着,說道:“你要哭就哭,別憋着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 誰能趕得上他。”復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 襲人等忙說:“不好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聽了, 更喜歡寶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裡知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 着實的嗟嘆着,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志。”賈璉答應出去。這裡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裡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僕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麼?"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 叫他看着入殮。逐與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麼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只得也跟進去幫着盛殮,假意哭嚎了幾聲。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上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聽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為,他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盡一點子心哪。”說着扶了鶯兒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奠畢拜了幾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 賈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靈。 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聽見外面齊人。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禮。 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 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裡頭只有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只是那裡動得。只有平兒同着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卻說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 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幾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便噯聲嘆氣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麼樣?不下來撈本了麼?"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麼。 "那些人道:“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裡去了幾日,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只藏着不用。 明兒留着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抄了家, 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裡擱着,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裡,擲了幾骰,便說:“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睡去了。”說着, 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 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氣。”何三道:“我命里窮,可有什麼法兒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 "何三聽了這話裡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麼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麼本事?"那人便輕輕的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裡剩下幾個女人, 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麼,我是瞧着乾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裡看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裡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麼? 你若撂不下你乾媽,咱們索性把你乾媽也帶了去,大傢伙兒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麼。”說着,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 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 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遊。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 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那裡去?"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裡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 你們有什麼法兒!"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 你是那裡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裡走! "說着,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妙玉已氣的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 那時如何擔得住,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裡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氣得瞪眼嘆氣而回。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 道了惱,敘了些閒話。說起"在家看家,只好熬個幾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麼?"妙玉本自不肯, 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Ь的雨水,預備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已是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弈。惜春連輸兩盤, 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萬籟無聲。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着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正說着,這裡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 回身擺着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着。”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裡說道:“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 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說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 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 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 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那伙賊便說:“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裡包勇聞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膽子,只顧趕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 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着,地下只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見裡面燈燭輝煌,便問:“這裡有賊沒有?"裡頭的平兒戰兢兢的說道:“這裡也沒開門,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裡去罷。”包勇正摸不着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着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着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麼!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的下班兒。只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着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着走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裡沒有丟東西?"裡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裡沒丟東西。”林之孝帶着人走到惜春院內,只聽得裡面說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裡頭婆子開門說:“賊在這裡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裡呢。”賈芸等走到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乾兒子。眾人見了詫異,派一個人看守着,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後門,俱仍舊關鎖着。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後夾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着急道:“並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裡,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見數, 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裡查去。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鳳姐聽了,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發放,並失去的物有無着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眾


女人送營審問,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芸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看家,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乾兒子,連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乾淨。”鳳姐喘吁吁的說道:“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們說什麼,帶了他們去就是了。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里去說,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 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單送來。文官衙門裡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為什麼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 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麼見人!說把家裡交給咱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兒,還想活着麼!"鳳姐道:“咱們願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裡。”惜春道:“你還能說,況且你又病着。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攛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那裡呢!"說着,又痛哭起來。鳳姐道:“姑娘,你快別這麼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 你若這麼糊塗想頭,我更擱不住了。”二人正說着,只聽見外頭院子裡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們甄府里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里倒不講究這個呢。昨兒老太太的殯才出去,那個什麼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裡來,我吆喝着不准他們進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倒罵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去。那腰門子一會兒開着,一會兒關着,不知做什麼,我不放心沒敢睡,聽到四更這裡就嚷起來。 我來叫門倒不開了,我聽見聲兒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裡有人站着,我便趕走打死了。我今兒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裡頭,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麼。”平兒等聽着,都說:“這是誰這麼沒規矩?姑娘奶奶都在這裡,敢在外頭混嚷嗎。”鳳姐道:“你聽見說‘他甄府里’,別就是甄家薦來的那個厭物罷。”惜春聽得明白,更加心裡過不的。鳳姐接着問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麼姑子,你們那裡弄了個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將妙玉來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話說了。鳳姐道:“是他麼,他怎麼肯這樣,是再沒有的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來要走。鳳姐雖說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只得叫他先別走。 "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兒道:“咱們不敢收,等衙門裡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們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爺那裡有人去了沒有? "鳳姐道:“你叫老婆子問去。”一回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家下人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芸二爺去了。”鳳姐點頭,同惜春坐着發愁。 且說那伙賊原是何三等邀的, 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趕,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裡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一個姑娘, 一個姑子。那些賊那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來,因見包勇來趕,才獲贓而逃。只不見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窩家。到第二天打聽動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裡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規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內中一個人膽子極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只捨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那個庵里的雛兒呢?"一個人道:“啊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裡的什麼櫳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家什麼寶二爺有原故,後來不知怎麼又害起相思病來了,請大夫吃藥的就是他。”那一個人聽了,說:“咱們今日躲一天, 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兒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們在關外二十里坡等我。”眾賊議定,分贓散。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厝畢,親友散去。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王二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擺飯時,只見賈芸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 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包勇趕賊打死了一個,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賈政聽了發怔。邢王二夫人等在裡頭也聽見了,都唬得魂不附體,並無一言,只有啼哭。賈政過了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 賈芸回道:“家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賈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家的, 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快叫璉兒。”賈璉領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趕了回來。 賈璉聽了,急得直跳,一見芸兒,也不顧賈政在那裡,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不配抬舉的東西,我將這樣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麼! 虧你還有臉來告訴!"說着,往賈芸臉上啐了幾口。賈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賈政道:“你罵他也無益了。”賈璉然後跪下說:“這便怎麼樣?"賈政道:“也沒法兒,只有報官緝賊。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 誰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裡和南邊置墳產的, 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兒。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恐有礙, 若說金銀若干,衣飾若干,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 為什麼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裡是怎麼樣呢!"賈璉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來就走。 賈政又叫道:“你那裡去?"賈璉又跪下道:“趕回去料理清楚再來回。”賈政哼的一聲,賈璉把頭低下。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他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賈璉心裡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他死了問誰?就問珍珠, 他們那裡記得清楚。只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起來走到裡頭。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頓, 叫賈璉快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明兒怎麼見我們!"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一面命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幾個小廝,如飛的回去。賈芸也不敢再回賈政,斜簽着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趕賈璉。一路無話。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見了鳳姐惜春在那裡,心裡又恨又說不出來,便問林之孝道:“衙門裡瞧了沒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門都瞧了,來蹤去跡也看了,屍也驗了。”賈璉吃驚道:“又驗什麼屍? "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伙賊似周瑞的乾兒子的話回了賈璉。賈璉道:“叫芸兒。”賈芸進來也跪着聽話。 賈璉道:“你見老爺時怎麼沒有回周瑞的乾兒子做了賊被包勇打死的話?"賈芸說道:“上夜的人說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沒有回。”賈璉道:“好糊塗東西!你若告訴了我,就帶了周瑞來一認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門裡把屍首放在市口兒招認去了。”賈璉道:“這又是個糊塗東西,誰家的人做了賊,被人打死,要償命麼!"林之孝回道:“這不用人家認,奴才就認得是他。”賈璉聽了想道:“是啊,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麼。 "林之孝回說:“他和鮑二打架來着,還見過的呢。 "賈璉聽了更生氣,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請二爺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們,還敢偷懶?只是爺府上的規矩,三門裡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就是奴才們,裡頭不叫,也不敢進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兒刻刻查點,見三門關的嚴嚴的,外頭的門一重沒有開。那賊是從後夾道子來的。”賈璉道:“裡頭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將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爺審問的話回了。賈璉又問"包勇呢?"林之孝說:“又往園裡去了。”賈璉便說:“去叫來。”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說:“還虧你在這裡,若沒有你,只怕所有房屋裡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語。惜春恐他說出那話,心下着急。鳳姐也不敢言語。只見外頭說:“琥珀姐姐等回來了。”大家見了,不免又哭一場。 賈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 只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余者都沒有了。賈璉心裡更加着急,想着"外頭的棚槓銀,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明兒拿什麼還呢!"便呆想了一會。只見琥珀等進去,哭了一會,見箱櫃開着,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便胡亂想猜,虛擬了一張失單,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賈璉復又派人上夜。鳳姐惜春各自回房。賈璉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鳳姐,竟自騎馬趕出城外。這裡鳳姐又恐惜春短見,又打發了豐兒過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這裡賊去關門,眾人更加小心,誰敢睡覺。且說伙賊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了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頭僻處。等到四更,見裡頭只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嘆氣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 為這裡請來,不能又棲他處。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氣,夜裡又受了大驚。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驚。”因素常一個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聽見窗外一響,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着,覺得一股香氣透入鹵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裡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着急。只見一個人拿着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 只不能動,想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後牆邊,搭了軟梯,爬上牆跳出去了。外邊早有夥計弄了車輛在園外等着,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行到城門, 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幹出城的,也不及查詰。趕出城去,那伙賊加鞭趕到二十里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 他本住在靜室後面,睡到五更,聽見前面有人聲響,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後來聽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只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 又不聽見妙玉言語,只睜着兩眼聽着。到了天亮,終覺得心裡清楚,披衣起來,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心裡詫異,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他到那裡去了?"走出院門一看,有一個軟梯靠牆立着,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 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女侍們都說:“昨夜煤氣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來, 這麼早叫我們做什麼。”那女尼道:“師父不知那裡去了。”眾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們還做夢呢,你來瞧瞧。”眾人不知,也都着忙,開了庵門,滿園裡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裡去了。” 眾人來叩腰門, 又被包勇罵了一頓。眾人說道:“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 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受用去了。”眾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着下割舌地獄! "包勇生氣道:“胡說,你們再鬧我就要打了。”眾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沒有,回來問你們。”包勇說着叫開腰門,眾人找到惜春那裡。 惜春正是愁悶, 惦着"妙玉清早去後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後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裡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閒雲野鶴,無拘無束。我能學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家已大擔不是, 還有何顏在這裡。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後事如何呢?"想到其間, 便要把自己的青絲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聽見,急忙來勸,豈知已將一半頭髮絞去。彩屏愈加着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麼好呢!"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唬了一跳,說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裡面惜春聽見,急忙問道:“那裡去了?"道婆們將昨夜聽見的響動,被煤氣熏着,今早不見有妙玉,庵內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 惜春驚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豈肯惜命?"怎麼你們都沒聽見麼?"眾人道:“怎麼不聽見!只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睜着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必是那賊子燒了悶香。 妙姑一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還敢聲喊麼?"正說着,包勇又在腰門那裡嚷,說:“裡頭快把這些混帳的婆子趕了出來罷,快關腰門!"彩屏聽見恐擔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於是更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 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家商議不必聲張,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裡的死定下一個出家的念頭,暫且不提。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 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開了失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並說:“這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註明。 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等侄兒脫了孝出去托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聽了合意,就點頭不言。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亂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裡也是驚心吊膽。 "賈璉道:“這是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與王夫人商議妥了。 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家,過兩三日再來。家人們已經派定了,裡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干人伴靈,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其餘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眾人又哭了一場。 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諒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 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趙姨娘道:“我跟了一輩子老太太,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我想仗着馬道婆要出出我的氣,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 "眾人聽見,早知是鴛鴦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着。只有彩雲等代他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願意的,與趙姨娘什麼相干,放了他罷。”見邢夫人在這裡,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問我為什麼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說着便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裡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並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時糊塗,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正鬧着,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兒。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了邪了,三爺看着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於是爺們等先回。 這裡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麼來,便說:“多派幾個人在這裡瞧着他,咱們先走,到了城裡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他, 也打撒手兒。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着他害寶玉的事,心裡究竟過不去,背地裡託了周姨娘在這裡照應。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也在這裡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於是大家都要起身。賈環急忙道:“我也在這裡嗎?"王夫人啐道:“糊塗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你。”說畢,都上車回家。寺里只有趙姨娘,賈環,鸚鵡,等人。 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跪着。賈政喝道:“去罷!明日問你!"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見了,覺得滿面慚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着手說了幾句話。 獨有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幾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漲紫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賈政略略地看了看,嘆了口氣,並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芸吩咐了幾句話。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兒仍跟着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日,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着,賈政將前後被盜的事問了一遍,並將周瑞供了出來,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這一夥賊呢。”賈政聽了,大怒道:“家奴負恩,引賊偷竊家主,真是反了!" 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來。賈政道:“你還跪着幹什麼!"林之孝到:“奴才該死,求老爺開恩。” 正說着,賴大等一幹辦事家人上來請安,呈上喪事帳薄。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吆喝着林之孝起來出去了。 賈璉一腿跪着,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麼?"賈政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麼樣了?"賈璉又跪下說:“看來是不中用了。”賈璉嘆了口氣道:“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況且環哥他媽尚在廟中病着,也不知是什麼症候。你們知道不不知道?"賈璉也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讓人帶了大夫瞧瞧去。”賈璉急忙答應着出來,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痴郎


  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都恨,就有兩個女人攙着。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鬍子的老爺, 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裡鮮血直流,頭髮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着,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 整整的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剝他的樣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來了,也不敢診,只囑咐"辦理後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聽了, 然後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裡苦楚,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他還有兒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樣呢!"於是反哭的悲切。 且說那人趕回家去回稟了。賈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環兒住了三天,一同回來。
  那人去了, 這裡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里拷打死了。 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麼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些話傳到平兒耳內,甚是着急,看着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賈璉近日並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 竟象不與他相干的。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幾日,只打發人來問問,並不親身來看。鳳姐心裡更加悲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 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兒在旁聽見,說道:“奶奶說什麼?"鳳姐一時甦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兒叫醒,心裡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平兒上去捶着,見個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着來請奶奶的安。”平兒急忙下來說:“在那裡呢?"小丫頭子說:“他不敢就進來,還聽奶奶的示下。”平兒聽了點頭,想鳳姐病里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他等着。你問他來有什麼事麼?"小丫頭子說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報才來遲了。”小丫頭子說着,鳳姐聽見, 便叫"平兒,你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他說說話兒。”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裡坐。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鳳姐着忙,便叫平兒說:那裡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裡來了!一瞧,不見有人,心裡明白,不肯說出來,便問豐兒道:“平兒這東西那裡去了?"豐兒道:“不是奶奶叫去請劉姥姥去了麼。”鳳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
  只見平兒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 說:“我們姑奶奶在那裡?"平兒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你好?怎麼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麼大了。”劉姥姥看着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心裡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麼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 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 便叫小紅招呼着。劉姥姥道:“我們屯鄉里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麼了罷?"平兒聽着那話不在理, 便在背地裡扯他。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那裡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扎掙着說:“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麼?"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這便怎麼樣呢? "平兒道:“這怕什麼,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娘,你那裡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兒聽見他母親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面哭着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乾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兒便走到跟前,劉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麼?"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合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若說蟈蟈兒,我們屯裡多得很,只是不到我們那裡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 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裡,我拿什麼哄他頑,拿什麼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麼。”說着,自己還笑,他說:“那麼着,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裡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象這裡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種人家,我們莊家人瞧着這樣大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劉姥姥道:“這是頑話兒罷咧。放着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那裡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 "巧姐因他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裡平兒恐劉姥姥話多, 攪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鳳姐道:“忙什麼,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麼?"劉姥姥千恩萬謝的說道:“我們若不仗着姑奶奶" ,說着,指着青兒說:“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裡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里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 聽見姑奶奶這裡動了家,我就幾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裡,我才放心。後來又聽見說這裡老爺升了,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莊家來不得。昨日又聽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聽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 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聽見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兒天沒亮就趕着我進城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聽,一徑來到後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這一唬又不小。 進了門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攆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進來。不打諒姑奶奶也是那麼病。”說着,又掉下淚來。 平兒等着急,也不等他說完拉着就走,說:“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乾了,咱們喝碗茶去罷。 "拉着劉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兒在巧姐兒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 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兒道:“你不用忙,今兒也趕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麼好呢?"平兒道:“你瞧去妨礙不妨礙? "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着不好。”正說着,又聽鳳姐叫呢。平兒及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兒正問豐兒,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語,走到裡間氣哼哼的坐下。 只有秋桐跟了進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麼。回來賈璉叫平兒來問道:“奶奶不吃藥麼?"平兒道:“不吃藥。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麼! 你拿柜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兒見賈璉有氣,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裡就走。賈璉道:“有鬼叫你嗎!你擱着叫誰拿呢?"平兒忍氣打開,取了鑰匙開了柜子,便問道:“拿什麼?"賈璉道:“咱們有什麼嗎?"平兒氣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願意!"賈璉道:“還要說麼!頭裡的事是你們鬧的。 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帳弄銀子,你說有麼? 外頭拉的帳不開發使得麼?誰叫我應這個名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麼?"平兒聽了,一句不言語,將櫃裡東西搬出。只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兒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着哭叫。 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着,掉下淚來。豐兒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璉只得出去。
  這裡鳳姐愈加不好,豐兒等不免哭起來。巧姐聽見趕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裡念佛,搗了些鬼,果然鳳姐好些。一時王夫人聽了丫頭的信,也過來了,先見鳳姐安靜些,心下略放心,見了劉姥姥,便說:“劉姥姥你好?什麼時候來的?"劉姥姥便說:“請太太安。 "不及細說,只言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彩雲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便過去了。鳳姐鬧了一回,此時又覺清楚些,見劉姥姥在這裡,心裡信他求神禱告,便把豐兒等支開,叫劉姥姥坐在頭邊,告訴他心神不寧如見鬼怪的樣。劉姥姥便說我們屯裡什麼菩薩靈,什麼廟有感應。鳳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子來交給他。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願。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麼自己去花罷。”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強,只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劉姥姥順口答應,便說:“這麼着,我看天氣尚早,還趕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兒姑奶奶好了, 再請還願去。”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孫女兒叫他在這裡住下罷。”劉姥姥道:“莊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 沒的在這裡打嘴。我帶他去的好。”鳳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們一家, 這怕什麼。雖說我們窮了,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麼。”劉姥姥見鳳姐真情, 落得叫青兒住幾天,又省了家裡的嚼吃。只怕青兒不肯,不如叫他來問問,若是他肯, 就留下。於是和青兒說了幾句。青兒因與巧姐兒頑得熟了,巧姐又不願他去,青兒又願意在這裡。劉姥姥便吩咐了幾句,辭了平兒,忙忙的趕出城去。不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 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裡頭,向來食用香火併不動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離散,依舊住下。不過回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只為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寧,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漸漸傳到寶玉耳邊, 說妙玉被賊劫去,又有的說妙玉凡心動了跟人而走。寶玉聽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嘆。還說:“這樣一個人自稱為‘檻外人’,怎麼遭此結局!"又想到:“當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豈知風波頓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想到《莊子> >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禁的大哭起來。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發作, 百般的溫柔解勸。寶釵初時不知何故,也用話箴規。怎奈寶玉抑鬱不解,又覺精神恍惚。 寶釵想不出道理,再三打聽,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傷感,只為寶玉愁煩,便用正言解釋。因提起"蘭兒自送殯回來,雖不上學,聞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為你日夜焦心,你為閒情痴意糟蹋自己,我們守着你如何是個結果!"說得寶玉無言可答,過了一回才說道:“我那管人家的閒事,只可嘆咱們家的運氣衰頹。”寶釵道:“可又來,老爺太太原為是要你成人,接續祖宗遺緒。你只是執迷不悟,如何是好。”寶玉聽來,話不投機,便靠在桌上睡去。寶釵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卻去睡了。
  寶玉見屋裡人少, 想起:“紫鵑到了這裡,我從沒合他說句知心的話兒,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裡甚不過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 他在我這裡伴了好些時,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這裡,他的情義卻也不薄了。如今不知為什麼,見我就是冷冷的。若說為我們這一個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 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鵑原與他有說有講的,到我來了,紫鵑便走開了。 想來自然是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噯,紫鵑,紫鵑,你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看不出來麼!"因又一想:“今晚他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這個空兒我找他去,看他有什麼話。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便陪個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輕輕的走出了房門,來找紫鵑。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裡間。 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見裡面尚有燈光,便用舌頭舔破窗紙往裡一瞧,見紫鵑獨自挑燈,又不是做什麼,呆呆的坐着。寶玉便輕輕的叫道:“紫鵑姐姐還沒有睡麼?"紫鵑聽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說:“是誰?"寶玉道:“ 是我。”紫鵑聽着,似乎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寶二爺麼?"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紫鵑問道:“你來做什麼?"寶玉道:“我有一句心裡的話要和你說說,你開了門,我到你屋裡坐坐。 "紫鵑停了一會兒說道:“二爺有什麼話,天晚了,請回罷,明日再說罷。 "寶玉聽了,寒了半截。自己還要進去,恐紫鵑未必開門,欲要回去,這一肚子的隱情,越發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無奈,說道:“我也沒有多餘的話,只問你一句。”紫鵑道:“既是一句,就請說。”寶玉半日反不言語。紫鵑在屋裡不見寶玉言語,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 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來細聽了一聽,又問道:“是走了, 還是傻站着呢?有什麼又不說,盡着在這裡慪人。已經慪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個麼!這是何苦來呢!"說着,也從寶玉舔破之處往外一張,見寶玉在那裡呆聽。紫鵑不便再說, 回身剪了剪燭花。忽聽寶玉嘆了一聲道:“紫鵑姐姐,你從來不是這樣鐵心石腸, 怎麼近來連一句好好兒的話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濁物,不配你們理我,但只我有什麼不是,只望姐姐說明了,那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紫鵑聽了,冷笑道:“二爺就是這個話呀,還有什麼?若就是這個話呢,我們姑娘在時我也跟着聽俗了! 若是我們有什麼不好處呢,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們丫頭們更算不得什麼了。”說到這裡,那聲兒便哽咽起來,說着又醒鼻涕,寶玉在外知他傷心哭了,便急的跺腳道:“這是怎麼說,我的事情你在這裡幾個月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難道你還不叫我說,叫我憋死了不成!"說着,也嗚咽起來了。
  寶玉正在這裡傷心, 忽聽背後一個人接言道:“你叫誰替你說呢?誰是誰的什麼?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喘兒呢。"這一句話把里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卻是麝月。寶玉自覺臉上沒趣。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是怎麼着?一個陪不是,一個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噯,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頭這麼怪冷的,人家央及了這半天,總連個活動氣兒也沒有。 "又向寶玉道:“剛才二奶奶說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裡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麼! "紫鵑裡面接着說道:“這可是什麼意思呢?早就請二爺進去, 有話明日說罷。這是何苦來!"寶玉還要說話,因見麝月在那裡,不好再說別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說道:“罷了,罷了!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罷了!"說到這裡,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麝月道:“二爺,依我勸你死了心罷,白陪眼淚也可惜了兒的。”寶玉也不答言,遂進了屋子。只見寶釵睡了,寶玉也知寶釵裝睡。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有什麼話明日說不得,巴巴兒的跑那裡去鬧, 鬧出——說到這裡也就不肯說,遲了一遲才接着道:人一面才打發睡下。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這裡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裡難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後,"寶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眾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後來寶玉明白了,舊病復發,常時哭想,並非忘情負義之徒。今日這種柔情,一發叫人難受,只可憐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 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頭時,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無可如何,那糊塗的也就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灑淚悲啼。可憐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了。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乾淨! "想到此處,倒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時,只聽東院裡吵嚷起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卻說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趕忙起來。丫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咽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眾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璉二爺沒有法兒,只得去糊了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奶喘着氣等呢。叫我們過來說,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寶玉道:“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麼?"襲人輕輕的和寶玉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不是璉二奶奶也到那裡去麼?"寶玉聽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這麼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裡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說,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這個夢時,我得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襲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認起真來了嗎?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麼法兒!"寶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為你們瞎操心了。”
  兩個正說着,寶釵走來問道:“你們說什麼?"寶玉恐他盤詰,只說:“我們談論鳳姐姐。”寶釵道:“人要死了,你們還只管議論人。舊年你還說我咒人,那個簽不是應了麼?" 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麼說起來,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你,你知道我將來怎麼樣? "寶釵笑道:“這是又胡鬧起來了。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 你就認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樣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的眾人不解,他還背地裡和我說妙玉怎麼前知,怎麼參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這可是算得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他是怎麼樣了, 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是信得的麼!"寶玉道:“別提他了。你只說邢妹妹罷,自從我們這裡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麼一件大事怎麼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裡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么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 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 一則為我哥哥在監里,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為咱家的事, 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 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 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人家裡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兒上討來應付他的。 我聽見說城裡有幾處房子已經典去,還剩了一所在那裡,打算着搬去住。 "寶玉道:“為什麼要搬?住在這裡你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寶釵道:“雖說是親戚,倒底各自的穩便些。那裡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咽了氣了。所有的人多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聽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釵雖也悲戚,恐寶玉傷心, 便說:“有在這裡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裡。只見好些人圍着哭呢。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床,便大放悲聲。寶玉也拉着賈璉的手大哭起來。賈璉也重新哭泣。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眾人都悲哀不止。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了賈政去,然後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据,又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 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為,已鬧的六親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趕着過來哭了一場。 見這裡諸事將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也沒有什麼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才是。怎麼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 賈璉本與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帳話,知他不懂的什麼,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說:“你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裡。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你娘死了, 諸事要聽着舅舅的話。你母親娘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別人,那年什麼尤姨娘死了,我雖不在京,聽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 如今你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嗎!你也不快些勸勸你父親。”巧姐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裡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 "王仁道:“你的東西還少麼!"巧姐兒道:“舊年抄去,何嘗還了呢。”王仁道:“你也這樣說。 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着做嫁妝罷咧。”巧姐聽了,不敢回言,只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兒生氣說道:“舅老爺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麼點年紀,他懂的什麼。”王仁道:“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為王了。我並不要什麼,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說着,賭氣坐着。巧姐滿懷的不舒服,心想:“ 我父親並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乾淨。”於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豈知王仁心裡想來,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裡的銀子還怕少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着這麼說,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從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
  賈璉並不知道,只忙着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裡頭也要用好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着急,便叫賈璉道:“二爺也別過於傷了自己的身子。”賈璉道:“什麼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麼辦!偏有個糊塗行子又在這裡蠻纏, 你想有什麼法兒!"平兒道:“二爺也不用着急,若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在裡頭。二爺要就拿去當着使喚罷。”賈璉聽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 什麼還不還,只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璉心裡倒着實感激他,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 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着心裡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裡頭便說:“平兒沒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他怎麼就越過我去了呢。”平兒也看出來了,只不理他。倒是賈璉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一時有些煩惱便拿着秋桐出氣。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璉不好。賈璉忍氣。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餘天,送了殯。賈政守着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 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裡,時常陪着說說話兒。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 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麼樣,總不得了呀!"程日興道:“我在這裡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 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裡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兒又破了好些財,要想衙門裡緝賊追贓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 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着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兒了。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裡頭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裡。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攆了,這才是道理。”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說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來,那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這些了。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 有的沒的,我還摸不着呢。”程日興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別家的, 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若是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極是。晚生為什麼說要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聽了,便知話里有因,便嘆道:“我自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裡行出主子樣兒來,又叫人笑話。”
  兩人正說着, 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來了。”賈政便問道:“甄老爺進京為什麼?"那人道:“奴才也打聽了,說是蒙聖恩起復了。”賈政道:“不用說了,快請罷。”那人出去請了進來。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後。原與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年掛誤革了職,動了家產。今遇主上眷念功臣, 賜還世職,行取來京陛見。知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 賈政有服不能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着。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禮,便拉着了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然後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將別後事情的話說了。賈政問道:“老親翁幾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 主上隆恩,必有溫諭。”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旨意。”賈政道:“什麼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 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 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聖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只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 會時務望青照。”甄應嘉道:“老親翁與統制是什麼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將小女許配與統制少君,結已經三載。因海口案內未清,繼以海寇聚奸, 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拜懇便中請為一視。弟即修數行煩尊紀帶去, 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親翁的事。 日蒙聖恩召取來京,因小兒年幼,家下乏人,將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後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將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為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只得送出書房。
  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裡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麼甚象我家寶玉?只是渾身縞素。”因問:“至親久闊, 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賈璉道:“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又指着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拍手道奇:“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 名叫寶玉。因與小兒同名,心中甚為罕異。後來想着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 豈知今日一見,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裡的哥兒略小一歲。 賈政便因提起承屬包勇,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得妥,只連連的稱道:“真真罕異!"因又拉了寶玉的手, 極致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璉寶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的話。及至登車去後,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將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
  賈政命他二人散去。 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帳目。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寶釵,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老爺呢。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樣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裡來, 你們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象不象。”寶釵聽了道:“噯,你說話怎麼越發不留神了,什麼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嗎!"寶玉聽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的還要解說。不知何話,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想要掩飾過去,只見秋紋進來說:“外頭老爺叫二爺呢。”寶玉巴不得一聲,便走了。去到賈政那裡,賈政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現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學裡去,你在家裡,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溫習。我這幾天倒也閒着, 隔兩三日要做幾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進益了沒有。”寶玉只得答應着。賈政又道:“你環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們,那可就不成事了。 "寶玉不敢言語,答應了個"是",站着不動。賈政道:“去罷。”寶玉退了出來,正撞見賴大諸人拿着些冊子進來。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 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歡,惟有寶玉不願意, 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靜靜心,見有兩個姑子進來,寶玉看是地藏庵的,來和寶釵說:“請二奶奶安。”寶釵待理不理的說:“你們好?"因叫人來:“倒茶給師父們喝。”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也不久坐, 辭了要去。寶釵道:“再坐坐去罷。”那姑子道:“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 今日來了,見過了奶奶太太們,還要看四姑娘呢。”寶釵點頭,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裡, 見了彩屏,說:“姑娘在那裡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為什麼?"彩屏道:“說也話長。你見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說了。”惜春早已聽見,急忙坐起來說:“你們兩個人好啊?見我們家事差了,便不來了。”那姑子道:“阿彌陀佛!有也是施主,沒也是施主,別說我們是本家庵里的, 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們都見了,只沒有見姑娘,心裡惦記,今兒是特特的來瞧姑娘來的。”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里鬧了些事, 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麼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裡的話!說這個話的人с防着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搶去, 怎麼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裡象我們這些粗夯人,只知道諷經念佛,給人家懺悔,也為着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麼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動,設法兒救濟。 為什麼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着呢,只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象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你還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們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着人是更沒法兒的。若說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機上,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裡, 便將尤氏待他怎樣,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並將頭髮指給他瞧道:“你打諒我是什麼沒主意戀火坑的人麼? 早有這樣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兒來。”那姑子聽了,假作驚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攆出庵去呢!姑娘這樣人品,這樣人家,將來配個好姑爺,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惜春不等說完,便紅了臉說:“珍大奶奶攆得你, 我就攆不得麼?"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說道:“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 太太奶奶們那裡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 "惜春道:“這也瞧罷咧。”彩屏等聽這話頭不好,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叫他去。那姑子會意,本來心裡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辭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諒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麼!"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見事不妥,恐擔不是,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四姑娘絞頭髮的念頭還沒有息呢。 他這幾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с防些,別鬧出事來,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尤氏道:“他那裡是為要出家,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安心和我過不去,也只好由他罷了。”彩屏等沒法,也只好常常勸解。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只想絞頭髮。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怎奈惜春執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 只聽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 "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敘些溫寒,不必細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 要請甄寶玉一見。傳話出去,回來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說的投了機了,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還叫蘭哥兒,在外頭吃飯。吃了飯進來。”說畢,裡頭也便擺飯。不題。
  且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再者倒底叫寶玉來比一比。寶玉聽命,穿了素服,帶了兄弟侄兒出來, 見了甄寶玉,竟是舊相識一般。那甄寶玉也象那裡見過的,兩人行了禮,然後賈環賈蘭相見。本來賈政席地而坐,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甄寶玉因是晚輩,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如今寶玉等出來,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着,為甄寶玉又是晚一輩,又不好叫寶玉等站着。賈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說了幾句話,叫人擺飯,說:“我失陪,叫小兒輩陪着,大家說說話兒,好叫他們領領大教。”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 侄兒正欲領世兄們的教呢。”賈政回復了幾句,便自往內書房去。那甄寶玉反要送出來,賈政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立着看賈政進去,然後進來讓甄寶玉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竭想的話,也不必細述。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 想到夢中之景,並且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且又賈環賈蘭在坐,只有極力誇讚說:“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寶玉素來也知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只是可與我共學,不可與你適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麼不和他講講。但是初見,尚不知他的心與我同不同, 只好緩緩的來。”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數萬人的裡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 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賈寶玉聽了,心想:“這個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兒們清潔,怎麼他拿我當作女孩兒看待起來? "便道:“世兄謬讚,實不敢當。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 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實稱此兩字。”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殘,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鍾愛, 將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賈寶玉聽這話頭又近了碌蠹的舊套,想話回答。賈環見未與他說話,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賈蘭聽了這話甚覺合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 若論到文章經濟,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在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 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粱文繡比着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寶玉未及答言,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裡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范,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淨洗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甄寶玉聽說,心裡曉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為假。我索性把話說明,或者與我作個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說道:“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 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痴情漸漸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 定當有以教我。適才所言,並非虛意。”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淡,只得將言語支吾。幸喜裡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
  那甄寶玉依命前行, 賈寶玉等陪着來見王夫人。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那甄夫人年紀已老,又是老親,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着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回看賈蘭, 也是清秀超群的,雖不能象兩個寶玉的形像,也還隨得上。只有賈環粗夯,未免有偏愛之色。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裡,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着,一時也認不出來。 "內中紫鵑一時痴意發作,便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 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只怕也是願意的。”正想着,只聽得甄夫人道:“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裡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甄寶玉, 順口便說道:“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只是年紀過小几歲,恐怕難配。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才齊整,二姑娘呢,已經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過一天我給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這話又客套了。如今我們家還有什麼,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了。”王夫人道:“現今府上復又出了差,將來不但復舊,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甄夫人笑着道:“但願依着太太的話更好。這麼着就求太太作個保山。 "甄寶玉聽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只得陪着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裡, 復又立談幾句。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罷。”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題。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 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兒見面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象你麼?"寶玉道:“相貌倒還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編派人家了。怎麼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 "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寶釵見他又發呆話,便說道:“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 這相貌怎麼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 誰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不知,只道是"我的話錯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那日便有些發呆,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過了一夜,次日起來只是發呆,竟有前番病的樣子。
  一日, 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絞發出家,尤氏不能攔阻,看着惜春的樣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盡的, 雖然晝夜着人看着,終非常事,便告訴了賈政。賈政嘆氣跺腳,只說:“東府里不知幹了什麼, 鬧到如此地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頓,叫他去和他母親說,認真勸解勸解。”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了更要尋死, 說:“做了女孩兒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樣,老爺太太們倒要煩心,況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乾乾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況且我又不出門, 就是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趾,我就在那裡修行。我有什麼,你們也照應得着。 現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裡。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沒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願,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着我的。 若說我死了,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尤氏本與惜春不合,聽他的話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寶釵那裡,見寶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說襲人道:“你們忒不留神,二爺犯了病也不來回我。 "襲人道:“二爺的病原來是常有的,一時好,一時不好。天天到太太那裡仍舊請安去,原是好好兒的,今兒才發糊塗些。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恐防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 "寶玉聽見王夫人說他們,心裡一時明白,恐他們受委屈,便說道:“太太放心,我沒什麼病,只是心裡覺着有些悶悶的。”王夫人道:“你是有這病根子,早說了好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好了不好!若再鬧到頭裡丟了玉的時候似的,就費事了。 "寶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個人來瞧瞧,我就吃藥。”王夫人便叫丫頭傳話出來請大夫。這一個心思都在寶玉身上,便將惜春的事忘了。遲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藥。王夫人回去。
  過了幾天, 寶玉更糊塗了,甚至於飯食不進,大家着急起來。恰又忙着脫孝,家中無人,又叫了賈芸來照應大夫。賈璉家下無人,請了王仁來在外幫着料理。那巧姐兒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榮府中又鬧得馬仰人翻。
  一日又當脫孝來家,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見寶玉人事不醒,急得眾人手足無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訴賈政說:“大夫回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後事。”賈政嘆氣連連,只得親自看視, 見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賈璉辦去。賈璉不敢違拗,只得叫人料理。手頭又短,正在為難,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二爺,不好了,又有饑荒來了。”賈璉不知何事, 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說道:“什麼事?"那小廝道:“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着二爺的這塊丟的玉, 說要一萬賞銀。”賈璉照臉啐道:“我打量什麼事,這樣慌張。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麼! 就是真的,現在人要死了,要這玉做什麼!"小廝道:“奴才也說了, 那和尚說給他銀子就好了。”又聽着外頭嚷進來說:“這和尚撒野,各自跑進來了,眾人攔他攔不住。”賈璉道:“那裡有這樣怪事,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正鬧着,賈政聽見了, 也沒了主意了。裡頭又哭出來說:“寶二爺不好了!"賈政益發着急。只見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銀子來!"賈政忽然想起,頭裡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 但是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銀子來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說。
  賈政叫人去請,那和尚已進來了,也不施禮,也不答話,便往裡就跑。賈璉拉着道:“裡頭都是內眷,你這野東西混跑什麼!"那和尚道:“遲了就不能救了。”賈璉急得一面走一面亂嚷道:“裡頭的人不要哭了,和尚進來了。”王夫人等只顧着哭,那裡理會。賈璉走近來又嚷, 王夫人等回過頭來,見一個長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寶釵避過一邊,襲人見王夫人站着,不敢走開。只見那和尚道:“施主們, 我是送玉來的。”說着,把那塊玉擎着道:“快把銀子拿出來,我好救他。”王夫人等驚惶無措, 也不擇真假,便說道:“若是救活了人,銀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來。”王夫人道:“你放心,橫豎折變的出來。”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說了這一句,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襲人說道:“好了。”只見寶玉便問道:“在那裡呢?"那和尚把玉遞給他手裡。寶玉先前緊緊的攥着,後來慢慢的得過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細細的一看說:“噯呀,久違了!"里外眾人都喜歡的念佛, 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賈璉也走過來一看,果見寶玉回過來了,心裡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語,趕來拉着賈璉就跑。賈璉只得跟着到了前頭,趕着告訴賈政。賈政聽了喜歡, 即找和尚施禮叩謝。和尚還了禮坐下。賈璉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銀子才走。 "賈政細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見的,便問:“寶剎何方?法師大號?這玉是那裡得的?怎麼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 "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 "賈政見這和尚粗魯,也不敢得罪,便說:“有。”和尚道:“有便快拿來罷,我要走了。”賈政道:“略請少坐,待我進內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來才好。”
  賈政果然進去,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寶玉見是父親來,欲要爬起,因身子虛弱起不來。 王夫人按着說道:“不要動。”寶玉笑着拿這玉給賈政瞧道:“寶玉來了。”賈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細看,便和王夫人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麼樣?"王夫人道:“盡着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寶玉道:“只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 "賈政點頭道:“我也看來古怪,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王夫人道:“老爺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說。”賈政出來,寶玉便嚷餓了,喝了一碗粥,還說要飯。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寶玉說:“不妨的,我已經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漸漸的神氣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因心裡喜歡,忘了情說道:“真是寶貝,才看見了一會兒就好了。虧的當初沒有砸破。”寶玉聽了這話,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身往後仰,復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禍,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寶玉一死, 我便自盡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裡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趕着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豈知賈政進內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了。賈政正在詫異,聽見裡頭又鬧,急忙進來。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口關緊閉,脈息全無。用手在心窩中一摸,尚是溫熱。賈政只得急忙請醫灌藥救治。
  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 你道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着, 便施了禮。那知和尚站起身來,拉着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 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那裡走了出來。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象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尚時,只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寶玉心裡想道:“這樣曠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着,走近前來細細一看, 竟有些認得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越發納悶:“怎麼他也在這裡?"又要問時,那和尚拉着寶玉過了那牌樓, 只見牌上寫着"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幅對聯,乃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大書云: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寶玉看了,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這麼一想,只見鴛鴦站在那裡招手兒叫他。寶玉想道:樣子了呢?"趕着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心裡不免疑惑起來。 走到鴛鴦站的地方兒,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只向鴛鴦立的所在奔去。 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心裡正要問那和尚一聲,回過頭來,和尚早已不見了。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絕非大觀園景象。便立住腳,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痴"。兩邊寫的對聯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寶玉看了,便點頭嘆息。想要進去找鴛鴦問他是什麼所在, 細細想來甚是熟識,便仗着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並不見鴛鴦,裡頭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見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
  寶玉忽然想起:“我少時做夢曾到過這個地方。如今能夠親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間,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便壯着膽把上首的大櫥開了櫥門一瞧,見有好幾本冊子,心裡更覺喜歡,想道:“大凡人做夢,說是假的,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不料今兒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冊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 冊上寫着"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記得是那個,只恨記不得清楚。”便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頭有畫,但是畫跡模糊,再瞧不出來。後面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 尚可摹擬,便細細的看去,見有什麼"玉帶",上頭有個好象"林"字,心裡想道:“不要是說林妹妹罷?"便認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裡"四字,詫異道"怎麼又象他的名字呢。 "復將前後四句合起來一念道:“也沒有什麼道理,只是暗藏着他兩個名字,並不為奇。獨有那‘憐’字‘嘆’字不好。這是怎麼解?"想到那裡,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遂往後看去,也無暇細玩那圖畫,只從頭看去。看到尾兒有幾句詞,什麼"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機關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去細玩起來,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的了。 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閒想。”又向各處一瞧,並沒有筆硯,又恐人來,只得忙着看去。只見圖上影影有一個放風箏的人兒,也無心去看。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記着。一面嘆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冊》一看,看到"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先前不懂,見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驚痛哭起來。
  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好似鴛鴦的聲氣,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得趕出來。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的走,只是趕不上。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鴛鴦並不理,只顧前走。寶玉無奈,盡力趕去,忽見別有一洞天,樓閣高聳,殿角玲瓏, 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寶玉貪看景致,竟將鴛鴦忘了。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內有奇花異卉,都也認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闌圍着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只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搖擺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嫵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魂消魄喪。寶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你是那裡來的蠢物, 在此窺探仙草!"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一位仙女,便施禮道:“我找鴛鴦姐姐,誤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請問神仙姐姐,這裡是何地方?怎麼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誰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 不許凡人在此逗留。”寶玉欲待要出來,又捨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這草有何好處?"那仙女道:“你要知道這草,說起來話長着呢。那草本在靈河岸上,名曰絳珠草。因那時萎敗,幸得一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 得以長生。後來降凡歷劫,還報了灌溉之恩,今返歸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 不令蜂纏蝶戀。”寶玉聽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今日斷不可當面錯過, 便問:“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還有無數名花必有專管的,我也不敢煩問,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卻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曉。”寶玉便問道:“姐姐的主人是誰?"那仙女道:“我主人是瀟湘妃子。”寶玉聽道:“是了, 你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說。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雖號為瀟湘妃子,並不是娥皇女英之輩,何得與凡人有親。你少來混說,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寶玉聽了發怔, 只覺自形穢濁,正要退出,又聽見有人趕來說道:“裡面叫請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時,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你叫我那裡請去。”那一個笑道:“才退去的不是麼?"那侍女慌忙趕出來說:“請神瑛侍者回來。”寶玉只道是問別人,又怕被人追趕,只得踉蹌而逃。正走時,只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那裡走!"唬得寶玉驚慌無措,仗着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麼你也來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兄弟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 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裡,是不饒你的了!"寶玉聽去話頭不好,正自着急,只聽後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兒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寶玉聽了益發着忙,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得回頭要跑。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卻是晴雯。寶玉一見,悲喜交集,便說:“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 遇見仇人,我要逃回,卻不見你們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帶我回家去罷。”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 並不難為你。”寶玉滿腹狐疑,只得問道:“姐姐說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 "晴雯道:“此時不必問,到了那裡自然知道。”寶玉沒法,只得跟着走。細看那人背後舉動恰是晴雯, 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麼他說不是?我此時心裡模糊。且別管他, 到了那邊見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時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緻,色彩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本蒼松。廊檐下立着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的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麼?"引着寶玉的說道:“就是。你快進去通報罷。”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寶玉便跟着進去。過了幾層房舍,見一正房,珠簾高掛。那侍女說:“站着候旨。”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進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捲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 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咤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問明,見那些侍女並不認得,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並不見有晴雯。 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卻又找不出舊路了。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家裡了。我怎麼一時迷亂如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裡麼,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何原故。”說着,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 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寶玉只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姐在那裡",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裡去了。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嘆道:“我今兒得了什麼不是,眾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說是"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走出去!"寶玉聽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看時,又象有迎春等一干人走來,心裡喜歡,叫道:“我迷住在這裡,你們快來救我!"正嚷着,後面力士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像,也來追撲。
  寶玉正在情急,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裡拿着一面鏡子一照,說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着和尚說道:“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裡, 你一時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變作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裡曾偷看什麼東西沒有?"寶玉一想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便道:“我倒見了好些冊子來着。”那和尚道:“可又來,你見了冊子還不解麼!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歷過的事情細細記着,將來我與你說明。”說着,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腳,一交跌倒,口裡嚷道:“阿喲!”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 聽見寶玉蘇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 定神一想,心裡說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 幸喜多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舊病復發, 便好延醫調治,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裡原是心迷住了, 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後事了。”賈政聽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蘇來,便道:“沒的痴兒你要唬死誰麼!"說着,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嘆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這裡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一過來,也放了心。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 "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那裡找來的,也是古怪。怎麼一時要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那玉並不是找來的。頭裡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裡怎麼能取的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襲人麝月道:“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後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是什麼‘賞’字。二奶奶還記得麼? "寶釵想道:“是了。你們說測的是當鋪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麼。”王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裡含着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麼第二個麼。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是怎麼着, 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麼着。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 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寶玉聽了,心裡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語,心裡細細的記憶。那時惜春便說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松’,還有什麼‘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 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的法門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寶玉聽了,又冷笑幾聲。寶釵聽了,不覺的把眉頭兒ケ揪着發起怔來。尤氏道:“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麼?"惜春笑道:“不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惜春聽了,也不言語。寶玉想"青燈古佛前"的詩句,不禁連嘆幾聲。忽又想起一床蓆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着襲人, 不覺又流下淚來。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觸處機來, 竟能把偷看冊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只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裡了。暫且不題。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復生,神氣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便道:“老爺想得極是,如今趁着丁憂幹了一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家,侄兒呢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只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衙門裡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為大爺不在家,叫你來商議商議怎麼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在這裡沒有人,我為是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的,一個怎麼樣的照應呢, 想起把蓉哥兒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裡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着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只好在那裡挪借幾千, 也就夠了。”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外頭,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子是官蓋的, 那裡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等老爺起復後再贖也使得。 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的。只是老爺這麼大年紀,辛苦這一場, 侄兒們心裡實不安。”賈政道:“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只要你在家謹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賈璉道:“老爺這倒只管放心,侄兒雖糊塗,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 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的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也叫他出點力兒。”賈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幫什麼。”賈璉答應了"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
  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寶玉此時身體復元, 賈環賈蘭倒認真念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頭。 環兒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兒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的,務必叫寶玉同着侄兒考去。 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 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驚動親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 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只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着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着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 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 我想女孩子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看將來怎樣結局!"正想着,只見五兒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裡聽着寶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如今索性連眼兒也都不瞧了。”紫鵑聽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這小蹄子, 你心裡要寶玉怎麼個樣兒待你才好?女孩兒家也不害臊,連名公正氣的屋裡人瞧着他還沒事人一大堆呢, 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個指頭往臉上抹着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哪? "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麼看待, 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只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太太着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 嘴裡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裡?"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 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了鬆了手, 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去。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裡早有些明白了, 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象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混身醃か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象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也不答言,往裡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了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兩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寶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要想走。襲人急得趕着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面趕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着,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隻手繞着寶玉的帶子不放鬆,哭喊着坐在地下。裡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 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只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 "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 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着抱住寶玉。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 也難脫身,嘆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又待怎麼樣呢?"襲人紫鵑聽到那裡,不禁嚎啕大哭起來。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 見是這樣形景,便哭着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嗎!"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只得陪笑說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着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的,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麼。他見得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諒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了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象什麼。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 又鬧到家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麼?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麼辦罷。”寶玉也不回答。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裡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 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只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 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們就守着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裡又着急起來,仍要拉他,只礙着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 "告訴外頭照應着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 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 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着和尚說些什麼。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裡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如今身子出來了,求着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聽了說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麼來着?"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和二爺兩個人說着笑着,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 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着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只聽見說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聽了也不懂。寶釵聽了,唬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顛顛的說的是什麼?"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顛。那和尚與我原是認得的, 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只當化個善緣就是了。 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麼!"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戶問那小廝。 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了。諸事只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住在那裡?"門上道:“奴才也問來着, 他說我們二爺是知道的。”王夫人問寶玉道:“他到底住在那裡?"寶玉笑道:“這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盡着迷在裡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 老爺還吩咐叫你干功名長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聽到那裡,不覺傷心起來,說:“我們的家運怎麼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個日子過他做什麼!"說着,大哭起來。寶釵見王夫人傷心,只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這一句頑話,太太又認起真來了。”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正鬧着, 只見丫頭來回話:“璉二爺回來了,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驚, 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迴避了。”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了安。寶釵迎着也問了賈璉的安。回說道:“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裡,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麼病? "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來的,如今成了癆病了。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 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了。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裡沒人照管。薔兒芸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家裡倒沒有什麼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願意在這裡,侄兒叫了他娘家的人來領了去了,倒省了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妞兒心裡也明白,只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着眼圈兒一紅, 連忙把腰裡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親祖母在那裡,托我做什麼。”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沒什麼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說着,就跪下來了。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說:“你快起來, 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麼說。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 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作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家,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 說家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 快快回來。”賈璉答應了"是",正要走出去,復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家的家下人家裡還夠使喚, 只是園裡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園裡一帶屋子都空着,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裡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 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頭出來了。 你想咱們家什麼樣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還了得!"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里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 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他既是心裡這麼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聽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賈璉又說了幾句才出來,叫了眾家人來交待清楚,寫了書,收拾了行裝,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只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巧姐到底不願意,聽見外頭託了芸薔二人,心裡更不受用,嘴裡卻說不出來,只得送了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着平兒過日子。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兒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作伴,二則可以帶量他。遍想無人,只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鍾愛的,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喜鸞也有了人家兒,不日就要出閣,也只得罷了。
  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 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着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裡頭那裡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 瞧見了賈芸賈薔住在這裡,知他熱鬧,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幾個正經的家人,賈政帶了幾個去,賈璉又跟去了幾個,只有那賴林諸家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那知當家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便是沒籠頭的馬了,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里沒外。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裡開幾個當鋪, 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誰知他沒造化,——"說到這裡,瞧了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裡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你沒聽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了,各自的姻緣罷咧。 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總不大理。他打諒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賈薔聽了點點頭,才把這個心歇了。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裡看得到眼裡。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裡。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着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家難受,閒來倒與惜春閒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 那種心更加准了幾分,那裡還管賈環賈蘭等。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家,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了賈薔一路。倒是彩雲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罵。玉釧兒見寶玉瘋顛更甚,早和他娘說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 鬧得人人不理。獨有賈蘭跟着他母親上緊攻書,作了文字送到學裡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除了請王夫人的安, 會會寶釵,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的主。賈環賈薔等愈鬧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着喝着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 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 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 香’字。”賈環道:“天香雲外飄。”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麼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Ь了,倒是ココ拳,輸家喝輸家唱,叫做‘ 苦中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也使得,只要有趣。”眾人都道:“使得。”於是亂コ起來。 王仁輸了,喝了一杯,唱了一個。眾人道好,又コ起來了。是個陪酒的輸了,唱了一個什麼" 小姐小姐多豐彩"。以後邢大舅輸了,眾人要他唱曲兒,他道:“我唱不上來的,我說個笑話兒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仍要罰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說道:“諸位聽着: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閒話兒。一日元帝廟裡被了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元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裡的風水不好。’元帝道: ‘你倒會看風水麼?’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牆,自然東西丟不了。 以後老爺的背後亦改了牆就好了。’元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牆。眾神將嘆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裡有磚灰人工來打牆!’元帝老爺沒法,叫眾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裡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牆麼?’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 那廟裡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怎麼如今有了牆還要丟? ’那土地道:‘這牆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牆,怎麼還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諒是真牆,那裡知道是個假牆!’"眾人聽了大笑起來。 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麼罵我! 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眾人又喝了幾杯,都醉起來。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賈環聽了,趁着酒興也說鳳姐不好, 怎樣苛刻我們,怎麼樣踏我們的頭。眾人道:“大凡做個人,原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着老太太這樣的利害, 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個姐兒,只怕也要現世現報呢。 "賈芸想着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也信着嘴兒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罷,說人家做什麼。”那兩個陪酒的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長得怎麼樣? "賈薔道:“模樣兒是好的很的。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里這樣人家, 若生在小戶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還發了財呢。”眾人道:“怎麼樣?"那陪酒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 可不是好事兒嗎?"眾人都不大理會,只有王仁心裡略動了一動,仍舊喝酒。
  只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家的子弟來, 說:“爺們好樂呀!"眾人站起來說道:“老大老三怎麼這時候才來?叫我們好等!"那兩個人說道:“今早聽見一個謠言,說是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心裡着急,趕到裡頭打聽去,並不是咱們。”眾人道:“不是咱們就完了,為什麼不就來? "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些干係。你們知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兒進去,看見帶着鎖子,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裡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裡來往,恐有什麼事,便跟了去打聽。”賈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聽打聽。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 "兩人讓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也會鑽營,官也不小了,只是貪財,被人家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幾款。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 獨聽了一個‘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極生氣的,所以旨意便叫拿問。 若是問出來了,只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時候,只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眾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麼。 "賴家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他的行為只怕也保不住怎麼樣呢。”眾人道:“手也長麼?"賴家的點點頭兒,便舉起杯來喝酒。眾人又道:“裡頭還聽見什麼新聞?"兩人道:“別的事沒有,只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裡審問。 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裡的,打聽消息,抽空兒就劫搶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眾人道:“你聽見有在城裡的,不知審出咱們家失盜了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聽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里的人, 城裡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那賊寇正要跳出關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眾人道:“咱們櫳翠庵的什麼妙玉不是叫人搶去, 不要就是他罷?"賈環道:“必是他!"眾人道:“你怎麼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願呢!"眾人道:“搶的人也不少,那裡就是他。賈芸道:夢話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夢不夢,咱們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眾人願意,便吃畢了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只聽見裡頭亂嚷,說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頭髮都絞掉了,趕到邢夫人王夫人那裡去磕了頭, 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個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芸二爺進去。賈芸聽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時候起的念頭,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便合賈薔商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是做不得主的。 況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勸去。若勸不住,只好由他們罷。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干係了。”兩人商量定了主意,進去見了邢王兩位太太,便假意的勸了一回。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兩間淨屋子給他誦經拜佛。尤氏見他兩個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是:“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 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說到外頭去呢, 斷斷使不得。若在家裡呢,太太們都在這裡,算我的主意罷。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賈薔等答應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痴人


  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 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 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 如今你嫂子說了准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 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 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 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裡更自傷悲。 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 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麼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 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裡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 只見寶玉聽到那裡,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裡,我才敢說。求太太准了他罷, 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裡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 "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 我也是象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麼!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 "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着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裡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麼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麼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 也只得由着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着,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着。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裡,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 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 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裡,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 因遇着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裡又煩燥。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 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着說些好話。 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家託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復了。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裡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 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着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裡有銀錢的事。 "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 "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麼。”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着我麼?"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 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裡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 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 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復了, 這裡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 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着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 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着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 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着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 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着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 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麼。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裡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正說着,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 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 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裡王夫人想到煩悶, 一陣心痛,叫丫頭扶着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 回道:“今早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 "說着,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 "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正說着,李紈同李嬸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 "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着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 心裡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 "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着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 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着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着。 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 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 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 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 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 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寶釵未及答言, 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着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着二爺, 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 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 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着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裡呢麼?"寶玉聽了, 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說着,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 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 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 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着書子, 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 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丹"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 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着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裡,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 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 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着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裡怎麼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着小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 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裡說閒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 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裡罷。 "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裡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 "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 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裡,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着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裡,又覺塵心一動, 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着要走。只見寶玉笑着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着頭腦, 正自要走,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場。”鶯兒聽了前頭象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 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 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着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着,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着, 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着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着不免傷心起來。 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 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 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 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只管跪着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 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着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 "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裡,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 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 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着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 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 "眾人見他的話又象有理,又象瘋話。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 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象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 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 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裡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 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 象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着親奶奶,倒托別人去! "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只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麼!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 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 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麼着,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裡頭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着和賈芸說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 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裡, 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裡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只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着,各自去了。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着,聽見他們的話頭——" 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只得答應了。
  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 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裡。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着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只好應着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 "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麼?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 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麼?"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咱們家遭着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麼回了他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乾媽, 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着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麼了? 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閒話, 你既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麼,這上頭的方法多着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麼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裡去!"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裡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裡,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麼?"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麼? "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 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着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平兒道:“只有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裡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嘆了一口氣。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平兒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閒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平兒這裡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這裡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 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平兒只當送人, 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只有一兩個人看着,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 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眾人明知此事不好, 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裡理會。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裡坐下, 心裡還是惦記着。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裡有什麼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裡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裡才妥當。 "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環兒呢。”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 據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 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只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世代勛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干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遞送年庚,只見府門裡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賈芸一人回來,趕着問道:“定了麼?"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 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麼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裡頭亂嚷,叫着賈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只得蹭進去。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 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個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麼, 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大太太願意, 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麼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裡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麼!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只有落淚。 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着,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 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麼親戚家躲着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罵着,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裡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里來。這不是爺嗎。”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裡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着忙, 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 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裡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眾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彩雲等在後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轉來哭着。 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只有哭着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麼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 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麼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里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寶釵心裡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麼。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那裡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眾人中只有惜春心裡卻明白了,只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麼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的勸着回房。眾人都跟着伺候, 只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着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等,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制大人那裡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眾人遠遠接着,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裡很不舒服。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還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兒,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 各訴別後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 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諒寶玉找着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裡找着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道:“寶玉呢?"家人不言語,王夫人仍舊坐下。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正說着,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喜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 心下也是喜歡,只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裡,那裡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裡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裡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着他了。”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 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 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那裡忍得住,心裡一疼, 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 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 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 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復,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 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 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 皇上傳旨召見,眾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着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着了。”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只有賈環等心下着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着平兒出了城, 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又有青兒陪着,暫且寬心。 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巨萬,良田千頃。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 心裡羨慕,自想:“我是莊家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劉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麼人家,肯給我們莊家人麼。”劉姥姥道:“說着瞧罷。”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着賈府, 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裡。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復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里又要起來了。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裡去了。”板兒心裡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麼?"那位爺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麼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裡下旨意,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歡進去。板兒便知是賈璉了。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時候。 "巧姐更自歡喜。正說着,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 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捨,更有青兒哭着,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 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賈璉接着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 恰遇頒賞恩旨。裡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 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 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眾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麼!"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爺,芸大爺作主,不與奴才們相干。”賈璉道:“什麼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裡,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只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麼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正說着,彩雲等回道:“巧姐兒進來了。”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 巧姐兒也便大哭。賈璉謝了劉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平兒, 外面不好說別的,心裡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裡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 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裡,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頭去打聽。回來說是巧姐兒同着劉姥姥在那裡說話,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着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正問着, 只見巧姐同着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着進來,先把頭裡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 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那裡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裡也服。於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裡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只見秋紋急忙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零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着走到襲人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着,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 便要打髮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 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象是個和尚, 手裡拿着一本冊子揭着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 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着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裡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 好象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 也難躺着,只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着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 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 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 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
  兮, 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聽着,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賈政坐下, 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 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 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 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裡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着,又嘆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准了, 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 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 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 又說了一番的話。正說着,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 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里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 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 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 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 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 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 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 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 看着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 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了。 薛姨媽心裡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着,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 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寶哥兒。 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 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 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象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W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 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 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 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 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 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着,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 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里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裡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 "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正說着,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着,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 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懷着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 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 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 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着寶玉待他的舊情, 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 褫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 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 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 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 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 "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 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 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 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 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着,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 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 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嘆, 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 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着‘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 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 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 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着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供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 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無事的人,托他傳遍, 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 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饒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 草庵中睡着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着此言,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 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 "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 樂得與二三同志,酒余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 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紅樓夢 (1)

紅樓夢 (2)

紅樓夢 (3)

紅樓夢 (4)

紅樓夢 (5)

紅樓夢 (6)

紅樓夢 (7)

紅樓夢 (8)

紅樓夢 (9)

紅樓夢 (10)

紅樓夢 (11)

紅樓夢 (12)

瀏覽(575) (0) 評論(0)
發表評論
我的名片
Rondo
來自: China
註冊日期: 2007-06-08
訪問總量: 17,924,379 次
點擊查看我的個人資料
Calendar
最新發布
· 周末一笑 代溝,真好!
· 周末一笑 我非弄死他
· 周末一笑 把不苦的藥自己吃了
· 王家衛的繁花和楊磊的三體
· 周末一笑 一咬牙說:“灌!”
· 回國不敢約老同學吃飯
· 周末一笑 摔死就不用去幼兒園了
分類目錄
【目錄】
· *** 影視目錄 ***
· *** 歌曲目錄 ***
· *** 電腦目錄 ***
· *** 小說目錄 ***
【影視節目】
· 中秋晚會 2024
· 2024奧斯卡提名
· 謝謝你,嚮往的生活
【歌曲】
· 費玉清封麥前最後一首歌,含淚演
· 無恨悽美的電影【莫迪里亞尼Modi
· 見信如晤 毛不易 單依純
· 周華健的歌 / 2024年維也納新年
· 山口百恵 - 曼珠沙華 (1978年12
· 伍珂玥《曼珠莎華》
· 【2020中國好聲音】單依純 《星
· 朱樺費翔-歌聲魅影 The Phantom
· Sarah Brightman and Antonio Ba
· 天下有情人 童珺
【Melody_Of_My_Heart】
· 【伍珂玥歌曲合集】中國好聲音20
· 二胡曲 <<病中吟>>
· 焚稿 (王文娟)
· 遠方(歌曲)
· 生命的執着(歌曲)
【心曲(1)】
· 我曾用心愛著你
· 黃昏的咖啡店 (未曾留下地址)
· 不要用我的愛來傷害我 (歌曲 韓
· 冬日戀歌
· 償還 (歌曲,鄧麗君)
· 天下無雙(歌曲)
【心曲(2)】
· 山口百恵 赤い疑惑(血疑)主題
· 花祭
· 鄧麗君 但願人長久
· 把悲傷留給自己 (歌曲,蔡琴)
· 過火(歌曲)
· 黃昏(歌曲)
【心曲(3)】
· 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輕撫你的
· 張三的歌 (李壽全,齊秦,蔡琴)
· 張靚穎-畫心II
· 我的心好冷 (歌曲)
· 牽手 (歌曲 蘇芮)
· 血疑 (歌曲,山口百惠)
· 畫心 (歌曲 張靚穎)
【心曲(4)】
· 光輝歲月 / 海闊天空 - Beyond
· 囚鳥
· 夜夜夜夜
· 殘酷的溫柔
【輕音樂】
· 庭院深深 音樂/費玉清/姜育恆/歸
· 母親節快樂!
· 二胡曲 (馬向華)
· 輕音樂
· 音樂 神秘園之歌
· 想你(音樂)
· 鋼琴曲:梁祝
· 輕音樂 思鄉曲
· 鋼琴曲 少女的祈禱
· 輕音樂: 羅密歐與朱麗葉 理查德
【鄧麗君歌曲】
· 百變達人 鄧麗君逝世二十四周年
· 《追夢 巨星耀北京 鄧麗君60周年
· 難忘初戀的情人 鄧麗君
· 如果沒有你 (鄧麗君)
· 今夜想起你 鄧麗君
· 我怎能離開你 鄧麗君
· 忘記她 鄧麗君
· 鄧麗君 - 情人的關懷
· 奈何 (鄧麗君)
· 娘心 (歌曲,鄧麗君)
【古典音樂】
· Paganini Caprice 帕格尼尼24首
· 傅聰 鋼琴曲
· Mozart Symphony #40 in G Minor
· Mozart - Rondo Alla Turca
· Zigeunerweisen 流浪者之歌
· Glenn Gould Plays Italian Conc
· 悲愴奏鳴曲
【蔡琴歌曲】
· 張三的歌 (李壽全,齊秦,蔡琴)
· 三年 ( 歌曲 蔡琴 )
· 痴痴的等 ( 歌曲 )
· 大約在冬季 (歌曲)
· 最後一夜 (歌曲 蔡琴)
· 不了情 (歌曲,蔡琴)
· 恰似你的溫柔 (歌曲 蔡琴)
· 你的眼神 (歌曲,蔡琴)
· 庭院深深 ( 歌曲 蔡琴 )
【門德爾松音樂】
· 門德爾松 E Minor (1) 小提琴曲
· 門德爾松 E Minor (2) 小提琴曲
· 門德爾松 E Minor (3) 小提琴曲
【貝多芬音樂】
· 鋼琴曲 Beethoven's Tempes
· 鋼琴曲:Beethoven Moonlight So
· 鋼琴曲:Beethoven Sonata #8 In
· 鋼琴曲:Beethoven Sonata #8 In
· 鋼琴曲:Beethoven Sonata #8 In
【鋼琴曲】
· 穿最短的裙子,彈最颯的琴
· Chopin Etude Op.10 No.3 in E M
· Liszt Consolation No. 3
· Nostalgy
【肖邦音樂】
· Final Round, 17th Chopin Piano
· Chopin Piano Competition, 24.0
· 2005 肖邦大賽獲獎 ( Chopin Com
· 李雲迪 Chopin polonaise
· 鋼琴詩人,傅聰
· 2010 肖邦大賽獲獎者 ( Chopin C
· 肖邦 李雲迪 14th International
· 肖邦 Etude in E Major, Op. 10,
· 肖邦鋼琴曲 Fantasie-Impromptu
· 肖邦 李雲迪 Chopin Fantasie Im
【巴赫音樂】
· Glenn Gould plays Partita No.2
【朗朗之音】
· Chopin Etude Op.10 No.3 in E M
· 朗朗 Time for Dreams/Chopin wi
【微型小說 1】
· 微型小說 嫁給外國人
· 一個婚外戀太太的獨白 (下)
· 一個婚外戀情人的獨白 (中)
· 一個婚外戀男人的獨白 (上)
【微型小說 2】
· 微型小說 再見她
· 微型小說 女友的秘密
· 微型小說 我的前男朋友
· 微型小說 朋友的女朋友
· 微型小說 離婚前
· 微型小說 求婚
【微型小說 3】
· 微型小說 期待
· 微型小說 紐約街頭的小女子
· 微型原創小說:兩代人的婚禮
· 微型原創小說: 海歸的情人
· 微型小說: 失去的情人
【微型小說 4】
· 微型小說 轉變的心情
· 微型小說 色,誘
· 微型小說 太陽旗的淫威下
· 微型小說:無奈的人生 (下)
· 微型小說:無奈的人生 (上)
【微型小說 5】
· ​短篇小說 堅強
· 微型小說 看中別人的老婆之後
· 微型小說 今生此愛永恆 (下)
· 微型小說 今生此愛永恆 (上)
· 微型小說:做不到的是,愛你,與
【微型小說 6】
· 微型小說 如果早日放開你的手
· 短篇小說 再回首 (下)
· 短篇小說 再回首 (中)
· 短篇小說 再回首 (上)
· 微型小說 那些不屬於你的人和情(
· 微型小說 那些不屬於你的人和情(
· 微型小說 那些不屬於你的人和情(
· 微型小說:成為紅顏知己之後的煩
【微型小說 7】
· 微型小說 一個有點“小野心”的中
· 微型小說 他的太太去世之後
· 微型小說 一個異性朋友的深夜來
· 微型小說 木經理的完美高薪工作
【原創小說 1】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四)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三)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二)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一)
【原創小說 2】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八 + 結尾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七)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六)
· 短篇小說 老公海歸後(五)
【原創小說 3】
· 短篇原創小說: 深淵的台階 (結
· 短篇原創小說: 深淵的台階 (四)
· 短篇原創小說: 深淵的台階 (三)
· 短篇原創小說: 深淵的台階 (二)
· 短篇原創小說: 深淵的台階 (一)
【原創小說 4】
· 短篇小說 愛在心間 (下)
· 短篇小說 愛在心間 (上)
· 短篇小說:漂洋和海歸的日子 (完
· 短篇小說:漂洋和海歸的日子 (2)
· 短篇小說:漂洋和海歸的日子(1)
【原創小說 5】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四)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三)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二)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 (一)
【原創小說 6】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結局)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六)
· 短篇小說 愛的錯位(五)
【原創小說 7】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4)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3)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2)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1)
【原創小說 8】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8)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7)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6)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5)
【原創小說 9】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12 結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11)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10)
· 短篇小說 揮揮手,說再見(9)
【原創小說 10】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四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三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二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一
【原創小說 11】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八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七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六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五
【原創小說 12】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十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十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十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九
【原創小說 13】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完
· 中國式的繼父和美國式的繼父 (十
· 短篇小說 海歸教授的故事(1)
【原創小說 14】
· 短篇小說 是情人害了他 還是他害
【原創小說 15】
· 小說 不同人生路 (2) 異鄉之途
· 小說 不同人生路 (1) 大學分配
【原創小說 16】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上) 回首曲 (六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上) 回首曲 (五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上) 回首曲 (四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上) 回首曲 (三
· 一個男人情感三部曲(上) 回首曲(
· 短篇小說:一個男人情感三部曲(上
【原創小說 17】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下) 命運曲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中) 進行曲 (六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中) 進行曲 (五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中) 進行曲 (四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中) 進行曲 (三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中) 進行曲 (二
· 一個男人三部曲 (中) 進行曲 (一
【原創小說 18】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完)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六)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五)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四)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三)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二)
· 一個中國碩士和他的女人們 (一)
【原創小說 19】
· 女人如雲 (八)
· 女人如雲 (七)
· 女人如雲 (六)
· 女人如雲 (五)
· 女人如雲 (四)
· 女人如雲 (三)
· 女人如雲 (二)
· 女人如雲 (一)
【原創小說 20】
· 女人如雲 (十三)
· 女人如雲 (十二)
· 女人如雲 (十一)
· 女人如雲 (十)
· 女人如雲 (九)
【原創長篇小說 1】
· 小說 雙行道 第四節
· 小說 雙行道 第三節
· 小說 雙行道 第二節
· 小說 雙行道 第一節
【原創長篇小說 2】
· 小說 雙行道 第六節
· 小說 雙行道 第五節
【故事(1)】
【故事(2)】
【故事(3)】
【故事(4)】
· 世上男子最無情(後話)
· 世上男子最無情(下)
· 世上男子最無情(中)
· 世上男子最無情(上)
【故事(5)】
· 蘇小妹的一些故事
【故事(6)】
【故事(7)】
【故事(8)】
· 三十多年前讓人羨慕的價格 (上)
· 老W來美國後的日子
· (續)當他觸碰你的上半身,目的可
· 當他觸碰你的上半身,目的可能是
【回憶 (1)】
【回憶 (2)】
【回憶 (3)】
· 散文:桑蠶記憶
· 來美20年
【記憶海邊】
· 記憶海灘 -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佛緣叢書】
· 黑龍江大學公開課《菜根譚》的智
· 菜根譚 (閒適)
· 菜根譚 (評議)
· 菜根譚 (應酬)
· 菜根譚 (修身)
【佛緣叢書(2)】
· 幽夢影
· 小窗幽紀
【乒乓球】
· 那個誰誰誰的表妹和小魔王的一堂
· 2013美國大學乒乓球錦標賽
· 器材
· 如何對付高吊弧圈球
· 乒乓球萬言堂
· 乒乓球發球絕招 搞笑版 絕活版 e
· 學乒乓 -- 弧圈球
【羽毛球】
· 學打羽毛球
【游泳】
· 一組漂亮的自由泳視頻
· 自由泳 Tips
· 蛙泳 Tips
· 淺談游泳
【NB】
【學習園地 英語詞彙】
· 英語單詞 sabotage
· 英語單詞 cruelly/freak
· 英語單詞 exuberant/vibrant/scr
· 英語單詞 luminosity
· 英語單詞 high-profile / No..
· 英語單詞 pebbly / dot
· 英語單詞 stretch / assortment
· 英語單詞 debut / giggle / beam
· 英語單詞 blurt out / hyperbole
· 英語單詞 tentatively
【學習園地 英語學習】
· 回國時看到國內電視上教英文的絕
· 英語學習: 如果有來生(散文欣賞
· 大家談 self-belief ,self-conf
· 英語學習: 辦公室必知語
· 英語學習 Your Money Is Your Li
· 天天英語 have the floor
· 天天英語 閱讀材料 About Love &
· 天天英語 一些計算機公司,組織中
· 天天英語 一些計算機網絡術語中
· 天天英語 一些會計用語中英對照
【學習園地 英語精讀】
· 英語學習 精讀(56) DEBATING THE
· 英語學習 精讀(55) LOOK FOR THE
· 英語學習 精讀(54) THE ROLE OF
· 英語學習 精讀(53) ZERITSKY
· 英語學習 精讀(52) THE MONSTER
· 英語學習 精讀(51) HOW COULD AN
· 英語學習 精讀(50) THE LIBRARY
· 英語學習 精讀(49) THE QUEST FO
· 英語學習 精讀(48) THE BEGINNIN
· 英語學習 精讀(47) RESEARCH REP
【學習園地 流行英語】
· 英文習語 soup-to-nuts
· 英文習語 to eat crow
· 英文習語 as American as ap / h
· 英文習語 Singing the blues / L
· 英文習語 Green thumb / Green l
· 英文習語 To stick to one'
· 英文習語 rain check / It never
· 英文習語 A black sheep / A whi
· 英文習語 A red letter day / Re
· 英文習語 A horse laugh / The l
【菜譜】
· 知名大廚詹姆士傾情教授《椒鹽排
· 油條
· 懶惰菜譜 -- 微波雞
【大學錄取】
· 2009年美國20所頂級名校錄取率盤
· 美國排名前20名商校和錄取GMAT分
· 揭開美國名牌大學錄取的內幕(收
【國內社會(1)】
· 什麼叫奢侈無度,看看吧
· 珍惜生命!(慎入)
· 回國購房的注意事項,一些風險不
· 記錄一下:世博會專屬出租車服務
· “中國媽媽”為什麼成了貶義詞?
· 解讀“我的團長”龍文章
【國內社會(2)】
· 中國規模最大的鐵路客運站、杭州
· 研究“呵呵”的碩士研究生
· 國內進口紅酒為何這麼貴?
· 海外華人國內親友有地產的必讀:
· 副外長武大偉談國人陋習是民族習
· 開車穩的男人最可靠
【國內社會(3)】
· 回國不敢約老同學吃飯
· Firework Katy Perry/李嘉格&am
· 阿里巴巴這頭狼
· 大丈夫前妻要回來攪局了
· 你的大學上名單了嗎?
· 中國富豪受傷了
· 中國財力最雄厚50強城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要自殺為何非要
· 特強颱風菲特
【友人】
· 走好,謙
【退休】
· 可以參考一下美國各州退休年齡費
【菜譜收藏】
· 煎牛排的那些事 小高姐6分鐘內全
· 如何做感恩節大餐 - 烤火雞 / 切
· 幾道海鮮做法
· 菜譜收藏
【電腦-小知識】
· 20 free PC apps to ease daily
· Steps to take before installin
· 小知識 iPhone (iOS) Airplane m
· iPhone耳機能做的8件事(ZT)
· Howto enable Windows Search Se
· How to call a process in 32bit
· 電腦配置檢查 dxdiag
· Tips: Error installing any sof
· To increase the size of existi
· Extend DISK Usingdiskpart comm
【國內信息】
· 信息:杭滬寧間可刷中鐵銀通卡坐
· 國內火車票訂購官方網站
· 中國海關出入境相關規定 (ZT)
【TAX】
· 在55歲退休 - 你可以在55歲時從4
【親人】
· 孩子們,你們辛苦了
· 天國的女兒
· “蝦生病我”???
· 父愛如山: 父親節愉快
【理財 (1)】
· ZT 地主文集
· 這些消息,不太妙
· 中國百元以上價值股票,只剩這一
· yahoo今後的路如何走
· 山雨欲來風滿樓
【理財 (2)】
· 對Microsoft收購Yahoo的一些看法
· 如果在下跌的股市中找到投資機會
· 股市大跌,經濟的十字路口,怎麼
【理財 (3)】
· 有關破產保護Chapter 11一些知識
【理財 (4)】
【理財 (5)】
· 2009年投資方向的困惑
【理財 (6)】
· ZT: 住戶戰勝HOA的實例:亞利桑
· 房產轉移給孩子有關的弊端
· 該拋該進該守?當今股市處在一個
· 7 ETFs for the Perfect Portfol
· 一隻開始發威的潛力股
【健康】
· 健忘和老年性痴呆有何區別?
· 膝蓋鍛煉
【信息】
· 外國人入境出境管理條例,簽證的
· 資料: 回國辦簽證 由8種增加至1
· 資料: 不買健保的繳罰款比例
· 好消息:AT&T Will Unlock i
· Consumer Inquiries and Complai
· 黃酒,料酒小知識
· 這次醫保改革的一些主要條款和數
· 美國最佳高中(2010)
· 2008年全美高中排名
· 中國大學排行榜第10次發布
【wrap】
【道】
· 談笑論生死
· 化境
· 君子之過
· 小故事: 三個小金人
· 道德經 (老子)
【資料】
· ZT: 《繁花》外言:爺叔和阿寶
· USA Income, Poverty, andHealth
· 中國鐵路購票網
· 《關於支持留學人員回國創業意見
· 幾十年前美國人對於中日戰爭的分
· 2010 新州高中排名表
· 2010年美國最佳高中排名榜
· 收藏: 中國調整外籍人士在華居
· 旅美華人從事行業比例
· 小資料:紐約市全職政府工作人員
【汽車】
· 簡易方法重置車引擎檢測燈 ZT
· 給車裡空調加氟利昂 ZT
· 這些日本車現在不能買
· 2014年新設計的一些車
· 輪胎知識 (收藏)
· 國內銷售的名車
· 2011年新車指南
【House】
· ResortLock Installation Video
【小學中文讀物(1)】
·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中文三年級推
【小學中文讀物(2)】
【DIY】
· Car Maintenance: Transmission
· check engine 燈亮了怎麼辦
· 自己動手:修理淋浴冷熱水開關 (
· 換屋頂(ZT)
【小學中文讀物(3)】
【古典小說(1)】
· 說岳全傳 (1)
· 隋唐演義(1)
· 楊家將 (1)
· 七俠五義 (1)
【古典小說(2)】
· 紅樓夢 (1)
· 警世通言 (1)
· 老殘遊記
· 金瓶梅 (1)
【古典小說(3)】
· 水滸傳 (1)
· 今古奇觀 (1)
· 鏡花緣 (1)
【古典小說(4)】
【古典作品(1)】
· 論語
【古典作品(2)】
【古典作品(3)】
【古典作品(4)】
【*** 收藏 ****】
· 《故宮之美》 台灣篇
· 翻牆觀看國內視頻的方法 ZT
· 美國安全性能最佳的汽車 2010
· 中國限境外個人機構在華購房:個
· 中國十大最宜居“2線”城市購房指
· 收藏: 中國調整外籍人士在華居
· 2009美國十個房價最適合居住的城
· 簡單的麵包做法(收藏)
· 很有用的生活小竅門
· 2009年高考全國卷I數學試題(理
【小說】
· 被迫強大 作者:王亭亭
· 風語 3
· 風語 2
· 風語 1
· 錢多多嫁人記:富女的另類愛 3
· 錢多多嫁人記:富女的另類愛 2
· 錢多多嫁人記:富女的另類愛 1
· ZT一篇未完成的小說《在東莞》
· 白領外企生存法則:杜拉拉升職記
· 白領外企生存法則:杜拉拉升職記
【08回國點滴(1)】
· 08回國點滴:今年的中國有哪些變
· 08回國點滴: 吃在中國
· 08回國點滴:中國人眼中的美國
· 08回國點滴:孩子和方言
【08回國點滴(2)】
· 08回國點滴:一位中學教師和一位
· 08回國點滴:回國的一些煩惱事
· 08回國點滴:如何翻譯"青草
· 08回國點滴:貼上一些今年回國所
【09回國點滴(1)】
· 09回國點滴 今年所見所聞的新鮮
· 09回國點滴 老同學們都怎麼樣了
· 09回國點滴 今年在中國最樂意看
· 09回國點滴: 在中國最能享受到
【09回國點滴(2)】
· 09回國點滴 越來越多朋友問這個
· 09回國點滴 乘車遊覽壯觀的杭州
· 09回國點滴 從國內醫療系統,想
【10回國點滴(1)】
· 10回國點滴:住在中國和住在國外
· 10回國點滴:中國的醫院,醫生和
· 10回國點滴:5萬美元價值的今昔
· 10回國點滴:老同學這一年是這樣
· 10回國點滴:今年回國的一些不同
【11回國點滴】
· 11回國點滴:國內高校教師待遇之
· 11回國點滴:和二十多年未見面的
· 11回國點滴: 高鐵,地鐵,公路
· 11回國點滴: 今年回國的新體會
【12回國點滴】
· 2012回國點滴 和哥們一起不徹底
· 2012回國點滴 簽證,機票和雜談
· 2012回國點滴 今年回國的感受,
· 2012回國點滴 iPhone手機在中國
· 2012回國點滴 今年做生意的朋友
【13回國點滴】
· 2013回國點滴 一些小小的觀察和
· 2013回國點滴 一些社會問題
· 2013回國點滴 國內買賣房屋
· 2013回國點滴 霧霾看花
【14回國點滴】
【古代作品】
·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
· 長生殿 (41-50)
· 長生殿 (31-40)
· 長生殿 (21 -30)
· 長生殿 (11 -20)
· 長生殿 (1 -10)
【旅行 - 中國(1)】
· 在家旅遊:彩雲之南,大理洱海
【旅行 - 中國(2)】
· 夏天回國旅行,你準備好了嗎?
【旅行 - 中國(3)】
【旅行 - 美國(1)】
· 美國最古老的城市 St.Augustine(
· 新州唯一的裸體海灘 -- Sandy Ho
【旅行 - 美國(2)】
【旅行 - 美國(3)】
【旅行 - 美國(4)】
【旅行 - 美國(5)】
· 介紹一些Disney, Florida旅遊tip
【旅行 - 北京】
· 北京行(下)
· 北京行(上)
【旅行 - 加拿大】
· 加拿大旅遊實拍圖片小集
· 旅遊小記:尼加拉瀑布 Niagara F
· 旅遊小記:渥太華Ottawa
· 旅遊小記:蒙特麗爾城與聖約瑟夫
· 旅遊小記:千島湖和Boldt的城堡
【旅行 - 法國】
· 法國印象 - 2023 周邊的城堡
· 巴黎印象 2023 - 1
【一年又一年】
· 2013年終祝福和2013年終數據記錄
· 2013 過年好 ( 本山 德綱 PSY Mr
· 朋友,我們走過2012年
· 2009年終祝福和2009年終數據記錄
· 2008年終祝福和2008年終數據記錄
【收藏(1)】
【飲食文化】
· 葡萄酒小百科 ZT
· 虎跑,龍井,綠茶
【海外點滴 (1)】
· 留念萬維的那些老網友
· 回國之困惑 幾多歡樂幾多愁
· 回國之困惑 孩子問題
· 回國之困惑 如何衣着
· 回國之困惑 如何稱呼
【海外點滴 (2)】
· 美國“黑”人
· 重返9。11世貿現場
· 是海外的華人變小氣了還是國人變
· 海外點滴:教書的歲月里
【海外點滴 (3)】
· 現今在美國公司打工的77,78級
· 9。11那天
· 上海,紐約的比較
· 2008年的第一場雪
· 我的錢哪去了?
【海外點滴 (4)】
· 雜談:人對物質的追求
· 一個國內的孩子將會擁有多少套房
· 幾位“叛逃”/逾期不歸者:國家一
· 幾位“叛逃”/逾期不歸者:於教授
【海外點滴 (5)】
· 拉家常,中國和美國的水果
· 嫁給中國男人的好處
【海外點滴 (6)】
· 航空公司就如此輕而易舉的從我這
· 海外點滴: 一年一度 Super Bowl
· 停止吸煙,讓空氣更清潔
· 第一次到紐約旅遊
· Chinese!!!
【海外點滴 (7)】
· 在美國吃早餐,吃好早餐
· 現在海外生長的孩子幸福嗎?
· 在美國渡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 美國萬稅 紐約萬萬稅
· 在美國的印度人
· 離婚男人,也不容易
【海外點滴 (8)】
· 這樣的洋妞,如何讓中國男人去喜
· 全球暖化,原來只是夏天的故事
· 美國第44屆總統就職大會印象點滴
【海外點滴 (9)】
· 雪
· 意大利皮鞋
· 在美國有錢和沒錢的印度人
· 中國男人也應該注意的一些事項
【海外點滴 (10)】
· 紅燈前的女漢子
· 增長見識,看看這個周末上百間房
· 從美國汽車業,談到美國醫療問題
· 善良友好與傲慢邪惡的美國同事
· 感恩節,Black Friday購物
【海外點滴 (11)】
· 這BMW真能掉價
· 是該高興還是該鬱悶,那些像流水
· 在美國裝修地下室的一些注意事項
· 一個中國人到美國都想看些什麼?
· 那些讓華人家長操心的問題:學區
【海外點滴 (12)】
· 羨慕嗎?國慶長假游
· 一個會偷懶的和一個特勤勞的美國
· 美國一天一夜(上) 當陪審員的一
【海外點滴 (13)】
· 小心這樣吃罰單
· 這是坐波音飛機還是航天飛機?
· 人在美國,賺多少錢就有多少錢的
· 大牙是怎樣被消滅掉的
· 和國內來的朋友一起在國外購物,
· 美國有什麼好吃的?節日談佳餚
【海外點滴 (14)】
· 中國足球和梅西
· 坐過一次小留開的車,驚險
· 一個人離四次婚會是什麼感覺?
· 50到60歲的最大開銷
· 遇到Flash Flood一周年
· 在法國買咖啡
· 華人超市和韓國超市
· 孩子在美國上大學的一些思考
· 兩位“海歸”職場找工作遇到的尷尬
· 今天紐約街頭一小景
【理財】
· 要注意一下Roth conversion規定
· 兩個房子價格比較
· 百度,Google, Apple, Facebook,
· 識別email股票是否是Stock Spam
· 投資法寶:首先做好保護,然後才
· Stock ETF Reference Table
· 在股市崩潰中找機會
· 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的原因
· 目前經濟狀況,我們如何投資?
· 到了該買房子的時候嗎?
【社會】
· ZT: 讀懂OpenAI“政變”始末
· 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 她是誰?(圖)
· 泡妞的男人無事,懷孕自殺的女孩
· 看一下濤哥的工資和最會賺錢總統
· 一個小小的感人故事
· 病人腎臟被切除後,才發現捐獻者
· 福布斯08中國名人榜和一年中的收
· 全美最昂貴的10大高級餐館
· 世界最長跨海橋杭州灣大橋全線貫
【散文】
· 又一秋
· 中國好聲音,究竟什麼是好聲音?
· 女人的熱情,男人的誤區
· 雪,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
· 又見秋葉紅
· 還記得國慶嗎? 朋友
· 朋友,你為什麼活的那麼辛苦
· 又見秋葉紅
【欣賞】
· 黃胄 . 驢
· 林徽因的39段美文 zt
· 一定要看:讓人流淚的愛 (視頻)
· 希臘神話小故事 納西塞斯
· 愛痕湖 張大千巨幅畫 (圖)
·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敵
· 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
· Oscar和喜劇
· 風情萬千Oscar
· 貼幾張原創“艷”照給大夥情人節助
【人物】
· 葉詩文介紹
· 與徐志摩離婚後的張幼儀
· Facebook 創始人扎克伯格介紹
· 記者對王志飛,張歆藝的一段採訪
· 鋼琴詩人,傅聰
· 梁思成 林徽因
· 劉偉 中國達人2010 (視頻)
· 小柯大婚
· 小宋佳 最具發展潛力、爆發力的
· 悼念 Michael Jackson
【圖片】
· 寶貝,你有多重?
· 一組巧妙角度的照片
【奧運北京】
· OMG 這萬朵玫瑰愛的主人
· 這輩子還能再見奧運在中國?
· 劉翔,雖退尤榮。奧運,要放輕鬆
· 如果奧運會在歐美舉行,媒體可能
· 震驚! 美國游泳隊員有cancer患者
· 2008奧運照片
· 奧運短評:中國男籃
· 太讓人失望了,CCTV4與奧運會
· 答田泥鰍兄 海外華人唱"O八奧運
· 奧運:道瓊斯"最受關注Top1
【others】
· 清明思念:您在天堂好嗎?
· 幾款你也許感興趣的新車介紹
· 英國威廉王子與凱特盛大的王室婚
【李白作品】
· 李白詩全集 卷二十一 到 卷二十
· 李白詩全集 卷十一 到 卷十五
· 李白詩全集 卷六 到 卷十
· 李白詩全集 卷一 到 卷五
【新聞】
· 一組姚貝娜照片
· 來美國生孩子可能拿不到國籍了
· “還有誰是孩子的親人?” 一些募
· 全美5.1實行“真實身份法” 駕照身
· 奇聞,飛魚殺人
· 本周末紐約地鐵漲價的一些消息和
【信不信由您】
· 《時代》盤點年度十大古怪新聞
· 生日的秘密
【影評】
· 2013 第85屆奧斯卡獎提名名單
· 新版《三國》觀後感
· 推薦這部電視劇
· 也評阿凡達 (含一些花絮和電影上
· 好片《大生活》(圖)
· 個人所見<<我的團長>&g
· 就衝着“黃依依”,也要看看<&l
· 81屆奧斯卡主要提名,照片
· 電影<<畫皮>>
· 誰更像諸葛亮?
【心情(3)】
【心情(2)】
【心情(1)】
【紀念日】
【動腦子】
· 測試一下您的大腦發達程度
· 腦子急轉彎(下)
· 腦子急轉彎(中)
· 腦子急轉彎(上)
【人體藝術照片】
【什麼叫】
· 什麼叫存款準備金率? (中國)
【名人名言】
· 飛鳥集(10) 泰戈爾
· 飛鳥集(9) 泰戈爾
· 飛鳥集(8) 泰戈爾
· 飛鳥集(7) 泰戈爾
· 飛鳥集(6) 泰戈爾
· 飛鳥集(5) 泰戈爾
· 飛鳥集(4) 泰戈爾
· 飛鳥集(3) 泰戈爾
· 飛鳥集(2) 泰戈爾
· 飛鳥集(1) 泰戈爾
【評論(海外)】
· 退休住哪裡的一個重要因素
· 極左,極端民族主義是海外華人的
· 三言兩語:美國債務問題可能引發
· 讓海外華人鬱悶的事:反華,親華
· 海外華人如何看待以及中國應該如
· 由一個美國醫生想到美國對台軍售
· 朝鮮,你還是我們的朋友嗎?
· 失業,豬流感,與最近的股市反彈
· 奧巴馬第一年級的季度成績單
· AIG高官,美國的蛀蟲
【評論(國內)】
· 甲型流感,今夏我們還回國嗎?
· 從溫家寶被扔鞋想到中國面臨的一
· 對中國經濟的一些擔憂
· 嫦娥一號 (組圖)
· 回國感受: 收入和物價(續)
· 回國感受: 收入和物價
【學習園地】
· 英語閱讀 磚頭
· New Jersey 高中排名表
【生活】
· 60條令你大吃一驚的小常識
· 麻煩您了,同胞。
· 算一算,猴票漲了幾倍?
· 沒有男人會喜歡戴綠帽子,哪怕是
· 直率的代價:勸朋友一句話,卻失
· 游泳
· 在國內買房的一些體會
· 在美國郊區買房一點體會
【體育】
· 首金: 女10米氣步槍易思玲壓群芳
· 閒談體育二,三事:NBA, 李娜
· 短評張繼科和波爾這場精彩無比的
· 為孫楊鼓掌,為90後中國泳壇小將
· 退休弄點兒事搞搞兒 一不小心搞
· 中國女乒輸了 中國女子嬴了
· 中國乒乓球,真殘酷
· 人生苦難,苦難人生,寫在莫科妻
· 祝賀申雪趙宏博奪冠創歷史
· 周末小談體育
【新苑】
· 閒聊朋友家的老奶奶
· 上海世博會詳細的地圖,票價,交
· 戒咖啡
· 論不惑之年男人和年輕單身女孩的
· 2008年的一些流行詞,你知道多少
· 紐約街頭藝術家
· 女友如湯唯? 妻如湯唯??(圖)
· 七夕 2007-08-19
· 海岩的愛貓 -- 乖乖
· 網上聊天
【心情】
· 朗朗和黃河頌
【開心一刻 (1)】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從小培養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難道我看上去真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治治老婆這個毛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勸 架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不是選擇題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易碎品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長得一點都不像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小寶貝兒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媳婦是誰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我沒碰你
【開心一刻 (2)】
· 周末一笑 代溝,真好!
· 周末一笑 我非弄死他
· 周末一笑 把不苦的藥自己吃了
· 周末一笑 一咬牙說:“灌!”
· 周末一笑 摔死就不用去幼兒園了
· 周末一笑 男廁邊上
· 周末一笑 把一隻腳抬起來
· 周末一笑 我都忘記和你結婚了
· 周末一笑 看看我的畢業證
· 周末一笑 最省錢的戀愛
【開心一刻 (3)】
· 落井下石好爽
· 清潔的性工作者
· 英語就這樣進步了
· 短評: 師徒那些事
【開心一刻(達人秀)】
· 生活萬象小笑話 魚為什麼不會說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你喝醉了酒,找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憨豆也瘋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它比豬堅強還聰
· 生活萬象小笑話 放下就是快樂
· 生活萬象小笑話 一個能搞定N個女
· 中國達人秀 第四季 2012-11-18
· 中國達人秀 20111225
· 中國達人秀 20111218
· 中國達人秀 2012
【開心一刻(非誠勿擾)】
· 非誠勿擾 (2012 Oct)
· 非誠勿擾 2012 (Aug) 加拿大
· 非誠勿擾 2012 (Jul)
· 非誠勿擾 2012 (May)
· 非誠勿擾 2012 (Feb)
· 20111225 非誠勿擾
· 20111224 非誠勿擾
· 20111218 非誠勿擾
· 20111217 非誠勿擾
· 非誠勿擾 2012 (Jan)
【開心一刻(周立波秀)】
· 教育黃海波的最好辦法
· 20110628 壹周立波秀
· 看看周立波表演
【學習 1】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 網上公開課:Open Yale Course:
【學習 2】
【妙文轉帖 1】
· 十分鐘讓你明白人民幣升值的利害
· 老婆啊,不要哭
· 老婆,你在天堂,怎麼這麼嘮叨?
· 網友評中國最牛十個漢字 認識五
· 消遣
· 偶然
【妙文轉帖 2】
· 人不成熟的五個特徵
· 也許
· 這浮世
【妙文轉帖 3】
· ZT 貧窮地悄然離世,她才是中國
· 一枝花·不伏老
· 女畫家和狼的故事
· 趣文 -- 猜猜此文作者是誰
· 散文:再回興義憶耀邦 作者:溫
· 這輩子你還能和媽媽相處多久?
【網談(1)】
· 中了三毒的男人們,文章,黃海波
· 頂級保姆
· 頂級老公
· 頂級老婆
· 大款的煩惱
【網談(2)】
· 也談談國內醫生的一些惡行
· 美國還有這樣恐怖的醫院!
· 也談國男洋女:休長他人志氣,滅
· 該如何對待這樣的老婆?
【網談(3)】
· 湯唯的後<<色,戒>>
· 中國哪些城市適宜“海歸”工作?
· 為何女人喜歡“壞”男人
· iPod 和 Nintendo Wii
【網談(4)】
· 面對地震,我們是否有心理準備?
· 購買這類房屋時必須謹慎
· 童年所聽的故事
· 法律和人情
· 給萬維博客網的一些建議
· 人生最美好的是什麼?
【網談(5)】
· 看來美國也不是人人平等
· 如果美國取消聯邦稅,提高消費稅
· 愛是如此的美妙:這樣也能結婚
【網談(6)】
· 談談中國男人為什麼這麼丑
· 看非誠勿擾的感受
· 嫖妓和婚外戀,哪個更過份?
· 女人張栢芝
· 女人有兩種
· 誰是中產階級?美國中國的分別(Z
【網談(7)】
· 從一組小數據說明為什麼現在的中
· 老闆,愛你,恨你,又怕你
· 西方人究竟想看到怎麼樣一個中國
· 同達賴方面接觸磋商,和諧奧運重
· 法國禁止超瘦模特,這些模特怎麼
【網談(8)】
· 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個陌生女人
· 9歲二年級小學生地震時救出兩同
· 重建四川災區的一些設想
· 地震來時,你躲在哪裡?(附圖)
· 地震帶給我們的思考
【網談(9)】
· 萬維讀者有獎徵文有感
· 好色的州長大人
· 關於男人好色問題
· 人生苦短
【網談(10)】
· 一個華麗家庭深處所隱瞞的悲哀
· 小談美國,中國政府工作人員之官
· 文化進步和文化滅絕
· 天空驚現中國地圖,台灣,西藏盡
· 宋丹丹為什麼要退出春晚
【網談(11)】
· 易中天批現行教育模式 稱文理分
· 你也許從沒想到過的省油辦法
· 拿什麼去區別你,我的愛人們
· 男,女博客之區別
【網談(12)】
· 現代的中國男人,女人都怎麼了?
· 父母包辦婚姻也有好處
· 娶二奶的代價
· 紐約最貴的Town House On Sale
【網談(13)】
· 唉, 化了一小時寫了一篇西藏問
· 台灣,西藏和大中國
· 讓人傷感的故事
· 春晚 I Love It
【網談(14)】
· 小故事 被解僱之後​
· 紐約天空上的怪雲
· 地震發生前後-朋友的描述
· Sharon Stone 的軟肋
· 昨天才把地震的情況了解清楚一點
· 對朱迪安尼說 No
【網談(15)】
· 罵離婚律師
· 小談換偶:超現代文明的性和愛乎
· 抓警察
· 讀報讀出的怪事
· 萬維LOGO upgrade重要,提升網站
· Bear Stearns問題帶給我們的思考
【網談(16)】
· 淺談兩部天龍八部的開局
· 反恐,紐約還有什麼漏洞?
· 有一種女人,你永遠別去愛
· 瞎折騰股票的結果
· 政府補貼油價帶來的問題
· 人去樓空,滿目荒涼
【網談(17)】
· 潛伏的郭美美數不盡
· 女兒無意看到父親拍攝的人體藝術
· 看民主黨大會:讚歌大會有感
· 30年前中國和今天美國生活消費水
· 給美國議員的一個建議
【網談(18)】
· 小談美國警察抓中國外交官
· “女流氓”街頭非禮老翁全過程
· 嚴厲的嫖客州長,AIG原老闆和步
· 10萬倍於太陽溫度,世界最大對撞
· 如果中國小偷跑到美國來
【網談(19)】
· 人間親情
· 在毛主席去世的日子裡-寫在毛主
· 記憶中的華國鋒
· 是媒體,還是民眾仇恨中國?
· 看女子體操,感國內外之運動員不
【網談(20)】
· 是否限制單雙號車輛行駛的問題卻
· google頂級老闆原來長的這麼謙虛
· 美各大名校考慮不再依賴SAT考試
· 張斌胡紫薇的聲明,多此一舉
【網談(21)】
· 東莞抓色情, 紐約砍富人
· 如果柴玲早生20年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 怎麼越來越多的裸奔?
· 2007年中國名人收入(福布斯)
· 奧巴馬上台能讓油價降下來?
【網談(22)】
· 北歐女人真是開放 (18+)
· 薛蠻子,妓女和美元
· 繼續加強搶錢力度
· 水深,也許對游泳有一定幫助
· 這些中文比英文難懂
· Google新的剋星Cuil.com?
· 搞清楚銀行倒閉後對你的影響
【網談(23)】
· 美國人一直搞不清楚,誰是他們真
· 老婆和其他男人發這樣的微博私信
· 這位大叔還真有些猥瑣
· 朋友發來的這條消息,值得一讀
· 華爾街的問題帶給美國和人們的思
· 本世紀尚有待發明的物品
· 看見他跳進迎面開來的地鐵軌道
【網談(24)】
· 黃浦江上的豬
· 也評中國簡直成了“世界海盜”的頭
· 找老外男朋友,要的就是份浪漫
· 從四川地震,俄格戰爭,談到國家
· 薛乃印不配做父親
【網談(25)】
· 賺錢有法的車行, 牛。
· 別和巴西人衝突
· 稅務會計師出錯之後怎麼辦?
· 太有錢,不一定是好事
· 從2009-02-18文學城排版看現代人
· 共和黨人在給奧巴馬當選總統加油
【網談(26)】
· 三言兩語:401K 那些事
· 鄧紫棋 希拉是不同的歌手
· 借朝鮮之手,消韓國經濟實力
· 評<<開眼!金融危機下的中
· 這些理由,讓海歸太難成行
· 紐約飛機失事感想
· 今天的街頭艷遇
【網談(27)】
· 中國第一代鋼琴家巫漪麗去世
· 給富人加稅,讓一部份人先“窮”起
· 這次公司被炒人員名單歸類
· 張銘清被打的啟示
· 股票,欲望與快樂
【網談(28)】
· 神鵰俠侶 (劉亦菲黃曉明版)
· 裁員滾滾,男人真的被滾的很累
· 2008年之最
· 從汽車業看美國經濟前景
· 殺死網上老公,也要被捕
【網談(29)】
· 王皓球技退步了,太太肚子進步了
· 中國文藝節目攝影技巧之問題
· 閒談兩則 買假LV要坐牢與性工作
· 文學作品作者的心理和人品
· <<美國人的數學到底有多差
· 楊忻和朱海洋事件帶給年輕男女的
· 奧爸媽,美國新總統
· 經濟不佳,哪些人容易被炒?
【網談(30)】
· 博客呀博客
· 一個黑皮膚的中國女孩
· 中國應該如何應對土耳其的挑戰
· 如果沒有六四,中國會怎麼樣?
· 善哉,美國監獄中還設讓犯人行夫
· 38一下:柳雲龍新視/楊麗萍今年
· 以“嚴肅”著稱南大莫礪鋒教授夠逗
· Oracle購買Sun的一些分析
· 無題
· 換成美國,會擊沉貨船嗎?
【網談(31)】
· 王家衛的繁花和楊磊的三體
· 英偉達真是很偉達
· 從抓人到養人
· 聊聊在灣區Top科技公司做程序員
· WOW,這裡有這麼多女同胞
· 虧和賺
· 短評: 優美的轉身,李曉霞
· 談談黃綺珊和尚雯婕的“牽手”和“
· 從趙本山下春晚談起
· 颶風過後的一些反思
【SAT】
【Teck_Tips】
· USB 3.0 Finally Arrives
· linux tip: udev
· Windows 7 的六種版本和功能區別
【Tech_Web_Link】
· Oracle Refrenec From Morgan
【圖片(暈倒1)】
· 巨鯨鯊與漁民 (圖片)
· 16項讓人忍俊不禁的古怪發明(組
· 驚險圖片
【圖片(暈倒2)】
· 睡美人(圖片)
· 她被他這樣吃掉
· 世界最大摩托車 (圖片)
· 2007年度最佳圖片精選集(圖集)
【圖片(暈倒3)】
· 頂級豪宅:名人之家
· 這樣的全裸照夠水平吧?
【圖片(暈倒4)】
· 蛇吞蛇、吞豬、吞河馬、吞人…(組
· 啊呀媽媽,你不要對我生氣
· 看看啥叫專業攝影師!
【圖片(暈倒5)】
· 最高境界(更新版)
· 洋醉八仙
【圖片(暈倒6)】
· 世界上最著名的24幅奇圖,您看過
· 超震撼奇景 zt
· 山美,水美,人體也美 (圖片)
【圖片(動物1)】
· 熊老弟照片集
· 人類第一次拍攝到獵豹捕食鱷魚(
· 動物世界 (圖片)
· Baby 和狗狗 (圖片)
【圖片(動物2)】
· 笑倒圖片
· 我們相愛,不分黑白;我們相愛,
· 讓人憐憫的狗狗(照片)
【圖片(人物1)】
· 鄧麗君(照片)
· 車靜子,寫真,其實我很在乎你
【圖片(人物2)】
· 震撼人體柔術 (圖片)
【日記2005-20088】
【日記2009】
【日記2010】
【音樂】
· 朝陽群眾
· 我是歌手第五期 20130215
· 還有男生喜歡鄧麗君
· 音樂, 生命的旋律, 永恆的伴侶
· 紅樓夢 - 葬花
· 碧玉簪·三蓋衣
存檔目錄
2024-11-01 - 2024-11-08
2024-10-04 - 2024-10-25
2024-09-06 - 2024-09-27
2024-08-02 - 2024-08-30
2024-07-05 - 2024-07-26
2024-06-05 - 2024-06-28
2024-05-03 - 2024-05-31
2024-04-03 - 2024-04-26
2024-03-29 - 2024-03-29
2024-02-07 - 2024-02-24
2024-01-01 - 2024-01-23
2023-11-08 - 2023-11-28
2023-10-17 - 2023-10-24
2023-07-30 - 2023-07-30
2023-06-07 - 2023-06-16
2023-05-03 - 2023-05-21
2023-03-28 - 2023-03-28
2022-11-16 - 2022-11-16
2021-12-23 - 2021-12-23
2021-10-18 - 2021-10-26
2021-09-07 - 2021-09-07
2021-08-01 - 2021-08-26
2021-06-28 - 2021-06-28
2021-01-23 - 2021-01-23
2020-11-20 - 2020-11-20
2020-04-12 - 2020-04-19
2020-02-04 - 2020-02-14
2020-01-16 - 2020-01-21
2019-12-28 - 2019-12-28
2019-11-08 - 2019-11-23
2019-08-07 - 2019-08-07
2019-07-02 - 2019-07-24
2019-06-03 - 2019-06-24
2019-05-03 - 2019-05-09
2019-04-05 - 2019-04-23
2019-03-08 - 2019-03-21
2019-02-01 - 2019-02-05
2019-01-01 - 2019-01-11
2018-12-01 - 2018-12-31
2018-09-07 - 2018-09-07
2018-08-08 - 2018-08-10
2018-07-07 - 2018-07-11
2018-05-18 - 2018-05-18
2018-03-16 - 2018-03-16
2017-12-21 - 2017-12-21
2017-11-22 - 2017-11-22
2017-10-03 - 2017-10-13
2017-09-08 - 2017-09-15
2017-06-01 - 2017-06-01
2017-03-03 - 2017-03-03
2017-02-17 - 2017-02-17
2017-01-06 - 2017-01-19
2016-12-20 - 2016-12-20
2016-10-16 - 2016-10-16
2016-09-07 - 2016-09-23
2016-08-12 - 2016-08-17
2016-07-08 - 2016-07-29
2016-06-17 - 2016-06-17
2016-05-27 - 2016-05-27
2016-04-01 - 2016-04-29
2016-03-04 - 2016-03-25
2016-02-05 - 2016-02-26
2016-01-01 - 2016-01-25
2015-12-04 - 2015-12-22
2015-11-05 - 2015-11-20
2015-10-02 - 2015-10-30
2015-09-05 - 2015-09-27
2015-08-01 - 2015-08-29
2015-07-03 - 2015-07-25
2015-06-06 - 2015-06-26
2015-05-03 - 2015-05-31
2015-04-04 - 2015-04-27
2015-03-08 - 2015-03-29
2015-02-07 - 2015-02-28
2015-01-02 - 2015-01-31
2014-12-06 - 2014-12-27
2014-11-03 - 2014-11-30
2014-10-09 - 2014-10-31
2014-09-05 - 2014-09-13
2014-08-04 - 2014-08-29
2014-06-05 - 2014-06-30
2014-05-02 - 2014-05-30
2014-04-04 - 2014-04-29
2014-03-01 - 2014-03-28
2014-02-01 - 2014-02-28
2014-01-06 - 2014-01-27
2013-12-06 - 2013-12-31
2013-11-01 - 2013-11-13
2013-10-01 - 2013-10-30
2013-09-06 - 2013-09-30
2013-08-02 - 2013-08-30
2013-07-01 - 2013-07-31
2013-06-01 - 2013-06-30
2013-05-01 - 2013-05-31
2013-04-01 - 2013-04-30
2013-03-01 - 2013-03-29
2013-02-01 - 2013-02-27
2013-01-02 - 2013-01-30
2012-12-03 - 2012-12-31
2012-11-03 - 2012-11-30
2012-10-01 - 2012-10-29
2012-09-01 - 2012-09-30
2012-08-01 - 2012-08-31
2012-07-02 - 2012-07-31
2012-06-01 - 2012-06-30
2012-05-02 - 2012-05-27
2012-04-01 - 2012-04-30
2012-03-03 - 2012-03-31
2012-02-01 - 2012-02-28
2012-01-09 - 2012-01-31
2011-12-02 - 2011-12-29
2011-11-01 - 2011-11-30
2011-10-01 - 2011-10-31
2011-09-01 - 2011-09-30
2011-08-01 - 2011-08-31
2011-07-01 - 2011-07-31
2011-06-03 - 2011-06-29
2011-05-04 - 2011-05-29
2011-04-08 - 2011-04-29
2011-03-04 - 2011-03-16
2011-02-01 - 2011-02-28
2011-01-01 - 2011-01-28
2010-12-01 - 2010-12-29
2010-11-02 - 2010-11-30
2010-10-01 - 2010-10-29
2010-09-02 - 2010-09-29
2010-08-02 - 2010-08-11
2010-07-02 - 2010-07-30
2010-06-01 - 2010-06-29
2010-05-03 - 2010-05-30
2010-04-02 - 2010-04-30
2010-03-01 - 2010-03-30
2010-02-01 - 2010-02-26
2010-01-04 - 2010-01-30
2009-12-01 - 2009-12-31
2009-11-03 - 2009-11-30
2009-10-01 - 2009-10-31
2009-09-01 - 2009-09-30
2009-08-03 - 2009-08-31
2009-07-01 - 2009-07-31
2009-06-01 - 2009-06-30
2009-05-01 - 2009-05-29
2009-04-01 - 2009-04-29
2009-03-04 - 2009-03-31
2009-02-01 - 2009-02-27
2009-01-02 - 2009-01-30
2008-12-01 - 2008-12-31
2008-11-03 - 2008-11-30
2008-10-01 - 2008-10-31
2008-09-02 - 2008-09-30
2008-08-01 - 2008-08-30
2008-07-02 - 2008-07-30
2008-06-02 - 2008-06-30
2008-05-01 - 2008-05-30
2008-04-01 - 2008-04-30
2008-03-03 - 2008-03-31
2008-02-01 - 2008-02-29
2008-01-01 - 2008-01-31
2007-12-02 - 2007-12-31
2007-11-01 - 2007-11-30
2007-10-01 - 2007-10-31
2007-09-04 - 2007-09-29
2007-08-01 - 2007-08-31
2007-07-02 - 2007-07-30
2007-06-13 - 2007-06-30
 
關於本站 | 廣告服務 | 聯繫我們 | 招聘信息 | 網站導航 | 隱私保護
Copyright (C) 1998-2024. Creaders.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