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靠着,忙叫了人來攙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兒也不叫他。只見豐兒在旁站着,平兒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 告訴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 也不好說別的,心裡卻不全信,只說:“叫他歇着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 便說"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 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只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着,也不言語。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裡頭派了芸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裡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裡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着,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裡才好。 "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攛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一個又病着,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着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澹,隱隱有個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 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 "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 所以該當懸粱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裡琥珀辭了靈, 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裡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裡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着,從門縫裡望里看時, 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裡害怕,又不聽見屋裡有什麼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裡去了?"劈頭見了珍珠,說:“你見鴛鴦姐姐來着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在套間裡睡着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裡沒有。 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裡,幾乎絆我一跤。”說着往上一瞧, 唬的噯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只是兩隻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 跑進來一瞧,大家嚷着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只有寶玉聽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着,說道:“你要哭就哭,別憋着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 誰能趕得上他。”復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 襲人等忙說:“不好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聽了, 更喜歡寶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裡知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 着實的嗟嘆着,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志。”賈璉答應出去。這裡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裡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僕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麼?"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 叫他看着入殮。逐與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麼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只得也跟進去幫着盛殮,假意哭嚎了幾聲。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上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聽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為,他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盡一點子心哪。”說着扶了鶯兒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奠畢拜了幾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 賈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靈。 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聽見外面齊人。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禮。 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 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裡頭只有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只是那裡動得。只有平兒同着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卻說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 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幾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便噯聲嘆氣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麼樣?不下來撈本了麼?"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麼。 "那些人道:“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裡去了幾日,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只藏着不用。 明兒留着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抄了家, 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裡擱着,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裡,擲了幾骰,便說:“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睡去了。”說着, 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 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氣。”何三道:“我命里窮,可有什麼法兒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 "何三聽了這話裡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麼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麼本事?"那人便輕輕的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裡剩下幾個女人, 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麼,我是瞧着乾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裡看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裡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麼? 你若撂不下你乾媽,咱們索性把你乾媽也帶了去,大傢伙兒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麼。”說着,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 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 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遊。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 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那裡去?"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裡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 你們有什麼法兒!"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 你是那裡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裡走! "說着,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妙玉已氣的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 那時如何擔得住,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裡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氣得瞪眼嘆氣而回。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 道了惱,敘了些閒話。說起"在家看家,只好熬個幾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麼?"妙玉本自不肯, 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Ь的雨水,預備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已是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弈。惜春連輸兩盤, 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萬籟無聲。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着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正說着,這裡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 回身擺着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着。”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裡說道:“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 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說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 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 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 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那伙賊便說:“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裡包勇聞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膽子,只顧趕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 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着,地下只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見裡面燈燭輝煌,便問:“這裡有賊沒有?"裡頭的平兒戰兢兢的說道:“這裡也沒開門,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裡去罷。”包勇正摸不着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着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着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麼!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的下班兒。只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着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着走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裡沒有丟東西?"裡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裡沒丟東西。”林之孝帶着人走到惜春院內,只聽得裡面說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裡頭婆子開門說:“賊在這裡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裡呢。”賈芸等走到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乾兒子。眾人見了詫異,派一個人看守着,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後門,俱仍舊關鎖着。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後夾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着急道:“並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裡,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見數, 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裡查去。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鳳姐聽了,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發放,並失去的物有無着落,下回分解。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靠着,忙叫了人來攙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兒也不叫他。只見豐兒在旁站着,平兒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 告訴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 也不好說別的,心裡卻不全信,只說:“叫他歇着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 便說"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 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只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着,也不言語。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裡頭派了芸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裡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裡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着,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裡才好。 "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攛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一個又病着,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着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 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 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澹,隱隱有個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 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 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 "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 所以該當懸粱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裡琥珀辭了靈, 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裡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裡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着,從門縫裡望里看時, 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裡害怕,又不聽見屋裡有什麼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那裡去了?"劈頭見了珍珠,說:“你見鴛鴦姐姐來着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在套間裡睡着了罷。”琥珀道:“我瞧了,屋裡沒有。 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裡,幾乎絆我一跤。”說着往上一瞧, 唬的噯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只是兩隻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 跑進來一瞧,大家嚷着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只有寶玉聽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着,說道:“你要哭就哭,別憋着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 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 誰能趕得上他。”復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 襲人等忙說:“不好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聽了, 更喜歡寶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裡知道。”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 着實的嗟嘆着,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志。”賈璉答應出去。這裡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裡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僕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麼?"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 叫他看着入殮。逐與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麼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只得也跟進去幫着盛殮,假意哭嚎了幾聲。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上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聽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只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為,他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盡一點子心哪。”說着扶了鶯兒走到靈前,一面奠酒,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奠畢拜了幾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 賈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靈。 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聽見外面齊人。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禮。 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 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裡頭只有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只是那裡動得。只有平兒同着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卻說周瑞的乾兒子何三,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 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幾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便噯聲嘆氣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麼樣?不下來撈本了麼?"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只沒有錢麼。 "那些人道:“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裡去了幾日,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只藏着不用。 明兒留着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抄了家, 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裡擱着,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裡,擲了幾骰,便說:“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睡去了。”說着, 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 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氣。”何三道:“我命里窮,可有什麼法兒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 "何三聽了這話裡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麼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麼本事?"那人便輕輕的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裡剩下幾個女人, 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麼,我是瞧着乾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裡看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裡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麼? 你若撂不下你乾媽,咱們索性把你乾媽也帶了去,大傢伙兒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麼。”說着,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 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 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遊。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 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那裡去?"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裡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 你們有什麼法兒!"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 你是那裡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裡走! "說着,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妙玉已氣的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 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 那時如何擔得住,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裡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氣得瞪眼嘆氣而回。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 道了惱,敘了些閒話。說起"在家看家,只好熬個幾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麼?"妙玉本自不肯, 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Ь的雨水,預備好茶。 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已是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弈。惜春連輸兩盤, 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萬籟無聲。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着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正說着,這裡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 回身擺着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着。”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裡說道:“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 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說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 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 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 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那伙賊便說:“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 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裡包勇聞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膽子,只顧趕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 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着,地下只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見裡面燈燭輝煌,便問:“這裡有賊沒有?"裡頭的平兒戰兢兢的說道:“這裡也沒開門,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裡去罷。”包勇正摸不着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着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着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麼!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的下班兒。只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着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着走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裡沒有丟東西?"裡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裡沒丟東西。”林之孝帶着人走到惜春院內,只聽得裡面說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裡頭婆子開門說:“賊在這裡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裡呢。”賈芸等走到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 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乾兒子。眾人見了詫異,派一個人看守着,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後門,俱仍舊關鎖着。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後夾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着急道:“並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裡,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惜春的好。 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見數, 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裡查去。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 那些上夜的人管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鳳姐聽了,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發放,並失去的物有無着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眾 女人送營審問,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芸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看家,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乾兒子,連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乾淨。”鳳姐喘吁吁的說道:“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們說什麼,帶了他們去就是了。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里去說,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 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單送來。文官衙門裡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為什麼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 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麼見人!說把家裡交給咱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兒,還想活着麼!"鳳姐道:“咱們願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裡。”惜春道:“你還能說,況且你又病着。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攛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那裡呢!"說着,又痛哭起來。鳳姐道:“姑娘,你快別這麼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 你若這麼糊塗想頭,我更擱不住了。”二人正說着,只聽見外頭院子裡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們甄府里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里倒不講究這個呢。昨兒老太太的殯才出去,那個什麼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裡來,我吆喝着不准他們進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倒罵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去。那腰門子一會兒開着,一會兒關着,不知做什麼,我不放心沒敢睡,聽到四更這裡就嚷起來。 我來叫門倒不開了,我聽見聲兒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裡有人站着,我便趕走打死了。我今兒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裡頭,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 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麼。”平兒等聽着,都說:“這是誰這麼沒規矩?姑娘奶奶都在這裡,敢在外頭混嚷嗎。”鳳姐道:“你聽見說‘他甄府里’,別就是甄家薦來的那個厭物罷。”惜春聽得明白,更加心裡過不的。鳳姐接着問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麼姑子,你們那裡弄了個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將妙玉來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話說了。鳳姐道:“是他麼,他怎麼肯這樣,是再沒有的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來要走。鳳姐雖說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只得叫他先別走。 "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兒道:“咱們不敢收,等衙門裡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們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爺那裡有人去了沒有? "鳳姐道:“你叫老婆子問去。”一回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家下人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芸二爺去了。”鳳姐點頭,同惜春坐着發愁。 且說那伙賊原是何三等邀的, 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趕,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 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裡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一個姑娘, 一個姑子。那些賊那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來,因見包勇來趕,才獲贓而逃。只不見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窩家。到第二天打聽動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裡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規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內中一個人膽子極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只捨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那個庵里的雛兒呢?"一個人道:“啊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裡的什麼櫳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家什麼寶二爺有原故,後來不知怎麼又害起相思病來了,請大夫吃藥的就是他。”那一個人聽了,說:“咱們今日躲一天, 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兒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們在關外二十里坡等我。”眾賊議定,分贓散。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厝畢,親友散去。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王二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擺飯時,只見賈芸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 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包勇趕賊打死了一個,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賈政聽了發怔。邢王二夫人等在裡頭也聽見了,都唬得魂不附體,並無一言,只有啼哭。賈政過了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 賈芸回道:“家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賈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家的, 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快叫璉兒。”賈璉領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趕了回來。 賈璉聽了,急得直跳,一見芸兒,也不顧賈政在那裡,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不配抬舉的東西,我將這樣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麼! 虧你還有臉來告訴!"說着,往賈芸臉上啐了幾口。賈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賈政道:“你罵他也無益了。”賈璉然後跪下說:“這便怎麼樣?"賈政道:“也沒法兒,只有報官緝賊。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 誰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裡和南邊置墳產的, 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兒。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恐有礙, 若說金銀若干,衣飾若干,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 為什麼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裡是怎麼樣呢!"賈璉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來就走。 賈政又叫道:“你那裡去?"賈璉又跪下道:“趕回去料理清楚再來回。”賈政哼的一聲,賈璉把頭低下。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他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賈璉心裡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他死了問誰?就問珍珠, 他們那裡記得清楚。只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起來走到裡頭。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頓, 叫賈璉快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明兒怎麼見我們!"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一面命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幾個小廝,如飛的回去。賈芸也不敢再回賈政,斜簽着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趕賈璉。一路無話。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見了鳳姐惜春在那裡,心裡又恨又說不出來,便問林之孝道:“衙門裡瞧了沒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門都瞧了,來蹤去跡也看了,屍也驗了。”賈璉吃驚道:“又驗什麼屍? "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伙賊似周瑞的乾兒子的話回了賈璉。賈璉道:“叫芸兒。”賈芸進來也跪着聽話。 賈璉道:“你見老爺時怎麼沒有回周瑞的乾兒子做了賊被包勇打死的話?"賈芸說道:“上夜的人說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沒有回。”賈璉道:“好糊塗東西!你若告訴了我,就帶了周瑞來一認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門裡把屍首放在市口兒招認去了。”賈璉道:“這又是個糊塗東西,誰家的人做了賊,被人打死,要償命麼!"林之孝回道:“這不用人家認,奴才就認得是他。”賈璉聽了想道:“是啊,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麼。 "林之孝回說:“他和鮑二打架來着,還見過的呢。 "賈璉聽了更生氣,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請二爺息怒,那些上夜的人, 派了他們,還敢偷懶?只是爺府上的規矩,三門裡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就是奴才們,裡頭不叫,也不敢進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兒刻刻查點,見三門關的嚴嚴的,外頭的門一重沒有開。那賊是從後夾道子來的。”賈璉道:“裡頭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將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爺審問的話回了。賈璉又問"包勇呢?"林之孝說:“又往園裡去了。”賈璉便說:“去叫來。”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說:“還虧你在這裡,若沒有你,只怕所有房屋裡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語。惜春恐他說出那話,心下着急。鳳姐也不敢言語。只見外頭說:“琥珀姐姐等回來了。”大家見了,不免又哭一場。 賈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 只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余者都沒有了。賈璉心裡更加着急,想着"外頭的棚槓銀,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明兒拿什麼還呢!"便呆想了一會。只見琥珀等進去,哭了一會,見箱櫃開着,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便胡亂想猜,虛擬了一張失單,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賈璉復又派人上夜。鳳姐惜春各自回房。賈璉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鳳姐,竟自騎馬趕出城外。這裡鳳姐又恐惜春短見,又打發了豐兒過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這裡賊去關門,眾人更加小心,誰敢睡覺。且說伙賊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眾,不難欺負。到了三更夜靜,便拿了短兵器,帶了些悶香,跳上高牆。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便潛身溜下,藏在房頭僻處。等到四更,見裡頭只有一盞海燈,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歇了一會,便噯聲嘆氣的說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 為這裡請來,不能又棲他處。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這蠢人的氣,夜裡又受了大驚。今日回來,那蒲團再坐不穩,只覺肉跳心驚。”因素常一個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豈知到了五更,寒顫起來。正要叫人,只聽見窗外一響,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 不免叫人。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自己坐着,覺得一股香氣透入鹵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裡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着急。只見一個人拿着明晃晃的刀進來。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 只不能動,想是要殺自己,索性橫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 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後牆邊,搭了軟梯,爬上牆跳出去了。外邊早有夥計弄了車輛在園外等着,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反打起官銜燈籠,叫開柵欄,急急行到城門, 正是開門之時。門官只知是有公幹出城的,也不及查詰。趕出城去,那伙賊加鞭趕到二十里坡和眾強徒打了照面, 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 他本住在靜室後面,睡到五更,聽見前面有人聲響,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後來聽見有男人腳步,門窗響動,欲要起來瞧看,只是身子發軟懶怠開口, 又不聽見妙玉言語,只睜着兩眼聽着。到了天亮,終覺得心裡清楚,披衣起來,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門窗大開。心裡詫異,昨晚響動甚是疑心,說:“這樣早,他到那裡去了?"走出院門一看,有一個軟梯靠牆立着,地下還有一把刀鞘,一條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急叫人起來查看, 庵門仍是緊閉。那些婆子女侍們都說:“昨夜煤氣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來, 這麼早叫我們做什麼。”那女尼道:“師父不知那裡去了。”眾人道:“在觀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們還做夢呢,你來瞧瞧。”眾人不知,也都着忙,開了庵門,滿園裡都找到了,"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裡去了。” 眾人來叩腰門, 又被包勇罵了一頓。眾人說道:“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來找。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 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受用去了。”眾人道:“阿彌陀佛,說這些話的防着下割舌地獄! "包勇生氣道:“胡說,你們再鬧我就要打了。”眾人陪笑央告道:“求爺叫開門我們瞧瞧,若沒有,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沒有,回來問你們。”包勇說着叫開腰門,眾人找到惜春那裡。 惜春正是愁悶, 惦着"妙玉清早去後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後總不肯來。我的知己是沒有了。況我現在實難見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裡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遠去,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獨有妙玉如閒雲野鶴,無拘無束。我能學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這回看家已大擔不是, 還有何顏在這裡。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將來的後事如何呢?"想到其間, 便要把自己的青絲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聽見,急忙來勸,豈知已將一半頭髮絞去。彩屏愈加着忙,說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這可怎麼好呢!"正在吵鬧,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彩屏問起來由,先唬了一跳,說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裡面惜春聽見,急忙問道:“那裡去了?"道婆們將昨夜聽見的響動,被煤氣熏着,今早不見有妙玉,庵內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 惜春驚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豈肯惜命?"怎麼你們都沒聽見麼?"眾人道:“怎麼不聽見!只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睜着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必是那賊子燒了悶香。 妙姑一人想也被賊悶住,不能言語,況且賊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還敢聲喊麼?"正說着,包勇又在腰門那裡嚷,說:“裡頭快把這些混帳的婆子趕了出來罷,快關腰門!"彩屏聽見恐擔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關了腰門。惜春於是更加苦楚,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 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大家商議不必聲張,就是妙玉被搶也當作不知,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惜春心裡的死定下一個出家的念頭,暫且不提。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 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開了失單報去的話回了。賈政道:“怎樣開的?"賈璉便將琥珀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並說:“這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註明。 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等侄兒脫了孝出去托人細細的緝訪,少不得弄出來的。”賈政聽了合意,就點頭不言。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亂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們在這裡也是驚心吊膽。 "賈璉道:“這是我們不敢說的,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邢夫人便與王夫人商議妥了。 過了一夜,賈政也不放心,打發寶玉進來說:“請太太們今日回家,過兩三日再來。家人們已經派定了,裡頭請太太們派人罷。”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干人伴靈,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其餘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時忙亂套車備馬。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眾人又哭了一場。 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諒他還哭,便去拉他。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 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趙姨娘道:“我跟了一輩子老太太,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我想仗着馬道婆要出出我的氣,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 "眾人聽見,早知是鴛鴦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着。只有彩雲等代他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願意的,與趙姨娘什麼相干,放了他罷。”見邢夫人在這裡,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 要問我為什麼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說着便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裡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並不是我要害你, 我一時糊塗,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正鬧着,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兒。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了邪了,三爺看着呢。”賈政道:“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於是爺們等先回。 這裡趙姨娘還是混說,一時救不過來。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麼來,便說:“多派幾個人在這裡瞧着他,咱們先走,到了城裡打發大夫出來瞧罷。”王夫人本嫌他, 也打撒手兒。寶釵本是仁厚的人,雖想着他害寶玉的事,心裡究竟過不去,背地裡託了周姨娘在這裡照應。周姨娘也是個好人,便應承了。李紈說道:“我也在這裡罷。”王夫人道:“可以不必。”於是大家都要起身。賈環急忙道:“我也在這裡嗎?"王夫人啐道:“糊塗東西!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你還要走嗎!"賈環就不敢言語了。寶玉道:“好兄弟, 你是走不得的。我進了城打發人來瞧你。”說畢,都上車回家。寺里只有趙姨娘,賈環,鸚鵡,等人。 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場。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跪着。賈政喝道:“去罷!明日問你!"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見了,覺得滿面慚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紈,寶釵拉着手說了幾句話。 獨有尤氏說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應了好幾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漲紫了臉。寶釵將尤氏一拉,使了個眼色,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賈政略略地看了看,嘆了口氣,並不言語,到書房席地坐下,叫了賈璉,賈蓉,賈芸吩咐了幾句話。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賈政道:“不必。”蘭兒仍跟着他母親,一宿無話。 次日,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着,賈政將前後被盜的事問了一遍,並將周瑞供了出來,又說:“衙門拿住了鮑二,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現在夾訊,要在他身上要這一夥賊呢。”賈政聽了,大怒道:“家奴負恩,引賊偷竊家主,真是反了!" 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送到衙門審問。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來。賈政道:“你還跪着幹什麼!"林之孝到:“奴才該死,求老爺開恩。” 正說着,賴大等一幹辦事家人上來請安,呈上喪事帳薄。賈政道:“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吆喝着林之孝起來出去了。 賈璉一腿跪着,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賈政把眼一瞪道:“胡說!老太太的事,銀兩被賊偷去,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麼?"賈政紅了臉,不敢言語,站起來也不敢動。賈政道:“你媳婦怎麼樣了?"賈璉又跪下說:“看來是不中用了。”賈璉嘆了口氣道:“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況且環哥他媽尚在廟中病着,也不知是什麼症候。你們知道不不知道?"賈璉也不敢言語。賈政道:“傳出話去,讓人帶了大夫瞧瞧去。”賈璉急忙答應着出來,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痴郎 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都恨,就有兩個女人攙着。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鬍子的老爺, 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裡鮮血直流,頭髮披散, 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着,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 整整的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剝他的樣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來了,也不敢診,只囑咐"辦理後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聽了, 然後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裡苦楚,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他還有兒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樣呢!"於是反哭的悲切。 且說那人趕回家去回稟了。賈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環兒住了三天,一同回來。 那人去了, 這裡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里拷打死了。 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麼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些話傳到平兒耳內,甚是着急,看着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賈璉近日並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 竟象不與他相干的。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幾日,只打發人來問問,並不親身來看。鳳姐心裡更加悲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 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兒在旁聽見,說道:“奶奶說什麼?"鳳姐一時甦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兒叫醒,心裡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平兒上去捶着,見個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着來請奶奶的安。”平兒急忙下來說:“在那裡呢?"小丫頭子說:“他不敢就進來,還聽奶奶的示下。”平兒聽了點頭,想鳳姐病里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他等着。你問他來有什麼事麼?"小丫頭子說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報才來遲了。”小丫頭子說着,鳳姐聽見, 便叫"平兒,你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他說說話兒。”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裡坐。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鳳姐着忙,便叫平兒說:那裡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裡來了!一瞧,不見有人,心裡明白,不肯說出來,便問豐兒道:“平兒這東西那裡去了?"豐兒道:“不是奶奶叫去請劉姥姥去了麼。”鳳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 只見平兒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 說:“我們姑奶奶在那裡?"平兒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你好?怎麼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麼大了。”劉姥姥看着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 心裡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麼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 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 便叫小紅招呼着。劉姥姥道:“我們屯鄉里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麼了罷?"平兒聽着那話不在理, 便在背地裡扯他。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那裡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扎掙着說:“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麼?"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這便怎麼樣呢? "平兒道:“這怕什麼,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娘,你那裡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兒聽見他母親悲哭, 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面哭着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乾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兒便走到跟前,劉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麼?"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合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若說蟈蟈兒,我們屯裡多得很,只是不到我們那裡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 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裡,我拿什麼哄他頑,拿什麼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麼。”說着,自己還笑,他說:“那麼着,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裡雖說是屯鄉里,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象這裡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種人家,我們莊家人瞧着這樣大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劉姥姥道:“這是頑話兒罷咧。放着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那裡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 "巧姐因他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裡平兒恐劉姥姥話多, 攪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鳳姐道:“忙什麼,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麼?"劉姥姥千恩萬謝的說道:“我們若不仗着姑奶奶" ,說着,指着青兒說:“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裡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里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 聽見姑奶奶這裡動了家,我就幾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裡,我才放心。後來又聽見說這裡老爺升了,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莊家來不得。昨日又聽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聽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 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聽見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兒天沒亮就趕着我進城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聽,一徑來到後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這一唬又不小。 進了門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攆了。 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進來。不打諒姑奶奶也是那麼病。”說着,又掉下淚來。 平兒等着急,也不等他說完拉着就走,說:“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乾了,咱們喝碗茶去罷。 "拉着劉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兒在巧姐兒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 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兒道:“你不用忙,今兒也趕不出城的了。 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麼好呢?"平兒道:“你瞧去妨礙不妨礙? "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着不好。”正說着,又聽鳳姐叫呢。平兒及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兒正問豐兒,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語,走到裡間氣哼哼的坐下。 只有秋桐跟了進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麼。回來賈璉叫平兒來問道:“奶奶不吃藥麼?"平兒道:“不吃藥。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麼! 你拿柜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兒見賈璉有氣,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裡就走。賈璉道:“有鬼叫你嗎!你擱着叫誰拿呢?"平兒忍氣打開,取了鑰匙開了柜子,便問道:“拿什麼?"賈璉道:“咱們有什麼嗎?"平兒氣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願意!"賈璉道:“還要說麼!頭裡的事是你們鬧的。 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帳弄銀子,你說有麼? 外頭拉的帳不開發使得麼?誰叫我應這個名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麼?"平兒聽了,一句不言語,將櫃裡東西搬出。只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兒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着哭叫。 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着,掉下淚來。豐兒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璉只得出去。 這裡鳳姐愈加不好,豐兒等不免哭起來。巧姐聽見趕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裡念佛,搗了些鬼,果然鳳姐好些。一時王夫人聽了丫頭的信,也過來了,先見鳳姐安靜些,心下略放心,見了劉姥姥,便說:“劉姥姥你好?什麼時候來的?"劉姥姥便說:“請太太安。 "不及細說,只言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彩雲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便過去了。鳳姐鬧了一回,此時又覺清楚些,見劉姥姥在這裡,心裡信他求神禱告,便把豐兒等支開,叫劉姥姥坐在頭邊,告訴他心神不寧如見鬼怪的樣。劉姥姥便說我們屯裡什麼菩薩靈,什麼廟有感應。鳳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子來交給他。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願。 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麼自己去花罷。”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強,只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劉姥姥順口答應,便說:“這麼着,我看天氣尚早,還趕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兒姑奶奶好了, 再請還願去。”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 我能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孫女兒叫他在這裡住下罷。”劉姥姥道:“莊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 沒的在這裡打嘴。我帶他去的好。”鳳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們一家, 這怕什麼。雖說我們窮了,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麼。”劉姥姥見鳳姐真情, 落得叫青兒住幾天,又省了家裡的嚼吃。只怕青兒不肯,不如叫他來問問,若是他肯, 就留下。於是和青兒說了幾句。青兒因與巧姐兒頑得熟了,巧姐又不願他去,青兒又願意在這裡。劉姥姥便吩咐了幾句,辭了平兒,忙忙的趕出城去。不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 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裡頭,向來食用香火併不動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離散,依舊住下。不過回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只為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寧,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漸漸傳到寶玉耳邊, 說妙玉被賊劫去,又有的說妙玉凡心動了跟人而走。寶玉聽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嘆。還說:“這樣一個人自稱為‘檻外人’,怎麼遭此結局!"又想到:“當日園中何等熱鬧,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 豈知風波頓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想到《莊子> >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禁的大哭起來。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發作, 百般的溫柔解勸。寶釵初時不知何故,也用話箴規。怎奈寶玉抑鬱不解,又覺精神恍惚。 寶釵想不出道理,再三打聽,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傷感,只為寶玉愁煩,便用正言解釋。因提起"蘭兒自送殯回來,雖不上學,聞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為你日夜焦心,你為閒情痴意糟蹋自己,我們守着你如何是個結果!"說得寶玉無言可答,過了一回才說道:“我那管人家的閒事,只可嘆咱們家的運氣衰頹。”寶釵道:“可又來,老爺太太原為是要你成人,接續祖宗遺緒。你只是執迷不悟,如何是好。”寶玉聽來,話不投機,便靠在桌上睡去。寶釵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卻去睡了。 寶玉見屋裡人少, 想起:“紫鵑到了這裡,我從沒合他說句知心的話兒,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裡甚不過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 他在我這裡伴了好些時,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這裡,他的情義卻也不薄了。如今不知為什麼,見我就是冷冷的。若說為我們這一個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 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鵑原與他有說有講的,到我來了,紫鵑便走開了。 想來自然是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噯,紫鵑,紫鵑,你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看不出來麼!"因又一想:“今晚他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這個空兒我找他去,看他有什麼話。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便陪個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輕輕的走出了房門,來找紫鵑。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裡間。 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見裡面尚有燈光,便用舌頭舔破窗紙往裡一瞧,見紫鵑獨自挑燈,又不是做什麼,呆呆的坐着。寶玉便輕輕的叫道:“紫鵑姐姐還沒有睡麼?"紫鵑聽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說:“是誰?"寶玉道:“ 是我。”紫鵑聽着,似乎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寶二爺麼?"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紫鵑問道:“你來做什麼?"寶玉道:“我有一句心裡的話要和你說說,你開了門,我到你屋裡坐坐。 "紫鵑停了一會兒說道:“二爺有什麼話,天晚了,請回罷,明日再說罷。 "寶玉聽了,寒了半截。自己還要進去,恐紫鵑未必開門,欲要回去,這一肚子的隱情,越發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無奈,說道:“我也沒有多餘的話,只問你一句。”紫鵑道:“既是一句,就請說。”寶玉半日反不言語。紫鵑在屋裡不見寶玉言語,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 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來細聽了一聽,又問道:“是走了, 還是傻站着呢?有什麼又不說,盡着在這裡慪人。已經慪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個麼!這是何苦來呢!"說着,也從寶玉舔破之處往外一張,見寶玉在那裡呆聽。紫鵑不便再說, 回身剪了剪燭花。忽聽寶玉嘆了一聲道:“紫鵑姐姐,你從來不是這樣鐵心石腸, 怎麼近來連一句好好兒的話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濁物,不配你們理我,但只我有什麼不是,只望姐姐說明了,那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紫鵑聽了,冷笑道:“二爺就是這個話呀,還有什麼?若就是這個話呢,我們姑娘在時我也跟着聽俗了! 若是我們有什麼不好處呢,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們丫頭們更算不得什麼了。”說到這裡,那聲兒便哽咽起來,說着又醒鼻涕,寶玉在外知他傷心哭了,便急的跺腳道:“這是怎麼說,我的事情你在這裡幾個月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難道你還不叫我說,叫我憋死了不成!"說着,也嗚咽起來了。 寶玉正在這裡傷心, 忽聽背後一個人接言道:“你叫誰替你說呢?誰是誰的什麼?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喘兒呢。"這一句話把里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卻是麝月。寶玉自覺臉上沒趣。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是怎麼着?一個陪不是,一個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噯,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頭這麼怪冷的,人家央及了這半天,總連個活動氣兒也沒有。 "又向寶玉道:“剛才二奶奶說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裡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麼! "紫鵑裡面接着說道:“這可是什麼意思呢?早就請二爺進去, 有話明日說罷。這是何苦來!"寶玉還要說話,因見麝月在那裡,不好再說別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說道:“罷了,罷了!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罷了!"說到這裡,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麝月道:“二爺,依我勸你死了心罷,白陪眼淚也可惜了兒的。”寶玉也不答言,遂進了屋子。只見寶釵睡了,寶玉也知寶釵裝睡。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有什麼話明日說不得,巴巴兒的跑那裡去鬧, 鬧出——說到這裡也就不肯說,遲了一遲才接着道:人一面才打發睡下。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這裡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裡難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後,"寶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眾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後來寶玉明白了,舊病復發,常時哭想,並非忘情負義之徒。今日這種柔情,一發叫人難受,只可憐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 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頭時,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無可如何,那糊塗的也就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灑淚悲啼。可憐那死的倒未必知道, 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了。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乾淨! "想到此處,倒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時,只聽東院裡吵嚷起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卻說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趕忙起來。丫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咽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眾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璉二爺沒有法兒,只得去糊了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奶喘着氣等呢。叫我們過來說,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寶玉道:“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麼?"襲人輕輕的和寶玉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不是璉二奶奶也到那裡去麼?"寶玉聽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這麼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裡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說,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這個夢時,我得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襲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認起真來了嗎?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麼法兒!"寶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為你們瞎操心了。” 兩個正說着,寶釵走來問道:“你們說什麼?"寶玉恐他盤詰,只說:“我們談論鳳姐姐。”寶釵道:“人要死了,你們還只管議論人。舊年你還說我咒人,那個簽不是應了麼?" 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麼說起來,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你,你知道我將來怎麼樣? "寶釵笑道:“這是又胡鬧起來了。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 你就認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樣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的眾人不解,他還背地裡和我說妙玉怎麼前知,怎麼參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這可是算得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他是怎麼樣了, 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是信得的麼!"寶玉道:“別提他了。你只說邢妹妹罷,自從我們這裡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麼一件大事怎麼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裡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么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 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 一則為我哥哥在監里,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為咱家的事, 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 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 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人家裡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兒上討來應付他的。 我聽見說城裡有幾處房子已經典去,還剩了一所在那裡,打算着搬去住。 "寶玉道:“為什麼要搬?住在這裡你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寶釵道:“雖說是親戚,倒底各自的穩便些。那裡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咽了氣了。所有的人多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聽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釵雖也悲戚,恐寶玉傷心, 便說:“有在這裡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裡。只見好些人圍着哭呢。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床,便大放悲聲。寶玉也拉着賈璉的手大哭起來。賈璉也重新哭泣。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眾人都悲哀不止。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了賈政去,然後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据,又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 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為,已鬧的六親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趕着過來哭了一場。 見這裡諸事將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也沒有什麼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才是。怎麼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 賈璉本與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帳話,知他不懂的什麼,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說:“你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裡。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你娘死了, 諸事要聽着舅舅的話。你母親娘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別人,那年什麼尤姨娘死了,我雖不在京,聽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 如今你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嗎!你也不快些勸勸你父親。”巧姐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裡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 "王仁道:“你的東西還少麼!"巧姐兒道:“舊年抄去,何嘗還了呢。”王仁道:“你也這樣說。 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着做嫁妝罷咧。”巧姐聽了,不敢回言,只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兒生氣說道:“舅老爺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麼點年紀,他懂的什麼。”王仁道:“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為王了。我並不要什麼,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說着,賭氣坐着。巧姐滿懷的不舒服,心想:“ 我父親並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乾淨。”於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豈知王仁心裡想來,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裡的銀子還怕少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着這麼說,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從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 賈璉並不知道,只忙着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裡頭也要用好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着急,便叫賈璉道:“二爺也別過於傷了自己的身子。”賈璉道:“什麼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麼辦!偏有個糊塗行子又在這裡蠻纏, 你想有什麼法兒!"平兒道:“二爺也不用着急,若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在裡頭。二爺要就拿去當着使喚罷。”賈璉聽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 什麼還不還,只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璉心裡倒着實感激他,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 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着心裡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裡頭便說:“平兒沒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他怎麼就越過我去了呢。”平兒也看出來了,只不理他。倒是賈璉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一時有些煩惱便拿着秋桐出氣。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璉不好。賈璉忍氣。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餘天,送了殯。賈政守着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 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裡,時常陪着說說話兒。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 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麼樣,總不得了呀!"程日興道:“我在這裡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 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裡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兒又破了好些財,要想衙門裡緝賊追贓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 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着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兒了。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裡頭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裡。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攆了,這才是道理。”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說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 若要我查起來,那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這些了。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 有的沒的,我還摸不着呢。”程日興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別家的, 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若是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極是。晚生為什麼說要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聽了,便知話里有因,便嘆道:“我自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裡行出主子樣兒來,又叫人笑話。” 兩人正說着, 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來了。”賈政便問道:“甄老爺進京為什麼?"那人道:“奴才也打聽了,說是蒙聖恩起復了。”賈政道:“不用說了,快請罷。”那人出去請了進來。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後。原與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年掛誤革了職,動了家產。今遇主上眷念功臣, 賜還世職,行取來京陛見。知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 賈政有服不能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着。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禮,便拉着了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然後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將別後事情的話說了。賈政問道:“老親翁幾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 主上隆恩,必有溫諭。”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旨意。”賈政道:“什麼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 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 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聖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只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 會時務望青照。”甄應嘉道:“老親翁與統制是什麼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將小女許配與統制少君,結已經三載。因海口案內未清,繼以海寇聚奸, 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拜懇便中請為一視。弟即修數行煩尊紀帶去, 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親翁的事。 日蒙聖恩召取來京,因小兒年幼,家下乏人,將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後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將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為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只得送出書房。 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裡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麼甚象我家寶玉?只是渾身縞素。”因問:“至親久闊, 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賈璉道:“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又指着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拍手道奇:“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 名叫寶玉。因與小兒同名,心中甚為罕異。後來想着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 豈知今日一見,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裡的哥兒略小一歲。 賈政便因提起承屬包勇,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得妥,只連連的稱道:“真真罕異!"因又拉了寶玉的手, 極致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璉寶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的話。及至登車去後,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將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 賈政命他二人散去。 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帳目。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寶釵,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老爺呢。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樣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裡來, 你們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象不象。”寶釵聽了道:“噯,你說話怎麼越發不留神了,什麼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嗎!"寶玉聽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的還要解說。不知何話,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想要掩飾過去,只見秋紋進來說:“外頭老爺叫二爺呢。”寶玉巴不得一聲,便走了。去到賈政那裡,賈政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現在你穿着孝,不便到學裡去,你在家裡,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溫習。我這幾天倒也閒着, 隔兩三日要做幾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進益了沒有。”寶玉只得答應着。賈政又道:“你環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們,那可就不成事了。 "寶玉不敢言語,答應了個"是",站着不動。賈政道:“去罷。”寶玉退了出來,正撞見賴大諸人拿着些冊子進來。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 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歡,惟有寶玉不願意, 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靜靜心,見有兩個姑子進來,寶玉看是地藏庵的,來和寶釵說:“請二奶奶安。”寶釵待理不理的說:“你們好?"因叫人來:“倒茶給師父們喝。”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也不久坐, 辭了要去。寶釵道:“再坐坐去罷。”那姑子道:“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 今日來了,見過了奶奶太太們,還要看四姑娘呢。”寶釵點頭,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裡, 見了彩屏,說:“姑娘在那裡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為什麼?"彩屏道:“說也話長。你見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說了。”惜春早已聽見,急忙坐起來說:“你們兩個人好啊?見我們家事差了,便不來了。”那姑子道:“阿彌陀佛!有也是施主,沒也是施主,別說我們是本家庵里的, 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們都見了,只沒有見姑娘,心裡惦記,今兒是特特的來瞧姑娘來的。”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里鬧了些事, 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麼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裡的話!說這個話的人с防着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搶去, 怎麼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裡象我們這些粗夯人,只知道諷經念佛,給人家懺悔,也為着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麼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動,設法兒救濟。 為什麼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着呢,只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 不象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你還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們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着人是更沒法兒的。若說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機上,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裡, 便將尤氏待他怎樣,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並將頭髮指給他瞧道:“你打諒我是什麼沒主意戀火坑的人麼? 早有這樣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兒來。”那姑子聽了,假作驚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攆出庵去呢!姑娘這樣人品,這樣人家,將來配個好姑爺,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惜春不等說完,便紅了臉說:“珍大奶奶攆得你, 我就攆不得麼?"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說道:“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 太太奶奶們那裡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 "惜春道:“這也瞧罷咧。”彩屏等聽這話頭不好,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叫他去。那姑子會意,本來心裡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辭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諒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麼!"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見事不妥,恐擔不是,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四姑娘絞頭髮的念頭還沒有息呢。 他這幾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с防些,別鬧出事來,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尤氏道:“他那裡是為要出家,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安心和我過不去,也只好由他罷了。”彩屏等沒法,也只好常常勸解。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只想絞頭髮。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怎奈惜春執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 只聽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 "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敘些溫寒,不必細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 要請甄寶玉一見。傳話出去,回來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說的投了機了,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還叫蘭哥兒,在外頭吃飯。吃了飯進來。”說畢,裡頭也便擺飯。不題。 且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再者倒底叫寶玉來比一比。寶玉聽命,穿了素服,帶了兄弟侄兒出來, 見了甄寶玉,竟是舊相識一般。那甄寶玉也象那裡見過的,兩人行了禮,然後賈環賈蘭相見。本來賈政席地而坐,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甄寶玉因是晚輩,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如今寶玉等出來,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着,為甄寶玉又是晚一輩,又不好叫寶玉等站着。賈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說了幾句話,叫人擺飯,說:“我失陪,叫小兒輩陪着,大家說說話兒,好叫他們領領大教。”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 侄兒正欲領世兄們的教呢。”賈政回復了幾句,便自往內書房去。那甄寶玉反要送出來,賈政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立着看賈政進去,然後進來讓甄寶玉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竭想的話,也不必細述。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 想到夢中之景,並且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且又賈環賈蘭在坐,只有極力誇讚說:“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寶玉素來也知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只是可與我共學,不可與你適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麼不和他講講。但是初見,尚不知他的心與我同不同, 只好緩緩的來。”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數萬人的裡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 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賈寶玉聽了,心想:“這個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兒們清潔,怎麼他拿我當作女孩兒看待起來? "便道:“世兄謬讚,實不敢當。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 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實稱此兩字。”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殘,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鍾愛, 將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賈寶玉聽這話頭又近了碌蠹的舊套,想話回答。賈環見未與他說話,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賈蘭聽了這話甚覺合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 若論到文章經濟,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在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 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粱文繡比着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寶玉未及答言,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裡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范,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淨洗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甄寶玉聽說,心裡曉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為假。我索性把話說明,或者與我作個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說道:“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 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痴情漸漸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 定當有以教我。適才所言,並非虛意。”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淡,只得將言語支吾。幸喜裡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 那甄寶玉依命前行, 賈寶玉等陪着來見王夫人。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那甄夫人年紀已老,又是老親,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着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回看賈蘭, 也是清秀超群的,雖不能象兩個寶玉的形像,也還隨得上。只有賈環粗夯,未免有偏愛之色。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裡,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着,一時也認不出來。 "內中紫鵑一時痴意發作,便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 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只怕也是願意的。”正想着,只聽得甄夫人道:“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裡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甄寶玉, 順口便說道:“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只是年紀過小几歲,恐怕難配。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才齊整,二姑娘呢,已經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過一天我給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這話又客套了。如今我們家還有什麼,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了。”王夫人道:“現今府上復又出了差,將來不但復舊,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甄夫人笑着道:“但願依着太太的話更好。這麼着就求太太作個保山。 "甄寶玉聽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只得陪着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裡, 復又立談幾句。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罷。”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題。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 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兒見面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象你麼?"寶玉道:“相貌倒還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編派人家了。怎麼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 "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寶釵見他又發呆話,便說道:“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 這相貌怎麼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 誰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不知,只道是"我的話錯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那日便有些發呆,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過了一夜,次日起來只是發呆,竟有前番病的樣子。 一日, 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絞發出家,尤氏不能攔阻,看着惜春的樣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盡的, 雖然晝夜着人看着,終非常事,便告訴了賈政。賈政嘆氣跺腳,只說:“東府里不知幹了什麼, 鬧到如此地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頓,叫他去和他母親說,認真勸解勸解。”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了更要尋死, 說:“做了女孩兒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樣,老爺太太們倒要煩心,況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乾乾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況且我又不出門, 就是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趾,我就在那裡修行。我有什麼,你們也照應得着。 現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裡。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沒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願,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着我的。 若說我死了,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尤氏本與惜春不合,聽他的話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寶釵那裡,見寶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說襲人道:“你們忒不留神,二爺犯了病也不來回我。 "襲人道:“二爺的病原來是常有的,一時好,一時不好。天天到太太那裡仍舊請安去,原是好好兒的,今兒才發糊塗些。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恐防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 "寶玉聽見王夫人說他們,心裡一時明白,恐他們受委屈,便說道:“太太放心,我沒什麼病,只是心裡覺着有些悶悶的。”王夫人道:“你是有這病根子,早說了好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好了不好!若再鬧到頭裡丟了玉的時候似的,就費事了。 "寶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個人來瞧瞧,我就吃藥。”王夫人便叫丫頭傳話出來請大夫。這一個心思都在寶玉身上,便將惜春的事忘了。遲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藥。王夫人回去。 過了幾天, 寶玉更糊塗了,甚至於飯食不進,大家着急起來。恰又忙着脫孝,家中無人,又叫了賈芸來照應大夫。賈璉家下無人,請了王仁來在外幫着料理。那巧姐兒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榮府中又鬧得馬仰人翻。 一日又當脫孝來家,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見寶玉人事不醒,急得眾人手足無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訴賈政說:“大夫回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後事。”賈政嘆氣連連,只得親自看視, 見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賈璉辦去。賈璉不敢違拗,只得叫人料理。手頭又短,正在為難,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二爺,不好了,又有饑荒來了。”賈璉不知何事, 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說道:“什麼事?"那小廝道:“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着二爺的這塊丟的玉, 說要一萬賞銀。”賈璉照臉啐道:“我打量什麼事,這樣慌張。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麼! 就是真的,現在人要死了,要這玉做什麼!"小廝道:“奴才也說了, 那和尚說給他銀子就好了。”又聽着外頭嚷進來說:“這和尚撒野,各自跑進來了,眾人攔他攔不住。”賈璉道:“那裡有這樣怪事,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正鬧着,賈政聽見了, 也沒了主意了。裡頭又哭出來說:“寶二爺不好了!"賈政益發着急。只見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銀子來!"賈政忽然想起,頭裡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 但是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銀子來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說。 賈政叫人去請,那和尚已進來了,也不施禮,也不答話,便往裡就跑。賈璉拉着道:“裡頭都是內眷,你這野東西混跑什麼!"那和尚道:“遲了就不能救了。”賈璉急得一面走一面亂嚷道:“裡頭的人不要哭了,和尚進來了。”王夫人等只顧着哭,那裡理會。賈璉走近來又嚷, 王夫人等回過頭來,見一個長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寶釵避過一邊,襲人見王夫人站着,不敢走開。只見那和尚道:“施主們, 我是送玉來的。”說着,把那塊玉擎着道:“快把銀子拿出來,我好救他。”王夫人等驚惶無措, 也不擇真假,便說道:“若是救活了人,銀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來。”王夫人道:“你放心,橫豎折變的出來。”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說了這一句,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襲人說道:“好了。”只見寶玉便問道:“在那裡呢?"那和尚把玉遞給他手裡。寶玉先前緊緊的攥着,後來慢慢的得過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細細的一看說:“噯呀,久違了!"里外眾人都喜歡的念佛, 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賈璉也走過來一看,果見寶玉回過來了,心裡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語,趕來拉着賈璉就跑。賈璉只得跟着到了前頭,趕着告訴賈政。賈政聽了喜歡, 即找和尚施禮叩謝。和尚還了禮坐下。賈璉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銀子才走。 "賈政細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見的,便問:“寶剎何方?法師大號?這玉是那裡得的?怎麼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 "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 "賈政見這和尚粗魯,也不敢得罪,便說:“有。”和尚道:“有便快拿來罷,我要走了。”賈政道:“略請少坐,待我進內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來才好。” 賈政果然進去,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寶玉見是父親來,欲要爬起,因身子虛弱起不來。 王夫人按着說道:“不要動。”寶玉笑着拿這玉給賈政瞧道:“寶玉來了。”賈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細看,便和王夫人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麼樣?"王夫人道:“盡着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寶玉道:“只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 "賈政點頭道:“我也看來古怪,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王夫人道:“老爺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說。”賈政出來,寶玉便嚷餓了,喝了一碗粥,還說要飯。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寶玉說:“不妨的,我已經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漸漸的神氣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因心裡喜歡,忘了情說道:“真是寶貝,才看見了一會兒就好了。虧的當初沒有砸破。”寶玉聽了這話,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身往後仰,復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禍,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寶玉一死, 我便自盡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裡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趕着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豈知賈政進內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了。賈政正在詫異,聽見裡頭又鬧,急忙進來。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口關緊閉,脈息全無。用手在心窩中一摸,尚是溫熱。賈政只得急忙請醫灌藥救治。 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 你道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着, 便施了禮。那知和尚站起身來,拉着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 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那裡走了出來。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象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尚時,只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寶玉心裡想道:“這樣曠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着,走近前來細細一看, 竟有些認得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越發納悶:“怎麼他也在這裡?"又要問時,那和尚拉着寶玉過了那牌樓, 只見牌上寫着"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幅對聯,乃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大書云: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寶玉看了,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這麼一想,只見鴛鴦站在那裡招手兒叫他。寶玉想道:樣子了呢?"趕着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心裡不免疑惑起來。 走到鴛鴦站的地方兒,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只向鴛鴦立的所在奔去。 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心裡正要問那和尚一聲,回過頭來,和尚早已不見了。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絕非大觀園景象。便立住腳,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痴"。兩邊寫的對聯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寶玉看了,便點頭嘆息。想要進去找鴛鴦問他是什麼所在, 細細想來甚是熟識,便仗着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並不見鴛鴦,裡頭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見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 寶玉忽然想起:“我少時做夢曾到過這個地方。如今能夠親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間,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便壯着膽把上首的大櫥開了櫥門一瞧,見有好幾本冊子,心裡更覺喜歡,想道:“大凡人做夢,說是假的,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不料今兒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冊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 冊上寫着"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記得是那個,只恨記不得清楚。”便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頭有畫,但是畫跡模糊,再瞧不出來。後面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 尚可摹擬,便細細的看去,見有什麼"玉帶",上頭有個好象"林"字,心裡想道:“不要是說林妹妹罷?"便認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裡"四字,詫異道"怎麼又象他的名字呢。 "復將前後四句合起來一念道:“也沒有什麼道理,只是暗藏着他兩個名字,並不為奇。獨有那‘憐’字‘嘆’字不好。這是怎麼解?"想到那裡,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遂往後看去,也無暇細玩那圖畫,只從頭看去。看到尾兒有幾句詞,什麼"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機關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去細玩起來,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的了。 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閒想。”又向各處一瞧,並沒有筆硯,又恐人來,只得忙着看去。只見圖上影影有一個放風箏的人兒,也無心去看。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記着。一面嘆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冊》一看,看到"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先前不懂,見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驚痛哭起來。 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好似鴛鴦的聲氣,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得趕出來。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的走,只是趕不上。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鴛鴦並不理,只顧前走。寶玉無奈,盡力趕去,忽見別有一洞天,樓閣高聳,殿角玲瓏, 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寶玉貪看景致,竟將鴛鴦忘了。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內有奇花異卉,都也認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闌圍着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只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搖擺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嫵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魂消魄喪。寶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你是那裡來的蠢物, 在此窺探仙草!"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一位仙女,便施禮道:“我找鴛鴦姐姐,誤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請問神仙姐姐,這裡是何地方?怎麼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誰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 不許凡人在此逗留。”寶玉欲待要出來,又捨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這草有何好處?"那仙女道:“你要知道這草,說起來話長着呢。那草本在靈河岸上,名曰絳珠草。因那時萎敗,幸得一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 得以長生。後來降凡歷劫,還報了灌溉之恩,今返歸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 不令蜂纏蝶戀。”寶玉聽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今日斷不可當面錯過, 便問:“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還有無數名花必有專管的,我也不敢煩問,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卻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曉。”寶玉便問道:“姐姐的主人是誰?"那仙女道:“我主人是瀟湘妃子。”寶玉聽道:“是了, 你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說。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雖號為瀟湘妃子,並不是娥皇女英之輩,何得與凡人有親。你少來混說,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寶玉聽了發怔, 只覺自形穢濁,正要退出,又聽見有人趕來說道:“裡面叫請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時,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你叫我那裡請去。”那一個笑道:“才退去的不是麼?"那侍女慌忙趕出來說:“請神瑛侍者回來。”寶玉只道是問別人,又怕被人追趕,只得踉蹌而逃。正走時,只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那裡走!"唬得寶玉驚慌無措,仗着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麼你也來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兄弟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 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裡,是不饒你的了!"寶玉聽去話頭不好,正自着急,只聽後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兒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寶玉聽了益發着忙,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得回頭要跑。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卻是晴雯。寶玉一見,悲喜交集,便說:“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 遇見仇人,我要逃回,卻不見你們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帶我回家去罷。”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 並不難為你。”寶玉滿腹狐疑,只得問道:“姐姐說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 "晴雯道:“此時不必問,到了那裡自然知道。”寶玉沒法,只得跟着走。細看那人背後舉動恰是晴雯, 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麼他說不是?我此時心裡模糊。且別管他, 到了那邊見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時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緻,色彩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本蒼松。廊檐下立着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的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麼?"引着寶玉的說道:“就是。你快進去通報罷。”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寶玉便跟着進去。過了幾層房舍,見一正房,珠簾高掛。那侍女說:“站着候旨。”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進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捲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 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咤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問明,見那些侍女並不認得,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並不見有晴雯。 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卻又找不出舊路了。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家裡了。我怎麼一時迷亂如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裡麼,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何原故。”說着,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 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寶玉只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姐在那裡",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裡去了。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嘆道:“我今兒得了什麼不是,眾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說是"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走出去!"寶玉聽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看時,又象有迎春等一干人走來,心裡喜歡,叫道:“我迷住在這裡,你們快來救我!"正嚷着,後面力士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像,也來追撲。 寶玉正在情急,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裡拿着一面鏡子一照,說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着和尚說道:“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裡, 你一時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變作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裡曾偷看什麼東西沒有?"寶玉一想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便道:“我倒見了好些冊子來着。”那和尚道:“可又來,你見了冊子還不解麼!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歷過的事情細細記着,將來我與你說明。”說着,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腳,一交跌倒,口裡嚷道:“阿喲!”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 聽見寶玉蘇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 定神一想,心裡說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 幸喜多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舊病復發, 便好延醫調治,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裡原是心迷住了, 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後事了。”賈政聽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蘇來,便道:“沒的痴兒你要唬死誰麼!"說着,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嘆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這裡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一過來,也放了心。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 "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那裡找來的,也是古怪。怎麼一時要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那玉並不是找來的。頭裡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裡怎麼能取的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襲人麝月道:“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後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是什麼‘賞’字。二奶奶還記得麼? "寶釵想道:“是了。你們說測的是當鋪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麼。”王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裡含着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麼第二個麼。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是怎麼着, 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麼着。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 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寶玉聽了,心裡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語,心裡細細的記憶。那時惜春便說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松’,還有什麼‘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 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的法門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寶玉聽了,又冷笑幾聲。寶釵聽了,不覺的把眉頭兒ケ揪着發起怔來。尤氏道:“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麼?"惜春笑道:“不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惜春聽了,也不言語。寶玉想"青燈古佛前"的詩句,不禁連嘆幾聲。忽又想起一床蓆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着襲人, 不覺又流下淚來。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觸處機來, 竟能把偷看冊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只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裡了。暫且不題。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復生,神氣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便道:“老爺想得極是,如今趁着丁憂幹了一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家,侄兒呢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只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衙門裡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為大爺不在家,叫你來商議商議怎麼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在這裡沒有人,我為是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的,一個怎麼樣的照應呢, 想起把蓉哥兒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裡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着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只好在那裡挪借幾千, 也就夠了。”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外頭,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子是官蓋的, 那裡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等老爺起復後再贖也使得。 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的。只是老爺這麼大年紀,辛苦這一場, 侄兒們心裡實不安。”賈政道:“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只要你在家謹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賈璉道:“老爺這倒只管放心,侄兒雖糊塗,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 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的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也叫他出點力兒。”賈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幫什麼。”賈璉答應了"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 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寶玉此時身體復元, 賈環賈蘭倒認真念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頭。 環兒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兒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的,務必叫寶玉同着侄兒考去。 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 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驚動親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 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只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着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着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 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 我想女孩子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看將來怎樣結局!"正想着,只見五兒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裡聽着寶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如今索性連眼兒也都不瞧了。”紫鵑聽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這小蹄子, 你心裡要寶玉怎麼個樣兒待你才好?女孩兒家也不害臊,連名公正氣的屋裡人瞧着他還沒事人一大堆呢, 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個指頭往臉上抹着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哪? "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麼看待, 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只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太太着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 嘴裡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裡?"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 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了鬆了手, 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去。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裡早有些明白了, 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象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混身醃か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象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也不答言,往裡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了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兩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寶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要想走。襲人急得趕着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面趕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着,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隻手繞着寶玉的帶子不放鬆,哭喊着坐在地下。裡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 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只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 "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 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着抱住寶玉。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 也難脫身,嘆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又待怎麼樣呢?"襲人紫鵑聽到那裡,不禁嚎啕大哭起來。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 見是這樣形景,便哭着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嗎!"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只得陪笑說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着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的,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麼。他見得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諒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了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象什麼。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 又鬧到家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麼?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麼辦罷。”寶玉也不回答。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裡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 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只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 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們就守着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裡又着急起來,仍要拉他,只礙着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 "告訴外頭照應着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 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 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着和尚說些什麼。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裡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如今身子出來了,求着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聽了說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麼來着?"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和二爺兩個人說着笑着,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 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着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只聽見說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聽了也不懂。寶釵聽了,唬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顛顛的說的是什麼?"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顛。那和尚與我原是認得的, 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只當化個善緣就是了。 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麼!"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戶問那小廝。 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了。諸事只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住在那裡?"門上道:“奴才也問來着, 他說我們二爺是知道的。”王夫人問寶玉道:“他到底住在那裡?"寶玉笑道:“這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盡着迷在裡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 老爺還吩咐叫你干功名長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聽到那裡,不覺傷心起來,說:“我們的家運怎麼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個日子過他做什麼!"說着,大哭起來。寶釵見王夫人傷心,只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這一句頑話,太太又認起真來了。”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正鬧着, 只見丫頭來回話:“璉二爺回來了,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驚, 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迴避了。”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了安。寶釵迎着也問了賈璉的安。回說道:“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裡,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麼病? "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來的,如今成了癆病了。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 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了。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裡沒人照管。薔兒芸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家裡倒沒有什麼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願意在這裡,侄兒叫了他娘家的人來領了去了,倒省了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妞兒心裡也明白,只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着眼圈兒一紅, 連忙把腰裡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親祖母在那裡,托我做什麼。”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沒什麼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說着,就跪下來了。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說:“你快起來, 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麼說。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 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作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家,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 說家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 快快回來。”賈璉答應了"是",正要走出去,復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家的家下人家裡還夠使喚, 只是園裡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園裡一帶屋子都空着,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裡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 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頭出來了。 你想咱們家什麼樣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還了得!"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里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 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他既是心裡這麼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聽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賈璉又說了幾句才出來,叫了眾家人來交待清楚,寫了書,收拾了行裝,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只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巧姐到底不願意,聽見外頭託了芸薔二人,心裡更不受用,嘴裡卻說不出來,只得送了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着平兒過日子。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兒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作伴,二則可以帶量他。遍想無人,只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鍾愛的,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喜鸞也有了人家兒,不日就要出閣,也只得罷了。 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 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着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裡頭那裡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 瞧見了賈芸賈薔住在這裡,知他熱鬧,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幾個正經的家人,賈政帶了幾個去,賈璉又跟去了幾個,只有那賴林諸家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那知當家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便是沒籠頭的馬了,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里沒外。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裡開幾個當鋪, 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誰知他沒造化,——"說到這裡,瞧了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裡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你沒聽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了,各自的姻緣罷咧。 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總不大理。他打諒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賈薔聽了點點頭,才把這個心歇了。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裡看得到眼裡。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裡。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着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家難受,閒來倒與惜春閒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 那種心更加准了幾分,那裡還管賈環賈蘭等。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家,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了賈薔一路。倒是彩雲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罵。玉釧兒見寶玉瘋顛更甚,早和他娘說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 鬧得人人不理。獨有賈蘭跟着他母親上緊攻書,作了文字送到學裡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除了請王夫人的安, 會會寶釵,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的主。賈環賈薔等愈鬧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着喝着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 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眾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 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 香’字。”賈環道:“天香雲外飄。”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麼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Ь了,倒是ココ拳,輸家喝輸家唱,叫做‘ 苦中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也使得,只要有趣。”眾人都道:“使得。”於是亂コ起來。 王仁輸了,喝了一杯,唱了一個。眾人道好,又コ起來了。是個陪酒的輸了,唱了一個什麼" 小姐小姐多豐彩"。以後邢大舅輸了,眾人要他唱曲兒,他道:“我唱不上來的,我說個笑話兒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仍要罰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說道:“諸位聽着: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閒話兒。一日元帝廟裡被了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元帝道:‘胡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裡的風水不好。’元帝道: ‘你倒會看風水麼?’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牆,自然東西丟不了。 以後老爺的背後亦改了牆就好了。’元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牆。眾神將嘆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裡有磚灰人工來打牆!’元帝老爺沒法,叫眾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裡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牆麼?’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 那廟裡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怎麼如今有了牆還要丟? ’那土地道:‘這牆砌的不結實。’眾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牆,怎麼還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諒是真牆,那裡知道是個假牆!’"眾人聽了大笑起來。 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罵你,你為什麼罵我! 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眾人又喝了幾杯,都醉起來。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賈環聽了,趁着酒興也說鳳姐不好, 怎樣苛刻我們,怎麼樣踏我們的頭。眾人道:“大凡做個人,原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着老太太這樣的利害, 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個姐兒,只怕也要現世現報呢。 "賈芸想着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也信着嘴兒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罷,說人家做什麼。”那兩個陪酒的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長得怎麼樣? "賈薔道:“模樣兒是好的很的。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里這樣人家, 若生在小戶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還發了財呢。”眾人道:“怎麼樣?"那陪酒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 可不是好事兒嗎?"眾人都不大理會,只有王仁心裡略動了一動,仍舊喝酒。 只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家的子弟來, 說:“爺們好樂呀!"眾人站起來說道:“老大老三怎麼這時候才來?叫我們好等!"那兩個人說道:“今早聽見一個謠言,說是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心裡着急,趕到裡頭打聽去,並不是咱們。”眾人道:“不是咱們就完了,為什麼不就來? "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些干係。你們知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兒進去,看見帶着鎖子,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裡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裡來往,恐有什麼事,便跟了去打聽。”賈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聽打聽。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 "兩人讓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也會鑽營,官也不小了,只是貪財,被人家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幾款。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 獨聽了一個‘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極生氣的,所以旨意便叫拿問。 若是問出來了,只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時候,只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眾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麼。 "賴家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他的行為只怕也保不住怎麼樣呢。”眾人道:“手也長麼?"賴家的點點頭兒,便舉起杯來喝酒。眾人又道:“裡頭還聽見什麼新聞?"兩人道:“別的事沒有,只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裡審問。 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裡的,打聽消息,抽空兒就劫搶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眾人道:“你聽見有在城裡的,不知審出咱們家失盜了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聽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里的人, 城裡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那賊寇正要跳出關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眾人道:“咱們櫳翠庵的什麼妙玉不是叫人搶去, 不要就是他罷?"賈環道:“必是他!"眾人道:“你怎麼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願呢!"眾人道:“搶的人也不少,那裡就是他。賈芸道:夢話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夢不夢,咱們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眾人願意,便吃畢了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只聽見裡頭亂嚷,說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頭髮都絞掉了,趕到邢夫人王夫人那裡去磕了頭, 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個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芸二爺進去。賈芸聽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時候起的念頭,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便合賈薔商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是做不得主的。 況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勸去。若勸不住,只好由他們罷。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干係了。”兩人商量定了主意,進去見了邢王兩位太太,便假意的勸了一回。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兩間淨屋子給他誦經拜佛。尤氏見他兩個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是:“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 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說到外頭去呢, 斷斷使不得。若在家裡呢,太太們都在這裡,算我的主意罷。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賈薔等答應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痴人 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 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 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 如今你嫂子說了准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 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 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 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裡更自傷悲。 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 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麼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 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裡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 只見寶玉聽到那裡,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裡,我才敢說。求太太准了他罷, 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裡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 "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 我也是象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麼!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 "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着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裡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麼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麼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 也只得由着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着,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着。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裡,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 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 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裡,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 因遇着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裡又煩燥。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 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着說些好話。 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家託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復了。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裡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 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着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裡有銀錢的事。 "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 "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麼。”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着我麼?"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 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裡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 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 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復了, 這裡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 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着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 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着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 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着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 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着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 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麼。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裡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正說着,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 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 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裡王夫人想到煩悶, 一陣心痛,叫丫頭扶着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 回道:“今早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 "說着,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 "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正說着,李紈同李嬸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 "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着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 心裡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 "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着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 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着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着。 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 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 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 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 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 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寶釵未及答言, 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着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着二爺, 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 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 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着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裡呢麼?"寶玉聽了, 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說着,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 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 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 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着書子, 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 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丹"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 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着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裡,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 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 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着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裡怎麼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着小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 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裡說閒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 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裡罷。 "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裡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 "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 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裡,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着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裡,又覺塵心一動, 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着要走。只見寶玉笑着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着頭腦, 正自要走,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場。”鶯兒聽了前頭象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 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 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着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着,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着, 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着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着不免傷心起來。 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 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 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 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只管跪着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 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着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 "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裡,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 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 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着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 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 "眾人見他的話又象有理,又象瘋話。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 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象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 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 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裡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 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 象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着親奶奶,倒托別人去! "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只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麼!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 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 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麼着,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裡頭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着和賈芸說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 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裡, 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裡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只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着,各自去了。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着,聽見他們的話頭——" 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只得答應了。 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 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裡。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着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只好應着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 "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麼?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 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麼?"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咱們家遭着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麼回了他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乾媽, 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着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麼了? 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閒話, 你既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麼,這上頭的方法多着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麼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裡去!"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裡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裡,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麼?"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麼? "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 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着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平兒道:“只有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裡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嘆了一口氣。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平兒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閒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平兒這裡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這裡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 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平兒只當送人, 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只有一兩個人看着,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 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眾人明知此事不好, 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裡理會。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裡坐下, 心裡還是惦記着。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裡有什麼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裡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裡才妥當。 "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環兒呢。”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 據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 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只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世代勛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干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遞送年庚,只見府門裡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賈芸一人回來,趕着問道:“定了麼?"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 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麼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裡頭亂嚷,叫着賈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只得蹭進去。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 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個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麼, 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大太太願意, 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麼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裡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麼!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只有落淚。 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着,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 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麼親戚家躲着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罵着,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裡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里來。這不是爺嗎。”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裡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着忙, 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 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裡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眾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彩雲等在後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轉來哭着。 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只有哭着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麼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 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麼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里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寶釵心裡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麼。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那裡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眾人中只有惜春心裡卻明白了,只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麼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的勸着回房。眾人都跟着伺候, 只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着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等,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制大人那裡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眾人遠遠接着,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裡很不舒服。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還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兒,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 各訴別後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 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諒寶玉找着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裡找着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道:“寶玉呢?"家人不言語,王夫人仍舊坐下。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正說着,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喜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 心下也是喜歡,只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裡,那裡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裡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裡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着他了。”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 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 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那裡忍得住,心裡一疼, 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 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 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 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復,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 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 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 皇上傳旨召見,眾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着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着了。”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只有賈環等心下着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着平兒出了城, 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又有青兒陪着,暫且寬心。 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巨萬,良田千頃。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 心裡羨慕,自想:“我是莊家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劉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麼人家,肯給我們莊家人麼。”劉姥姥道:“說着瞧罷。”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着賈府, 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裡。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復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里又要起來了。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裡去了。”板兒心裡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麼?"那位爺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麼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裡下旨意,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歡進去。板兒便知是賈璉了。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時候。 "巧姐更自歡喜。正說着,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 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捨,更有青兒哭着,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 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賈璉接着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 恰遇頒賞恩旨。裡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 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 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眾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麼!"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爺,芸大爺作主,不與奴才們相干。”賈璉道:“什麼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裡,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只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麼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正說着,彩雲等回道:“巧姐兒進來了。”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 巧姐兒也便大哭。賈璉謝了劉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平兒, 外面不好說別的,心裡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裡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 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裡,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頭去打聽。回來說是巧姐兒同着劉姥姥在那裡說話,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着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正問着, 只見巧姐同着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着進來,先把頭裡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 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那裡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裡也服。於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裡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只見秋紋急忙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零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着走到襲人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着,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 便要打髮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 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象是個和尚, 手裡拿着一本冊子揭着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 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着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裡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 好象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 也難躺着,只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着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 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 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 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 兮, 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聽着,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賈政坐下, 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 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 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 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裡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着,又嘆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准了, 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 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 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 又說了一番的話。正說着,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 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里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 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 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 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 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 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 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 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 看着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 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了。 薛姨媽心裡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着,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 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寶哥兒。 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 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 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象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W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 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 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 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 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 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着,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 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里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裡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 "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正說着,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着,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 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懷着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 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 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 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着寶玉待他的舊情, 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 褫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 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 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 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 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 "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 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 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 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 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着,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 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 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嘆, 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 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着‘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 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 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 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着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供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 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無事的人,托他傳遍, 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 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饒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 草庵中睡着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着此言,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 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 "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 樂得與二三同志,酒余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 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紅樓夢 (1) 紅樓夢 (2) 紅樓夢 (3) 紅樓夢 (4) 紅樓夢 (5) 紅樓夢 (6) 紅樓夢 (7) 紅樓夢 (8) 紅樓夢 (9) 紅樓夢 (10) 紅樓夢 (11) 紅樓夢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