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第一章 皇太极 失败的努尔哈赤悲愤了几个月后,终于笑了——含笑九泉。 老头笑着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来了——比如他的几个儿子。 当时,具备继承资格的人,有八个。 这八个人分别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 四小贝勒:阿济格、多尔衮、济尔哈朗、多铎。 位置只有一个。 拜许多“秘史”类电视剧所赐,这个连史学研究者都未必重视的问题,竟然妇孺皆知,且说法众多,什么努尔哈赤讨厌皇太极,喜欢多尔衮,皇太极使坏,干掉了多尔衮他妈,抢了多尔衮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讲法,在菜市场等地遇熟人时随便说说,是可以的,正式场合,就别扯了。 事实上,打努尔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只属于一个人——皇太极。 因为除这位仁兄外,别人都有问题。 努尔哈赤确实很喜欢多尔衮,可是问题在于,多尔衮同志当时还是小屁孩,游牧民族比较实在,谁更能打、更能抢,谁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亲,广大后金人民是不答应的。 四小贝勒里的其他三人,那更别提了,年龄小不说,老头还不待见,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贝勒里,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侄子,没资格,排除,莽古尔泰比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号的,只有代善和皇太极。 但是代善也有问题——生活作风,这个问题还相当麻烦,因为据说和他传绯闻的,是努尔哈赤的后妃。 代善是聪明人,有这个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当宽容地表示,自己就不争这个位置了,让皇太极干吧。 于是,在众人的一致推举下,天启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极登基。 在后金将领中,论军事天赋,能与袁崇焕相比的,只有三个人:努尔哈赤、代善、皇太极(多尔衮比较小,不算)。 但要论政治水平,能摆上台面的,只有皇太极。 因为一个月后,他做了一件努尔哈赤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启六年(1626)十月,袁崇焕代表团来到了后金首都沈阳,他们此来的目的是吊丧,同时祝贺皇太极上任。 在很多书籍里,宁远战役后的袁崇焕是很悲惨的,战绩无人认可,也没有封赏,所有的功劳都被魏忠贤抢走,孤苦伶仃,悲惨世界。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说法是未经史籍,也未经大脑的,因为就在宁远胜利后的几天,袁崇焕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扬,兵部尚书王永光跟袁崇焕不大对劲,也大发感慨: 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 总之,捷报传来,全国欢腾,唯一不欢腾的人,就是高第。 这位兄弟实在太不争气,所以连阉党都不保他,被干净利落地革职赶回了家。 除口头表扬外,明朝也相当实在,正月底打胜,2月初就提了,先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个月后又加辽东巡抚,然后是兵部右侍郎,两个月内就到了副部级。 部下们也没有白干,满桂、赵率教、左辅、朱梅、祖大寿都升了官,连他的孙承宗老师也论功行赏了。 当然,领导的功劳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贤公公,顾秉谦大人等等,虽说没去打仗,但整日忙着阴人,也是很辛苦的。 无论如何,袁崇焕出头了,虽说他是孙承宗的学生,东林党的成员,但边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阉党不难为他,反正好人坏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倒腾。 几个月后,得知努尔哈赤死讯后,他派出了代表团。 这就倒腾大了。 在明朝看来,后金就是以努尔哈赤为首的强盗团伙,压根不是政权,堂堂天朝怎么能和团伙头目谈判呢? 所以多年以来,都是只打不谈。 但问题是,打来打去都没个结果,正好这次把团伙头目憋屈死了,趁机去谈谈,也没坏处。 当然,作为一名文官出身的将领,袁崇焕还有点政治头脑,谈判之前,先请示了皇帝,才敢开路。 憋死(打伤致死)了人家老爹,还派人来吊丧,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径,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极忍了。 他不但忍了,还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应。 他用最高标准接待了袁崇焕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还搞了个阅兵式,让他们玩了一个多月,走的时候还送了几匹马、几十只羊,并热情地向自己杀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挥手告别。 这意味着,一个比努尔哈赤更为可怕的敌人出现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强壮的,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才是强大的。 在下次战争到来之前,必须和平,这就是皇太极的真实想法。 袁崇焕也并非善类,对于这次谈判,他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释: “奴死之耗,与奴子情形,我已备得,尚复何求?” 这句话的意思是,努尔哈赤的死讯,他儿子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求呢? 谈来谈去,就谈出了这么个玩意。 谈判还是继续,到第二年(天启七年)正月,皇太极又派人来了。 可这人明显不上道,谈判书上还附了一篇文章——当年他爹写的七大恨。 但你要说皇太极有多恨,似乎也说不上,因为,就在七大恨后面,他还列上了谈判的条件,比如金银财宝,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点东西嘛,辛苦。 袁崇焕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条批驳了努尔哈赤的著作,同时表示,拒绝你的一切要求。这意思是,虽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谈归谈,死人我也不买账。 过了一月,皇太极又来信了,这哥们明显是玩上瘾了,他竟把袁崇焕批驳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条批驳了一次,当然正事他也没忘了谈,这次他的胃口小了点,要的东西也减了半。 文字游戏玩玩是可以的,但具体工作还要干,在这一点上,皇太极同志的表现相当不错,就在给袁崇焕送信的同时,他发动了新的进攻,目标是朝鲜。 天启七年(1627)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鲜,朝军的表现相当稳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经打,一个月后平壤就失陷了,再过一个月,朝鲜国王就签了结盟书,表示愿意服从后金。 朝鲜失陷,明朝是不高兴的,但不高兴也没办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里比较困难,实在没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边谈判,一边干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在来往的文书中,袁崇焕愤怒地谴责了对方的行径,痛斥皇太极没有谈判的诚意。 话这么说,袁崇焕也没闲着,他也很忙,忙着砌砖头。 自打宁远之战结束后,他就开始修墙了,打坏的重砌,没坏的加固,他还把几万民工直接拉到锦州,抢工期抓进度,短短几个月,锦州再度成为坚城。 此外,他还重新占领了之前放弃的大凌河、前屯、中后所、中右所,修筑堡垒,全面恢复关宁防线。 光修墙是不够的,为把皇太极彻底恶心死,他大量召集农民,只要来人就分地,一文钱都不要,白送,开始大规模屯田,积累军粮。 一边谈判,一边干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在来往的文书中,皇太极愤怒地谴责了对方的行径,痛斥袁崇焕没有谈判的诚意。 到了天启七年(1627)五月,老头子的身后事办完了,朝鲜打下来了,锦州修起来了,防线都恢复了,屯田差不多了,双方都满意了。 打吧。 天启七年(1627)五月六日,皇太极率六万大军,自沈阳出发,进攻锦州,“宁锦大战”就此揭开序幕。 此时出战,并非皇太极的本意,老头子才挂了几个月,遗产分割、追悼会刚刚搞完,朝鲜又打了仗,实在不是进攻的好时候,但没办法,不打不行——家里闹灾荒了。 天启七年,辽东受了天灾,袁崇焕和皇太极都遭了灾,紧缺粮食。 为解决粮食问题,袁崇焕决定,去关内调粮,补充军需。 为解决粮食问题,皇太极决定,去关内抢粮,补充军需。 没办法,吃不上饭啊,又没处调粮食,眼看着要闹事,与其闹腾我不如闹你们,索性就带他们去抢吧。 对于皇太极的这个打算,袁崇焕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备齐了炮弹,静静等待着后金抢粮队到来。 宁远之战后,袁崇焕顺风顺水,官也升了,权也大了,声势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属下十分服气。 不服气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满桂。 其实满桂和袁崇焕的关系是不错的,他之所以不服气,是因为另一个人——赵率教。 在宁远之战时,赵率教驻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满桂感觉要撑不住了,就派人给赵率教传令,让他赶紧派人增援。 可赵率教不去。 因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这么多人,你的兵比我还多,谁增援谁? 所以不去。 当时情况危急,满桂倒也没有计较,仗打完了,想起这茬了,回头要跟赵率教算帐。 于是袁崇焕出场了,现在他是辽东巡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可他没有想到,这把稀泥非但没有和成,还把自己给和进去了。 因为满桂根本不买账,非但不肯了事,还把袁崇焕拉下了水,说他拉偏架。 原因在于,宁远之战前,满桂是宁远总兵,袁崇焕,是宁前道。满桂的级别比袁崇焕高,但根据以文制武惯例,袁崇焕的地位要略高于满桂。 战后,满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焕升到兵部侍郎兼辽东巡抚,按级别,袁崇焕依然不如满桂,但论地位,他依然比满桂高。 这就相当麻烦了,要知道,满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头攒钱(一个五十两)的时候,袁举人还在考进士,且他级别一直比袁崇焕高,现在又是一品武官,你个三品文官,我服从管理就不错了,瞎搅和什么?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为人比较直爽,毫不虚伪,说打,操家伙就上,至于袁崇焕,他本人曾自我介绍过:“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个将首!” 于是来来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焕随即表示,满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随你怎么用,不要在这儿用)。 满桂气得不行,又干不过袁崇焕(巡抚有实权),就告到了袁崇焕的上司,新任辽东督师王之臣那里。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满桂也是个人才,你们都消停吧,都在关外为国效力。 按说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师似乎不甘寂寞,顺道还训袁崇焕几句,于是袁大人也火了,当即上书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师顿时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说自己要引退(引避)。 问题闹大了,朝廷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还是和稀泥。 但朝廷毕竟是朝廷,这把稀泥的质量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书,给两人上了堂历史课,说此前经抚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贞),丢掉很多地方,你们要吸取教训,不要再闹了。 然后表示,你们两个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为防你们两个在一起会互相死磕,特划定范围,王之臣管关内,袁崇焕管关外,有功一起赏,有黑锅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来后,袁崇焕和王之臣都相当识趣,当即做出反应,表示愿意留任,并且同意满桂留任,继续共同工作。 不久之后,袁崇焕任命满桂镇守山海关,风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然而这件小事,最终也影响了他的命运。 但不管有什么后遗症,至少在当时,形势是很好的,一片大好, 满桂守山海关,袁崇焕守宁远、锦州,所有的堡垒都已修复完毕,所有的城墙都已加固,弹药充足,粮草齐备,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张开怀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极一头扎进了怀抱。 他的六万大军分为三路,中路由他亲率,左路指挥莽古尔泰,右路指挥代善、阿敏,于同日在锦州城下会师,完成合围。 消息传到宁远城的时候,袁崇焕慌张了。他虽然做好了准备,预料到了进攻,却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赵率教的策略 锦州城的守将是赵率教。 袁崇焕尚且没有准备,赵率教就不用说了,看城下黑压压一片,实在有点心虚,思考片刻后,他镇定下来,派两个人爬出城墙(不能开门),去找皇太极谈判。 这两个人的到来把皇太极彻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么就打,要么投降,谈什么判? 但愿意谈判,也不是坏事,他随即写了封回信,希望赵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着书信回去了,皇太极就此开始了等待,下午没信,晚上没信,到了第二天,还是没信。 于是他向城头瞭望,看到明军在抢修防御工事。 这场战役中,赵率教是比较无辜的,其实他压根就不是锦州守将,只不过是恰好呆在那里,等守将到任,就该走人了,没想到皇太极来得太突然,没来得及走,被围在锦州了。四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无可奈何,锦州守将赵率教就此出场。 但细一分析,问题来了,辽东兵力总共有十多万,山海关有五万人,宁远有四万人,锦州只有一两万,兵力不足且不说,连出门求援的人都还没到宁远,怎么能开打呢? 所以他决定,派人出城谈判,跟皇太极玩太极。 皇太极果然名不副实,对太极一窍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万后金军集结完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军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着皇太极的指令。 皇太极沉默片刻,终于下达了指令:停止进攻。 皇太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汉,好汉是不吃眼前亏的。 面对着城头黑洞洞的大炮,他决定,暂不进攻——谈判。 他主动派出使者,要求城内守军投降,第一次没人理他,第二次也没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时候,赵率教估计是烦得不行,就站到城头,对准下面一声大吼: “要打就打,光说不顶用!(可攻不可说也)” 皇太极知道,忽悠是不行了,只能硬拼,后金军随即蜂拥而上,攻击城池。 但宁远战役的后遗症实在太过严重,后金军看见大炮就眼晕,没敢玩命,冲了几次就退了,任上级骂遍三代亲属,就是不动。 皇太极急了,于是他坐了下来,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送到城门口,被射死了,又写一封,再让人去送,没人送。 无奈之下,他派人把这封劝降信射进了城里,毫无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压根就攻不下来,你攻不下来,我干嘛投降? 但皇太极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几批使者到锦州城谈判,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回应,守军说,你要谈判,使者是不算数的,必须派使臣来,才算正规。 皇太极欣喜若狂,连忙选了两个人,准备进城谈判。 可是这两位仁兄走到门口,原本说好开门的,偏偏不开,向上喊话,又没人答应,总而言之无人理会,只好打转回家。 皇太极很愤怒,因为他被人涮了,但问题是,涮了他,他也没办法。 皇太极度过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将到来的第二天,却会让他绝望。 清晨,正当皇太极准备动员军队攻城的时候,城内的使者来了,不但来了,还解释了昨天没开门的原因:不是我们不热情,实在天色太晚,不方便开门,您多见谅,今天白天再派人来,我们一定接待。 皇太极很高兴,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军依然不给开门。 这批使臣还比较负责,赖在城下就不走了,于是过了一会,赵率教又出来喊了一嗓子: “你们退兵吧,我大明给赏钱!(自有赏)” 就在皇太极被弄得几乎精神失常,气急败坏的时候,城内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谈可以,但不能到城里,愿意到皇太极的大营去谈判。 差点被整疯的皇太极接待了使者,并且写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书信。 这封书信并不是劝降信,而是挑战信,他在信中表示,你们龟缩在城里,不是好汉,有种就出来打,你们出一千人,我这里只出十个人,谁打赢了,谁就算胜。你要是敢,咱们就打,要是不敢,就献出城内的所有财物,我就退兵。 所谓一千人打不过十个人,比如一千个手无寸铁的傻子打不过十个拿机枪的特种兵,一千个平民打不过十个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这点上,皇太极体现出游牧民族的狡猾,联系到他爹喜欢玩阴的,这个提议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引明军出战。 但书信送入城后,却迟迟没有反应,连平时出来吼一嗓子的赵率教也没有踪影,无人搭理。 究其原因,还是招数太低级,这种摆明从三国演义上抄来的所谓激将法(三国演义是后金将领的标准兵书,人手一本),只有在三国演义上才能用。 皇太极崩溃了,要么就打,要么就谈,要谈又不给开门,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么样? 其实赵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极玩,可是无奈,谁让你来这么早,搞得老子也走不掉,投降又说不过去,只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实在不太像话,闲来无事谈谈判,当作消遣仅此而已。 正月十六日,消遣结束,因为就在这一天,援兵到达锦州。 得到锦州被围的消息后,袁崇焕十分焦急,他随即调派兵力,由满桂率领,前往锦州会战。援军的数量很少,只有一万人。 六年前,在辽阳战役中,守将袁应泰以五万明军,列队城外,与数量少于自己的后金军决战,结果一塌糊涂,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六年后,满桂带一万人,去锦州打六万后金军。 他毫无畏惧,因为他所率领的,是辽东最为精锐的部队——关宁铁骑。 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这支由辽人为主的骑兵训练有素,并配备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战极为勇猛,具有极强的冲击力,成为明末最强悍的武装力量。 在满桂带领下,关宁铁骑日夜兼程,于十六日抵达塔山附近的笊篱山。 按照战前的部署,援军应赶到锦州附近,判明形势发动突袭,击破包围。 然而这个构想被无情地打破了,因为就在那天,一位后金将领正在笊篱山巡视——莽古尔泰。 这次偶遇完全打乱了双方的计划,片刻惊讶后,满桂率先发动冲锋。 后金军毫无提防,前锋被击溃,莽古尔泰虽说很憨厚,打仗还算凑合,很快反应过来,倚仗人多,发动了反击,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不打了。 因为大家都很忙,莽古尔泰来巡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满桂来解围,但按目前形势,自己没被围进去就算不错,所以在短暂接触后,双方撤退,各回各家。 几乎就在满桂受挫的同一时刻,袁崇焕使出了新的招数。 他写好了一封信,并派人秘密送往锦州城,交给赵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这封信被后金军半路截获,并送到了皇太极的手中。 信的内容,让皇太极极为震惊: “锦州被围,但我已调集水师援军以及山海关、宣府等地军队,全部至宁远集结,蒙古援军也即将到来,合计七万余人,耐心等待,必可里应外合,击破包围。” 至此,皇太极终于知道了袁崇焕的战略,确切地说,是诡计。 锦州被围,援军就这么多,所以只能忽悠,但辽东总共就这么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须从外地着手,什么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说多少就多少,在这点上,袁崇焕干得相当好,因为皇太极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后金军撤除包围,在外城驻防,因为据“可靠情报”,来自全国四面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军,过几天就到。 六万人都没戏,剩下这四万就可以休息了,在明军的大炮面前,后金军除了尸体,没有任何收获。 第二天,皇太极再次停止了进攻。 他又写了封信,用箭射入锦州,再次劝降。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我也无语,明知不可能的事,还要几次三番去做,且乐此不疲,到底什么心态,实在难以理解。 估计城内的赵率教也被他搞烦了,原本还出来骂几嗓子,现在也不动弹了,连忽悠都懒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极确信,自己上当了。 很明显,除了三天前和莽古尔泰交战的那拨人外,再也没有任何援兵。 但问题是,锦州还是攻不下来,即使皇太极写信写到手软,射箭射到眼花,还是攻不下来。 这样的失败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极决定,改变计划,攻击第二目标。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试一次。 五月二十日,后金军发动了最后的猛攻。 在这几天里,日程是大致相同的,进攻,大炮,点火,轰隆,死人,撤走,抬尸体,火化,再进攻,再大炮,再点火,再轰隆,再死人,以此类推。 五月二十五日,皇太极再也无法忍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当有特点,因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他决定越过锦州,前往宁远,因为宁远,就是他的第二攻击目标。 经过审慎的思考,皇太极正确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条严密的防线,锦州不过是这条防线上的一点。 所有的防线,都有核心,要彻底攻破它,必须找到这个核心——宁远。 只要攻破宁远,就能彻底切断锦州与关内的联系,明军将永远地失去辽东 皇太极决定孤注一掷,派遣少量兵力监视锦州,率大队人马直扑宁远,他坚信,自己将在那里迎来辉煌的胜利。 第二章 宁远,决战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极抵达宁远。 一年前,他的父亲在这里倒下,现在,他将在这里再次站立起来——反正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当他靠近宁远城的时候,却看见了一幕奇特的场景。 按照惯例,进攻是这样开始的,明军守在城头,架设大炮,后金军架好营帐,准备云梯、弓箭,然后开始攻城。 但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齐的明军——站在城外 总兵孙祖寿率军,驻守西门,满桂、祖大寿率军,驻守西门,其余兵力驻守南、北方向。宁远守军共三万五千余人,位列城外,准备迎战。 现在的袁崇焕,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可以击败纵横天下的后金骑兵,不用龟缩城内,不用固守城池,击败他们,就在他们的面前,用他们自己的方式! 皇太极的神经被彻底搞乱了,这个阵势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于是他下达命令,暂停进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这是挑衅,随即发出了怒吼: “当年皇考太祖(努尔哈赤)攻击宁远,没有攻克,今天我打锦州,又没攻克,现在敌人在外布阵,如果还不能胜,我国威何存?!” 皇太极认为,不打太没面子,必须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认为,不能打。 所谓有人,是指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换句话说,四大贝勒里,三个都不同意。 虽说皇太极是拍板的,但毕竟是少数派,双方陷入僵持。 于是皇太极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三个人撤了,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了进攻的号角。 对这三位大哥级人物,皇太极还是给面子的:至少把他们忽悠走了再动手。 一向只敢躲在城里打炮的明军,竟然站出来单干,实在太嚣张了,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率全军发动了总攻。 很多时候,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贝勒毫无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着冲了。 但当他们冲到城边时,才终于发现,明军敢来单干,是有原因的。 皇太极发动进攻,是打过算盘的,骑兵作战,明军不是后金军的对手,放弃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马战,不占这个便宜实在不好意思。 袁崇焕之所以摆这个阵势,是因为他认定,关宁铁骑的战斗力,足以与后金骑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没说不用大炮。 皇太极认为,当双方骑兵交战时,城头的大炮是无法发射的,因为那样可能误伤自己的军队。 袁崇焕知道这一点,但他认为,大炮是可以发射的,具体使用方法是,双方骑兵展开厮杀时,用大炮轰后金的后继部队。 换句话说,就是引诱皇太极的骑兵进攻,等上钩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击他们的后队,截断增援,始终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轰鸣声中,满桂率领骑兵,向蜂拥前来的后金军发动了冲锋。 一直以来,在后金军的眼里,明军骑兵很好欺负,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显,眼前的这帮对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锋开始时起,自信就变成了绝望。 首先,这帮人使用的不是马刀,而是铁制大棒,抡起来呼呼作响,撞上就皮开肉绽,更可怕的是,这种大棒还能发射火器,打着打着冷不丁就开枪,实在太过缺德。 而且这帮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点不害怕,且战斗力极强,见人就往死里打,身中数箭数刀,依然死战不退。 在这群恐怖的对手面前,战无不胜的后金军,终于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崩溃。 当后金军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满桂知道,胜利的时刻到了。 关宁铁骑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们和以往的明军骑兵不同,不但是因为他们经过长期训练,且装备先进武器三眼火铳(即当枪打,又当棒使),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根据袁崇焕的原则“以辽人守辽土”,关宁铁骑的主要成员都是辽东人,因为根据以往长期实践,外地人到辽东打仗,一般都没什么积极性,爱打不打,反正丢了就丢了,正好回老家。 而对于关宁铁骑来说,他们已经无家可归,这里就是他们唯一的家。 但最终决定他们拼命精神的,是袁崇焕的第二条原则:“以辽土养辽人”。 和当年的李成梁一样,袁崇焕很明白,要人卖命,就要给人好处,在这一点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给军饷,此外还分地,打回来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抢来的,也没谁去管,爱怎么分怎么分,更有甚者,据说每次打仗,抢回来的战利品,他都敢分,没给朝廷报帐。 这么一算就明白了,拼死打仗,往光明了说,是保卫家园,保卫大明江山,往黑了说,打仗有工资拿,有土地分,还能分战利品。 国仇家恨外加工资外快,要不拼命,实在没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时候,关宁铁骑都格外激动,所谓保家卫国,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因为踩在脚底下那块土,没准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为证)。 所以这场战斗的结局也就不难预料了,关宁铁骑如同疯子一般冲入后金骑兵队,大砍大杀,时不时还射两枪,威慑力极大,后金军损失惨重,只能收缩等待后续部队。 而与此同时,城头的大炮开始怒吼,伴随着后金军后队的惨叫声,宣告着残酷的事实:他们的攻击已经失败。 皇太极并没有气馁,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来就行。 在他的指挥下,后金军略加整顿,向宁远城发起更猛烈的进攻。 战斗持续到中午,在关宁铁骑的强大冲击力下,后金军损失极大,却依然没有退却。 然而就在此时,皇太极得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二日进攻开始,就一直呆在城里不露头的赵率教终于出现了,他没有出来喊话,而是带着一群人,冲进了锦州城边的后金大营,一阵乱砍乱杀之后,又冲了出来,回到了城中。 这招实在太狠,城下的后金军做梦都想不到,城里这帮人竟然还敢冲出来,以致于人家砍完、杀完、跑完了,看着眼前的尸体,还以为是在做梦。 当赵率教看见城下的后金军绕开锦州,前往宁远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战役的结局已经注定。 宁远的骑兵和大炮,将彻底打碎皇太极的梦想,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对城下的这些留守人员,是可以趁机打几下的,当然,要等他们的主力走远点。 这次进攻导致后金军伤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让皇太极认识到,锦州不是安全的后方,那个死不出头的赵率教可能随时出头,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打算放弃了,但按照以往的习惯,临走前,他还要再试一把。 后金军对宁远发动了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进攻,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尽管未能攻破关宁铁骑,部分后金军依然冲到了宁远城边。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道沟,很深的沟。 挖这条沟的,是袁崇焕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队——车营。 车营,是为应对后金的骑兵冲击组建的战斗团体,由步兵和战车组成,作战时推出战车,挖掘战壕,阻挡骑兵冲击,并使用火枪和弓箭反击,攻击说不上,防守是没问题的。 没戏了,毕竟马不是坦克,开不过去,在被赶过来的关宁铁骑一顿猛打后,后金军彻底放弃,退出了战斗。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极离开宁远,向锦州撤退。 宁远之战,明军方面,出城迎战的满桂身中数箭(没死),他和将领尤世威的坐骑也被射死。 但在后金方面,死得就不只是马了,其伤亡极为惨重,贝勒济尔哈朗重伤,大贝勒代善的两个儿子萨哈廉和瓦克达重伤,将领觉罗拜山、备御巴希战死,仅仅一天,后金损失高达四千余人。 皇太极走了,他原本以为能超越他的父亲,攻克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实是,上一次,他爹还在墙上刨了几个洞,这一次,他连城墙都没摸着。 回去吧,皇太极同志,宁远是无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几年再来。 偏不消停 皇太极并不较真,但这次例外,因为他刚刚上任,面子实在是丢大了,没点业绩,将来如何服众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个想法,攻击锦州。 这是一个将大败变成惨败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极到达锦州,再次合围。 他整肃队伍派出骑兵,击鼓、鸣号,呐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还把大营设在离城五里外的地方。五里,是明军大炮的最远射程。 就这样,白天派人去城边吼,晚上躲在营帐发抖,一连五天,天天如此。 ###,皇太极决定,发动进攻。 进攻的重点是锦州南城,后金军动用大量云梯,冒死攻城。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大想讲了,因为皇太极是个很烦人的家伙,啥新意都没有,攻城的程序,从他爹开始,一直到他,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后金军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无进展。 赵率教这边也差不多,他虽然进攻不大行,打防守还是不成问题的,守着城池,用大炮,看准人多的地方就轰,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轻松。 而且趁着后金军撤走的这几天,赵率教还在城边修了几条壕沟,以保证后金军在进攻时,能在这里停上一会,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击地点。 战斗继续着,确切地说,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后金军根本没法靠近城墙,每到沟边,就有定点爆破,不是被轰上天,就是被打下沟,尸横遍野。不过客观地讲,赵率教挖这几条沟也方便了后金军,人打死就直接进了沟,管杀,也管埋。 就这样,高效率的定点爆破进行了半日,后金军伤亡极大,按赵率教的报告,打死不下三千,打伤不计其数。 明军的伤亡人数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为在整个战斗中,后金军最远才到壕沟(包括沟里),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头明军,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计算成本的,这次战役,皇太极带上了全部家当,而他的全部家当,也就七万多人,按一天损失三千人的打法,他还能打二十多天。 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极撤军,算是彻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军路过大凌河城,此处空无一人,于是皇太极下令——拆了。 泄愤需要,可以理解。 战役至此结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长达二十余天中,后金与大明在锦州、宁远一线展开大战,最终以后金惨败告终,史称“宁锦大捷”。 在这场战役中,后金军伤亡极大,据保守估计,应该在一万人左右,多名牛录战死,退回沈阳。 该结果充分说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捣腾自己,后金是没戏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极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焕向朝廷报捷: “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于奴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诸军愤恨此贼,一战挫之。” 天启皇帝回应: “十年之积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兴,大臣很高兴,整个朝廷,包括魏忠贤在内,都很高兴。 现在是天启七年(1627)六月,很明显,形势还是一片大好。 天启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辽东巡抚袁崇焕提出,身体有病,辞职。 一般说来,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如果不辞职,会遇到比辞职更倒霉的事。 袁崇焕的情况更复杂一点,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较狠。 宁锦大捷后几天,御史李应荐上书,弹劾袁崇焕,说他在战役中,不援助锦州,是作战不积极的表现,还用了个专用名词——“暮气”。 “暮气”大致就是晚上的气,跟没气也差不了多少,用这个词损人,足见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觉得这个弹劾太扯淡,那说明你还没见过世面,明代的言官,从没有想不到,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张居正、李如松等等,这只是小儿科。 此外,不服气应该也是他辞职的原因之一。 宁锦大战后,论功行赏,最大的功劳自然是魏忠贤,头功,其次是监军太监,再其次是太监(什么都没干的),再再其次是阉党大臣,如顾秉谦、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贤的从孙(时年四岁,学龄前儿童),封侯爵。 袁崇焕的奖励是:升一级,赏银三十两。 如果是个老实人,也就罢了,袁崇焕的性格,要让他服气,那是个梦想。 而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再干下去,就没意思了。 说到底,要想干出点成绩,自己努力是不够的,还得有人罩着,按此标准,袁崇焕只能算个体户。 许多书上说,袁崇焕之所以离职,是因为他是东林党,所以阉党容不下他,把他赶走了。 这个说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说,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焕虽然职务不低,但在东林党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也没什么影响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从犯,你要明白,阉党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没功夫见人就灭,像袁崇焕这类人物,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但干不下去也是实情,袁崇焕的档案实在太黑,比如,他中进士时,录取他的人是韩旷(东林党大学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东林党御史),培养他的人是孙承宗(模范东林党),如此背景,没抓起来就算是奇迹了,虽说他本人比较乖巧,但要魏公公买他的帐,也不太现实。 基于以上原因,他提出辞职,基于同样原因,他的辞职被批准。 死了上万人,折腾几十天,连块砖头都没挖到的皇太极永远不会想到,袁崇焕就这么失败了,败在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人妖手里。 妖风 魏忠贤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决东林党了,没有敌人了,就开始四处闹腾刮妖风了。 最先刮出来的,是那个妇孺皆知的称号——九千岁,但事实上,这只是个简称,全称是“九千九百岁爷爷”。 阉党的贵孙们尽力了,由于天生缺少部件和职位的稀缺性,魏人妖当不上万岁,所以只能九千九百了,用数学的角度讲,应该算极限接近。 除称号外,魏公公丝毫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还有个很牛的官衔,就不列出来了,因为我算了一下,总计两百多字,全部写出来比较累。 光有称号和官衔是不够的,人也得实在点,吃穿住行,还得买房子。 简单点说,除了不穿龙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样的,至于房子,魏公公也不怎么挑,只是比较执着——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不怎么买。 比如参政米万钟,在北京郊区有套房子(园林别墅),魏忠贤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个价,要买,米万钟不卖。 魏忠贤同意了,他免了米万钟的官职,直接占了他的房子,一分钱都没花。 在强买强卖这个问题上,魏忠贤是讲究平等的,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全都一视同仁。如某位权贵有座大院子,魏忠贤想要,人家没给,魏忠贤随即编了个罪名,把他绕了进去,还打了几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贤也没忘了家乡,他的老家河北肃宁,一向很穷,以出太监闻名,现在终于也露了脸。为了让肃宁人民时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辉,他专门拨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肃宁城,一个小县城,挖了几条护城河,还修了三十座敌楼,城楼十二栋,大炮就安了上百门,实在有够夸张。 问题在于,魏公公不忘家乡,却忘了老乡,肃宁的穷光蛋们还是穷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墙,生活质量没啥改善。 肃宁是个县城,且战略地位极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这么穷的地方,请人来抢人家都未必来,搞得南来北往的强盗们哭笑不得 搞笑的是,十几年后,后金军入侵河北,经过这里,本来没打算抢肃宁,但这城墙修得实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进去看看里面有多少钱,而更搞笑的是,肃宁太过坚固,任他们死攻活攻,竟然没能够攻进去(进了白进)。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即使是魏公公这样的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点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称号都有了,还缺吗? 还缺。 自古以来,人类追求的东西不外乎以下几种:金钱、权力、地位,这些魏忠贤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他并没有得到。 那是无数帝王将相梦寐以求,却终究梦断的奢望——入圣。 成为圣贤,成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样的人,为万民景仰,为青史称颂! 问题是,魏公公不识字,也写不出《论语》、《道德经》之类的玩意,现在还镇得住,再过个几十年就没辙了。 为保证长治久安,数百年如一日地当圣人,魏忠贤干了这样几件事: 第一件是修书,虽然他不识字,但他的龟孙还是比较在行的,经过仔细钻研,一本专著随即出版发行,名为《三朝要典》。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在这本书里,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梃击,讲述疯子张差误闯宫廷,被王之寀诱供,以达到东林党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个故事叫红丸,说的是明光宗体弱多病,服用营养品“红丸”,后因体弱死去,无辜的医生李可灼被诬陷。 第三个故事移宫,是最让人气愤的,一群以杨涟为首的东林党人恶霸,趁皇帝死去,闯入宫中,欺负弱小,赶走了善良的寡妇李选侍。 为弘扬正义,澄清事实,特作本书,由于瞎编时间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错漏之处,敬请指正。 从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愤怒,很多人的愤怒,浙党、楚党、方从哲,以及所有###的失败者,还有那个拉住轿子,被杨涟喝斥的小人物李进忠。 为圆满完成对东林党人的总清算,除此书外,魏忠贤还弄出了一份别出心裁的名单——东林点将录。 几年前,为了抓住伊拉克的头头们,美军特制了一副扑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余还能打牌,创意备受称赞。 但和几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来,美军就差的太远了,他的敌人们统统按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归类编印成册,每个人都有对应外号,读来琅琅上口,而且按牌数算,美军只有一副扑克,只能打斗地主,魏公公能做两副打拖拉机。 这份东林点将录的内容相当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时雨宋江,由大学士叶向高扮演。 戏中其余主角,以排名为序,不分姓氏笔画: 玉麒麟卢俊义——吏部尚书赵南星饰演 入云龙公孙胜——左都御史高攀龙饰演 智多星吴用——左谕德缪昌期饰演 鉴于以下一百余人中没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号有官职,篇幅太长,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斗争中给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杨涟和左光斗,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杨涟扮演的,是大刀关胜,而左光斗,是豹子头林冲。 当然了,创意并不是魏公公首创的,灵感爆发的撰写者是王绍徽,时任吏部尚书,这位王尚书并非等闲之辈,据说他虽然惟命是从,毫无道德,人品低劣,但相当女性化,长相柔美,还特别喜欢给人起外号,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给他也取了个响亮的外号——王媳妇。 王媳妇向来尊重长辈,特别是对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识字,写得太复杂看不懂,但水浒还是听过的,所以想了这么个招。 魏公公很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够看懂的书,兴奋之余,他跑去找皇帝,展示这个文化成果。 可是当皇帝拿到这份东林点将录的时候,却问出了一个足以让魏公公跳河的问题: “什么是水浒?” 魏公公热泪盈眶了,他终于遇到了知音:在这世上,要找到一个文化比他还低的人,是太不容易了。 本着扫除文盲的决心和责任,魏文盲对朱文盲详细解说了水浒的意义和内容。 皇帝满意了,他翻开首页,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随即问了第二个让魏公公崩溃的问题: “谁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实在难寻,有生以来,魏公公第一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学问,他马上将自己听来的托塔天王晁盖的故事和盘托出,从生平、入行当强盗、智取生辰纲,梁山结义等等,娓娓道来 然而他还没有讲完,皇帝大人就用一声大喝打断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谋!” 讲坏话竟然讲出这个效果,那一刻,魏忠贤觉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 他闭上了嘴,收回了这本书,再没有提过,至于他回去后有没有找王媳妇算帐,就不知道了。 除著书立言外,魏公公成为圣贤的另一个标志,是修祠堂。 所谓祠堂,是用来祭奠祖先的,换句话说,供在里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个供在里面,却又活着的人。 修祠这个事,是浙江巡抚潘汝桢先弄出来的,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边上,住在他旁边的也是位名人——岳飞(岳庙)。 这个由头一出来,就不得了了,全国各地只要有点钱的,就修祠堂,据说袁崇焕同志也干过这活。 为显示对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选址还专挑黄金地段,比如凤阳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边。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坟头,重八兄在天有灵,知道一个死太监竟敢跟自己抢地盘,说不定会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还是江西,江西巡抚杨邦宪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圣贤(朱熹)的祠堂给砸了,然后在遗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决心。 书写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当圣人的日子不远了,各种妖魔鬼怪就跳出来了。 最能闹腾的,是国子监监生陆万龄,他公然提出,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忠贤修祠堂,他还说,当年孔子写了春秋,现在魏公公写了三朝要典,孔子是圣贤,所以魏公公也应该是圣贤。 无耻的人读过书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 由于这个人的恶心程度超越了人类的极限,搞得跟魏忠贤关系不错的一位国子监司业(副校长)也受不了了,表示无法忍受,辞职走人。 面对如此光辉的荣誉,魏忠贤的内心没有一丝不安,他很高兴,也希望大家都高兴。 但这实在有点难,因为他并不是圣贤,而是死太监,是无恶不作、无耻至极的死太监。要想普天同庆,万民敬仰,只能到梦里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骂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给骂,就在民间骂,传到魏公公耳朵里,魏公公很不高兴。 可是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背后骂你两句,你能如何? 魏公公说,我能。 他自信的来源,就是特务。 作为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对阴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领导下,东厂特务遍布全国,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个人到书店买书,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来看,觉得不爽,就说了两句。 结果旁边一人突然爆起,跑过来揪住他,说自己是特务,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头熟,找朋友说了几句话,又送了点钱,总算没出事。 这个故事虽然悲剧开头,好歹喜剧结尾,下一个故事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恐怖电影。 这个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读古书时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没能忘记。 故事发生在一个深夜,四周无人,四个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交谈,大家兴致很高,边喝边谈,慢慢地,有一个人喝多了。 酒壮胆,这位胆大的仁兄就开始骂魏忠贤,越骂越起劲,然而奇怪的是,旁边的三个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发,在密室里,静静地听着他开骂。 突然,门被人踢破了,几个人在夜色中冲了进来,把那位骂人的兄弟抓走,却没有为难那三个旁听者(请注意这句话)。 这意味着,在那天夜里,这几人的门外,有人在耐心地倾听着里面的声音。 他们不但听清了屋内的谈话,还分清了每个发言的人,以及他说话的内容。 这倒没什么,当年朱重八也干过这种事。 但最为可怕的是,这几个人,只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权贵,只是小人物。 深夜里,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门口,认真仔细地听着每一句话,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周厉王的时候,但凡说他坏话的,都要被干掉,所以人们在路上遇到,只能使个眼色,不敢说话,时人称为暴政。 然而魏公公说,在家说我坏话,就以为我不知道吗,幼稚。 周厉王实行政策后没几年,百姓渐渐不满,没过几年,他就被赶到山里去了。 魏公公搞了几年,什么事都没有。 严嵩在的时候,严党不可一世,也拿徐阶没办法,张居正在的时候,内有冯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捣乱,魏公公当政时期,这个世界很清净。 因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 除了皇帝,他可以干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儿子和老婆。 事实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头上。 对于天启皇帝,魏忠贤是很有好感的,这人文化比他还低,干活比他还懒,业务比他还差,如此难得的废柴,哪里去找? 所以魏忠贤认定,在自己的这块自留地上,只能有这根废柴,任何敢于长出来的野草,都必须被连根铲除。 所谓野草,就是皇帝的儿子。 天启皇帝虽然素质差点,但生儿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到天启六年,他已经先后生了三个儿子。 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天启三年十月,皇后生下一子,早产,夭折。 十余天后,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个月后,夭折。 天启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个月后,夭折 我相信,明代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去,搞出这么个百分百死亡率,要归功于魏忠贤同志的艰苦努力。 比如第一个皇子,由于是皇后生的,大肚子时直接下手似乎有点麻烦,但要等她生下来,估计更麻烦,经过反复思考后,魏忠贤使用了一个独特的方法,除掉这个孩子。 我确信,该方法的专利不属于魏忠贤(多半是客氏),因为只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专业,如此匪夷所思的解决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皇后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随即体贴地推荐了一个人帮她按摩,这个人在按摩时使用了一种奇特的手法,伤了胎儿,并直接导致皇后早产,是名副其实的无痛“人”流。 如此杀人不见血之神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如果这一招数流传下来,无数药厂、医院估计就要关门大吉了。 这件事情虽然流得相当利索,但传得相当快,没过多久,宫廷内外都知道了,以至于杨涟在写那封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把这条也列进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计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后,皇帝大人的两个儿子,虽然平安出生,但几个月后就都去见列祖列宗了。 可惜,关于这两起死亡事件,没有证据显示跟魏公公有关,充其量只是嫌疑犯,问题在于,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只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烂帐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件。 除了皇帝的儿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没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宠信,但由于怀了孕,魏忠贤决定整整她,联合客氏,把她发配到冷宫。 更恶劣的是,他还调走了裕妃身边的宫女,让她单独在宫里进行生存训练,连水都没给,最后终于饥渴而死。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后,只要是皇帝宠信的,能生儿子的,全部都挨过整。 魏忠贤的努力,最终换来了胜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启皇帝,虽然竭尽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无收获。 魏忠贤的动机很简单,他并不想当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长大后比他爹聪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 这个算盘没有打错,毕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岁,还有很多时间,再享个十几年的福,让他生儿子也不迟。 更何况从大臣到太监,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说了算,世间已没有敌人了。 天启六年(1626),情况大抵如此。 但事实上,这两个假设都是错误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确实只有二十二岁,不过历史记载,他临终时,也只有二十三岁。 其次,魏公公是有敌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敌人虽不起眼,却将置他于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场景,荒唐的,奇异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里,六年前,他送来了一个女人,把魏忠贤送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创造了传奇。 现在,他决定终结这个传奇,把那个当年的无赖打回原形,而承担这个任务的,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做张嫣。 就在六年前,当客氏和魏忠贤打得火热,太监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十五岁的张嫣进入了皇宫。 作为河南选送的后妃人选,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面试结果十分之好,张嫣年级很小,却很漂亮,皇帝很喜欢,并记下了她的名字。 而当客氏见到她时,却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惊恐,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在这个女孩的手上。 于是她去向皇帝哭诉,执意反对,要把这个小女孩送回去。 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皇帝,第一次违背了奶妈的意愿,无论客氏哭天抢地,置若罔闻。 非但如此,十几天后,他竟然把这个女孩封了皇后,史称懿安皇后。 客氏是个相当精明的人,她认为,这个女孩太过漂亮,会影响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错了。 这个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抢走了皇帝的宠信,还将夺走她所有的一切。 虽然张皇后才十五,但她的心智年龄应该是五十多,自打入宫起,就开始跟客氏干仗,且丝毫无惧,时常还把魏公公拉进宫来骂几句,完全不把魏大人当外人,九千岁恨得咬牙切齿,也没办法。 到天启三年(1623),张皇后怀孕了,客氏无计可施,让人按摩时做了人工流产。 这件事情让客氏高兴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暂的得意换来的,将是永远的毁灭。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张皇后发誓,客氏和魏忠贤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双方矛盾开始激化,由一本书开始。 此后不久的一天,皇帝来到了张皇后的寝宫,发现他正在看书,于是发问: “你在看什么书?” “赵高传。” 皇后这样回答。 皇帝没有说话,他虽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却知道赵高。 很快,魏忠贤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十分愤怒,决定反击。 第二天,皇帝在宫里闲逛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大惊失色,立刻召集侍卫,经过搜查,这些人的身上都带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关嫌疑人立即被送往东厂,进行严密审查。 这是魏忠贤的诡计,他在宫中埋伏士兵,伪装成刺客,故意被皇帝发现,而这些刺客必定会被送到东厂审问,在东厂里,刺客们一定会坦白从宽,说出指使人,想坑谁,就坑谁。 魏忠贤想坑的人,叫做张国纪——张皇后的父亲。 这是一条相当毒辣的计策,泰山也好,岳父也罢,扯上这个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准备实施这个计划时,一个人出面阻止了他。 这个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绝不同意这种诬陷行为。 不过这位仁兄并不是什么善人,他就是魏忠贤的忠实走狗,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魏忠贤: “皇上凡事都不怎么管,但对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状,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没命了!” 魏忠贤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为了信息安全,他干掉了那几个被他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后是干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着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经混不下去了。 天启七年(1627)八月,天启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于政务,估计是做木匠太过操劳,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魏忠贤很伤心,真的很伤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挂掉,以后就难办了。 拜自己所赐,皇帝的几个儿子都被干掉了,所以垂帘听政、欺负小孩之类的把戏没法玩了,而唯一的皇位继承者,将是天启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虽然只当了一个月皇帝,但生儿子的能力却相当了得,足足有七个。 不过很可惜,七个儿子活到现在的,只剩两个,一个是天启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个,是信王朱由检,当时十七岁,他后来的称呼,叫做崇祯。 对于朱由检,魏忠贤并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岁的人,如果不是天启这样的极品,要想控制,难度是很大的。 废柴难得,所以当务之急,必须保住皇帝的命。 他随即公告天下,为皇帝寻找名医偏方,兵部尚书霍维华不负众望,仅用了几天,就找到了一个药方。 他说,用此药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于好奇,我找到了这个药方。 药名:仙方灵露饮,配方如下: 优良小米少许,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镂空,安放金瓶一个,边煮边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银瓶,煮到一定时间,换新米再煮,直到银瓶满了为止。 银瓶中的液体,就是灵露,据说有长寿之功效。 事实证明,灵露确实是有效果的,天启皇帝服用后,感觉很好,连吃几天后,却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实对此药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制作方法,该灵露还有个更为通俗的称呼——米汤。 用米汤,去抢救一个生命垂危,即将歇菜的人,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无畏的人道主义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汤,然后依然头都不回地朝黄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贤决定放弃自己的医学事业,转向专业行当——阴谋。 当皇帝将死未死之时,他找到了第一号心腹崔呈秀,问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顶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么大事,于是他立刻做出了反应——沉默。 魏忠贤再问,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气了,他才发了句话:我怕有人闹事。 直到现在,魏忠贤才明白,自己收进来的,都是些胆小怕死的货,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经过仔细商议,决定从宫外找几个孕妇进宫当宫女,等皇帝走人,就搞个狸猫换太子,说是皇帝的遗腹子,反正宫里的事是他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为万无一失,他还找到了张皇后,托人告诉她,我找好了孕妇,等到那个谁死了,就生下来直接当你的儿子,接着做皇帝,你挂个名就能当太后,不用受累。 这是文明的说法,流氓的讲法自然也有,比如宫里的事我管,你要不听话,皇帝死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皇后回答:如听从你的话,必死,不听你的话,也必死,同样是死,还不如不听,死后可以见祖宗在天之灵! 说完,她就跑去找皇帝,报告此事。 按常理,这种事情,只要让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当皇后见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对他说出这件事时,皇帝陛下却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魏忠贤并不怕皇后打小报告,在发出威胁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皇帝,本着对社稷人民负责的态度,准备给皇后贡献一个儿子,以保证后继有人。 皇帝非常高兴。 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里糊涂,脑袋也就只剩一团浆糊了。 所以魏忠贤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 但他终究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和当年东林党人一样的错误:低估女人。 今天的张皇后,就是当年的客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经过和皇帝长达几个时辰的长谈,他终于让这个人相信,传位给弟弟,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快,住在信王府里的朱由检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见他。 在当时的朝廷里,朱由检这个名字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悄无声息,什么梃击、红丸、移宫、三党、东林党、六君子,统统没有关系。 他一直很低调,从不发表意见,当然,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 但他是个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时此刻召他觐见,是个什么意思。 就快断气的皇帝哥哥没有丝毫客套,一见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来,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是什么人,大家应该知道。 朱由检惊呆了,像这种事,多少要开个会,大家探讨探讨,现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突然收这么大份礼,怎么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贯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比较迟钝,没准是魏忠贤设的圈套,所以,他随即做出了答复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应。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决心,把自己的皇位传给眼前的这个人,但这一切,眼前的人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非常危险,绝不能答应。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站了出来,打破了僵局,并粉碎了魏忠贤的梦想。 张皇后对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说,事情紧急,不可推辞。 朱由检顿时明白,这件事情是靠谱的,他马上答应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驾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贤没有发丧,他立即封锁了消息。 第三章 疑惑 魏忠贤的意图很明显,在彻底控制政局前,绝不能出现下一个继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见到了匆匆闯进宫的英国公张维迎: “你进宫干什么?” “皇上驾崩了,你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 “皇后。” 魏忠贤确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刚刚驾崩,皇后就发布了遗诏,召集英国公张维迎入宫。 在朝廷里,唯一不怕魏忠贤的,也只有张维迎了,这位仁兄是世袭公爵,无数人来了又走了,他还在那里。 张维迎接到的第一个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贤明白,没法再海选了,十七岁的朱由检,好歹就是他了。 他随即见风使舵,派出亲信太监前去迎接。 朱由检终于进宫了,战战兢兢地进来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读遗诏,然后是劝进三次。 所谓劝进,就是如果继任者不愿意当皇帝,必须劝他当。 之所以劝进三次,是因为继任者必须不愿当皇帝,必须劝三次,才当。 虽然这种礼仪相当无聊,但上千年流传下来,也就图个乐吧。 和无数先辈一样,朱由检苦苦推辞了三次,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后,张皇后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出了诚挚的话语: “不要吃宫里的东西(勿食宫中食)!” 这就是新皇帝上任后,听到的第一句祝词。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皇后有点杞人忧天,因为皇帝大人早有准备:他是有备而来的,照某些史料的说法,他登基的时候,随身带着干粮(大饼),就藏在袖子里。 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书,上面有四个拟好的年号,供他选择: 明代每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就好比开店,得取个好名字,才好往下干,所以选择时,必须谦虚谨慎。 第一个年号是兴福,朱由检说不好。第二个是咸嘉,朱由检也说不好,第三个是乾圣,朱由检还说不好。 最后一个是崇祯。 朱由检说,就这个吧。 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开店以来,明朝这家公司已经开了二百五十九年,换过十几个店名,而崇祯,将是它最后的名字。 和以往许多皇帝一样,入宫后的第一个夜晚,崇祯没有睡着,他点着蜡烛,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极度的恐惧。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座宫里,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贤的爪牙,他随时都可能被人干掉。 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可能是谋杀者,他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旷而阴森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于是那天夜里,他坐在烛火旁,想出了一个办法,度过这惊险的一夜。 他拦住了一个经过的太监,对他说: “你等一等。” 太监停住了,崇祯顺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剑,说道: “好剑,让我看看。” 但他并没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并当即宣布,奖赏这名太监。 太监很高兴,也很纳闷,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更纳闷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卫和太监,到这里来!” 当所有人来到宫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丰盛的酒菜,并被告知,为犒劳他们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里,皇帝请吃饭。 人多的地方总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过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魏忠贤绝不会放过他。 但事实上,魏忠贤不想杀掉崇祯,他只想控制这个人。 而要控制他,就必须掌握他的弱点。所谓不怕你清正廉洁,就怕你没有爱好,魏忠贤相信,崇祯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几天后,他给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物是四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四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女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心得。 这个理论是比较准确的,但对皇帝,就要打折扣了,毕竟皇帝大人君临天下,要什么女人都行,送给他还未必肯要。 对此,魏忠贤相当醒目,所以他在送进女人的同时,还附送了副产品——迷魂香。 所谓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种,据说男人接触迷魂香后,会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双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体贴消费者的,管送还管销。 但他万万想不到,这套近乎完美的营销策略,却毫无市场效果,据内线报告,崇祯压根就没动过那几个女人。 因为四名女子入宫的那一天,崇祯对她们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找到了那颗隐藏在腰带里的药丸。 在许多的史书中,崇祯皇帝应该是这么个形象:很勤奋,很努力,就是人比较傻,死干死干往死了干,干死也白干。 这是一种为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险恶的说法, 真正的崇祯,是这样的人:敏感、镇定、冷静、聪明绝顶。 其实魏忠贤对崇祯的印象很好,天启执政时,崇祯对他就很客气,见面就喊“厂公”(东厂),称兄道弟,相当激动,魏忠贤觉得,这个人相当够意思。 经过长期观察,魏忠贤发现,崇祯是不拘小节的人,衣冠不整,不见人,不拉帮结派,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魏忠贤并不这样看。 几十年混社会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低调的敌人,就越危险。 为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决定使用一个方法。 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贤突然上书,提出自己年老体弱,希望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回家养老。 皇帝已死,靠山没了,主动辞职,这样的机会,真正的敌人是不会放过的。 就在当天,他得到了回复。 崇祯亲自召见了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对魏忠贤说,天启皇帝在临死前,曾对自己交代遗言: 要想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张皇后,另一个,就是魏忠贤。 崇祯说,这句话,他从来不曾忘记过,所以,魏公公的辞呈,我绝不接受。 魏忠贤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崇祯竟然如此坦诚,如此和善,如此靠谱。 就在那天,魏忠贤打消了图谋不轨的念头,既然这是一个听招呼的人,就没有必要撕破脸。 崇祯没有撒谎,天启确实对他说过那句话,他也确实没有忘记,只是每当他想起这句话时,都禁不住冷笑。 天启认为,崇祯是他的弟弟,一个听话的弟弟,而崇祯认为,天启是他的哥哥,一个白痴的哥哥。 虽然只比天启小六岁,但从个性到智商,崇祯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贤是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对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确的——干掉这个死人妖,把他千刀万剐,掘坟刨尸! 每当看到这个不知羞耻的太监耀武扬威,鱼肉天下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极度的厌恶感,没有治国的能力,没有艰辛的努力,却占据了权位,以及无上的荣耀。 一切应该恢复正常了。 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有皇帝罩着,谁也动不了他。 现在皇帝换人了,没人再管这条狗,却依然动不了他。 因为这条狗,已经变成了狼。 崇祯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敌人有多么强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里所有的人,从大臣到侍卫,都是他的爪牙,身边没有盟友,没有亲信,没有人可以信任,他将独自面对狼群。 如果冒然动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 所以要对付这个人,必须有点耐心,不用着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目标,最合适的对象 魏忠贤开始相信,崇祯是他的新朋友。 于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个人提出了辞呈。 这个人是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 她不能不辞职,因为她的工作是奶妈。 这份工作相当辛苦,从万历年间开始,历经三朝,从天启出生一直到结婚、生子,她都是奶妈。 现在喂奶的对象死了,想当奶妈也没辙了。 当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更何况魏姘头已经探过路了,崇祯是不会同意辞职的。 一天后,她得到了答复——同意。 这一招彻底打乱了魏忠贤的神经,既然不同意我辞职,为什么同意客氏呢? 崇祯的理由很无辜,她是先皇的奶妈,现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着,应该回去了吧,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刚死就去赶人,但这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啊。 于是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妈终于走到了终点,她穿着丧服,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还烧掉了一些东西:包括天启皇帝小时候的胎发、手脚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走了,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他开始怀疑,崇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 还不晚,现在还有反击的机会。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证实这个判断。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提出辞职。 这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题目。 客氏被赶走,还可能是误会,毕竟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而王体乾是魏忠贤的死党,对于这点,魏忠贤知道,崇祯也知道。换句话说,如果崇祯同意,魏忠贤将彻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时,他将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一天后,他得到了回复——拒绝。 崇祯当即婉拒了王体乾的辞职申请,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够随意退休。 魏忠贤终于再次放心了,很明显,皇帝并不打算动手。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七。 两个月后,是十一月初七,地点,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那天深夜,在那间阴森的小屋里,魏忠贤独自躺在床上,在寒风中回想着过去,是的,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判断。 王体乾没有退休,事实上,这对王太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而刚舒坦下来的魏公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发旨意奖赏太监,而这些太监,大都是阉党成员。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第二天,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御史杨所修上疏弹劾。 杨所修弹劾的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朱童蒙,工部尚书李养德。 这四个人的唯一共同点是,都是阉党,都是骨干,都很无耻。 虽然四个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把柄满街都是,杨所修却分毫没有提及,事实上,他弹劾的理由相当特别——不孝。 经杨所修考证,这四个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夺情”了,不合孝道。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当年的张居正就被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来整这四号小鱼小虾,很有意思。 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别是崔呈秀,是他的头号死党,很明显,矛头是对着他来的。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杨涟、左光斗死后,朝廷就没人敢骂阉党,杨所修跟自己并无过节,现在突然跳出来,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皇帝。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魏忠贤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后,皇帝做出了批复,痛斥杨所修,说他是“率性轻诋”,意思是随便乱骂人, 经过仔细观察,魏忠贤发现,杨所修上疏很可能并非皇帝指使,而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总之,这只是个偶发事件 但当事人还是比较机灵的,弹劾当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辞职,表示自己确实违反规定,崇祯安慰一番后,同意几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坚决留下了一个人——崔呈秀。 事情解决了,几天后,另一个人却让这件事变得更为诡异。 九月二十四日,国子监副校长朱三俊突然发难,弹劾自己的学生,国子监监生陆万龄。 这位陆万龄,之前曾介绍过,是国子监的知名人物,什么在国子监里建生祠,魏忠贤应该与孔子并列之类的屁话,都是他说的,连校长都被他气走了。 被弹劾并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弹劾刚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审问。 魏忠贤得到消息极为惊恐,毕竟陆万龄算是他的粉丝,但他到底是老江湖,当即进宫,对皇帝表示,陆万龄是个败类,应该依法处理。 皇帝对魏忠贤的态度非常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处理完此事后,魏忠贤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但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 他的铁杆,江西巡抚杨邦宪向皇帝上书,夸奖魏忠贤,并且殷切期望,能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贤都快崩溃了,这是什么时候,老子都快完蛋了,这帮孙子还在拍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书,说修生祠是不对的,自己是反对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崇祯表示,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经批准的,不修也不好,还是接着修吧,没事。 魏忠贤并不幼稚,他很清楚,这不过是皇帝的权宜之计,故作姿态而已。 但接下来皇帝的一系列行动,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 几天后,崇祯下令,赐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铁券。 免死铁券这件东西,之前我是介绍过的,用法很简单,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统统地免死,但有一点我忘了讲,有一种罪状,这张铁券是不能免的——谋逆。 没等魏忠贤上门感谢,崇祯又下令了,从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个多月里,封赏了无数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荫职(给儿子的),受赏者全部都是阉党,从魏忠贤到崔呈秀,连已经死掉的老阉党魏广微都没放过,人死了就追认,升到太师职务才罢手。 魏忠贤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确信,崇祯是一个好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考察,魏忠贤判定,崇祯不喜欢自己,也无法控制,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不碍事,不挡路,崇祯没必要跟自己玩命。 这个推理比较合理,却不正确,如魏忠贤之前所料,崇祯是有弱点的,他确实有一样十分渴求的东西,不是女人,而是权力。 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必须除掉魏忠贤。 青蛙遇到热水,会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温水。 杨所修的弹劾,以及国子监副校长的弹劾,并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剧本里,只有封赏、安慰,和时有时无的压力。他的目的是制造迷雾,彻底混乱敌人的神经。 经过一个多月的你来我往,紧张局势终于缓和下来,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这片寂静中,崇祯准备着进攻。 几天后,寂静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祯。 吏科给事中陈尔翼突然上疏,大骂杨所修,公然为崔呈秀辩护,而且还上纲上线,说这是东林余党干的,希望皇帝严查。 和杨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样,此时上疏者,必定有幕后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样,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魏忠贤。 也和上次一样,真正的主使者,并不是魏忠贤。 杨所修上疏攻击的时候,崇祯很惊讶,陈尔翼上疏反击的时候,魏忠贤也很惊讶,因为他事先并不知道。 作为一个政治新手,崇祯表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几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团团转,但他并不知道,在这场游戏中,被耍的人,还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这样的:杨所修在崇祯的指使下,借攻击崔呈秀来弹劾魏忠贤,而陈尔翼受魏忠贤的指派,为崔呈秀辩护发动反击。 然而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杨所修和陈尔翼上疏开战,确实是有幕后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崇祯。 杨所修的指使者,叫陈尔翼,而陈尔翼的指使者,叫杨所修。 如果你不明白,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圈套: 诡计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天,右副都御史杨所修经过对时局的分析,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崇祯必定会除掉阉党。 看透了崇祯的伪装后,他决定早做打算。顺便说一句,他并不是东林党,而是阉党,但并非骨干。 为及早解脱自己,他找到了当年的同事,吏科给事中陈尔翼。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由杨所修出面,弹劾崔呈秀。 这是条极端狡诈的计谋,是人类智商极致的体现: 弹劾崔呈秀,可以给崇祯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认定自己不是阉党,即使将来秋后算帐,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 但既然认定崇祯要除掉阉党,要提前立功,为什么不干脆弹劾魏忠贤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崇祯未必能干得过魏忠贤,到时回头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贤毕竟是阉党首领,如果首领倒掉,就会全部清盘,彻查阉党,必定会搞到自己头上。 崔呈秀是阉党的重要人物,攻击他,可以赢得崇祯的信任,也不会得罪魏忠贤,还能把阉党以往的所有黑锅都让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几乎得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几乎得到,就是没有得到。 因为计划的进行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他们忽略了一个人——崔呈秀。 杨所修、陈尔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为阉党的头号人物,崔大人绝非善类,这把戏能骗过魏忠贤,却骗不了崔呈秀。 弹劾发生的当天,他就看穿了这个诡计,他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 但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十分从容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派人找到了杨所修,大骂了对方一顿,最后说,如果你不尽快了解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条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敢玩阴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这句话相当有效,杨所修当即表示,愿意再次上疏,为崔呈秀辩解。 问题是,他已经骂过了,再上疏辩护,实在有点婊子的感觉,所以,这个当婊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陈尔翼。 问题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来,就是让他背锅的,现在把他拉出来,就必须填个人进去,杨所修不行,魏忠贤不行,崇祯更不行,实在很难办。 但陈尔翼不愧是老牌给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所谓“东林余孽”的身上,如此一来,杨所修是无知的,崔呈秀是无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腾来,又倒腾去,崔呈秀没错,杨所修没错,陈尔翼当然也没错,所有的错误,都是东林党搞的,就这样,球踢到了崇祯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还是崇祯,面对陈尔翼的奏疏,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间的问题,先帝(指天启)已经搞清楚了,我刚上台(朕初御极),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们不许多事!” 结果非常圆满,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杨所修和陈尔翼虽说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天启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云南监察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在这封文书中,杨维垣表现出极强的正义感,他愤怒地质问阉党,谴责了崔呈秀的恶行。 杨维垣是阉党。 说起来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杨所修的创意不但属于他,也属于无数无耻的阉党同仁们,反正干了也没损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不干? 形势非常明显,崔呈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于立志搞掉阉党的崇祯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崇祯没有动手。他不但没有动手,还骂了杨维垣,说他轻率发言。 事实上,他确实不打算动手,虽然他明知现在解决崔呈秀,不但轻而易举,还能有效打击阉党,但他就是不动手。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杨维垣的这封奏疏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 这是一个怪异的举动,皇帝都发了话,依然豁出去硬干,行动极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里。 在这封奏疏里,他不但攻击崔呈秀,还捧了一个人——魏忠贤。 照他的说法,长期以来,崔呈秀没给魏忠贤帮忙,净添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 崇祯的判断很正确,在杨维垣的背后,是魏忠贤的身影。 从杨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贤得到了启示: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要想平安过关,必须给崇祯一个交代。 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推给崔呈秀,虽然一直以来,崔呈秀都帮了很多忙,还是他的干儿子。 没办法,关键时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儿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祯是不会上当的,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俘虏,也不接受投降。
第四章 夜半歌声 真正的机会到来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书,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 崇祯决定,开始行动。 因为他知道,这个叫陆澄源的人并不是阉党分子,此人职位很小,但名气很大,具体表现为东林党当政,不理东林党,阉党上台,不理阉党,是公认的混不吝,软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动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来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评,崔呈秀照例提出辞职。 但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滚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这下终于完蛋了。 魏忠贤笑了,这下终于过关了。 丢了个儿子,保住了命,这笔交易相当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两天后,兵部主事钱元悫上书,痛斥崔呈秀,说崔呈秀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魏忠贤。 然后他又开始痛斥魏忠贤,说魏忠贤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皇帝。 不知钱主事是否过于激动,竟然还稍带了皇帝,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封奏疏送上去的时候,皇帝竟然全无反应。 几天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弹劾魏忠贤,在这封奏疏里,他痛责魏忠贤,为表达自己的愤怒,还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贤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斗争从来只有单项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启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谋逆。 他曾胜券在握,只要趁崇祯立足未稳,及早动手,一切将尽在掌握。 然而,那个和善、亲切的崇祯告诉他,自己将继承兄长的遗愿,重用他,信任他,太阳照常升起。 于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现在反击已不可能,从他抛弃崔呈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个不够意思的领导,绝不会有够意思的员工。 阉党就此土崩瓦解,他的党羽纷纷辞职,干儿子、干孙子跟他划清界线,机灵点的,都在家写奏疏,反省自己,痛骂魏公公,告别过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魏忠贤决定,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 当年他曾用过这一招,效果很好。 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祯面前,魏忠贤嚎啕大哭,失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 崇祯开始还安慰几句,等魏公公哭到悲凉处,只是不断叹气。 眼见哭入佳境,效果明显,魏公公收起眼泪,撤了。 哭,特别是无中生有的哭,是一项历史悠久的高难度技术,当年严嵩就凭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后将其办挺。他也曾凭这一招,扭转了局势,干掉了杨涟。 魏公公相信,凭借自己声情并茂的表演,一定能够感动崇祯。 崇祯确实很感动。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恶心到这个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几乎毫无廉耻,眼泪鼻涕说下就下,不要脸,真不要脸。 到现在,朝廷内外,就算是扫地的老头,都知道崇祯要动手了。 但他就不动手,他还在等一样东西。 其实朝廷斗争,就是街头打架斗殴,但斗争的手段和程序比较特别,拿砖头硬干是没办法的,手持西瓜刀杀入敌阵也不是不行的,必须遵守其自身规律,在开打之前,要先放风声,讲明老子是哪帮哪派,要修理谁,能争取的争取,不能争取的死磕,才能动手。 崇祯放出了风声,他在等待群臣的响应。 可是群臣不响应。 截至十月底,敢公开上书弹劾魏忠贤的人只有两三个,这一事实说明,经过魏公公几年来的言传身教,大多数的人已经没种了。 没办法,这年头混饭吃不易,等形势明朗点,我们一定出来落井下石。 然而崇祯终究等来了一个有种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对他的同学,说了这样一句话: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撼!”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征上书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钱嘉征虽然只是学生,但文笔相当不错,内容极狠,态度极硬,把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引起极大反响。 魏忠贤得到消息,十分惊慌,立即进宫面见崇祯。 遗憾,他没有玩出新意,还是老一套,进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觉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准备回家。 就在此时,崇祯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来一个太监,交给他一份文书,说: “读。” 就这样,魏忠贤亲耳听到了这封要命的文书,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决心,终于彻底崩溃。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贤离开了宫殿,但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还有一个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贤去找的人,叫做徐应元。 徐应元的身份,是太监,不同的是,十几年前,他就是崇祯的太监。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应元是很够意思的,他客气地接待了魏忠贤,并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立即辞职,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贤思前想后,认了。 立即回家,找人写辞职信,当然,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感谢徐应元对他的帮助。 徐应元之所以帮助魏忠贤,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贤一样,大多数太监的习惯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来,崇祯都希望,魏忠贤能自动走人(真心实意),毕竟阉党根基太深,这样最省事。 在徐应元的帮助下,第二天,魏忠贤提出辞职了,这次他很真诚。 同日,崇祯批准了魏忠贤的辞呈,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落马的那天,魏忠贤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争权,无论如何,崇祯都不会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一年前,东林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说,魏忠贤的生活是很不错的,混了这么多年,有钱有房有车,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现在北京的东厂胡同,二环里,黄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开会,曾去看过,园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当气派,但据说这只是当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从河北肃宁的一个小流氓,混到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个留京指标。 但这个指标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贤劳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发,去凤阳看坟。 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非常沮丧,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丧。 崇祯是想干掉魏忠贤的,但无论如何,魏公公总算是三朝老监,前任刚死两个月,就干掉他实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当他宣布赶走魏忠贤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的决定,而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或许是收了钱,或许是说了情,反正徐应元是站出来了,公然为魏忠贤辩护,希望皇帝给他个面子。 面对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 “奴才!敢与奸臣相通,打一百棍,发南京!” 太监不是人啊。 顺便说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太监的专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人的尊称(关系不好还不能叫,只能称臣,所谓做奴才而不可得)。 这件事情让崇祯意识到,魏忠贤是不会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贤是非杀不可的。 确定无法挽回,魏公公准备上路了,足足准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荣华于我如浮云,那就只要富贵吧。 但这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几百个仆人干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车,然后光荣上路,前呼后拥,随行的,还有一千名隶属于他本人的骑兵护卫。 就算是轻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难当头,竟然如此嚣张,真是活腻了。 魏忠贤没有活腻,他活不到九千九百岁,一百岁还是要追求的。 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凑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他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劲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不如死了吧。 此时,他的窗外,站立着那名姓白的书生。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和风声中,书生开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母亲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他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四十年前,他经过这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现在,他回来了,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落水狗 第二天早上,魏忠贤的心腹李朝钦醒来,发现魏忠贤已死,绝望之中,自缢而亡。 在魏忠贤的一千多陪同人员,几千朝廷死党里,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贤的死讯后,一千多名护卫马上行动起来,瓜分了魏公公的财产,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 ——小兵张噶 清单上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客氏。 虽然她已经离宫,但崇祯下令,把她又拎了进来。 进来后先审,但客氏为人极其阴毒,且以耍泼闻名,问什么都骂回去。 于是换人,换了个太监审,而且和魏忠贤有仇(估计是专门找来的),由于不算男人,也就谈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没文化,不会吵架,二话不说就往死里猛打。 客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货,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让皇后流产,找孕妇入宫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统统交代,只求别打。 但那位太监似乎心理有点问题,坦白交代还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罢休。 口供报上来,崇祯十分震惊,下令将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当然了,这只是个说法,客氏刚进浣衣局,还没分配工作,就被乱棍打死,跟那位被她关入冷宫,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这种死法没准还算痛快点。 客氏死后,她的儿子被处斩,全家被发配。 按身份排,下一个应该是崔呈秀。 但是这位兄弟实在太过自觉,自觉到死得比魏公公还要早。 得知魏忠贤走人的消息后,崔呈秀下令,准备一桌酒菜,开饭。 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和韦小宝一样,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来,搞了个聚餐,还摆上了多年来四处搜刮的古玩财宝。 然后一边吃,一边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个,吃完,砸完,就开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这一天,魏忠贤正在前往阜城县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非常气愤,老子没让你死,你就敢死? 随即批示: “虽死尚有余辜!论罪!” 经过刑部商议,崔呈秀应该斩首。 虽然人已死了,不要紧,有办法。 于是刚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来,被斩首示众,怎么杀是个能力问题,杀不杀是个态度问题。 接下来是抄家,无恶不作的崔呈秀,终于为人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由于他多年来勤奋地贪污受贿,存了很多钱,除动产外,还有不动产,光房子就有几千间,等同于替国家攒钱,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烦。 作为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标准的接待,以此为基准,一号魏忠贤和二号客氏,接待标准应参照处理。 所以,魏忠贤和客氏被翻了出来,客氏的尸体斩首,所谓死无全尸。 魏忠贤惨点,按崇祯的处理意见,挖出来后剐了,死后凌迟,割了几千刀。 这件事情的实际意义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进了地府,小鬼认不出他,但教育意义是巨大的,在残缺的尸体面前,明代有史以来最大,最邪恶的政治团体阉党,终于彻底崩盘。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以作为喜剧素材的。 魏忠贤得势的时候,无数人前来投奔,上至六部尚书,大学士,下到地方知府知县,能拉上关系,就是千恩万谢。 现在而今眼目下,没办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蓟辽总督阎鸣泰,有一项绝技——修生祠,据我统计,他修的生祠有十余个,遍布京城一带,有的还修到了关外,估计是打算让皇太极也体验一下魏公公的伟大光辉。 凭借此绝活,当年很是风光,现在麻烦了,追查阉党,头一个就查生祠,谁让修的,谁出的钱,生祠上都刻着,跑都跑不掉。 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阎总督上疏,进行了耐心的说明,虽说生祠很多,但还是可以解释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顺天巡抚刘诏修的,通州的生祠,是御史梁梦环修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下级,作为上级领导,责任是有的,监督不够是有的,检讨是可以的,撤职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的陆万龄同学,本来是一穷孩子,卖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够混碗饭吃,当年也是风光一时,连国子监的几位校长都争相支持他,陆先生本人也颇为得意。 然而学校领导毕竟水平高,魏公公刚走,就翻脸了,立马上疏,表示国子监本与魏忠贤势不两立,出了陆万龄这种败类,实在是教育界的耻辱,将他立即开除出校。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显,魏忠贤倒台一个月里,崇祯毫无动静,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过得都还不错。 事实上,当时的朝廷,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乃至于全国各级地方机构,都由阉党掌握,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吗?把我们都抓了,找谁帮你干活? 所以,在阉党同志们看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这个看法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祯,属于少数派。 一直以来,崇祯处理问题的理念比较简单,就四个字——斩草除根。所谓法不责众,在他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的祖宗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报上来同党一万人,杀,两万人,杀杀,三万人,杀杀杀。无非多说几个杀字,不费劲。 时代进步了,社会文明了,道理还一样。 六部尚书是阉党,就撤尚书,侍郎是阉党,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阉党,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没了你们就不转吗?这年头,看门的狗难找,想当官的人有的是,谁怕谁!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上述奏疏内容雷同,但崇祯的态度是很认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还保存下来。 很简单,真没事的人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原本找不着阉党,照着奏疏抓人,贼准。 十一月底,准备工作就绪,正式动手。 第五章 算账 最先处理的,是魏忠贤的家属,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宁国公),还有客氏的儿子候国兴(锦衣卫都指挥使),统统拉出去剁了。 接下来,是他的亲信太监,毕竟大家生理结构相似,且狼狈为奸,算半亲戚,优先处理。 这拨人总共有四个,分别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 作为头等罪犯,这四位按说都该杀头,可到最后,却只死了两个,杀了一个。 第一个死的是李朝钦,他是跟着魏忠贤上吊的,并非他杀,算自杀。 唯一被他杀的,是李永贞。其实这位兄弟相当机灵,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时候,他就嗅出了风声,连班都不上了,开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严严实实,只留小洞送饭,每天窝在里面,打死也不出头。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李永贞没有看到胜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听说魏忠贤走人了,顿时大喜,就把墙拆了,出来放风。 刚高兴几天,又听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没用了。 于是他使出了绝招——行贿。 当然,行贿崇祯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余万两银子(以当时市价,合人民币六千万至八千万),送给了崇祯身边的贴身太监,包括徐应元和王体乾。 这两人都收了。 不久后,他得到消息,徐应元被崇祯免了,而王体乾把他卖了。 在名列死亡名单的这四位死太监中,最神秘的,莫过于王体乾了。 此人是魏忠贤的铁杆,害死王安,迫害东林党,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阉党的首脑人物。 但奇怪的是,当我翻阅几百年前那份阉党的最终定罪结果时,却惊奇地发现,以他的丰功劣迹,竟然只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谄附拥戴,连罚款都没交,就给放了。 伺候崇祯十几年的徐应元,光说了几句话,定罪比他还高(五等),这个看上去很难理解的现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王体乾叛变了。 据史料分析,王体乾可能很早就“起义”了,所以一直以来,崇祯对魏忠贤的心理活动、斗争策略都了如指掌,当了这么久卧底,也该歇歇了。 所以他钱照收,状照告,第二天就汇报了崇祯,李永贞得知后,决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还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几天后,他被抓捕归案。 进了号子,李太监还不安分,打算自杀,他很有勇气地自杀了四次,却很蹊跷地四次都没死成,最后还是被拉到刑场,一刀了断。 名单上最后一位,就是刘若愚了。 这位仁兄,应该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阉党,一直是心腹,坏事全干过,不是卧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动退赃之类的法定情节一点没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没死。 因为刘若愚虽然罪大恶极,但这个人有个特点:能写。 在此之前,阉党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于他手,换句话说,他算是个技术人员,而且他知道很多情况,所以崇祯把他留了下来,写交代材料。刘太监很敬业,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所写的《酌中志》,成为后代研究魏忠贤的最重要史料。 只要仔细阅读水浒传,就会发现,梁山好汉们招安后,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聪明的吴用也死了,活下来的,大都是身上有门手艺的,比如神医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平时学一门技术是多么的重要。 处理完人妖后,接下来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别是(排名分先后):兵部尚书崔呈秀、原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副都御史李燮龙。 五彪是武官,分别是: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指挥许显纯、都督同知崔应元、右都督孙云鹤、锦衣卫佥事杨寰。 关于这十个人,就不多说了,其光辉事迹,不胜枚举,比如田尔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谋,并杀害了左光斗等人,而许显纯大人,曾亲自把钉子钉进杨涟脑门。用今天的话说,足够枪毙几个来回。 因为此十人一贯为非作歹,民愤极大,崇祯下令,将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门处理。 经刑部、都察院调查,并详细会审,结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尔耕、许显纯曾参与调查杨涟、左光斗等人的罪行,结果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剩余七人免官为民,就此结案。 这份判决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 崇祯很不满意,随即下令,再审。 皇帝表态,不敢怠慢,经过再次认真细致的审讯,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尔耕、许显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死缓,关入监狱,其余七人全部充军,充军地点是离其住处最近的卫所。 鉴于有群众反应,以上几人有贪污罪行,为显示威严,震慑罪犯,同时处以大额罚款,分别是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燮龙、田吉各一千两。结案。 报上去后,崇祯怒了。 拿钉子钉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过失致人死亡,贪了这么多年,只罚五千、三千,你以为老子好糊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当事人根本就没到案,比如田吉,每天还出去遛弯,十分逍遥。 其实案子审成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审讯此案的,是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 苏茂相是阉党,曹思诚也是阉党 让阉党审阉党,确实难为他了。 愤怒之余,崇祯换人了。他把查处阉党的任务交给了吏部尚书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两位更逗,命令下来他死都不去,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任务。 很不凑巧,王永光同志虽然不是阉党,也不想得罪阉党。 按苏茂相、曹思诚、王永光以及无数阉党们的想法,形势是很好的,朝廷内外都是阉党,案子没人敢审,对五虎、五彪的处理,可以慢慢拖,实在不行,就判田尔耕和许显纯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个充军也就差不多了。 没错,司法部长、监察部长、人事部长都不审,那就只有皇帝审了。 几天后,崇祯直接宣布了对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两次裁决,比较简单: 田吉,杀!吴淳夫,杀!倪文焕,杀!田尔耕,杀!许显纯,杀!崔应元,杀!孙云鹤,杀!杨寰,杀!李燮龙,杀! 崔呈秀,已死,挖出来,戳尸!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没收全部财产! 什么致人死亡,什么入狱,什么充军,还他娘就近,什么追赃五千两,都去死吧! 曹思诚、苏茂相这帮等阉党本来还有点想法,打算说两句,才发现,原来崇祯还没说完。 “左都御史曹思诚,阉党,免职查办!” “刑部尚书苏茂相,免职!” 跟我玩啊,玩死你们! 随即,崇祯下令,由乔允升接任刑部尚书,大学士韩旷、钱龙锡主办此案,务必追查到底,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挑出上面这几个人办事,也算煞费苦心,乔允升和阉党向来势不两立,韩旷这种老牌东林党,不往死里整,实在对不起自己。 彻底扫荡,一个不留! 几天过去,经过清查,内阁上报了阉党名单,共计五十多人,成果极其丰硕。 然而这一次,崇祯先更为愤怒,他当即召集内阁,严厉训斥:人还不够数,老实点! 大臣们都很诧异,都五十多了,还不够吗? 既然皇上说不够,那就再捞几个吧。 第二天,内阁又送上了一份名单,这次是六十几个,该满意了吧。 这次皇帝大人没有废话,一拍桌子:人数不对,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论处! 崇祯是正确的,内阁的这几位仁兄,确实糊弄了他。 虽然他们跟阉党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阉党人数太多,毕竟是个得罪人的事,阉党也好,东林党也罢,不过混碗饭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着糊弄: “我们是外臣,宫内的人事并不清楚。” 崇祯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祯初来乍到,他怎么知道人数不对呢? 崇祯帮他们解开了这个迷题。 他派人抬出了几个包裹,扔到阁臣面前,说: “看看吧。” 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大臣们明白,这次赖都赖不掉了。 包裹里的,是无数封跟魏忠贤勾搭的奏疏,很明显,崇祯不但看过,还数过。 混不过去,只能玩命干了。 就这样,自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祯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腾了四个月,阉党终于被彻底整趴下了。 最后的名单,共计二百六十一人,分为八等。 特等奖得主两人,魏忠贤,客氏,罪名:首逆,处理:凌迟。 一等奖得主六人,以崔呈秀为首,罪名:首逆同谋,处理:斩首。 二等奖得主十九人,罪名:结交近侍,处理:秋后处决。 三等奖得主十一人,罪名:结交近侍次等,处理:流放 此外,还有四等奖得主(逆孽军犯)三十五人,五等奖得主(谄附拥戴军犯)十六人,六等奖得主(交结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奖得主(祠颂)四十四人,各获得充军、有期徒刑、免职等奖励。 以上抽奖结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证员朱由检同志公证,有效。 对此名单,许多史书都颇有微辞,说是人没抓够,放跑了某些阉党,讲这种话的人,脑袋是有问题的。 我算了一下,当时朝廷的编制,六部只有一个部长,两个副部长(兵部有四个),每个部有四个司(刑部和户部有十三个),每个司司长(郎中)一人,副司长(员外郎)一人,处长(主事)两人。 还有大衙门都察院,加上各地御史,才一百五十人,其余部门人数更少,总共(没算地方政府)大致不会超过八百人。 人就这么多,一下子刨走两百六十多,还不算多? 其实人家也是有苦衷的,毕竟魏公公当政,不说几句好话,是混不过去的,现在换了领导,承认了错误,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祯不肯拉倒,不只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这个某些人,是指负责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里,平时你来我往,难免有点过节,现在笔在手上,说你是阉党,你就是阉党,大好挖坑机会,不整一下,难免有点说不过去。 比如大学士韩旷,清查阉党毫不积极,整人倒是毫不含糊,骂过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阉党,骂过他的,就一定是阉党,写进去! 更搞笑的是,由于人多文书多,某些兄弟被摆了乌龙,明明当年骂的是张居正,竟然被记成了东林党,两笔下去就成了阉党,只能认倒霉。 此外,在这份名单上,还有几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公公立牌坊的陆万龄同学,屁官都不是,估计连魏忠贤都没见过,由于风头太大,竟然被订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个上疏弹劾魏公公的杨维垣,由于举报有功,被定为三等,拉去充军。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陈尔翼、杨所修,也没能跑掉,根据情节,本来没他们什么事,鉴于其双簧演得太过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奖,判处有期徒刑,免官为民。 复仇 总体说来,这份名单虽然有点问题,但是相当凑合,弘扬了正气,恶整了恶人,虽然没有不冤枉一个好人,也没有放过大多数坏人,史称“钦定逆案”。 其实崇祯和魏忠贤无仇,办案子,无非是魏公公挡道,皇帝看不顺眼,干掉了。 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干掉是不够的,死了的人挫骨扬灰,活着的人赶尽杀绝,才算够本! 黄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优秀代表。 作为“七君子”中黄遵素的长子,黄宗羲可谓天赋异禀,不但精通儒学,还懂得算术、天文,据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被称为三百年来学术之集大成者,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 更让人无语的是,黄宗羲还懂得经济学,他经过研究发现,每次农业税法调整,无论是两税法还是一条鞭法,无论动机如何善良,最终都导致税收增加,农民负担加重,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变,最终都是加。 这一原理后被社科院教授秦晖总结,命名为“黄宗羲定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经过调研,采纳这一定律,于2006年彻底废除了农业税,打破了这个怪圈。 善莫大焉。 但这四个字放在当时的黄宗羲身上,是不大恰当的,因为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当时恰好朝廷审讯许显纯,要找人作证,就找来了黄宗羲。 事情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许显纯此人,说是死有余辜,还真是有余辜,拿锤子砸人的肋骨,用钉子钉人耳朵,钉人的脑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为人恶毒,且有心理变态的倾向。 此人向来冷酷无情,没人敢惹,杨涟如此强硬,许先生毫不怯场,敢啃硬骨头,亲自上阵,很有几分硬汉色彩。 但让人失望的是,轮到这位变态硬汉入狱,当场就怂了,立即展现出了只会打人,不会被人打的特长。 他全然没有之前杨涟的骨气,别说拿钉子顶脑门,给他几巴掌,立马就晕,真是窝囊死了。 值得庆幸的是,崇祯的监狱还比较文明,至少比许显纯在的时候文明,打是打,但锤子、钉子之类的东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审完后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审讯开始,先传许显纯,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应元,然后传黄宗羲。 黄宗羲上堂,看见仇人倒不生气,表现得相当平静,回话,作证,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着他。 别急,先不走,好戏刚刚开场。 黄宗羲来的时候,除了他那张作证的嘴外,还带了一件东西——锥子。 审讯完毕,他二话不说,操起锥子,就奔许显纯来了。 这一刻,许显纯表现出了难得的单纯,他不知道审案期间拿锥子能有啥用,只是呆呆地看着急奔过来的黄宗羲,等待着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声惨叫。 黄宗羲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手持锥子,疯狂地朝许显纯身上戳,而许显纯也不愧孬种本色,当场求饶,并满地打滚,开始放声惨叫。 许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盘的:这里毕竟是刑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们都能看着他殴打犯人吗? 答案是能。 无论是主审官还是陪审人员,没有一个人动手,也没有人上前阻拦,大家都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黄宗羲不停地扎,许显纯不停地喊,就如同电视剧里最老套的台词: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因为所有人都记得,这个人曾经把钢钉扎进杨涟的耳朵和脑门,那时,没有人阻止他。 但形势开始变化了,许显纯的声音越来越小,鲜血横流,黄宗羲却越扎越起劲,如此下去,许先生被扎死,黄宗羲是过瘾了,黑锅得大家背。 于是许显纯被拉走,黄宗羲被拉开,他的锥子也被没收。 审完了,仇报了,气出了,该消停了。 黄宗羲却不这么认为,他转头,又奔着崔应元去了。 其实这次审讯,崔应元是陪审,无奈碰上了黄恶棍,虽然没挨锥子,却被一顿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到此境地,主审官终于认定,应该把黄宗羲赶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开,但黄宗羲打上了瘾,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应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当年在狱中狂施暴行的许显纯,终于尝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着他的,是最后的一刀。 什么样的屠夫,最终也只是懦夫。 如许显纯等人,都是钦定名单要死的,而那些没死的,似乎还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阉党骨干,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家养老,结果所到之处,都是口水(民争唾其面),实在呆不下去,跑到异地他乡买了个房子住,结果被人打听出来,又是一顿猛打,赶走了。 还有老牌阉党顾秉谦,家乡人对他的感情可谓深厚,魏忠贤刚倒台,人民群众就冲进家门,烧光了他家,顾秉谦跑到外地,没人肯接待他,最后在唾骂声中死去。 而那些名单上没有,却又应该死的,也没有逃过去。比如黄宗羲,他痛殴许显纯后,又派人找到了当年杀死他父亲的两个看守,把他们干掉了。 大明是法制社会,但凡干掉某人,要么有司法部门批准,要么偿命,但黄宗羲自己找人干了这俩看守,似乎也没人管,真是没王法了。 黄宗羲这么一闹,接下来就热闹了,所谓“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儿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儿子魏学濂上书,要为父亲魏大中伸冤,然后是杨涟的儿子杨之易上书,为父亲杨涟伸冤,几天后,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又上书,为父亲周顺昌伸冤。 顺便说一句,以上这几位的上书,所用的并非笔墨,而是一种特别的材料——血。 这也是有讲究的,自古以来,但凡奇冤都写血书,不用似乎不够分量。 但崇祯同志就不干了,拿上来都是血迹斑斑的东西,实在有点发怵,随即下令:你们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书是用墨写的,用血写不和规范,今后严禁再写血书。 但他还是讲道理的,崇祯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为殉难的东林党人恢复名誉,追授官职,并加封谥号。 杨涟得到的谥号,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为祸七年之久的阉党之乱终于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邪恶的势力就此倒台。纵使它曾骄横一时,纵使它曾不可一世。 迟来的正义依然是正义。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神灵、天命,对魏忠贤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只有一样东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义,不信报应,不信邪不胜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权威,迷信可以为所欲为,迷信将取得永远的胜利。 而在遍览史书十余载后,我信了,至少信一样东西——天道。 自然界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规律,春天成长,冬天凋谢,周而复始。 人世间也一样,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规则恒久不变,是为天道。 在史书中无数的尸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后,我看到了它,它始终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无论兴衰更替,无论岁月流逝。 它告诉我,在这个污秽、混乱、肮脏的世界上,公道和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恒久不变。 第六章 复起 崇祯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为,但当他真正站在权力的顶峰时,却没有看到风景,只有一片废墟。 史书有云:明之亡,亡于天启。也有史书云:实亡于万历。还有史书云:始亡于嘉靖。 应该说,这几句话都是有道理的,经过他哥哥、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几番折腾,已经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来个九千岁人妖,里外一顿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气了。 朝廷纷争不断,朝政无人理会,边疆烽火连天,百姓民不聊生,干柴已备,只差一把火。 救火员崇祯登场。 他浇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焕。 崇祯是很喜欢袁崇焕的,因为他起用袁崇焕的时间,是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时,魏忠贤刚死十三天,尸体都还没烂。 几天后,在老家东莞数星星的袁崇焕接到了复起任职通知,大吃一惊。 吃惊的不是复起,而是职务。 袁崇焕当时的身份是平民,按惯例,复起也得有个级别,先干个主事(处级),过段时间再提,比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个职务,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长,都察院右都御史,是二品正部级,也就是说,在一天之内,布衣袁崇焕就变成了正部级副部长。 袁部长明显没缓过劲来,在家呆了几个月,啥事都没干,却又等来了第二道任职令。 这一次,他的职务变成了兵部尚书,督师蓟辽。 明代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任职令诞生了。 因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是一个很大的官,很大 所谓兵部尚书就是国防部部长,很牛,但最牛的官职,是后四个字——督师蓟辽。 我之前曾经说过,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为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员统一管理,即为巡抚。 鉴于后期经营不善,巡抚只管一个地方,也摆不平,就派高级特派员管理巡抚,即为总督。 到了天启崇祯,局势太乱,连总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级特派员,比总督还大,即为督师。 换句话说,督师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辖地方权力最大的官员。 而要当巡抚、总督、督师的条件,也是不同的。 要当巡抚,至少混到都察院佥都御史(四品正厅级)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级),才有资格。 而担任总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御史(二品部级),或是六部尚书(部长)。 明代最高级别的干部,就是部级,所以能当上督师的,只剩下一种人——内阁大学士。 比如之前的孙承宗,后来的杨嗣昌,都是大学士督师。 袁崇焕例外。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只是袁百姓,几月后,他就成了袁尚书,还破格当上了督师,而袁督师的管辖范围包括蓟州、辽东、登州、天津、莱州等地,换句话说,袁督师手下,有五六个巡抚。 任职令同时告知,立刻启程,赶到京城,皇帝急着见你。 崇祯确实急着见袁崇焕,因为此时的辽东,已经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 自从被袁崇焕打跑后,皇太极始终很消停,他没有继续用兵,却开始了不同寻常的举动。 皇太极和他老爹不同,从某种角度讲,努尔哈赤相当之野蛮,打仗,占了地方就杀,不杀的拉回来做奴隶,给贵族当畜牲使,在后金当官的汉人,只能埋头干活,不能骑马,不能养牲口,活着还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没收,送到贵族家当奴隶。 相比而言,皇太极很文明,他尊重汉族习惯,不乱杀人,讲信用,特别是对汉族前来投奔的官员,那是相当的客气,还经常赏赐财物。 总而言之,他很温和。 温和文明的皇太极,是一个比野蛮挥刀的努尔哈赤更为可怕的敌人。 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为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无需暴力,无需杀戮,因为温和,才是最高层次的暴力。 在皇太极的政策指引下,后金领地逐渐安定,经济开始发展稳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开始跑去讨生活,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范文程。 每次说到这个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着说。 说起汉奸,全国人民就会马上想起吴三桂,但客观地讲,吴三桂当汉奸还算情况所迫,范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动前去投奔,出卖自己同胞的,属于汉奸的最原始,最无耻形态。 他原本是个举人(另说是秀才),因为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极,在此后几十年的汉奸生涯中,他起了极坏的作用,更讽刺的是,据说他还有个光荣的嫡系祖先——范仲淹。 想当年,范仲淹同志在宋朝艰苦奋斗,抗击西夏,如在天有灵,估计是要改家谱的。不过自古以来,爷爷是好汉,孙子哭着喊着偏要当汉奸的,实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汉奸,现在有现代的汉奸,此所谓汉奸恒久远,遗臭永流传。 在范文程的帮助下,皇太极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开始组建国家机器,进行奴隶制改造,为进入封建社会而努力。 要对付这个可怕的敌人,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在紫禁城里的平台,怀着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见到了袁崇焕。 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见,史称平台召对。 他们见面的那一天,是崇祯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顺便说一句,由于本人数学不好,在我以上叙述的所有史实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阴历。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阴历七月十四日,是鬼节。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阴风四起。 那天有没有鬼出来我不知道,但当天的这场谈话,确实比较鬼。 谈话开始,崇祯先客套,狠狠地夸奖袁崇焕,把袁督师说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于是,袁督师激动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计五年,全辽可复。” 这句话的意思是,五年时间,我就能恢复辽东,彻底解决皇太极。 这下吹大发了。 百年之后的清朝史官们,在经过时间的磨砺和洗礼后,选出了此时此刻,唯一能够挽救危局的人,并给予了公正的评价。 但这个人不是袁崇焕,而是孙承宗。 翻阅了上千万字的明代史料后,我认为,这个判断是客观的。 袁崇焕是一个优秀的战术实施者,一个坚定的战斗执行者,但他并不是一个卓越的战略制定者。 而从他此后的表现看,他也不是一个能正确认识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剧,即由此言而起。 崇祯很兴奋,兴奋得连声夸奖袁崇焕,说你只要给我好好干,我也不吝惜赏赐,旁边大臣也猛添柴火,欢呼雀跃,气氛如此热烈,以至于皇帝陛下决定,休会。 但脑袋清醒的人还是有的,比如兵科给事中许誉卿。 他抱着学习的态度,找到了袁崇焕,向他讨教如何五年平辽。 照许先生的想法,袁督师的计划应该非常严密。 然而袁崇焕的回答只有四个字:聊慰上意! 翻译过来就是,随口说说,安慰皇上的。 差点拿笔做笔记的许誉卿当时就傻了。 他立刻小声(怕旁边人听见)地对袁崇焕说: “上英明,岂可浪对?异日按期责功,奈何?” 这句话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业务,但是比较较真,现在忽悠他,到时候他按日期验收工作,你怎么办? 袁督师的反应,史书上用了四个字:怃然自失。 没事,牛吹过了,就往回拉。 于是,当崇祯第二次出场的时候,袁督师就开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钱粮,要求户部支持,武器装备,要求工部支持 然后是人事,用兵、选将,吏部、兵部不得干涉,全力支持。 最后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难免,不要让他们烦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满足,立即。 崇祯是个很认真的人,他马上召集六部尚书,开了现场办公会,逐个落实,保证兑现。 会议就此结束,双方各致问候,散伙。 在这场召对中,崇祯是很真诚的,袁崇焕是很不真诚的,因为当时的辽东局势已成定论,后金连衙门都修起来了,能够守住就算不错,你看崇祯兄才刚二十,又不懂业务,就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这样,袁崇焕胸怀五年平辽的口号,在崇祯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辽东。 可他刚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诉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没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见的十天后,宁远发生了兵变。 兵变的原因,是不发工资。 我曾翻阅过明代户部记录,惊奇地发现,明朝的财政制度,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没有行政拨款。也就是说,地方办公经费,除老少边穷地区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挣,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挣不到就滚蛋。 而明朝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个地方——军费。 什么军饷、粮草、衣物,打赢了有赏钱,打输了有补偿,打死了有安家费,再加上个别不地道的人吃空额,扣奖金,几乎每年都不够用。 宁远的情况大致如此,由于财政困难,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发工资。 要知道,拖欠军饷和拖欠工钱是不一样的,不给工资,最多就去法院告你,让你吃官司,不给军饷,就让你吃大刀。 最先吃苦头的,是辽东巡抚毕自肃,兵变发生时,他正在衙门审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绑成了粽子,关进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宁远总兵朱梅。 抓起来就一件事,要钱,可惜的是,翻遍巡抚衙门,竟然一文钱没有。 其实毕自肃同志,确实是个很自肃的人,为发饷的事情,几次找户部要钱,讽刺的是,户部尚书的名字叫做毕自严,是他的哥哥,关系铁到这个份上,都没要到钱,可见是真没办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这个,干活就得发工钱,不发工钱就干你,毕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关键时刻部下赶到,说你们把他打死也没用,不如把人留着,我去筹钱。 就这样,兵变弄成了绑票,东拼西凑,找来两万银子,当兵的不干,又要闹事,无奈之下,巡抚衙门主动出面,以政府做担保,找人借了五万两银子(要算利息),补了部分工资,这才把人弄出来。 毕自肃确实是个好人,出来后没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过不去,觉得闹到这个局势,有很大的领导责任,但他实在太过实诚,为负责任,竟然自杀了。 毕巡抚是个老实人,袁督师就不同了,听说兵变消息,勃然大怒:竟敢闹事,反了你们了! 立刻马不停蹄往地方赶,到了宁远,衙门都不进,直接就奔军营。 此时的军营,已彻底失去控制,军官都不敢进,进去就打,闹得不行,袁崇焕进去了,大家都安静了。 所谓闹事,也是有欺软怕硬这一说的。 袁崇焕首先宣读了皇帝的谕令,让大家散会,回营休息,然后他找到几个心腹,只问了一个问题: “谁带头闹的?” 回答: “杨正朝,张思顺。” 那就好办了,先抓这两个。 两个人抓来,袁崇焕又只问了一个问题:想死,还是想活。 不过是讨点钱,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当叛徒就行。 很快,在两人的帮助下,袁崇焕找到了参与叛乱的其余十几个乱党,对这些人,就没有问题,也没有政策了,全部杀头。 领头的没有了,自然就不闹了,接下来的,是追究领导责任。 负有直接责任的中军部将吴国琦,杀头,其余相关将领,免职的免职,查办的查办,这其中还包括后来把李自成打得满世界乱逃的左良玉。 兵变就此平息,但问题没有解决,毕竟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不发工资,玉皇大帝也镇不住。 袁崇焕直接找到崇祯,开口就要八十万。 八十万两白银,折合崇祯时期米价,大致是人民币六亿多。 袁崇焕真敢要,崇祯也真敢给,马上批示户部尚书毕自严,照办。 毕自严回复,不办。 崇祯大发雷霆,毕自严雷打不动,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没钱。 毕尚书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没能发出军饷,你袁崇焕算老几? 事实确实如此,我查了一下,当时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万两,而明朝一年的军费,竟然是五百万两!如此下去,必定破产。 明朝,其实就是公司,公司没钱要破产,明朝没钱就完蛋,而军费的激增,应归功于努尔哈赤父子这十几年的抢掠带折腾,所谓明亡清兴的必然结局,不过如此。 虽说经济紧张,但崇祯还是满足了袁崇焕的要求,只是打了个折——三十万两。 钱搞定了,接下来是搞人。首先是辽东巡抚,毕巡抚死后,这个位置一直没人坐,袁崇焕说,干脆别派了,撤了这个职务拉倒。 崇祯同意了。 然后袁崇焕又说,登州、莱州两地(归他管)干脆也不要巡抚了,都撤了吧。 崇祯又同意了。 最后袁崇焕还说,为方便调遣,特推荐三人: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他的铁杆),赵率教为山海关总兵,何可纲为宁远总兵,原任总兵满桂、麻登云(非铁杆),另行任用。 崇祯还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请示任用这三个人的时候,袁崇焕曾经说过一句话: “臣选此三人,愿与此三人共始终,若到期无果,愿杀此三人,然后自动请死。” 此后的事情证明,这个誓言是比较准的,到期无果,三人互相残杀,他却未能请死。 至此,袁崇焕人也有了,钱也有了,蓟辽之内,已无人可与抗衡。 不,不,还是有一个。 近十年来,历任蓟辽总督,无论是袁应泰、熊廷弼,王化贞,都没有管过他,也管不了他。 “孤处天涯,为国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从。” 臣左都督,挂将军印领尚方宝剑,总兵皮岛毛文龙泣血上疏。 决定 袁崇焕想杀掉毛文龙。 这个念头啥时候蹦出来的,实在无法考证,反正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杀人动机,只有四个字:看不顺眼。 当然,也有些人说,袁崇焕要杀掉毛文龙,是要为投敌做准备,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新鲜,三百多年前袁崇焕快死那阵,京城里都这么说。 但事实上,这是个相当无聊的讲法,因为根据清朝《满文老档》的记载,毛文龙曾经跟皇太极通过信,说要投敌,连进攻路线都商量好了,要这么说,袁崇焕还算是为国除害了。 鉴于清朝有乱改史料的习惯,再加上毛文龙一贯的表现,其真实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焕之所以决定干掉毛文龙,只是因为毛文龙不太听话。 毛文龙所在的皮岛,位于后金的后方,要传命令过去,要么穿越敌军阵地,要么坐船,如果不是什么惊天剧变,谁也不想费这个事。 躲在岛上,长期没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想听话也听不了,所以不太听话。 更重要的是,毛文龙在皮岛,还是很有点作用的,他位于后金后方,经常派游击队骚扰皇太极,出来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实在比较恶心。被皇太极视为心腹大患。 但这个人也是有问题的,毛总兵驻守皮岛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军事,而是经济,皮岛也就是个岛,竟然被他做成了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无数的客商蜂拥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从他那儿过,收钱就放行,他还参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数少点——六次,大多数时间,是在岛上列队示威,或者派人去后金那边摸个岗哨,打个闷棍之类。 但总体而言,毛文龙还是不错的,一人孤悬海外,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还牵制了皇太极,虽说打仗不太积极,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鉴于以上原因,历代总督、巡抚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他过去了。 但袁崇焕是不闭眼的,他的眼里,连粒沙子都不容。 几年前,当他只是个四品宁前道的时候,就敢不经请示杀副总兵,现在的袁督师手握重权,小小的皮岛总兵算老几? 更恶劣的是,毛文龙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八年多账目不清,还从不接受检查,且虚报战功,也不听招呼,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干掉! 其实毛总兵是有苦衷的,说我捞钱,确是事实,那也是没办法,就这么个荒岛,要不弄点钱,谁跟你干?说我虚报战功,也是事实,但这年头,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虚报,多报点成绩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个屁啊? 我曾查阅明代户部资料及相关史料,毛文龙手下的人数,大致在四万多人左右,按户部拨出的军饷,是铁定不够用的,换句话说,毛总兵做生意赚的钱,很多都贴进了军饷,很够意思。 可惜对袁崇焕同志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在这件事上,他是纯粹的对人不对事。 大难即将临头的毛总兵依然天真无邪,直到他得知了那个消息。 崇祯二年(1629)四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下令:凡运往东江之物资船队,必须先开到宁远觉华岛,然后再运往东江。 接到命令后,毛文龙当场晕菜,大呼: “此乃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只是换个地方起运,为什么立死呢? 因为毛总兵的船队是有猫腻的,不但里面夹杂私货,还要顺道带商船上岛,袁督师改道,就是断了他的财路,只能散伙。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连声诉苦,说自己混不下去了,连哭带吓唬,得到的,却只是皇帝的几个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怎么从长,喝西北风?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一个最不可能帮助他的人帮助了他。 穷得发慌的毛文龙突然收到了十万两军饷,这笔钱是袁崇焕特批的。 拿钱的那一刻,毛文龙终于明白了袁崇焕的用意:拿我的钱,就得听我的话。 也好,先拿着,到时再慢慢谈。 然而袁崇焕的真实用意是:拿我的钱,就要你的命! 说起来,毛文龙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几十年,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论耍心眼,实在不如袁崇焕。 他做梦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师就打算干掉他。 早在崇祯元年(1628)七月,袁崇焕在京城的时候,曾找到大学士钱龙锡,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毛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这还不算,杀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军,斩其帅!” 后来他给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写着: “去年(崇祯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龙有死无生矣!” “安排已定”,那还谈个屁 但谈还是要谈,因为毛总兵手下毕竟还有几万人,占据要地,如果把他咔嚓了,他的部下起来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焕决定,先哄哄他。 他先补发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又在毛总兵最困难的时候,送去了许多粮食和慰问品,并写信致问候。 毛文龙终于上当了,他十分感激,终于离开了皮岛老巢,亲自前往宁远,拜会袁崇焕。 机会来了。 在几万重兵的注视下,毛文龙进入了宁远城。 他拜会了袁崇焕,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双方把酒言欢,然后…… 然后他安然无恙地走了。 袁崇焕确实想杀掉毛文龙,但绝不是在宁远。 这个问题,有点脑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宁远把他干掉了,他手下那几万人,要么作鸟兽散,要么索性反出去当土匪,或是投敌,到时这烂摊子怎么收? 所以在临走时,袁崇焕对毛文龙说,过一个月,我要去你的地盘阅兵,到时再叙。 因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干掉他。 崇祯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焕的船队抵达双岛。 双岛距离皮岛很近,是毛文龙的防区,五月三十日,毛文龙到达双岛,与袁崇焕会面。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焕来到毛文龙的营房,和他进行了谈话,双方都很客气,互相勉励,表示时局艰难,要共同努力,渡过难关。 这是两人三次谈话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盘,自然要威风点,毛文龙带来了三千多士兵,在岛上列队,准备迎接袁崇焕的检阅。 六月初三,列队完毕,袁崇焕上岛,开始检阅。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龙显得很紧张,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个检阅过程中,他的身边都站满了拿刀的侍卫。 然而袁崇焕显得很轻松,他的护卫不多,却谈笑自若,搞得毛文龙相当不好意思。 或许是袁崇焕的诚意感动了毛文龙,他赶走了护卫,就在当天深夜,来到了袁督师的营帐,和他谈话。 这是他们三次谈话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气氛终于到达了顶点,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过,夜晚,好戏终于开场。 毛文龙来到袁崇焕的营帐,开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谈话。 一般说来,两人密谈,内容是不会外泄的,好比秦朝赵高和李斯的密谋,要想知道,只能靠猜。 我不在场,也不猜,却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因为袁崇焕告诉了我。 一个月后,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焕详细记录了在这个杀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龙所说的每句话。 袁崇焕说: “你在边疆这么久,实在太劳累了,还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龙说: “我也这么想,只是奴(指后金)尚在。” 袁崇焕说: “会有人来替你的。” 毛文龙说: “此处谁能代得?” 袁崇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 “我此来劳军,你手下兵士每人赏银一两,布一匹,米一石,按人头发放。” 毛文龙说: “我这里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领赏。” 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后,谈话正式结束。 毛文龙的命运就此结束。 他不知道,这个夜晚的这次谈话,是他最后救命的机会,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记录里。 现在,让我来翻译一下这份记录: 在谈话的开始,袁崇焕说杭州西湖好,解释:毛文龙你回老家吧,只要你把权力乖乖让出来,可以不杀你。 毛文龙说工作任务重,不能走,解释:我在这儿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焕说,可以找人替你,解释:这里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龙说,此处谁代得,解释:都是我的人,谁能替我! 这算是谈崩了,接下来的,是袁崇焕的最后一次尝试。 袁崇焕说,按人头发放赏赐,解释:把你的家底亮出来,到底有多少人,老实交代。 毛文龙说,这里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领赏,解释: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诉你! 谈不拢,杀吧。 六月五日 袁崇焕在山上设置了大帐,准备在那里召见毛文龙。 然后他走到路边,等待着毛文龙的到来。 毛文龙列队完毕,准备上山。 袁崇焕拦住了他,说,不用这么多人,带上你的亲信将领就行了。 毛文龙表示同意,带着随从跟着袁崇焕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焕突然停住脚步,对着毛文龙身旁的将校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在边疆为国效力,每月的粮饷只有一斛,实在太辛苦了,请受我一拜!” 袁督师如此客气,大家受宠若惊,纷纷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乱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听懂他的下一句话: “你们只要为国家效力,今后不用怕无粮饷。” 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你们的毛总兵死了,只要继续干,就有饭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焕很和气,毛文龙很高兴,气氛很好,直到进入营帐的那一刻。 “毛文龙!本部院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欺诳,目中无本部院,国法岂能容你!” 面对袁崇焕严厉的训斥,毛文龙却依旧满脸堆笑——还没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事情怎么能这样发展呢? 袁崇焕到底有备而来,毛总兵脑袋还在运算之中,他就抛出了重量级的武器——十二大罪。 这十二大罪包括钱粮不受管辖、冒功、撒泼无礼、走私、干海盗、好色、给魏忠贤立碑、未能收复辽东土地等等。 这十二大罪的提出,证明袁崇焕同志的挖坑功夫,还差得太远。 类似这种材料公文,骂的是人是鬼不要紧,有没有事实也不要紧,贵在找得准,打得狠,比如杨涟参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该类型公文的典范。 但袁崇焕给毛文龙栽的这十二条,实在不太高明,所谓冒功、无礼、好色,只要是人就干过,实在摆不上台。而最有趣的,莫过于给魏忠贤立碑,要知道,当年袁巡抚也干过这出,他曾向朝廷上书,建议在宁远给魏忠贤修生祠,可惜由于提早下课,没能实现。 这些都是扯淡,其实说来说去就两个字:办你。 文龙兄尚在晕菜之际,袁督师已经派人脱了他的官服,绑起来了。 绑成粽子的毛文龙终于清醒过来,大喊一声: “文龙无罪!” 敢喊这句话,是有底的,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几千人就等在外边,且身为一品武官,总镇总兵,除皇帝外,无人敢杀。 但袁崇焕敢,他敢杀毛文龙,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他是袁崇焕,四品文官就敢杀副总兵的袁崇焕。 第二个原因是一件东西,他拿了出来给毛文龙看。 当看到这件东西时,毛文龙终于服软了,这玩意他并不陌生,事实上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宝剑。 活到头了。 虽说文龙兄手里也有一把尚方宝剑,可惜那是天启皇帝给的,所谓尚方宝剑,是皇帝的象征,不是死皇帝的象征,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给你的宝剑拿出来,吓唬鬼还行,跟现任皇帝的剑死磕,只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宝剑的袁崇焕,此刻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将首!” 毛文龙明白,今天这关不低头是过不去了,马上开始装孙子: “文龙自知死罪,只求督师恩赦。” 统帅认怂了,属下自然不凑热闹,毛文龙的部将毫无反抗,当即跪倒求饶,只求别把自己搭进去。 其实事情到此为止,教训教训毛文龙,也就凑合了。 然而袁崇焕很执着。 局势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日杀了毛文龙,本督师若不能恢复全辽,愿试尚方宝剑偿命!” 这话很准。 然后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请旨跪拜,将毛文龙拉出营帐,斩首。 辽东的重量级风云人物毛文龙,就此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可惜毛总兵并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袁崇焕根本就杀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焕索要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来的戏台、电视剧里,尚方宝剑都是个很牛的东西,扛着到处走,想杀谁就杀谁。 这种观点,基本上是京剧票友的水平,别的朝代且不说,在明朝,所谓尚方宝剑,说起来是代天子执法,但大多数时,也就做个样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给我这么个东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别赏赐。 一般情况下,真凭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点中低级别的阿猫阿狗,敢杀朝廷一品大员的,也只有袁崇焕这种二杆子。 换句话说,袁崇焕要干掉毛文龙,必须有皇帝的旨意,问题在于,毛文龙同志当官多年,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对于这个疑问,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经过仔细分析材料,我才发现,原来毛文龙同志之所以认栽,只是出于一个偶然的误会: 因为当袁崇焕拿出尚方宝剑,威胁要杀掉毛文龙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断送了毛文龙的所有期望。 他说:我五年平辽,全凭法度,今天不杀你,如何惩戒后人?皇上给我尚方宝剑,就是为此! 这是句相当转悠人的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皇上给我尚方宝剑,就是为此。 为此——到底为什么? 所谓为此,就是为了维护纪律,也就是客气客气的话,没有特指,因为皇帝并未下令,用此剑杀死毛文龙。 但在毛文龙听来,为此,就是皇帝发话,让袁同志拿着家伙,今天上岛来砍自己,所以他没有反抗。 换句话说,毛文龙同志之所以束手待毙,是因为他的语法没学好,没搞清主谓宾的指代关系,弄错了行情。 从小混社会,有丰富江湖经验的毛总兵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干掉了。这就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的恶果。 人干掉了,接下来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只杀毛文龙,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然后是发钱,袁崇焕随身带着十万两(约六千多万人民币),全都发了,只是这种先杀人,再分钱的方式,实在很像强盗打劫。 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抚。 毛文龙手下这几万人,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要保证这些人不跑,也不散伙,袁崇焕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换了一批将领,安插自己的亲信,然后又任命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当部将,这意思是,我虽然杀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没有关系,照用你,别再闹事。 几大棒加胡萝卜下去,效果很好,没人闹,也没人反,该干啥还干啥,袁崇焕很高兴。 毛文龙就这么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后果是有的,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严重。 最高兴的是皇太极,他可以放心了,因为毛文龙所控制的区域,除皮岛外,还有金州、旅顺等地区,而毛总兵人品虽不咋样,但才能出众,此人一死,这些地盘就算没人管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攻京城。 而自信的袁督师认定,他的善后工作非常出色,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群被他安抚的毛文龙部下里,有这样三个人,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这三位仁兄就不用多介绍了,都是各类“辫子戏”里的老熟人了,前两位先是造反,折腾明朝,后来又跟着吴三桂造反,折腾清朝,史称“三藩”。 而最后这位孔有德更是个极品,他是清朝仅有的两名汉人封王者之一(另一个是吴三桂),当汉奸能当出这么大成就,实在是因为他的汉奸当得非常彻底。 多年后镇守桂林时,他遇到了明末第一名将李定国,被打得满地找牙,气不过,竟然自焚了,清朝认为这兄弟很够意思,就追认了个王。 这三位仁兄原先都是山东的矿工,觉得挣钱没够,就改行当了海盗,后来转正成了毛文龙的部将,事实证明,这三个人只有毛文龙能镇住,因为两年后,他们就都反了。 事实还证明,他们是很有点水平的,后来当汉奸时很能打仗,为大清的统一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再提一句,那位被袁督师提拔的毛文龙之子毛承禄后来也反了,不过运气差点,没当上汉奸,就被剁了。 所谓文龙该死,结果大致如此。 但跟上述结果相比,下面这个才是最为致命的。 到底是朝廷里混过的,杀死毛文龙后,袁崇焕立刻意识到,这事办大了。 所以他立即上书,向皇帝请罪,说这事我办错了,以我的权力,不应该杀死毛文龙,请追究我的责任,等待皇帝处分。 袁崇焕认识错误的态度很诚恳,方法却不对,如果要追究责任,处分、撤职、充军都是不够的,唯一能够摆平此事的方法,就是杀人偿命。
第七章 杀人 在明朝,杀一个人很难吗? 答案是不难,拍黑砖、打闷棍、路上遇到劫道的,手脚利落的,也就一根烟功夫。 但要合法地杀掉一个人,很难。 因为大明是法制社会,彻头彻尾的法制社会。 这绝不是开玩笑,只要熟读以下攻略,就算你在明朝犯了死罪,要想不死,也是可能的。 比如你在明朝犯了法(杀了人),就要定罪,运气要是不好,定了个死罪,就要杀头。 但暂时别慌,只要你没干造反之类的特种行当,不会马上被推出去杀掉,一般都是秋后处决。 有人会问,秋后处决不一样是处决吗?不过是多活两天而已。 确实是多活了,但只要你方式得当,就不只是多活两天,事实上,据记载,最高记录是二十多年。 之所以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是因为要处决一个人,必须经过复核,而在明朝,复核的人不是地方政府,也不是最高法院大理寺,甚至不是刑部部长。 唯一拥有复核权的人,是皇帝。 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在哪里犯罪,市区、县城乃至边远山区,无论你犯的是什么罪,杀人、放火或是砸人家窗户,且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还是王侯将相,只要你犯了死罪,除特殊情况外,都得层层报批,县城报省城,省城报刑部,刑部报皇帝,皇帝批准,才能把你干掉。 自古以来,人命关天。 批准的方式是打勾,每年刑部的官员,会把判刑定罪的人写成名单,让皇帝去勾,勾一个杀一个。 但问题是,如果你的名字在名单上,无非也就让皇帝大人受累勾一笔,秋后就拉出去砍了,怎么可能活二十多年不死呢? 不死攻略一: 死缓二十多年的奇迹,起源于皇帝大人的某种独特习惯,要知道,皇帝大人在勾人的时候,并不是全勾,每张纸上,他只勾一部分,经常会留几个。 此即所谓君临天下,慈悲为怀,皇帝大人是神龙转世,犯不着跟你们平头百姓计较,少杀几个没关系。 但要把你的性命寄托在皇帝大人打勾上,实在太悬,万一那天他心情欠佳,全勾了,你也没辙。 所以要保证活下来,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不死攻略二: 相对而言,攻略二的生存机率要高得多,当然,成本也高得多。 攻略二同样起源于皇帝大人的某种习惯——日理万机。 要打通攻略二,靠运气是没戏的,你必须买通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地方官员(能买通早就买了),也不是刑部(人太多,你买不起),更加不是皇帝(你试试看)。 而是太监。 皇帝大人从来不清理办公桌,也不整理公文的,每次死刑名单送上来,都是往桌上一放,打完勾再换一张,毕竟我国幅员辽阔,犯罪分子一点不缺,动不动几十张勾决名单,今天勾不完,放在桌上等着明天批。 但是皇帝们绝不会想到,明天勾的那张名单,并不是今天眼前的这张。 玄机就在这里,既然皇帝只管打勾,名字太多,又记不住,索性就把下面名单挪到上面去,让没出钱的难兄难弟们先死,等过段时间,看着关系户的那张名单又上来了,就再往下放,周而复始,皇帝不批,就不能杀,就在牢里住着,反正管吃管住,每年全家人进牢过个年,吃顿团圆饭,不亦乐乎。 而能干这件事的,只有皇帝身边的太监,而且这事没啥风险,也就是把公文换个位置,又没拿走,皇帝发现也没话说。 但这件事也不容易,因为能翻皇帝公文的,大都是司礼监,能混到司礼监的,都不是凡人,很难攀上关系,且收费也很贵,就算买通了,万一哪天他忘了,或是下去了,该杀还是得杀。 无论费多大功夫,能保住命,还是值得的。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攻略不适用于某些特殊人物,比如崇祯,工作干劲极大,喜欢打勾,一勾全勾完,且记性极好,又比较讨厌太监,遇到这种皇帝,就别再指望了。 综上所述,在明代,要干掉一个人,是很难的。 之所以说这么多,得出这个结论,只是要告诉你,袁崇焕的行为,有多么严重。 杀个老百姓,都要皇帝复核,握有重兵,关系国家安危的一品武官毛文龙,就这么被袁崇焕杀了,连个报告都没有。 仅此一条,即可处死袁崇焕。 更重要的是,此时已有传言,说袁崇焕杀死毛文龙,是与皇太极配合投敌,因为他做了皇太极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这种说法是比较扯的,整个辽东都在袁崇焕的手中,他要投敌,打开关宁防线就行,毛文龙只能在岛上看着。 事情闹到这步,只能说他实在太有个性了。 在朝廷里,太有个性的人注定是混不长的。 但袁崇焕做梦也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一份嘉奖。 崇祯二年(1629)六月十八日,崇祯下令,痛斥毛文龙专横跋扈,目无军法,称赞袁崇焕处理及时,没有防卫过当,加以奖励。 这份旨意说明了崇祯对袁崇焕的完全推崇和信任,以及对毛文龙的完全唾弃。 他是这样说的,不是这样想的。 按照史料的说法,听说此事后,崇祯“惊惶不已”。 惊惶是肯定的,好不容易找了个人收拾残局,结果这人一上来,啥都没整,就先干掉了帮自己撑了八年的毛总兵,脑袋进水了不成? 但崇祯同志不愧为政治家,关键时刻义无反顾地装了孙子:人你杀了,就是骂你,他也活不了,索性骂他几句,说他死得该再吐上几口唾沫,没问题。 袁崇焕非常高兴,杀人还杀出好了,很是欢欣鼓舞了几天,但他并不清楚,他可以越权,可以妄为,却必须满足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的名字,叫做办事。 要当督师,可以,要取消巡抚,可以,辽东你说了算,可以,杀掉毛文龙,也可以,但前提条件是,你得办事,五年平辽,只要平了,什么都好办,平不了嘛,就办你。 袁崇焕很清楚这点,但毕竟还有五年,鬼知道五年后什么样,慢慢来。 但两个月后,一个人的一次举动,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顺便说一句,这人不是故意的。 崇祯二年(1629)十月,皇太极准备进攻。 虽然之前曾被袁崇焕暴打一顿,狼狈而归,但现实是严峻的,上次抢回来的东西,都用得差不多,又没有再生产能力,不抢不行啊。 可问题是,关宁防线实在太硬,连他爹算在内,都去了两次了,连块砖头都没能敲回来。 皇太极进攻的消息,袁崇焕听到过风声,一点不慌。 北京,背靠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通往辽东的唯一大道就是山海关,把这道口子一堵,鬼都进不来,所以袁崇焕很安心。 关卡是死的,人是活的。 冥思苦想的皇太极终于想出了通过关宁防线的唯一方法——不通过关宁防线。 中国这么大,不一定非要从辽东去,飞不了,却可以绕路。 辽东没法走,那就绕吧,绕到蒙古,从那儿进去,没辙了吧。 就这样,皇太极率十万军队(包括蒙古部落),发动了这次决定袁崇焕命运的进攻。 这是一次载入军事史册的突袭,皇太极充分展现了他的军事才华,率军以不怕跑路的精神,跑了半个多月,从辽东跑到辽西,再到蒙古。 蒙古边界没有坚城,没有大炮,皇太极十分轻松地跨过长城,在地图上画个半圆后,于十月底到达明朝重镇遵化。 遵化位于北京西北面,距离仅两百多公里,一旦失守,北京将无险可守。 袁崇焕终于清醒了,但大错已经酿成,当务之急,是派人挡住皇太极。 估计是欺负皇太极上了瘾,袁崇焕没有亲自上阵,他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赵率教。 皇太极同志带了十万人,全部家当,以极为认真的态度来抢东西,竟然只派个手下,率这么点人(估计不到一万)来挡,太瞧不起人了。 赵率教不愧名将之名,得令后率军连赶三天三夜,于十一月三日到达遵化,很不容易。 十一月四日,出去打了一仗,死了。 对于赵率教的死,许多史料上说,他是被冷箭射死,部下由于失去指挥,导致崩溃,全军覆没。 但我认为赵率教死不死,不是概率问题,是个时间问题,就那么点人,要对抗十万大军,就算手下全变成赵率教,估计也挡不住。 赵率教阵亡,十一月五日,遵化失陷。 占领遵化后,后金军按照惯例,火光冲天,鬼哭狼嚎,再讲一下,不知是为了留个纪念,还是觉得风水好,清军入关后,把遵化当成了清朝皇帝的坟地,包括所谓“千古一帝”的康熙、乾隆以及“名垂青史”的慈禧太后,都埋在这里。 几具有名的尸体躺在无数具无名的尸体上,所谓之霸业,如此而已。 最后说几句,到了民国时期,土匪出身的孙殿英又跑到遵化,挖了清朝的祖坟,据说把乾隆、慈禧等一干伟大人物的尸体乱踩一通,着实是死不瞑目。当然,由于此事干得不地道,除个别人(冯玉祥)说他是革命行为外,大家都骂,又当然,骂归骂,从坟里掏出来的宝贝,什么乾隆的宝剑,慈禧的玉枕头(据说是蒋介石拿了),还是收归收。 几百年折腾来,折腾去,也就那么回事。 但遵化怎么样,对当时的袁崇焕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十一月五日,得知消息的袁督师明白,必须出马了。随即亲率大军,前去迎战皇太极。 十一月十日,当他到达京城近郊,刚松口气的时候,却得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原任兵部尚书王洽被捕了,而接替的他的人,是孙承宗。 王洽刚上任不久就下台,实在是运气太差,突然遇上这么一出,打也打不过,守也守不住,只好撤职,一般说来,老板开除员工,也就罢了,但崇祯老板比较牛,撤职之后又把他给砍了。 关键时刻,崇祯决定,请孙承宗出马,任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 在这场史称“己巳之变”的战争中,这是崇祯做出的最英明,也是唯一英明的决定。 此时的袁崇焕已经到达遵化附近的蓟州,等待着皇太极的到来,因为根据后金军之前的动向看,这里将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皇太极绕开蓟州,继续朝京城挺进。 情况万分紧急,因为从种种迹象看,他的最终目的就是京城。 但袁崇焕不这么看,他始终认为,皇太极就是个抢劫的,兜圈子也好,绕路也罢,抢一把就走,京城并无危险。 其实孙承宗也这样认为,但毕竟是十万人的抢劫团伙,所以他立即下令,袁崇焕应立即率部,赶到京郊昌平、三河一带布防,阻击皇太极。 到此为止,事情都很正常。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袁崇焕知道了孙承宗的部署,却并未执行,当年的学生,今天的袁督师,已无需服从老师的意见。 他召集军队,开始了一种极为诡异的行动方式。 十一月十一日,袁崇焕率军对皇太极发动追击,说错了,是只追不击。 皇太极绕过蓟州,开始北京近郊旅游,三河、香河、顺义一路过去,所到之处都抢劫留念。袁崇焕一直跟着他,抢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就这样,袁崇焕几万人,皇太极十万人,共十多万人在北京周围转悠,从十一日到十五日,五天一仗没打。 袁崇焕在这五天里的表现,是有争议的,争议了几百年,到今天都没消停。 争议的核心只有一个:他到底想干什么? 大敌当前,既不全力进攻,也不部署防守,为什么? 当时人民群众的看法比较一致:袁崇焕是叛徒。 不攻也不守,跟着人家兜圈子,不是叛徒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皇太极在这五天里没闲着,四处抢劫,抢了又没人做主,郊区居民异常愤怒,都骂袁崇焕。 朝廷的许多高级官员也很愤怒,也骂袁崇焕,因为他们也被抢了(北京城市土地紧张,园林别墅都在郊区) 民不聊生,官也不聊生,叛徒的名头算是背定了。 所以每当翻阅这段史料时,我总会寻找一样东西——动机。 叛徒是不对的,要叛变不用等到今天,他手下的关宁军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将领全都是他的人,只要学习吴三桂同志,把关一交,事情就算结了。 失误也不对,凭他的智商和水平,跟着敌人兜圈之类的蠢事,也还干不出来。 所以我很费解,费解他的举动为何如此奇怪,直到我想起了三年前他对熊廷弼说过的四个字,才终于恍然大悟。 “主守,后战” 致命漏洞 袁崇焕很清楚,以战斗力而言,如果与后金军野战,就算是最精锐的关宁铁骑,也只能略占上风,要想彻底击败皇太极,必须用老方法:凭坚城,用大炮。 而这里,唯一的坚城,就是北京。 为实现这一战略构想,必须故意示弱,引诱皇太极前往北京,然后以京城为依托,发动反击。 鉴于袁崇焕同志已经死了,也没时间告诉我他的想法,但事情的发展印证了这一切。 十一月十六日,当皇太极终于掉头,冲向北京时,袁崇焕当即下令,向北京进发。 袁崇焕坚信,到达京城之时,即是胜利到来之日。 但事实上,命令下发的那天,他的死期已然注定。 因为在计划中,他忽视了一个十分不起眼,却又至关重要的漏洞。 一直以来,袁崇焕的固定战法都是坚守城池,杀伤敌军,待敌疲惫再奋勇出击,从宁远到锦州,屡试不爽。 所以这次也一样,将敌军引至城下,诱其攻坚,待其受挫后,全力进攻,可获全胜。 很完美,很高明,如此完美高明的计划,大明最伟大的战略家,城里的孙承宗先生竟然没想到。 孙承宗想到了。 他坚持在北京外围迎敌,不想诱敌深入,不想大获全胜,并不是他愚蠢,而是因为他不但知道袁崇焕的计划,还知道这个计划的致命漏洞。 这个漏洞,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这里是北京。 无论理论还是实战,这个计划都无懈可击,之前宁远的胜利已经证明,它是行得通的。 但是这一次,它注定会失败,因为这里是北京。 宁远也好,锦州也罢,都是小城市,里面当兵的比老百姓还多,且位居前线,都是袁督师说了算,让守就守,让撤就撤,不用讨论,不用测评。 但在京城里,说话算数的人只有一个,且绝不会是袁崇焕。 袁督师这辈子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政治,皇上坐在京城里,看着敌军跑来跑去,就在眼皮子底下转悠,觉都睡不好,把你叫来护驾,结果你也跑来跑去,就是不动手,把皇帝当猴耍,现在连招呼也没打,就突然冲到北京城下,到底想干什么?! 洞悉这一切的人,只有孙承宗。 所以谦虚的老师设置了那个无比保守,却也是唯一可行的计划。 然而骄傲的学生拒绝了这个计划,他认为,自己已经超越了老师。 就在袁崇焕率军到达北京的那一天,孙承宗派出了使者。 这位使者前往袁崇焕的军营,只说了一段话:皇上十分赏识你,我也相信你的忠诚,但是你杀掉了毛文龙,现在又把军队驻扎在城外,很多人都怀疑你,希望你尽力为国效力,若有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在史料上,这段话是使者说的,但很明显,这是一个老师,对他学生的最后告诫。 孙承宗的判断一如既往,很准。 袁崇焕到北京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巧,他刚到不久,另一个人就到了——皇太极。 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曾查过当时的布阵方位,皇太极的军队在北城,而袁崇焕在南城的广渠门,虽说比较远,但你刚来,人家就到,实在太像带路的,要人民群众不怀疑你,实在很难。 更重要的是,明朝有规定,边防军队,未经皇帝允许,不得驻扎于北京城下。但袁崇焕同志实在很有想法,谁都没请示,就到了南城。 到这份上,如果还不怀疑袁崇焕,就不算正常了。 京城里大多数人很正常,所以上到朝廷,下到卖菜的,全都认定,袁崇焕有问题。 唯一不正常的,是崇祯。 他没有骂袁崇焕,只是下令袁崇焕进城,他要亲自召见。 召见的地点是平台,一年前,袁崇焕在这里,得到了一切。现在,他将在这里,失去一切。 其实袁崇焕本人是有思想准备的,一年过去,寸土未复不说,还让皇太极打到了城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皇帝召见,大事不妙。 如果是叛徒,是不会去的,然而他不是叛徒,所以他去了。 跟他一起进去的,还有三个人,分别是总兵满桂、黑云龙、祖大寿。 祖大寿是袁崇焕的心腹,而满桂跟袁崇焕有矛盾,黑云龙是他的部下。 此前我曾一度纳闷,见袁崇焕,为什么要拉这三个人进去,后来才明白,其中大有奥妙。 袁崇焕的政治感觉相当好,预感今天要挨整,所以进去时脱掉了官服,穿着布衣,戴黑帽子以示低调。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崇祯没有发火,没有训斥,只是做了一个动作: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袁崇焕的身上。 袁督师目瞪口呆。 一年多啥也没干,敌人都打到城下了,竟然还这么客气,实在太够意思了。 在以往众多的史料中,对崇祯同志都有个统一的评价:急躁。 然而这件事情充分证明,崇祯,是一个成熟、卓越的政治家。 一年前开会,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看谁顺眼就提谁(比如祖大寿),看谁不顺眼就换谁(比如满桂),无所谓,只要把活干好。 一年了,寸土未复,干掉了牵制后金的毛文龙,皇太极来了,也不玩命打,跟他在城边兜圈子,严重违反治安规定,擅自带兵进驻城下,还是那句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正常人,就要解决袁崇焕了。 崇祯不是正常人,他是皇帝,一个有着非凡忍耐力,和政治判断的皇帝。 以他的脾气,换在以往,早就把袁崇焕给剁了,现在情况紧急,必须装孙子。 所以自打袁崇焕进来,他一直都很客气,除了脱衣服,就是说好话,你如何辛苦,如何忠心,我如何高兴等。 其实千言万语就一句话:你的工作干得很不好,我很不高兴,但是现在不能收拾你。 到这个份上,还能如此克制,实在难得,如果要给崇祯同志的表现打分的话,应该是十分。 而袁崇焕同志之后的表现,应该是负分。 说的事情没有做到,做的事情不应该做,又让皇帝大人吃那么多苦头,却得到了这样的嘉奖,袁崇焕受宠若惊。 所谓受宠若惊,是受宠后自己吃惊,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别人吃惊。 在感谢皇帝大人的恩典后,袁崇焕开始了一场让无数人匪夷所思许多年的演说: 他首先描述了敌情,按照他的说法,敌军异常强大,且倾尽全力,准备拿下北京,把皇帝陛下赶出去,连继位的日子都定好了,很难抵挡。 这段话是彻头彻尾的胡说,且是故意的胡说,皇帝大人不懂业务,或许还会乱想,袁崇焕是专业人士,明知皇太极是穷的没办法,才来抢一把的,抢完了人家即回去了,竟然还要蒙领导,实在太不像话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 袁崇焕的这一表现,被当时以及后来的许多人认定,他是跟皇太极勾结的叛徒。 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不太可能的,所谓勾结,总得有个理由,换句话说,有个价钱,但问题是,当年皇太极同志,可是很穷的。 要知道,皇太极之所以来抢,是因为家里没钱,没钱,怎么跟人勾结呢? 虽说此前也有李永芳、范文程之类的人前去投奔,但事实上,也都并非什么大人物,比如李永芳,只是个地区总兵,而且就这么个小人物,努尔哈赤同志都送了一个孙女,一个驸马的(额驸)头衔,还有无数金银财宝,才算把他套住。 范文程更不用说,大明混不下去,到后金混饭吃的,只是一个举人而已,皇太极都给个大学士,让他当主力参谋。 李永芳投降的时候,是地区副总兵,四品武官,努尔哈赤就搭进去一个孙女,按照这个标准,如果要买通明代最大地方官,总管辽东、天津、登州、莱州、蓟州五个巡抚的袁崇焕,估计他就算把女儿、孙女全部打包送过去,估计也是白搭。 至于分地盘,就更不用说了,皇太极手里的地方,也就那么大,要分都拿不出手,谁跟你干? 当然,如果你非要较真,说他们俩一见如故,不要钱和地盘,老子也豁出去跟你干,我也没办法。 所以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只要袁崇焕智商正常,是不会当叛徒的。 他糊弄皇帝的唯一原因,是两个字——心虚。 没法不心虚,跟皇帝吹了牛,说五年平辽,不到一年,人家就带兵来平你了,之前干掉了毛总兵,在北京城下又跟人兜圈,不经许可冲到城下,这事干得实在太糙。 不把敌人说得狠点,不把任务描述得艰巨点,怎么混过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糊弄,就糊弄过了。 皇帝当场傻眼不说,大臣们都吓得不行,户部尚书毕自严的舌头伸了出来,半天都没收回去。 客观地讲,袁督师干了一件相当缺德的事,但精彩的表演还没完,等大家惊讶完后,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始终认为,这句话让他最终送了命。 “我的士兵连日征战,希望能够进城修整。” 没救了。 在明朝,边防军队未经许可进驻城下,基本就算造反,竟然还要兵马入城休息,实在太嚣张了。 当然,这个要求是有前科的,之前不久,满桂在城外与后金军大战,中途曾经进入德胜门瓮城休息,按袁崇焕的想法,他的地位比满桂高,满桂能进瓮城,他也能进。 举动如此可疑,大家本来就猜忌你,还要带兵入城,辽东人参吃多了。 所以崇祯立即做出了答复:不行。 袁督师倒也不依不饶:那我自己进城。 答复:不行。 会议就此结束。 这一天是崇祯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三日,根据种种迹象显示,崇祯判定,袁崇焕不可再用。 但除掉此人,还需要时间,至少七天。 幕后人物 袁崇焕的宿命已经注定。 但他的悲剧,不在于他最后被杀,而是他直到被杀,也不知道为什么。 事实上,致他于死地的那几条罪状里,有一条是很滑稽的。 这条滑稽的罪状,来源于三天前的一次偶然事件。 三天前,是十一月二十日。 在这一天,皇太极率军发动了进攻。 这是自于谦保卫战后,京城发生的最大规模的战斗,皇太极以南北对进战术,分别进攻北城的德胜门和南城的广渠门。 为保证不白来,皇太极下了血本,北路军五万余人,由他亲率,随同攻击的包括大贝勒代善,济尔哈朗等,而守卫北城的,是满桂。 南路军也不白给,共四万人,三贝勒莽古尔泰带队,还包括后来辫子戏里的主要角色多尔衮、多铎,守在这里的,就是袁崇焕。 战斗同时开始。 袁崇焕率所部九千余人,在城外列阵迎敌。 莽古尔泰虽然比较蠢,但算术还是会的,四万对九千,往前冲就是了。 但战术还是要讲的,他先率军先冲袁崇焕的左翼,冲不动,退了。 过了一会,又率军冲击明军右翼,还是冲不动,又退了。 估计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第三次,他率领全部主力,直接扑袁崇焕。 后果很严重。 袁崇焕带来的,是明军最精锐的部队——关宁铁骑。 而且据某些史料讲,包括祖大寿、吴襄在内的一干猛人,都在这支部队里。 几乎就在莽古尔泰冲锋的同时,袁崇焕发动了反冲锋。 此战无需介绍战术,因为基本没有战术,双方骑兵对冲,谁更能砍,谁就能赢。 战斗过程极其惨烈,四小贝勒之一的阿济格的坐骑被射死,他身中数箭,差点当场完蛋,莽古尔泰本人被击伤。 袁崇焕也很悬,为鼓励士兵,他亲自上阵参加冲锋,据史书记载,他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身中数箭,竟然毫发无伤,有如神助。 同样身中数箭,阿济格被射得奄奄一息,袁督师还能继续奋斗,秘诀在于四个字——“重甲难透”。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袁督师身上的盔甲厚,箭射到他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在关宁铁骑的攻击下,后金军开始败退。 但八旗军的战斗力相当强悍,加上莽古尔泰脑子不好用,还有几把力气,再次集结部队,发动了第二次冲锋。 死磕的力量是很大的,袁督师的中军被冲散,他在乱军之中被人围攻,差点被剁,还在部下反应快,帮他格了几刀(格之获免),才从鬼门关爬出来。 稳住阵脚后,关宁军开始反击,然后又是你打过来,我打过去,一直折腾了八个钟头,直到晚上六点,莽古尔泰终于支持不住,败退,没来得及跑的,都被赶进了护城河。 广渠门之战结束,后金累计伤亡一千余人,明军大胜。 南城胜利之际,北城的满桂正在苦苦支撑。 进攻德胜门的军队,包括皇太极的亲军主力,战斗力非常强,满桂先派部将迎战,没一会就被打回来,关键时刻,满桂同志表现出了高昂的革命斗志,亲自上阵,并指挥城头炮兵开炮支援。 在他的光辉榜样映照下,城下明军勇猛作战,城上明军勇猛开炮,后金军死伤惨重,但不知城头上的哪位仁兄,点炮的时候太过勇猛,一哆嗦偏了准头,一炮直奔满桂同志,当场就把他撂倒,遍体负伤,还在捡了条命,被人护着回去养伤了。 主帅虽然撤走,但在大炮的掩护下,明军依然奋战不已,付出重大伤亡后,皇太极被迫撤退,德胜门之战就此结束。 这一天对袁崇焕而言,是很光荣的,他凭借自己的精兵良将,在京城打败了实力强劲的八旗军。 更重要的是,同一天出战的满桂,是他的死敌,当着皇帝的面,一个打出去,一个抬回来,实在很有面子。 可是他想不到,满桂同志的这笔帐,最终会算到他的身上,因为在那天战役结束时,一个流言开始在京城流传: 开炮打伤满桂的,就是袁崇焕。 这个说法是不可信的,因为满桂在德胜门作战,而袁崇焕在广渠门,今天在北京,要跑个来回,估计都要一个钟头,无论如何,袁崇焕都是过不去的。 但袁督师背这个黑锅,也不是全无道理,他跟满桂从宁远就开始干仗,后来硬把满总兵挤回关内,从来就不待见这人,现在满桂受伤了,算在他头上也不奇怪。 从毛文龙开始,到满桂,再到崇祯,袁崇焕一步步将自己逼入绝境,虽然他自己并不知晓。 袁崇焕,广西藤县人,自“蛮夷之地”而起,奋发读书,然资质平平,四次落第,以三甲侥幸登科,后赴辽东,得孙承宗赏识,于辽东溃败之时,以独军守孤城,屹然不倒,先后击溃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护卫辽东。 后受阉党所迫离职,蒙崇祯器重再起,然性格跋扈,调离满桂,安插亲信,以尚方宝剑杀毛文龙,奉调守京,不顾大局,擅自驻防于城下,致京郊怨声四起,后不惜性命,与皇太极苦战,大破敌军,不顾生死,身先士卒。 我想,差不多了。 最终命运揭晓之前,袁崇焕的表现大致如此。 他并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经过努力和奋斗,还有难得的机遇(比如孙承宗),才最终站上历史的舞台。 他并不完美,不守规章,不讲原则,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私心很重,听话的就提,不听话的就整(或杀)。 而某些所谓“专家”的所谓“力挽狂澜”,基本就是扯淡,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在社科院明史学会的例会上,跟很多专家讨论过多次,客观地讲,以他的战略眼光(跟着皇太极绕京城跑圈)和实际表现(擅杀毛文龙),守城出战确属上乘,让他继续镇守辽东,还能闹出什么事来也难说,所谓挽救危局,随便讲几句吧。 袁崇焕绝不是叛徒,也绝不是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存在与否,并不能决定明朝的兴衰成败。换句话说,以他的才能,无论怎么折腾,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对于这个悲剧性的结论,我不知道袁崇焕是否知道,他的一生丰富多彩,困守孤城,决死拼杀、遭人排挤、纵横驰骋、身处绝境,人家遇不上的事,他大都遇上了。 但无论何时、何地,得意、失意,他一直在努力,他坚信,自己的努力终将改变一切。 他始终没有放弃过 崇祯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七日,京城九门换防,一切准备就绪。 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无需改变,也无法改变。。 就在这天,坚定的袁崇焕开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战——左安门之战。 袁崇焕列队于城外。 因为不能入城,只能背城布阵,背对着冰冷的墙砖,在京城凛冽的寒风中,他面对皇太极,展开了波澜壮阔人生的最后一幕。 后金军用潮水般的进攻,证明了自己还想进北京抢一把的美好愿景,但关宁铁骑用倒在他们面前的无数尸体证明,你们不行。 双方在左安门外持续激战,经过长达五个多小时的拉锯,皇太极终于支持不住,再次败退。左安门之战,以明军获胜告终。 结束了,都结束了。 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 ——巴顿 我原先认为,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吃饱了撑的外加精神失常,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对的。 第八章 坚持到底的人 崇祯二年(1629)十二月一日,袁崇焕得到指示,皇帝召见立即进城。 召见的理由是议饷,换句话说就是发工资。 命令还说,部将祖大寿一同觐见。 从古到今,领工资这种事都是跑着去的,袁崇焕二话不说,马上往城里跑,所以他忽略了如下问题:既然是议饷,为什么要拉上祖大寿? 跑到城下,却没人迎接,也不给开城门,等了半天,丢下来个筐子,让袁督师蹲进去,拉上来。 这种入城法虽说比较寒掺,但好歹是进去了,在城内守军的指引下,他来到了平台。 满桂和黑云龙也来了,正等待着他。 在这个曾带给他无比荣誉和光辉的地方,他第三次见到了崇祯。 第一次来,崇祯很客气,对他言听计从,说什么是什么,要什么给什么。第二次来,还是很客气,十一月份了,城头风大(我曾试过),二话不说就脱衣服,很够意思。 第三次来,崇祯很直接,他看着袁崇焕,以低沉的声音,问了他三个问题: 一、 你为什么要杀毛文龙。 二、 敌军为何能长驱直入,进犯北京。 三、 你为什么要打伤满桂。 袁崇焕没有回答。 对于他的这一反应,许多史书上说,是没能反应过来,所以没说话。 事实上,他就算反应过来,也很难回答。 比如毛文龙同志,实在是不听话外加不顺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祯明说,估计是不行的。再比如敌军为何长驱直入,这就说来话长了,最好拿张地图来,画几笔,解释一下战术构思,最后再顺便介绍自己的作战特点。 至于最后满桂问题,对袁督师而言,是很有点无厘头的,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事。 总而言之,这三个问题下来,袁督师就傻了。 对于袁督师的沉默,崇祯更为愤怒,他当即命令满桂脱下衣服,展示伤疤。 其实袁崇焕是比较莫名其妙的,说得好好的,你脱衣服干嘛?又不是我打的,关我屁事。 但崇祯就不这么想了,袁崇焕不出声,他就当是默认了,随即下令,脱去袁崇焕的官服,投入大牢。 这是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惊讶的举动,虽然有些人已经知道,崇祯今天要整袁崇焕,但万万没想到,这哥们竟然玩大了,当场就把人给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焕手握兵权,是城外明军总指挥,敌人还在城外呢,你把他办了,谁来指挥? 所以内阁大学士成基命、户部尚书毕自严马上提出反对,说了一堆话:大致意思是,敌人还在,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 但崇祯实在是个四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焕军由祖大寿率领,明军总指挥由满桂担任,就这么定了! 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两次平台召见,除袁崇焕外,还要叫上满桂、黑云龙和祖大寿。 祖大寿是袁崇焕的心腹,只要他在场,就不怕袁军哗变,而满桂是袁崇焕的死敌,抓了袁崇焕,可以马上接班,如此心计,令人胆寒。 综观崇祯的表现,断言如下:但凡说他蠢的,真蠢。 但这个滴水不漏的安排,还是漏水。 袁崇焕被抓的时候,祖大寿看上去并不吃惊。 他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高调抗议,甚至连句话都没说。毕竟抓了袁崇焕后,崇祯就马上发了话,此事与其他人无关,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但史书依然记下了他的反常举动——发抖,出门的时候迈错步等等。 对于这一迹象,大家都认为很正常——领导被抓了,抖几抖没什么。 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这个人叫余大成,时任兵部职方司郎中。 祖大寿刚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书梁廷栋,对他说: “敌军兵临城下,辽军若无主帅,必有大乱!” 梁廷栋毫不在意: “有祖大寿在,断不至此!” 余大成答: “作乱者必是此人!” 梁廷栋没搭理余大成,回头进了内阁。 在梁部长看来,余大成说了个笑话,于是,他就把这个笑话讲给了同在内阁里的大学士周延儒。 这个笑话讲给一般人听,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学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绳,常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 周延儒同志的名气,是很大的,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时候,曾专门去翻他的列传,没有翻到,后几经查找才发现,这位仁兄被归入了特别列传——奸臣传。 奸臣还不好说,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资聪明,所谓万历四十一年进士,那是谦虚的说法,事实上,他是那一年的状元,不但考试第一,连面试(殿试)也第一。 听到这句话,嗅觉敏锐的周延儒立即起身,问: “余大成在哪里?” 余大成找来了,接着问: “你认为祖大寿会反吗?” 余大成回答: “必反。” “几天?” “三天之内。” 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栋,密切注意辽军动向,异常立即报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无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无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寿未经批示,于当日凌晨率领辽军撤离北京,他没有投敌,临走时留下话,说要回宁远。 回宁远,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惊,关宁铁骑是精锐主力,敌人还在,要都跑了,摊子怎么收拾? 周延儒很镇定,他立即叫来了余大成,带他去见皇帝谈话。 皇帝问:祖大寿率军出走,怎么办? 余大成答:袁崇焕被抓,祖大寿心中畏惧,不会投敌。 皇帝再问:怎么让他回来? 余大成答:只有一件东西,能把他拉回来。 这件东西,就是袁崇焕的手谕。 好办,马上派人去牢里,找袁督师写信。 袁督师不写。 可以理解,被人当场把官服收了,关进了号子,有意见难免,加上袁督师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说,就不写。 急眼了,内阁大学士,外加六部尚书,搞了个探监团,全跑到监狱去,轮流劝说,口水乱飞,袁督师还是不肯,还说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写,只是写了没用,祖大寿听我的话,是因为我是督师,现我已入狱,他必定不肯就范。” 这话糊弄崇祯还行,余大成是懂业务的:什么你是督师,他才听你的话,那崇祯还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吗? 但这话说破,就没意思了,所以余大成同志换了个讲法,先捧了捧袁崇焕,然后从民族大义方面,对袁崇焕进行了深刻的教育,说到最后,袁督师欣然拍板,马上就写。 拿到信后,崇祯即刻派人,没日没夜地去追,但祖大寿实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时候,人都到锦州了。 事实证明,袁督师就算改行去卖油条,说话也是算数的,祖大寿看见书信(还没见人),就当即大哭失声,二话不说就带领部队回了北京。 局势暂时稳定,一天后,再度逆转。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极再度发起攻击。 这次他选择的目标,是永定门。 估计是转了一圈,没抢到多少实在玩意,所以皇太极决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结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门。 明军于城下列阵,由满桂指挥,总兵力约四万,迎战后金。 战役的结果再次证明,古代游牧民族在玩命方面,有优越性。 经过整日激战,明军付出重大伤亡,主将满桂战死,但后金军也损失惨重,未能攻破城门,全军撤退。 四年前,籍籍无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焕,站在那座叫宁远的孤城里,面对着只知道攒钱的满桂、当过逃兵的赵率教、消极怠工的祖大寿,说: ““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在绝境之中,他们始终相信,坚定的信念,必将战胜强大的敌人。 之后,他们战胜了努尔哈赤,战胜了皇太极,再之后,是反目、排挤、阵亡、定罪、叛逃。 赵率教死了,袁崇焕坐牢了,满桂指认袁崇焕后,也死了,祖大寿终将走上那条不归之路。 共患难者,不可共安乐,世上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吧。 密谋 永定门之战后,一直没捞到硬货的皇太极终于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占据了遵化、滦城、永平、迁安,并指派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镇守,以此为据点,等待时机再次发动进攻。 战局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虽然外地勤王的军队已达二十多万,鉴于满桂这样的猛人也战死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朝廷跟关外已基本失去联系,辽东如何,山海关如何,鬼才知道,京城人心惶惶,形势极度危险。 然后,真正的拯救者出现了。 半个月前,草民孙承宗受召进入京城,皇帝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学士,这是上级对你的信任。 然后皇帝又说,既然你是孙大学士了,现在出发去通州,敌人马上到。 对于这种平时不待见,临时拉来背锅的欠揍行为,孙承宗没多说什么,在他看来,这是义务。 但要说上级一点不支持,也不对,孙草民进京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人,他去通州迎敌的时候,朝廷还是给了孙大学士一些人。 一些人的数量是,二十七个。 孙大学士就带着二十七个人,从京城冲了出来,前往通州。 当时的通州已经是前线了,后金军到处劫掠,杀人放火兼干车匪路霸,孙大学士路上就干了好几仗,还死了五个人,到达通州的时候,只剩二十二个。 通州是有兵的,但不到一万人,且人心惶惶,总兵杨国栋本来打算跑路了,孙承宗把他拉住,硬拽上城楼,巡视一周,说明白不走,才把大家稳住。 通州稳定后,作为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孙承宗开始协调各路军队,组织作战。 以级别而言,孙大学士是总指挥,但具体实施起来,却啥也不是。 且不说其他地区的勤王军,就连嫡系袁崇焕都不听招呼,孙承宗说,你别绕来绕去,在通州布防,把人挡回去就是了,偏不听,协调来协调去,终于把皇太极协调到北京城下。 然后又是噼里啪啦一阵乱打,袁督师进牢房,皇太极也没真走,占着四座城池,随时准备再来。京城附近的二十多万明军,也是看着人多,压根没人出头,关宁铁骑也不可靠,祖大寿都逃过一次了,难保他不逃第二次。 据说孙承宗是个水命,所以当救火队员实在再适合不过了。 他先找祖大寿。 祖大寿是个比较难缠的人,且向来嚣张跋扈,除了袁崇焕,谁的面子都不给。 但孙承宗是例外,用今天的话说,当年袁督师都是给他提包的,老领导的老领导,就是领导的平方。 孙大学士说:袁督师已经进去了,你要继续为国效力。 祖大寿说,袁督师都进去了,我不知哪天也得进去,还效力个屁。 孙承宗说:就是因为袁督师进去了,你才别闹腾,赶紧给皇帝写检讨,就说你要立功,为袁督师赎罪。 祖大寿同意了,立即给皇帝写信。 这边糊弄完了,孙承宗马上再去找皇帝,说祖大寿已经认错了,希望能再有个机会,继续为国效命。 话刚说完,祖大寿的信就到了,皇帝大人非常高兴,当即回复,祖大寿同志放心去干,对你的举动,本人完全支持。 虽然之前他也曾对袁崇焕说过这句话,但这次他做到了,两年后祖大寿在大凌河与皇太极作战,被人抓了,后来投降又放回来,崇祯问都没问,还接着用,如此铁杆,就是孙承宗糊弄出来的。 孙承宗搞定了祖大寿,又去找马世龙。 马世龙也是辽东系将领,跟祖大寿关系很好,当时拿着袁崇焕的信去追祖大寿的,既是此人。这人的性格跟祖大寿很类似,极其强横,唯一的不同是,他连袁崇焕的面子都不给,此前有个兵部侍郎刘之纶,带兵出去跟皇太极死磕,命令他带兵救援,结果直到刘侍郎战死,马世龙都没有来。 但是孙大学士仍然例外,什么关宁铁骑、关宁防线,还有这帮认人不认组织的武将,都是当年他弄出来的,能压得住阵的,也只有他。 但手下出去找了几天,都没找到这人,因为马世龙的部队在西边被后金军隔开,没消息。 但孙承宗是有办法的,他出了点钱,找了几个人当敢死队,拿着他的手书,直接冲过后金防线,找到了马世龙。 老领导就是老领导,看到孙承宗的信,马世龙当即表示,服从指挥,立即前来会师。 至此,孙承宗终于集结了辽东系最强的两支军队,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击溃入侵者。 皇太极退出关外,并派重兵驻守遵化、永平四城,作为后金驻关内办事处,下次来抢东西也好有个照应。 这种未经许可的经营行为,自然是要禁止的,崇祯三年(1630)二月,孙承宗集结辽东军,发起进攻。 得知孙承宗进攻的消息时,皇太极并不在意,按年份算,这一年,孙承宗都六十八了,又精瘦,风吹都要摆几摆,看着且没几天蹦头了,实在不值得在意。 结果如下: 第一天,孙承宗进攻栾城,一天,打下来了。 第二天,进攻迁安,一天,打下来了。 第三天,皇太极坐不住了,他派出了援兵。 带领援兵的,是皇太极的大哥,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 阿敏是皇太极的大哥,在四大贝勒里,是很能打的,派他去,显示了皇太极对孙承宗的重视,但我始终怀疑,皇太极跟阿敏是有点矛盾的。 因为战斗结果实在是惨不忍睹。 阿敏带了五千多人到了遵化,正赶上孙承宗进攻,但他刚到,看了看阵势,就跑路了。 孙承宗并没有派兵攻城,他只是在城下,摆上了所有的大炮。 战斗过程十分无聊,孙承宗对炮兵的使用已经炉火纯青,几十炮打完,城墙就轰塌了,阿敏还算机灵,早就跑到了最后一个据点——永平。 如果就这么跑回去,实在太不像话,所以阿敏在永平城下摆出了阵势,要跟孙承宗决战。 决战的过程就不说了,直接说结果吧,因为从开战起,胜负已无悬念,孙承宗对战场的操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大炮轰完后,骑兵再去砍,真正实现了无缝对接。 阿敏久经沙场,但在孙老头面前,军事技术还是小学生水平,连一天都没撑住,白天开打下午就跑了,死伤四千余人,连他自己都负了重伤,差点没能回去。 就这样,皇太极固守的关内四城全部失守,整个过程只用五天。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激动了,他二话不说,立马跑到祖庙向先辈汇报,并认定,从今以后,就靠孙承宗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自崇祯二年十一月起,皇太极率军进入关内,威胁北京,沿途烧杀抢掠,所过之地实行屠城,尸横遍野,史称“己巳之变”。 在这场战争中,无辜百姓被杀戮,经济受到严重破坏,包括满桂在内的几位总兵阵亡,袁崇焕下狱,明朝元气大伤。 但一切已经过去,对于崇祯而言,明天比昨天更重要。 当然,在处理明天的问题前,必须先处理昨天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名字叫做袁崇焕。 对话 怎么处理袁崇焕,这是个问题。 其实崇祯并不想杀袁崇焕。 十二月一日,逮捕袁崇焕的那天,崇祯给了个说法——解职听堪。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先把职务免了,再看着办。 看着办,也就是说可以不办。 事实上,当时帮袁崇焕说话的人很多,看情形关几天没准就放了,将来说不定还能复职。 但九个月后,崇祯改变了主意,他已下定决心,处死袁崇焕。 为什么? 对于这一变化,许多人的解释,都来源于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崇祯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城外无计可施的皇太极,决定玩个阴招。 他派人找来了前几天抓住的两个太监,并把他们安排到了一个特定的营帐里,派专人看守。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在太监的隔壁营帐,住进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用人类能够听见的声音(至少太监能听见),说了一个秘密。 秘密的内容是袁崇焕已经和皇太极达成了密约,过几天,皇太极攻击北京,就能直接进城。 这两个太监不负众望,听见了这个秘密,第二天,皇太极又派人把他们给送了回去。 他们回去之后,就找到了相关部门,把这件事给说了,崇祯大怒,认定袁崇焕是个叛徒,最终把他给办了。 故事讲完了。 这是个相当智慧且相当胡扯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相信过这个故事,后来我长大了,就不信了。 但把话说绝了,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更正一下:如果当事人全都是小学二年级水平,故事里的诡计是可以成功的。 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过幼稚。 首先,你要明白,崇祯不是小学二年级学生,他是一个老练成熟的政治家,也是大明的最高领导。 三年前,满朝都是阉党,他啥都没说,只凭自己,就摆平了无法无天的魏忠贤,两年前,袁崇焕不经许可,干掉了毛文龙,他还是啥都没说。 明朝的言官很有职业道德,喜欢告状,自打袁崇焕上任,他的检举信就没停过,说得有鼻子有眼,某些问题可能还是真的,他仍然没说。 敌军兵临城下,大家都骂袁崇焕是叛徒,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给袁崇焕披上,打死他都没说。 所以最后,他听到了两个从敌营里跑出来的太监的话,终于说了:杀掉袁崇焕。 无语,彻底的无语。 我曾十分好奇,这个让人无语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经过比对记载此事的几十种史料,我确定,这个故事最早出现的地方,是清军入关后,由清朝史官编撰的《清太宗实录》。 明白了。 记得当年我第一次去看清朝入关前的原始史料,曾经比较烦,因为按照常规,这些由几百年前的人记录的资料,是比较难懂的,而且基本都是满文,我虽认识几个,但要看懂,估计是很难的。 结果大吃一惊。 我看懂了,至少明白这份资料说些什么,且毫不费力,因为在我翻开的那本史料里,有很多绣像。 所谓绣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插图,且画工很好,很详细,打仗、谈事都画出来,是个人就能看明白。 后来我又翻过满洲实录,也有很多插图,比如宁远之战、锦州之战,都画得相当好。 这是个比较奇怪的现象,古代的插图本图书很多,比如金瓶梅、西游记等等,但通常来讲,类似政治文书、历史记录之类的玩意,为示庄重,是没有插图的,从司马迁、班固,到修明史的张廷玉,二十五史,统统地没有。顺便说句,如果哪位仁兄能够找到司马迁版原始插图史记,或是班固版插图汉书,记得通知我,多少钱我都收。 疑惑了很久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文化。 后金是游牧民族,文化比较落后,虽说时不时也有范文程之类的文化人跑过去,但终究是差点,汉字且不说,满文都是刚造出来的,认识的人实在太少。 但这么多年,都干过些什么事,必须要记,开个会、谈个话之类的,一个个传达太费劲,写成文字印出去,许多人又看不懂,所以就搞插图版,认字的看字,不认字的就当连环画看,都能明白。 而在军事作战上,这点就更为明显了。 努尔哈赤、皇太极以及后来的多尔衮,都是卓越的军事家,能征善战,但基本都是野路子练出来的,属于实干派,在这方面,明朝大致相反,孙承宗袁崇焕都是考试考出来的,属于理论派。 打仗这个行当,和打架有点类似,被人拍几砖头,下次就知道该拿菜刀还是板砖,朝哪下手更狠,老是当观众,很难有技术上的进步。 所以在战场上,卷袖子猛干的实干派往往比读兵书的理论派混得开。 但马克思同志告诉我们,理论一旦与实践结合,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成功范例如孙承宗等,都是旷世名将。 皇太极等人及时意识到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于是他们摆事实,找差距,决定普及理论。 在明朝找人来教,估计是不行了,所以教育的主要方法,是读兵书。反正兵书也不是违禁品,找人去明朝采购回来,每人发一本,慢慢看。 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托人到关内去卖,但采购员到地方,就傻眼了。 因为从古至今,兵书很多,什么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六韬三略且不说,光是明代,兵书就有上百种,是出版行业的一支生力军。 面对困难,皇太极们没有气馁,他们经过仔细研讨比较,终于确定了最终的兵法教材,并大量采购,保证发到每个高级将领手中。 此后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后金军的高级将领们都带着这本指定兵法教材,早晚阅读。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三国演义。 其实没必要吃惊,毕竟孙子兵法之类的书,确实比较深奥,到京城街上拉个人回来,都未必会读,要让天天骑马打仗的人读,实在勉为其难,当时三国演义里的语言,大致就相当于是白话文了,方便理解,而且我相信,这本书很容易引起后金将领们的共鸣——有插图。 没错,答案就在这本书中。 所谓反间计的故事,如不知来源,可参考三国演义之蒋干中计,综合上述资料,以皇太极们的文化背景,能编出这么个故事,差不多了。 但更关键的,是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编这个故事。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 我认定,这是一个阴谋,一个蓄谋已久且极其高明的阴谋。 关于此阴谋的来龙去脉,鉴于本人为此思考了很久,所以我决定,歇口气,等会再讲。 其实改变崇祯主意的,并不是那个幼稚的反间计,而是一次谈话。 这次谈话发生在一年前,谈话的两个人,分别是内阁大学士钱龙锡,和刚刚上任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谈话内容如下: 钱龙锡:平辽方略如何? 袁崇焕:东江、关宁而已。 钱龙锡:东江何解? 袁崇焕:毛文龙者,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除之。 翻译一下,意思大致是这样的:钱龙锡问,你上任后准备怎么干。袁崇焕答,安顿东江和关宁两个地方。钱龙锡又问:为什么要安顿东江。 袁崇焕答:东江的毛文龙,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杀了他。 按说这是两人密谈,偏偏就被记入了史料,实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这份谈话记录看上去似乎也没啥,钱龙锡问袁崇焕的打算,袁崇焕说准备收拾毛文龙,仅此而已。 但杀死袁崇焕的,就是这份谈话记录。 崇祯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御史高捷上疏,弹劾钱龙锡与袁崇焕互相勾结,一番争论之后,钱龙锡被迫辞职。 著名史学家孟森曾说过,明朝有两大祸患,第一是太监,其次是言官。 我认为,这句话是错的,言官应该排在太监的前面,如太监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版本——文化流氓。 鉴于明代政治风气实在太过开明,且为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么管这帮人,结果脾气越惯越大,有事说事,没事说人,逮谁骂谁,见谁踩谁(包括皇帝),到了崇祯,基本已经形成了有组织,有系统的流氓集团,许多事情就坏在他们的手里。 在这件事上,他们表现得非常积极,此后连续半年,关于袁崇焕同志叛变、投敌乃至于生活作风等多方面问题的黑材料源源不断,一个比一个狠(许多后人认定所谓袁崇焕投敌卖国的铁证,即源自于此)。 就这么骂了半年,终于出来个更狠的。 崇祯三年(1630)八月,山东御史史范上疏,弹劾钱龙锡收受袁崇焕贿赂几万两,连钱放在哪里,都说得一清二楚。 太阴险了。 在明代,收点黑钱,捞点外快,基本属于内部问题,不算啥事,但这封奏疏却截然不同。 因为他说,送钱的人是袁崇焕。 这钱就算是阎王送的,都没问题,惟独不能是袁崇焕。 因为袁崇焕是边帅,而钱龙锡是内阁大臣,按照明朝规定,如果边帅勾结近臣,必死无疑(有谋反嫌疑)。 十天后,崇祯开会,决定,处死袁崇焕。 崇祯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焕入狱,一群人围着骂了八个月,终于,骂死了。 事情就是这样吗? 不是 在那群看似漫无目的,毫无组织的言官背后,是一双黑手,更正一下,是两双。 这两双手的主人,一个叫温体仁,一个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志前面已经介绍过了,这里讲一下温体仁同志的简历:男,浙江湖州人,字长卿,万历二十六年进士。 这两人后面还要讲,这里就不多说了,对这二位有兴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顺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传,周延儒同志就在严嵩的后面,接下来就是温体仁。 应该说,袁崇焕从“听堪”,变成了“听斩”,基本上就是这二位的功劳。但这件事情,最有讽刺意味的,也就在这里。 因为温体仁和周延儒,其实跟袁崇焕没仇,且压根就没想干掉袁崇焕。 他们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钱龙锡。 有点糊涂了吧,慢慢来。 一直以来,温体仁和周延儒都想解决钱龙锡,可是钱龙锡为人谨慎,势力很大,要铲除他非常困难,十分凑巧,他跟袁崇焕的关系很好,这次恰好袁崇焕又出了事,所以只要把袁崇焕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钱龙锡拉下水,就能达到目的。 袁崇焕之所以被杀,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钱龙锡,钱龙锡之所以出事,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袁崇焕。 幕后操纵,言官上疏,骂声一片,只是为了一个政治目的。 接下来要解开的迷题是,他们为什么要除掉钱龙锡。 有所谓专家认为,这是一个复仇的问题,是由于党争引起的,周延儒和温体仁都是阉党,因为被整,所以借此事打击东林党,报仇雪恨。 我认为,这是一个历史基本功问题,是由于史料读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温体仁绝不是阉党,虽然他们并非什么好鸟,但这一点我是可以帮他们二位担保的,事实上,阉党要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估计也倒不了。 崇祯元年(1628),就在崇祯大张旗鼓猛捶阉党的时候,温体仁光荣提任礼部尚书,周延儒荣升礼部侍郎,堂堂阉党,如此顶风作案,公然与严惩阉党的皇帝勾结获得提升,令人发指。 在攻击袁崇焕的人中,确实有阉党,但这件事情的幕后策划者,却绝非同类,当一切的伪装去除后,真正的动机始终只有俩字——权力。 内阁的权力很大,位置却太少,要把自己挤上去,只有把别人挤下来,事实上,他们确实达到了目的,由于袁崇焕的事太大,钱龙锡当即提出辞职,而跟钱龙锡关系很好的大学士成基命几个月后也下课,周延儒和温体仁先后入阁,顶替了他们,成为了大学士。 而袁崇焕,只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崇祯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祯在平台召开会议——第四次会议。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焕,袁崇焕很高兴。第二次,他脱衣服给袁崇焕,袁崇焕很感动。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焕,袁崇焕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杀掉袁崇焕,袁崇焕不在。 袁崇焕虽没办法与会(坐牢中),却毫无妨碍会议的盛况,参加会议的各单位有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锦衣卫等等,连翰林院都来凑了人数。 人到齐了,崇祯开始发言,发言的内容,是列举袁崇焕的罪状,主要包括给钱给人给官,啥都没干,且杀掉毛文龙,放纵敌人长驱而入,消极出战等等。 讲完了,问: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没人吱声。 弄这么多人来,说这么多,还问什么意见,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是,崇祯说出了他的裁决: 依律,凌迟。 现场鸦雀无声。 袁崇焕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凶手。 温体仁、周延儒未必想干掉袁崇焕,崇祯未必不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袁崇焕未必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 袁崇焕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许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或明或暗的规则,必须适应,必须放弃原则,背离良知,和光同尘,否则,无论你有多么伟大的抱负,多么光辉的理想,都终将被湮灭。 袁崇焕是不知道和光同尘的,由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负,有个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彰显自己的个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焕走出牢房,前往刑场,沿途民众围观,骂声不绝。 他最后一次看着这个他曾为之奉献一切的国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护卫,却谩骂指责他的平民。 倾尽心力,呕心沥血,只换来了这个结果。 我经常在想,那时候的袁崇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应该很绝望,很失落,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负才能被了解,或许永远也没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终也许只是遗臭万年的骂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遗言: 一生事业总成空, 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 忠魂依旧守辽东。 这是一个被误解、被冤枉、且即将被千刀万剐的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留下的诗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没有绝望,没有失落,没有委屈,在他的心中,只有两个字——坚持。 一直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袁崇焕的一生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在我看来,他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无法做到的事——坚持。 蛮荒之地的苦读书生,福建的县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坚守孤城的宁远道,威震天下的蓟辽督师,逮捕入狱的将领,背负冤屈死去的囚犯。 无论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终坚持。 或许不能改变什么,或许并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或许所作所为并无意义,但他依然坚定地,毫无退缩地坚持下来。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 第九章 阴谋 袁崇焕是一个折腾了我很久的人。 围绕这位仁兄的是是非非,叛徒也罢,英雄也好,几百年吵下来,毫无消停迹象 但一直以来,对袁崇焕这个人,我都感到很纳闷。因为就历史学而言,历史人物的分类大致分为三级: 第一级:关键人物,对历史发展产生过转折性影响的,归于此类。 典型代表:张居正。如果没这人,就没有张居正改革,万历同志幼小的心灵没准能茁壮成长,明朝也没准会早日完蛋,总而言之,都没准。再比如秦桧,也是关键人物,他要不干掉岳飞,不跟金朝和谈,后来怎么样,也很难说。总而言之,是能给历史改道的人。 第二级:重要人物,对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归于此类。 典型代表:戚继光。没有戚继光,东南沿海的倭寇很难平息。但此级人物与一级人物的区别在于,就算没有戚继光,倭寇也会平息,无非是个时间问题,换句话说,这类人没法改道,只能在道上一路狂奔。 第三级:鸡肋人物,但凡史书留名,又不属于上述两类人物的,皆归于此类。 典型代表:太多,就不扯了,这类人基本都有点用,但不用似乎也没问题,属路人甲乙丙丁型。 袁崇焕,是第二级。 明末是一个特别乱的年代,朱氏公司已经走到悬崖边,就快掉下去了,还有人往下踹(比如皇太极之流),也有人往上拉(比如崇祯,杨嗣昌),出场人物很多,但大都是二、三级人物,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亡了。 一级人物也有,只有一个。 只有这个人,拥有改变宿命的能力——我说过了,是孙承宗。 关宁防线的构建者,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满桂的提拔者,收拾烂摊子,收复关内四城,赶走皇太极的护卫者。 从头到尾,由始至终,都是他在忙活。 其实二级人物袁崇焕和一级人物孙承宗之间的差距并不大,他有坚定的决心,顽强的意志,卓越的战斗能力,只差一样东西——战略眼光。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随便杀总兵,为什么不能把皇太极放进来打,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所以他一辈子,也只能做个二级人物。 好了,现在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为什么一个二级人物,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呢?不是民族英雄,就是个卖国贼? 卖国贼肯定不是,所谓指认袁崇焕是卖国贼的资料,大都出自当时言官们的奏疏,要么是家在郊区,被皇太极烧了,要么是跟着温体仁、周延儒混,至少也是看袁崇焕不顺眼,这帮人搞材料,那是很有一套的,什么黑写什么,偶尔几份流传在外,留到今天,还被当成宝贝。 其实这种黑材料,如果想看,可以找我,外面找不到的,我这里基本都有,什么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应有尽有,编本袁崇焕黑材料全集,绰绰有余。 至于民族英雄,似乎也有点悬,毕竟他老人家太有个性,干过些不地道的事,就水平而言,也不如孙老师,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从未间断,因为我隐约感到,在所谓民族英雄与卖国贼之争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这个秘密的答案:阴谋。 那一天,我跟几位史学家聊天,偶尔有人说起,据某些史料及考证,其实弘光皇帝(朱由崧,南明南京政权皇帝)跟崇祯比较类似,也是相当勤政,卖命干没结果。 这位弘光同志,在史书上,从来就是皇帝的反面教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所以我很奇怪,问: “若果真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他都是反面形象?” 答: “因为他是清朝灭掉的。” 都解开了。 崇祯很勤政,崇祯并非亡国之君,弘光很昏庸,弘光活该倒霉,几百年来,我们都这样认为。 但我们之所以一直这样认为,只是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们。 之所以有人这样告诉我们,是因为他们希望我们这样认为。 在那一刻,我脑海中的谜团终于解开,所有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全都连成了一线。 崇祯不该死,因为他是被李自成灭掉的,所以李自成在清朝所修明史里面的分类,是流寇。 而我依稀记得,清军入关时,他们的口号并非建立大清,而是为崇祯报仇,所以崇祯应该是正义的。 弘光之所以该死,因为他是被清军灭掉的,大清王朝所剿灭的对象,必须邪恶,所以,弘光应该是邪恶的。 在百花缭乱的历史评论背后,还是只有两字——利益。 但凡能争取大明百姓支持的,都要利用,但凡是大清除掉的,都是敌人。只为了同一个目的——维护大清利益,稳固大清统治。 掌握这把钥匙,就能解开袁崇焕事件的所有疑团。 其实袁崇焕之所以成为几百年都在风口浪尖上转悠,只是因为一个意外事件的发生。 由于清军入关时,打出了替崇祯皇帝报仇的口号,所以清朝对这位皇帝的被害,曾表示极度的同情,对邪恶的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则表示极度的唾弃(具体表现,可参阅明史流寇传)。 因此,对于崇祯皇帝,清朝的评价相当之高,后来顺治还跑到崇祯坟上哭了一场,据说还叫了几声大哥,且每次都以兄弟相称,很够哥们,但到康乾时期,日子过安稳了,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崇祯说到底,也是大明公司的最后一任董事长,说崇祯如何好,如何死得憋屈,说到最后,就会出现一个悖论: 既然崇祯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接受大清的统治呢? 所以要搞点丑闻绯闻之类的玩意,把人搞臭才行。 但要直接泼污水,是不行的,毕竟夸也夸了,哭也哭了,连兄弟都认了,转头再来这么一出,太没水准。 要解决这件事,绝不能挥大锤猛敲,只能用软刀子背后捅人。 最好的软刀子,就是袁崇焕。 阴谋的来龙去脉大致如上,如果你不明白,答案如下: 要诋毁崇祯,无需谩骂,无需污蔑,只需要夸奖一个人——袁崇焕。 因为袁崇焕是被崇祯干掉的,所以只要死命地捧袁崇焕,把他说成千古伟人,而如此伟人,竟然被崇祯干掉了,所谓自毁长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崇祯与历史上宋高宗(杀岳飞)之流归为同类。 当然了,安抚大明百姓的工作还是要做,所以该夸崇祯的,还是得夸,只是夸的内容要改一改,要着力宣传他很勤政,很认真,很执着,至于精明能干之类的,可以忽略忽略,总而言之,一定要表现人物的急躁、冲动,想干却没干成的形象。 而要树立这个形象,就必须借用袁崇焕。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把袁崇焕树立为英雄,没有缺点,战无不胜,只要有他在,就有大明江山,再适当渲染气氛,编实录,顺便弄个反间计故事,然后,在戏剧的最高潮,伟大的英雄袁崇焕, 被崇祯杀掉了。 多么愚蠢,多么自寻死路,多么无可救药。 就这样,在袁崇焕的叹息声中,崇祯的形象出现了: 一个很有想法,很有能力,却没有脑子,没有运气,没有耐心,活活被憋死的皇帝。 最后,打出主题语: 如此皇帝,大明怎能不亡? 收工。 袁崇焕就这样变成了明朝的对立面,由于他被捧得太高,所以但凡跟他作对的(特别是崇祯),都成了反面人物。 肯定了袁崇焕,就是否定了崇祯,否定了明朝,清朝弄到这么好的挡箭牌,自然豁出去用,所以几百年下来,跟袁督师过不去的人也很多,争来争去,一直争到今天。 说到底,这就是个套。 几百年来,崇祯和袁崇焕,还有无数的人,都在这个套子里,被翻来覆去,纷争、吵闹,自己却浑然不知。 所以,应该戳破它。 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看法,不能保证皆为真理,却可确定绝非谬误。 其实无论是前世的纷争,还是后代的阴谋,对袁崇焕本人而言,都毫无意义,他竭尽全力,立下战功,成为了英雄,却背负着叛徒的罪名死去。 很多人曾问我,对袁崇焕,是喜欢,还是憎恶。 对我而言,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我坚信历史的判断和评价,一切的缺陷和荣耀,都将在永恒的时间面前,展现自己的面目,没有伪装,没有掩饰。 所以我竭尽所能,去描述一个真实的袁崇焕:并非天才,并非优等生,却运气极好,受人栽培,意志坚定,却又性格急躁,同舟共济,却又难以容人,一个极其单纯,却又极其复杂的人。 在这世上,只要是人,都复杂,不复杂的,都不是人。 袁崇焕很复杂,他极英明,也极愚蠢,曾经正确,也曾经错误,其实他被争议,并不是他的错,因为他本就如此,他很简单的时候,我们以为他很复杂,他很复杂的时候,我们以为他很简单。 事实上,无论叛徒,或是英雄,他都从未变过,变的,只是我们自己。 越过几百年的烟云,我看到的袁崇焕,并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抱持着自己的理想,坚持到底。 即使这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即使这注定是个悲剧的结尾,即使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永不放弃。 有时候,我会想起这个人,想起他传奇的一生,他的光荣,他的遗憾。 有时候,我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 我这一生,从没有放弃。 抽签 对袁崇焕而言,一切都结束了,但对崇祯而言,生活还要继续,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当然,未必会更好。 他亲手除掉了有史以来最庞大、最邪恶的阉党,却惊奇地发现,另一个更强大的敌人,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崇祯上台不久,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是皇帝,大家也认这个皇帝,交代下去的事,却总是干不成,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因为自登基以来,所有的大臣都在干同一件事——吵架。 今天你告我,明天我告你,瞎折腾,开始崇祯还以为这是某些阉党的反扑,但时间长了才发现,这是纯粹的、无组织、无纪律的吵架。 一夜之间,朝廷就变了,正事没人干,尽吵,且极其复杂,当年朝廷斗争,虽说残酷,好歹还分个东林党,阉党,带头的也是魏忠贤、杨涟之类的大腕,而今不同了,党争标准极低,只要是个人,哪怕是六部里的一个主事处长,都敢拉帮结伙,逮谁骂谁,搞得崇祯摸不着头脑:是谁弄出来这帮龟孙? 就是他自己。 这一切乱象的源头,来源自一年前崇祯同志的一个错误决定。 解决魏忠贤后,崇祯认为,除恶必须务尽,矫枉必须过正,干人必须彻底,所以开始拉清单,整阉党,但凡跟魏忠贤有关系的,拍马屁的,站过队的,统统滚他娘的。 这是一个极其不地道的举动,大家到朝廷来,无非是混,谁当朝就跟谁混,说几句好话,服软低头,也就是混碗饭吃,像杨涟那样的英雄人物,我们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起码在精神上支持他,现在反攻倒算,打工一族,何苦呢? 但崇祯同志偏要把事做绝,砸掉打工仔的饭碗,那就没办法了,大家都往死里整,当年你说我是阉党,整顿我,没事,过两年我上来,不玩死你不算好汉。 特别是东林党,那真不是善人,逮谁灭谁,不听话的,有意见的,就打成阉党,啥事都干不成。 比如天启七年(1627),除掉魏忠贤后,崇祯打算重建内阁,挑了十几个人候选,官员就开始骂,这个有问题,那个是特务,搞得崇祯很头疼,选谁都有人骂,都得罪人,抓狂不已。 在难题面前,崇祯体现出了天才政治家的本色,闭门几天,想出了一个中国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绝招,只要用这招,无论选谁,大家都服气,且毫无怨言——枚卜。 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在崇祯的亲自主持下,枚卜大典召开。 就读音而言,枚卜和没谱是很像的,实际上,效果也差不多,因为所谓枚卜,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抓阄。 具体方法是,把候选人的名字写在字条上,放进金瓶,然后摇一摇,再拿夹子夹,夹到的上岗,没夹到下课,完事。 内阁大学士,大致相当于内阁成员,首辅大学士就是总理,其他大学士就是副总理,是大明帝国除皇帝外的最高领导——抓阄抓出来的。 有人曾告诉我,论资排辈是个好政策,我不信,现在我认为,抓阄也是个好政策,你最好相信。 抓阄抓出来的,谁也没话说,且防止走后台,告黑状、搞关系等等,好歹就是一抓,都能服气,实为中华传统厚黑学、稀泥学之瑰宝。 崇祯同志的首任内阁就此抓齐,总共九人,除之前已经在位的三个,后面六个全是抓的,包括后来被袁崇焕拖下水的钱龙锡同志,也是这次抓出来的。 这是明朝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内阁之一,具体都是谁就不说了,因为没过一年,除钱龙锡外,基本都下课了。 下课的原因不外务以下几种:被骂走,被挤走,被赶走,自己走。 不是不想干,实在是环境太恶劣,明朝这帮大臣都不省油,个个开足马力,谁当政,就把谁往死里骂,特别是言官,人送外号“抹布”:干净送别人,肮脏留自己,贴切。 但归根结底,还是这帮孙子欠教育,内阁大臣又比较软,好好说话,就是不听,首任内阁刚成立,就一拥而上,弹来骂去,当即干挺五个。 这下皇帝也不干了,你们把人赶走,是痛快了,老子找谁干活? 所以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崇祯决定,再抓几个。 吏部随即列出候选名单,准备抓阄。 在这份名单上,有十一个人,按说抓阄这事没谱,能不能入阁全看运气,但这一次,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有一个人,必定能够入阁。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钱谦益。 三国演义到了八十回后,猛人基本都死绝了,稍微有点名的,也就是姜维、刘禅之类的杂鱼。明末倒也凑合,还算名人辈出,特别是干仗的武将,什么袁崇焕、皇太极、张献忠、李自成,知名度都高。 文臣方面就差多了,到了明末,特别是崇祯年间,十几年里,文臣无数,光内阁大臣就换了五十个,都是肉包子打狗,就算研究历史的,估计也不认识,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钱谦益。 钱谦益,字受之,苏州常熟人,万历三十六年进士,名人,超级名人。 钱谦益之所以有名,很大原因在于,他有个更有名的老婆——柳如是。 关于这个人的是是非非,以后再说,至少在当时,他就很有名了。 因为他不但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且是东林党的领导。阉党倒台,东林上台,理所应当,朝廷里从上到下,基本都是东林党,现在领导要入阁,就是探囊取物。 所以连钱谦益自己都认为,抓阄只是程序问题,入阁只是时间问题,洗个澡,换件衣服,就准备换单位上班了。 可这世上,越是看上去没事的事,就越容易出事。 作弊 钱谦益入内阁,一般说来是没有对手的,而他最终没有入阁,是因为遇上了非一般的对手。 在崇祯十余年的统治中,总共用过五十个内阁大臣,鉴于皇帝难伺候,下属不好管,大部分都只干了几个月,就光荣下岗。 只有两个人,能够延续始终,把革命进行到底,这两个人,一个是周延儒,一个是温体仁。 虽然二位兄弟在历史上的名声差点(奸臣传),但要论业务能力和智商,实在无与伦比。 不幸的是,钱谦益的对手,就是这两位。 之所以要整钱谦益,不是因为他们也在吏部候选名单上,实际上,他们连海选都没入,第一轮干部考察就被刷下来了。 海选都没进,为什么要坑决赛选手呢? 因为实在太不像话了。 海选的时候,钱谦益的职务是礼部右侍郎,而周延儒是礼部左侍郎,温体仁是礼部尚书。 同一个部门,副部长入阁,部长连决赛都没进,岂有此理。 所以两个岂有此理的人,希望讨一个公道。 在后世的史书里,出于某种目的,温体仁和周延儒的归类都是奸臣,也就是坏人,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至少在当时,这两位坏人,都是弱势群体。 在当时的朝廷,东林党势力极大,内阁和六部,大都是东林派,所以钱谦益基本上算是个没人敢惹的狠角色。 但温部长和周副部长认为,让钱副部长就这么上去,实在太不公平,必须闹一闹。 于是,他们决定整理钱谦益的黑材料,经过不懈努力,他们找到了一个破绽,七年前的破绽。 七年前(天启元年) 作为浙江乡试的主考官,钱谦益来到浙江监考,考试、选拔、出榜,考试顺利完成。 几天后,他回到了北京,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顾其中上疏弹劾钱谦益,罪名,作弊。 批判应试教育的人曾说,今日之高考,即是古代之进士科举,罪大恶极。 我觉得这句话是不恰当的,因为客观地讲,高考上榜的人,换到明代,最多就是秀才,举人可以想想,进士可以做梦。 明代考完,如果没有意外,基本能有官做,且至少是处级(举人除外),高考考完,大学毕业,如果没有意外,且运气好点,基本能有工作。 明代的进士考试,每三年一次,每次录取名额,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现在高考,每年两次,每次录取名额…… 所以总体说来,明代的进士考试,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高考+公务员考试+高级公务员选拔。 只要考中,学历有了,工作有了,连级别都有了,如此好事,自然挤破头,怕挤破头,就要读书,读不过,就要作弊。 鉴于科举关系重大,明代规定,但凡作弊查实,是要掉脑袋的。但由于作弊前景太过美妙,所以作弊者层出不穷,作弊招数也推陈出新。由低到高,大致分为四种。 最初级的作弊方式,是夹带,所以明朝规定,进入考场时,每人只能携带笔墨,进考场就把门一锁,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考完才给开门。 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同学们开动脑筋,比如把毛笔凿空,里面塞上小抄,或是在砚台里面夹藏,更牛一点的,就找人在考场外看准地方,把答案绑在石头上扔进去,据说射箭进去的也有,面对新局面,朝廷规定,毛笔只能用空心笔杆,砚台不能太厚,考场内要派人巡逻等等。 这是基本技术,更高级一点的,是第二种方法:枪手代考,明朝的同学们趁着照相技术尚未发明,四处找人代考,当然朝廷不是吃素的,在准考证上,还加上了体貌特征描述,比如面白,无须,高个等等。 以上两项技术,都是常用技术,且好用,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所以流传至今,且发扬光大,今日之大学,继承前辈遗志者,大有人在。 但真正有钱,有办法的,用的是第三种方法——买考题。 考试最重要的,就是考题,只要知道考题,不愁考不上,所以出题的考官,都是重点对象。 但问题是,明代规定,知情人员如果卖题,基本是先下岗再处理,轻则坐牢,重责杀头,风险太大,而且明朝为了防止作弊,还额外规定,所有获知考题人员,必须住进考场,无论如何,不许外出。 所以在明朝,卖考题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虽然买不到考题,但天无绝人之路,有权有势的同学们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此招一出,必定上榜——买考官。 不过,这些考官并不是出题的考官,而是改题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题目并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只要能搞定改题的人,就能金榜题名。 但问题是,给钱固然容易,那么多卷子,怎么对上号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认名字,毕竟跟高考不同,考试的人就那么多,看到名字就录取。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从此以后,试卷开始封名,实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学们是不会甘心失败的,有的做记号,有的故意在考卷里增大字体,只为对改卷的考官说一句话:我就是给钱的那个! 这几招相当地有效,且难以禁止,送进去不少人,面对新形势朝廷不等不靠,经过仔细钻研,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 具体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齐后,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给考官,而是转给一个特别的人。 这个人并非官员,他收到考卷后,只干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写,然后送给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监督。 这招实在太狠,因为所有的考卷,是统一笔迹,统一形式,考官根本无从判断,且毫不影响考试成绩,可谓万无一失。 综上所述,作弊与反作弊的斗争是长期的,艰苦的,没有尽头的,同学们为了前途,虽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到明代,斗争达到了高潮。 高潮,就发生在天启元年的浙江。 在这次科举考试中,监考程序非常严密,并实行了统一抄写制度,按说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偏偏就出了问题。 因为有人破解了统一抄写制度。 虽然笔迹相同,试卷相同,但这个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体方法是,考生事前与考官预定密码,比如一首唐诗,或是几个字,故意写在试卷的开头,或是结尾,这样即使格式与字迹改变,依然能够辨别出考卷作者。 在这次考试中,有一个叫钱千秋的人,买到了密码。 密码是七个字——一朝平步上青云。按照约定,他只要将这七个字,写在每段话的末尾,就能平步青云,金榜题名。 事情非常顺利,考试结束,钱千秋录取。 这位钱同志也相当守规矩,录取之后,乖乖地给了钱,按说事情就该结了。 可是意外发生了。 因为这种事情,一个人是做不成的,必须是团伙作案,既然是团伙,就要分赃,既然分赃,就可能不匀,既然不匀,就可能闹事,既然闹事,就必定出事。 钱千秋同志的情况如上,由于卖密码给他的那帮人分赃不匀,某些心态不好的同志就把大家都给告了,于是事情败露,捅到了北京。 但这件事情说起来,跟钱谦益的关系似乎并不大,虽然他是考官,并没有直接证据证实,他就是卖密码的人,最多也就背个领导责任。 不巧的是,当时,他有一个仇人。 这个仇人的名字,叫做韩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钱谦益结仇,也是因为作弊。 十年前,举人钱谦益从家乡出发,前往北京参加会试,而韩敬,是他同科的同学。 在考场上,他们并未相识,但考试结束时,就认识了,以一种极为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试成绩出来前,钱谦益就准备好当状元了,因为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夹带,也不是买考官,甚至不是买密码,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买朝廷。 买考题、买考官都太小儿科了,既然横竖要买,还不如直接买通朝廷,让组织考试的人,给自己定个状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烦。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经通过熟人,买通了宫里能说得上话的几个太监,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后专门找出他的卷子,给个状元了事。 当然,办这种事,成本非常巨大,据说钱同志花了两万两白银,按今天的人民币算,大致是一千二百万。 能出得起这个价钱,还要作弊,可见作弊之诚意。 两万白银,买个官也行了,钱谦益出这个价,就是奔着状元名头去的,但他万没想到,还有个比他更有诚意的。 在考试前,韩敬也很自信,因为他也出了钱,且打了包票,必中状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后,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钱了。 可问题是,人找了钱出了,怎么能收钱不办事呢? 韩敬在朝廷里是有关系的,于是连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运气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没收过钱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觉得如此胡说八道的人,怎么还能考试,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紧,找回来再改成上榜就行。 韩敬同学毕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帮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来找去,竟然没找到,后来才知道,因为那位考官太讨厌他的卷子,直接就给扔废纸堆里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给淘回来。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个上榜进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韩敬同学对名次的感情实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 但名次已经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钱的(比如钱谦益),你要排第一,别人怎么办? 关键时刻,韩敬使出了绝招——加钱。 钱谦益找太监,出两万两,他找大太监,加价四万两,跟我斗,加死你! 四万两,大致是两千四百万人民币,出这个价钱,买个状元,无语。 更无语的,是钱谦益,出了这么多钱,都打了水飘,好在太监办事还比较地道,虽然没有状元,也给了个探花(第三名)。 花这么多钱,买个状元,并不是吃饱了撑的,要知道,状元不光能当官,还能名垂青史。自古以来,状元都是最高荣誉,且按规定,每次科举的录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国子监里供后代瞻仰(现在还有),状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几万两买个名垂青史,值了。 但钱谦益同志是不值的,虽说也是探花,但花了这么多钱,只买了个次品,心理极不平衡,跟韩敬同学就此结下梁子。 韩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虽然加了钱,买到了状元,却并不知道得罪钱谦益的后果。 因为钱同学虽然钱不够多,关系不够硬,却很能混,进朝廷后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分别叫做孙承宗、叶向高、杨涟、左光斗。 概括成一句话,他投了东林党。 万历末年,东林党是很有点能量的,而钱谦益也并不是个很大方的人,所以没过几年搞京察的时候,韩敬同志就因为业绩不好,被整走了。 背负血海深仇的韩敬同志,终于等到了现在的机会,他大肆宣扬,应该追究钱谦益的责任。 但是说来说去,毕竟只是领导责任,经过朝廷审查,钱千秋免去举人头衔,充军,主考官(包括钱谦益)罚三个月工资。 七年之后。 在周延儒和温体仁眼前的,并不是一起无足轻重的陈年旧案,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很多史书里,这都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段落,强大且无耻的温体仁和周延儒,组成了恶毒的同盟,坑害了无辜弱小的钱谦益。 我觉得,这个说法,如果倒转过来,是比较符合事实的。 首先,温体仁和周延儒无不无耻,还不好讲;钱谦益无辜,肯定不是。 温体仁之所以要整钱谦益,是个心态问题。 他是当年内阁首辅沈一贯的门生,钱谦益刚入伙的时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里混迹多年,威信很高,而且他还是礼部部长,专管钱谦益,居然还被抢了先,实在郁闷。 周延儒则不同,他是真吃亏了,且吃的就是钱谦益的亏。 其实原本推选入阁名单时,排在第一的,应该是周延儒,因为他状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钱谦益感觉此人威胁太大,怕干不过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书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挤了。 其次,在当时朝廷里,强大的那个,应该是钱谦益。他是东林党领袖,一呼百应,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温体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军奋战。 当时的真实情况大致如此。 形势很严峻,但同志们很勇敢,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温体仁、周延儒擦干眼泪,决定跟钱谦益玩命。 周延儒问温体仁,打算怎么干。 温体仁说,直接上疏弹劾钱谦益。 周延儒问,然后呢? 温体仁说,没有然后。 周延儒很生气,因为他认为,温体仁在拿他开涮,一封奏疏怎么可能干倒钱谦益呢? 温体仁没有回答。 周延儒告诉温体仁,先找几个人通通气,做些工作,搞好战前准备,别急着上疏。 第二天,温体仁上疏了。 就文笔而言,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内容是弹劾钱谦益主使作弊,也没玩什么写血书,沐浴更衣之类的花样,也没做工作,没找人,递上去就完了。 然后他告诉周延儒,必胜无疑。 周延儒认为,温体仁是疯了。 第十章 斗争技术 辩论 事情的发展,跟周延儒想得差不多,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崇祯也震惊了,决定召开御前会议,辩论此事。 辩论议题:浙江作弊案,钱谦益有无责任。 辩论双方: 正方,没有责任,辩论队成员:钱谦益、内阁大学士李标、钱龙锡、刑部尚书乔允升,吏部尚书王永光……(以下省略) 反方,有责任,辩论队成员:温体仁、周延儒(以下无省略)。 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辩论开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内,都认定温体仁必败无疑。 奇迹,就是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发生,却终究发生的事。 这场惊天逆转,从皇帝的提问开始: “你说钱谦益受贿,是真的吗?” 温体仁回答:是真的。 于是崇祯又问钱谦益: “温体仁说的话,是真的吗?” 钱谦益回答:不是。 辩论陈词就此结束,吵架开始。 温体仁先声夺人,说,钱千秋逃了,此案未结。 钱谦益说:查了,有案卷为证。 温体仁说:没有结案。 钱谦益说:结了。 刑部尚书乔允升出场。 乔允升说:结案了,有案卷。 温体仁吃了秤砣:没有结案。 吏部尚书王永光出场。 王永光说:结案了,我亲眼看过。 礼部给事中章允儒出场 章允儒说:结案了,我曾看过口供。 温体仁很顽强:没有结案! 崇祯做第一次案件总结: “都别废话了,把案卷拿来看!” 休会,休息十分钟。 再次开场,崇祯问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里? 王永光说: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场,回答:现在没有,原来看过。 温体仁骂: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伙,结党营私! 章允儒回骂:当年魏忠贤在位时,驱除忠良,也说结党营私! 崇祯大骂:胡说!殿前说话,竟敢如此胡扯!抓起来! 这句话的对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后,辩论继续。 温体仁发言:推举钱谦益,是结党营私! 吏部尚书王永光发言:推举内阁人选,出于公心,没有结党。 内阁大臣钱龙锡发言:没有结党。 内阁大臣李标发言:没有结党。 崇祯总结陈词:推举这样的人(指钱谦益),还说出于公心! 二次休会 再次开场,钱龙锡发言:钱谦益应离职,听候处理。 崇祯发言:我让你们推举人才,竟然推举这样的恶人,今后不如不推。 温体仁发言:满朝都是钱谦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让我告老还乡。 崇祯发言:你为国效力,不用走。 辩论结束,反方,温体仁获胜,逆转,就此完成。 史料记载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实则暗藏玄机。 这是一个圈套,是温体仁设计的完美圈套。 这个圈套分三个阶段,共三招。 第一招,开始辩论时,无论对方说什么,咬定,没有结案。 这个举动毫不明智,许多人被激怒,出来跟他对骂指责他 然而这正是温体仁的目的。 很快,奇迹就发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祯的天平向温体仁倾斜。 接下来,温体仁开始实施第二步——挑衅。 他直接攻击内阁,攻击所有大臣,说他们结党营私。 于是大家都怒了,纷纷出场,驳斥温体仁。 这也是温体仁的目的。 至此,崇祯认定,钱谦益与作弊案有关,应予罢免。 第三阶段开始,内阁的诸位大人终于意识到,今天输定了,所以主动提出,让钱谦益走人,温体仁同志随即使出最后一招——辞职。 当然,他是不会辞职的,但走到这一步,摆摆姿态还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温体仁没有魔法,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奇迹,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胜,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崇祯心底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名字,叫做结党。 温体仁老谋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里的所有人,都跟他对立,只要皇帝支持,就必胜无疑,而皇帝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结党。 崇祯登基以来,干掉了阉党,扶植了东林党,却没能消停,朝廷党争不断,干什么什么都不成,所以最恨结党。 换句话说,钱谦益有无作弊,并不重要,只要把他打成结党,就必定完蛋。 事实上,钱谦益确实是东林党的领袖,所以在辩论时,务必不断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来骂自己,都无所谓。 因为最后的决断者,只有一个。 当崇祯看到这一切时,他必定会认为,钱谦益的势力太大,结党营私,绝不可留。 这就是温体仁的诡计,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通过这个圈套,他骗过了崇祯,除掉了钱谦益,所有的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这场辩论的背后,真正的胜利者,是另一个人——崇祯。 其实温体仁的计谋,崇祯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时的朝廷,东林党实力很强,从内阁到言官,都是东林党,虽说就工作业绩而言,比阉党要强得多,但归根结底,也是个威胁,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现在既然温体仁跳出来,主动背上黑锅,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换几个人,阿猫阿狗都行,只要不是东林党,让你们明白,都是给老子打工的,老实干活! 当然明白人也不是没有,比如黄宗羲,就是这么想的,还写进了书里。 但搞倒了钱谦益,对温体仁而言,是纯粹的损人不利已,因为他老兄太过讨嫌,没人推举他,闹腾了半天,还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机会来了,机会的名字,叫袁崇焕。 画了一个圈,终于回到了原点。 之后的事,之前都讲了,袁督师很不幸,指挥出了点问题,本来没事,偏偏和钱龙锡拉上关系,就这么七搞八搞,自己进去了,钱龙锡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里,崇祯初年是很乱的,钱谦益、袁崇焕、钱龙锡、作弊、通敌、下课。 现在你应该明白,其实一点不乱,事实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只有两个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温体仁的利益,以及崇祯的利益。 钱谦益、袁崇焕、还有钱龙锡,都是利益的牺牲品。 而这个推论,有一个最好的例证,袁崇焕被杀掉后,钱龙锡按规定,也该干掉,死刑批了,连刑场都备好,家人都准备收尸了,崇祯突然下令:不杀了。 关于这件事,许多史书上都说,崇祯皇帝突然觉悟。 我觉得,持这种观点的人,确实应该去觉悟一下,其实意思很明白,教训教训你,跟你开个玩笑,临上刑场再拉下来,很有教育意义。 周延儒和温体仁终究还是成功了,崇祯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顺利入阁,几个月后,温体仁入阁。 温体仁入阁,是周延儒推荐的,因为崇祯最喜欢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还是很讲义气,毕竟当年全靠温兄在前面踩雷,差点被口水淹死,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拉兄弟一把,是应该的。 其实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温体仁都是能人,如果就这么干下去,也是不错的,毕竟他们都是恶人,且手下并非善茬,换个人,估计压不住阵。 但所谓患难兄弟,基本都有规律,拉兄弟一把后,就该踹兄弟一脚了。 最先开踹的,是温体仁。 钱龙锡被皇帝赦免后,第一个上门问候的,不是东林党,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来的目的,是邀功,什么皇上原本很生气,很愤怒,很想干掉你,但是关键时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面前帮你说了很多好话,你才终于脱险云云。 这种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行为,虽很无聊,却很有效,钱龙锡很感动,千恩万谢。 周延儒走了,第二个上门问候的来了,温体仁。 温体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发生了。 因为钱龙锡同志刚从鬼门关回来,且经周延儒忽悠,异常激动,温兄还没开口,钱龙锡就如同连珠炮般,把监狱风云,脱离苦海等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特别讲到皇帝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时,钱龙锡同志极为感激,眼泪哗哗地流着。 温体仁安静地听完,说了句话。 这句话彻底止住了钱龙锡的眼泪: “据我所知,其实皇上不怎么气愤。” 啥?不气愤?不气愤你邀什么功?混蛋! 所以钱龙锡气愤了。类似这种事情,自然有人去传,周延儒知道后,也很气愤——我拉你,你踹我? 温体仁这个人,史书上的评价,大都是八个字:表面温和,深不可测。 其实他跟周延儒的区别不大,只有一点:如果周延儒是坏人,他是更坏的坏人。 对他而言,敌人的名字是经常换的,之前是钱谦益,之后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这件事上,他是个很坚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等到了机会,因为周延儒犯了一个与钱谦益同样的错误——作弊。 崇祯四年,周延儒担任主考官,有一个考生跟他家有关系,就找到他,想走走后门,周考官很大方,给了个第一名。 应该说,对此类案件,崇祯一向是相当痛恨的,更巧的是,这事温体仁知道了,找了个人写黑材料,准备下点猛药,让周延儒下课。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钱谦益狡猾得多,听到风声,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问题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学水平。 他把这位考生的卷子,交给了崇祯。 应该说,这位作弊的同学还是有点水平的,崇祯看后,十分高兴,连连说好,周延儒趁机添把火,说打算把这份卷子评为第一,皇帝认为没有问题,就批了。 皇帝都过了,再找麻烦,就是找抽了,所以这事也就过了。 但温体仁这关,终究是过不去的。 崇祯年间的十七年里,一共用了五十个内阁大臣,特别是内阁首辅,基本只能干几个月,任期超过两年的,只有两个人。 第二名,周延儒,任期三年。 第一名,温体仁,任期八年。 温首辅能混这么久,只靠两个字,特别。 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折腾。 在此后的一年里,温体仁无怨无悔、锲而不舍地折腾着,他不断地找人黑周延儒,但皇帝实在很喜欢周首辅,虽屡败屡战,却屡战屡败,直到一年后,他知道了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最终搞定了千言万语都搞不定的周延儒。 全文如下: “余有回天之力,今上是羲皇上人。” 前半句很好懂,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 后半句很不好懂,却很要命。 今上,是指崇祯,所谓羲皇上人,具体是谁很难讲,反正是原始社会的某位皇帝,属于七十二帝之一,就不扯了,而他的主要特点,是不管事。 翻译过来,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皇上不管事。 这句话是周延儒说的,是跟别人聊天时说的,说时旁边还有人。 温体仁把这件事翻了出来,并找到了证人。 啥也别说了,下课吧。 周延儒终于走了,十年后,他还会再回来,不过,这未必是件好事。 朝廷就此进入温体仁时代。 按照传统观点,这是一个极其黑暗的时代,在无能的温体仁的带领下,明朝终于走向了不归路。 我的观点不太传统,因为我看到的史料告诉我,这并非事实。 温体仁能够当八年的内阁首辅,只有一个原因——他能够当八年的内阁首辅。 作为内阁首辅,温体仁具备以下条件:首先,他很精明强干,据说一件事情报上来,别人还在琢磨,他就想明白了,而且能很快做出反应,其次,他熟悉政务,而且效率极高,还善于整人(所以善于管人)。 最后,他不是个好人。当然,对朝廷官员而言,这一点在某些时候,绝对不是缺点。 估计很多人都想不到,这位温体仁还是个清官,不折不扣的清官,做了八年首辅,家里还穷得叮当响,从来不受贿,不贪污。 相对而言,流芳千古的钱谦益先生,就有点区别了,除了家产外,也很能挣钱(怎么来的就别说了),经常出没红灯区,六十多岁了,还娶了柳如是,明朝亡时,说要跳河殉国,脚趾头都还没下去,就缩了回来,说水冷,不跳了,就投降了清朝,清朝官员前来拜访,看过他家后,发出了同样的感叹:你家真有钱。 温体仁未必是奸臣,钱谦益未必是好人,不需要惊讶,历史往往跟你所想的并不一样。英雄可以写成懦夫,能臣可以写成奸臣,史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写。 温体仁的上任,对崇祯而言,不算是件坏事,就人品而言,他确实很卑劣,很无耻,且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但要镇住朝廷那帮大臣,也只能靠他了。 应该说,崇祯是有点想法的,毕竟他手中的,不是烂摊子,而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边关战乱,民不聊生,政治腐败,朝廷混乱,如此下去,只能收摊。 崇祯同志一直很担心,如果在他手里收摊,将来下去了,没脸见当年摆摊的朱重八(后来他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办到了)。 所以执政以来,他干了几件事,希望力挽狂澜。 第一件事,就是肃贪。 到崇祯时期,官员已经相当腐败,收钱办事,就算是好人了。对此,崇祯非常不满,决心肃贪。 问题在于,明朝官场,经过二百多年的磨砺,越来越光,越来越滑,潜规则、明规则,基本已经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章,大家都在里边混,就谈不上什么贪不贪了,所谓天下皆贪,即是天下无贪。 当然,偶尔也有个把人,是要突破规则,冒冒头的。 比如户部给事中韩一良,就是典型代表。 当崇祯下令整顿吏治时,他慷慨上书,直言污秽,而且还说得很详细,什么考试作弊内幕,买官卖官内幕,提成、陋规等等,为到达警醒世人的目的,他还坦白,自己身为言官,几个月之内,已经推掉了几百两银子的红包。 崇祯感动了,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有这样的人啊,感动之余,他决定在平台召开会议,召见韩一良及朝廷百官,并当众嘉奖提升。 皇帝很激动,后果很严重。 因为韩一良同志本非好鸟,也没有与贪污犯罪死磕到底的决心,只是打算骂几句出出气,没想到皇帝大人反应如此强烈,无奈,事都干了,只能硬着头皮去。 在平台,崇祯让人读了韩一良的奏疏,并交给百官传阅,大为赞赏,并叫出韩一良,提升他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原本只是七品,一转眼,就成了四品。 我研读历史,曾总结出一条恒久不变的规律——世上的事,从没有白给的。 韩一良同志还没高兴完,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此文甚好,希望科臣(指韩一良)能指出几个贪污的人,由皇帝惩处,以示惩戒。” 说话的人,是吏部尚书王永光。 王永光很不爽,自打听到这封奏疏,他就不爽了,因为他是吏部尚书,管理人事,说朝廷贪污成风,也就是说他管得不好,所以他决定教训韩一良同志。 这下韩御史抓瞎了,因为他没法开口。 自古以来,所谓集体负责,就是不负责,所以批评集体,就是不批评。韩御史本意,也就是批评集体,反正没有具体对象,没人冒头反驳,可以过过嘴瘾。 现在一定要你说出来,是谁贪污,是谁受贿,就不好玩了。 但崇祯似乎很有兴趣,当即把韩一良叫了出来,让他指名道姓。 韩一良想了半天,说,现在不能讲。 崇祯说,现在讲。 韩一良说,我写这封奏疏,都是泛指,不知道名字。 崇祯怒了:你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能写这封奏疏,胡扯!五天之内,把名字报来! 事儿大了,照这么搞,别说升官,能保住官就不错,韩一良回去了,在家抓狂了五天,憋得脸通红,终于憋出了一份奏疏。 很明显,韩一良是下了功夫的,因为在这份奏疏里,他依然没有说出名字,却列出了几种人的贪污行径,并希望有关部门严查。当然,他也知道,这样是不过了关的,就列出了几个人——已经被处理过的人。 反正处理过了,骂绝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紧。 这封极为滑头的奏疏送上去后,崇祯没说什么,只是下令在平台召集群臣,再次开会。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是很和谐的,崇祯同志对韩一良说,你文章里提到的那几个人,都已经处理了,就不必再提了。 然后,他又很和气地提到韩一良的奏疏,比如他曾经拒绝红包,达几百两之多的优秀事迹。 戏演完了,说正事: “是谁送钱给你的!说!” 韩一良同志懵了,但优秀的自律精神鼓舞了他,秉承着打死也不说的思想,到底也没说。 崇祯也很干脆,既然你不说,就不要干了,走人吧。 韩一良同志的升官事迹就此结束,御史没捞到,给事中丢了,回家。 然而最伤心的,并不是他,是崇祯。 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坦白,如此真诚,如此想干点事,怎么连句实话都换不到呢?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但要说他啥事都没干成,也不对,事实上,崇祯二年(1629),他就干过一件大事,且相当成功。 这年四月,刑部给事中刘懋上疏,请求清理驿站。 所谓驿站,就是招待所,著名的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王守仁先生,就曾经当过招待所的所长。 当然,王守仁同志干过的职务很多,这是最差的一个。因为在明代,驿站所长虽说是公务员,论级别,还不到九品,算是不入流,还要负责接待沿途官员,可谓人见人欺。 所以一直以来,驿站都没人管。 但到崇祯这段,驿站不管都不行了。 因为明代规定,驿站接待中央各级官员,由地方代管。 这句话不好理解,说白了,就是驿站管各级官员吃喝拉撒睡,但费用自负。 因为明代地方政府,并没有办公经费,必须自行解决,所以驿站看起来,级别不高,也没人管。 但驿站还是有油水的,因为毕竟是官方招待所,上面来个人没法接待,追究到底,还是地方官吃亏,所以每年地方花在驿站上的钱,数额也很多。 而且驿站还有个优势,不但有钱,且有政策——摊派。 只要有接待任务,就有名目,就能逼老百姓,上面来个人,招待所所长自然不会自己出钱请人吃饭,就找老百姓摊,你家有钱,就出钱,没钱?无所谓,你们要相信,只要是人,就有用处,什么挑夫、轿夫,都可以干。 其实根据规定,过往官员,如要使用驿站,必须是公务,且出示堪合(介绍信),否则,不得随便使用。 也就是说说。 到崇祯年间,驿站基本上就成了车站,按说堪合用完了,就要上交,但这事也没人管,所以许多人用了,都自己收起来,时不时出去旅游,都用一用,更缺德的,还把这玩意当礼物,送给亲朋好友,让大家都捞点实惠。 鉴于驿站好处如此之多,所以但凡过路官员,无论何等妖魔鬼怪,都是能住就住,不住也宰点钱,既不住也不宰的,至少也得找几个人抬轿子,顺便送一程。 比如我国最伟大的地理学家徐霞客,云游各地(驿站),拿着堪合四处转悠,绝对没少用。 刘懋建议,整顿驿站,不但可以节省成本,还能减轻地方负担。 但问题是,怎么整顿。 刘懋的方法很简单,一个字——裁。 裁减驿站,开除富余人员,减开支,严管介绍信,非紧急不得使用。 按照他的说法,只要执行这项措施,朝廷一年能省几十万两白银,且地方负担能大大减轻。 崇祯很高兴,同意了,并且雷厉风行地执行了。 一年之后,上报执行成果,裁减驿站二百余处,全国各省累计减少经费八十万两,成绩显著。 不久之后,刘懋就滚蛋了。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看上去是好事,实际上不是,比如这件事。 刘懋同志干这件事,基本是“损人不利己”,国家没有好处,地方经费节省了,也省不到老百姓头上,地方吃驿站的那帮人又吃了亏,要跟他拼命,闹来闹去折腾一年,啥都没有,只能走人。 崇祯同志很扫兴,好不容易干了件事,又干成这幅熊样,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反正驿站有没有无所谓,就这么着吧。 事实上,如果他知道刘懋改革的另一个后果,估计就不会让他走了,他会把刘懋留下来,然后,砍成两截。 因为汇报裁减业绩的人,少报了一件事:之所以减掉了八十余万两白银的经费,是因为裁掉驿站的同时,还裁掉了上万名驿卒。 崇祯二年(1629),按照规定,银川驿站被撤销,驿卒们统统走人。 一个驿卒无奈地离开了,这里已无容身之所,为了养活自己,他决定,去另找一份工作,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这个驿卒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第十一章 投降? 换句话说,崇祯上台以后,是很想干事的,但有的事,干了也白干,有的事,干了不如不干,朝廷就是这么个朝廷,大臣就是这帮大臣,没法干。 所以他很失落,很伤心,但更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因为上面这些事,最多是不能干,但下面的事情,是不能不干。 崇祯四年(1631),辽东总兵祖大寿急报:被围。 他被围的地方,叫做大凌河。 一年前,孙承宗接替了袁崇焕的位置,成为蓟辽总督。 虽然老头已经七十多了,但实在肯靠谱,上任不久,就再次巡视辽东,转了一圈,回来给崇祯打了个报告。 报告的主要内容是,关锦防线非常稳固,但锦州深入敌前,孤城难守,建议在锦州附近的大凌河筑城,扩大地盘,稳固锦州。 这个报告体现了孙承宗同志卓越的战略思想。七年前,他稳固山海关,恢复了宁远,稳固宁远,恢复了锦州,现在,他稳固锦州,是打算恢复广宁,照这么个搞法,估计是想稳固沈阳,恢复赫图阿拉,把皇太极赶进河里。 想法好,做得也很好,被派去砌城的,是总兵祖大寿、副总兵何可纲。 在袁崇焕死前,曾向朝廷举荐过三个人,分别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 他在举荐三人时,曾说过: “臣选此三人,愿与此三人共始终,若到期无果,愿杀此三人,然后自动请死。” 袁崇焕的意思是,我选了这几个人,工作任务要是完不成,我就先自相残杀,然后自杀。 这句话比较准,却也不太准。 因为袁崇焕还没死,赵率教就先死了。袁崇焕死的时候,祖大寿也没死,逃了。 现在,只剩下了祖大寿和何可纲,他们不会自杀,却将兑现这个诺言的最后一部分——自相残杀。 投降 带了一万多人,祖大寿跟何可纲去砌砖头了,砌到一半,皇太极来了。 皇太极之所以来,也是不能不来,因为当他发现明军在大凌河筑城时,就明白,孙老头又使坏了。 如果让明军在大凌河站住脚,锦州稳固,照孙承宗的风格,接下来必定是蚕食,慢慢地磨,今天占你十亩地,站住了,明天再来,还是十亩,玩死你。 所以,他亲率大军,前往大凌河,准备拆迁。 但祖大寿辛苦半年多,自然不让拆,早早收工,把人都撤了回来,准备当钉子户。 然而,当皇太极气喘吁吁地赶到大凌河城下时,却又不动手了。 他只是远远地扎营,然后在城下开始挖沟。 皇太极很卖力,在城下呆了一个多月,也不开打,只是围城挖沟,挖沟围城,经过不懈努力,竟然沿着大凌河城挖了个圈,此外,他还很有诚意地找来木头,围城修了一圈栅栏。 如此用功,只因害怕。 鉴于此前他在宁远、锦州吃过大亏,看见城头的大炮就哆嗦,所以决定,不攻城,只围城,等围得差不多了,再攻。 对于这一举动,祖大寿嗤之以鼻,并不害怕,事实上,得知围城后,他还派人在城头喊话: “我军粮草充足,足以支撑两年,你奈我何?” 皇太极听到了,并不生气,想了个很绝的回答,又派了个人去回话: “那就困你三年!” 所谓粮食支撑两年,自然是吹牛的,几天倒还成,而且祖大寿当时手下的部队,有一万多人,虽然皇太极的兵力是两万多,但以他的水平,守半个月没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指望——援军。 大凌河被围的消息传来后,孙承宗立刻开始组织援军,先派了几拨小部队,由吴襄带头,往大凌河奔,据说后来的著名人物吴三桂也在部队里。 可惜,这支部队刚到松山,就被打回去了。 皇太极早有准备,因为他的部队,攻城不在行,打野战没问题,反正这破楼拆定了,来几拨打几拨! 孙承宗也很硬,这城楼修定了,就是用人挤,也要挤进去! 崇祯四年(1631),最大规模的援军出发了。 这支援军由大将张春率领,共四万余人,奔袭大凌河,列阵迎敌。 大客户上门,皇太极自然亲自迎接,到阵前一看,傻眼了。 统帅张春是个不怎么出名,却有点水平的人,他千里迢迢赶到大凌河,却摆出防守的阵势,收缩兵力,广建营寨,然后架起大炮,等皇太极来打。 因为就双方军事实力而言,跟皇太极玩骑兵对砍,基本等于自杀。摆好阵势,准备大炮,还能打几天。 这是个极为英明的抉择,可惜,还不够。 战斗开始,皇太极派出精锐骑兵,以左右对进战术,攻击张春军两翼。 但张春同志很有水平,阵势摆的很好,大炮打得很准,几轮下来,后金军队损失惨重。 在战场上,英明是不够的,决定战争胜负的,是实力。 进攻失败后,皇太极拿出了他的实力——大炮。 由于之前被大炮打得太惨,皇太极决定,开发新技术,造大炮。 经过刻苦偷学,后金军造出了自己的大炮,共三十门,虽说质量如何不能保证,至少能响。 所以当巨大的轰鸣声从后金军队中传出时,张春竟然产生错觉,认为是自己的大炮炸膛,还派人去查,但残酷的事实告诉他,敌人已经马刀换炮了。 但张春认定,无论如何,都要顶住,他亲自上阵督战,希望稳住阵脚。 这个愿望落空了。 为保证此战必胜,张春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员猛将——吴襄。按原先的想法,吴将军是本地人,跟皇太极也打了不少仗,熟悉情况。 应该说,这个说法是很对的,吴襄到底了解情况,一看仗打成这样,立马就跑了。 这种搞法极其恶心,并直接导致了张春的溃败。 明朝四万援军就此覆灭,而城内的祖大寿,基本可以绝望了。 但绝望的祖大寿不打算放弃,他决定突围。 突围的地点,选在南城,据他观察,南城敌人最为薄弱。 按祖大寿的想法,能突出去最好,突不出去就回来,也就是试试。但他万没想到,这一试,竟然解决了一个贝勒。 几天后,祖大寿发动突围,与后金军发生激战。 围困南城的,是皇太极的哥哥莽古尔泰,此人属于大脑很稀缺,四肢很发达类型,故被称为后金第一猛将(粗人代名词),但这次,他遇上了更猛的祖大寿。 战斗非常激烈,祖大寿不愧为名将,带着城里的兵(并非关宁军)往死里冲,重创城南军队。 莽古尔泰感觉不对,便向皇太极请求援兵,但出乎意料的是,援兵竟然迟迟不到,莽古尔泰只能亲自督阵,用上所部全部兵力,才挡住了祖大寿的突围,损失极为惨重。 莽古尔泰在四大贝勒里,排行第三(皇太极第四),被弟弟忽悠了,实在是气不过,所以他立即找到皇太极,说自己损失过重,要求换防。 但皇太极压根不搭理他,莽古尔泰气不过,就把刀抽了出来,要砍皇太极,幸好被人拦住,才没出事。 搞笑的是,莽古尔泰同志回去后,居然怂了,且越想越怕,连夜都跑到皇太极那里承认错误。 皇太极倒也干脆,直接绑了关进牢房,不久后莽古尔泰就死了,死因不明。 这已经不是皇太极第一次耍诈了,他老人家虽然靠兄弟上台,却很信不过兄弟,按照他的想法,四大贝勒是没有必要的,只要一个就够了。 为达到这一目的,每到打硬仗时,他都故意安排兄弟上阵,所谓“打死敌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内乱”。 比如崇祯三年,他听说孙承宗出兵关内四城,明知敌人很猛,就派二贝勒阿敏出征,被打了个稀里哗啦回来,趁机撤了兄弟的职。 这次也差不多,如此说来,他大概还差祖大寿个人情。 但祖大寿的情况并未改变,他依然出不去,援军依然没法来,他依然不投降。 皇太极想招降祖大寿,很想,所以他费劲心机,先是往城里射箭,夹带信件,可是祖大寿的习惯很不好,总不回。 打了个把月,回信了。 这也是迫不得已,当初被围的时候,实在太过突然,按照明朝规定,军事部队执行任务时,身边只带三天干粮,现在都三十天了,吃什么? 吃人。 大凌河城里,除了一万多军队外,还有两万多民工,几千匹马。 还好,没有粮食,吃马也能活,过了几十天,马吃完了。 没办法,只能吃人了。 当兵的开始吃民工,而且很有组织性,今天吃几个,就杀几个,挑好人,组织起来杀掉,分吃。 杀掉的人除了肉吃完外,连骨头都没剩,收起来当柴禾烧,用人骨烤人肉,真正是物尽其用。 就是这样,也没有投降。 但祖大寿已经到极限了,这样下去,没被后金军打死,也被城里的兵给吃了。所以他开始跟皇太极联系。 联系的话题很简单,两个字——投降。 皇太极知道城里很困难,很缺粮食,但他并不知道,祖大寿很坚韧。 祖大寿根本不想投降,他只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但时间越来越长,援军却越来越少,于是,经过审慎地思考,祖大寿做出了一个抉择,脱离苦海的抉择。 他与皇太极的使者进行了会谈,表示愿意投降。 崇祯四年(1631),祖大寿召集众将,宣布决定,投降。 所有的人都赞成,只有一个人反对——何可纲。 袁崇焕没有看错人,何可纲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他严辞拒绝了祖大寿的提议,即使饿死,绝不投降! 袁崇焕也没有说错,他的魔咒最终应验了。 大家都投降,你不投降,就只有杀了你了。 祖大寿用行动,完成了袁崇焕诺言的最后部分:自相残杀。 他命令将拒不投降的何可纲推出城外,斩首示众。 何可纲死前,并不惊慌,也不愤怒,只有鄙视,对叛徒祖大寿的鄙视。或许在他看来,这是最后的解脱,他终究没有辜负袁崇焕的期望。 但他并不知道,坚持到底的人,并不只他一个,坚持的方式,除死外,还有其它方式,比死更痛苦的方式。 杀死何可纲后,祖大寿出城投降。 对于祖大寿同志,皇太极显示了最高程度的敬意,比对兄弟还客气,带着所有高级官员出营迎接,连跪拜礼都免了,拉进大营后,管吃管喝,吃完喝完又送土特产,安排休息。 祖大寿很感动,随即提出,希望为后金立功,并拟出了一个方案: 锦州的守将,都是自己的手下,虽然现在有巡抚丘禾嘉坐镇,但只要能潜入城内,召集部下,就能杀掉丘禾嘉,攻陷锦州。 皇太极同意了他的方案,给祖大寿凑了几百人,假装大凌河逃兵,护送他进入锦州,并派出多尔衮率领军队,隐藏在锦州附近,等待祖大寿的信号。 信号是炮声,按照约定,祖大寿如顺利入城,应于十一月二日放炮,第二天动手,杀掉丘禾嘉,如一切顺利,就鸣炮通知城外后金军,里应外合,攻克锦州。 两天后,在皇太极的注视下,祖大寿率领随从,出发前往锦州。 事情非常顺利,十一月一日,在后金军的暗中护送下,祖大寿顺利入城。 从某个角度看,皇太极是个生意人。 其实他并不相信祖大寿,所以劝降又放走,还客客气气地请客送礼,只是希望得到更大的回报。 十一月二日,当他听到锦州城内传来炮声时,他终于放心了,祖大寿传出入城信号,这次生意不会亏本了。 但是第二天,他没有听到炮声,很明显,祖大寿还没有动手。 第三天,也没有炮声。 就在他极度怀疑之刻,却收到了祖大寿的密信。 这封信是祖大寿从城中送出的,大致内容是说,由于出发仓促,且锦州军队很多,身边的人又少,暂时无法动手,过两天再说。 既然如此,就多等两天。 两天,没信。 又两天,还没信。 到第三个两天,终于有信了。 皇太极又收到了祖大寿的信,写得相当客气,首先感谢皇太极同志的耐心等待,然后诉苦,说锦州城内防布森严,难以动手,希望皇太极继续等着,估计到来年,就能办这事了。 被人涮了。 其实从开始,祖大寿就没打算投降,堂堂大明总兵,怎么能投降呢? 但不投降就出不去,所以他决定,投个降,先出去。 但是何可纲反对。 此时,祖大寿有两种选择,第一,当着大家告诉何可纲,我们不是投降,是忽悠皇太极的,等出去后,我们就找个机会跑路,回家洗了睡。 但这么干,难保不被人举报,保密起见最好别讲。且何可纲本是个二杆子,要死就死,投降就投降,投什么假降? 第二;杀了他。 只能这样。 于是何可纲死去了,祖大寿活下来,为了同一个目标。 事实上,祖大寿回到锦州后,啥都没干,就说自己跑回来了,继续一心一意地镇守锦州,坚决打击皇太极。 但刚涮完人家,就不认账,实在太过缺德,所以他在十一月二日的时候,还是按约定放了几炮,就当是给皇太极同志留个纪念,说声拜拜。 至于送信解释情况,说自己暂时无法下手,倒也并非客气,实在是没办法,因为他的许多部下和亲属,还在皇太极那边,自己跑了,还不客气客气,就扯淡了。所以这几封信的意思也很明确,就是说我虽然骗了你,但你也消消气,别把事情做绝,将来没准还能合作。 当然,关于这件事,也有争议说祖大寿同志不是诈降,是真降,只不过回锦州后人手不足没法下手,所以才没干。 这种说法是不太靠谱的,因为很快,他就接受了锦州防务,镇守锦州,要多少人手有多少人手,也没干。 袁崇焕终究没有看错人。 但这件事情最奇特的地方,既不是祖大寿忽悠,也不是皇太极被忽悠,而是崇祯。 锦州守将,巡抚丘禾嘉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虽然祖大寿没说实话,但他已多方查证,确认了祖大寿的投降,并且写成了报告,上报崇祯。 奇怪的是,报告送上去了,崇祯也看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压根就没理这事,依然委任祖大寿镇守锦州。 在这世上混,大家都不容易,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吧。 最倒霉的反倒是孙承宗,他开始砌墙的时候,很多人就不服气,现在墙没砌好,就给人拆了,还收拾了施工队,于是又是一片口水铺天盖地而来,孙承宗比较识趣,一个月后就辞职走人了。 历经三朝风云,关宁防线的构架者,袁崇焕、祖大寿的提拔者,忠诚的爱国者,力挽狂澜的伟大战略家孙承宗,结束了。 但这并不是他的终点,七年之后,他将在另一个舞台上,演出他人生最辉煌的一刻,以最壮烈的方式。 意外的意外 大凌河失陷了,皇太极走了,孙承宗也走了,这就是崇祯四年大凌河之战的结果。 但还有一个结果,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也没有料到的。 而这个结果的出现,和袁崇焕同志有莫大的关系。 袁崇焕杀掉毛文龙后,皮岛的局势很稳定,过了一年,就开始闹事。 闹事的根本原因,还是毛文龙,因为这位兄弟太有才能,以致于他在岛上的时候,大肆招兵,不但招汉人,还招满人。 毕竟不管汉人满人,都认钱,而且满人作战勇猛,更好用,加上毛文龙会忽悠,越招越多,许多关外的人还专程坐船来参军,到最后竟然有上千人。 但毛文龙死后,继任的人能力差点,没法控制局面,就兵变了,先是士兵互砍,然后是将领互砍,最后总兵黄龙专程带兵上岛,才算把事镇住。 但这件事一闹,许多人都不想在岛上呆了,其中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孔有德和耿仲明。 但到底去哪里,还是个问题,这二位仁兄都是山东人,原先还是矿工,出来闯关东,现在闯不下去,一合计,还是回老家。 当然,回去挖矿是不能的,既然是兵油子,还是当兵合算,找来找去,听说登莱巡抚孙元化那里缺人,就去了。 孙元化,明代伟大的科学家,徐光启的学友,特长是炸药学、弹道学,简而言之,是搞大炮的。 据说这人不但精通物理、化学,还懂葡萄牙语,当年还上过葡萄牙火炮培训班,属于放炮专家。 当时他正跟葡萄牙人搞科学试验(造大炮),手下缺人,孔有德带人跑过来,十分之高兴,当即就把人给收编了。 其实孙先生虽说致力于科学研究,也曾打过仗,之前还曾当过宁远副使,给袁崇焕答打过工,也见过世面。 可惜,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 他并不知道,所谓孔有德、耿仲明,属于有奶便是娘型,是典型的兵油子,给钱就开工,不给钱就打老板,招这么俩员工,只好认倒霉。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这两位矿工兄弟还是很听话的,也服管,估计换了老板,也想好好干两天。 然而意外发生了。 祖大寿在大凌河筑城,被人围攻,朝廷四处调援兵,孙元化归孙承宗管,孙承宗找他要兵,他就把孔有德派去了。 孔有德很听命,立马就出发,前去拯救祖大寿。 走到半路,意外的意外发生了。 因为此时已经是十月份(阴历),天开始下雪,孔有德估计是走得急了点,不知是粮食没带够,还是当兵的想开小灶,反正是几个人私自到老百姓家打猎,把人家里的鸡给吃了。 吃完了,被人发现了。 吃了就吃了吧,并非什么大事,大不了赔几只。 可问题是,当地的老百姓比较彪悍,且没说赔鸡,把人抓住以后,先修理了一顿,打得很惨。 消息传上去,当即炸锅,孔有德怒了,这还了得,后金军老子都没怕过,怕老百姓?二话不说,索性抢你娘的。 问题是,抢完了怎么办,毕竟大明是法制社会,犯了法,是要杀头的,所以孔有德破罐子破摔,反了。 孔有德同志原本是挖矿的,也没什么政治目标,更不打算替天行道,但既然反了,替天抢一把还是要的。 他带领部队,开始沿路抢劫。 此时,得到消息的孙元化急得不行,连忙找来山东巡抚余大成商量对策,谈来谈去,谈出一个结果——招安。 想出这么个招,原因在于他们认定,孔有德的反叛是出于误会,只要把他拉回来,安慰安慰,没准再给几只鸡,就能解决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如果追究起来,黑锅就背定了,趁着现在事情还不大,瞒报情况拉人回来,还能保住官位,所以不能动武,只能招安。 事实证明,瞒报注定是要穿帮的。 孙元化派出使者,找到孔有德,告诉他,赶紧归队投降,否则就什么什么。 孔有德很害怕,当即表示愿意投降,前往登州接受整编。 孙元化很满意,坐在城里等着孔有德,几天后,孔有德顺利到达登州,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城。 孙元化同志毕竟是知识分子,他并不知道,像孔有德这种兵油子,本没有道德观念,算是无赖,而能镇得住他的,也只有更无赖的无赖,比如毛文龙。 而孙专家最多也就是个技术员,对孔有德而言,不欺负是白不欺负。 还好守军反应快,立即出城迎敌。 但就战斗力而言,双方差距实在太大,登州城里的部队,平时最多也就打打土匪,跟从皮岛来的孔有德相比,只能算仪仗。 所以没过多久,部队就被孔有德军击溃,退回城内。 虽然失利,但大体还算不错,因为登州城有大炮,据城坚守,应该没有问题。 可惜孙元化同志疏忽了极为重要的一点——他忘记了一个人:耿仲明。 耿仲明还在城内,作为孔有德的铁杆、老乡、战友兼同事,如果不拉兄弟一把,是不地道的。 耿仲明很地道,所以他连夜打开了城门,放孔有德进城,登州沦陷了。 孙元化很有点骨气,听说叛军入城,就准备自杀,但手慢了点,导致自杀未遂,被俘。 孔有德到底是混社会的,讲点江湖道义,没有杀孙元化,只是把他扣作人质,同时,他又致信山东巡抚余大成,要求和谈。 好在余大成还比较清醒,知道事情闹大了,当即上报朝廷,登州失陷。 崇祯大怒,搞这么大的事,现在才来汇报,干什么吃的! 他马上下令,免去孙元化,余大成的职务,委派谢涟为信任登莱巡抚,接替孙元化,平定叛乱。 很快,孔有德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明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但他对孙元化似乎很有感情,到这份上,都没动他一根指头,竟然给放了。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难得干了件好事,也能把孙专家害死。 因为这事从头到尾,孙专家的责任太大,所以孙元化千里迢迢投奔朝廷后,就被朝廷逮了,送到京城,审讯完毕,竟然判了死刑,拉出去砍了。 现在的孔有德很麻烦,他虽然占据了登州,但也就是个县城,且还在明朝腹地,上天没路,下地没门,渡海没船,基本是歇菜了。 但非常难得,孔有德同志很乐观,他非但没有走,还干起了大买卖,找来了当年的同事李九成、耿仲明,陈友时,还拉上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并广泛招募各地犯罪分子,扩编军队。 更搞笑的是,他们还组织政府,开始封官,封到一半,发现没有官印,还专门抓了几个刻印章的,帮他们刻印,很有点过日子的意思。 当然,他们在百忙之中,没有忘记自己的主业——抢劫,原先只抢个把县,现在牛了,统筹抢劫,分兵几路,从登州开始,沿着山东半岛去抢,搞得民不聊生。 崇祯决定解决问题。 但新任巡抚谢涟刚到任,就发现,在围剿孔有德之前,他必须先突围。 孔有德同志手下这帮兵,打后金军,只能算是凑合,但打关内这帮人,实在是绰绰有余,谢涟到达莱州之后,就被围了。 但孔有德攻城的水平明显是差点,双方陷入僵持,你进不来,我出不去。 朝廷倒真急眼了,听说新到的巡抚又被围住,立即增兵,两万多人,直奔莱州。 孔有德听说朝廷援兵到了,也不含糊,加班加点地攻城,现炒现卖,拉出了登州城里的大炮,猛轰城头,竟然轰死了新到任的山东巡抚(谢涟是登莱巡抚)。 谢涟虽说打仗没谱,还是比较硬的,死撑,等援兵来。 他等来的不是援兵,而是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 围城的孔有德派出了使者,交给他一封信,信中表示,希望谢大人开恩,愿意投降。 听明白了,不是要谢大人投降,而是要谢大人接受投降。 这是个比较搞笑的事,深陷重围还没投降,包围的人倒要投降了,鬼才信。 谢涟信了,因为形势摆在眼前,朝廷援兵即刻就到,孔有德是聪明人,投降是他仅存选择。 他决定亲自出城,接受投降。 谢大人到底还是知识分子,他不知道,孔有德同志虽然是个聪明人,却是个聪明的坏人,从他反叛那天起,就没打算回头。 时候到了,孔有德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亲自在城门迎接。谢巡抚很受感动,带着几个随从出城受降。 为示庄重,他还去找莱州总兵,让他一起出城。 总兵不去。 不但不去,还劝谢巡抚,最好别去。 跟谢涟不同,这位总兵,是从基层干起来的,比较了解兵油子的特点,认定有诈,坚持不去。 保住莱州,就此一举。 接下来的过程很有戏剧性,谢涟出城后,受到了孔有德的热情接待,手下纷纷上前,亲密地围住了谢巡抚,把他直接拉倒了大营。 一进去,就变脸了。 孔有德的打算是,先把谢巡抚绑起来,当作人质,然后又把随同的一个知府拉到城下,逼他传话,让里面的人投降。 这位知府表示配合,到城下,让喊话,就真喊了: “我死后,你们要好好守城!(汝等固守)” 按常规,此时发生的事情,应该是贼兵极其愤怒,残忍地杀害了知府大人。 但事情并非如此,因为知府大人固然有种,但更有种的,是那位不肯出城的总兵。 他听说巡抚被人劫了,知府在下面喊话,二话不说,就让人装炮弹,看准敌人密集地区,开炮。 敌人的密集地,也就是知府大人所在地,几炮打下去,叛军死伤惨重,知府大人也在其中,壮烈捐躯。 虽然巡抚够傻,好在知府够硬,总兵够狠,莱州终究守住。 但孔有德还是溜了,赶在援军到来之前。 这么闹下去,就没完了,崇祯随即下令,出狠招,调兵。 照目前情况看,要收拾这帮人,随便找人没有效果,要整,就必须恶整。 所以,他调来了两个猛人。 第一个,新任山东巡抚朱大典,浙江金华人,文官出身,但此人性格坚毅,饱读兵书,很有军事才能。 但更猛的,是第二个。 此时的山东半岛,基本算孔有德主管,巡抚的工作,他基本都干,想怎么来怎么来,看样子是打算定居了。 而且此时他的手下,已经有四五万人,且很有战斗经验,对付一般部队,绰绰有余。 所以派来打他的,是特种部队。 崇祯五年(1632)七月,明军先锋抵达莱州近郊,与孔有德军相遇,大败之。 孔有德很不服气,决定亲自出马,在沙河附近布下阵势,迎战明军。 他迎战的,是明军先锋,明军先锋,是关宁铁骑,统领关宁铁骑的,是吴三桂。 第二人,吴三桂也。 虽然按年龄推算,此时的吴三桂,还不到二十,但已经很猛,只要开战就往前冲,连他爹都没法管,对付孔有德之流,是比较合适的。 战斗的进程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杀鸡焉用牛刀。 关宁铁骑的战斗力,已经讲过了,这么多年来,能跟皇太极打几场的,也就这支部队。 而孔有德的军队,虽然也在辽东转悠,但基本算是游击队,逢年过节跟毛文龙出来打黑枪,实在没法比。 反映在战斗力上,效果非常明显。 孔有德的军队一触击溃,被吴三桂赶着跑了几十里,死了近万人,才算成功逃走。 原本孔有德的战术,是围城打援,围着莱州,援军来一个打一个。 但这批援军实在太狠,别说打援,城都别围了,立马就撤。 莱州成功解围,但吴三桂的使命并未结束,他接下来的目标,是登州。 被彻底打怕的孔有德退回登州,在那里,他纠集了耿仲明、李九成、毛承禄的所有军力,共计三万余人固守城池,他坚信,必定能够守住。 其实朱大典也这么想,倒不是孔有德那三万人太多,而是因为登州城太厚。 登州,是明代重要的军事基地,往宁远、锦州送粮食,大都由此地起航,所以防御极其坚固。 更要命的是,后来孙元化来了,这位兄弟是搞大炮的,所以他修城墙的时候,是按炮弹破坏力来算。 换句话说,平常的城墙,也就能抗凿子凿,而登州的城墙,是能扛大炮的,抗击打能力很强。 更麻烦的是,孙巡抚是搞理科的,比较较真,把城墙修得贼厚且不说,还充分利用了地形,把登州城扩建到海边,还专门开了个门,即使在城内支持不住,只要打开此门,就能立刻乘船溜号,万无一失。 所以朱大典很担心,凭借目前手中的兵力,如果要硬攻,没准一年半载还打不下来。 按朱大典的想法,这是一场持久战,所以他筹集了三个月的粮食,准备在登州城过年。 到了登州,就后悔了,不用三个月,三天就行。 孔有德到底还是文化低,对于登州城的技术含量,完全无知。听说明军到来,跟耿仲明一商量,认为如果龟缩城内,太过认怂,索性出城迎战,以示顽抗到底之决心。 这个决心,只维持了一天。 率军出城作战的,是跟孔有德共同叛乱的李九成,他威风凛凛地列队出城,摆好阵势,随即,就被干掉了。 明军出战的,依然是关宁铁骑,来去如风,管你什么阵势不阵势,就怕你没出来,出来就好办,骑兵反复冲锋,见人就打,叛军四散奔逃,鉴于李九成站在队伍最前面(最威风),所以最快被干掉,没跑掉的全数被歼。 此时城里的叛军,还有上万人,但孔有德明显对手下缺乏信心,晚上找耿仲明,毛承禄谈话,经过短时间磋商,决定跑路。 说跑就跑,三个人带着部分手下、家属、沿路抢劫成果,连夜坐船,从海边跑了。 按孔有德的想法,跑他个冷不防,这里这帮傻人不知道,还能顶会,为自己争取跑路时间。 然而意外发生了,他过高估计了自己手下的道德水准,毕竟谁都不傻,孔有德刚跑,消息就传了出去,而类似孔有德这类黑社会团伙,只要打掉领头的,剩下的人用扫把都能干掉。 于是还没等城外明军动手,城里就先乱了,登州城门洞开,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跳海的跳海,朱大典随即率军进城,收复登州。 事情算是结了,但孔有德这帮人在山东乱搞了半年,不抓回来修理修理太不像话,所以将领们纷纷提议,要率军追击孔有德。 但朱大典没有同意。 不同意出兵,是因为不需要出兵。 逃到海上的孔有德很得意,虽说登州丢了,但半年来东西也没少抢,地主当不成,还能当财主。 得意到半路,遇上个人,消停了。 他遇上的这个人,名叫黄龙。 孔有德跟黄龙算是老熟人,因为黄龙曾经当过皮岛总兵,还管过孔有德。 孔有德怕的人比较少,而黄龙就属于少数派之一,孔有德之所以投孙元化,就是因为黄龙太厉害,在他手下太难混。 在最不想见人的地方,最不想见人的时候,遇上了最不想见的人,孔有德很伤心。 老领导黄龙见到了老部下孔有德,倒也没客气,上去就打,孔先生当即被打懵,部下伤亡过半,连他的亲人都没幸免(他抢劫是带家属的),纷纷堕海而亡。 但最不幸的还不是他,而是毛承禄。 这位仁兄先是老爹(毛文龙)被杀,朝廷给了个官,也不好好干,被孔有德拉下水搞叛乱,落到这般地步,而关键时刻,孔有德不负众望,毅然抛弃了这位老上级的公子,把他丢给了黄龙。 而孔有德和耿仲明不愧干过海盗,虽说打海战差点,但逃命还凑合,拼死杀出血路,保住了性命。 毛承禄就不行了,被抓住后送到了京城,被人千刀万剐。 黄龙的战役基本上彻底摧毁了叛军,孔有德和耿仲明逃上岸的时候,已经是光杆司令了。山东叛乱就此结束。 这次叛乱历时半年,破坏很大,而最关键的是,叛乱造成了两个极为重要的结果——足以影响历史的结果。 第一个是坏结果:鉴于生意赔得太大,既没钱,也没人了,回本都回不了,孔有德、耿仲明经过短时间思想斗争,决定去当汉奸,投靠皇太极。 其实这两个人投降,倒也没什么,关键在于他们曾在孙元化手下混过,对火炮技术比较了解,且由于一贯打劫,却在海上被人给劫了,很是气愤,不顾知识产权,无私地把技术转让给了皇太极,从此火炮部队成为了后金的固定组成部分,虽说孔有德、耿仲明文化不高,学得不地道,造出来的大炮准头也差点,但好歹是弄出来了。 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辛苦折腾半年,弄回来的本钱,连同家属,都被明军赶进海里喂鱼,亏了老本,所以全心全意给后金打工,向明朝复仇。 一年后,他们找到了复仇的机会。 除锦州、宁远外,明朝在关外的重要据点,大都是海岛,这些海岛有重兵驻守,时不时出来打个游击,是后金的心腹大患,其中实力最强的守岛人,叫做尚可喜。 之前我说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是山东老乡,且全都是挖矿的,现在孔有德决定改行挖人,劝降尚可喜。 一边是国家利益,民族大义,一边是老乡、老同事,尚可喜毫不为难地做出了抉择——当汉奸。 当英雄很累,当汉奸很轻松。 第二个是好结果,经过这件事,崇祯清楚地认识到,关内的军队,是很废的,关外的军队,是很强的,所以有什么麻烦事,可以找关外军队解决(比如打农民军)。 后记 本来没想写,但还是写一个吧,毕竟那么多字都写了。 记得前段时间,去央视《面对面》访谈,主持人问我,书写完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其实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很多次,高兴、兴奋、沮丧,什么都有可能。 但当这刻来到的时候,我只感觉没有感觉。 不是矫情。 怎么说呢,因为我始终觉得写这玩意,是个小得没法再小的事。然而很快有人告诉我,你的书在畅销排行榜蹲了几天、几月、几年,然后是几十万册、几百万册,直到某天,某位仁兄很是激动地对我说,改革开放三十年,这本书的发行量,可以排进前十五名。 有意思吗?说实话,有点意思。 雷打不动的,还有媒体——报纸、期刊、杂志、电视台,从时尚到社会,从休闲到时局,从中央到地方,从中国到外国,借用某位同志的话,连宠物杂志都上门找你。平均一天几个访问,问的问题,也大致雷同,翻来覆去,总也是那么几个问题,每天都要背几遍,像我这么乏味的人,谁愿意跟我聊?那都是交差,我明白。 外型土得掉渣,也硬拽上若干电视讲坛,讲一些相当通俗,相当大众,相当是人就能听明白的所谓历史(类似故事会),当然,该问的还得问下去,还讲的可能还得讲下去。 这个没意思。没意思,也得接着混。 我始终觉得,我是个很平凡的人,扔人堆里就找不着,放在通缉令上,估计都没人能记住,到现在还这么觉得,今天被人记住了,明天就会被人忘记,今天很多人知道,明天就不知道,所以所谓后记,所谓感想,所谓获奖感言之类的无聊的、乱扯的、自欺欺人的、胡说八道的,都休息吧。 那么接下来,说点有必要说的话。 首先,是感谢,非常之感谢。 记得马未都同志有次对我说,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喜欢你的理由。因为你成名太早,成名太盛,太过年轻,人家不喜欢你,那是有道理的,所以无论人家怎么讨厌你,怎么逗你,你都得认,你该认。 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无所谓。 但让我感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应该还是喜欢我的,一直以来,我都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帮助,没有你们,我撑不到今天,谢谢你们,非常真诚地谢谢你们。 谢谢。 然后是心得,如果要问我,有个什么成功心得,处世原则,我觉得,只有一点,老实做人,勤奋写书,无它。 几年来,我每天都写,没有一天敢于疏忽,不惹事,不闹事,即使所谓盛名之下,我也从未懈怠,有人让我写文章推荐商品,推荐什么就送什么,还有的希望我做点广告,费用可以到六位数,顺手就挣。 我没有理会。因为我不是商人。 出版商亲自算给我听,由于我坚持把未出版部分免费发表,因此每年带来的版税损失,可以达到七位数,这还不包括盗版,以及各种未经许可的文本。 我依然坚持,因为我相信,这是个自由的时代,每个人有看与不看的自由,也有买和不买的自由,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强迫。 这是我的处世原则,我始终坚持,或许很多人认为这么干很吃亏,但结果,相信你已经看到。 好的,还有历史,既然写了历史,还要说说对历史的看法。 就剩几句了,虚的就算了,来点实在的吧。 很多人问,为什么看历史,很多人回答,以史为鉴。 现在我来告诉你,以史为鉴,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发现,其实历史没有变化,技术变了,衣服变了,饮食变了,这都是外壳,里面什么都没变化,还是几千年前那一套,转来转去,该犯的错误还是要犯,该杀的人还是要杀,岳飞会死,袁崇焕会死,再过一千年,还是会死。 所有发生的,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能超越历史的人,才叫以史为鉴,然而我们终究不能超越,因为我们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然而终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点,不能改的,叫做弱点。 顺便说下,能超越历史的人,还是有的,我们管这种人,叫做圣人。 以上的话,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没看懂的,就当是说疯话。 最后,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因为看得历史比较多,所以我这个人比较有历史感,当然,这是文明的说法,粗点讲,就是悲观。 这并非开玩笑,我本人虽然经常幽默幽默,但对很多事情都很悲观,因为我经常看历史(就好比很多人看电视剧一样),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只有悲剧结局,无一例外。 每一个人,他的飞黄腾达和他的没落,对他本人而言,是几十年,而对我而言,只有几页,前一页他很牛,后一页就怂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但我坚持幽默,是因为我明白,无论这个世界有多绝望,你自己都要充满希望 人生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很短暂,事实上,有时候,它很漫长,特别是对苦难中的人,漫长得想死。 但我坚持,无论有多绝望,无论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好,很强大。 这句话,不是在满怀希望光明时说的,很绝望、很无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时候,说这句话。 要坚信,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因为你还活着,活着,就要继续前进。 曾经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解那么多你不应该了解的东西,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六七十岁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说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话剧的田沁鑫导演说,我是上辈子看了太多书,憋屈死了,这辈子来写。 我没话说。 还会不会写?应该会,感觉还能写,还写得出来,毕竟还很年轻,离退休尚早,尚能饭。 继续写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最后送一首食指的诗给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讲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二十多岁写,写完还是二十多岁,有趣。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作者:当年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