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 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 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 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 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裡面花木 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台榭。假山真水 ,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 春賞燕遊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鬥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 ;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 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 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 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 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漁藻 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着眾婦人,或攜手遊芳徑之中,或鬥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 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 ,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 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 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 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 ,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 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 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 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 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 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 “賊短命,人聽着,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 ,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 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才撇了敬濟,上樓去了。 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 ,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 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 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 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 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 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 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 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 ”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裡等的到 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麼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 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 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 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 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里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 ,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 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 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 ,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着,不消兩日,管情穩[扌日][扌日]教你笑一 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夠了小 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 隨。此系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 只有金蓮在卷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 收傢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 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 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 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 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 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着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 鞋兒。頭上銀絲[髟狄]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着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 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着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 ,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 哺在他口裡,然後縴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 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 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 麵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 ,彼此調笑,曲盡“於飛”。
西門慶乘着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 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 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 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麼?我見他且 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着,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 出他。你說他低着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 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幹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 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 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 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 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 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 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 鋪子裡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耳吉]聒着算帳,查算本錢 。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裡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 ,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 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 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 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椿藥 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 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 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 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范。你不認范,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 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甚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 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 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 不富。想着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 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 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 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 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 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 ,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 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 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 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 ?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 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 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 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 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散開, 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 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 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 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 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 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 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 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 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 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 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 ,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 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 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 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着實打。”當下三、四 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 差兩個公人,拿着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 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 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甚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 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 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 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 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布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 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 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卷棚下,管待 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 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着銀子,自行耍錢 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歹帶]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 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 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兩腿疼 ,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 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 趕着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着 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 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着,藥 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 里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 ,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 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 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 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 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 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 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 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玳安 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着叫小的吃 了兩鍾,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 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 ,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 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 ,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說,甚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玳 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着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 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 里,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 事。”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 來幫扶天福兒,着人搬傢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 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 ,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 。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着先來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轎。把房子交與馮 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卷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 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 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坐 着,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 ,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 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着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 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 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 。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 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 “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 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 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吊頸懸 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着,嚇慌了 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 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 吐了一口清涎,方才甦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 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 ,惹他心中不惱麼?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 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着碗裡,看着鍋里。 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 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 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 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 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着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 ,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着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 ?”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 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 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着他上個吊兒我 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 李瓶兒捏着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着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 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着。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 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着婦人罵道:“ 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 不曾把人坑了,你甚麼緣故,流那[毛必]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 看着你上個吊兒我瞧!”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 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 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 着。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 婦人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着,從頭至尾問婦人:“我 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 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 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 。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 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 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吊在麴糊 盆內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 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 ,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着你許多東西。你 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 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 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 ,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 “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 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 誰強?”婦人道:“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 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 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 ,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 ”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 ,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麼碟兒天來 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 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幫閒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 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着 ,止春梅一人在院子裡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着燈 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 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 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着,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 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 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 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 ,一處說話,等着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 ,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 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着 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 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 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着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 ,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腳,方說:“他哭着對俺爹 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 。”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 。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 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毛必]聲浪顙,我 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 肉兒,正經使着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幹辦了要去, 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着鹽擔子走── 好個閒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 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着,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 ”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 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才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 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着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 。”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箇教他脫了衣裳跪着 ,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着衣 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 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着,只見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盒,逕往李瓶兒 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干恁勾當兒,雲端里老鼠──天生 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 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 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 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 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 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 呼。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 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 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着 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 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 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 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髟狄]髻,重九兩。因問西 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髟狄]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髟狄 ]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髟狄]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 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 ,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 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 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西 門慶道:“我知道了。”袖着[髟狄]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髟朋 ]着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 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 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着說道:“我 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 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麼,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 我回來說。”說着,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裡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 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裡就掏,掏出一頂金 絲[髟狄]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髟狄]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 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 道:“這[髟狄]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這[髟狄]髻重九兩, 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 :“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 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 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 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 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着。你不替我打將來,我 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髟狄]髻,笑着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 。”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 小,要打着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髟狄]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 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只管胡說!”說着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 尋不着。只見平安來掀帘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着哩 。”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 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 “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 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 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 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 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 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 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 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 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 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 道,順情說好話,干直惹人嫌。我當初說着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 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着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 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 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裡歇,明日也推在院裡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 了家裡來,端的好在院裡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 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兒!你不理 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隨我去,你每不 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 ,迎春抱着銀湯瓶,繡春拿着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 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 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 ,都為你來!俺每剛才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 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 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 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 。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着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 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 發,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 “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 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 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 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 :“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里媽媽拜千佛,昨日 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 這話麼?”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 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干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 ?”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 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 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 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 輪着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 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 子裡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 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卷棚內吃了茶 ,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 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 雲里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 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着清吹。 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 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 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 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麼兒來? 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 ”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着拜見錢在這裡,不白 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 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 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 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 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 。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着玳安踢兩腳,笑道:“好 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杆。”把眾人 、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着,把眼只看着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 ,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 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 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 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雲愛][雲逮],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 袖羅袍,下着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着碧玉女帶,腕上籠着金壓袖。胸前纓 落繽紛,裙邊環佩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 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女亘]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 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着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 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 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 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 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 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 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 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只怕勞動着,倒 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 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着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 禮,盒子盛着,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 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甚麼?”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月娘叫 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 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 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着要來勸你 ,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痴人畏婦, 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 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 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 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着,月娘 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 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 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 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 瓶兒房裡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 兒合氣。對着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 ,與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 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 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 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 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 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 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 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 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 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着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 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 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託了。常言道:有兒靠兒 ,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敬濟說道:“兒 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 。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 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 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伙兒綿里之針 ,肉里之刺。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 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雲密布,又 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 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着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 ”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着他,你不去 ,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 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里掌着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 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來晚了,多 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 ,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 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 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 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 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裡,瞞着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 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 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 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 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 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 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着 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 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家門窗戶 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采 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斗 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 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 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只是氣 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 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 家。正是:
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目錄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賄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第十回 義士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第十六回 西門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鑑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