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詞曰: 昔日窮奢極麗,今日殘山剩水。 拋離宮院陟崔嵬,問團 誰?昔日皇恩獨眷,今日人心都變。冰山消盡玉環捐,悔從前。 調寄“添字昭君怨” 自古賢君相與賢妃後,無不謹身修德,克儉克勤,上體天心,下合人意,所以能防患於患未作之先,轉禍於福將至之日,庶幾四方可以無慮,萬民因而得所。如其不然,為上者驕奢淫佚,不知敬天勸民;而極惡庸劣之臣,與那估寵恃勢、敗檢喪節的嬪妃戚婉,擅作威福,只徇一己之私,不顧國家之事,以致天怒人怨,干戈頓起,地方失守,宗社幾傾。彼賣國權臣,以及蠱惑君心的女子小人固終不免於誅戮,然萬民已受其塗炭,天子且至於蒙塵。到那時,方咨嗟嘆悼,追悔前非,則亦何益之有哉!卻說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遂至全軍覆沒,主帥遭殃。潼關失陷,於是河東、華陰、馮詡、上洛等處,守將都棄城而走。唐朝制度,各邊鎮每三十里設立一煙墩,每日黃昏時分,放煙一炬,接遞至京,以報平安,謂之平安火。那時平安火三夜不至,玄宗心甚惶惑。忽飛馬連報,說哥舒翰喪師失地,賊兵乘勝而進,勢不可當。玄宗大驚,立即召集廷臣商議。 楊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之誤,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當早戰,以乘賊之無備;只因戰之不早,使賊轉生狡謀,墮彼之計。”同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敵而敗,悔已無及;為今之計,宜速征諸道兵入援,更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京城。”翰林承旨秦國楨道:“還須速敕郭子儀、李光弼等,急移兵以御賊入京之路。”楊國忠卻只沉吟不語。玄宗問:“宰相之見若何?”國忠奏道:“徵兵御賊,督兵守城,固皆要著;但潼關既陷,長安危甚,賊勢方張,漸逼京師,外兵未能遽集,所謂遠水難救近火。以臣愚見,莫如車駕暫幸西蜀,先使聖躬安穩,不為賊氛所侵擾,然後徐待外兵之至,乃為萬全之策。”玄宗聞奏,未及開言,只見翰林承旨秦國楨出班奏道:“逆賊犯順,勢雖猖披,然豈能敵天朝兵力。即今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張巡等,皆屢戰屢勝。近又報東平太守吳王抵義師,屢次殺賊甚多。聞安祿山塘罵其黨嚴莊、高尚說:‘汝前日勸我反以為計出萬全,今我屢為官軍所逼,萬全何在?’高、嚴二賊無言可對。祿山欲殺之,左右勸解而止。是賊氣已挫,行當珍滅。今我兵潼關之敗,失在違眾議而催出戰,非盡哥舒翰之罪也。若外兵雲集,恢復有期;奈何以一敗之故,遽思奔避?大駕一行,京都孰守?獨不為宗廟社稷計乎?幸蜀之?,臣愚以為不可。”玄宗傳諭,在延諸臣各抒所見,諸臣都唯唯莫對,但回奏道:“容臣等赴中書共議良策覆旨。”玄宗悶悶不悅,隨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楊國忠為何忽有幸蜀之說?卻原來他向曾為劍南節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徑。前日一聞祿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營儲蓄於蜀中,以備緩急,故今倡議幸蜀,圖自便耳。正是: 只因自己營三窟,強欲君王駐六飛。 當下國忠見眾論不一,上意未決,相道:“前日天子又欲親征,又欲禪位,多虧我姊妹們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得他們去聳才妙。”遂乘間打從便門來到虢國夫人府中,相與密議其事。那時虢國夫人,正從宮中宴會出來,同韓國夫人各歸私第。每家一隊,隊著五色衣,車仗儀從,燈火輝煌,相映如百花之煥發,正在那裡下輦,步到廳堂。恰好國忠慌慌張張的來到,口中只連聲道:“急走為上!急走為上!”虢國夫人忙問:“有何急事?”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至,為今之計,莫如勸聖駕速幸蜀中。我們有家業在彼,到那裡可不失富貴,爭奈眾論紛壇,聖意不決,須得你姊妹急入宮去,與貴妃一同勸駕為妙。若更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齏粉矣!”虢國夫人聞言着了慌,把家中這樁怪事,且丟過一邊,急約了韓國夫人,一齊入宮。見了楊妃,密將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個同見玄宗,力勸早早幸蜀。你一句,我一言,繼以涕泣,不由玄宗不從。遂密召國忠入宮共議。國忠又極言幸蜀之便,且云:“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必至遲延誤事。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面竟起駕西行。”玄宗依言,遂下詔親征,以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將軍,命內官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又特命龍武?軍陳元禮,整敕護駕軍士,給與錢帛,選閒廄馬千餘匹備用,總不使外人知道。是日玄宗密移駐北內。 至次日黎明,獨與楊妃姊妹、皇太子並在宮中的皇於、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元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之時,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苹同行。楊妃止之道:“車駕宜先發,餘人不妨另日徐進。”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孫王妃,隨駕同行。楊國忠道:“若如此,則遲延時日,且外人都知其事了。不如大駕先行,徐降密旨,召赴行在可也。”於是玄宗遂行。梅妃與諸王孫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從。車駕既行,人猶未知。百官猶入朝,宮門尚閉,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及宮門一啟,宮人亂出,嬪妃奔竄,喧傳聖駕不知何往,中外擾攘。秦國模、秦國楨料玄宗必然幸蜀,飛騎追隨。其餘官員士庶,四出逃避。小民爭入宮禁及官宦之家,盜取財寶,或竟騎驢上殿。公子王孫,有一時無可逃避者,號泣於路旁。後來杜工部曾有《哀王孫》詩云: 長安城頭白頭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間啄大屋,屋底達 官走避胡。金鞭斷折大將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魚青珊瑚, 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 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豺 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 須。昨夜春鳳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 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厘面請雪恥, 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且說玄宗倉猝西幸,駕過左藏,只見有許多軍役,手中各執草把在那裡伺候。玄宗停車問其故,楊國忠奏道:“左藏積財甚多,一時不能載去,將來恐為賊所得,臣意欲盡焚之,無為賊守。”玄宗揪然道:“喊來若無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與之,勿重困吾民。”遂叱退軍役,驅車前進。才過了便橋,國忠即使人焚橋,以防追者。玄宗聞之,咄嗟道:“百姓各欲避賊求生,奈何絕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軍士速往撲滅之。後人謂玄宗於患難奔走之時,有此二美事,所以後來得仍歸故鄉,終享壽考。正是: 三言星退舍,天意原易回。倉猝不忘民,庶幾國脈培。 玄宗駕至咸陽望賢宮,地方官員俱先逃避,日已晌午,猶未進食。百姓或獻糲飯,雜以麥豆;王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玄宗厚酬其值,好言尉勞,百姓多哭失聲,玄宗亦揮淚不止。眾百姓中有個白髮老翁,姓郭名從謹,涕泣進言道:“安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當時有赴闕若言其反者,陛上輒殺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輿播遷。所以古聖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也。猶記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然頻歲以來,諸臣皆以言為諱,唯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顏面訴語乎?”玄宗頓足嗟嘆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無及。”溫言謝遣之。從行軍士乏食,聽其散往各莊村覓食。是夜宿金城館驛,甚是不堪。 次日,駕臨至馬嵬驛,將士飢疲,都懷憤怒。適河源軍使王思禮從潼關奔至,玄宗方知哥舒翰被擒。因即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令即赴鎮收集散卒,以候東討。思禮臨行,密語陳元禮道:“楊國忠召亂起釁,罪大惡極,人人痛恨,仆曾勸哥舒翰將軍上表,請殺之,借其不從我言。今將軍何不撲殺此賊,以快眾心?”陳元禮道:“吾正有此意。”遂與東宮內侍李輔國商議,正欲密啟太子。恰值有吐蕃使者二十餘人,因來議和好,隨駕而行。這一日遮楊國忠馬前,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回答,陳元禮即大呼:“楊國忠交通番使謀反,我等何不殺反賊!”於是眾軍一齊鼓譟起來。國忠大駭,急策馬奔避。眾軍蜂擁而前,兵刃亂下,登時砍倒,屠割肢體,頃刻而盡。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楊暄。正是: 任是冰山高萬丈,不難一旦付東流。 國忠才被殺,湊巧韓國夫人乘車而至,眾軍一齊上前,也將韓國夫人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斐徽並國忠的妻子幼兒,都逃至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着,也都被誅戮。正是: 昔年演掃眉,今日血污頸。可憐天子姨,卒難保首領。恨不如 沐猴,幼化潛蹤影。 玄宗當日聞楊國忠為眾軍所殺,急出至驛門,用好言安慰眾軍,令各收隊。眾軍只是喧鬧擾攘,圍住驛門不散。玄宗傳問:“爾等為何還不散?”眾軍譁然道:“反賊雖殺,賊根猶在,何敢便散?”陳元禮奏道:“眾人之意,以國忠既誅,貴妃不宜復侍至尊,伏候聖斷。”玄宗驚訝失色道:“妃子深居宮中,國忠即謀反,與他何干?”高力士奏道:“貴妃誠無罪,但眾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猶在帝左右,豈能自安。願皇爺深思之,將士安則聖躬方萬安。”玄宗默然點頭,轉步回驛,不忍入行宮,只於驛旁小巷中,倚仗垂首而立。京兆司錄韋愕,即韋見素之子,那時正侍立於側,乃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間,願陛下割恩忍憂,以寧國家。”玄宗乃步入行宮,見了貴妃,一字也說不出口,但撫之而哭;門外嘩聲愈甚。高力士道:“事宜速決。”玄宗攜着貴妃,出至驛道北牆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別矣!”楊妃亦涕泣嗚咽道:“願陛下保重,妾負罪良多,死無所恨,乞容禮佛而死。”玄宗哭道:“願仗佛力,使妃子善地受生。”回顧高力士:“汝可引至佛堂善處之。”說罷,大哭而入。楊妃上佛堂禮佛畢,高力士奉上羅巾,促令自縊於佛堂前一果樹下,年三十有八,時天寶十五載六月也。噫,此正白樂天《長恨歌》中所?: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 門百餘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屆馬前死。 後人題詠馬嵬坡甚多,惟杜真卿一詩極佳。詩云: 楊柳依依水拍堤,春城茅屋燕爭飛。海棠正好東風惡,狼藉殘 紅襯馬蹄。 楊妃既死,高力士即出驛門,對眾宣言道:“妃子楊氏,已奉聖旨賜死了!”眾軍還未肯信,高力士奉諭將楊妃之屍,用繡衾覆於榻上,置之驛庭中,敕陳元禮率領眾軍將入視。元禮揭其半衾抬其首,以示眾人,於是眾人知其果死,都免甲釋胄頓首呼萬歲而出。玄宗命高力士速具棺殮,草草的葬之於西郊之外,道北坎下。才葬畢,適南方進荔枝到來。玄宗觸物思人,放聲大哭,即命以荔枝祭於家前。張祐有詩云: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 到馬嵬坡。 玄宗回顧謂高力士道:“妃子向常有異夢,今日應矣!”力士道:“貴妃何夢,老奴未知。”玄宗道:“妃子曾說來,夢與朕同游驪山,至興元驛對食。後院忽火發,倉猝出走,回望驛門中,樹木俱為烈焰;俄有二龍至,朕跨白龍,其行甚速;妃子跨黑龍,其行甚遲。左右無人,惟見一蓬頭黑面之物,狀如鬼魅,自云:是此峰之神,承上帝之命,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後。依然而覺,明日即聞漁陽叛信。如今想起來,與朕游驪山,驪者離也,方食火發,失食之兆;火為兵像,驛木俱焚,驛與易同,加木於旁楊字也。朕跨白龍,西行之像,妃子跨黑龍,幽陰之像。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鬼字。益州牧蠶元後,牧蠶所以致絲,益旁加絲,縊字也,正縊死於馬嵬之兆。”高力士道:“夢兆不祥,誠如聖諭。老奴猶記昔年遇一術士李遐周,彼曾詠一詩云:‘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彼說此詩所言應在後日,由今思之,燕市一句,指祿山之叛;函關句謂哥舒翰之敗。山下鬼乃嵬字,即馬嵬驛也;貴妃小字玉環,今日老奴奉以羅巾自縊,所謂環上系羅衣也。定數如此,聖上宜自寬,不必過於傷情。”正說間,陳元禮人奏,請旨約飭軍隊起行。玄宗傳諭即行。時樂工張野狐在側,玄宗揮淚向他說道:“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正是: 好景不堪愁里看,偶然觸目更傷情。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凶 詞曰: 西土忽來大駕,朔方頓耀前星。共言人事隨天意,急難豈忘 親? 獨恨輕拋骨肉,致教並受囗囗。權奸女寵多貽禍,不止自 家門。 調寄“烏夜啼” 國家當太平有道之時,朝廷之上,既能君君臣臣,則宮闈之間,自然父父子子。由是從一本之親,推而至於九族之眾,凡屬天潢,無不安享尊榮,共被一人惇敘之德。流及既衰,為君者不能正其身,為臣者專務惑其主,因而內寵太甚,外寇滋生。一旦變起倉猝,遂至流離播遷,猶幸天命未改,人心未去,天子雖不免蒙塵,儲君卻已得踐柞;然而事勢已成,倉皇內禪,畢竟授者不能正其終,受者不能正其始。何況勢當危迫,匆匆出奔,宗廟社稷,都不復顧。其所顧戀不舍者,惟是一二劈幸之人,其餘骨肉之戚,俱棄之如遺,遂使王孫公子,都至飄零,玉葉金枝,悉遭賊戕。如唐朝天寶末年之事,真思之痛心,言之發指者也。且說玄宗駕至馬嵬,眾將誅殺楊國忠及韓、貌二夫人,玄宗沒奈何,只得把楊妃賜死,陳元禮方才約飭眾軍,請旨啟行。眾人以楊國忠部下將吏,俱在蜀中,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意在入蜀,卻又恐拂眾人之意,只顧低頭沉吟,不即明言所向。韋愕奏道:“太原河隴,俱非駐蹕之地。若還京師,必須有御賊之備。今士馬甚少,未易為計;以臣愚見,不如且至扶風,徐圖進止。”玄宗聞言首肯,命以此意傳諭眾人,眾皆從命,即日從馬嵬發駕起行。及臨行之時,有許多百姓?老,遮道挽留,紛紛擾攘,都道:“宮闕是陛下家居,陵寢是陛下墳墓,今日舍此,將欲何往?”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面宣諭,一面前行,百姓卻越聚得多了。 玄宗乃命太子於車駕之後,諭止眾百姓。於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道:“皇爺既不肯留駕,我等願率子弟,從太子東向去破賊,保守長安。”太子道:“至尊冒險而行,我為子者,豈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道:“若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為之主?”太子道:“爾等眾百姓即欲留我,奈何尚未面辭,亦須還白至尊,更稟進止。”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了,不得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淑、建寧王亻炎,俱乘馬隨後。此二王都是極有智勇的,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乃前執太子之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若從至尊入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人情既高,豈能複合,他日雖欲復至此,不可得矣!為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之併力東對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掃除官禁,以迎至尊,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此豈非孝之大者?何必徒事區區溫情定省之文,為兒女子之慕戀乎?”廣平王亦從旁贊言道:“人心不可失,亻炎之言甚善,願殿下審思之。”東宮侍衛李輔國至皇太子馬前,叩首請留。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乃使廣平王亻叔,馳馬往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方勢轡停車,以待太子,久不見至,正欲使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之狀。玄宗道:“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使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為人心不可失耳!今人心屬太子,是朕之幸也。”遂命將後軍二干人,及飛龍廄馬匹,分與太子,且傳諭將士云:“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直善輔之。”又傳語太子道:“西北諸部落,吾撫之素厚,今必得其用,汝勉圖之,吾即當傳位於汝也。”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道:“太子已奉詔留後撫安爾等。”於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適。李輔國道:“日已晏矣,此地非可久駐,今眾意將欲往何處?”眾皆莫對。建寧王道:“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度使,彼處將吏,歲時致啟,亻炎略識其姓名;今河隴之眾多敗降於賊,其父兄於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志。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彼,此人乃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往就之,徐圖大舉。賊初入長安,未暇徇地,乘此急行,乃為上策。”眾皆以為然,遂向朔方一路而行。至渭水之濱,遇着潼關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及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揖,乃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者,都涕泣而返。太子至新平,連夜馳三百?里,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百而已。正是: 從來太子堪監國,若使行軍號撫軍。此日流離國難守,無軍可 撫愧儲君。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至歧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飢疲,都潛懷去就之志,流言頻興,語多不遜。陳元禮不能挾制,玄宗甚以為憂。秦國楨奏道:“眾心洶洶之際,非可以威驅勢迫,當以情意感動之。”玄宗然其說。適成都守臣貢常例春彩十萬餘匹至扶風,玄宗命陳列於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披猖,不得不暫避其鋒。卿等倉猝從行,不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心甚愧之。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卿等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人輩,勉力前往。今日與卿等別,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幸好自愛,無煩相念也。”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亦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貳。”玄宗亦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猶回顧眾人道:“去留聽卿,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後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不知感?”於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盡數給賞於軍士,流言自此頓息。正是: 三軍一時忽欲變,誰說威尊命必賤?不用勢迫與刑驅,仁心入 人心可轉。 軍心既定,玄宗即於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捻,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於駕前為引道,即入蜀境。路過一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道:“此名萬里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首道:“一行僧之言驗矣,朕可無憂矣!”你道什麼一行僧之言?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曆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嘗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發嘆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虞方好。”因問一行道:“朕得終無禍患否?”一行道:“陛下遊行萬里,聖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只道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里。因想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聖壽無疆,可知朕躬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道:“朕可無憂矣!”正是: 萬里橋名應遠遊,神僧妙語好推求。幸然聖壽還無量,珍重前 途可免憂。 當下玄宗催趲軍士前行,不則一日,來至成都駐蹕;其殿宇宮室,與一切供御之物,雖都草創,不甚齊整。卻喜山川險峻,城郭完固,賊氛已遠,且暫安居。只是眼前少了一個最寵愛的人,想起前日馬嵬驛之事,時時悲嘆。高力士再三寬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俱上表請亟為討賊之計。玄宗降詔,以皇太子分總節制,然都不即使出鎮,特敕永王磷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以少府西監竇紹為之傅。以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即日同赴江陵坐鎮。又詔以太子充天下兵馬大元帥,領朔方、河北、平盧節度都使,收復長安、雒陽。 那知此詔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為天子了。你道如何便正位為天子?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迎,以衣糧奉獻,至平涼閱監牧馬,得幾萬匹。又召募得勇士三千餘人,軍勢稍振。時有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池判官李涵等五人,相與謀議道:“太子今在平涼,然平涼散地,非屯兵之所。靈武地方,兵食完富,若迎請太子至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謀議即定,李涵上箋於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栗帛軍需之數以獻。杜鴻漸、崔漪親至平涼,面啟太子道:“朔方乃天下勁兵之處,今吐蕃請和,回給內附,四方郡縣俱堅守拒賊,以俟興復。殿下若治兵於靈武,移檄四方,收攬忠義,按轡長驅,逆喊不足屠也。臣等已使魏少游、盧簡金,在彼葺治宮室,整備資糧,端候殿下駕幸。”廣平王、建寧王,俱以兩人之言為然,於是太子遂率眾至靈武駐紮。 過了數日,適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為御史中丞,因至靈武參謁太子,乃與杜鴻漸等定議,上太子箋,請遵大駕發馬嵬時欲即傳位之命,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許道:“至尊方馳驅途道,我何得擅襲尊位?”裴冕等奏道:“將士皆關中人,豈不日夜思歸?其所以不憚崎嶇,遠涉沙塞者,亦冀攀龍附鳳,以建尺寸之功耳,若殿下守經而不達權,使人心一朝離散,大勛不可復集矣!願即勉徇眾情,為社稷計。”太子猶未許允,箋凡五上,方准所奏。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皇帝,即改本年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俱加官進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為元帥的詔到了。肅宗那時方知玄宗車駕已駐曄蜀中,隨即遣使齎表入蜀,將即位之事奏聞。玄宗覽表喜道:“吾兒應天順人,吾更何憂?”遂下詔:“自今章奏,俱改稱太上皇。軍國重事,行請皇帝旨,仍奏聞朕。俟克復兩京之後,朕不預事矣。”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資玉冊玉璽赴靈武傳位。且諭諸臣不必復命,即留行在,聽新君任用。肅宗涕泣拜領冊寶,供奉於別殿,未敢即受。正是: 寶位已先即,寶冊然後傳。授受原非誤,只差在後先。 後來宋儒多以肅宗未奉父命,遽自稱尊,謂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說便這等說,但危急存亡之時,欲維繫人心,不得已而出此。況玄宗屢欲內禪傳位之說,已曾宣之於口。今日肅宗靈武即位之事,只說恪遵前命,理猶可恕。篡叛之說,似乎太過。若論他差處,在即位之後,寵嬖張良娣,當軍務倥傯之際,與之博戲取樂,此真可笑耳。正是: 若能不以位為樂,便是真心幹蠱人。 然雖如此,即位可也,本年便改元,是真無父矣;若使此時鄴侯李泌早在左右,必不令其至此。後人有詩嘆云: 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 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閒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西狩,太子北行,那些時為何沒有賊兵來追襲?原來安祿山,不意車駕即出,戒約潼關軍士勿得輕進。賊將崔乾祐頓兵觀望,及軍駕已出數日之後,祿山聞報,方遣其部將孫孝哲,督兵入京。賊眾既入京城,見左藏充盈,便爭取財寶,日夜縱酒為樂,一面遣人往雒陽報捷,專候祿山到來。因此無暇遣兵追襲,所以車駕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無阻虞,此亦天意也。正是: 左藏不焚留餌賊,道教今日免追兵。 祿山至長安,聞馬嵬兵變,殺了楊國忠,又聞楊妃賜死了,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卻如何又害我阿環姊妹?我此來正欲與他們歡聚,今已絕望,此恨怎消!”又想起其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一發忿怒。乃命孫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及駙馬郡馬等國戚,盡行殺戮。又命將宗室男婦,被殺者悉刳去其心,以祭安慶宗。祿山親臨設祭,那日於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劊子聚集眾屍,方待動手剖心。說也奇怪,一霎時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颳去,城垛兒上插着。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盡被雷火焚燒。祿山大懼,向天叩頭請罪,於是不敢設祭,命將眾屍一一埋葬。正是: 治亂雖由天意,兇殘大拂天心。不意雷霆警戒,這番慘痛難 禁。 看官聽說,前日玄宗出奔時,原要與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楊國忠諫阻而止。今日眾人盡遭屠戮,皆國忠害之也,此賊真死有餘辜矣。正是: 一言遺大害,萬剮不蔽辜。 當日眾屍雖免剖心之慘,然幾祿山平日所怨惡之人,都被殺戮,還道:“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日若在此,定當殺之!”又凡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殺戮。朝官從駕而出者,其家眷在京,亦都被殺。只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俱先期遠避,未遭其害。內侍邊令誠投降,以六宮鎖鑰奉獻祿山,遣人遍搜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苹的宮畔,獲一腐敗女人之屍,便錯認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天幸梅妃不曾被賊人搜去,上皇歸後,因得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子愴惶被難之時,猶懷嫉妒,諫阻天子,不使梅妃同行。那知馬嵬變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後人有詩云: 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 初空妒忌。 祿山下令,凡在京官員,有不即來投順者,悉皆處死。於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土自)等,俱降於賊。那張均、張(土自),乃燕國公張說之子也。張(土自)又尚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受國恩,名臣後裔,不意敗壞家聲,一至於此! 父爵燕國公,子事偽燕帝。辱沒燕世家,可稱難兄弟。 祿山以陳希烈、張(土自)為相,仍以崔光遠為京兆尹,其餘朝士朝授以偽官,其勢甚熾。然賊將俱粗猛貪暴,全無遠略。既克長安,志得意滿,縱酒婪財,無復西出之意。祿山亦心戀范陽與東京,不喜居西京。正是: 貪殘戀土賊人態,妄竊燕皇聖武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詞曰: 談忠說義人都會,臨難卻通融。梨園子弟,偏能殉節,莫賤伶 工。 伶工殉節,孤臣悲感,哭向蒼穹。吟詩寫恨,一言一淚,直 達宸聰。 調寄“青衫濕” 自古忠臣義士,都是天生就這副忠肝義膽,原不論貴賤的。盡有身為尊官,世享厚祿,平日間說到忠義二字,卻也侃侃鑿鑿,及至臨大節,當危難,便把這兩個字撇過一邊了,只要全軀保家,避禍求福,於是甘心從逆,反顏事仇。自己明知今日所為,必致罵名萬載,遺臭萬年,也顧不得。偏有那位非高品,人非清流,主上平日不過以徘優言之,即使他當患難之際,貪生怕死,背主降賊,人也只說此輩何知忠義,不足深責。不道他到感恩知報,當傷心慘目之際,獨能激起忠肝義膽,不避刀鋸斧鉞,罵賊而死。遂使當時身被拘國的孤臣,聞其事而含哀,興感形之筆墨,詠成詩詞。不但為死者傳名於後世,且為己身免禍於他年。可見忠義之事,不論貴賤,正唯踐者,而能盡忠義,愈足以感動人心。卻說安祿山雖然僭號稱尊,占奪了許多地方,東西兩京都被他竊據。卻原只是亂賊行徑,並無深謀大略。一心只戀着范陽故土,喜居東京,不樂居西京。既入長安,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即以兵衛送赴范陽,其府庫中的金銀幣帛,與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輦去范陽藏貯。又下令要梨園子弟,與教坊諸樂工,都如向日一般的承應,敢有隱避不出者,即行斬首。其苑廄中所有馴像舞馬等物,不許失散,都要照舊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聽說,原來當初天寶年間,上皇注意聲色。每有大宴集,先設太常雅樂,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諸樂工,俱於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於堂下立而奏技。雅樂奏罷,繼以鼓吹番樂,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或時命宮女,各穿新奇麗艷之衣,出至當筵清歌妙舞。其任載樂器往來者,有山車陸船制度,俱極其工巧。更可異者,每至宴酣之際,命御苑掌像的像奴,引馴像入場。以鼻擎杯,跪於御前上壽,都是平日教習在那裡的,又嘗教習舞馬數十匹,每當奏樂之時,命掌廄的圉人,牽馬到庭前。那些馬一聞樂聲,便都昂首頓足,迴翔旋轉的舞將起來,卻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奏。宋儒徐節孝先生曾有舞馬詩云: 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迷。繡榻盡容騏驥足,錦衣渾 蓋渥窪泥。 才敲畫鼓預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 舊曲,范陽戈甲滿關西。 當年此等宴集,祿山都得陪侍。那時從旁諦觀,心懷艷羨,早已蔭下不良之念。今日反叛得志,便欲照樣取樂。可知那聲色犬馬,奇技淫物,適足以起大盜覬覦之心。正是: 天子當年志大驕,旁觀目眩已播搖。漫夸百獸能率舞,此日奢 華即盜招。 那時祿山所屬諸番部落的頭目,聞祿山得了西京,都來朝賀。祿山欲以神奇之事,夸哄他們。乃召集眾番賜宴於便殿,對眾人宜言道:“我今受天命為天子,不但人心歸附,就是那無知的物類,莫不感格效順。即如上林苑中所言的像,見我飲宴,便來擎杯跪獻;那個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豈非神奇之事!”眾番人聽說,俱俯伏呼萬歲。那祿山便傳令,先着像奴牽出像來看。不一時,像奴將那十數頭馴像,一齊都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俱注目而觀,要看他怎麼樣擎杯跪獻。不想這些像兒,舉眼望殿上一看,只見殿上南面而坐者,不是前時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動,怒目直視。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像面前,要他擎着跪獻。那像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拋去數丈。左右盡皆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祿山又羞又惱,大罵道:“孽畜,恁般可惡!”喝把這些像都牽出去,盡行殺訖。於是輟宴罷席,不歡而散。當時有人作詩譏笑道: 有儀有像故名像,見賊不跪真倔強。堪笑紛紛降賊人,馬前屈 膝還稽顙。 祿山被像兒出了丑,因疑想那些舞馬,或者也一時倔強起來,亦未可知,不如不要看它罷。遂命將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去。後來有兩匹舞馬,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那思明一日大宴將住,堂上奏樂。二馬偶繫於庭下,一聞樂聲,即相對而舞。軍士不知其故,以為怪異,痛加鞭垂。二馬被鞭,只道嫌他舞得不好,越發擺尾搖頭的舞個不止。軍士大驚,榻棒交加,二馬登時而斃。賊軍中有曉得舞馬之事者,忙叫不要打時,已都打死了。豈不可笑?正是: 像死終不屈節,馬舞橫被大杖。雖然一樣被殺,善馬不如傲 像。 話分兩頭,不必贅言。只說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因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中所藏之物,遂下令着府縣嚴行追究,且許旁人汗告。於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殆無虛日。又有刁惡之人,挾仇誣首,有司不問情由,輒便追索,波及無辜,身家不保。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來恢復長安,即日將至。或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了,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里為之一空。賊將望見北方塵起,也都相顧驚惶。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何不早回灘陽;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總兵鎮守關中;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節制諸將,自己與其子安慶緒,率領親軍,又諸番將還守東都,擇日起行。卻於起行之前一日,大宴文武官將,於內府四宜苑中凝碧池上,先期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一個個都要來承應。這些樂工子弟們,惟李謨、張野狐、賀懷智等數人,隨駕西走,其餘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不及隨駕,流落在京,不得不憑祿山拘喚,只有雷海青託病不至。 那日凝碧池頭,便殿上排設下許多筵席。祿山上坐,安慶緒侍坐於旁,眾人依次列坐於下。酒行數巡,殿陛之下,先大吹大擂,奏過一套軍中之樂,然後梨園子弟、教坊樂工,按部分班而進。第一班按東方木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青霄巾,腰系碧玉軟帶,身穿青錦袍,手執青幡一面,幡上書東方角音四字,其字赤色,用紅寶綴成,取木生火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青紗帽,著青繡衣,一簇兒立於東邊。第二班按南方火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赤霞巾,腰系珊瑚軟帶,身穿紅錦袍,手執紅幡一面,幡上書南方征音四字,其字黃色,用黃金打成,取火生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絳絹冠,着紅繡衣,一簇兒立於南邊。第三班按西方金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皓月巾,腰系白玉軟帶,身穿白錦袍,手執白幡一面,幡上書西方商音四字,其字黑色,用烏金造成,取金生水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素絲冠,著白繡衣,一簇兒立於西邊。第四班按北方水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玄霜巾,腰系黑犀軟帶,身穿黑錦袍,手執黑幡一面,幡上書北方羽音四字,其字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各戴皂羅帽,著黑繡衣,一簇兒立於北邊。第五班按中央土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黃雲?,腰系密蠟軟帶,身穿黃錦袍,手執黃幡一面,幡上書中央宮音四字,其字以白銀為質,兼用五色雜寶鑲成,取土生金,又取萬寶土中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四十人,各戴黃綾帽,著黃繡衣,一簇兒立於中央。五個樂官,共引樂人一百二十名,齊齊整整,各依方位立定。 才待奏樂,祿山傳問:“爾等樂部中人,都到在這裡麼?”眾樂工回稱諸人俱到,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來。祿山道:“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他若不到,不為全美。可即着人去喚他來。就是有病,也須扶病而來。”左右領命,如飛的去傳喚了。祿山一面令眾樂人,且各自奏技。於是鳳簫龍笛,像管鸞笙,金鐘玉磬,秦箏揭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一霎時,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擊的擊,真箇聲韻鏗鏘,悅耳動聽。樂聲正喧時,五面大幡,一齊移動。引着眾人盤旋錯縱,往來飛舞,五色絢爛,合殿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止。依舊各自按方位立定。祿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朕向年陪着李三郎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侍坐於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今日這般快意。今所不足者,不得再與楊大真姊妹歡聚耳。”又笑道:“想我起兵來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俱為我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到留下與朕躬受用,豈非天數。朕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侑酒。” 那些樂人,聽了祿山說這番話,不覺傷感於心,一時哽咽不成聲調,也有暗暗墮淚的。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朕今日飲宴,爾眾人何得作此悲傷之態!”令左右查看,若有淚容者,即行新首。眾樂人大駭,連忙拭去淚痕,強為歡顏;卻忽聞殿庭中有人放聲大哭起來。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祿山遣人生逼他來。及來到時,殿上正歌舞的熱鬧,他胸中已極其感憤,又聞得這些狂言悻語,且又恐喝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當時殿上殿下的人,盡都失驚。左右方待擒拿,只見雷海青早奮身搶上殿來,把案上陳設的樂器,盡拋擲於地,指着祿山大罵道:“你這逆賊,你受天子的厚恩,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胡說亂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伏侍你這反賊!今日是我殉節之日,我死之後,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等這班賊徒!”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教快砍了。眾人扯下舉刀亂砍,雷海青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昔年只見安全藏,今日還看雷海青。一樣樂工同義烈,滿朝愧 此兩優伶。 雷海青已死,祿山怒氣未息,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候發落。正傳諭時,忽探馬來報:皇太子已於靈武即位,年號都有了。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統軍馬,恢復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奈雍邱防禦使張巡,又善守,又善戰,令狐潮屢為所敗。祿山聞此警報,遂下令即日起馬回東京,另議調遣軍將應敵。其西京所存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盡數帶往東京去。臨行之時,祿山乘馬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命,頃刻間四面放起火來。祿山立馬觀之,火方發,只見一道青煙直衝霄漢。祿山方仰面觀看,不想那煙頭隨即環將下來,直冒入祿山眼中。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治不痊,竟雙瞽了。正是: 逆賊毀宗廟,先皇目不瞑。旋即奪其目,略施小報應。 祿山至東京後,二目失視,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要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這一番,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欲待把他們殺了,又借其技能,且留着備用。 且說雷海青死節一事,人人傳述,個個頌揚,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那臣子不是別人,就是前日於上皇前奏對鍾尷履歷的給事中王維。他表字摩詰,原籍太原人氏,少時嘗讀書,終南山,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友。與其弟王縉,俱有俊才。王維更博學多能,書畫悉臻其妙,名重一時。諸王駙馬,俱禮之為上賓。尤精於樂律,其所著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一幅奏樂畫圖,不識其名,王維一見便道:“此所畫者,乃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當時有好事者,集眾樂工,奏霓裳之樂;奏到第三疊第一拍,一齊都住着不動,細看那些樂工,吹的彈的敲的擊的,其手腕指尖起落處,與畫圖中所畫者,一般無二。眾人無不嘆服。天寶末年,官為給事中。 當祿山反叛,上皇西幸之時,倉猝間不及隨駕,為賊所獲。乃服藥取痢佯為病疾,不受偽命。祿山素重其才名,不加殺害,遣人伴送至雒陽。拘於普施寺中養病。王維性本極好佛,既被拘寺中,椎日以禪誦為事,或時閒坐,想起昔年上皇夢中,見鍾馗挖食鬼眼,今祿山喪其二目,正應此兆。如此看來,鬼魅不久即撲滅矣,獨恨我身為朝臣,不及扈從車駕,反被拘困於此,不知何時再得瞻天仰聖。正在悲思,忽聞人言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因細詢緣由,備悉其事,十分傷感,望空而哭。又想那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多是我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與賊人聽,豈不大辱我文字。又想那雷海青雖屈身樂部,其平日原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那賊人的驕態狂言,他耳聞目見,自然氣憤不過。只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本是我大唐天子游幸的所在,今卻被賊人在彼宴會,便是極傷心慘目的事了。想到其間,遂取過紙筆來,題詩一首云: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官里,凝碧池 頭奏管弦。 王維這首詩,只自寫悲感之意,也不曾贊到雷海青,也不曾把來與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祿山帶至東京,他們都是久仰王維大名的,今聞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常到寺中來問侯。因有得見此詩者,你傳我誦,直傳到那肅宗行在。肅宗聞知,動容感嘆,因便時時將此詩吟諷。只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便使雷海青殉節之事愈著。到得賊平之後,肅宗入西京褒贈死節諸臣,雷海青亦在褒贈之中。那些降賊與陷於賊中官員,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於賊中,該有罪名的了。其弟王緒,時為刑部侍郎,上表請削己之官,以贖兄之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旨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後話。正是: 他人能殉節,因詩而益顯。己身將獲罪,因詩而得免。 且說祿山自目盲之後,愈加暴戾,虐待其下,人人自危。且心志狂惑,舉動舛錯,於是眾心離散,親近之人,皆為仇敵矣。所謂: 惡貫已將滿,天先褫其魄。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齧指乞師 詞曰: 逆賊負卻君恩重,受報親生逆種。家賊一時發動,老命無端 送。 渠魁雖珍兵還弄,強帥有兵不用。烈士淚如泉湧,斷指何 知痛? 調寄“胡搗練” 君之尊猶天也,猶父也。而逆天背父,罪不容於死。然使其被戮於王師,伏誅於國法,猶不足為異。唯是逆賊之報,即報之以逆子。臣方背其君,子旋弒其父,既足使人快心,又足使人寒心。天之報惡人,可謂巧於假手矣。乃若身雖未嘗為背道之事,然手握重兵,專制一方,卻全不以國家土地之存亡為念,只是心懷私慮,防人暗算,忌人成功,坐視孤城危在旦夕。忠臣義士,枵腹而守,奮身而戰,力盡神疲,疼心泣血,哀號請救,不啻包胥秦庭之哭,而竟擁兵不發,漠然不關休戚於其心,以致城池失陷,軍將喪亡,百姓罹災,忠良殞命,此其人與亂臣賊子何異,言之可為發指!且說安祿山自兩目既盲之後,性情愈加暴厲,左右供役之人,稍不如意,即痛加鞭撻,或時竟就殺死。他有個貼身伏侍的內監,叫做李豬兒,日夕不離左右,卻偏是他日夕要受些鞭撻。更可笑者,那嚴莊是他極親信的大臣了,卻也常一言不合,便不免於鞭撻。因此內外諸人,都懷怨恨。祿山深居宮禁,文武官將稀得見其面。向已立安慶緒為太子,後有愛妾段氏,生一子,名喚慶恩。祿山因愛其母,並愛其子,意欲廢慶緒而立慶恩為嗣。 慶緒因失愛於父,時遭垂楚,心中驚懼,計無所出。乃私召嚴莊入宮,屏退左右,密與商議,要求一自全之策。嚴莊這惡賊,是慣勸人反叛的,近又受了祿山鞭撻之苦,忿恨不過。平日見慶給生性愚呆,易於播弄,常自暗想:“若使他早襲了位,便可憑我專權用事。”今因他來求計,就動了個歹心,要勸他行弒逆之事。卻不好即出諸口,且只沉吟不語。慶緒再三請問道:“我國下受父皇的打罵,還不打緊,只恐偏愛了少子,將來或有廢立之舉。必得先生長策,方可無慮,幸勿吝教。”嚴莊慨然發嘆道:“從來說母愛者子抱,主上既寵幸段妃,自然偏愛那段氏所生之子,將來廢位之事,斷乎必有。殿下且休想承大位了,只恐還有不測之禍,性命不可保。”慶緒愕然道:“我無罪何至於此?”嚴莊道:“殿下未曾讀書,不知前代的故事。自古立一子廢一子,那被廢之子,曾有幾個保得性命的?總因猜嫌疑忌之下,勢必至驅除而後止,豈論你有罪無罪。”慶緒聞言,大駭道:“若如此則奈何?”嚴莊道:“以父而臨其子,惟有逆來順受而已。”慶緒道:“難道便無可逃避了?”嚴莊道:“古人有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此不過調一家父子之間,教訓督責,當父母盛怒之時,以大杖加來,或受重傷,反使父母懊悔不安,且貽父母以不慈之名。不?暫行逃避,所以說大杖則走。今以父而兼君之尊,既起了忍心,欲殺其子,只鬚髮一言,出片紙,便可完事,更無走處,待逃到那裡?”慶緒道:“此非先生不能救我!”嚴莊道:“臣若以直言進諫,必將復遭鞭撻,且恐激惱了,反速其禍,教我如何可以相救!”慶緒道:“我是嫡出之子,苟不能承襲大位,已極可恨,豈肯並喪其身?”嚴莊道:“殿下若能自免於死亡之禍,便並不致有廢立之事矣!”慶緒道:“願先生早示良策,我必不肯束手待死!” 嚴莊假意躊躇了半晌,說道:“殿下,你不肯束手待死麼?你若束手,則必至於死;若欲不死,卻束不得手了。俗諺云: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說便如此說,人極則計生。即如主上與唐朝皇帝,豈不是君臣。況又曾為楊妃義子,也算君臣而兼父子了。只因後來被他逼得慌了,卻也不肯束手待死,竟興動干戈起來,彼遂無如我何,不但免於禍患,且自攻城奪地,正位稱尊,大快平生之志。以此推之,可見凡事須隨時度勢,敢作敢為,方可轉禍為福;但不知殿下能從此萬無奈何之計,行此萬不得已之事否?”慶緒聽說低頭一想,便道:“先生深為我謀,敢不敬從。”嚴莊道:“雖然如此,必須假手於一人,此非李豬兒不可,臣當密諭之。”慶緒道:“凡事全仗先生大力扶持,遲恐有變,以速為貴。”嚴莊應諾,當下辭別出宮,恰好遇見李豬兒於宮門首,遂面約他晚間乘閒到我府中來,有話相商。 至夜李豬兒果至,嚴莊置酒餚於密室,二人相對小飲。嚴莊笑問道:“足下日來,又領過幾多鞭子了?”李豬兒忿然道:“不要說起,我前後所受鞭子,已不計其數,正不知鞭撻到何日是了?”嚴莊道:“莫說足下,即如不佞吞為大臣,也常遭鞭撻。太子以儲貳之貴,亦屢被鞭撻。聖人云:君使臣以禮。又道:為人父,止於慈。主上恁般作為,豈是待臣子之禮,豈是慈父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定,萬一內外人心離散,大事去矣!”李豬兒道:“太子還不知道哩!今主上已久懷廢長立幼,廢嫡立庶之意,將來還有不可知之事。”嚴莊道:“太子豈不知之,日間正與我共慮此事。我想太子,為人仁厚,若得他早襲大位,我和你正有好處,不但免於鞭辱而己。怎地畫個妙策,強要主上禪位於太子才好。”李豬兒搖手道:“主上如此暴厲,誰敢進此言,如何勉強得他。”嚴莊道:“若不然呵,我是大臣,或者還略存些體面,不便屢加撻辱。足下屈為內侍,將來不止於鞭撻,只恐喜怒不常,一時斷送了性命。”李豬兒聽說,不覺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總是一死,與其無罪無辜,俯首被戮,何如驚天動地做一場,拼得碎屍萬段,也還留名後世!”嚴莊引他說出此言,便撫掌而起,說道:“足下若果能行此大事,決不至於死,到有分做個住命的功臣哩!只是你主意已定否?”李豬幾道:“我意已決,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顧着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為?”嚴莊道:“不瞞你說,我已啟過太子了。太子也因失愛於父,怕有禍患。向我說道:‘凡事任你們做去罷。’我因想着足下必與我同心,故特約來相商。”李豬幾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明夜便當舉動。趁他兩日因雙眸作痛,不與女人同寢,獨行於便殿,正好動手。但他常藏利刃於枕畔,明晚先竊去之,可無慮矣!”言畢作別而去。 次日,嚴莊密與慶緒,約會到黃昏時候。慶緒與嚴莊各暗帶短刀,託言奏事,直入便殿門來,值殿官不敢阻擋。祿山此時已安寢於幃帳之內,不妨李豬兒持刀突入帳中,祿山國盲,不知何人。方欲問時,李豬兒已揭去其被,燈火之下,見祿山袒着大腹。說時遲,那時快,把刀直砍其肚腹。祿山負痛,急伸手去枕畔摸那利刃,卻已不見了,乃以手撼帳竿道:“此必是家賊作亂!”口中說話,那肚腸已流出數斗,遂大叫一聲,把身子挺了兩挺,嗚呼哀哉了。時肅宗至德二載正月也。可恨此賊背君為亂,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惡滔天,今日卻被弒而死。亂臣受弒逆之報,天道昭彰。後人有兩隻“掛枝兒”詞說得好,道是: 安祿山,你做張守珪的走狗,犯死刑,姑饒下這驢頭。卻怎敢 持兵強,要學那虎爭龍斗,你不是狼子野心腸,人道是豬首龍身獸, 到今日作孽的豬龍,也倒死在豬兒手! 安祿山,你負了唐明皇的寵眷,不記得拜母妃,欽賜洗兒錢,怎 便把燕代唐,要將江山占。可笑你打家賊的鞭何重,那禁他斫大腹 的刀太尖。則見你數斗的腸流,為甚赤心兒沒一點! 祿山既被殺,左右侍者方驚駭間,慶給與嚴莊早到,手中各持短刀,喝叫不許聲張。眾人一則平日被祿山打毒,今日正幸其死。二來見慶緒與嚴莊作主,便都不敢動。嚴莊令人就床下掘地深數尺,以氈裹其屍而埋之,戒宮中勿漏泄。次早宣言祿山病驟危篤,命傳位於慶緒。於是慶緒僭即偽位,密使人將段氏與慶恩縊死,偽尊祿山為太上皇,重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過了幾日,方傳祿山死信,命眾臣不必入宮哭靈,密起其屍於床下。屍已腐爛,草草成殮,發喪埋葬。嚴莊見慶緒昏庸,恐人不服,不要他見人。慶緒日以酒色為事,凡祿山所寵的姬侍,都與淫亂。凡大小諸事皆取決於嚴莊,封他為馮詡王。嚴莊以慶緒之命,使偽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萬攻睢陽城,睢陽太守許遠求救於雍邱防禦使張巡。 且說張巡在雍邱,那南霽雲與雷萬春,已投入麾下為郎將。當車駕西幸之時,賊將令狐潮來攻雍邱,張巡率南、雷二人,及諸將佐,悉力拒賊。令狐潮與張巡原系舊同學,因遣使致書,申言夙契,且云:天下存亡未卜,守此孤城何益,不如早降為上。張巡部下有大將六人,亦勸張巡出降。張巡大怒,設天子畫像於堂,率眾朝拜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奮。張巡乃斬來使,並斬勸降六將。於是人心愈堅,拒守既久,城中缺少了箭,張公命作草人干余,蒙以黑衣,乘夜縋下城去。賊兵驚疑,放箭亂射,遂得箭無數。次夜,仍復以草人縋下,賊都大笑,更不為備。張巡乃選壯士五百人,縋將下去,逕到賊營;賊出其不意,一時大亂,棄營而奔,殺傷甚眾。令狐潮忿怒,親自督兵攻城。張巡使雷萬春登城探視,時萬春因傳聞得其兄雷海青殉難的消息,十分哀憤,才哭得過,便咬牙切齒的上城來,方舉目而望,不防賊兵連發弩箭。雷萬春面上連中六矢,仍是挺然立着不動。令狐潮遙望見,疑為木偶人;及見其用手拔箭,流血被面,方詢知是雷萬春,大為駭異。正是: 草人錯認是真,真人反疑為木。笑爾草木皆兵,羨他智勇具 足。 少頃,張巡親印臨城,令狐潮望着樓上叫道:“張兄,我見雷將軍,知足下軍令矣!然如天道何?”張巡說:“足下未識人倫,安知天道?你平日也談忠說義,今日忠義何在?勿更多言,可即決一勝負。”遂率兵與戰,兵皆奮勇爭先,生獲賊將十四人,斬首八百餘級。令狐潮敗入陳留,餘眾屯於沙渦。張巡乘夜襲擊,又大破之,奏凱而回。忽探馬來報說:“賊將楊朝宗,欲引兵襲取寧陵,斷我歸路。”張巡乃分兵守雍邱,自引兵將星夜至寧陵,恰直許遠亦引兵到來,遂合與賊戰,晝夜數十回合,大破楊朝宗之眾,斬首數千級。 捷音至行在,肅宗詔以張巡為河南節度副使,許遠亦加官進秩仍守睢陽。至是尹子奇來攻睢陽,許遠國兵少,遣使至張巡處求救。張巡以睢陽要地,不可不堅守,乃自寧陵引兵三千至睢陽,合許遠所部兵不過七千人。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數將,並力出戰,屢次得勝。張巡欲放箭射尹子奇,奈不識其面,乃以篙為矢射去,賊兵疑城中箭已盡,遂將篙矢呈於子奇。於是張巡識其狀貌,命南霽雲射之,中其左目。正是: 祿山兩日俱盲,子奇一目不保。相彼君臣之面,眼睛無乃太 少。 自此許運將戰守事宜,悉聽張巡指揮。張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但善戰,又極善謀,行兵不拘古法,隨機應變,出奇制勝。其生性忠烈,每臨戰殺賊,咬牙怒恨,牙齒多碎。卻又能於軍務倥傯之際,不廢吟詠。因登城樓,遙聞笛聲,遂作軍中聞笛詩云: 茹蕘試一臨,敵騎附城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門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閒言少說。且說許遠向於睢陽城中,積軍糧百餘萬石,後被宗藩虢王臣調其半分給他郡,不由許遠不肯。因此睢陽城中糧少。到那時漸已告匾,每人日只給米一二合,雜以茶紙樹皮為食。賊兵攻城愈急,造為雲梯,其狀如虹,使勇卒三百立於上,推梯臨城,欲便騰入。張巡預知,使人於城牆潛鑿三穴,俟梯將近,每穴出一大木,以一木拄定其梯,使不得進,一木上有鐵鈎挽住其梯,使不得退。一木上置鐵籠盛火藥,發火焚之,梯即中斷,梯上軍士都被火燒,跌落地而死。賊兵又作木驢攻城,張巡命鎔金汁灌之,登時消鑠。凡此拒守之事,俱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來攻。但於城外列營圍困。張巡、許遠分城而守,與眾同食茶紙,亦不復下城。那時大帥許叔冀在滾郡,賀蘭進明在臨淮,俱擁兵不救,而臨淮與睢陽龍近,張巡乃命南霽雲赴臨淮借糧,乞師援救。 霽雲領命,引三十騎出城突圍而走,賊眾數萬擋之,霽雲直衝其眾,左射右射,矢無虛發,賊皆披靡,遂出重圍至臨淮,見賀蘭進明涕泣求救。誰知進明素與許叔冀不睦,恐分兵他出,或為所襲。二來又心懷妒忌,不欲許遠、張巡成功,竟不肯發兵,亦無糧米相借,說道:“此時睢陽當已失陷,我即發兵借糧,亦無及矣!”霽雲道:“睢陽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於陷。若果已失,我南八男兒,請以死謝大夫。”進明只不允。霽雲奮然道:“睢陽與臨淮如皮毛之相依,睢陽若陷,即及臨淮,豈可不救?”說罷仰天號慟。進明愛其忠勇,意欲留之,乃用溫言撫慰,且命設宴款待,奏樂侑灑。霽雲大哭道:“仆來時睢陽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即欲獨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並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發狠自咬下一指,以示進明道:“仆已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此指以示信,歸報主將與同死耳!”一時指血淚血,有如泉涌,座客俱為之揮涕。進明決意不救,又度霽雲不可留,竟謝遣之。此真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張睢陽廟中,銅鑄一賀蘭進明之像,裸體綁縛,跪於階下,任人敲打,來泄此恨。後人也有兩隻“掛枝兒”說得好,正是: 進明呵,你也食唐家祿否?人望你拯災危,冒險的求救;誰知 你擁強兵,竟不能相救。不曾見你興師去,倒要將他勇士留。可憐 那南八男兒也,十指兒只剩九。 進明呵,你不顧千年的唾罵,任南八苦求救,只不聽他,眼睜睜 看他將指頭兒咬下。他當時臨去空咬指,我今日說來亦咬牙,好把 你睢陽廟裡鋼人,也盡力的狠敲打! 南霽雲自臨淮奔至寧陵,與偏將廉坦,引步騎數百,冒圍至睢陽城下,與賊力戰,砍壞賊營,方得入城門。城中人聞救兵不至,無不號哭,或議棄城而走。張巡、許遠婉言曉諭眾人道:“睢陽乃江淮保障,若棄之而去,賊必長驅東下,是無江淮也。況我眾飢疲,即走亦不能遠,徒遭殘殺耳!臨淮雖不來相救,諸鎮豈無一仗義者,不如堅守以待之。但是城中絕糧,何忍留爾眾同受饑寒,今任爾眾自便,我二人為朝廷守士,義當以身守之,不敢言去也!”眾人聞言感激,願同心竭力,以守此城。茶紙食盡,殺馬而食。馬食盡,羅雀掘鼠而食;雀鼠亦盡,張巡殺其愛妾,許遠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銜感,明知必死,終無叛志。 又挨過了數日,軍將都贏瘦患病,不能拒守,賊遂登城。張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矣!不克全城以報朝廷,死當為厲鬼以殺賊!”今盛京慈仁寺,所塑青魈菩薩,赤發藍面,口銜巨蛇,如夜叉之狀,雲即張睢陽自矢所為厲鬼像也。城既破,張、許二公及諸將俱被執。尹子奇將許遠解赴雒陽,張巡與南霽雲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張巡至死,神色如常。萬春、霽雲俱罵不絕口而死。其餘十餘人,亦無一肯屈節者。後人有詩讚曰: 張巡先殞團盡忠,許運後亡亦矢節。從死不獨有南雷,三十六 人同義烈。 睢陽失陷三日之後,河南節度使張鎬救兵到來。原來張鎬,聞睢陽危急,倍道來援,猶恐不及,先遣飛騎馳檄譙郡太守閻邱曉,使速引本部兵先往。閻邱曉素傲狠,不奉節制,竟不起兵。及張鎬至,城已破三日矣。張鎬大怒,令武士擒閻邱曉,至軍前杖殺之。正是: 恨不移此閭邱杖,並杖臨淮狠賀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詞曰: 聲音入妙感仙家,月夜引仙搓。只嫌笛管未全佳,吹破共嗟 訝。 更驚奔理通仙道,決勝負數着無加。止將常勢略談些,國 手已堪夸。 調寄“月中行” 人生世上,不特忠孝節義與夫功勳事業、道德文章,足以流芳後世,垂名不朽。就是那一長一技之微,若果能專心致志,亦足以軼類超群,獨步一時。且其藝既精妙入神,不難邀知遇於君上,致感動於神仙,使其身所遭逢之事,傳為千秋佳話。卻說張鎬既杖殺閻邱曉,即移書於賀蘭進明,責其不救睢陽。恰聞朝廷有旨,命張鎬鎮臨淮,着進明移駐別鎮。張鎬乃率兵攻打睢陽城,與尹子奇大戰。子奇正戰之間,忽然陰雲四合,寒風撲面。賊眾都聞鬼哭神號之聲,空中如有鬼兵來衝突。一時大亂,四散狂奔。正是: 死為厲鬼忠臣志,須信忠魂自有靈。 尹子奇兵潰,只得棄了睢陽城,退奔陳留。誰想陳留百姓,恨其荼毒睢陽,痛惜忠良被害,遂出其不意,殺將起來,斬了尹子奇,開城迎降。張鎬安民已畢,分兵留守。一面引眾回鎮,一面將睢陽死難諸臣,具表奏聞朝廷。恰好上皇有手詔至肅宗行在,命褒錄死節之人。 且說上皇在蜀中,眼前少了個楊妃,常懷愁悶。那些梨園子弟,又大半散失,供御者無多人,更加不快。還虧有高力士日夕侍側,時為勸解。及聞安祿山焚毀祖廟,殺害宗室,殘虐臣民,遂撫心頓足,十分哀痛。隨又傳聞祿山已死,乃嘆恨道:“朕恨不及手自寸磔此賊也!”因追念故相張九齡,昔年曾說祿山有反相,不宜宥其死,此真先見之明。當時若從其言,何至有今日之禍。於是特遣中使往曲江,致祭於其墓,御製祭文一道,手書付中使資赴墓前宣讀。其文云: 惟卿昔者曾有說言,謂安祿山反相昭然,不宜宥死,宜亟殲旃。 朕聽不聰,輕縱巨奸,既寬顯戮,更予大藩,釀茲凶禍。追悔從前, 卿今若在,朕復何顏!追念老臣,曷勝涕漣。特遣致祭,情以短篇, 嘉卿先見,志吾過愆。尚饗。 上皇既遣祭張九齡,且厚恤其家。因即降手詔,命朝臣查錄一切死難忠臣,申奏新君,並加恤典,不得遺漏。又聞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不勝嘉嘆,張野狐因乘機啟奏道:“梨園舊人黃幡綽,向羈賊中,今從東京逃來,欲請見駕。只因失身陷賊,恐上皇爺欲加之罪,故逡巡未敢。”上皇道:“汝等徘優之輩,安能盡如雷海青這般殉節?失身賊中,不足深責。黃幡綽既從賊中來,必知雷海青殉節之詳,朕正欲問他,可便喚來。”左右領旨,即將黃幡綽宣到。幡綽叩首階前,涕泣請罪。上皇赦其罪問道:“雷海青殉節於凝碧池之日,你也在那裡麼?”幡綽道:“此事臣所目睹。”上皇道:“汝可詳細奏來。”幡綽便把那安祿山如何設宴奏樂,眾樂工如何傷感墜淚,祿山如何要殺那墜淚的,雷海青如何大哭,如何拋擲樂器,罵賊而死,一一奏聞。上皇嘆息道:“海青乃能盡忠如此,彼張均、張(土自)輩,真禽獸不若矣!”因問幡綽道:“汝於此時亦曾墜淚否?”幡綽道:“觸目傷心,那得不墜淚?”時內監馮神威在側,向日幡綽曾於言語之間,戲侮了他,心中不悅,奏道:“此言妄也。奴婢聞人傳說,幡綽在賊中,把安祿山極其諂奉。祿山在宮中夢紙窗破碎,幡綽解云:此為照臨四方之兆。祿山又夢自身所穿袍袖甚長,幡綽又為之解云:此所謂垂衣而天下治。如此進諛,豈是肯墜淚者?”上皇即問幡綽:“汝果有此言否?”那黃幡綽本是個極滑稽善戲諺的人,平日在御前慣會撮科打諢,取笑作要的,那時若驚惶抵賴,便沒趣了,他卻不慌不忙,從容奏道:“祿山果有此夢,臣亦果有此言。臣因祿山有此不祥之二夢,知其必敗,故不與直言以取禍,只以巧言對之,正欲留此微軀,再睹天顏耳。”上皇道:“怎見得此二夢之不祥,汝便知其必敗?”幡綽道:“紙竊破者,不容糊做也。袍袖長者,出手不得也。豈非必敗之兆乎?”上皇聽說,不覺大笑,遂命仍舊供御。正是: 聞之既堪為解頤,言者自可告無罪。 自此上皇時常使黃幡綽侍側,詢問東西二京之事。幡綽恐感動聖懷,應對之間,雜以詼諧,常引得上皇發笑。忽一日,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到來,你道是誰?卻是笛師李謨。原來李謨於聖駕西行時,同着一個從人奔走隨駕,不想走遲了,卻追隨不及,失落在後。遇着哥舒翰的敗殘軍馬衝來,前路難行。急慌慌的奔竄,一時無處逃匿,只時權避入一山谷中。其中有古寺一所,寺僧詢知是御前供奉之人,不敢怠慢,因留他暫寓,一連住了五七日。一夕月朗風清,從人先自去睡了,李謨心中煩悶,且不即睡,又愛那風清月白,徘徊觀玩了一回,便向行囊中,取出平日那校所吹的笛兒來,獨自步出寺門,在一大樹之下石台上坐着,把那笛兒吹起。真箇聲音嘹亮,響徹山谷。才吹罷,遙見園林中走出一個彪形大漢,大踏步行至前來,仔細視之,乃一虎頭人也。李謨大駭,那虎頭人身穿一件白褡單衣,露腿赤足,就寺門檻上箕踞而坐,說道:“笛聲甚妙,可再吹一曲。”李謨那時不敢不吹,只得按定了心神,吹起一套繁縻之調。虎頭人聽到酣適之際,不覺瞑然睡去,橫臥於檻上,少頃之間,鼾聲如雷。李謨欲待跨入寺門檻去,又恐驚醒了他不是耍處;回首四顧,沒處藏身。只得將笛兒安放草間,盡力爬上那大樹,直爬到那極高的去處,借樹葉遮身,做一?兒伏着。 不移時虎頭人醒來,不見了吹笛人,即懊悔道:“恨不早食之,卻被他走了。”遂立起身來,向空長嘯一聲,便有十餘只大虎,騰躍而至,望着虎頭人俯首伏地,狀如朝謁。虎頭人道:“適有一吹笛小兒,乘我睡熟,因而逃脫。我方才當檻而臥,量彼不敢入寺,必奔他處,汝等可分路索之。”眾虎遂四散奔去,虎頭人依然踞坐不動。約五更以後,眾虎俱回,都作人言道:“我等四路追尋不獲。”正說間,恰值月落斜照,見有人影在樹。虎頭人笑道:“我道有雲行雷掣,卻原來在這裡!”乃與眾虎望着樹上,跳身攫取。幸那樹甚高,躍握不及。李謨此時卻嚇得魂不附體,滿身抖顫,幾乎墜下,緊緊抱着樹枝。正在危急,忽聞空中有人大喝道:“此乃御前之人,汝等孽畜,不得猖獗!”於是虎頭人與眾虎一時俱驚散。少間天曙,僕從來尋,李謨方才下樹。且喜那笛兒原在草間無損,仍舊收得。正是: 簫能引鳳,笛乃致虎。豈學虞廷,百獸率舞。 李謨受此驚恐,臥病數日。病癒之後,方欲起身,適有舊日相知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團赴任途次,偶來山寺借宿,遇見了李謨,各敘寒暄,問李謨:“將欲何往?”李謨道:“將欲西行,追隨大駕。”皇甫政道:“近日西邊一路,兵馬充斥,豈可冒險而行;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暫住,俟稍平定,西行未遲。”李謨應諾,遂別了寺僧,隨着皇甫政迤邐來至越州,即寓居於刺史署中。那越州有個鏡湖,是名勝之處,皇甫政公事之暇,常與李謨到彼觀覽。李謨道:“湖光可人,尤宜月夜。”皇甫政點頭道:“我亦正欲為月夜泛湖之游。”乃於月明之夜,具酒餚於舟中,約集僚友,同了李謨泛湖飲宴。但見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中流,如游空際,正合著蘇東坡《赤壁賦》中兩句,道是: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氵斥流光。 眾官飲酒至半酣,都要聽李謨的妙笛。說道:“昔年勤政樓頭一曲笛音,止住了千萬人的喧譁,天下傳聞絕技。今夕幸得相敘,切勿吝教。”皇甫政笑道:“李君所用之笛,我已攜帶在此了。”眾官都喜道:“可知妙哩!”李謨謙遜了一回,取出笛兒吹將起來,其聲音之妙,真足以恰情悅耳,聽者無不嘖嘖稱嘆。一曲方終,只見前面有扁舟一葉,一童子鼓掉而行,船上立着一個老翁,口中高聲的叫道:“大好笛音,肯容我登舟一聽否?”眾人於月下視之,見他: 數髯瑟瑟,一貌堂堂。野服葛巾,絕似仙家妝束;開襟揮囗,更 饒名士風流。果然顧盼非凡,真乃笑談不俗。 眾官看了,知其非常人,不敢輕忽,即請過大船中,以禮相見。老翁道:“山野之人,多有唐突,幸勿見罪。”眾官揖之就坐,那老翁道:“偶游月下,忽聞笛聲甚佳,故冒昧至此,欲有所陳。”李謨道:“拙技不足污耳,承翁丈聞聲而來,定是知音,正欲請教大方。”老翁道:“頃所吹者,乃紫雲回曲也,此調出自天宮,今尊官已悉得其妙,但婉轉之際,未免微涉番調,何也?”李謨驚嘆道:“翁丈真精於音律者,仆初學笛時所從之師,實系番人。”老翁道:“笛者滌也,所以滌邪穢而歸之於雅正也,豈可雜以番調邪!宜盡脫去為妙。”李謨拱手道:“謹受教。”老翁道:“尊官所吹之笛,是平日慣用的麼?”李謨道:“此笛乃紫紋雲夢竹所造,出自上賜,正是平時用熟的。”老翁道:“紫紋竹生在雲夢之南,於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必須於明年七月望前伐,若過期而伐,則其音窒;先期而伐,則其音浮。適間細聽笛音,頗有輕浮之意,當是先期而伐者。但可吹和平繁縻之音調,若吹金石清壯之調,笛管必將碎裂。”眾官聽了,都未肯信,李謨口雖唯唯,也還半信半疑。老翁道:“公等如不信,老朽請一試之。”說罷,便取過李謨所吹的笛兒,吹起一曲金石調來,果然其聲清壯,可以舞潛故而泣嫠婦。李謨與眾官都聽得?了。及吹至入破之時,眾人正聽得好,忽地刮刺一聲,笛兒裂作兩半,眾方驚嘆信服。老翁笑道:“損壞佳笛,如之奈何?老朽偶帶得二笛在此,當以其一奉償。”遂向衣裾中取出二笛,一極長,一稍短,乃以短者送李謨道:“便請試吹。”李謨接過來,略一吹弄,果然應手應口,迥非他笛可比,心中歡喜,再三稱謝。皇甫政笑道:“從來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與佳人。老丈既以敝友為知音,何不並將那一枝惠賜之?”老翁道:“非敢吝惜,其實那一笛,非人間所可吹者;即使相贈,亦未必能吹。”李謨道:“小子願一試之。” 老翁便把那笛遞過來,李謨吹之再四,都不入調,且亦不甚響亮。老翁道:“此非人間笛,固未易吹也。”李謨道:“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必求賜教。”老翁搖頭道:“人間吹不得。”李謨道:“人間吹了便怎麼?”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山谷中所吹,不過是人間之首,尚有虎妖聞聲而至;今於湖中吹動那一笛,豈不大驚蛟龍乎?”眾人聞言,都道:“不信有這等事。”老翁道:“諸公如必欲吹,老朽試略吹之;倘有變動,幸勿驚訝。”於是取過那笛來,信口一吹,其聲震耳,樹頭宿鳥俱驚飛叫噪;到五六聲之後,只見月色慘黯,大風頓作,湖水鼓浪,巨魚騰躍,舉舟之人大駭,都道:“莫吹罷!莫吹罷!”老翁呵呵大笑,收過了笛,起身告別,眾人挽留不住。李謨道:“還不曾拜問尊姓大名。”老翁笑道:“前宵於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不須更問姓名。”言訖,聳身躍入小舟,童子鼓掉如飛,頃刻不見。眾人又驚又喜,都讚嘆李謨妙笛,能使仙翁來降。正是: 笛既能致虎,亦復可遇仙。虎團畏仙去,仙還把笛傳。 李謨自得了仙翁所授之笛,其技愈精。皇甫政因他是御前侍奉的人,不敢久留,打聽得路途稍通,遂資送盤費,遣發起行。不則一日,來到蜀中。先投謁高力士,引至上皇駕前朝見。上皇憐其間關跋涉而來,賜與衣帽,仍令供御。李謨將途中遇仙之事,從容啟奏。上皇本是極好神仙的,聞其所奏,十分嘆異。高力士因奏道:“老奴向聞翰林院棄棋供奉王積薪,亦曾於旅次遇仙。”上皇道:“此事朕所未聞,王積薪今在此,當面問之。”於是傳旨,宣王積薪。 且說那王積薪乃長安人,原是世家巨族的後裔。從幼性好棄棋,屢求善弈者指教,遂成高手。少年時曾與一班貴介子弟四五人,於長安城外一個有名的園亭上宴會。正酣飲間,勿有一人乘馬至園門首下了馬,昂然而入。看他打扮,不文不武,對眾舉手笑道:“諸君雅集,本不當來吵擾;止緣渴吻,欲得杯酒潤之,未識肯見賜否?”王積薪見其器宇軒昂,知非恆輩,不等眾人開口,先自起身迎揖,遜之上座。那人也不推辭,便就坐了。積薪取大杯斟酒送上,那人接來飲訖,叫再斟來。王積薪一面再斟酒,一面供他舉着。那些眾少年儘是貴公子,平日不看人在眼裡的,今見此人突如其來,又甚簡傲,俱心懷不平。不知他是何等人,又不敢向前問他。其中一少年,乃舉杯出令道:“我等各自道家世,其最貴顯者,飲三杯,請客先道。”那人笑道:“吾請先飲三杯而後言。”積薪便令童子快斟酒。那人連進三杯,起身出席,舉手向眾人道:“我高祖天子,曾祖天子,祖天子,父天子,本身天子。”說罷,大步出門,上馬疾馳而走。眾人方相顧錯愕,早有內監與侍衛等人,策着馬來尋問。原來那時玄宗常為微行。這一日改換衣裝,出城閒玩,因偶與眾少年相遇。次日,命高力士訪知,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積薪,特召入見,厚有賞賜,且云:“諸少年自?家世,真乞兒相,汝獨大雅可喜。”因命送翰林院讀書,後知其善養,遂令為棄棋供奉。正是: 不因杯酒力,安得侍君王? 王積薪有此遭遇,日侍至尊;及安祿山作亂,車駕西幸之時,多官隨行。積薪帶着一個老僕,隨眾奔走。奈蜀道險隘,每當止宿時,旅店多被貴官占住,積薪只得隨路於民家借宿。一日迂道大寬,轉沿山溪而行,不覺走入一荒村。時已薄暮,那村中只有一家人家,茅舍三間,柴扉半掩。積薪主僕扣扉求宿。內里走出一個老婆婆來,說道:“此間只老身與一個媳婦兒住着,本不該留外客在此。但舍此更無宿處,客官可權就廊檐下宿一宵罷!”積薪謝道:“只此足矣!”婆婆取些茶湯與幾個麵餅來供客,叫了安置,關了柴門,自進去了。積薪聽得他姑媳二人各處一室,各自闔戶而寢。積薪主僕臥於廊下,老僕先已睡着,積薪轉輾未寐。忽聞那婆婆叫應了媳婦說道:“良宵無以消遣,我和你對弈一局如何?”媳婦應道:“既如此甚妙。”積薪驚異道:“鄉村婦女,如何知弈?且二人東西各宿,如何對弈?”便爬起來從門縫裡張看,內邊黑洞洞,已皆滅燭矣,乃附耳門扉細聽之。聞得婆婆道:“饒你先起。”媳婦道:“我於東五南九置子矣!”停了半晌,婆婆道:“我於東五南十二置子起矣!”又停了半晌,媳婦道:“我於西八南十置子矣!”又停了半晌,婆婆道:“我於西九南十四置子矣!”每置一子,必良久思索,夜至四更,共下三十六子,?薪一一密記。忽聞婆婆笑道:“媳婦你輸了,我止勝你九枰耳!”媳婦道:“我錯算了一著,固宜敗北。”自此寂然。天明啟扉,積薪整衣人見,看那婆婆鬢髮斑斑,丰采奕奕,絕不似鄉村老媼。積薪請見其媳,婆婆即呼媳婦兒出來相見,你道那媳婦怎生模樣? 雖是村家裝束,自然光彩動人。舉止安閒,不啻閨中之秀;豐 姿瀟灑,亦如林下之風。若遇楚襄王,定疑神女;即非藍橋驛,宛似 雲英。 積薪相見過,即叩問弈理。婆婆道:“我姑媳無以遣此良宵,偶爾對局,豈堪聞於尊客?”積薪再三請教,婆婆道:“弈雖小數,其中自有妙理。尊官既好此,必善於此,今可率己意布局置子,使老身觀之,或當進一言相商。”乃取棋局置子出來,積薪盡平生之長布置,未及四五十子,只見那媳婦微微含笑,對婆婆說道:“此客可教以人間常勢。”婆婆遂指示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其意甚略,然皆平時思慮所不及。積薪更欲請益,婆婆笑道:“只此已無敵於人間矣!大駕已前行,客官可速往。”積薪稱謝而別。行不十數步,回頭看時,茅舍柴扉,都已不見。方知是遇了仙人,不勝嘆詫。正是: 弈通太極陰陽理,妙訣從來原不多。好向人間稱莫敵,笑他空 爛手中柯。 積薪自此弈藝絕倫。當日上皇因高力士言及,特召積薪面詢其事。積薪把上項事奏聞,黃幡綽在旁,聽了插諢道:“弈稱手談,那家媽媽媳婦,卻又口著,真是異事。”上皇笑道:“常人之弈,以手為口,必須目視;不若仙人之棄,以口為手,不須用目也。”積薪道:“臣常布置其姑媳對弈之勢,雖罄竭心思,推算其所言九秤勝負之說,終不可得。”上皇道:“此必非人間常勢,存此以待後之識者可耳。”高力士道:“積薪昔年飲酒,曾得遇聖人,今日弈棋又遇仙人,何其多佳遇也。”上皇道:“李幕所遇吹笛仙翁,積薪所遇弈棋姑媳,總是仙人,但未知是何仙。此時若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輩有一人在此,必知其來歷矣!”正閒談間,肅宗遣使來奏言,永王磷謀反,稱帝於江南。上皇大怒,命速遣將討之。不一日,有中使啖廷瑤,齎奉肅宗告捷表文,奏稱廣平王與郭子儀屢勝賊兵,又得回紇助戰,已恢復西京。今即移兵東向,將並恢復東京矣。上皇大喜。正是: 且喜耳聞好消息,會須眼看捷旌旗。 未知如何復兩京,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詞曰: 感恩思報英雄志,欲了平生事。因他冤陷,拚吾百口,貸他一 死。 友朋情誼猶如此,何況為臣子?親王奏凱,全虧大將,丹 誠共矢。 調寄“駕聖朝” 從來能施恩者,未必望報,而能圖報者,方不負恩。戰國時的侯生,對信陵君說得好,道是:“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人有德於公子,願公子無忘之,無忘之者,必思有以報之也。”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夫報德不曰以直,而曰以德者,報德與報怨不同,報怨不可過刻,以直足矣。且怨有當報者,有不當報者,有時以報為報,有時以不報為報,皆所謂直也。若夫德是必要報的,不可不厚報的,說不得個他如此來,我亦當如此答。一飯之恩,報以千金,豈是掂斤估兩的事?我當危困之時,那人肯挺身相救,即時迫於事勢,救我不成,他這段美意,也須終身銜感。況實能脫我於患難之中,真箇生死而肉骨,我到後來建功立業,皆此人之賜。此等大恩,便捨身排家以報之,誠不為過。推此報恩之念,其於君臣之間,雖不可與論報施。然人臣匡君定國,勘亂扶危,成蓋世之奇勳,總也是不忘君恩,勉圖報效而已。卻說肅宗自靈武即位後,即令郭子儀為武部尚書,靈武長史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並同平章事。又特遣使徵召李泌。那李泌字長源,京兆人氏,生而穎異,身有仙骨。幼時常聞空中有仙樂來相迎,其身飄飄欲舉,家人共相抱持。後來每聞音樂,家人即搗蒜向空潑灑,自此音樂漸絕。至七歲,便能吟詩作賦,更聰慧?常。 上皇開元年間、下詔召集京中能談佛老者,互相議論。有一童子姓員名亻叔,年方十歲,與眾問答,詞辨無窮,上皇嘉嘆,因問員椒:“外邊還有與你一般聰慧的童子麼?”原來員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與李泌為中表兄弟,當下便奏說:“臣母舅之子李泌,小臣三歲,而聰慧勝臣十倍。”上皇即遣中使召之,李泌應召而至,朝拜之際,禮儀嫻雅。其時上皇方與燕國公張說弈棋,遂命張說出題試之。張說使賦方圓動靜。李泌請言其略,以便措辭。張說指着案上棋枰說道: 方着棋局,圓着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說罷,張說還恐他年太幼,未能即解,又對他說道:“此是我借棋以為方圓動靜之喻,汝自賦方圓動靜四字,不可泥棋為說也。”李泌道:“這曉得。”即信口答道: 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 張說聽了,大為驚異道:“此吾小友也!”因起身拜賀朝廷得此神童。 正是: 堪使老臣稱小友,共夸聖主得神童。 上皇厚加賜賚,命於翰林院讀書。及長,欲授以官職,李泌再三辭謝。乃賜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愛。李林甫、楊國忠都忌之,李泌因遂告歸,隱居穎陽。至是肅宗思念舊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賓禮,出則聯騎,寢則對榻,事無大小,皆與商酌。欲命為右相,李泌固辭,只以白衣隨駕。 一日,肅宗與李泌並馬而出,巡視軍營。軍士們竊相指道:“黃衣的是聖人,白衣的是山人。”肅宗微聞此語,因謂李泌道:“艱難之際,不敢以官職相屈,但且衣紫,以絕群疑。”遂出紫袍賜之,李泌只得拜受,肅宗即令左右為之換服。李泌換服訖,正欲謝恩,肅宗笑道:“且住,卿既服此,豈可無稱?”乃於袖中取出敕書一道,以李泌為參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猶固辭,肅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濟艱難耳。候賊平,任行高志。”李泌拜受命。肅宗欲以建寧王亻炎為大元帥,李泌道:“建寧王杲堪作元帥,然廣平王居長;若建寧王功成,豈可使廣平王為吳泰伯?”肅宗道:“廣平王系家嗣,何必以元帥為重?”李泌道:“廣平王未正位東宮,今艱難之際,人心所屬在於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即欲不以為儲貳,彼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肅宗點頭道:“卿言良是,朕當思之。”李泌退朝,建寧王迎謝道:“頃傳聞奏對之言,正合吾心,吾受其賜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國家之福也。”於是肅宗以廣平王亻叔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等所部之軍,俱屬統率。 時李光弼駐防太原,其麾下精兵俱調往朔方,在太原者僅萬人。賊將史思明等共引兵十餘萬人來攻城,諸將皆議修城以待之。光弼道:“太原城周四十里,修之非易,賊垂至與興役,是未見敵而先自困也。”乃令士卒於城外鑿濠以自固,掘坑塹數千,及賊攻城於外,光弼即令以坑塹中掘出的泥土,增壘於內,為守御。賊圍攻月余,無隙可乘。光弼訪得錢冶內有鑄錢的傭工兄弟三人,善穿地道,以重賞購之,使率其夥伴,掘地道以俟賊。有賊將於城下仰面侮罵城上人。光弼即遣人從地道拽其足而入,縛至城上轎之,自此賊行動必低頭視地。光弼又作大炮,飛巨石,每一發必擊死幾十人,賊乃退營於數十步外。光弼遣使詐稱城中糧盡,與賊相約刻期出降。史思明信以為真,不復為備。光弼暗使人穿地道,直至賊營,支之以木。至期使二千餘人,走馬出城,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賊方瞻望喜躍,忽然營中地陷,壓死者無數,賊眾驚亂,官軍鼓譟而出,斬殺萬計。史思明乃引眾紛紛遁去。光弼上表奏捷。廣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圍,欲遣兵往救,因得捷報而止。郭於仆以河東居兩京之間,得河東而後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郭子儀密使人入河東,與唐宮陷於賊中者,約為內應,內外夾攻。崔乾祐不能抵敵,棄城而逃,子議引兵追擊,斬殺其?,乾祐僅以身免。河東遂平。正是: 從來郭李稱名將,戰守今朝各奏功。 肅宗以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正謀恢復兩京,忽聞報永玉磷反於江陵,僭稱帝號。原來永王璘出鎮江陵,自恃富強,驕蹇不恭。及聞肅宗即位靈武,乃與部將屬官等共私議,以為太子既遽自稱尊,我亦可據有江表,獨帝一方。正在謀議起事,肅宗惡其驕蹇,沼使罷鎮還蜀,永王竟不奉詔,至是舉兵反,自稱皇帝。思欲招致有名之士,以為民望。聞知李白退居廬山,距江陵不遠,遣使征之。李白辭不應赴。永王使人伺其出遊,要之於路,劫取至江陵。欲授以官,李白決意不受。永王不能屈其志,但只羈縻住他,不放還山。肅宗聞永王作亂,一面表奏上皇,一面造淮南節度高適、副使李成式,共引兵征討。時內監李輔國陰附宮中,張良娣專權用事。那降賊的內監邊令誠,因為賊所忌,乃自賊中逃至行在,依託李輔國圖復進用。李泌上言道:“令誠以宦官蒙上皇委任,外掌兵權,內掌宮禁,而賊至即降,且以宮門鎖鑰付賊,如此叛逆,罪不容誅!”肅宗遂命將邊令誠斬首,為降賊者示警。於是李輔國奏稱:“原任翰林學士李白,現為逆藩永王磷謀主,宜詔刑官注名叛黨,俟事平日,按律治罪。” 你道李輔國為何忽有此奏?只因李白當初在朝時,放浪詩酒,品致高尚,全不把這些宦官看在眼裡,所以此輩都不喜他。今輔國乘機劾奏,一來是私怨,二來迎合朝廷顯誅叛黨之意,三來怪李泌奏斬了邊令誠。他今劾奏李白,見得那文人名士,受過上皇寵愛的,也不免從逆,莫只說宦官不好。當日肅宗准其奏,傳旨法司。卻早驚動了郭子儀,他想:“昔年李白救我性命,大恩未報,今日豈容坐視?”遂連夜草成表章,次日即伏闕上表。其表略云: 臣伏睹原任詞臣李白,昔蒙上皇知遇之恩,將不次擢用,乃竟 辭榮遁隱,高臥廬山,斯其為人可知。今不幸為逆藩所逼,臣問其 始而卻聘,繼乃被劫,偽命屢加,堅意不受,身雖羈困,志不少降;而 議者輒以叛人謀主日之,則亦過矣。臣請以百口保其無他。白故 有恩於臣,然臣非敢以私恩為由遊說也。事平之後,當有眾目共見 者可為援證。倘不如臣所言,臣與百口甘伏國法。 肅宗覽表,命法司存案,待事平日察明定奪。後來永王磷兵敗自盡,該地方有司拘系從逆之人,候旨處決,李白亦被繫於潯陽獄中。朝廷因郭子儀曾為保救,特遣官查勘。回奏李白系被逼脅,與從逆者不同,罪宜減等。有旨李白長流夜郎,其餘從逆者,盡行誅戮。至乾元年間,詔赦天下,李白乃得放歸,行至當塗縣界,於舟中對月飲酒大醉,欲捉取水中之月,墮水而卒。當時江畔之人,恍惚見李白乘鯨魚升天而去,這是後話。正是: 有恩必報推英傑,無罪長流嘆謫仙。英傑拼家酬昔日,謫仙厭 世再升天。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肅宗既以廣平王為元帥,即欲立為太子。李泌道:“陛下靈武即位,止為軍事迫切,急須處分故耳。若立太子,宜請命於上皇,不然後世何由知陛下不得已之心乎?”廣平王亦因辭道:“陛下尚未奉晨昏,臣何敢當儲副?”肅宗因此暫停建儲之事。建寧王私語李泌道:“我兄弟俱為李輔國、張良娣所忌,二人表里為惡,我當早除此害。”李泌道:“此非臣子所願聞,且置之勿論。”建寧不聽,屢於肅宗前,直言二人許多罪惡。二人乃互相讒譖,誣建寧欲謀害廣平,急奪儲位,激怒肅宗,立即傳旨,賜建寧王死。李泌欲諫阻,已無及矣。可惜一個賢主,被讒殞命。想肅宗居東宮時,為李林甫所忌,受盡驚恐,豈不知戒。今巨寇未滅,先殺一賢子,何忍心昧理至此!後人有詩嘆云: 信讒殺其子,作源自上皇。肅宗心忍父,可憐建寧王。 不記在東宮,時恐罹禍殃。何個循故轍,讒口任翕張。 君子聽不聰,佳兒被摧戕。遺恨彼婦寺,寸牒寧足償! 至德二截,肅宗駕至鳳翔,命廣平王與郭子儀等出師恢復兩京。子儀以番人回紇的兵馬,甚精銳,請旨征其助戰。回給可汗遣其子葉護,領兵一萬前來助戰,肅宗許以重賞。葉護請於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朝廷,金帛子女歸回紇。肅宗急於成功,只得許諾,聚朔方等處軍馬,與回給西域之眾,共一十五萬,刻日起行。李泌獻策,擬先攻范陽,搗其巢穴。肅宗道:“大軍既集,正須急取長安,豈可反先勞師以攻范陽?”李泌道:“今所用者皆北兵,其性耐寒而畏暑,今乘其新至之銳,攻已老之師,兩京必克。然賊敗,其餘眾遁歸巢穴,關東地熱,春氣一發,官軍必因而思歸。賊休兵襪馬,伺官軍一去,必復南來,是征戰之未有已時也。不如先用之於塞鄉,除其巢穴,賊退無所歸,然後大兵合而攻之,必成擒矣!”肅宗道:“此言誠善,但朕定省久虛,急欲先恢復西京迎回上皇,不能待此矣!”遂不用李泌之言,兵馬望西京進發。 行至長安城西,列陣於澧水之東,李嗣業領前軍。廣平王、郭子儀、李泌居中軍。王思禮統後軍。賊眾數萬,列陣於澧水之北,賊將李歸仁出挑戰,子儀引前軍迎敵,賊軍盡起,官軍少卻。李嗣業肉袒執戈,身先士卒,大呼奮擊,立殺數十人。於是官軍氣壯,各執長刀,如牆而進,賊眾不能抵當。都知兵馬使王難得,被賦射中其眉,皮垂遮目,難得手自拔箭,扯去其皮,血流滿面,力戰不退。賊伏精騎於陣之東,欲擊官軍之後,子儀探得其情,急令朔方左廂兵馬使僕固懷恩引回紇兵,突往擊之,斬殺殆盡。李嗣業又引回紇兵出賊陣後,與大軍夾擊,王思禮亦引後軍繼進,並力攻殺。自午至西西,斬首六萬餘級,賊兵大潰。餘眾退入城中,一夜囂聲不息。至天明,探馬來報,賊將李歸仁、安守忠、田乾真、張通儒等俱已遁去。廣平王遂帥眾入西京城,百姓老幼,夾道歡呼。葉護欲如前約,掠取金帛子女,廣平王下馬,拜於葉護馬前道:“今方得西京,若便俘掠,則東京之人,必為賊固守,難以復取了。請至東京,乃如約。”葉護驚躍下馬答拜,跪捧王足道:“願為殿下即往東京。”遂與僕固懷恩引了西域及本部之兵,從城南過,更不停留,徑向東京進發。眾人見廣平王為百姓下拜,無不涕泣感嘆。 為民屈體非為屈,贏得人人愛戴深。番眾亦因仁義感,不緣貪 利起戒心。 廣平王駐西京三日,即留兵鎮守,自引大軍東出,捷書至行在,百官稱賀。肅宗即日具表,遣中使啖廷瑤,赴蜀奏聞上皇,請駕回京復位。一面遣宮人西京祭告宗廟,宣慰百姓。一面以快馬召李泌於軍中。李泌星馳至鳳翔入見,叩問何故召見。肅宗道:“朕得西京捷報,即表奏上皇,請駕東歸復位,朕當退居東宮,以盡子職,未識卿意以為何如,欲急召面詢。”李泌愕然道:“此表已齎去否?”肅宗道:“已去。”李泌道:“還可追轉否?”肅宗道:“已去遠矣,為何欲追轉?”李泌咄嗟道:“上皇不肯東歸矣!”肅宗驚問何故。李泌道:“陛下正位改元,已歷二載,今忽奉此表,上皇心疑,且不自安,怎肯復歸?”肅宗爽然自失,頓足道:“朕本以至誠求退,今聞卿言,乃悟其失,表已奏上,為之奈何!”李泌道:“今可更為群臣賀表,具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克復兩京,皇上思戀晨昏,請即還宮,以盡孝養。如此則上皇心安,東歸有日矣。”肅宗連聲道是,便命李泌草表,立遣中使霍韜光入蜀奏聞。 不則一日,啖廷瑤自蜀回,傳上皇口諭云:“可與我劍南一道自奉,不復歸矣。”肅宗惶懼無措。數日後,霍韜光還報,言上皇初得皇帝請退東宮之表,彷徨不能食,欲不東歸。及群臣賀表至,乃大喜,命食作樂,下誥定行期了。肅宗大喜,召李泌入宮告之道:“此皆卿之力也!”因命酒與飲。是夜留宿於內,肅宗與之同榻而寢。正是: 御床並坐非王導,帝榻同眠勝子陵。 李泌本不樂仕進,久有去志,因乘間乞身道:“臣已略報聖恩,今請仍許作閒人。”肅宗道:“卿久與朕同憂,朕今將欲與卿同樂,何忽思去?”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寵臣大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跡太奇,有此五者,所以斷不可留也!”肅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議。”李泌道:“陛下今就臣同榻同臥,尚不允臣所請,況異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許臣去,是殺臣也!”肅宗驚訝道:“卿何疑朕至此,朕豈是欲殺卿者。”李泌道:“殺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子事猶有不得盡言者;況他日天下既安,臣未必能尚邀聖眷,尚敢言乎?”肅宗道:“卿此言必因朕不從卿先伐范陽之計也。”李泌道:“臣不因此,臣實有感於建寧王之事耳。”肅宗道:“建寧欲害其兄,朕故不得已而除之耳。”李泌道:“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當極恨之。今廣平王每與臣言其冤,為之流涕。況陛下昔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用廣平,若建寧果有害兄之意,宜深恨臣,乃當日以臣為忠,愈加親信,即此可察其心矣。”肅宗聞言,不覺淚下道:“卿言是也,朕知誤矣,然既往不咎。”李泌道:“臣非咎既往,只願陛下警戒將來。昔天后無故鴆殺太子弘,其次子賢憂懼,作黃台瓜詞,其中兩句云:‘一摘使瓜好,再?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矣,幸勿再摘。” 李泌這句話,因知張良娣忌廣平王之功也,常讒譖他,恐肅宗又為其所惑,故言及此。當下肅宗聞言,悚然道:“安有是事,卿之良言,朕當謹佩。”李泌復懇求還山。肅宗道:“且待東京報捷,朕入西京時再議。”自此又過了幾日,東京捷報到了,報說賊將自西京戰敗後,收合餘眾保陝城,安慶緒遣嚴莊引兵助之。郭子儀與賊戰於新店,葉護引本部兵追擊其後,腹背夾攻。賊兵大潰,屍橫遍野,賊將棄陝而走。子儀遣兵分道追擊。嚴莊奔回東京,勸安慶緒棄東京城,率其黨走河北,臨行殺前被擒唐將哥舒翰等二十餘人,獨許遠自刎而死。子儀奉廣平王入東京城,出府庫中物與葉護,又命民間助輸羅錦萬匹與之,免於俘掠,百姓歡悅。正是: 大帥用番兵,賢王賴名將。土地得恢復,其功同開創。 肅宗聞報大喜,即具表遣韋見素入蜀奏捷。隨後又遣秦國模、秦國楨往成都迎接上皇。一面擇日起駕,先入西京,候上皇迴鑾。李泌上表,請如前諭,懇放還山。肅宗知其去志已決,乃降溫旨,許其暫歸。李泌即日謝恩辭朝,隱居衡山去了。後來廣平王嗣位,復征李泌出山,又歷事兩朝,正有許多嘉言善策,都不在話下。最可惜肅宗不曾從其先伐范陽之計,以致兩京雖復,賊氛未珍。安家父子亂後,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勞師動眾,久而後定。究竟安祿山既為其子慶給所殺,而慶緒又為其臣史思明所殺,而史思明又為其子朝義所殺,亂臣賊子,歷歷現報。這些都是後話,如今且只說上皇還京之事。正是: 前日興嗟行路難,今朝且喜迴鑾穩。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鍾情續舊好 采苹妃全軀返故宮 詞曰: 緣未了,慢說離多歡會少,此日重逢巧。 已判珠沉玉碎, 還幸韜光斂耀。笑彼名花難自保,原讓寒梅老。 調寄“長命女” 大凡人情,莫不惡離而喜合,而於男女之間為尤甚。然從來事勢靡常,不能有合而無離,但或一離而不複合,或暫離而即合,或久離而仍合,甚或有生離而認作死別,到後來離者忽合,猶如死者復生,此固自有天意,然於此即可以驗人情,觀操守。彼牆花路草,尚且鍾情不舍,到底得合,況貴為妃嬪者乎!使當患難之際,果不免於殞身,誠可悲可恨,若還幸得保全此軀,重侍故主,豈不更妙。且見得那恃寵驕妒的平時不肯讓人,臨難不能自保。不若那遭護奪寵的,平時受盡淒涼,到今日卻原是他在帝左右,真乃快心之事。話說肅宗聞東京捷報,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奏聞上皇,復請迴鑾。隨後又遣翰林學士秦國模、秦國楨前往迎駕。秦國楨奏言東京新復,亦當特遣朝臣齎詔到彼,褒賞將士,慰安百姓。肅宗准其所奏,乃仍命中使啖廷瑤與秦國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國楨以翰林學士,充東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員外郎羅採為之副,一同齎詔往東京,即日起行。 那羅采乃故將羅成的後裔,與秦國楨原系中表舊戚,二人作伴同行,且自說得着。羅采對國楨說道:“當初先高祖武毅公有兩位夫人,一竇氏一花氏,各生一子,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孫。那竇氏所生一支,傳至先叔祖沒有兒子,只生一女,小名素姑,遠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無子而早寡,守志不再醮,性喜的是修真學道。得遇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個節婦,贈與丹藥一粒,服之卻病延年,今已六十餘歲,向在本地白雲山中一個修真觀中焚修。彼處男女都敬信他。自東京亂後,不見有書信來,我今此去,公事之暇,當往候之。”國楨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弟亦聞其寡居守節,卻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明日到那裡與兄同往一候便了。”當下馳驛趲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各官迎接詔書,入城宣讀。詔略云: 西京捷後,隨克東京,且見將帥善謀,士卒用命,國家再造,皆 卿等之力也。已經表奏上皇,當即論功行賞,所有士庶,宜加撫慰, 其未下川郡,還宜速為收復。城下之日,府庫錢糧,即以其半犒軍, 毋得騷擾百姓。又訪有汲郡隱士甄濟,及國子司業蘇源明,向在東 京,俱能不為賊所屈,志節可嘉。其以濟為秘書郎,源明為考功郎 知制誥,即着來京供職。其降賊官員達奚珣等三百餘人。都着解 至西京議處。 原來那甄濟,為人極方正,安祿山未反之時,因聞其名,欲聘為書記。甄濟知祿山有異志,詐稱瘋疾,杜門不出。及祿山反,遣使者與行刑武士二人,封刀往召之,甄濟引頸就刀,不發一語。使者乃以真病復命,因得倖免。那蘇源明原籍河南,罷官家居。祿山造反之時,欲授以顯爵,源明以篤疾堅辭,不受偽命。肅宗向聞此二人甚有志節,故今詔中及之。當時軍民人等問詔,歡呼萬歲,不在話下。且說秦國楨與羅采宣諭既畢,退就公館。安歇了兩日,即便相約同往訪候羅氏素姑。遂起身至蘭陽縣,且就館驛歇下。 至次日,二人各備下一分禮物,換了便服,屏去騶從,只帶幾個家人,騎着馬來至白雲山前,詢問土人。果然山中深僻處,有一修真觀,名曰小蓬瀛,觀中有個老節婦,在內修行,人都稱他為白仙姑。土人說道:“這仙姑年雖已老,卻等閒不輕見人,近來一發不容閒雜人到他觀里去。二位客官要去見他,只恐未必。”羅采道:“他是我家姑娘,必不見拒。”遂與國楨及家人們策馬入山,穿同越嶺,直至觀前下馬。見觀門掩閉,家人輕輕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髮老婆婆來,開門迎住,說道:“客官何來?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關靜養,有失迎接,請回步罷!”羅采道:“我非別客,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姓羅名采,住居長安,是觀主的侄兒,特來奉候姑娘,一定要拜見的。”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不敢峻拒,只得讓他們步入。觀中的景像,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詞兒為證。道是: 爐內香煙馥郁,座間神像端凝。懸來匾額小蓬瀛;委實非同人 境。雙鶴亭亭立對,孤松鬱郁常青。雲堂鐘鼓悄無聲,知是仙姑習 靜。 那婆婆掩了觀門,忙進內邊去通報。少頃出來,傳觀主之命,請客官於草堂中少坐,便當相見。又停了一會,鐘聲響處,只見素姑身穿一件藍色鑲邊的白道服,頭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看他面容和粹,舉上輕便。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此因服仙家丹藥之力也。正是: 少年久已謝鉛華,老去修真作道家。鬢髮不斑身更健,可知丹 藥勝流霞。 羅采與秦國楨一齊上前拜見。素姑連忙答禮,命坐看茶。羅采動問起居,各敘寒暄。素姑舉手向國楨問道:“此位何人?”羅采道:“此即吾羅氏的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道:“原來就是秦家官人。”說罷,只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國楨道:“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貞名淑德,卻恨不曾拜識尊顏,今日幸得瞻謁。向因山川間阻,以致疏闊,萬勿見罪。”於是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素姑道:“二位遠來相探,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道:“薄禮不足為敬,幸勿麾卻。”素姑遜謝再三,方才收下,因問:“二位為何事而來?”羅采道:“我二人都奉欽差齎詔到此,請問姑娘前日賊氛擾亂之時,此地不受驚恐麼?”素姑道:“此地幽僻,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於此。他說道當初留侯張子房,也曾於此辟穀,居此者可免兵火。因你二位是我至威,我又吞居長輩,既承相顧,不妨隨喜一隨喜。”便叫那老婆婆與幾個女童,擺上點心素齋來吃了,隨即引着二人,徐步入內邊,到處觀玩。 只見迴廊曲檻,淺沼深林,極其幽勝。行過一層庭院,轉出一小徑,另有靜室三間,門兒緊閉,重加封鎖,只留一個關洞,也把板兒遮着。二人看了,只道是素姑習靜之所。正看問,忽然聞得一陣撲鼻的梅花香。國楨道:“裡邊有梅樹麼?此時正是冬天,如何便有梅香,難道此地的梅花開得恁早?”素姑微微而笑,把手中拂子,指着那三間靜室道:“梅花香從此室之中來,卻不是這裡生的,也不是樹上開的。”羅采道:“這又奇了,不是樹上開的,卻是那裡來的哩?”國楨道:“室中既有梅花,大可賞玩,肯賜一觀否?”素姑道:“室中有人,不可輕進。”二人忙問:“是何人?”素姑道:“說也話長,原請到外廂坐了,細述與二位賢侄聽。”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這件事甚奇怪,說來也不肯信,我也從未對人說,今不妨為二位言之。我當年初來此地,仙師羅公遠曾云:日後有兩個女人來此暫住,你可好生留着,二女俱非等閒之人,後來正有好處。”及至安祿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時,忽然有個女人,年約三十以外,淡素衣妝,騎着一匹白驢,飛也似跑進觀來。我那時正獨自在堂中閒坐,見他來得奇異,連忙起身扶住他下驢。他才下得來,那驢兒忽地騰空而起,直至半天,似飛鳥一般的向西去了。我心中駭異,問那女人時,他不肯明言來歷,但云‘我姓江氏,為李家之婦,因在西京遭難欲死,遇一仙女相救,把這白驢與我乘坐,叫我閉了眼,任我行走,覺得此身行在空中,霎時落下地來,不想卻到這裡。’據那仙女說,你所到之處,便且安身,今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記着羅仙師的言語,知此女子必非常人,遂留他住在這靜室中,不使外人知道,也不向觀中人說那白驢騰空之事。那女人自在靜室中,也足不出戶,我從此將觀門掩閉,無事不許開。不意過了幾日,卻又有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叩門進來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節度使達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經適人。因其夫客死於外,父母又都亡故,只得依託達奚珣,隨他到任所來。不想達奚珣沒?氣,竟降了賊,此女知其必有後禍,立意要出家,聞說此間觀中幽靜,稟知達奚珣,徑來到此。我亦因記着羅仙師有二女來住之言,遂留他與那姓江的女人,同居一室之中。閉關靜坐,只在關洞裡傳遞飲食。兩月之前,羅仙師同着一位道者,說是葉法善尊師,來到此間。那姓江的女人卻素知二師之神妙,乃與達奚女出關拜謁。葉尊師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贈於江氏說道:‘你性愛此花,今可將這一枝花兒供着,還你四時常開,清香不絕,更不凋殘。直待還歸舊地,重見舊主,享完後福,那時身命與此花同謝耳。’自此把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直香到如今,近日更覺芬芳撲鼻,你道奇也不奇。” 秦、羅二人聽了,都驚訝道:“有這等奇事!”因問:“這二位仙師見了那達奚女,可也有所贈麼?”素姑道:“我還沒說完。當下羅仙師取過紙筆來,題詩人句,付與達奚氏說道:‘你將來的好事,都在這詩句中;你有遇合之時,連那江氏也得重歸故土了。’言訖,仙師飄然而去。”國楨道:“這八句怎麼說,可得一見否?”素姑道:“仙師手筆,此女珍藏,未肯示人。那詩句我卻記得,待我誦來,二位便可代他詳解一詳解。”其詩云: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親。江流可共轉,畫景卻成真。 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苹。主臣同遇合,舊好更相親。 二人聽了,大家沉吟半晌,國楨笑道:“我姓秦,這起兩句倒像應在我身,如何說非避秦,又說秦人偏是親?”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聽得說是秦家官人,也就疑想到此。當日達奚女見了這詩句,也曾私對我說,在京師時,有個朝貴姓秦的,與他家曾有婚姻之議,今觀仙師此詩,或者後日復得相遇,亦未可知也。這句話我記在心裡,不道今日恰有個姓秦的來。”羅采道:“這一發奇了,如今朝貴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著名,不知當初曾與達奚女有親麼?”國楨沉吟了一回,說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始去問他一聲,在京師的時節住居何處?所言姓秦的朝貴是何名字?官居何職?就明白了。”素姑道:“說得是,我就去問來。”遂起身入內。少頃欣然而出,說道:“仙師之言驗矣,原來所言姓秦的,正是賢表侄。他說向住京師集慶坊,曾與狀元秦國校相會來。”國楨聽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原來我前所遇者,乃達奚盈盈,幾年憶念,豈意重逢此地!”便欲請出相見。素姑道:“且住,我才說你在此,他還未信,且道:“我既出家,豈可重題前事,復與相會。”羅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桑間之喜,今又他鄉逢故,極是奇遇,如何那美人反多推阻。你二人當初相會之時,豈無相約之語,今日須申言前約,事方有就。”國楨?道:“此未可藉口傳言。”遂索紙筆題詩一首道: 記得當年集慶坊,樓頭相約莫相忘。舊緣今日應重續,好把仙師語意詳。 寫罷,折成方勝,再求素姑遞與他看。盈盈見了詩,沉吟不語。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詳味仙師所言,只怕俗緣未斷,出家不了。不如依他舊好重新之說為是。”看官,你道盈盈真箇立志要出家麼?他自與國楨相敘之後,時刻思念,欲圖再會,爭奈夫主死了,母親又死了,族叔達奚珣以其無所依,接他到家去,隨又與家眷一同帶到河南任所,因此兩下隔絕,今日重逢,豈不欣幸?況此時達奚珣已拿京師去了,沒人管得他,只是既來出了家,不好又適人,故勉強推卻。及見素姑相勸,便從直應允了。國楨欣喜,自不必說;但念身為詔使,不便攜帶女眷同行。因與素姑相商,且叫盈盈仍住觀中。等待我回朝復了命,告知哥哥,然後遣人來迎。當下只在關洞前相見,盈盈止露半身,並不出關。國楨見他丰姿如舊,道家妝束,更如仙子臨凡,四目相視,含悲帶喜,不曾交一言。正是: 相思無限意,盡在不言中。 是晚秦國楨、羅采不及出山,都就觀中止宿。素姑挑燈煮茗,與二人說了些家庭之事,因又談及羅公遠這八句詩。國楨道:“起二句已應,卻那畫影一句,也不必說了,其餘這幾句卻如何解?今盈盈雖與江氏同居,行將相別,卻怎說江流可共轉?”素姑道:“那江氏突如其來,所乘之驢,騰空而去。看他舉止,矜貴不凡,我疑他是個被謫的女仙,只是羅仙師道:‘達奚有遇合之時,連江氏也得歸故土。’此是何意?”二人閒話間。只見羅采低頭凝想,忽然跣足而起道:“是了是了,我猜着的了!”素姑道:“你猜着什麼?”羅采低聲密語道:“這江氏說是江家女李家婦,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麼?你看詩句中,明明有江采苹三字,他便性愛梅花,宮中稱為梅妃,前日傳聞亂賊入宮,獲一腐敗女屍,認是梅妃,後又傳聞梅妃未死,逃在民間。或者真箇遇仙得救,避到這裡。日後還可重歸宮禁,再侍上皇,也像達奚女與秦兄復續舊好一般,不然,如何說主臣同遇合呢?”國楨點頭道:“這一猜甚有理,但據我看來,表兄姓羅名采,詩語云: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苹。卻像要你送他歸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貴妃,他既在我觀中,我侄兒恰到此,曉得貴妃在這裡,自然該奏報請旨。”羅采道:“只要問明確是江貴妃,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素姑道:“要問不難。他見達奚氏矢志不隨那降賊的叔叔,因此甚相敬愛,有話必不相瞞,我只問達奚,便知其實了。”當晚無話。 次日,素姑至靜室中見了盈盈,說話之間,私問道:“小娘子,你不日便將與江氏娘子相別了,這娘子自到此,不肯自言其履歷,他和你是極說得來,必有實言相告,你必知其祥,畢竟是誰家內眷?”盈盈笑道:“他一向也不肯說,昨日方才說出。你莫小覷了他,他不是等閒的女人,就是上皇當日最寵幸的梅妃江采苹哩!我正欲把這話告知姑娘。”素姑聞言,又驚又喜,頓足道:“我侄兒猜得一些不錯。”看官聽說,原來梅妃向居上陽宮,甘守寂寞;聞安祿山反叛,天下騷然,時常嘆恨楊玉環肥婢,釀成禍亂。及賊氛既近,天子西狩,欲與梅妃同行,又被楊妃阻撓,竟棄之而去。那時合宮的人,都已逃散,梅妃自思:“昔日曾蒙思寵,今雖見棄,寧可君負我,不可我負君。若不即死,必至為賊所逼。”遂大哭一場,將白綾一幅,就庭前一株老梅樹上自縊。氣方欲絕,忽若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睜開眼看時,卻是一個星冠雲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梅妃忙問:“你是那一宮中的人?”那女子道:“我非是宮中人,我乃韋氏之女,張果先生之妻也,家住王屋山中。適奉我夫之命,乘雲至此,特地相救。你日後還有再見至尊之時,今不當便死,我送你到一處去,暫且安身,以待後遇。”遂於抽中取出一個白紙摺成的驢兒,放在地上,吹口氣,登時變成一匹極肥大的白驢,鞍轡全備,扶梅妃騎上,囑咐道:“你只閉着眼,任他行走,少不得到一個所在,自有人接待你。”說罷,把驢一拍,那驢兒冉冉騰空而起。 梅妃心雖駭怕,卻欲下不能,只得手縮絲韁,緊閉雙眸,聽其行止。耳邊但聞風聲謖謖,覺得其行甚疾,且自走得平穩。須臾之間,早已落地,開眼一看,只見四面皆山,驢兒轉入山徑里,竟望小蓬瀛修真觀中來,因此得遇羅素姑相留住下。當時不敢實說來歷,素姑又見那白驢騰空而走,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盤問。那羅公遠詩中,藏下江采苹三字,他人不知,梅妃卻自曉悟。今見詔使羅采姓名,與詩相合,盈盈又得與秦狀元相遇,詩中所言,漸多應驗,又聞兩京克復,上皇將歸,因把實情告知盈盈,要他轉告素姑,使羅采表奏朝廷。恰好羅采猜個正着,托素姑來問。當下盈盈細說其事,素姑十分驚喜,隨即請見梅妃,要行朝拜之禮。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報謝,還仗姑姑告知羅詔使,為我奏請。”素姑應諾,便與羅采說知。 羅采與國楨商議,先上箋廣平王,啟知其事。廣平王遂於東京宮中,選幾個舊曾供御的內監宮女,都到觀中參謁識認,確是梅妃無疑,乃具表奏聞。羅采亦即飛疏上奏,疏中並及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竟說盈盈是國楨向所定之副室,因亂阻隔,今亦於修真觀中相遇。雖系降賊官員達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惡珣之所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節可嘉。肅宗覽表,一面遣人報知上皇,一面差內監二人,率領宮女數人,赴白雲山小董瀛迎請梅妃速歸故宮,候上皇迴鑾朝見。並着該地方官厚賞羅素姑,仍候上皇誥諭褒獎;又降詔達奚盈盈,即歸秦國楨為副室,給與封誥。那時國楨與羅采別過了素姑,起馬回朝。中途聞詔,即差家人速至修真觀中傳語盈盈,叫他仍喚達奚珣家人僕婦女使隨侍,跟着梅妃的儀從,一齊進京。當下梅妃與盈盈謝別了素姑,即日起程。梅妃自有內監宮女擁衛。香車寶馬,望西京進發。盈盈與僕從女使們,亦即隨駕而行。梅妃車前,有內侍齎捧寶瓶,供着那枝仙人所贈的梅花,香聞遠近,人人嘆異。梅妃子臨行時,手書疏啟,差中使星夜資奉上皇駕前呈進。 正是: 降昔日樓東空獻賦,今朝重上一封書。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詞曰: 人逝矣,寶髻花鈿都委地。錦襪獨留余媚,見者猶驚喜。 萬里歸程迢遞,正追思往事,被雨滴愁腸碎碎,愁歌曲內。 調寄“歸國遙” 凡人於男女生死離別之際,不但當時的悲傷,不可言論,至事後追思,更難為情。倘那人竟如冰消霧散,一無流遺,徒使我望空懷想,摹影擬形,固極悲楚。若還那人,平日服御玩好之物,留得一件兩伴,這些余蹤剩跡,一發使人觸目傷心。此即旁人不關情的,猶且慕芳蹤而願睹,觀遺物而興嗟。何況恩愛寵幸之人,平時片刻不離,一旦變起意外,生巴巴的拆開,活刺刺的弄死,其悲痛何可勝言!到後來痛定思痛,凡身之所經,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無一不足以助其悲思,於是托之歌詠,寄之聲音,此真以歌當哭,一聲一淚。話說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觀中,起行回西京,臨行之時,先具手疏,遣內封赴蜀進呈上皇。原來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傳說:“賊人曾於宮中獲一女屍,疑是梅妃之屍。”上皇聞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傷感。時有方士張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宮中,命其探幽冥索,訪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張山人結壇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飛魂遍游三界,搜訪仙魂,俱無蹤影。”上皇悵然道:“芳魂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訪,則太真之魂意亦可訪,今皆不可得矣!”因揮淚不止。高力士見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畫真一幅進呈御覽。上皇看了嗟嘆道:“此畫像絕肖,借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筆親題絕句一首於其上雲: 惜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年態,怎奈秋 波不顧人。 自此上皇時常展圍觀玩,後又有人說:“梅妃並不曾死,前所獲死屍,不是梅妃之屍。”上皇聞之,疑其散失民間,乃下詔軍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苹所在者,即行奏報候賞;或有遇見奉送來京者,予六品官,賜錢百萬。誥諭方下,恰好肅宗見了羅采的表章,遣使來奏聞。那時上皇已發駕起行,途次得奏,龍顏大悅,傳旨羅采等俟駕回京頒賞,江采苹着回官候見。過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內使,亦途次迎着車駕,隨將梅妃的手疏進獻。其疏略云: 臣妾白樓東獻賦,多有觸忌,荷蒙聖恩,不加誅戮,幸得屏處, 以延一息;淒涼之況,甘之如飴。客歲之夏,逆賊犯闕,乘輿西狩, 事起倉猝,聖心眷妾,欲與偕行,有言間之,使俟後命,事勢既蹙,後 命不及。當此之時,舉官駭散,妾之一命,輕於鴻毛,殉節投環,氣 已垂絕;忽有仙姬,從空而降,手為解救,絕而復甦。詢厥所由,來 自王屋,韋家女子,張果其夫;雲奉夫言,指妾遠遁。袖出紙驢,化 為駿騎,乘以行空,頃刻千里,任其所止,則在蘭陽。白雲深處,蓬 瀛道院,中有女冠,實系節婦。素姑羅氏,公遠族屬,訝妾來蹤,疑 以為仙,引處奧密,奉事惟謹。妾亦韜晦,不與明言。有與同處,達 奚閨秀,秦姓所聘,狀元側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遠,預 言羅姑,謂有二女,暫來即去,各歸其主,當在異日。兩月以前,羅 師忽來,所同來者,葉師法善,贈妾以梅,從厥攸好,閬苑天葩,常花 不謝,更吟詩句,字裡藏機。羅秦二使,訪親而來,妾緣達奚,因秦 及羅,藉以奏報,適符仙語,奇蹟怪蹤,妾所身經,敢具手疏,上達天 聽。殘喘餘生,不宜再讀,邀恩格外,許歸故宮,旦夕之間,與梅同 落,隨逐花魂,渺焉空際;較之慘死,何啻天淵?是所深幸,夫復何 求?若蒙異數,不忘舊眷,俾茲朽質,重睹天顏,有如落英,復綴枝 頭,非敢所期,伏候明詔。臨疏涕泣,不知所云。 上皇前得肅宗奏報,已略知其事,今見梅妃手疏,更悉芳衷,深為嘆異。送溫旨批去云: 賢妃遇難自經,具見殉節之志;仙女臨其相救,正因矢志之誠。 千里行空,異焉蓬瀛之託跡;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觀 畫題詩,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逸仙贈句,卜嘉會於將來。種種奇蹟, 歷歷動聽,斯皆真誠感召,故有遇合因緣。今其遄返紫宸,勿復徒 悲清夜。緬懷舊眷,佇俟新恩。 中使齎旨,馳報梅妃。此時梅妃已至西京,承肅宗之意,入居上陽宮了。上皇行至鳳翔府,傳命護從軍士,將衣甲兵器,都交納鳳翔府庫中。李輔國奏請肅宗發精騎三千迎駕。及駕將到,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俱呼萬歲。肅宗俯伏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撫慰。肅宗奏請避位,上皇不允。時肅宗不敢穿黃袍,只穿紫袍,上皇立命取黃袍,令內侍與肅宗換了。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因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無不感傷。告謁畢,車駕回朝,肅宗步行御車,上皇屢卻之,方乘馬傍車而行。上皇顧謂諸臣曰:“朕為天子五十年,不自見為尊;今為天子父,乃真尊之至耳。”諸臣皆俯首稱萬歲。上皇車駕入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暫只下誥:朕尊為太上皇,以南內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復與聞。後人讀史至此,謂上皇納甲兵於府庫,是何意思?肅宗子迎父駕,卻用精騎三千,又是何意?有詩嘆云: 甲兵輸庫非無意,父子之間亦遠嫌。迎駕只須儀從盛,何勞精 騎發三千。 上皇既至興慶宮,即召梅妃入宮見駕,梅妃朝拜之際,婉轉悲啼。上皇意不勝情,好言慰勞,即以所題畫真與看,梅妃拜謝道:“聖人之情,見乎辭矣,臣妾雖死,亦當銜感九泉。”因又把當日投環,遇仙避難,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張果先生,使其妻遠來相救,安能今日復見天顏?”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與張果為婚,他堅卻不允,原說有妻韋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紙驢兒想即張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將葉法善所贈梅花,呈於上皇觀覽。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不覺驚異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稱矣!”梅妃又將羅公遠詩句奏聞道:“此詩雖贈達奚女,而妾得羅采奏報之事,已離於中。”上皇點頭嗟嘆道:“羅公遠昔曾寄書與朕,說安不忘危,這安字明明說安祿山;又寄藥物名蜀當歸,是說朕將避亂入蜀,後來仍當歸京都。仙師之言,當時莫解其意,今日思之,無有不驗。我正在這裡想他。” 梅妃回奏,言羅采與羅素姑就是他的戚屬,上皇遂傳命,加羅采官三級,賜錢百萬。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賜錢二百萬,增修觀宇。又命塑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仙之像,於觀中虔誠供奉。梅妃又念達奚盈盈同處多時,互相敬愛,情誼不薄。因奏請上皇,以虢國夫人舊宅賜與居住,這正應了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一句。當初盈盈把虢國宅院的畫圖,與秦國楨看了,隱過了自家的事,誰想今日就把那畫圖中的宅院賜與他,卻不是弄假成真?當下秦國楨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親兄秦國模,不說是舊好,只說在修真觀中相遇,承羅採為媒兩個訂定的。國模因他已奉旨准娶,便也由他罷了。盈盈就於賜第中,與秦國楨相聚,重講舊情,這一段的恩愛,非可言喻。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重會狀元郎,上秦樓,卸道裝,從今勾卻相思賬。姓兒也雙,名 兒也雙,前時瞞過難尋訪。笑娘行,今須聽我低叫耳邊廂。 原來秦國楨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孫女,極是賢淑,因此妻妾相得,後來各生貴子。國楨與哥哥國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宮,謁見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羅素姑。那羅素姑壽至百有餘歲,坐化而終。此皆後話,不必再說。 且說梅妃當日朝見上皇過了,便要辭回上陽宮。上皇道:“朕年已老,無人侍奉,得卿相敘,正好娛我晚景,如何還要到上陽宮去?”梅妃道:“臣妾有翠華西閣得侍至尊,觸忌遭讒,自分永棄。今以未死餘生,復覲天顏,已出望外。至於侍奉左右,當更擇佳麗,以繼前寵,妾衰朽之質,自宣退避。”說罷,揮淚如雨。上皇親手撫慰道:“向來與卿疏闊,實朕之過。然珍珠投贈,未始無情,今當依仙師舊好從新之語,豈忍棄朕別居。”梅妃見上皇恁般眷顧,乃遵旨留興慶宮,與上皇同處。正是: 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復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楊妃慘死,不勝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過馬嵬,特命致祭,彼時便欲以禮改葬。禮部侍郎李揆奏云:“昔日龍武將士,因誅楊國忠,故累及妃子,今欲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生變。”上皇聞奏,暫止其事。及回京後,密遣高力士潛往改葬,且密諭:若有貴妃所遺物件,可以取來。高力士奉了密旨,至馬嵬驛西道之北坎下,潛起楊妃之屍移葬他處。其肌膚已都銷盡,衣飾俱成灰土。只有胸前紫羅香囊一枚,尚還完好。那紫羅乃外國貢來冰絲所織,囊中又放着異香,故得不壞。力士收藏過了。又聞得有遺下錦褲襪一隻,在馬嵬山前一個老嫗錢媽媽處,遂以錢十千買之。 原來楊妃當日縊死於馬嵬驛中,匆匆掩埋。車駕既發,眾驛卒俱至驛中打掃館舍。其中有一姓錢的驛卒,於佛堂牆壁之下,拾得錦褲襪一隻。知道是宮中嬪妃所遺,遂背着眾人,密自藏過,回家把與母親錢媽媽看。那個媽媽見這褲襪上用五色錦繡成一對並頭合蒂的蓮花,光彩炫目,余香猶在。便道:“此必是那亡過的妃子娘娘所穿,這樣好東西,不容易見的哩!”正看間,恰有個鄰家的媽媽走過來閒話,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於是傳說開了,就有那好事的人來借觀。這個看了去,那個也要來看。錢媽媽初時還肯取將出來與人瞧瞧,後來要看的人多了,他便索起錢鈔來。越索得越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媽媽獲錢幾及數萬,好不快活。原來楊妃的褲襪,有名叫做藕履。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這因楊妃平日,最愛穿繡蓮褲襪,天子常戲語之云:“你的褲襪上,正直繡着蓮花,若不是蓮花,何故內中有此自藕?”楊妃因此自名其衤夸襪為藕履。不想身死之後,遺下一隻於驛庭,為眾人這所爭看,到作成那錢媽媽着實得利。後來劉禹錫作“馬嵬行”,也說及那遺襪之事。道是: 履綦無復有,文組光來滅。不見岩畔人,空見凌波襪。 郵草愛蹤跡,私手解囗結。傳看千萬眼,縷絕香不絕。 又有人說,那遺襪畢竟有時消毀,不能長留於世,亦殊不足看。有詩云: 錦襪傳觀只一時,凌波今日有誰知?不如西子留遺蹟,人到靈 岩便系思。 當下高力士聞遺襪在錢媽媽處,將錢來買。錢媽媽不敢不與。力士把這錦褲襪與那紫羅香囊,一併獻與上皇履旨。上皇見了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宮人藏好,閒時念及,常取來觀看嘆惜。梅妃欲排遣聖懷,令高力士訪求舊日那梨園子弟來應承。一夕,上皇乘月登勤政樓,憑欄眺望,煙雲滿目,追思昔日此樓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覺愴然,因抗聲而歌道: 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 歌未竟,只聞得遠遠地亦有歌唱之聲。上皇靜聽良久,雖聽不出他唱些什麼,卻覺得音聲清亮,回顧左右道:“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園舊人麼?”高力士奏道:“此或是民間男婦偶然歌唱,未必便是梨園舊人。昨聞黃幡綽已病故,梨園舊人供御的,亦漸稀少了。”上皇聞奏,愈覺愴然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鈴曲,幡綽唱來最好,今不可得聞矣!”時李謨、張野狐二人侍側,力士團奏言此二人的技藝,亦不亞於幡綽。上皇遂命野狐,將雨淋鈴曲奏來,李謨可吹笛和之。二人領旨,野狐頓開喉嚨唱將起來,李謨即將仙翁所贈短笛相和,音聲清徹,真箇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足使近聽增悲,遠聞興慨。 看官,你道那雨淋鈴曲,為何而作?當時上皇自成都起駕回京,路途之間,思念楊妃,滿腔愁緒。至斜谷口值連雨經旬,車駕過棧道,雨中聞車上鈴聲,隔山相應,其聲甚覺淒涼,因顧黃幡綽道:“你聽這鈴聲何如?朕愁耳聽來,甚是不堪。”幡綽便插科聽道:“這鈴兒大不敬,當治罪。”上皇道:“你又來作戲了,鈴聲如何是不敬?”幡綽道:“鈴聲如話,臣獨解之,但不敢奏聞。”上皇曉得他是戲言,便道:“汝儘管說來,朕不罪汝。”幡綽道:“臣細聽其聲,明明說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豈非大不敬?”上皇聞言,不覺失笑,於是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自寫其郎當之意。正是: 雨聲鈴響本淒涼,愁耳聽來更斷腸。嘆息馬嵬人已杳,三郎空 自怨郎當。 次日,上皇與梅妃閒話,談及歸途中聞鈴聲而興感的事,因道:“朕那時正心緒作惡,忽得小蓬瀛之信,頓開愁緒。”梅妃道:“妾聞上皇正下誥訪求,妾身乃知聖心不棄舊人,銜恩無地。”正說間,內侍傳到肅宗的表章,為欲請命赦宥兩個降賊的朝官。正是: 欲屈皋陶法,願施堯帝仁。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詞曰: 天王明聖,臣罪當誅。恩流法外,全生更矜死,賴宮中推愛。 豈意官中人漸憊,看梅花飄零。無奈佳人與同謝,嘆芳魂何 在? 調寄“憶少年” 古人云: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又云:移孝可以作忠。夫事親則守身為大,髮膚不敢有傷;事君則致身為先,性命亦所不顧。二者極似不同,而其理要無或異。故不孝者,自然不忠,而盡忠者,即為盡孝。古者尚有其父不能為忠臣,其子幹父之蠱,以蓋前愆者。況忝為名臣之子,世受國恩,乃臨難不思殉節,竟甘心降賊,墮家聲於國憲。國之叛臣,即家之賊子,不忠便是不孝,罪不容誅,雖天子思想其父,曲全其命,然遺臭無窮,雖生猶死了。倒不如那失恩的妃子,不負君思,患難之際,恐被污辱,矢志捐軀,卻得仙人救援,死而復生,安享後福,吉祥命終,足使後人傳為佳話。卻說上皇正與梅妃閒話,內侍奏言:“皇帝有表章奏到。”上皇看時,卻為處分從賊官員事。肅宗初回西京時,朝議便欲將此輩正法,同平章事李峴奏道:“前者賊陷西京,上皇倉猝出狩,朝廷未知車駕何在,各自逃生。不及逃者,遂至失身於賊,此與守土之臣,甘心降賊者不同,今一概以叛法處死,似乖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群臣陷於賊中者尚多,若盡誅西京之陷賊者,是堅彼附賊之心了。”肅宗准奏,詔諸從賊者,始從寬典,後因法司屢請正叛臣之罪,以昭國法。上皇亦云,叛臣不可輕宥,肅宗乃命分六等議處。法司議得達奚珣等一十八人應斬,家眷人口沒?;陳希烈等七人,應勒令自盡;其餘或流或貶或杖,分別擬罪具表。肅宗俱依所議,只於新犯中欲特赦二人:那二人即故相燕國公張說之子原任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駙馬都尉張(土自)。 你道肅宗為何欲赦此二人?只因昔日上皇為太子時,太平公主心懷妒嫉,朝夕伺察東宮過失纖微之事,俱上聞於睿宗,即宮中左右近習之人,亦都依附太平公主,陰為之耳目。其時肅宗尚未生,其母楊妃,本是東宮良媛,偶被幸御,身遂懷孕,私心竊喜,告知上皇。那時上皇正在危疑之際,想道:“這件事,若使太平公主聞之,又要把來當做一樁話柄,說我內多劈寵,在父皇面上讒譖,不如以藥下其胎罷,只可惜其胎不知是男是女。”左思右想,無可與商者。時張說為侍講官,得出入東宮,乃以此意密與商議,張說道:“龍種豈可輕動?”上皇道:“我年方少,不患子嗣不廣,何苦因宮人一胎,滋忌者之謗言。吾意已決,即欲覓墮胎藥,卻不可使問於左右,先生幸為我圖之。”張說只得應諾,回家自思:“良媛懷胎,若還生子,非帝即王,今日輕易墮胎,豈不可惜,且日後定然追悔。但若不如此,讒謗固所不免。太子已決意欲墮,難與強爭,他托我覓藥,我今聽之天數,取藥二劑,一安胎,一墮胎,送與太子,只說都是墮胎藥,任他取用那一副,若到吃了那安胎藥,即是天數不該絕,我便用好言勸止了。”至次日,密袖二藥,入宮獻上道:“此皆下胎妙藥,任憑取用一副。”上皇大喜,是夜盡屏左右,置藥爐於寢室,隨手取一劑來,親自?煮好了,手持與楊氏,諭以苦情,溫言勸飲。楊氏好生不忍,卻不敢違太子命,只得涕泣而飲之。上皇看了飲了,只道其胎即墮,不意腹中全無發動,竟沉沉穩穩的,直睡至天明;原來到吃了那劑安胎藥了。上皇心甚疑怪,那日因侍睿宗內宴,未與張說相見。至夜回東宮,仍屏去左右,密置爐火,再親自煎起那一劑藥來,要與楊氏吃。正煎個九分,忽然神思睏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間,見屋宇邊紅光閃閃,紅光中現出一尊神道,怎生模樣? 赤面美髯,蠶眉鳳眼。身長約一丈,披一領錦繡綠羅袍。腰大 可十圍,束一條玲瓏白玉帶。神威凜凜,法貌堂堂。疑是大漢壽亭 侯,宛如三界伏魔帝。 那神道繞着火爐走了一轉,忽然不見。上皇驚醒,忽起身看時,只見藥鐺已傾翻,爐中炭火已盡熄,大為駭異。次日張說入見,告以夜來之事,且命更為覓藥。張說再拜稱賀,因進言道:“此乃神護龍種也!臣原說龍種不宜輕墮,只恐重違殿下之意,故欲決之於天命。前所進二藥,其一實系安胎之藥,即前宵所眼者是也。臣意二者之中,任取其一。其間自有天命,今既欲墮而反安,再欲墮則神靈護之,天意可知矣!殿下雖憂讒畏譏,其如天意何。腹中所懷,必非尋常倫匹,還須調護為是。”上皇從其言,遂息了墮胎之念,且密諭楊氏,善自保重。楊氏心中常想吃些酸物,上皇不欲索之於外,私與張說言之。張說常於進講時,密柏青梅木瓜以獻,且喜胎氣平穩,未幾睿宗禪位。至明年,太平公主以謀逆賜死,宮闈平靜,恰好肅宗誕生。幼時便英異不凡,及長,出見諸大臣,張說謂其貌類太宗,因此上皇屬意,初封忠王,及太子瑛被廢,遂立為太子。正是: 調元護本自胎中,欲墮還留最有功。又道儀容渾類祖,暗教王 子代東宮。 張說因此於開元年間,極被寵遇。肅宗即位時,楊氏已薨,追尊為元獻皇后。他平日曾把懷胎時的事,說與肅宗知道,肅宗極感張說之恩。張家二子張均、張(土自),肅宗自幼和他嬉遊飲食,似同胞兄弟一般。張說亡後,二子俱為顯官,張(土自)又贅公主為駙馬,恩榮無比。不意以從逆得罪當斬,肅宗不忘舊恩,欲赦其罪。卻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輕宥之諭,今著特赦此二人,不敢不表奏上皇。只道上皇亦必念舊,免其一死。不道上皇覽表,即批旨道: 張均、張(土自)世受國恩,乃喪心從賊,此朝廷之叛臣,即張說之逆子,罪不容囗。余老矣,不欲更聞朝政,但誅叛懲逆,國法所重,即來請命,難以徇情,宜照法司所擬行。 你道上皇因何不肯赦此二人?當日車駕西狩,行至咸陽地方,上皇顧問高力士道:“朕今此行,朝臣尚多未知,從行者甚少,汝試猜這朝臣中誰先來,誰不來?”力士道:“苟非懷二心者,必無不來之理。竊意侍郎房琯,外人俱以為可作宰相,卻未蒙朝廷大用,他又常為安祿山所薦,今恐或不來。尚書張均、駙馬張(土自),受恩最深,且系國戚,是必先來。”上皇搖首微笑道:“事未可知也。”有駕至普安,房琯奔赴行在見駕。上皇首問:“張均、張(土自)可見否?”房琯道:“臣欲約與俱來,彼遲疑不決,微窺其意,似有所蓄而不能言者。”上皇顧謂高力士道:“朕固知此二奴貪而無義也。”力士道:“偏是受恩者竟懷二心,此誠人所不及料。”自此上皇常痛罵此二人,今日怎肯赦他!肅宗得旨,心甚不安,即親至興慶宮,朝見上皇,面奏道:“臣非敢徇情壞法,但臣向非張說,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猶未許,梅妃在旁進言道:“若張家二子俱伏法,燕國公幾將不祀,甚為可傷。況張(土自)系駙馬,或可邀議親之典。”肅宗再三懇請,上皇道:“吾看汝面,姑寬赦張(土自)便了。張均這奴,我聞其引賊搜宮,破壞吾家,決不可活。”肅宗不敢再奏,謝恩而退。上皇即日乃下誥云: 張均、張(土自),本應俱斬,今從皇帝意,止將張均正法,張(土自)姑免死。 長流嶺南。達奚珣於逆賊安祿山奏請獻馬之時,曾有密表諫阻,今 止斬其身,其家免入官,余俱依所擬。 誥下,法司遵法施行,張均遂與達奚珣等眾犯,同日俱斬於市。正是: 昔日死姚崇,曾算生張說;今日死張說,難顧生張均。 當初張說建造居住的宅第,其時有個善觀風水的僧人,名喚法泓,來看了這所第宅的規模,說道:“此宅甚佳,富貴連綿不絕,但切勿於西北隅上取土。”張說當時卻不把這句話放在意里,竟不曾吩咐家人。數日後,法泓復來,驚訝道:“宅中氣候,何忽蕭條,必有取土於西北隅者!”急往看時,果因眾工人在彼取土,掘成三四個大坑,俱深數尺,張說急命眾工人以土填之,法泓道:“客上無氣。”因嘆息不已,私對人說道:“張公富貴止及身而已,二十年後,其郎君輩恐有不得令終者。”至是其言果驗。後人有詩云: 非因取土便成災,數合凶災故取土。卜宅何須泥風水,宅心正 直吾為主。 閒話少說。只說上皇自居興慶宮,朝政都不管,惟有大征討、大刑罰、大封拜,肅宗具表奏聞。那時肅宗已立張良娣為皇后,這張後甚不賢良,向從肅宗於軍中,私與肅宗博戲打子,聲聞於外;乃潛刻木耳為子,使博無聲。其性狡而慧,最得上意;及立為後,頗能挾制天子,與權閉李輔國比附;輔國又引其同類魚朝思。時安、史二賊尚未珍滅,命郭子儀、李光弼等九節度各引本部兵往剿,乃以宦官魚朝思為觀軍容使,統攝諸軍,於是人心不服。臨戰之時,又遇大風晝晦,諸軍皆潰。郭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守東京。肅宗聽魚朝恩之言,召子儀回朝,以李光弼代之。 子儀臨發,百姓涕泣遮道請留,子儀輕騎竟行。上皇聞之,使人傳語肅宗道:“李、郭二將,俱有大功,而郭尤稱最,唐家再造,皆其力也。今日之敗,乃不得專制之故,實非其罪。”肅宗領命,因此後來滅賊功成,行賞之典,李光弼加太尉中書令,郭子儀封汾陽王。子儀善處功名富貴,不使人疑,已雖握重兵在外,一紙詔書征之,即日就道。故讒謗不得行。其子郭暖尚代宗皇帝之女昇平公主,嘗夫婦口角,郭暖道:“你恃父親為天子麼?我父薄天子而不為。”公主將言奏聞天子,子儀即因其子待罪。天子知之,置之不問。又恐子儀心懷不安,乃諭之曰:“不痴不聾,做不得阿家翁。兒女子閨閣中語,不必掛懷。”其歷朝恩遇如此。子儀晚年退休私弟,聲色自娛,舊屬將佐,悉聽出入臥內,以見坦平無私。七子八婿,俱為顯官。家中珍貨山積,享年八十有五,直至德宗建中二年,方薨逝。朝廷賜祭,賜葬,賜諡,真箇福壽雙全,生榮死哀。(唐史)上說得好,道是: 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 臣而眾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之。自古功臣之富貴壽考,無出 於其右者。 這些都是後話,不必再述。且說上皇常於宮中想起郭子儀的大功,因道:“子儀當初若不遇李白,性命且不可保,安能建功立業?李白甚有識英雄的眼力,莫道他是書生,只能作文字也。”此時李白正坐永玉璘事流於夜郎,上皇特旨赦歸,方欲便朝廷用之,旋聞其已物故,不覺嘆息。梅妃常聞上皇稱讚李白之才,因想起前事,私語高力士道:“我昔年曾欲以千金買賦,效長門故事,汝以世間難得才子為辭;若李白者,寧遽遜於相如乎?”力士道:“彼時李白尚未入京,老奴無從訪求;且彼時貴妃之寵方深,亦非語言文字所能奪,若不然,娘娘樓東一賦,豈不大炒,然竟不能移其寵。”梅妃點頭道:“汝言亦良是。”正說間,內侍來稟說,江南進梅花到。原來梅妃服侍上皇之後,四方依舊進貢梅花;但梅妃既得了那枝仙梅,把人間幾卉,都看得平常了。這仙梅果然四季常開,愈久愈香,花色亦愈鮮潔,梅妃隨處攜帶把玩。 忽一日早起,覺得那花的香氣頓減,花色也憔悴了,把手去移動時,只見花瓣兒多飄飄零零的落將下來。梅妃驚駭道:“仙師云:我命當與此花同謝,今花已謝矣,我命可知。”自此心中恍惚不寧,遂染成一病,臥床不起。太醫院官切脈進藥,梅妃不肯服藥道:“命數當終,豈藥石所能挽回?”上皇親來看視,坐於床頭,遍體撫摩,執手勸慰道:“妃子偶病,遂爾瘦損,還須服藥為是。”梅妃涕泣道:“臣妾自退處上陽,自分永棄,繼遭危難,命已垂絕,豈意復侍至尊,得此真萬幸。今福緣已盡,仙師所云,與花同謝,此其期矣!妾死之後,那枝仙梅留在人間,難以種植;若然殉葬,又恐褻瀆,宜取佛爐火焚之。”上皇道:“妃子何遽言及此?”梅妃道:“人誰無死,妾今日之死,可稱令終,較勝於他人矣。況妾死後,性靈不混,當入佳境,諒無所苦。但聖恩如天,圖報無地,為可嘆恨耳!”上皇道:“以妃子之敏慧清潔,自是神仙中人,但何由自知身後的佳境?”梅妃道:“妾前宵夢寐之間,復見那韋氏仙姑於雲端中,手執一隻白鸚鵡,指謂妾道:‘此鳥亦因宿緣善果,得從皇宮至佛國,今從佛國來仙境,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汝兩世托生皇宮,須記本來面目,今不可久戀人世,蕊珠宮是你故居,何不早去?’據此看來,或不致墮落惡道?”上皇垂淚道:“妃子苦竟舍朕而仙去,使朕暮年何以為情?”梅妃就枕上頓首道:“願上皇聖壽無疆,切勿以妾故,有傷聖懷。”言訖,忽然起身坐,舉手向空道:“仙姬來了,我去也!”遂瞑目而逝。正是: 昔日縱教梅下死,勝他驛館喪殘軀。於今幸與花同謝,還與芳 魂到蕊珠。 上皇不意梅妃一病遽死,放聲大哭,高力士極力勸慰。上皇道:“此妃與朕,幾如再世姻緣,今復先我而逝,能無痛心?”途命以貴妃之禮殮葬,又命其墓所多種梅樹,特賜祭筵,自為文以誄之。其略云: 妃之容兮,如花斯新。妃之德兮,如玉斯溫。余不忘妃,而寄 意於物兮,如珠斯珍。妃不負余,而幾喪其身兮,如石斯貞。妃今 舍余而去兮,身似梅雨飄零。余今舍妃而寂處兮,心如結以牽縈。 上皇記念梅妃的遺言,即命將這一枝仙梅,以佛爐中火,焚化於其靈前。說也奇怪,那梅枝一入火中,香氣撲鼻,火星萬點,騰空而起,好似放煙火的一般。那些火星都作梅花之狀,飛入雲宵而沒。正是: 仙種不留人世,琪花仍入瑤台。 昔人有以枯梅枝焚入爐中,戲作下火文,其文甚佳,附錄於此: 寒勒鋼瓶凍未開,南枝春斷不歸來。者番莫入梨花夢,卻把芳 心作死灰。恭惟爐中處士梅公之靈,生自羅浮,派分庾嶺。形如槁 木,稜稜山澤之癯;膚似凝脂,凜凜雪霜之操。春魁占百花頭上,歲 寒居三友圖中。玉堂茅屋總無心,調鼎和羹期結果。不料道人見 挽,遂離有色之根;夫何冰氏相凌,遽返華胥之國。瘦骨擁爐呼不 醒,芳魂剪紙竟難招。紙帳夜長,猶作尋香之夢;筠窗月淡,尚疑弄 影之時。雖宋廣平鐵石心腸,忘情未得;使華光老丹青手段,摸索 難真。卻愁零落一枝春,好與茶毗三昧火。惜花君子,你道這一點 香魂,今在何處?咦!炯然不逐東風去,只在孤山水月中。 且說當日肅宗聞知梅妃薨逝,上皇悲悼,遂親來問慰;即於梅妃靈前設祭,各宮嬪妃輩,也都弔祭如禮。只有皇后張氏託病不至。上皇心甚不悅,因對高力士說道:“皇后殊覺驕慢。”力士密啟道:“內監李輔國阿附皇后,凡皇后之驕慢,皆輔國導之使然。”上皇愕然曰:“朕久聞此奴橫甚,俟吾兒來,當與言之。”力士道:“皇后侍上久,輔國握兵權,其勢不得不為優容,所以皇帝亦多不與深較。太上即有所言,恐亦無益,不如且置勿論。”上皇沉吟不語。正是: 頑妻與惡奴,無藥可救治。縱有苦口言,恐反為不利。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詞曰: 最恨小人女子,每接踵比肩而起,攪亂天家父子意。遠庭闈, 移官寢,尊養廢。 晚景添憔悴,追思舊寵常揮淚。魂魄還堪尋 覓來,遇仙翁,說前因,明往事。 調寄“夜遊宮” 百行莫先於孝,而天子之孝,又與常人之孝不同。孟子云:孝於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尊之至,方為孝之至。頑如瞽(目叟),而舜能盡事親之道,故孔子稱之為大孝。迨乎後世,偏是帝王之家,其於父子之間,偏是易起嫌疑,易生釁隙。此不必皆因親之不慈,子之不孝,大抵多因勢阻於妻子,情間於小人。即如唐肅宗之奉事上皇,原未嘗不孝,上皇之待肅宗,亦未嘗不慈。卻因媳婦驕悍,宦豎肆橫,遂致為父的老景失歡,為子的孝道有缺。乃或者云:上皇當年聽信讒言,一日殺三子,且納壽王之妃楊氏為貴妃,有傷倫理,後來受那逆婦逆奴的氣,正是天之報施,往往如此。上皇與楊妃,原因宿世有緣,所以今生會合,其他諸人,或承寵幸,或被誅戮,當亦各有宿因,事非偶然。此系仙翁所言,見之逸史,今編迷於演義之末,完結隋煬帝、唐明皇兩朝天子的事,好教看官們明白這些前因後果。話說上皇自梅妃死後,愈覺寂寥,又因肅宗的皇后張氏,驕蹇不恭,失事上之禮。上皇且聞宦官李輔國內外比附弄權,心上甚是不悅。要與肅宗說知,教他嚴加訓飭。高力士再三諫阻,上皇只是忍耐不住。一日,肅宗來問安,上是賜宴,飲宴之際,說了些朝務。上皇道:“從來治國平天下,必先齊其家,今聞庵奴李輔國附比宮中,估勢作威,汝知之否?”肅宗聞言,悚然起應道:“容即查治。”上皇道:“此時若不即為防禁,恐後將不可複製。”肅宗唯唯而退。原來那皇后恃寵?悍,肅宗因愛而生畏,不敢少加以聲色。李輔國掌握兵權,阿附張後,恃勢弄權,肅宗雖亦心忌之,卻急切奈何他不得。放雖承上皇嚴諭,且只隱忍不發。正是: 堪笑君王也怕婆,奴乘婆勢莫如何。小人女子真難養,一任嚴 親相詆河。 肅宗便隱忍不發。那知上皇這幾句言語,內侍們忽私相傳說,早傳入車輔國耳中。輔國密地啟知皇后,各懷怨怒,相與計議道:“上皇深居宮禁,久已不預朝政,今何忽有煩言,此必高力士妄生議論,聞於上皇故也。力士為上皇耳目,當回去之,更須使官家莫要常與上皇相見,須遷上皇於西內為妙。”自此肅宗欲往朝上皇,都被張後尋些事情阻隔往了。上皇所居南內興慶宮,與民間閭閭相近,其西北隅有一高樓,名長慶樓,登樓而望,可見街市。上皇時常臨幸此樓,街市過往的人遙望叩拜,上皇有時以御膳余剩之物,命高力士宣賜街市中父者,人都歡忻,共呼萬歲。李輔國便乘機借端密奏肅宗道:“上皇居興慶宮,而高力士日與外人交通,恐其不利於陛下。且興慶宮與民居逼近,非至尊所宜居。西內深嚴,當奉迎太上居之,庶可杜絕小人,無有他虞。”肅宗道:“上皇愛興慶宮,自蜀中歸,即退居於此,今無故遷徙,殊佛這聖意,斷乎不可。”輔國見肅宗不從其言,乃密啟張後,使亦以此言上奏。肅宗恐驚動上皇,也不肯聽。張後忿然道:“此妾為陛下計耳,今日不聽良言,莫叫後日追悔!”說罷,拂衣而起。肅宗默默含怒,適又偶觸風寒,身上不豫,暫罷設朝,只於宮中靜養。 輔國途乘此機會,與張後定計,矯旨遣心腹內侍及羽林軍士,整備車馬,詣興慶宮奉迎上皇,遷居西內,請即日發駕。上皇錯愕不知所謂,內侍奏稱皇爺以興慶宮逼近民居,有褻至尊,故特奉請駕幸西內。皇爺現在西內,候太上駕到。上皇心下驚疑,欲待不行,又恐有他變。高力士奏道:“既皇帝有旨來迎,太上且可一往,俟至彼處,與皇帝面言,或遷或否,再作計議,老奴護駕前去。”上皇無奈,只得匆匆上輦。高力士令軍士前導,內侍擁護,鑾輿緩緩行動。將至西內,只見李輔國戎服佩劍,率領軍士數百人,各執戈矛,排列道旁。上皇在輦上望見,大驚失色。高力士見這光景,勃然怒起,厲聲大喝道:“太上皇爺駕幸西內,李輔國戎服引眾而來,意欲何為?”輔國驀被這一喝,不覺喪氣,忙俯伏奏道:“奴輩奉旨來迎護車駕。”力士喝道:“既來護駕,可便脫劍扶輦!”輔國只得解下腰間佩劍,與力士一同護輦而行。力士傳呼軍士們且退,不必隨駕。既入西內,至甘露殿,上皇下輦,升殿坐定,問:“皇帝何在?”輔國奏道:“皇爺適間正欲至此迎駕,因觸風寒,忽然疾作,不能前來。命奴輩轉奏,俟即日稍疾,便來朝見。”上皇道:“皇帝既有恙,不必便來,待痊癒了來罷。”輔國領旨,叩辭而去。上皇嘆息,謂高力士道:“今日?高將軍有膽,朕幾不免。”力士叩頭道:“因太上過於驚疑耳,五十年太平天子,誰敢不敬?”上皇搖首道:“此一時,彼一時。”力士道:“今日遷宮之舉,還恐是輔國作祟,皇后主張,非皇帝聖意。”上皇道:“興慶宮是朕所建,於此娛老,頗亦自適。不意忽又徙居此地,煢煢老身,幾無寧處,真可為長嘆!”上皇說罷,悽然欲淚。後人有詩嘆云: 三子冤誅最慘淒,那堪又納壽王妻?今當道婦欺翁日,懊悔從 前志太迷。 李輔國既乘肅宗病中,矯旨遷上皇於西內,恐肅宗見責,乃托張後先為奏知。肅宗駭然道:“毋驚上皇乎?”張後奏道:“太上自安居甘露殿,並無他言。”肅宗方沉吟疑慮間,李輔國卻率文武將校等,素眼詣御前俯伏請罪。肅宗暗想:“事已如此,追究亦無益。”且礙着皇后,不便發揮。又見輔國挾眾而來請罪,只得倒用好言安慰道:“汝等此舉,原是防微杜漸,為社稷計。今太上既相安,汝等可勿疑懼。”輔國與將校都叩頭呼萬歲。後人有詩嘆云: 父遭奴劫不加誅,好把甘言相向懦。為見當年殺子慣,也疑今 日有他虞。 那時肅宗病體未痊,尚未往朝西內;及病小愈,即欲往朝,又被張後阻住了。一日忽召山人李唐,入西殿見駕。肅宗撫弄着一個小公主,因謂李唐道:“朕愛念此女,卿勿見怪。”李唐道:“臣想太上皇之愛陛下,當亦如陛下之愛公主也。”肅宗悚然而起,立即移駕往西內,朝見上皇。起居畢,上皇賜宴,沒甚言語,惟有咨嗟嘆息。肅宗心中好生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宮中,張後接見,又冷言冷語了幾句。肅宗受了些問氣,舊病復發。 上皇聞肅宗不豫,遣高力士赴寢宮問安。肅宗聞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來。那知張後與李輔國正怨恨高力士,要處置他,便密令守宮門的阻住,不放入宮。遣小內侍假傳口諭,教他回去罷。待力士轉身回步後,方傳旨宣召。力士連忙再到宮門時,李輔國早劾奏說:“高力士奉差問疾,不候旨見駕,輒便轉回,大不敬,宜加罪斥。”張後立逼着肅宗降旨,流高力士於巫州,不得復入西內。一面別遣中宮,奏聞上皇。一面着該司即日押送高力士赴巫州安置。可憐高力士夙膺寵眷,出入宮禁,官高爵顯,榮貴了一生。不想今日為張後、李輔國所逐。他到巫州,屏居寂寞,還恐有不測之禍,慄慄危懼。後至上皇晏駕之時,他聞了凶信,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嘔血而死。後人有詩云: 唐李閹奴多跋扈,此奴戀主勝他人。雖然不及張承業,忠謹還 推邁群倫。 此是後話。後說上皇被李輔國逼遷於西內,已極不樂,又忽聞高力士被罪遠竄,不得回來侍奉,一發慘然。自此左右使令者,都非舊人。只有舊女伶謝阿蠻,及舊樂工張野狐、賀懷智、李謨等三四人,還時常承應。一日,謝阿蠻進一紅栗玉臂支,說道:“此是昔日楊貴妃娘娘所賜。”上皇看了悽然道:“昔日我祖太宗破高麗,獲其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紫金帶賜岐王,以紅玉支賜妃子,即是物也。後來高麗上言本國失此二寶,風雨不時,民物枯瘁。乞仍賜還,以為鎮國之寶器。朕乃還其紫金帶,椎此未還。自遭喪亂,只道人與物已亡,不意卻在汝處。朕今再觀,益興悲念耳!”言罷不覺涕泣。 又一日,賀懷智進言道:“臣記昔年,時當炎夏,上皇爺與岐王於水殿圍棋,令臣獨自彈琵琶於座倒,其琵琶以石為槽,(昆鳥)雞筋為弦,以鐵撥彈之。貴妃娘娘手抱着康國所進的雪犭咼貓兒,立於上皇爺之後,耳聽琵琶,目視弈棋。上皇爺數棋子將輸,貴妃乃放手中雪犭咼貓跳於棋局,把棋子都踏亂了,上皇爺大悅。時臣一曲未完,忽有涼風來吹起貴妃領帶,纏在臣巾債上,良久方落。是晚歸家,覺得滿身香氣,乃卸巾債貯錦囊中,至今香氣不散,甚為奇異。今敢將所貯巾幘,獻上御前。”上皇道:“此名瑞龍腦香,外國所貢。朕曾以少許貯於暖池內玉蓮朵中,至再幸時,香氣猶馥馥如新。況巾幘乃絲縷潤膩之物乎?”因嗟嘆道:“余香猶在,人已無存矣!”遂淒槍不已,自此中懷耿耿。口中常自吟云: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 生一世中。 其時有一方士姓楊,名通幽,自稱鴻都道士,頗有道法,從蜀中雲遊至西內。聞得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術,能致亡靈來會。李謨、張野狐俱素知其人,遂奏薦於上皇,召入西內。要他作法,招引楊妃與梅妃魄魂來相見。通幽乃於宮中結壇,焚符發檄,步罡誦咒,竭其術以致之,竟無影響。上皇不怪,咨嗟道:“前者張山人訪求梅妃之魂而不得,因其時梅妃實未死故也。今二妃已薨,而芳魂不可復致,豈真緣盡耶!”通幽奏道:“二妃必非凡品,當是仙子降生。仙靈杏遠,既難招求,定須往訪,臣請游神馭氣,窮幽極渺,務要尋取仙蹤回報。”於是俯伏壇中,運出無神,乘雲起風,遊行霄漢。只見雲端里有一隻白鸚鵡,殿翅飛翔,口作人言道:“尋人的這裡來。”通幽想道:“此鳥能知人意,必是仙禽。”遂隨其所飛之處而行,早望見縹緲之中,現出一所宮殿,那鸚鵡飛入宮殿中去了。看那宮殿時,但見: 瑤台如畫,瓊閣凌空。棟際雲生,恍似香煙靄靄;簾前霞映,渾 疑寶氣騰騰。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臨無地。景像必非蜃樓海市, 規模無異蓬島瀛洲。 通幽來至宮門,見有金字玉匾,大書蕊珠宮三字。通幽不敢擅入,正徘徊間,忽見二仙女從內而出。一穿繡衣,手執如意,一穿素衣,手執拂子。那繡衣女子,把手中如意指着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來此?”通幽稽首道:“下界道士,奉唐王命,訪求故妃魂魄,適逢靈禽引路,來至此間。幸得見二位仙娥,莫非二仙娥即楊太真、江采苹乎?”繡衣仙女笑道:“非也,我本郭子儀之小女,河伯夫人也。”通幽道:“河伯夫人,如何卻是郭公之女?又如何卻在此間?”繡衣仙女道:“昔日吾父出鎮河中時,河流為患。吾父默禱於河伯,許於河治之後,以小女奉嫁。及河患既平,我即無疾而卒,我父葬我於河神廟後,我遂為河伯夫人。此事世人所未知。”指着那素衣仙女道:“此位乃內苑凌波池中的龍女,昔日上皇曾於夢中見之,為鼓胡琴,作凌波曲,醒來猶能記憶,因立龍女廟於凌波池上,即此是也。龍女與河伯有親,我常得與相會。後來龍女被選入蕊珠宮,我因是亦得常常至此。那梅妃江采苹,宿世原是蕊珠宮仙女,兩番謫落人間,今始仍歸本處。他塵緣已盡,今雖在此,汝未可得見。那楊阿環宿孽未償,幸生人世,以了塵緣,卻又驕奢淫佚,多作惡孽,今孽報正未已,安得在此?汝欲訪他,可往別處去。”通幽道:“梅妃既不可見,?須訪得楊妃蹤跡,才好覆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則個。”素衣仙女道:“你只顧向東行去,少不得有人指示你。”說罷,拉着繡衣仙女,轉步入宮去了。 通幽果然趁着雲氣望東而行,來到一座高山上,說不盡那山上的景致,遙見蒼松翠柏之下,坐着三位仙翁:二仙對棄,一仙旁觀。通幽上前鞠躬參謁。二位輟奔而笑,通幽叩問二位仙姓氏,那坐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張果,此二人即葉法善、羅公遠也。我等與上皇原有宿因,故嘗周旋於其左右,奈他俗緣沉着,心志蠱惑,都忘卻本來面目,故且舍之而去。他今已老矣,嬖寵已都喪亡,也該覺悟了。卻又要你來訪求魂魄,何其不灑脫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宮中,弟子適已聞之矣。只不知楊妃魂魄在何處,伏乞仙師指弓卜見,以便覆上皇之命。”張果道:“你可知上皇與貴妃的前因後果麼?”通幽道:“弟子愚昧,多所未知,願聞其詳。”張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與我輩原是同道。只因於太極宮中聽講,不合與蕊珠宮女,相視而笑,犯下戒律,謫墮塵凡,罰作女身為帝王嬪妃,即隋宮中朱貴兒是也。貴兒在世,便是大唐開元天子了。”通幽道:“朱貴兒何故便轉生為天子?”張果道:“貴兒忠於其主,罵賊殉節而死。天庭最重忠義,應得福報,況謫仙本宜即復還原位的,只因他與隋煬帝本有宿緣,又曾私相誓願,來生再得配合,故使轉生為天子,完此一段誓願。”通幽道:“請問朱貴兒與隋煬帝有何宿緣?”張果道:“煬帝前生,乃終南山一個怪鼠,因竊食了九華宮皇甫真君的丹藥,被真君縛於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潛心靜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間富貴。那孔升真人偶過九華宮,知怪鼠被縛多年,憐他潛修已久,力勸皇甫真君,暫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貴,酬其夙志,亦可鼓勵來生,悔過修行之念。有此一勸,結下宿緣。此時適當隋運將終,獨孤後妒悍,上帝不悅,皇甫真人因奏請將怪鼠托生為煬帝,以應劫運。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謫為朱貴兒,遂以宿緣而得相聚,不意又與煬帝結下再世姻緣,因又轉生為唐天子,未能即復仙班。”通幽道:“貴兒便轉生為唐天子了,那煬帝卻轉生為何人?”張果笑道:“你道煬帝的後身是誰,即楊妃是也!煬帝既為帝王,怪性復發,驕淫暴虐。況有殺逆之罪,上帝震怒,只判與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靜修之志。不許善終,敕以白練系頸而死,罰為女身,仍姓楊氏,與朱貴兒後身完結孽緣,仍以白練系死,然後還去陰司,候結那殺逆淫暴的罪案。當他為妃時,又恃寵造孽,罪上加罪。如今他的魂魄,正好不得自在,你那裡去尋他?”通幽道:“原來有這些因果,非仙師指示,弟子何由而知。但弟子奉上皇之命而來,如今怎好把這些話去回履?”張果沉吟未答,葉法善道:“上皇也不久於人世了,他身故後?然明白前因,你今不妨姑飾辭以應之。”通幽道:“飾辭無據,恐不相信。”羅公遠笑道:“你要有憑據,還去問適間所見的二仙女,不必在此閒談,阻了我們的棋興。” 正說間,遙見一簇彩雲。從空飛來。葉法善指着道:“你看二仙女早來也!”言末已,雲頭落處,二仙女向前與三仙講禮罷,回顧通幽笑道:“你這魂道士,還在此聽說因果麼?”張果道:“我已將楊妃的兩世因果與他說來,但他必欲親見楊妃,以便覆上皇之命,煩二仙女引他到彼處一見罷!”二仙女領命,復引通幽駕雲,望北而行,須臾來至一處。但見: 愁雲冪冪,日色無光;慘霧沉沉,風聲甚厲。山幽谷暗,渾如欲 夜之天;樹朽木枯,疑是不毛之地。恍來到陰司冥界,頓教人魄駭 魂驚。 那邊有一所宅院,門上橫匾大書北陰別宅,兩扇鐵門緊閉,有兩個鬼卒把守。二仙女敕令鬼卒開門,引通幽入去。只見裡面景像蕭瑟,寒氣逼人。走進了兩重門,遙見裡面一婦人,粗服蓬頭,愁容可掬,憑几而坐。仙女指向通幽道:“此即楊妃也,你可上前一見,我等卻不該與他相會。”通幽遂趨步進謁,楊妃起身相接,通幽致上皇之命,楊妃悲泣不止。通幽問:“娘娘芳魂,何至幽滯此間?”楊妃涕泣道:“我有宿愆,又多近孽,當受惡報。只等這些冤證到齊,結對公案,便要定罪。如今本合國系地獄候審,幸我生前曾手書般若心經念誦;又承雪衣女白鸚鵡,感我舊恩,常常誦經念佛,為我仔悔,因得暫時軟禁於此。多蒙上皇垂念,你今生回奏,切勿說我在此處,恐增其悲思,只說我在好處便了。”通幽道:“回奏須有實據,方免見疑。”楊妃道:“我殉葬之物,有金釵二股,鈿合一具,是我平日所愛;前托雪衣女(口卸)取在此,今分釵之一盒之半,以為信物可也。”言罷,即取出鐵盒付與通幽收了。通幽沉吟道:“此二物亦人間所有,未足為據。必得一事,為他人所未知者,方可取信。”楊妃低頭一想道:“有了,我記得天寶十載,從上皇避暑驪山宮,於七月乞巧之夕,並坐長生殿庭中納涼,時已夜半,宮婢俱已寢息。我與上皇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此事更無一人知道,你只以此回奏,自然相信。” 通幽再欲問時,只見二鬼卒跑來催促道:“快去!快去!”通幽不敢停留,疾趨出門,二仙女已不見了。一陣狂風,把通幽吹到一個所在。定睛一看時,卻原來就是適間那山上,見三仙依然在那裡弈棋,方才收局哩!張果呼通幽近前說道:“你既見楊妃討了憑據,可回去罷!”通幽道:“還求仙師一發說明了梅妃江采苹的前因,好一併回奏。”張果道:“梅妃即蕊珠宮仙女,也因與孔科真人一笑,動了凡念,謫降人間兩世,都入皇宮:在隋時為侯夫人,負才色而不遇主,以致自盡。再轉生為梅妃,方與孔升真人了一笑緣,卻又遭妒奪,此皆上天示罰之意。後固臨難矢節,忠義可嘉,故得仙靈救援,重返舊宮,復從舊主,正命考終,仍作仙女去了。”通幽又問道:“朱貴兒與隋煬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楊妃與上帝也有私誓,來生亦得再合否?”張果道:“貴兒以忠義相感,故能如願。楊妃無貞節,而有過惡,其私誓不過痴情慾念,那裡作得准?即如武后、韋後、太平、安樂、韓、秦、虢國等,都狂淫無度,當其與狎邪輩縱慾之時,豈無山盟海誓,總只算胡言亂語罷了。”通幽道:“如今武后、韋後等諸人,以及反賊安祿山等的魂魄,都歸何處?”張果道:“武后乃李富後身,故殺戮唐家子孫,以報宿愆,還是劫數當然。獨可恨他荒淫殘虐,作孽太甚,今已與韋後、太平、安樂等,並當時那些佞臣酷吏,都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超身。至如反賊安、史輩,與那助逆的叛臣,致亂的奸相,以及本朝前代這些讒妒的不仁的后妃宦豎,都是一班凶妖惡怪,應劫運而生。生前造了大孽,死後進入地獄,萬劫只在畜生道中輪迴。此等事未可悉數,你今回奏,只說楊妃所言,竟說他也是仙女,不必說他受苦。更須勸上皇洗心懺悔,勿昧前因,若能覺悟,至臨終時,我等還去接引他便了。”言訖,把袖一揮,通幽卻在方台上驚醒。 寧神定想了一回,摸衣袖內,果有釵鈿二物。遂趨赴上皇御前啟奏,將張果所說的前因,都隱過不題。只說梅妃、楊妃俱是那蕊珠宮仙女,梅妃未得一見,楊妃卻曾見來,據云:“上皇系仙真降世,與我有緣,故得聚會。今雖相別,後會有期,不須悲念,奉勸上皇及早明心養性,千秋萬歲後,當仍復仙真之位。”因將鐵盒獻上為信。上皇看了,雖極嗟嘆,卻還半信半疑,通幽再把七夕誓言奏上,說道:“臣亦恐釵盒未足取信,更須一言,貴妃因言及此,但此系私語,並無人知,以此上奏,必不疑為新垣平之詐也。”上皇聞言,嗚咽流涕,乃厚賞通幽而遣之。後來白樂天只據了通幽的假語,作長恨歌,竟道楊妃是仙女居仙境,進相傳為美談,那知其實不然。正是: 訛以傳訛訛作詩,不如野史談果報。阿環若竟得成仙,禍善福 淫豈天道! 上皇自此屏去紛華,辟穀服氣,日夜念誦經典。至肅宗寶應元年,盂夏月明之後,偶弄一紫玉笛,略吹數聲,忽見雙鶴飛來,庭中徘徊,翔舞而去。時有侍婢宮媛在側,上皇因對他說道:“我昨夜夢見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位仙師來說,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謫在人間,已經兩世,今命數已終,特來接我到修真觀去修行,懺悔一甲子,然後復還原位。今雙鶴來降,此其時矣!”遂命具香湯沐浴,安然就寢,諭令左右勿驚動我。至次早。宮媛及諸嬪御輩,俱聞上皇睡中有嬉笑之聲,駭而視之,已崩矣。正是: 兩世繁華總成夢,今朝辭世夢初醒。 上皇既崩,肅宗正在病中,聞此凶信,又驚又悲,病勢轉重,不隔幾時,亦即崩逝。張後意欲廢太子,別立親王。李輔國殺張後,立太子是為代宗,於是輔國愈驕橫。後來輔國被人殺死,這刺客實代宗所使也。那安史輩余賊,至代宗廣德年間,方行珍滅。代宗之後,尚有十三傳皇帝,其間美惡之事正多,當另具別編。看官不厭絮煩,容續刊呈教。今此一書,不過說明隋煬帝與唐明皇兩朝天子的前因後果,其餘諸事,尚未及載。有一詞為結證: 閒閱舊史細思量,似傀儡排場。古今帳簿分明載,還看取野史 鋪張。或演春秋,或編漢魏,我只記隋唐。隋唐往事話來長,且莫 遽求詳。而今略說興衰際,輪迴轉,男女猖狂。怪跡仙蹤,前因後 果,煬帝與明皇。 調寄“一叢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