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安禄山入宫见妃子 高力士沿街觅状元 词曰: 幸得君王带笑看,莫偷安。野心狼子也来看,漫拈酸。 俏 眼盈盈恋所爱,尽盘桓。却教说在别家欢,被他瞒。 调寄“太平时” 从来士子的穷通显晦,关乎时命,不可以智力求。即使命里终须通显,若还未遇其时,犹不免横遭屈抑,此乃常理,不足为怪。独可怪那女子的贵贱品格,却不关乎其所处之位。尽有身为下贱的,倒能立志高洁。那位居尊贵的,反做出无耻污辱之事。即如唐朝武后、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这一班淫乱的妇女,搅得世界不清,已极可笑可恨。谁想到玄宗时,却又生出个杨贵妃来。他身受天子宠眷,何等尊荣。况那天子又极风流不俗,何等受用。如何反看上了那塞外蛮奴安禄山,与之私通,浊乱宫闱,以致后来酿祸不小,岂非怪事。且说那安禄山,乃是营州夷种。本姓康氏,初名阿落山,因其母再适安氏,遂冒姓安,改名禄山,为人奸猾,善揣人意。后因部落破散,逃至幽州,投托节度使张守珪麾下,守珪爱之,以为养子,出入随侍。 一日守珪洗足,禄山侍侧,见守珪左脚底有黑痣五个,因注视而笑。守珪道:“我这五黑痣,识者以为贵相,汝何笑也?”禄山道:“儿乃贱人,不意两脚底都有黑痣七枚,今见恩相贵人脚下亦有黑痣,故不觉窃笑。”守珪闻言,便令脱足来看,果然两脚底俱有七痣,状如七星。比自己脚上的更黑大,因大奇之,愈加亲爱,屡借军功荐引;直荐他做到平卢讨击使。时有东夷别部奚契丹,作乱犯边,守珪檄令安禄山,督兵征讨。禄山自恃强勇,不依守珪主略,率兵轻进,被奚契丹杀得大败亏输。原来张守珪军令最严明,诸将有违令败绩者,必按军法。禄山既败,便顾不得养子情分,一面上疏奏闻,一面将禄山题至军前正法。禄山临刑,对着张守珪大叫道:“大夫欲灭,奈何轻杀大将!”守珪壮其言,即命缓刑,将他解送京师,候旨定夺。禄山贿嘱内侍们,于玄宗面前说方便。当时朝臣多言禄山丧师失律,法所当诛,且其貌有反相,不可留为后患。玄宗因先入内侍之言,竟不准朝臣所奏,降旨赦禄山之死,仍赴平卢原任,戴罪立功。禄山本是极乖巧善媚,他向在平卢,凡有玄宗左右偶至平卢者,皆厚赂之。于是玄宗耳中,常常闻得称誉安禄山的言语,遂愈信其贤,屡加升擢,官至营州都督平卢节度使。至天宝二年,召之入朝,留京侍驾。禄山?藏奸狡,外貌假妆愚直。玄宗信为真诚,宠遇日隆,得以非时谒见,宫苑严密之地,出入无禁。 一日,禄山觅得一只最会人言的白鹦鹉,置之金丝笼中,欲献与玄宗。闻驾幸御苑,因便携之苑中来。正遇玄宗同着太子在花丛中散步。禄山望见,将鹦鹉笼儿挂在树枝上,趋步向前朝拜,却故意只拜了玄宗,更不拜太子,玄宗道:“卿何不拜太子?”禄山假意奏说:“臣愚,不知太子是何等官爵,可使臣等就当至尊面前谒拜?”玄宗笑道:“太子乃储君,岂论官爵,朕干秋万岁后,继朕为君者,卿等何得不拜?”禄山道:“臣愚,向只知皇上一人,臣等所当尽忠报效;却不知更有太子,当一体敬事。”玄宗回顾太子道:“此人朴诚乃尔。”正说间,那鹦鹉在笼中便叫道:“安禄山快拜太子。”禄山方才望着太子下拜,拜毕,即将鹦鹉携至御前。玄宗道:“此鸟不但能言,且晓人意,卿从何处得来?”禄山扯个谎道:“臣前征奚契丹至北平郡,梦见先朝已故名臣李靖,向臣索食,臣因为不设祭。当祭之时,此鸟忽从空飞至。臣以为祥瑞,取而养之。今已驯熟,方敢上献。”言未已,那鹦鹉又叫道:“且莫多言,贵妃娘娘驾到了。” 禄山举眼一望,只见许多宫女簇拥着香车,冉冉而来。到得将近,贵妃下车,宫人拥至玄宗前行礼。太子也行礼罢,各就坐位。禄山待欲退避,玄宗命且住着。禄山便不避,望着贵妃拜了,拱立阶下。玄宗指着鹦鹉对贵妃说道:“此鸟最能人言,又知人意。”因看着禄山道:“是那安禄山所进,可付宫中养之。”贵妃道:“鹦鹉本能言之鸟,而白者不易得。况又能晓人意,真佳禽也。”即命宫女念奴收去养着。因问:“此即安禄山耶,现为何官?”玄宗道:“此儿本塞外人,极其雄壮,向年归附朝廷,官拜平卢节度。朕受其忠直,留京随侍。”因笑道:“他昔曾为张守珪养子,今日侍朕,即如朕之养子耳。”贵妃道:“诚如圣谕,此人真所谓可儿矣。”玄宗笑道:“妃子以为可儿,便可抚之为儿。”贵妃闻言,熟视禄山,笑而不答。禄山听了此言,即趋至阶前,向着贵妃下拜道:“臣儿愿母妃千岁。”玄宗笑说道:“禄山,你的礼数差了,欲拜母先须拜父。”禄山叩头奏道:“臣本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玄宗顾视贵妃道:“即此可见其朴诚。”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太子因有小病初愈,不耐久坐,先辞回东宫去了,玄宗即命禄山侍宴。禄山于奉觞进酒之时,偷眼看那贵妃的美貌,真个是: 施脂太赤,施粉太白。增之太长,减之太短,看来丰厚,却甚轻 盈。极是娇憨,自饶温雅询矣。胡天胡帝,果然倾国倾城。 那安禄山久闻杨妃之美,今忽得睹花窖,十分欣喜。况又认为母子,将来正好亲近,因遂怀下个不良的妄念。这贵妃又是个风流水性,他也不必以貌取人,只是爱少年,喜壮士。见禄山身材充实,鼻准丰隆,英锐之气可掬,也就动了个不次用人的邪心。正是: 色既不近贵,冶容又诲淫。三郎忒大度,二人已同心。 话分两头。且不说安禄山与杨贵妃相亲近之事。且说其时适当大比之年,礼部奏请开科取士,一面移檄各州郡,招集举于来京应试。当时西属绵州,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原系西凉主李勣九世孙。其母梦长庚星入怀而生,因以命名。那人生得天姿敏妙,性格清奇,嗜酒耽诗,轻财狂侠,自号青莲居士。人见其有飘然出世之表,称之为李谪仙。他不求仕进,志欲邀游四方,看尽天下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美酒。先登峨嵋,继居云梦,后复隐于徂徕山竹溪,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日夕酣饮,号为竹溪六逸。因闻人说湖州乌程酒极佳,遂不远千里而往,畅饮于酒肆之中,且饮且歌,旁若无人。适州司马吴筠经过,闻狂歌之声,遣人询问,太白随口答诗四句道: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 如来是后身。 吴筠闻诗惊喜道:“原来李谪仙在此,闻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当下请至行斋相叙,饮酒赋诗,留连了几时,吴筠再三劝他入京取应。太白以近来科名一途,全无公道,意不欲行。正踌躇间,恰好吴筠升任京职,即日起身赴京,遂拉太白同至京师。 一日,偶于紫极宫闲游,与少监贺知章相遇,彼此通名道姓,互相爱慕。知章即邀太白至酒楼中,解下腰间金鱼,换酒同饮,极欢而罢。到得试期将近,朝廷正点着贺知章知贡举,又特旨命杨国忠、高力士为内外监督官,检点试卷,录送主试官批阅。贺知章暗想道:“吾今日奉命知贡举,若李太白来应试,定当首荐;但他是个高傲的人,着与通关节,反要触恼了他,不肯入试。他的诗文千人亦见的,不必通甚关节,自然入彀。只是一应试卷,须由监督官录送,我今只嘱托杨、高二人,要他留心照看便了。”于是一面致意杨国忠、高力士,一面即托吴筠,力劝太白应试。太白被劝不过,只得依言,打点入场。那知杨、高二人,与贺知章原不是一类的人,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知章受了人的贿赂,有了关节,却来向我讨白人情,遂私相商议,专记着李白名字的试卷,偏不要录送。到了考试之日,太白随众入场,这几篇试作,那够一挥,第一个交卷的就是他。杨国忠见卷面上有李白姓名,便不管好歹,一笔抹倒道:“这等潦草的恶卷,何堪录送?”太白待欲争论,国忠谩骂道:“这样举子,只好与我磨墨。”高力士插口道:“磨墨也不适用,只好与我脱靴。”喝令左右将太白扶出。正是: 文章无口,争论不得。堪叹高才,横遭挥斥。 太白出得场来,怨气冲天,吴筠再三劝慰。太白立誓,若他日得志,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方出胸中恶气。这边贺知章在闱中阅卷,暗中摸索,中了好些真才,只道李白必在其内,及至榜发,偏是李白不曾中得,心中十分疑讶。直待出闱,方知为杨、高二人所摈,其事反因叮嘱而起。知章懊恨,自不必说。 且说那榜上第一名是秦国桢,其兄秦国模,中在第五名,二人乃是秦叔宝的玄孙,少年有才,兄弟同掇巍科,人人称羡。至殿试之日,二人入朝对策,日方午,便交卷出朝,家人们接着,行至集庆坊,只听得锣鼓声喧,原来是走太平会的。一霎时,看的人拥挤将来,把他兄弟二人挤散。及至会儿过了,国桢不见了哥哥,连家人们也都不见,只得独自行走。正行间,忽有一童子叫声:“相公,我家老爷奉请,现在花园中相候。”国桢道:“是那个老爷?”童子道:“相公到彼便知。”国桢只道是那一个朝贵,或者为科名之事,有甚话说,因不敢推却。童子引他入一小巷,进一小门,行不几步,见一座绝高的粉墙。从墙边侧门而入,只见里面绿树参差,红英绚烂。一条街径,是白石子砌的。前有一池,两岸都种桃花杨柳,池畔彩鸳白鹤,成对儿游戏。池上有一桥,朱栏委曲。走进前去,又进一重门,童子即将门儿锁了。内有一带长廊,庭中修竹干竿,映得廊檐碧翠。转进去是一座亭子,匾额上题着四虚亭三字,又写西州李白题。亭后又是一带高墙,有两扇石门,紧紧的闭着。 童子道:“相公且在此略坐,主人就出来也。”说罢,飞跑的去了。国桢想道:“此是谁家,有这般好园亭?”正在迟疑,只见石门忽启,走出两个青衣的侍女,看了国桢一看,笑吟吟的道:“主人请相公到内楼相见。”国桢道:“你主人是谁,如何却教女使来相邀?”侍女也不答应,只是笑着,把国桢引入石门。早望见画楼高耸,楼前花卉争妍,楼上又走下两个侍女来,把国桢簇拥上楼。只听得楼檐前,笼中鹦鹉叫道:“有客来了。”国桢举目看那楼上,排设极其华美,琉璃屏,水晶帘,照耀得满楼光亮。桌上博山炉内,热着龙涎妙香,氤氲扑鼻,却不见主人。忽闻侍女传呼夫人来,只见左壁厢一簇女侍们拥着一个美人,徐步而出,那美人怎生模样?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可怜杨柳腰,柔枝若摆。堪爱桃花面, 艳色如酣。宝髻玲珑,恰称绿云高挽;绣裙稳贴,最宜翠带轻垂。 果然是金屋娇姿,真足称香闺丽质。 国桢见了,急欲退避,侍女拥住道:“夫人正欲相会。”国桢道:“小生何人,敢轻与夫人觐面?”那夫人道:“郎君果系何等人,乞通姓氏。”国桢心下惊疑,不敢实说,将那秦字桢字拆开,只说道:“姓余名贞木,未列郡库,适因春游,被一童子误引入潭府,望夫人恕罪,速赐遣发。”说罢深深一揖,夫人还礼不迭。一双俏眼儿,把国桢觑看。见他仪容俊雅,礼貌谦恭,十分怜爱。便移步向前,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儿,扯着国桢留坐。国桢逡巡退逊道:“小生轻造香阁,蒙夫人不加呵斥,已为万幸,何敢共坐?”夫人道:“妾昨夜梦一青鸾,飞集小楼,今日郎君至此,正应其兆。郎君将来定当大贵,何必过谦。”国侦只得坐下,侍女献茶毕,夫人即命看酒。国桢起身告辞。夫人笑道:“妾夫远出,此间并无外人,但住不妨。况重门深锁,郎君欲何往乎?”国桢闻言,放心侍定,少顷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国桢同坐共饮,说不尽佳肴美味,侍女轮流把盏。国桢道:“不敢动问夫人何氏?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缘至此,但得美人陪伴,自足怡情,何劳多问。”国桢因自己也不曾说真名字,便也不去再问他。两个一递一杯,直饮至日暮,继之以烛,彼此酒已半酣。国桢道:“酒已阑矣,可容小生去否?”夫人笑道:“酒兴虽阑,春?正浓,何可言去?今日此会,殊非偶然,如此良宵,岂宜虚度。” 至次日,夫人不肯就放国桢出来,国桢也恋恋不忍言别。流连了四五日。那知殿试放榜,秦国桢状元及第,秦国模中二甲第一。金殿传胪,诸进士毕集,单单不见了一个状元。礼部奏请谴官寻觅。玄宗闻知秦国模,即国桢之兄,传旨道:“不可以弟先兄,国桢既不到,可改国模为状元,即日赴琼林宴。”国模启奏道:“臣弟于延试日出朝,至集庆坊,遇社会拥挤,与臣相失,至今不归。臣遣家僮四处寻问未知踪迹,臣心甚惶惑。今乞吾皇破例垂恩,暂缓琼林赴宴之期,俟臣弟到时补宴,臣不敢冒其科名。”玄宗准奏,姑宽宴期,着高力士督率员役于集庆坊一带地方,挨街挨巷,查访状元秦国桢,限二日内寻来见驾。这件奇事,哄动京城,早有人传入夫人耳中。夫人也只当做一件新闻,述与秦国桢道:“你可晓得外边不见了新科状元,朝廷差高太监沿路寻访,岂不好笑。”国桢道:“新科状元是谁?”夫人道:“就是会榜第一的秦国桢,本贯齐州,附籍长安,乃秦叔宝的后人。”国桢闻言,又喜又惊,急问道:“如今状元不见,琼林宴怎么了?”夫人道:“闻说朝廷要将那二甲第一秦国模,改为状元;国模推辞,奏乞暂宽宴期,待寻着状元,然后覆旨开宴哩!”国桢听罢,忙向夫人跪告道:“好夫人,救我则个。”夫人一把拖起道:“这为?的?”国桢道:“实不相瞒,前日初相见,不敢便说真名姓,我其实就是秦国桢。” 夫人闻说,呆了半晌,向国桢道:“你如今是殿元公了,朝廷现在追寻得紧,我不便再留你,只得要与你别了,好不苦也。”一头说,一头便掉下泪来。国桢道:“你我如此恩爱,少不得要图后会,不必愁烦。但今圣上差高太监寻我,这事弄大了,倘究问起来,如何是好?”夫人想了一想道:“不妨,我有计在此。”便叫侍女取出一轴画图,展开与国桢看,只见上面五色灿然,画着许多楼台亭阁,又画一美人,凭栏看花,夫人指着画图道:“你到御前,只说遇一老媪云: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这般一个所在,见这般一个美人,被他款住。所吃的东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边绝少的,相留数日,不肯自说姓名,也不问我姓名,今日方才放出行动,都被他以帕蒙首,教人扶掖而行,竟不知他出入往来的门路。你只如此奏闻,包管无事。”国桢道:“此何画图,那画上美人是谁,如何说遇了他,便可无事?”夫人道:“不必多问,你只仔细看了,牢牢记着,但依我言启奏。我再托人贿嘱内侍们,于中周旋便了。本该设席与你送行,但钦限二日寻到,今已是第二日了,不可迟误,只奉三杯罢。”便将金杯斟酒相递,不觉泪珠儿落在杯中,国桢也凄然下泪。两人共饮了这杯酒。国桢道:“我的夫人,我今已把真名姓告知你了,你的姓氏也须说与我知?,好待我时时念诵。”夫人道:“我夫君亦系朝贵,我不便明言;你若不忘恩爱,且图后会罢。”说到其间,两下好不依依难舍。夫人亲送国桢出门,却不是来时的门径了,别从一曲径,启小门而出。看官,你道那夫人是谁?原来他覆姓达奚,小字盈盈,乃朝中一贵官的小夫人。这贵官年老无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独居于此,故开这条活路,欲为种子计耳。正是: 欲求世间种,暂款榜头人。 当下国桢出得门来,已是傍晚的时候,踉踉跄跄,走上街坊。只见街坊上人,三三两两,都在那里传说新闻。有的道:“怎生一个新科状元,却不见了,寻了两日,还寻不着?”有的道:“朝廷如今差高公公子城内外寺观中,及茶坊酒肆妓女人家,各处挨查,好像搜捕强盗一般。”国桢听了,暗自好笑。又走过了一条街,忽见一对红棍,二三十个军牢,拥着一个骑马的太监,急急的行来。国桢心忙,不觉冲了他前导。军牢们呵喝起来,举棍欲打。国桢叫道:“呵呀!不要打!”只听得侧首小巷里,也有人叫道:“呵呀,不要打!”好似深山空谷中,说话应声响的一般。原来那马上太监,便是奉旨寻状元的高力士,他一面亲身追访,一面又差人同着秦家的家僮,分头寻觅,此时正从小巷出来。那家僮望见了主人,恰待喊出来,却见军牢们扭住国桢要打,所以忙嚷不要打,恰与国桢的喊声相应。当下家僮喊道:“我家状元爷在此了!”众人听说,一齐拥住。力士忙下马相见说道:“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触犯,高某那处不寻到,殿元两日却在何处?”国桢道:“说也奇怪,不知是遇怪逢神,被他阻滞了这几时,今日才得出来,重烦公公寻觅,深为有罪。今欲入朝见驾,还求公公方便。”力士道:“此时圣驾在花萼楼,可即到彼朝参。” 于是乘马同行。来至楼前,力士先启奏了,玄宗即宣国桢上楼朝参毕,问:“卿连日在何处?”国桢依着达奚盈盈所言,宛转奏上。玄宗闻奏,微微含笑道:“如此说,卿真遇仙矣,不必深究。”看官,你道玄宗为何便不究了?原来当时杨贵妃有姊妹三人,俱有姿色。玄宗于贵妃面上,推恩三姊妹,俱赐封号,呼之为姨:大姨封韩国夫人,三姨封虢国夫人,八姨封秦国夫人。诸姨每因贵妃宣召入宫,即与玄宗谐谑调笑,无所不至;其中惟虢国夫人,更风流倜傥,玄宗常与相狎,凡宫中的服食器用,时蒙赐赍,又另赐第宅一所于集庆坊。这夫人却甚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乐,玄宗颇亦闻之,却也不去管他。那达奚盈盈之母曾在虢国府中,做针线养娘,故备知其事。这轴图画,亦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携来,与女儿观玩的。画上那美人,即虢国夫人的小像。所以国桢照着画图说法,玄宗竟疑是虢国夫人的所为,不便追究,那知却是盈盈的巧计脱卸。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郑六生儿盛九当。 当下玄宗传旨,状元秦国桢既到,可即刻赴琼林宴。国桢奏道:“昨已蒙皇上改臣兄国模为状元,臣兄推辞不就,今乞圣恩,即赐改定,庶使臣不致以弟先兄。”玄宗道:“卿兄弟相让,足征友爱。”遂命兄弟二人,俱赐状元及第,国桢谢恩赴宴。内侍资着两副官袍,两对金花,至琼林宴上,宣赐秦家昆仲,好不荣耀。时已日暮,宴上四面张灯,诸公方才就席。从来说杏苑看花,今科却是赏灯。且玉殿传金榜,状元忽有两个,真乃奇闻异事。次日,两状元率请亲贵赴阙谢恩,奉旨秦国模、秦国桢俱为翰林承旨。其余诸人,照例授职,不在话下。 且说宫中一日赏花开宴,贵妃宣召虢国夫人入宫同宴,明皇见了虢国夫人,想起秦国桢所奏之语,遂乘贵妃起身更衣时,私向夫人笑问道:“三姨何得私藏少年在家?”那知虢国夫人,近日正勾引一个千牛卫官的儿子,藏在家中,今闻此言,只道玄宗说着这事,乃敛衽低眉含笑说道:“儿女之情,不能自禁,乞天恩免究罢!”玄宗戏把指儿点着道:“姑饶这遭。”说罢,相视而笑。正是: 阿姨风骚,姨夫识窍。大家错误,付之一笑。 第八十一回 纵嬖宠洗儿赐钱 惑君王对使剪发 词曰: 痴儿肥蠢,娘看偏奇俊。何意洗几蒙赐,更阿父能帮兴。 不堪娇妒性,暂离宫寝。一缕香云轻剪,便重得君王幸。 调寄“霜天晓角” 人生七情六欲,惟有好色之念,最难祛除。艳冶当前而不动心者,其人若非大圣贤,大英雄,定是个愚夫呆汉。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礼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欲,不顾名义,渎乱体统,上下宣淫以致丑声传播,如何使得?且说秦国模、秦国桢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职,这秦国模为人刚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个有品有志之人。他见贵妃擅宠,杨氏势盛,禄山放纵,宫闲不谨。因激起一片嫉邪爱主之心,便同其弟计议,连名上一疏。谓朝廷爵赏太滥,女宠太盛。又道安禄山本一塞外健儿,廖膺节钺,宜令效力边疆。不可纵其出入宫闱,致滋物议,其言甚切直。疏上,玄宗不悦。群小交进谗言,说他语涉讪谤,宜加重谴。有旨着廷臣议处,亏得贺知章与吴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国模、秦国桢越职妄言,本当治罪,念系勋臣后裔,新进无知,姑免深究,着即致仕去。今后如再有渎奏者,定行重处。”此旨一下,朝臣侧目。时奸相李林甫,欲乘机蔽主专权,对众谏官说道:“今上圣明,臣子只宜将顺,岂容多言?诸君不见立仗之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鸣,便斥去矣。”自此谏官结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无事,又尝亲阅库藏,见财货充盈,一发志骄意满,视金帛如粪土,赏赐无限。一切朝政,俱委?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异常,心虽甚忌杨国忠,外貌却与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与国忠潜谋倾陷。又有揣知安禄山之意,微词冷语,说着他的心事,使之心眼惊佩,却又以好言抚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宠。玄宗深居官中,日事声色,以为天下承平无事,那知道杨贵妃竟与安禄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躯野汉,千娇百媚宫娃。何由彼此贪恋,前生欢喜冤 家。 自此安禄山肆横无忌。玄宗又命安禄山与杨国忠兄妹结为眷属,时常往来,赏赐极厚,一时之贵盛莫比。又加赐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每月各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三位夫人之中,虢国夫人尤为妖艳,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丽。当时杜工部有首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 眉朝至尊。 一日,值禄山生日,玄宗与杨贵妃俱有赐赍。杨兄弟姊妹们,各设宴称庆。闹过了两日,禄山入宫谢恩,御驾在宜春院,禄山朝拜毕,便欲叩见母妃杨娘娘。玄宗道:“妃子适间在此侍宴,今已回宫,汝可自往见之。”禄山奉命,遂至杨妃宫中。杨妃此时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间。见禄山来拜谢恩,口中声声自称孩儿。杨贵妃因戏语道:“人家养了孩儿,三朝例当洗儿,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当从洗儿之例。”于是乘着酒兴,叫内监宫女们都来,把禄山脱去衣服,用锦缎浑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时结起一彩舆,把禄山坐于舆中,宫人簇拥着绕宫游行。一时宫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时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闲坐看书,遥闻喧笑之声,即问左右:“后宫何故喧笑?”左右回奏道:“是贵妃娘娘,为洗儿之戏。”玄宗大笑,便乘小车,来至杨妃宫中观看,共为笑乐,赐杨妃金钱银钱各十千,为洗儿之钱。正是: 樗蒲点筹,洗儿赐钱。家法相传,启后承前。 话分两头。那杨妃便宠眷日隆,这边梅妃江采苹,却独居上阳宫,十分寂寞。一日偶闻有海南驿使到京,因问官人:“可是来进梅花的?”宫人回说是进荔枝与杨贵妃娘娘的。原来梅妃爱梅,当其得宠之时,四方争进异种梅花。今既失宠,自此无复有进梅者。杨妃是蜀人,爱吃荔枝,海南的荔枝,胜于蜀种,必欲生致之。乃置驿传,不惮数千里之远,飞驰以进。此正杜牧之所云: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枝来。 当下梅妃闻梅花绝献,荔枝远来,不胜伤感。即召高力士来问道:“你日日侍奉皇爷,可知道皇爷意中还记得有个江采苹三字么?”力士道:“皇爷非不念娘娘,只因碍着贵妃娘娘耳!”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断不能忘情于我也。我问汉陈皇后遭贬,以千金赂司马相如作长门赋献于武帝,陈皇后遂得复被宠遇。今日岂无才人若司马相如者,为我作赋,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赠,汝试为我图之。”力士畏杨妃势盛,不敢应承,只推说一时无善作赋者。梅妃嗟叹说道:“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力士道:“娘娘大才,远胜汉后,何不自作一赋以献上?”梅妃笑而点首,力士辞出,宫人呈上纸墨笔砚,于是梅妃即自作楼东赋一篇,其略云: 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闭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葱宫, 但注思乎兰殿;信标梅之尽落,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 暖风习习,春鸟瞅瞅。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 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事;闲庭深闭,嗟青鸟之信修。缅夫太液 清波,水光荡浮;笠歌赏宴,陪从宸修。奏舞鸾之妙曲,乘画(益鸟)之仙 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缎。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 妒心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而不得,相梦著乎朦胧。度 花朝与月夕,慵独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 竟,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步踌躇乎楼东。 赋成,奏上。玄宗见了,沉吟嗟赏,想起旧情,不觉为之怃然。杨妃闻之大怒,气忿忿的来奏道:“梅精江采苹庸贱婢子,辄敢宣言怨望,宜即赐死。”玄宗默然不答,杨妃奏之不已。玄宗说道:“他无聊作赋,全无悻慢语,何可加诛?为朕的只置之不论罢了。”杨妃道:“陛下不忘情于此婢耶,何不再为翠华西阁之会?”玄宗又见题其旧事。又惭又恼,只因宠爱已惯,姑且忍耐着。杨妃见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处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间,全没有个好脸色,常使性儿,不言不语。 一日,玄宗宴诸王于内殿,诸王请见妃子,玄宗应允,传命召来,召之至再,方才来到。与诸王相见毕,坐于别席。酒半,宁王吹紫玉笛为念奴和曲,既而宴罢,席散,诸王俱谢恩而退。玄宗暂起更衣,杨妃独坐,见宁王所吹的紫玉笛儿,在御榻之上,便将玉手取来把玩了一番,就按着腔儿吹弄起来。此正是诗人张祐所云: 深宫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杨妃正吹之间,玄宗适出见之,戏笑道:“汝亦自有玉笛,何不把它拿来吹着。此枝紫玉笛儿是宁王的,他才吹过,口泽尚存,汝何得便吹?”杨闻言,全不在意,慢慢的把玉笛儿放下,说道:“宁王吹过已久,妾即吹之,谅亦不妨;还有人双足被人勾踹,以致鞋帮脱绽,陛下也置之不问,何独苛责于妾也?”玄宗因他酷妒于梅妃,又见他连日意态蹇傲,心下着实有些不悦。今日酒后同他戏语,他却略不谢过,反出言不逊。又牵涉着梅妃的旧事,不觉勃然大怒。变色厉声道:“阿环何敢如此无礼!”便一面起身入内,一面口自宣旨:“着高力士即刻将轻车送他还杨家去,不许入侍!”正是: 妒根于心,骄形于面。语言触忤,遂致激变。 杨贵妃平日恃宠惯了,不道今日天威忽然震怒,此时待欲面谢哀求,恐盛怒之下,祸有不测。况奉旨不许入侍,无由进见。只得且含泪登车出宫,私托高力士照管宫中所有的物件。当下来至杨国忠家,诉说其故。杨家兄弟姊妹忽闻此信,吃惊不小,相对涕泣,不知所措。安禄山在旁,欲进一言以相救,恐涉嫌疑,不得轻奏,且不敢入宫,也不敢亲自到杨家来面候,只得密密使人探问消息罢了。正是: 一女人忤旨,群小人失势。祸福本无常,恩宠困难恃。 却说玄宗一时发怒。将杨贵妃逐回,入内便觉得宫闱寂寞,举目无当意之人。欲再召梅妃入侍,不想他因闻杨妃欲谮杀之,心中又恼恨,又感伤,遂染成一病。这几日正卧床上,不能起来。玄宗寂寞不堪,焦躁异常,宫女内监们多遭鞭挞。高力士微窥上意,乃私语杨国忠道:“若欲使妃子复入宫中,须得外臣奏请为妙。”时有法曹官吉温,与殿中侍御史罗希爽,用法深刻,人人畏惮,称为罗钳、吉网。二人都是酷吏,而吉温性更念忍,最多狡诈。宰相李林甫尤爱之,因此亦为玄宗所亲信。杨国忠乃求他救援,许可重贿。 吉温乃于便殿奏事之暇,从容进言曰:“贵妃杨氏,妇人无识,有忤圣意,但向蒙思宠,今即使其罪得死,亦只合死于宫中,陛下何借宫中一席之地,而忍令辱于外乎?”玄宗闻其言,惨然首肯。及退朝回宫,左右进膳,即命内侍霍韬光,撤御前玉食及珍玩诸宝贝奇物,赍至杨家,宣赐妃子。杨贵妃对使谢恩讫,因涕泣说道:“妾罪该当万死,蒙圣上的洪恩,从宽遣放,未即就戮。然妾向荷龙宠,今又忽遭弃置,更何面目偷生人世乎?今当即死,无以谢上,妾一身衣服之外,无非圣思所赐;谁发肤为父母所生,窃以一茎,聊报我万岁。”遂引刀自剪其发一绺,付霍韬光说道:“为我献上皇爷,妾从此死矣,幸勿复劳圣念。”霍韬光领诺,随即回宫覆旨,备述妃子所言,将发儿呈上。玄宗大为惋惜,即命高力士以香车乘夜召杨妃回宫。杨贵妃毁妆入见,拜伏认罪,更无一言,惟有呜咽涕泣。玄宗大不胜情,亲手扶起。立唤侍女,为之梳妆更衣,温言抚慰。命左右排上宴来。杨贵妃把盏跽献说道:“不意今夕得复睹天颜。”玄宗掖之使坐,是夜同寝,愈加恩爱。 至次日,杨国忠兄弟姊妹,与安禄山俱入宫来叩贺。太华公主与诸王亦来称庆。玄宗赐宴尽欢,看官听说,杨贵妃既得罪于被遣,若使玄宗从此割爱了,禁绝不准入幸。则群小潜消,宫闱清净,何致酿祸启乱。无奈心志蛊惑已深,一时摆脱不下,遂使内竖得以窥视其举动,交通外奸,逢迎进说。心中如藕断丝连,遣而复召,终贻后患。此虽是他两个前生的孽缘未尽,然亦国家气数所关。正是: 手剪青丝酬圣德,顿教心志重迷惑。回头再顾更媚主,从此倾 城复倾国。 杨贵妃入宫之后,玄宗宠幸比前更甚十倍。杨氏兄弟姊妹,作福作威,亦更甚于前日,自不必说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李谪仙应诏答番书 高力士进谗议雅调 词曰: 当殿挥毫,番书草就番人吓。脱靴磨墨,宿憾今朝释。雅 凋清平,一字千金值。凭屈抑,醉乡酣适,富贵真何必? 调寄“点绛唇” 自古道:凡人不可貌相。况文人才于,更非凡人可比,一发难限量他。当其不得志之时,肉眼不识奇才,尽力把他奚落。谁想他一朝发达,就吐气扬眉了。那奚落他的人,昔日肆口乱道诽谤之言,至今日一一身自为之。可知道有才之人,原奚落他不得的。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终遭屈抑。然人但能屈其身,不能遏其才华,损其声誉。遇虽蹇而名传不朽,彼奚落屈抑之者,适为天下后世所讥笑耳。今且不说杨妃复入宫中,玄宗愈加宠爱。且说那时四方州郡节镇官员,闻杨贵妃擅宠,天子好尚奢华,皆迎合上意,贡献不绝于道路。以致殊方异域,亦闻风而靡。多有将灵禽怪兽,异宝奇珍及土产食物,梯山航海而来贡献者。玄宗欢喜,以为遐迩咸宾。忽一日,有一番国,名曰渤海国,遣使前来,却没甚方物上贡,只有国书一封,欲入朝呈进。沿边官员,先飞章奏闻。不几日间,番使到京照例安歇于馆驿。玄宗皇帝命少监贺知章为馆伴使,询其来意。那通事番官答道:“国王致书之意,使臣不得而知,候中朝天子启书观看,便能知其分晓了。”到得朝期,贺知章引番使入朝面圣,呈上一封国书,阀门舍人传接,递至御前。玄宗皇帝命番使臣且回馆驿,侯朕谕旨,一面着该值日宣奏官,将番书拆开宣奏上闻。那日该值宣奏官儿,却是侍郎萧灵。当?萧灵把番书拆看,大大的吃了一惊,原来那番书上写的字,正是: 非草非隶非篆,迹异形奇体变。便教子云难识,除是苍颉能 辨。 萧灵看了数次,一字不识,只得叩头奏说道:“番书上字迹,皆如蝌蚪之形,臣本庸愚,不能辨识,伏候圣裁。”玄宗笑道:“闻卿赏误读伏腊为伏猎,为同僚所笑。是汉字且多未识,何况番字乎?可付宰相看来。”于是李林甫、杨国忠二人,一齐上前取看,只落得有目如盲,也一字看不出来,局促无地。玄宗再叫专掌翻译外国文字的官来看,又命传示满朝文武官僚,却并无一人能识者。玄宗发怒道:“堂堂天朝,济济多官,如何一纸番书,竟无人能识其一字!不知书中是何言语,怎生批答?可不被小邦耻笑耶!限三日内若无回奏,在朝官员,无论大小,一概罢职。”是日朝罢,各官闷闷而散。 贺知章且往馆驿陪侍番使,更不题起番书之事。至晚回家,郁郁不乐。那时李太白正寓居贺家,见贺知章纳闷不乐,当即问其缘故。知章因把上项事情,述了一遍道:“如今钦限严迫,急切得很,怎生回奏。若有能识此字者,不问何等人,举荐上去,便可消释上怒。”太白听说此,微微笑道:‘番字亦何难识,惜我不得为朝臣,躬逢一见此书耳。”知章惊喜说道:“太白果能辨识番书,我当即奏上闻。”太白笑而不答。次日早朝,知章出班启奏说道:“臣有一布衣之交,西蜀人士,姓李名白,博学多才,能辨识番书,乞陛下召来,以书示之。”玄宗准奏,遣内侍至贺家,立召李白见驾。李白即对天使拜辞道:“臣乃远方贱士,学识浅陋,所以文字且不足以入朝贵之目,何能仰对天子乎?谬蒙宠命,不敢奉诏。”内侍以此言回奏。知章复启奏道:“臣知此人文章盖世,学问惊人,诸子百家,无书不觉。只因去年入试,被外场官抹落卷子,不与录送,故未得一第。今以布衣入朝,心殊惭愧,所以不即应召故也。乞陛下特恩,赐以冠带,更使一朝臣往宣,乃见圣主求贤下士之至意。”杨国忠与高力士听了,方欲进些谗言阻挠,只见汝阳王(王进)、左相李适之、京兆尹吴筠、集贤院待制杜甫,一齐同声启奏道:“李白奇才,臣等知之捻矣,乞陛下速召勿疑。” 玄宗见众口交荐李白之才,便传旨赐李白以五品冠带朝见,即着贺知章速往宣来。杨国忠、高力士二人,遂不敢开口。知章奉旨,到家宣谕李白,且备述天子忄卷忄卷之意。李白不敢复辞,即穿了御赐的冠带,与知章乘马同入朝中。三呼朝拜毕,玄宗见李白一表人材,器度超俊,满心欢喜。温言抚慰道:“卿高才不第,诚为惋惜。然朕自知卿可不至终屈也,今者番国遣使臣上书,其字迹怪异,无人能识者,知卿多闻广见,必能为朕辨之。”便命侍臣将番书付李白观看。李白接来看了一遍,启奏说道:“番字各不相同,此正渤海国之字也。但旧制番书上表,悉遵依中国字体,别以副函,写本国之字,送中书存照。今渤海国不具表文,竟以国书上呈御览,已属非礼之极。况书中之语言悻慢,殊为可笑。”玄宗道:“他书中所求何事,所说何言?卿可明白宣奏于朕听。”李白闻命,当时持番书于手中,立在御座之前,将中国唐音,一一译出,即高声朗诵于御座之前。其番书说略曰: 渤海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却高丽,与我国逼近,边兵屡次 侵犯疆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今不可耐者,差官赍书来说,可将高丽一 百七十六城让与我国,我有好物相送:太白山之兔、南海之昆布、栅城之 鼓、扶余之鹿、郊颌之豕、率宾之马、沃野之绵、河沱湄之鲫、九都之李、 乐游之梨,你家都有分,一年一进贡。若还不肯,俺国即起兵来厮杀,且 看谁胜谁败。 众文武官员,见李白看着番书,宣诵如流,无不惊异。玄宗听了书中之言,龙颜不悦。问众官说道:“番邦无道,辄欲争占高丽,财力俱耗,将何以应之?”李林甫奏道:“番人虽肆为大言,然度其兵力,岂能抗衡天朝。今宣谕边将,严加防守,倘有侵犯,兴师诛讨可也。”杨国忠说道:“高丽辽远,原在幅员之外,与其兵连祸结,争此鞭长不及之地,不如将极边的数城弃置,专力固守内边的地方为便。”时朔方节度使王忠嗣,适在朝中,闻二人之言,因奏道:“昔太宗皇帝三征高丽,财力俱竭。至高宗皇帝时,大将薛仁贵以数十万雄兵,大小数十战,方才奠定。今日岂容轻于议弃?但今日承平日久,人几忘战,倘或复动干戈,亦不可忽视小邦而轻敌也。”诸臣议论不一。玄宗沉吟未决,李白奏道:“此事无烦圣虑,臣料番王慢辞冫卖奏,不过试探天朝之动静耳。明日可召番使入朝,命臣面草答诏,另以别纸,亦即用彼国之字示之,诏语恩威并著,慑伏其心,务使可毒拱手降顺。”玄宗大悦,因问:“可毒是彼国王之名耶?”李白道:“渤海国称其三曰可毒,犹之回绝称可汗、吐蕃称赞普、南蛮称诏、诃陵称悉莫威,各从其俗也。”玄宗见他应对不穷,十分欢喜,即擢为翰林学士,赐宴于金华殿中,着教坊乐工侑酒。是夜即命于殿侧寝宿?众官见李白这般隆遇,无不叹羡。只有杨国忠、高力士二人,心下不乐,却也无可奈何。 次早玄宗升殿,百官齐集。贺知章引番使入朝候旨。李白纱帽紫袍,金鱼像笏,雍容立于殿陛,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致,手执一封番书,对番使官说道:“小邦上书,词语悻慢,殊为无礼,本当加兵诛讨,今我皇上圣度如天,姑置不较,有诏批答,汝宜静候恭听。”番使战战兢兢,鹤立于凡墀之下。玄宗命设七宝文几于御座之旁,铺下文房四宝,赐李白坐锦绣墩草沼。李白即奏说道:“臣所穿的靴子,深恐不净,怕污茵席,乞陛下宽恩,容臣脱靴易履而登。”玄宗便传旨。将御用的吴绫巧祥云头朱履,着小内侍与学士穿著。李白叩头说道:“臣有一言,乞陛下恕臣狂妄,方敢奏闻圣听。”玄宗准奏道:“任卿言之。”李白道:“臣前应试,横遭右相杨国忠、太尉高力士斥逐,今见二人列班于陛下之前,臣气不旺。况臣今日奉命草诏,手代天言,宣谕外国,事非他比。伏乞圣旨着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以示宠异。庶使远人不敢轻视诏书,自然诚心归附。”玄宗此时正在用人之际,且心中深爱李白之才,即准其所奏。杨、高二人暗想:“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今日乘此机关便来报复,我们心中甚为恨却。况番书满朝无人可识,皇上全赖他能,不敢违旨。”只得一个与他脱靴,一个与他磨墨,二人侍立相候。李白见此境况,才欣然就坐。举?免毫笔一枝,手不停挥,须臾之间,草成诏书一道。另将别纸一幅,写作副封,一并呈于龙案之上。 玄宗览毕,大喜说道:“诏语堂皇,足夺远人之魄。”及取副封一看,咄咄称奇。原来那字迹与他来书无异,一字不识。传与众官看了,无不骇然。玄宗道:“学士可宣示番邦使官听罢,然后用了大宝入函。”遂命高力士仍与李白换了双靴。李白下殿,呼番使听诏,将诏书朗宣一遍。其诏曰: 大唐皇帝诏谕渤海可毒:本朝应命开天,抚有四海,恩威并用, 中外悉从。颉利背盟,旋即被缚。是以新罗奏织锦之颂,天竺致能 言之鸟,波斯进捕鼠之蛇,沸囗献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河陵,夜光 珠贡于林邑,骨利于有名马之纳,泥婆罗有良(鱼乍)之馈。凡诸远人, 毕献方物,要皆畏威怀德,买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 百,一朝残灭,岂非逆天衡大之明鉴欤!况尔小国,高丽附庸,比之 中朝,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鹅痴不逊,天 兵一下,玉石俱焚,君如颉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今朕体上天好 生之心,恕尔狂悖,急宜悔过,洗涤其心,勤修岁事,毋取羞辱于前, 翻悔诛戮于后,为同类者所笑。尔所上书不遵天朝书法,盖因尔邦 所居之地,遐荒僻陋,未睹中华文字,故朕兹答尔诏言,另赐副封, 即用尔国字体,想宜知悉,敬读不怠。 李白宣读诏书,声音洪朗,番国使官俯首跽听,不敢仰视,听毕受诏辞朝。贺知章送出都门,番使私问道:“学士何官,可使右相磨墨,太尉脱靴。”贺知章道:“有相大臣、太尉近臣,不过是人间贵官。那个李学士乃上界谪仙,偶来人世,赞助天朝,自当异数相待。”番使咄嗟叹诧而别。回至本国,见了国王,备述前言。那可毒看了沼书及副封字大惊,与本国在朝诸臣商议:“天朝有神仙帮助,如何敌得他过?”遂写了降表,遣使官入朝谢罪,情愿按期朝贡,不敢复萌异志,此是后话。正是: 干戈不动运人服,一纸贤于十万师。 且说玄宗敬爱李白,欲赐以金帛珍玩,又欲重加官职。李白俱辞谢不受道:“臣一生但愿逍遥闲散,供奉左右,如东方朔事汉之故事。且愿日得美酒痛饮足矣!”玄宗乃下诏光录寺,日给与上方佳酿,不拘以职业,听其到处游览,饮酒赋诗。又时常召入内庭,赏花赐宴。是时宫中最重大芍药花,是扬州所贡。即今之牡丹也,有大红、深紫、淡黄、浅红、通白,各色各种。都植于兴庆地东,沉香亭下。时值清和之候,此花盛开,玄宗命内侍设宴于亭中,同杨贵妃赏玩。杨贵妃看了花说道:“此花乃花中之王,正直为皇帝所赏。”玄宗笑说道:“花虽好而不能言,不如妃子之为解语花也。”正说笑间,只见乐工李龟年,引着梨园中一班新选的一十六色子弟,各执乐器,前来承应。叩拜毕,便待皇上同贵妃娘娘饮酒命下,奏乐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对妃子赏名花,岂可复用旧乐耶!”即着李龟年:“将朕所乘玉花骢马,速往宣召李白学士前来,作一番新同庆赏。” 龟年奉旨飞走,连忙出宫,牵了玉花骢马,自己也骑了马,又同着几个伙伴,一直走到翰林院衙门里来,宣召李白学士。只见翰林院中人役回说道:“李学士已于今日早晨,微服出院,独往长安市上酒肆里吃酒去了。”李龟年于是便叫院中当差人役,立刻拿了李白学士的冠袍玉带像笏,一同寻至市中,四处找寻。许多时候。忽听得前街一座酒楼上,有人高声狂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莫为醒者传。 当时李龟年听了,说道:“这个高歌的,不是李学士么?”遂下了马,同众人入酒肆,大踏步走上楼来了。果见李白学士占着一副临街座头,桌上瓶中供着一枝儿绣球花。独自对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手中尚持杯不放。龟年上前高声说道:“奉圣旨立宣李学士至沉香亭见驾。”众酒客方知是李学士,又听说有圣旨,都起身站过一边。李白全然不理,且放下手中杯,向龟年念一句陶渊明的诗来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罢,便瞑然欲睡。龟年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忙叫跟随众人,一齐上前,将李白学士簇拥下楼来,即扶搀上五花骢马,众人左护右持,龟年策马后随。到得五凤楼前,有内侍传旨,赐李白学士走马入宫。龟年叫把冠带袍服,就马上替他穿著了,衣襟上的钮儿,也扣不及。一霎时走过了兴庆池,直至沉香亭,才扶下了马,醉极不能朝拜。玄宗命铺紫氍毹毯子于亭畔,且教少卧一刻,亲往看视,解御袍覆其体。见他口流涎沫,亲以衣袖拭之。杨贵妃道:“妾闻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内侍取兴庆地中之水,使念奴含而巽之。李白方在睡梦中惊醒,略开双目,见是御驾,方挣扎起来,俯伏于地奏道:“臣该万死。”玄宗见他两眼朦胧,尚未苏醒,命左右内侍,扶起李白学士,赐坐亭前。一面叫御厨光禄庖人,将越国所贡鲜鱼?,造三分醒酒汤来。 须臾,内侍又金碗盛鱼羹汤进上来。玄宗见汤气太热,手把牙筋调之良久,赐李白饮之。彼时李白吃下,顿觉心神为之清爽,即叩头谢恩说道:“臣过贪杯囗,遂致潦倒不醒,陛下此时不罪臣躬疏狂之态,反加恩眷,臣无任惭感。虽后日肝脑涂地,不足报陛下今日于万一也。”玄宗说道:“今日召卿来此,别无他意。”当即指着亭下说:“都只为这几本芍药花儿盛开,朕同妃子赏玩,不欲复奏旧乐,故伶工停作,待卿来作新词耳。”李白领命,不假思索,立赋“清平调”一章呈上,道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 台月下逢。 玄宗看了,龙颜大喜,称美道:“学士真仙才也!”便命李龟年与梨园子弟,立将此同谱出新声,着李谟吹羌笛,花奴击拐鼓,贺怀智击方响,郑观音拨琵琶,张野狐吹囗栗,黄幡绰按拍板,一齐儿和唱起来,果然好听得很。少顷乐阂,玄宗道:“卿的新词甚妙,但正听得好时,却早完了,学士大才,可为我再赋一章。”李白奏道:“臣性爱洒,望陛下以余樽赐饮,好助兴作诗。”玄宗道:“卿醉方醒,如何又要吃酒;倘卿又吃醉了,怎能再作诗呢?”李白道:“臣有诗云: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臣妄自称为酒中仙,惟吃酒醉后,诗兴愈高愈豪。”玄宗大笑,遂命内侍将西凉州进贡来的葡萄美酒,赐与学土一金斗。李白叩受,一口气饮毕,即举起兔毫笔再写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 飞燕倚新妆。 玄宗览罢,一发欢喜,赞叹道:“此更清新俊逸,如此佳词雅调,用不着众乐工嘈杂。”乃使念奴啭喉清歌,自吹玉笛以和之,真个悠扬悦耳。曲罢又笑,说与李白道:“朕情兴正浓,可烦学士再赋一章,以尽今日之欢娱。”便命以御用的端溪砚,教杨贵妃亲手捧着,求学士大笔。李白逡巡逊谢,顷刻之间,儒其兔毫笔来,又题了一章献上。其诗云: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 北倚栏杆。 玄宗大喜道:“此诗将花面人容,一齐都写尽,更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须要相和。”乃即命永新、念奴,同声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命杨妃弹琵琶和之。和罢,又命李龟年,将三调再叶丝竹,重歌一转,为妃子侑酒。玄宗仍自弄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一调,则故迟其声以媚之。曲既终,杨妃再拜称谢。玄宗笑道:“莫谢朕,可谢李学士。”杨贵妃乃把玻璃盏,斟酒敬李学士,敛衽谢其诗意。李白转身退避不迭,跪饮酒讫,顿首拜赐。玄宗仍命以玉花骢马,送李白归翰林院。自此李白才名愈著,不特玄宗爱之,杨妃亦甚重之。 那高力士却深恨脱靴之事,想道:“我蒙圣眷,甚有威势,皇太子也常呼我为兄,诸王伯侯辈,都呼我为翁,或呼为爷。叵耐李白小小一个学士,却敢记着前言,当殿辱我。如今天子十分敬爱他,连贵妃娘娘也深重其才华。万一此人将来大用,甚不利于吾辈,怎生设个法儿,阻其进用之路才好。”因又想道:“我只就他所作的清平调儿中,寻他一个破绽,说恼了贵妃娘娘之心,纵使天子要重用他,当不得贵妃娘娘于中间阻挠,不怕他不日远日疏了。”计策已定,一日入宫见杨贵妃娘娘,独自凭栏看花,口中正微吟着清平调,点头得意。高力士四顾无人,乘间奏道:“老奴初意娘娘闻李白此词,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杨妃惊讶道:“有何可怨处?”力士道:“他说可怜飞燕倚新妆,是把赵飞燕比娘娘。试想那飞燕当日所为何事,却以相比,极其讥刺,娘娘岂不觉乎?”原来玄宗曾阅赵飞燕外传,见说他体态轻盈,临风而立,常恐吹去。因对杨妃戏语道:“若汝则任其吹多少。”盖嘲其肥也。杨妃颇有肌体,故梅妃低之为肥婢,杨妃最恨的是说他肥。李白偏以飞燕比之,心中正喜,今却被高力士说坏,暗指赵飞燕私通燕赤风之事,合著他暗中私通安禄山,以为含刺,其言正中其他的隐微,于是遂变为怒容,反恨于心。正是: 小人谗谮,道着心病。任你聪明,不由不信。 自此杨妃每于玄宗面前,说李白纵酒狂歌,放浪难羁,无人臣礼。玄宗屡次欲升擢其官,都为杨妃所阻。杨国忠亦以磨墨为耻,也常进谗言。玄宗虽极受李白,却因官中不喜他,遂不召他内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明知为小人中伤,便即上疏乞休。玄宗那里就肯放他回去,温旨慰谕了一番,不允所请。李白自此以后,乃益发狂饮放歌。正所谓: 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施青目学士识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镇 词曰: 英雄遭祸身几殒,幸遇才人,留得奇人,好作他年定乱人。 巧言能动君王听,轻信奸臣,误遣藩臣,眼见将来大不臣。 调寄“采桑子” 古来立鸿功大业,享高爵厚禄的英雄豪杰,往往始困终亨,先危后显。所谓天将降大任,必先拂乱其所为。不但大才常屈于小用,甚至无端罹重祸,险些把性命断送了,那时却绝处逢生,遇著有眼力、有意思的人,出力相救,得以无恙。然后渐渐时来运转,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天下后世,无不赞他的功高一代,羡他的位极人臣。那知全亏了昔日救他的这位君子,能识人,能爱人才,能为国留得那英雄豪杰,为朝廷扶危定乱。若彼小人,便始而互相依托,后则互相忌嫉,始而养痈畜疽,后则纵虎放鹰。只顾巧言惑主,利己害人,那顾国家后患,真可痛可恨也。话说李白被高力士进谗,以致杨妃嗔怪,因此玄宗不复召他到内殿供奉。李白见机,即上疏乞休。玄宗原极爱其才,温旨慰留,不准休致。李白乃益自放纵于酒,以避嫌怨,其酒友自贺知章以外,又有汝阳王(王进)、左相李适之以及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诸人,都好酒豪饮,李白时常同他们往来饮酒。杜工部尝作饮中八仙歌云: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光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 涎,恨不遣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残,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进 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 前,醉中往往受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 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 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李白日逐与这几个酒友饮酒吟诗,不觉又在京师混过了几时。一日酒后,偶遇安禄山于朝门外,安禄山欺他是醉人,言语戏谑,未免唐突。李白乘着酒兴,把禄山一场痛骂,禄山十分忿怒,无奈他是天子爱重之人,难以加害,只得含忍。李白自料为女子小人辈所忌,若不早早罢官归去,必有后祸。又见杨国忠、李林甫等,各自结党弄权,蛊惑君心,政事日坏。身非谏官,势不能直言匡救,何取乎备位朝端,因恳恳切切的上了一个辞官乞归之疏。玄宗知其去志已决,召至御前,面谕道:“卿必欲舍朕而去,未便强留,许卿暂回田里。但卿草诏平番,有功与国,岂可空归?然朕知卿高雅,必无所需求,卿所不可一日缺者,惟独酒耳。”遂御笔亲写敕书一道以赐之;其敕略云: 敕赐李白为闲散逍遥学士,所到之处,官司支给酒钱,文武官 员军民人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当上奏者,仍听其具疏奏闻。 李白拜受敕命。玄宗又赐与锦被金带与名马安车。李白谢恩辞朝。他本无家眷在京,只有仆从人等。当下收了行装,别了众僚友,出京而去。在朝各官,俱设宴于长亭钱送。惟杨国忠、高力士、安禄山三人,怀恨不送。贺知章等数人,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分袂而别。李白团圣旨许他闲散逍遥,出京之后,不即还乡。且只向幽燕一路,但有名山胜景的所在,任意行游。真个逢州支钞,过县给钱,触景题诗,随地饮酒,好不适意。一日行至并州界中,该地方官员,都来迎候。李白一概辞谢,只借公馆安顿行李,带了几个从人,骑马出郊外,要游览本处山川。正行之间,只见一伙军牢打扮的人,执戈持棍,押着一辆囚车,飞奔前来。见李学士马到,闪过一边让路。李白看那囚车中,囚着一个汉子。那个汉子,怎生模样儿? 头如圆斗,鬓发蓬蓬;面似方盆,目光闪闪。身遭束缚,若站起 长约丈余;手被拘挛,倘辞开大应尺许。仪容甚伟,未知何故作困 国。相貌非常,可卜他年为大物。 原来那人姓郭名子仪,华州人氏,骨相魁奇,熟谙韬略,素有建功立业,忠君爱国之志。争奈未遇其时,暂屈在陇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做个偏将。因奉军令,查视余下的兵粮,却被手下人失火把粮米烧了,罪及其主,法当处斩。时哥舒翰出巡已在并州地界,因此军政司把他解赴军前正法。当下李白见他一貌堂堂,便勒住马问是何人,所犯何事何罪,今解往何处。郭子仪在囚车中,诉说原由,其声如洪钟。李白想道:“这个人恁般仪表,定是个英雄豪杰。今天下方将多事,此等品格相貌,正是为朝廷有用之人才,国家之柱石,岂容轻杀。”便吩咐手下众人:“尔等到节度军前且莫解进去,待我亲自见节度,替他说情免死。”众人不敢违命,连声应诺。李白回马,傍着囚车而行。一头走,一头慢慢的试问他些军机武略,子仪应答如流,李白愈加敬爱。 说话之间,已到哥舒翰驻节之所。李白叫从人把个名帖传与门官,说李学士来拜,门官连忙禀报。那哥舒翰也是当时一员名将,平昔也敬慕学士之才名,如雷贯耳。今见他下顾,诚以为荣幸万一,随即将营门大开,延入。宾主叙坐,各道寒喧。献茶毕,李白即自述来意,要求他宽释郭子仪之罪。哥舒翰听罢,沉吟半晌说道:“学士公见教,本当敬从;但学生平时节制部下军将,赏罚必信,今郭子仪失火烧了兵粮,法所难贷,且事关重大,理合奏闻天子,学生未敢擅专,便自释放,如之奈何?”李白说道:“既如此,学生不敢阻挠军法,只求宽期缓刑,节度公自具疏请旨;学生原奉圣上手敕,听许飞章奏事,今亦具一小折,代奏乞命何如?”哥舒翰欣然允诺道:“若如此,则情法两尽矣!”遂传令将郭子仪收禁,候旨定夺。李白辞谢而出。于是哥舒翰一面具奏题报,李白亦即缮疏,极言郭子仪雄才伟略,足备干城腹心之选,失火烧粮,乃手下仆夫不谨,实非子仪之罪,乞赐矜全,留为后用。将疏章附驿递,星驰上奏。自己且暂留于并州公馆中候旨,日日闲散逍遥。哥舒翰遂同手下文官武将,连本州地方上的官员,天天遂设宴款待,李学士吟诗饮酒作乐。不则一日,圣旨已下,准学士李白所奏。只将郭子仪手下仆人失慎的,就地正法。赦郭子?之罪,许其自后立功自效。正是: 若不遇识人学士,险送却落难英雄。喜今日幸邀宽典,看他年 独建奇功。 郭子仪感激李白活命之恩,誓将衔环图报。李白别了郭子仪,并哥舒翰等众官,自往他处行游去了。临行之时,又谆属哥舒翰青目郭子仪。自此子仪得以军功,渐为显官,此是后话。且说朝中自李白去后,贺知章也告体致去了。左相李适之,因与李林甫有隙,罢相而归;林甫又陷他以事,逼之自尽。林甫倚着天子信任,手握重权,安禄山亦甚畏之,杨国忠也心怀嫉忌,然其势不得不互为党援。玄宗往年连杀三子之后,林甫劝立寿王瑁为太子,玄宗从高力士之言,立忠王(王与)为太子。林甫疑忌,谋倾陷之。时有户曹官杨慎矜依附杨国忠,自认为杨氏同族,又与罗希爽、吉温等,俱为李林甫门下鹰犬,林甫因与计议,教他上密疏,诬告刑部尚书韦坚,与节度使皇甫惟明,同谋废帝,而立太子,引杨国忠为证。原来那韦坚,乃太子妃韦氏之兄,皇甫惟明是边方节度使,偶来京师,曾参谒太子,又曾面奏天子,说宰相弄权。林甫怀恨,因借端诬捏,并以动摇东宫。玄宗览疏大怒,亏得高力士力辨其诬,乃不显言二人之罪,只传旨贬削二人之官。太子闻知,惊惶无措,上表请与韦氏离婚。玄宗亦因高力士劝谏,不允太子所请。李林市又密奏,乞将此事付杨恒矜与罗希爽、吉温等鞠问,并请着杨国忠监审。玄宗降旨,只将韦坚、皇甫惟明赐死,事情不必深究,于是太子之心始安。 过了几时,适有将军垂延光,奉诏征伐吐蕃,不能奏功,乃委罪于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说道他阻挠军计。李林甫乘机,使杨国忠诬奏王忠嗣,欲拥兵奉太子。玄宗遂召王忠嗣入京,命三司鞠之。太子又惊惶无措,幸王忠嗣系哥舒翰所荐,哥舒翰素有威望,玄宗甚重其人品,却未曾面观其人。今因王忠嗣之事,特召哥舒翰陛见,欲面问此事之虚实。哥舒翰闻召,当时星夜赴京,其幕僚都劝他多将金帛到京使用,以救王忠嗣。哥舒翰说道:“吾岂惜金帛,但若公道尚存,君主必不致冤死其人。若无公道,金帛虽多,用之何益?”遂轻装往京而来。及至京师面君,玄宗先问了些边务事情,哥舒翰一一奏对,玄宗甚为欢喜。哥舒翰乃力言王忠嗣之负冤,太子之被诬,语甚激切,玄宗感悟。乃云:“卿且退,朕当思之。” 次日,即召三司面谕道:“吾儿居深宫之中,安得与外藩交通,此必妄说也!尔其勿复问。但王忠嗣阻挠军计,宜贬官爵以示罚。”遂贬王忠嗣为汉阳太守,将军董延光亦削爵。哥舒翰回镇并州,太子匍匐御前涕泣,叩首谢恩。玄宗好言慰之,自此父子相安。可恨这李林甫屡起大狱,以杨国忠有掖庭之亲,凡事有微涉东宫者,辄使之劾奏,或援以为证。幸因太子是高力士劝玄宗立的,他常在天子前保护,太子又仁孝谨静,不敢得罪于杨贵妃,以此得无恙。那知道杨家兄弟姊妹,骄奢横肆,日甚一日,总之倚着妃子之势。当时民间有几句谣言道: 生男勿欢喜,生女勿悲酸。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是门 楣。 杨国忠、杨钅舌与韩、虢、秦三夫人宅院,都在宜阳里中,甲第之盛,拟于宫中。国忠与这三个夫人,原不是真兄弟妹。三个夫人中,虢国夫人尤为淫荡奢靡,每造一堂一阁,费资巨万。若见他家所造,有更胜于己者,即自拆毁复造。土木之工,无时休息。其所居宅院,与杨国忠宅院相连,往来最近,便当得很,遂与国忠通奸。杨国忠入朝,或有时竟与虢国夫人并舆同行,见者无不窃笑,而二人恬然不以为耻。安禄山亦乘间与虢国夫人往来甚密,夫人私赠以生平所最爱的玉连环一枚。禄山喜极,珮带身旁,不意于宴会之中,更衣时为国忠所见。国忠只因禄山近日待他简傲,心甚不平。今见此玉连环,认得是虢国夫人之物,知他两下有私,遂恨安禄山切骨。时于言语之间,隐然把他暗中私通贵妃之事,为危词以恐吓之。又常密语杨妃,说禄山行动不谨,外议沸然。万一天子知觉了,这是些什么事,为祸非同小可。杨妃闻国忠所言,着实心怀疑惧。正是: 贵妃不自贵,难为贵者讳。无怪人多言,人言大可畏。 一日,玄宗于昭庆宫闲坐,禄山侍坐于侧旁,见他腹过于膝,因指着戏说道:“此儿腹大如抱瓮,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禄山拱手对道:“此中并无他物,惟有赤心耳;臣原尽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闻禄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测识。自谓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侍安禄山,真如腹心。安禄山之对玄宗,却纯是贼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负心、丧心。人方切齿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亏他还哄人说是赤心。可笑玄宗还不觉其狼子野心,却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痴心。闲话少说,且说当日玄宗与安禄山闲坐了半晌,回顾左右,问:“妃子何在?”此时正当春深时候,天气尚暖,杨妃方在后宫,坐兰汤洗浴,宫人回报玄宗说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微笑说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宫人即宣妃子来,不必更梳妆。”少顷,杨妃来到,你道他新浴之后,怎生模样?有一曲“黄莺儿”说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莹。体愈香,云鬓慵整偏娇样。罗裙厌长, 轻衫取凉,临风小立神骀宕。细端详,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妆。 当下杨妃懒妆便服,翩翩而至,更觉风艳非常。玄宗看了,满脸堆下笑来。适有外国进贡来的异香花露,即取来赐与杨妃,叫他对镜匀面,自己移坐于镜台旁观之。杨妃匀面毕,将余露染掌扑臂,不觉酥胸略袒,宾袖宽退,微微露出二乳来了。玄宗见了,说道:“妙哉!” 软温好似鸡头肉。 安禄山在旁,不觉失口说道: 滑腻还如塞上酥。 他说便说了,自觉唐突,好生局促,杨妃亦骇其失言,只恐玄宗疑怪,捏着一把汗。那些宫女们听了此言,也都愕然变色。玄宗却全不在意,倒喜孜孜的指着禄山说道:“堪笑胡儿亦识酥。”说罢哈哈大笑。于是杨贵妃也笑起来了,众宫女们也都含着笑。咦! 若非亲手抚摩过,那识如酥滑腻来? 只道赤心真满腹,付之一笑不疑猜。 安禄山只因平时私与杨妃戏谑惯了,今当玄宗面前,不觉失口戏言,幸得玄宗不疑。但杨妃已先为国忠危言所动,只恐弄出事来。自此日以后,每见安禄山,必切切私嘱,叫他语言缜密,出入小心。禄山亦晓得国忠嗔怪他,恐为他所算。又想国忠还不足惧,那李林甫最能窥察人之隐微,这不是个好惹的。今杨李之交方合,倘二人合算我一人,老大不便。不如讨个外差暂避,且可徐图远大之业。但恐贵妃与虢国夫人不舍他,因此踌躇未决。那边杨国忠暗想:“安禄山将来必与我争权,我必当翦除之;但他方为天子所宠幸,又有贵妃与虢国夫人等助之,急切难以摇动;只不可留他在京,须设个法儿,弄他到边上去了,慢慢的算计他便是。”正在筹量,却好李林甫上奏一疏,请用番人为边镇节度使。原来唐时边镇节度使,都用有才略、有威望的文臣,若有功绩,便可入为宰相。今林甫独自专权,欲绝边臣入相之路,奏称文人为边帅,怯于矢石,无以御侮。不苦尽用番人,则勇而习战,可为国家捍卫。玄宗允其所奏,于是边镇节度使,都要改用番人。 国忠乘此机会,要发遣安禄山出去,便上疏说道:“河东重地,固须得番人为帅;然后必以番人之中有才略、有威望者镇之,非安禄山不足以当此重任。”玄宗览疏,深以为然,即召安禄山来面谕说道:“汝以满腹赤心事朕,本应留汝在京,为朕侍卫。但河东重镇,非汝不可,今暂遣出为边帅,仍许不时入朝奏对。”遂降旨以安禄山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赐爵东平郡王,克期走马赴任。禄山闻命,倒也合著他的意思,叩头领旨,即日入宫拜辞杨妃,两下依依不舍。杨妃叫入密室,执手私语道:“你今此行,皆因为吾兄相猜忌之故。我和你欢叙多时,一旦远离,好生不忍。但你在京日久,起人嫌疑,出为外镇,未必非福。你放心前去,我自当使心腹人来通信与你,早晚奴在天子面前,留心照顾着你。你只顾自去图功立业,不必疑虑。”安禄山点头应诺。正说间,宫人传报说道:“三位夫人已入宫来了。”杨贵妃接见叙礼毕,安禄山也各各相见。虢国夫人闻知安禄山今将远行,甚为怏怏;奈朝命已下,无可如何,禄山也不敢久留宫中,随即告辞出宫。到临行之时,玄宗又踢宴于便殿,禄山谢过了恩,辞朝赴镇。 李林甫等设席饯行。饮酒之间,林市举杯相属道:“安公为节度,出镇大藩,责任非轻,凡所作为,须熟计详审,合情中理。林甫身虽在朝,而各藩镇利弊,日夕经心,声息俱知。今三大镇得安公为节度使,正足为朝廷屏障,唯善图之。”这几句话,明明定络挟制。禄山平日素畏林甫,今闻此言,惟有唯唯听命,且逡巡逊谢道:“禄山才短气粗,当此大镇,深惧不能胜任,敢不格遵明训,诸凡不到之处,全赖相公照拂。”说罢作揖,拜辞起行。 前一日,杨国忠曾设宴请禄山饯别,禄山托故不在。这日国忠也假意来相送。禄山怀忿,傲倔不为礼。国忠大怒,自此心中愈加衔怨。禄山既至任所,查点军马钱粮,训练士卒,屯积粮草,坐镇范阳,兼制平卢、范阳、河东,自永平以西至太原,凡东北一带要害之地,皆其统辖,声势强盛,日益骄恣。后人有诗云: 番人顿使作强藩,只为奸臣进一言。 今日虎狼轻纵逸,会看地覆与天翻。 第八十四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 词曰: 宝屏历现娇容,姓名通,绝胜珠围翠绕,肉屏风。清云路杳,鹊 桥可驾任行空。明日恍然疑想,如在梦魂中。 调寄“相见欢” 自来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尝无。惟正人君子,能见怪不见怪,而怪亦遂不复作,此以直心正气胜之也。孔子不语怪,亦并不语神,盖怪固不足语,神亦不必语。人但循正道而行,自然妖孽不能为患,即鬼神亦且听命于我矣。若彼奸邪之辈,其平日所为,都是变常可骇之事。只他便是家国之妖孽了,何怪乎妖孽之忽见?此所谓妖由人兴,孽自己作也。至若身为天子,不务修实德,行实政,而惑于神仙幽怪之说。便有一班方士术者来与之周旋,或高谈长生久视,或多作游戏神通。总无益于身心,而适足为其眩惑。前代如秦皇、汉武,俱可为殷鉴。且说杨国忠乘机遣发了安禄山出去,少了个争权夺宠之人,眼前止让得李林甫一个人了。这一个人却摇动他不得的,他既生性阴险,天子又十分信他,宠眷隆重。一日降旨,着百官公阅岁贡之物于尚书省,阅毕回奏。玄宗命将本年贡物,以车载往李林甫家中踢之,其宠眷如此。林甫之子林岫,亦官于朝,颇怀盈满之惧。尝从林甫闲步后园,见一役夫倦卧树下,因密告林甫道:“大人久专朝政,仇怨满天下;倘一旦祸患忽作,欲似此役夫之高卧,岂可得乎?”林甫默然不答。自此常恐有刺客侠士暗算他,出则步骑百余人,左右翼卫。前驰在数百步外,辟人除道。居则重门复壁,如防大敌。一夕屡徒其?榻,虽家人莫知其处。那个杨国忠却又不然,他自恃椒房之威,爵居右相之尊,一味骄奢淫佚,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耻笑。 时值上已之辰,国忠奉旨,与其弟杨钅舌及诸姨姊妹,齐赴曲江修禊。于是五家各为一队,各著一色衣,姬侍女从不计其数。新妆炫服,相映如百花焕发。乘马驾车,不用伞盖遮蔽,路傍观者如堵。国忠与虢国夫人,并辔扬鞭,以为谐谑。众人直游玩至晚夕,乘烛而归,遣簪坠舄,返于路衢。杜工部有:“丽人行”云: 三月三日天气清,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肤细 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 囗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被稳称身。就巾云幕椒房亲,赐 名大国韩虢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 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鞋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 哀吟感鬼神,宾从杂沓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 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 前丞相嗔。 当日一行人游玩过了,次日俱入宫见驾谢恩。玄宗赐宴内殿,国忠奏道:“臣等奉旨修楔,非图燕乐,正为圣天子及清宫眷,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仪美盛,万里观瞻,众情欣悦,具见太平景像,臣等不胜庆幸。”玄宗大喜道:“卿等于游戏之中,不忘君上,忠爱可嘉,当有赏赉。”宴罢,至明日,出内府珍玩,颁赐诸人,赐韩国夫人照夜玑,赐虢国夫人锁子帐,赐秦国夫人七叶冠。当时杨妃奏道:“陛下前以宝屏赐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对之,自觉形秽,今请陛下转赐妾兄国忠何如?”玄宗笑道:“朕闻国忠婢妾极多,每至冬月,选婢妾之肥硕者,环立于后,谓之肉屏遮风。今以此屏赐之,殊胜他家肉屏风也。”原来这屏名号为虹霓屏,乃隋朝遗物。屏上雕镂前代美人的形像,宛然如生,各长三寸许,水晶为地,其间服玩衣饰之类,都用众宝嵌成,极其精巧,疑为鬼工,非人力所能造作的。后人有词为证: 屏似虹霓变幻,画非笔墨经营。浑将杂宝当丹青,雕刻精工莫 并。 试看冶容种种,绝胜妙画真真。若还逐一唤娇名,当使人 人低应。 玄宗将此屏赐与国忠,又命内侍传述贵妃奏请之意。国忠谢恩拜受,将屏安放内宅楼上,常与亲友族辈家眷等观玩,无不叹美欣羡,以为希世之珍。 一日,国忠独坐楼上纳凉,看看屏上众美人,暗想道:“世间岂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二人,便为乐无穷矣。”正想念间,不觉困倦,因就榻上偃卧。才伏枕,忽见屏上众美人,一个个摇头动目,恍惚间都走下屏来。顿长几尺,宛如生人,直来卧榻前,一一称名号。或云我裂缯人也,或云我步莲人也,或云我烷纱人也,或云我当垆人也,或云我解珮人也,或云我拾翠人也,或云我是许飞琼,或云我是薛夜来,或云我是桃源仙子,或云我是巫山神女,如此等类,不可枚举。杨国忠虽睁着眼儿历历亲见,却是身体不能动一动,口中不能发一声。诸美女各以椅列坐,少顷有纤腰倩妆女妓十余人,亦从屏上下来,云是楚章华踏谣娘也,遂连袂而歌,其声极清细。歌罢诸女皆起,那一个自称巫山神女的,指着国忠说道:“你自恃权相,实乃误国鄙夫,何敢亵玩我等,又辄作妄想,殊为可笑可恶!”诸女齐拍手笑说道:“阿环无见识,三郎又轻听其言,以致虹霓宝屏,见辱于庸奴。此奴将来受祸不小,吾等何必与他计较,且去且去。”于是一一复回屏上。国忠方才如梦初醒,吓得冷汗浑身,急奔下楼。叫家下的用人,将此屏掩过,锁闭楼门。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即闻楼上有隐隐许多女人,歌唱笑语之声。家内大小上下男女,无一人敢登此楼者?国忠入宫,密将此事与杨贵妃说知,只隐过了被美人责骂之言。杨妃闻此怪异,大为惊诧,即转奏玄宗,欲请旨毁碎此屏。玄宗说道:“屏上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内,何可轻毁?吾当问通元先生与叶尊师,便知是何妖祥。” 你道通元先生同叶尊师是谁?原来玄宗最好神仙,自昔高宗尊奉老君为玄元皇帝,至玄宗时又求得李老君的遗像,十分敬礼。命天下都立庙,招住持奉侍。于是方士辈竞进。有人荐方士张果,是当世神仙,用礼召至京师,拜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元先生;又有人荐方士叶法善,有奇术,善符咒,玄宗亦以礼召来至京师,称为尊师。其他方士虽多,惟此二人为最。当下玄宗将国忠屏上所言美人出现之说问之。张果道:“妖由人兴,此必杨相看了屏上的娇容,妄生邪念,故妖孽应念而作耳,叶师治之足矣!”叶法善说道:“凡宝物易为精怪,况人心感触,自现灵异。臣当书一符,焚于屏前以镇之。今后观此屏者,勿得玩亵。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无恙。”玄宗便请法善手书正乙灵符一道,遣内侍赍付国忠,且传述二人之言。国忠闻说妖由邪念而生,自己不觉毛骨悚然,随即登楼展屏,将符焚化。焚符之顷,只见满楼电光闪烁。自此以后,楼中安静,绝无声响。至朔望瞻礼时,说也奇异,见屏上众美人愈加光彩夺目,但看去自有一种端庄之度,甚觉比前不同了。正是: 正能治邪,邪不胜正。以正治邪,邪亦反正。 玄宗闻知,愈信叶法善之神术。一日私问法善道:“张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的生平,即神仙辈亦莫能推测。但知他在唐尧时,曾官为侍中耳。若其出处履历,椎臣知之,余人不知也。”玄宗欣然道:“尊师请试言之。”叶法善说道:“臣惧祸及,故不敢直言奏听。”玄宗道:“尊师神仙中人,有何祸之可惧,幸勿托词隐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直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怜臣,可立召张先生,不惜屈体求之,臣庶可更生矣。”玄宗连声许诺,法善请屏退左右,密奏说道:“他是混饨初分时,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然口吐鲜血,昏绝于地。玄宗即呼内侍,速传口敕,立召张果入宫见驾。少顷张果携杖而至,玄宗降座迎之,说道:“叶尊师得罪于先生,皆朕之过。朕今代为之请,幸看薄面恕之。”说罢,便欲屈膝下去。张果忙起道:“何敢劳陛下屈尊,但小子不当饶舌耳!”遂以手中杖,连击法善三下道:“可便转来!”只见法善蹶然而醒,即时站起,整衣向玄宗谢恩,随向张果谢罪。张果笑道:“吾杖不易得也。”法善再三称谢。玄宗大喜,各赐之茶果而退。 过了几日,适有使者从海上来,带得一种恶草,其性最毒,海上人传言,虽神仙亦不敢食此草。玄宗以示法善,问识此草否。法善道:“此名乌堇草,最能毒人,使臣食之,亦当小病也。他仙若中其毒,性命不保。惟张果先生,或不畏此耳。”玄宗乃密置此草于酒中,立召张果至内殿赐宴,先饮以美酒,玄宗问:“先生实能饮几何?”张果说道:“臣饮不过数爵,臣离中有一道童,可饮一斗,多亦不能也。”玄宗道:“可召来否?”张果道:“臣请呼之。”乃向空中叫道:“童子,可速来见驾!”叫声未绝,只见一个童子,从房头飞下。年可十四五岁,头尖腹大。整衣肃容,拜于御前。玄宗惊异,即命以大斗酌酒赐之。童子谢了恩,接过酒来,一口气吃干。玄宗皇帝见他吃得爽快,命更饮一斗,童子又接来便吃。却吃不上两三口,只见那吃的酒,从头顶上骨都都滚将出来。张果笑道:“汝量有限,何得多饮。”遂取桌上桃核一枚掷之,阁阁有声,应手而仆,酒流满地。仔细一看,却原来不是童子,是一个盛酒的葫芦,其中仅可容一斗酒。玄宗看了大笑道:“先生游戏,神通甚妙,可更进一觞。”乃密令内侍把乌董酒,斟与他吃。张果却不推辞,一饮而尽。少顷,只见张果垂头闭目,就坐席上,昏然睡去。玄宗当时吩咐内侍说,不要惊动他,由他熟睡。没半个时辰,即欠伸而起笑道:“此酒非佳酒也,若他人饮此酒,不复醒矣!”袖中出一小镜子自照道:“恶酒竟坏我齿。”玄宗看时,果见其齿都黑了。张果不慌不忙,双手向两颐一拍,把口中黑齿尽数都吐出来了,登时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齿。玄宗一见,惊喜赞叹道好。正是: 戏将毒草试神仙,只博先生一觉眠。 不坏真身依旧在,齿牙落得换新鲜。 自此玄宗愈信神仙之术。 时至上元之夕,玄宗于内庭高扎彩楼,张灯饮宴。不召外臣陪饮,亦不召嫔妃奉侍。只召张果、叶法善二人。张果偶他往,未即至,法善先来。玄宗赐坐首席,举觞共饮,一时灯月交辉,歌舞间作,十分欢喜。玄宗酒酣,指着灯彩笑道:“此间灯事,可谓极盛,他方安能有此耶!”法善举眼,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凉府城中,今夜灯事极胜,不亚于京师。”玄宗道:“先生若有所见,朕不得而见也。”法善道:“陛下欲见,亦有何难。”玄宗连忙问道:“尊师有何法术,可使朕一见胜境乎?”法善道:“臣今承陛下御风而往,转回不过片时。”玄宗欣然而起。旁边走高力士过来,俯伏奏道:“叶尊师虽有妙法,皇爷岂可以身为试,愿勿轻动。”玄宗道:“尊师必不误朕,汝切勿多言,我亦不须汝同行,你只在此候着便了。”高力士不敢再说,唯唯而退。 法善请玄宗暂撤宴更衣;小内侍二人,亦更换衣服。俱出立庭中,都叫紧闭双目。只觉两足腾起,如行霄汉中。俄顷之间,脚已着地。耳边但闻人声喧闹,都是西凉府语音。法善叫请开眼,玄宗开目一看,只见彩灯绵亘数里,观灯之人,往来杂沓;心上又惊又喜,杂于稠人之中,到处游看,私问法善道:“尊师得非幻术乎?”法善道:“陛下苦不信今夜之游,请留征验。”遂问内侍:“你等身边带得有何物件?”内侍道:“有皇爷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与玄宗入一酒肆中,呼酒共饮,须臾饮讫。即以小玉如意,暂抵酒价。请唐皇写了一纸手照,约几日遣人来取赎。出了店门,步至城外,仍教各自闭目。顷刻之间,腾空而回,直到殿前落地。高力士接着,叩头口称万岁,看席上所燃的金莲宝烛,犹未及半也。 玄宗正在惊疑,左右传奏张果先生到,玄宗即时延入。张果道:“臣偶出游,未即应召而至,伏乞陛下恕臣之罪。”玄宗道:“先生辈闲云野鹤,岂拘世法,有何可罪之有?但未知先生适间何往?”张果道:“臣适往广陵访一道友,不意陛下见召,以致来迟。”玄宗道:“广陵去此甚远,先生之往来,何其速也!”张果笑道:“朝游北海,幕宿苍梧,仙家常事,况如西凉广陵,直跬步间耳。”因问法善道:“西凉灯事若何?”法善道:“与京师略同。”玄宗问道:“先生适从广陵来,广陵亦行灯事否?”张果老道:“广陵灯事亦极盛,此时正在热闹之际。”法善道:“臣不敢启请陛下,更以余兴至彼一观,亦颇足以怡悦圣情。”玄宗欣喜道:“如此甚妙。”因问张果道:“先生肯同往么?”张果老道:“臣愿随圣驾,此行可不须腾空御风,亦不须游行城市。臣有小术,上可不至天,下可不着地,任凭陛下玩赏。”玄宗道:“此更奇妙,愿即施行神术。”张果道:“请陛下更衣,穿极华美冠裳。”叫高力士亦著华服,又使梨园伶工数人,亦都著锦衣花帽。张果老却解下自己腰间丝绦向空一掷,化成一座彩桥,起自殿庭,直接云霄。怎见得这桥的奇异?有“西江月”词一阕为证: 白玉莹莹铺就,朱栏曲曲遮来。凌云驾汉近瑶台,一望霞明云 霭。 稳步无须回顾,安行不用疑猜。临高视下叹奇哉,恍若身居天 界。 当下张果老与法善前导,引玄宗徐步上桥。高力士及伶工等俱从,但戒勿回头反顾,只管向前行去。行不数百步,张果、法善二人早立住了脚,说道:“陛下请止步,已至广陵地。”城中灯火之多,陈设之盛,不减于西凉。那些看灯的士女们,忽观空中有五色彩云,拥着一簇人各样打扮,衣冠华丽,疑是星官仙子出现,都向空中瞻仰叩拜。玄宗及高力士等立于桥上,仰看大汉,月明如昼,低头下视广陵城市灯火,大喜。法善请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毕,张果老同法善,仍引玄宗与高力士伶工众人等,于桥上步回宫禁。才步下桥,张果老即时把袖一拂,桥忽不见,只见张果老手中,原拿着丝带一绦,仍旧把来系于腰间。高力士伶工众人等,皆大惊异。玄宗此时说道:“先生神术通灵,真乃奇妙!”张果老回说道:“此是仙家游戏小术,何足多羡。”玄宗再命洗杯赐酒,直至天晓时候,方才罢宴各散。后人有诗叹道: 仙家游戏亦神通,却使君王学御风。 万乘至尊宜自重,怎从术士步空中? 次日,玄宗密遣使者,即将西凉府酒店中主人写的手照,到彼酒店取赎小玉如意。使者行了几日,却果然取赎回来,仍信上元十五夜之游,是真非幻。过了几月,广陵地方官上疏奏称:“本地于正月十五夜二更后,天际中忽现五色祥云万朵,云中仙灵,历历可睹。又闻仙乐嘹亮,迥非人间声调,此诚圣世瑞征,合应奏闻。”玄宗览疏,暗自称奇,即不明言此事,只批个知道了。原来这霓裳羽衣曲,乃是玄宗于开元之时,尝梦游月宫,见有仙女数十,素练宽衣,环珮丁东,歌舞于广寒宫中,声调佳妙,非人世所能有。玄宗因问:“此何曲为名?”众女答道:“名为霓裳羽衣曲。”玄宗梦中密记其声调,及醒来一一记得,遂传示乐工,谱成此曲,果然不是人间声调也。玄宗益信二人为神仙。又闻张果每出,必乘一白驴,其行如飞,及归便把此驴,折叠如纸,置于巾箱中,欲乘则以水巽之,依旧成驴。玄宗愈奇其术,思欲与之联为姻眷,要将玉真公主下嫁与他。张果说道:“臣有别业在王屋山中,向曾以太平钱三十万聘娶章氏女在彼,今岂容更娶?况臣疏野性成,不慕荣禄,入京已久,念切远山,伏乞天恩放回,实为至幸。”玄宗说道:“先生不肯尚主,朕亦不敢相强。却如何便欲舍朕而去耶!先生与叶尊师同在朕左右,二位不可缺一,方思朝?就教,幸勿遽萌去志。”张果感其诚意,遂与叶法善仍留京邸。 法善昔年尝隐于松阳,与刺史李邕相契。李邕极是多才,既能作文,又善写字,法善曾求他为其祖作碑文一篇。及被召入京时,李邕也升了京官,心中却不喜法善弄术,恐其眩惑君心。法善要把他前日所作碑文,求他一写,李邕再三不肯,说道:“吾方悔为公作,岂能更为公写!”法善笑道:“公既为吾作,岂能不为吾写;今日且不必相强,容后更图之。”当下含笑而别。是夜法善乃于密室中,陈设纸墨笔砚,至三更时,仗剑步罡,焚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词,把令牌一拍,只见李邕忽从壁间步出。法善更不同他言语,只把剑来指挥,叫他将纸笔墨砚写碑文,一面使道童翦烛磨墨。须臾之间,碑文写完,法善再写一符焚化,口中念动咒语,把剑一指,喝一声,李邕倏然不见。原来因日间求他写文不肯,故于夜间摄他的魂魄来写了。至明日亲往拜谢,以其所书示之,笑说道:“此即公昨夜梦中所书也。”李邕看了,吓得目瞪口呆,通身汗下。法善道:“既重公之文,不欲屑以他人之笔,故即求公大笔一书。因公未许,故而聊以相戏,多有开罪之处,幸恕不恭。”李邕又惊又恼,未发一言。法善仍具一分厚礼,以为润笔之资,李邕也不肯受。玄宗闻知此事,惊叹说道:“神仙固不可与相抗也。”李邕所写此碑,当时就名为追魂碑。自此朝廷益信?仙之道,那些方士,亦日益进。一日,鄂州地方守臣上疏,荐方士罗公远,广极神通,大有奇术,特送来京见驾。正是: 朝里仙人尚未归,远方仙客又来到。 莫道仙人何太多,只因天子有酷好。 床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罗公远预寄蜀当归 安禄山请用番将士 词曰: 仙客寄书天子,无几字,药名儿最堪思。汉戊忽更番戍, 君王偏不疑。信杀姓安人,好却忘危。 调寄“定西番” 从来为人最忌贪、嗔、痴三字,况为天子者乎。自古圣帝贤王,惟是正己率物,思患防微,励精图治,必不惑于异端幽渺之说。若既身为天子,富贵已极,却又想长生不老之术,因而远求神仙,甚且以万乘之尊严,好学他家的幻术。学之不得,而至于怨怒,妄行杀戮,岂非贪而又嗔。究竟其人若果可杀,即非神仙。若是神仙,杀亦不死。不惟不死而已,他还把日后之事,预先寄个哑谜儿与你。还不省悟,依然从信奸邪,以致变更旧制,贻害于后,毕竟认定恶人为好人,这又是极痴的了。且说玄宗款留住了张果、叶法善,不放还山。鄂州守臣又荐罗公远,表奏他的术法神通,起送到京师。 那罗公远,不知何处人也,亦不知为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岁一个孩子,到处闲游,踪迹无定。一日游至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时亢旱,延请僧道于社稷坛内启建法事,祈求雨泽。祷告的人甚多,人丛中有个穿白的人,在那里闲看。其人身长丈余,顾盼非常,众皆属国,或问其姓名居处,答道:“我姓龙,本处人氏。”正说间,罗公远适至,见了那人,怒目咄嗟道:“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济人,却在此阐行?”那人敛容拱手道:“不奉天符,无处取水。”公远道:“汝但速行,吾当助汝。”那人连声应道是,疾趋而去。众人惊问:“此是何人?”罗公远道:“此乃本地水府龙神也,吾敕令速行雨,以救亢旱。奈他未奉上帝之敕令,不敢擅自取水,吾今当以滴水助之,救济此处的禾稻。”一面说,一面举眼四下观看,见那僧道诵经的桌上,有一方大砚。因才写得疏文,砚台池中积有这些墨水。公远上前把口向砚中池里,一口吸起,望空一喷,喝道:“速行雨来!”只见霎时间,日掩云腾,大风顿作。公远即对众人说道:“雨将至矣!列位避着,不要被雨打湿了衣服。”说犹未了,雨点骤至,顷刻之间,如倾盆倒瓮,落了半晌。约有尺余,方才止息。却也作怪,那雨落地地上,沾在衣上,都是黝黑的一般。原来龙神全凭仗仙力,?这口墨水化作雨泽,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当下人人嗟异,个个欢喜,问了罗公远的姓名,簇拥去见本州太守,具白其事。太守欲酬以金帛,公远笑而不受。太守说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如此道术,吾定当荐引至御前,必蒙敬礼。”公远道:“吾本不喜邀游帝庭,但闻张、叶二仙在京师,吾正欲一识其面,今乘便往见之,无所不可。”于是太守具疏,遣使伴送。公远来至京中,使者将疏章投进,玄宗览疏,即传旨召见。 那日玄宗坐庆云亭下,看张果与叶法善对弈。内侍引公远入来,将至亭下,玄宗指着张、叶二仙道:“此鄂州送来异人罗公远,二位先生试与一谈。”张、叶二人举目一看,遥见公远体弱容嫩,宛如小孩童,将要成冠一般的样儿,都笑道:“孩题之重,有何知识,亦称异人。”公远不慌不忙,行至亭阶之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阶赐坐,因指张、叶二仙师道:“卿识此二人否,此即张果先生、叶法善尊师也。”公远道:“闻名未曾谋面,今日幸得相晤。”张果笑道:“小辈固当不识我。”叶法善道:“安有神仙中人,而不识张果先生者乎?”公远道:“世无不知礼让之神仙,况今二师简傲如此,仆之不相识,亦未足为恨也。”张果大笑说道:“吾且不与子深谈,人人都称子为异人,想必当有异术。吾今姑以极鄙浅之技相试,倘能中窍,自当刮目相待。”便与法善各取棋子几枚,握于手中间说道:“试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几枚。”公远道:“都无一枚。”二人哈哈大笑,即开手来看时,却果一个也不见了。只见罗公远袖中,伸出双后,棋子满把的笑说道:“棋子已入吾手中矣,二位老仙翁遇着小辈,直教两手俱空的了。”张、叶二仙师,方才惊异,各起身致敬。正是: 学无前后达为先,莫恃高年欺少年。 混沌初分张果老,还同小辈并称仙。 当下玄宗大喜,即赐宴于庆云亭上,给以冠袍,又赐与邸第,尊称为罗仙师。自此公远常与张、叶二人,谈论仙家宗旨,彼此敬服。过了几日,张果、叶法善具疏,坚请还山,道:“罗公远道术殊胜臣辈,留彼在京,足备陛下咨访。臣等出山已久,思归念切,乞赐放还,以遂臣等野性。”玄宗知其归志已决,不便强团,准其哲回家山。有问之处,再候宣召。二人谢恩出京,凡玄宗天子所赐之物,及各官员所赠之珍奇,一无所受,二人遂各飘然而去。正是: 闲云野鹤,海阔天空。来去自由,不受樊笼。 自此之后,在京方士辈,只有罗公远为玄宗所尊信,时常召见,叩问长生不死之方。公远道:“长生无方,只要清心寡欲,便可却病延年。”玄宗勉从其说,或时独处一宫,嫔妃不御,后庭宴会,比前也略稀疏了。杨妃意中甚不欢喜。时值中秋月明之夜,玄宗不召嫔妃宴集,独自与公远对月闲谈,说起去年上元佳节,曾同张、叶二位仙师,腾空远游,甚是奇异,因问:“先生亦有此道术否?”公远道:“此亦何难之有?陛下昔年曾梦游月宫,却不曾身亲目睹,臣今请陛下亲见月宫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远即起身,向庭前桂树上折取数枝,用彩线相结,置于庭中,吹口气化作一乘彩舆,请玄宗升舆端坐,又将手中所执如意,化作一只大白鹿,驾车而行,往观月殿。时当高力士奉差他往,又有一个得宠的太监,叫做辅缪琳,叩头启奏道:“前张、叶二仙师,奉驾行游,曾多带内侍同行,今奴辈愿随驾而往。”罗公远道:“月宫非比他处,汝辈何得往观,只我一人护驾足矣!”说罢,即喝一声道起,只见那白鹿驾着彩舆,腾空而起,真人霄汉。公远步于空中,紧紧相随,教玄宗只把双眼望着月,千万不可回顾,亦不可他视。 转瞬间已近月宫,公远扶住车子,玄宗凝眸一望,只见月中宫殿重重,门户洞开。遥见里面琪花瑶草,映耀夺目,远胜昔日梦中所见。玄宗道:“可入去否?”公远道:“陛下虽贵为天子,却还是凡躯,未容遽入,只可在外面观望。”少顷只闻得异香氤氲,一派乐声嘹亮,仔细听之,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听罢,低声问道:“世人称美貌女子,必比之月里嫦娥,今嫦娥已在咫尺,可使朕一睹其冶容乎?”公远道:“昔穆天子与王母相会,夙有仙缘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至此,瞻仰宫殿,已是奇福,岂可妄生轻亵之念。”言未已,忽见月中门户尽闭,光彩四散,寒风袭人。公远即唤白鹿来驾彩舆,以羽扇障风而行,少顷冉冉有声及地。公远道:“陛下几触嫦娥之怒,且喜万安。”玄宗才下车,只见彩舆仍化为桂枝,白鹿亦不见,如意仍在公远手中。玄宗又惊又喜。当下公远告辞回寓。玄宗还独坐呆想,啧啧叹异。那内监辅缪琳,因怪公远不许他同往,便进言道:“此幻术惑人,何足惊异,愿皇爷切勿轻信。”玄宗道:“就是幻术,亦殊可喜,朕当学其一二,以为娱悦。”辅缪琳便逢迎道:“幻术中惟隐身法可学,皇爷若学得时,便可暗察内外人等机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甚是。” 次日,即召公远入宫,告以欲学隐身法之意。公远道:“隐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缠扰,或遇意外仓猝相逼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一身天下之主,正须向阳出治,如易经云:圣人作而万物睹,如何要学起隐身法来?”玄宗道:“朕学此法,亦藉以防身耳。”公远道:“陛下尊居万乘,时际太平,车驾所至,百灵呵护,有何不乐,何欲以此法防身耶!陛下苦学得此法,只于宫中偶一为之,尚且不可。况日后以为常情,定将怀玺入人家,为所不当为,万一更遇术士,能破此法者,那时白龙鱼腹,必为豫且所困矣。”玄宗道:“朕学得此法,不过在宫中聊为偶戏,决不轻试于外,幸即相传,望先生万勿吝教。”公远此时,当不过玄宗再三恳求,只得将符咒秘诀,一一传授,并教以学习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宫中如法教习。及至习熟试演,始则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隐,但终不能泯然无迹。或时露一履,或时露冠髻,或时露衣据,往往被宫人觉见。玄宗立召公远入宫,要他面作此法来看。公远把手向空书符,口中念念有词,即时不见其形,少顷却见他从殿门外入来。玄宗便也学他书空作符,捻诀念咒,却只是隐了身子,露出衣冠。内侍们都含着笑。玄宗问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我做来,独不能尽善?”公远道:“陛下以凡躯而遽学仙法,?能尽善?”玄宗因演隐身法不灵,致被左右窃笑,已是怀惭无地了。见公远对着众人,说他是凡躯,好生不悦道:‘咂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躯,如何凡躯便学不得仙法,还是传法者,不肯尽传其决耳!”说罢拂衣而入,传命公远且退。自此玄宗心中怀怒。 恰值宰相李林甫因夫人患病垂危,闻得公远常以符药救人危疾,因亲自来求他,救治夫人之病。公远说道:“夫人禄命已尽,不可救疗。况夫人幸得善终于相公之前,生荣死哀,其福过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李林甫怪其言慢,也心中怀怒,是夜其妻果死。过了一日,秦国夫人忽然患病沉重,杨国忠奉着贵妃之命,来见公远,要求他救治。公远道:“神仙只救得有缘分之人与能修行之人,夫人夙世既无仙缘,今生又无美行,享非分之福,还不自知修省,恶孽且未易仟除,今得命寿终于内寝,较之诸姊妹,已为万幸矣。岂复有方有术可疗?七日之后,名登鬼箓矣!”国忠怒道:“不能相救也罢,何得妄言谤毁?”遂回报杨妃。杨妃大怒,泣奏天子,说道:“罗公远谤毁宫眷,悬殊加咒诅,大不敬上。”李林甫也便乘间奏他妖妄惑众。玄宗已是不悦,况又内外谗言交至,激成十分大怒来了,传旨立即将罗公远斩首西市。公远在寓邸闻命,呵呵大笑,也不肯绑缚,直飞步至西市中伸颈就刑。钢刀落处,并无点血。但见一道青气,从头顶中直出,透上重霄。正是: 如囗宾国王,斩师子和尚。是亦善知识,以杀为供养。 玄宗一时恨怒,立即命斩罗公远。旋即自思他是个有道术之人,何可轻杀。连忙呼内侍快传旨停刑。及到时却已早杀过了。玄宗懊悔不已,命收其尸首,用香木为棺椁成殓。至七日之后,秦国夫人果然病死。玄宗闻讣,不胜嗟悼,赠恤极其丰厚。正是: 三姨如鼎足,秦国命何促?死或贤于生,寿终还是福。 玄宗因秦国夫人之死,益信公远之言不谬,念念不忘,然已无可如何。因思到张果、叶法善,不知今在何处。遂命辅缪琳往王屋山迎请张果老,他若不肯复来,便往访叶法善。二人之中,必得其一。缪琳率了圣旨,带着仆从车马,出京赶行,勿闻路人传说:“张果老先生,已死于杨州地方了。”缪琳正在疑信之际,却接得京报,杨州守臣某人上疏,奏张果于本年某月某日,在琼花观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谢恩表文一道,其尸身未及收殓,立时腐败消化。缪琳得了此信,遂不往王屋山去了,只专心访问叶法善居处。有人说曾在蜀中成都府见过他来,辅缪琳即令仆从人等,望蜀中道上一路而行。既入蜀境,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得很。忽见山岭上,一个少年道者迤逦而来,口中高声歌唱道: 山路崎岖那可行,仙人往矣纵难迎。 须知死者何曾死,只愁生者难长生。 那道者一头歌,一头走,渐渐行至马前。辅缪琳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一个罗公远。辅缪琳连忙下马作揖,问:“仙师无恙?”公远笑道:“天子尊礼神仙,却如何把贫道恁般相戏。如今张果老先生怕杀,已诈死了。叶尊师也怕杀,远游海外,无处可寻,不如回京去罢。”辅缪琳道:“天子方悔前过,伏祈仙师同往京中见驾,以慰圣心。”公远笑道:‘哦去何如天子来,你可不必多言。我有一封书并一信物寄上于天子,你可为我致意。”即刻于抽中取出一封书来,内有累然一物,外面重重缄题,付与缪琳收了。缪琳道:“天子正有言语,欲叩间仙师,还求师驾一往。”公远道:“无他言,但能远却宫中女子,更谨防边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缪琳私问朝中诸大臣休咎何如。公远道:“李相恶贯满盈,死期近矣,还有身后之祸。杨相尚有几年玩福,其后可想而知也。”缪琳又问自己将来休咎。公远道:“凡人能不贪财,便可无祸患。”说罢,举手作揖而别,腾空直去。缪琳同从人等,无不咄咄称异,想道:“叶法善既难寻访,不如回京复奏候旨罢。”主意已定,遂趱程回京。直到宫里,见了玄宗,细细备奏过岭遇罗公远之事,把书信呈上。玄宗大为惊诧,拆视其书,却无多语,只有四个大字,下注一行小字。道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药物名日蜀当归谨附上 玄宗看了书同药物,沉吟不语。缪琳又密奏公远所云宫中女子、边上女子之说。玄宗想道:“他常劝我清心寡欲,可以延年;今言须要远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当归或系延年良药,亦未可知。但公远明明被杀,如何却又在那里?”遂命内侍速启其棺视之,原来棺中一无所有。玄宗嗟叹说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宫中女子,明明指是杨妃。其所云边上女子,是说安禄山也,以安字内有女字故耳。蜀当归三字,暗藏下哑谜;至言安莫忘危,已明说出个安字了,玄宗却全不理会。此时安禄山正兼制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坐拥重兵,久作大藩。又有宫中线索,势甚骄横。但常自念当时不拜太子,想太子必然见怪。玄宗年纪渐高,恐一旦晏驾,太子即位,决无好处到我,因此心感不安,常怀异想。禄山平日所畏忌的,只有一个李林甫,常呼李林甫为十郎,每遇使者从京师来,必问李十郎有何话说。若闻有称奖他的言语,便大欢喜。若说李丞相寄语安节度,好自检点,即便攒眉嗟叹,坐卧不安。李林甫也时常有书信问候他,书中多能揣知其情,道着他的心事,却又顶为布置,安放于此,受其笼络,不敢妄有作为。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后,自己也患病起来了。适当辅缪琳回京时,林甫已卧床上不能起来,病中忽闻罗公远未死,这个吃惊非同小可。自说道:“我曾劾奏他的,不意他果是一个神仙,杀而不死,今倘来修怨,不比凡人可以防备,却如何解救?”自此日夕惊惶恐惧,病势愈重,不几日间呜呼死了。正是: 天子殿前去奸相,阎王台下到凶国。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推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贤臣,以张其威。自东宫以下,畏之侧目。为相一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恶,闻其身死,甚为叹悼。太子在东宫,闻林甫已死,叹道:“吾今日卧始贴席矣!”杨国忠本极恨李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宠,难与争权,积恨已久,今乘其死,复要寻事泄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于私第,托言出入防卫,其实阴谋不轨。又道他屡次谋陷东宫,动摇国本,其心叵测。又讽朝臣交章追劾他许多罪款。杨妃因怪他挟制安禄山,也于玄宗面前说他多少奸恶之处。玄宗此时,方才省悟,下诏暴其恶逆之状,颁贴天下,追削官爵,剖其棺,籍其家产。其子侍郎李岫,亦即革职,永不复用。果然应了罗公远所言这身后之祸。正是: 生作权奸种祸殃,那知死后受摧戕。 非因为国持公论,各快私心借宪章。 李林甫死后,杨国忠兼左右相,独掌朝权,擅作威福,内外文武各官,莫不震畏。惟有安禄山不肯相下,他只因李林甫狡猾胜于己,故心怀畏忌。那杨国忠是平日所相押,一向藐视他的,今虽专权用事,禄山全不在意。四处藩镇,都遣人赍礼往贺,独禄山不贺。杨国忠大怒,密奏玄宗道:“安禄山本系番人,今雄据三大镇,殊非所宜,当有以防之。”玄宗不以为然。国忠乃厚结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要与他并力排挤安禄山。时陇右富庶甲天下,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一万二千余里,闾闾相望,桑麻遍野,国忠奏言,此皆节度使哥舒翰抚循调度之功,宜加优擢诏。诏以哥舒翰兼河西节度使,抚制两镇。禄山闻知,明知得是国忠藉为党援,愈如不乐,常于醉后,对人前将国忠谩骂。国忠微闻其语,一发恼恨,又密奏玄宗,说:“安禄山向同李林甫狼狈为奸,今林甫死后,罪状昭著,安禄山心不自安,目前必有异谋。陛下若不肯信,诏遣使往召入觐,彼且必不奉诏,便可察其心矣。” 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宫中,沉吟不决。杨妃问:“陛下有何事情,索于心中?”玄宗道:“汝兄国忠,屡奏安禄山必反,我未之深信。今劝朕遣使往召入觐,若他不来,其意可知,使当问罪。我意此儿受我厚恩,未必相负于我,故心中筹画未定。”杨妃着惊道:“吾兄何遽意禄山必反耶!彼既如此怀疑,陛下当如其所奏,遣一内侍往召安禄山。若禄山肯来,妾兄同陛下便可释疑矣。”玄宗依其言,即作手敕,遣辅缪琳赍赴范阳召安禄山入朝见驾。辅缪琳领了敕命,正将起行,杨妃私以金帛赐之,付手书一封密致安禄山,教他闻召即来,凡事有我在此,从中周旋,包管他有益无损,切勿迟回观望,致启天子之疑。理琳一一领命,星夜不息,来至范阳。禄山拜迎敕谕。辅缪琳当堂宣读道: 皇帝手敕东平郡王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卿昔事朕 左右,欢叙如家人,乃者远镇外藩,道尔睽隔。朕甚念卿,意卿亦必 念朕,顾卿即相念,非征召何缘入见?兹于敕到,即可赴阙,暂来即 反,无以跋涉为劳,朕亦欲面询边庭事也。见谕速赴来京毋怠。 安禄山接过手敕,设宴款待天使,问道:“天子召我何意?”缪琳道:“天子不过相念之深耳!”禄山沉吟道:“杨相有所言否?”缪琳道:“相召是天子意,非宰相意也。”禄山笑道:“天子意即宰相意也。”缪琳屏退左右,密致杨妃手书并述其所言,禄山方才欢喜,即日起马星驰到京,入朝面圣。玄宗大喜道:“人言汝未必肯来,独朕信汝必至,今果然也。”遂命行家人礼,赐宴于内殿,禄山涕泣道:“臣本番人,蒙陛下宠擢至此,粉身莫报。奈为杨国忠所嫉忌,臣死无日矣!”玄宗抚慰说道:“有朕在,汝可无虑也。”是夜留宿内庭。 次日,人见杨妃,赐宴宫中,深情畅叙。禄山道:“儿非不恋,但势不可久留,明日便须辞行。”杨妃道:“吾亦不敢留你,明日辞朝后速走勿迟。”禄山点头会意。次日奏称边政重任,不敢旷职,告辞回镇。玄宗准奏,亲解御衣赐之,禄山涕泣拜受,即日辞朝谢恩。随行之时,走马至杨国忠府第,匆匆一见,即刻飞星出京,昼夜兼行,不日到镇。他恐国忠请奏留之,故此急急回任。自此玄宗愈加亲信,人有首告禄山欲反者,玄宗命将此人缚送范阳,听其究治,由是人无敢言者。禄山自此益无忌惮,因想:“三镇之中,守把各险要处的将士,都是汉人。倘他日若有举动,必不为我所用,不如以番将代之为妙。”遂上疏奏称,边庭险要之处,非武健过人者,不能守御。汉将柔弱,不若番将骁勇,请以番将三十一人,代守边汉将。疏上,同平章事韦见素,进言说道:“禄山久有异志,今上此疏,反状明矣,其所请必不可许。”玄宗不悦,说道:“向者边政俱用文臣,渐至武备废弛;今改用番人为节度,边庭壁垒一新,即此看来,安见番人不可以代汉将?禄山为国家计,欲慎固封守,故有此请,卿等何得动言其反?”遂不听韦见素之言,即就批旨:依卿所请奏,三镇各险要处,都用番将戍守。其旧戍汉将,调内地别用。自此番人据险,禄山愈得?势,边事不可问矣。正是: 番人使为汉地守,汉地将为番人有。 君王偏独信奸谋,枉却朝臣言苦口。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十六回 长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楼通宵欢宴 词曰: 恩深爱深,情真意真。巧乘七夕私盟,有双星证明。时平世 平,赏心快心。楼存勤政虚名,奈君王倦勤。 调寄“醉太平” 却说佛氏之教,最重誓愿一道。若是那人发一愿,立一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证明,今生来世必要如其所言而后止。说便是这等说,也须看他所立之愿,合理不合理,可从不可从。难道那不合理、不可从的誓愿,也必如其所言不成?大抵人生誓愿,唯于男女之间为最多。然山盟海誓,都因幽期密约而起,其间亦有正有不正,有变有不变。至若身为天子,六宫妃嫔以时进御,堂堂正正,用不着私期密约,又何须海誓山盟。惟有那耽于色、溺于爱的,把三千宠幸萃于一人,于是今生之乐未已,又誓愿结来生之欢。殊不知目前相聚,还是因前生之节义,了宿世之情缘,何得于今生又起妄想。且既心惑于女宠,宜乎谁妇言是用,以奢侈相尚,以风流相赏,置国家安危于不理,天下将纷纷多事。却还只道时平世泰,极图娱乐,亦何异于处堂之燕雀乎? 且说玄宗听信安禄山之言,将三镇险要之处,尽改用番人戍守,韦见素进谏不从。一日,韦见素与杨国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于侧。玄宗道:“朕春秋渐高,颇倦于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边事付之将帅,亦复何忧?”高力士奏道:“诚如圣谕,但闻南诏反叛,屡致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朝廷必须有以制之,方能无有后患。”玄宗说道:“汝且勿言,宰相当自有调度。”原来那南诏,即今云南地方,南蛮人称其王为诏。本来共有六诏,其中有名蒙舍诏者,地在极南,故曰南诏。五诏俱微弱,南诏独强,其王皮逻阁,行贿于边臣,请合南地六诏为一。朝廷许之,赐名归义,封之为云南王,后竟自恃强大,举兵反叛。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与战,被他杀败,士卒死者甚多。杨国忠与鲜于仲通有旧好,掩其败状,仍叙其功。后又命剑南留守李密,引兵七万讨之,复被杀败,全军覆没。国忠又隐其败,转以捷闻。更发大兵前往征讨,前后死者,不计其数,人莫有敢言者。高力士偶然言及,国忠连忙掩饰道:“南蛮背叛,王师征讨,自然平定,无烦圣虑。至若边将拥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安禄山坐制三大镇,兵强势横,大有异志,不可不慎防之。”玄宗闻其言,沉吟不语。韦见素奏道:“臣有一策,可潜消安禄山之异志。”玄宗问道:“是有何策?”韦见素道:“今若内擢安禄山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别以三大臣分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则安禄山之兵权既释,而奸谋自沮矣。”杨国忠道:“此策甚善,愿陛下从之。”玄宗口虽应诺,意犹未决。 当日朝退回宫,把这一席话说与杨妃知道。杨妃意中虽极欲禄山入朝,再与相叙,却恐怕到了京师,未免为国忠所谋害。乃密启奏玄宗道:“安禄山未有反形,为何外臣都说他要反?他方今掌握重兵在外,无故频频征召,适足启其疑惧。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观之,若果有可疑之处,然后召之,看他如何便了。”玄宗依其言,即遣内侍辅缪琳,赍极美果品数种,往赐安禄山,潜察其举动。缪琳当奉玄宗之命,直至范阳。禄山早已得了宫中消息,知其来意,遂厚款缪琳,又将金帛宝玩送与缪琳,托他好为周旋。缪琳受了贿赂,一力应承,星夜回来复旨,极言安禄山在边,忠诚为国,并无二心。玄宗听说,信以为然,乃召杨国忠入宫面谕道:“国家待安禄山极厚,安禄山亦必能尽忠报国,决不敢于相负,朕可自保其无他,卿等不必多疑。”国忠不敢争论,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奸徒得奥援,贿赂已通神。莫漫愁边事,君王作保人。 自此玄宗竟以边境无事,安意肆志。且又自计年已渐老,正须及时行乐,送日夕与嫔妃内侍,及梨园子弟们,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杨妃与韩国夫人、虢国夫人辈,愈加骄奢淫佚。华清宫中,更置香汤泉一十六所,俱极精雅,以备嫔妃侍女们不时洗浴。其奉御浴池,俱用文瑶宝石砌成,中有玉莲温泉,以文木雕刻凫雁鸳鹭等水禽之形,缝以锦绣,浮于泉水之上,以为戏玩。每至天暖之时,酒闹之后,池中温暖。玄宗与杨妃各穿单拾短衣,乘小舟游荡于其中。游至幽隐之处,或正炎热难堪,即令宫人扶杨妃到处就浴。每自宫眷浴罢之后,池中水退出御沟,其中遗珠残环,流出街渠,路人时有所获,其奢靡如此。杨妃因身体颇丰,性最怕热,每当夏日,只衣轻纳,使侍儿交扇鼓风,犹挥汗不止,却又奇怪得很,他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相同,红腻而多香,拭抹于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绝不犹人。又因有肺渴之疾,常含一玉鱼儿于口中,取凉津润肺。一日偶患齿痛,玉鱼儿也含不得,于是手托香腮,闷闷的闲坐窗前。玄宗看了,愈见其妩媚,可怜可爱,说道:“为朕的恨不能为妃子分痛也!”后人有画杨贵妃齿痛图者,冯海粟题其上云: 华清宫一齿动,马嵬坡一身痛。渔阳鼙鼓动地来,天下痛。 天宝十载之夏,玄宗与杨妃避暑于骊山宫。那宫中有一殿,名曰长生殿,极高爽凉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气正当炎热,玄宗坐于长生殿中纳凉,杨妃陪着同坐,直至二更以后,方才入寝室中同卧,宫女亦都散去歇息。杨妃苦热,睡不安稳,乃拉着玄宗起来,再同出庭前乘凉,更不呼唤宫娥侍女们伏侍。二人坐到更深,天热未卧,手挥轻扇,仰看星斗。此时万籁无声,夜景清幽,坐了一回,渐觉凉爽,玄宗低声密语道:“今夜牛女二星相会,未知其乐何如?”杨妃道:“鹊桥渡河之说,未知果有此事否;若果有之,天上之乐,自然不比人间。”玄宗笑道:“若论他会少离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欢聚。”杨妃说道:“人间欢乐,终有散场,怎如天上双星,永久成配。”说罢不觉怆然嗟叹。玄宗感动情怀,说道:“你我恁般恩爱,岂忍相离;今就星光之下,你我二人密相誓愿,心中但愿生生世世,长为夫妇。”杨贵妃听玄宗之说,点头道:“阿环同此誓言,双星为证。”玄宗听了此说,不觉大喜之极。后来白居易“长恨歌”中,曾咏及此事,有句云: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 为连理枝。后人有诗讥刺玄宗,溺宠偏爱,私心妄想,道是: 皇后无端遭废斥,今生夫妇且乖张。如何妃子偏承宠,来世还 期莫散场。又有诗讥笑杨贵妃云: 长生私语长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与三郎永配合,禄山密 约岂无缘? 且说玄宗自此把杨妃更加恩爱。是年秋九月,蓬莱宫中那柑橘结实。这种柑橘,是开元年间,江陵进贡来的,味极甘美。玄宗命将数枚种于蓬莱宫中,一向只开花不结实,还有时鲜花也不开。那年忽然结实二百余颗,与江南及蜀中进贡者,毫无异味。玄宗欣喜,亲自临视,命摘来颁赐各朝臣。杨国忠率众官上表,俯伏金阶之下称贺,其表略云: 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质;旷古所无者,乃可谓非常 之祥。橘抽所植,南北异名,惟陛下元风真纪,六合为一家。雨露 攸均,混天区而齐被;草木有性,凭地气以潜通。故兹江外之珍果, 结成禁中之佳实。绿蒂含霜,芳流绮殿;金衣烂日,色丽彤庭。欣 荷宠颁,渐无补报。臣等欣瞻之至,不胜景仰之诚,谨上表以闻。 玄宗览表大悦,温旨批答。那柑橘中,却有一个是合欢的,左右进上。玄宗见了,愈加欢喜,与杨妃互相把玩,玄宗说道:“此果早知人意,我与妃子同心一体,所以结此合欢之实。我二人可共食之,以应其祥。”乃促其坐同剖,交口而食。因命画工写合欢柑橘图,传之于后世。杨国忠于此又复献联词,以为此乃非常之祥瑞,陛下宣颁囗称庆。正是: 屈轶曾生黄帝时,自能指佞最称奇。唐家柑橘成何用?翻使 谀臣进佞词。 玄宗听了杨国忠谀佞之言,遂降旨以宫中有珍果之样,赐民大(酉甫)。于是选择吉日,率嫔妃及诸王辈御勤政楼,大张声乐,陈设百戏,听人纵观,与民同乐。京城内百姓中,士民男女,拥集楼前,好不热闹。教坊女人,有一个王大娘者,其技能为舞竿,将一丈八尺长的一根大竹竿,捧置头顶,竿儿上缀着一座木山,为瀛洲方丈之状,使一小儿手扶绛节,出入其间,口中歌唱。王大娘头顶着竿,旋舞不辍,却正与那小儿的歌声节奏相应。玄宗与嫔妃诸王等看了,俱啧啧称奇。时有神童刘晏,年方九岁,聪颖过人,因朝臣举荐登朝,官为秘书省正字。是日玄宗召于楼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因命刘晏咏王大娘舞竿的诗一首。刘晏应声即吟道: 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说说绮罗偏有力,犹嫌轻 便更着人。 玄宗同嫔御及诸王,见刘晏吟诗敏捷,词中又有隐带谐谑之意,诸欢喜赞叹。杨贵妃抱他坐于膝上,亲为之梳发。梳罢,玄宗招之近前,亲执其手戏问道:“汝以童年,官为正字,未知正得几字?”刘晏应口答说道:“请字都正,只有一个朋字未正。”这句话分明说那些一班朝臣,各立朋党,难于救正。恰好合著朋字形体,偏而不正之意。玄宗闻其言,连声称善,顾左右道:“此儿非特聪慧,且识力异人,将来居官任事,必有可观者焉!”众人俱称贺朝廷得佳士。玄宗大喜,即命以牙笏锦袍赐之,说道:“朕知汝他年必能自立,必不傍人门户也。”后人有诗云: 同道为朋何有党,正因邪正两途分。误言朋字终难正,欲正臣 时先正君。 是日欢宴至晚夕,楼上挂起花灯,各样名色不同,光彩眩目。玄宗正与众官赏玩间,只听得楼前人声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争嚷的,也有你呼我应者的,声音极其嘈杂。玄宗问是何故,内侍众人启奏,说楼下百姓,争看花灯,拥挤喧哗,呵斥不止,伏候圣裁。玄宗道:“可着该管官严饬禁约,再着卫士振威弹压。如再不止,拿几个责治示众便了。”刘晏忙奏道:“人聚已众,不可轻责;况陛下与民同乐,许其众看,如何又加责治。以臣愚见,莫如使梨园乐工,当楼奏技,传谕众人静听,彼百姓喜于闻所未闻,则人声自息矣。”玄宗点头道:“此言极善。”遂命内侍先传圣旨,晓谕众人。随后命梨园众子弟,一个个的锦衣花帽,手执乐器,出至楼头,齐齐整整的都站立于花灯之下。众人拥着观望,那欢笑之声虽未即止,然不似从前的喧闹了。高力士奏道:“众乐工之中,惟李谟的羌笛尤为擅名,是乃众人之所最为喜听,宜令楼下众人,清听一曲,以息众喧。”玄宗依其所奏,传命李谟先独自当楼吹笛。李谟领旨,当楼面前向下把手一指,高声说道:“我李谟奉圣旨先自吹笛,使与你们众人听听。你们若果知音,须静听者。”说罢,双手按着一枝紫纹云梦竹的笛儿,呼亮呖呖,吹将起来了。这一笛儿,真吹得响彻云霄,鸾翔鹤舞,楼下万万?千的人,都定睛侧耳,寂然无声。玄宗大喜。正是: 莫道喧哗难禁止,一声可息万千声。 你道李谟的那笛,如何恁般人妙?盖缘玄宗洞晓音律,丝竹管弦,无不各尽其妙。有时自制曲调,随意即成,清浊疾徐,回环转变,自合节奏。于诸乐器中,独不喜琴声,闻人鼓琴,便欲别奏他乐以洗耳,谓之解秽。其所最爱者,揭鼓与笛,以此为八音之领袖,为诸乐之所不可少。每当官中私宴,梨园奏曲,玄宗或亲自击鼓,或吹玉笛以和之。杨妃亦善吹玉笛。 先是天宝初年,尝于二月初旬,晨起巾栉方毕,时值宿雨初晴,景色明丽,内殿庭中,柳杏将芽。玄宗闲坐四顾,咄嗟而起道:“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遂命杨妃先吹玉笛一遍,随后亲自临轩,击揭鼓一通,其名曰春光好,亦是玄宗自制的雅调。鼓音才歇,回顾庭前柳杏都已叶舒花放,天颜大喜,指向众嫔妃看了笑道:“此一事可不唤我作天工耶!”众皆顿首,口称万岁。 又一日,玄宗昼寝于玉清宫中,忽梦有仙女数人,从空而降,容貌俱极美丽,手中各执一乐器,向着玄宗舞吹了一回,声音之绝妙异常,其中笛声,尤为佳妙。仙女道:“此乃神仙之乐,名曰紫云回。陛下既深通音律,可传授了去。”玄宗醒来,乐音犹然在耳,遂自吹玉笛习之,尽得其节奏。过了两三日,偶乘月明之夜,与高力士改换了衣服,出宫微行游戏。走过了几处街坊,回走至宫墙外一座大桥之上,立着看月。忽闻远远的地方儿有笛声嘹亮,仔细听之,却正是紫云回的声调。玄宗惊讶道:“此吾梦中所传授,新自谱就的亲翻妙曲,并末曾传授他人,何故外间亦有此调?大为可怪。”遂密谕高力士道:“明日可与我查访那个吹笛的人,不要惊吓了他,好好引来见我。”高力士领旨,至次日早晨带着从人,依昨夜笛声所在,挨户查过,有人说:“此间有个姓李的少年,最善吹笛,昨夜吹笛的就是他。”力士着人引至李家,以天子之命,召那少年入宫见驾。玄宗问他:“昨夜所吹的笛曲,从何处得来?”那少年奏道:“臣姓李名漠,自幼性好吹笛,因精于其技。前两三夜,偶于宫墙外大桥上步月,闻得宫中笛声,细听节奏,极其新异,非复人间所有,因用心暗记,以指爪书谱。回家即依调试吹之,愈知其妙。昨夜便自演习,不料有污圣耳,臣该万死,望陛下恕之。”玄宗喜其聪慧知音,遂命为押班梨园之长,时常得供奉左右。此正“连昌宫词”所云: 李谟压笛傍宫墙,悟得新翻数般曲。 自此李谟更得尽传内府新声,其技愈加精妙。当夜在勤政楼头奏技,万民乐闻,天子称赏。笛声既毕,众乐齐作,继以清歌妙舞,楼下众人,都静观寂听,更无喧闹。玄宗直至欢宴到晓钟初呜起来,方才罢散。正是: 俱向楼头勤取乐,何尝肯把政来勤。 未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诵经得度 赤心儿欺主作威 词曰: 死生有命不相饶,禽鸟也难逃。还仗慈悲佛力,顿教脱去皮 毛。笑他养子飞扬拔扈,恶胜鸥鹊。向道赤心满腹,而今渐觉 蹊跷。 调寄“朝中措” 圣人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即一物之微,其死生亦有命存焉。人当死期将至,往往先有个预兆。以此推之,一切众生,凡有情有识之物,当其将死,亦必先有预兆。人虽不知之,彼必自惊觉,但口不能言耳。大抵死生有定限,凡事既不能与命争,则生寄死归,听其自然。惟须稍种福因,以作后果可也。至于富贵为人所同欲,却又不是人力所可强求。若说大富大贵,固主之在于天,就是一命之荣,一钱之获,亦无非天意主之,天者理而已矣。可笑那无理之人,作非理之想,为非理之事,以图非理之富贵;却不自思现在所享之富贵,已属非分,如何还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志作威,此真获罪于天,后祸不小。 且说玄宗御勤政楼,赐民大(酉甫),通宵宴乐,自以为天下太平,天下休祥无事。杨国忠总理朝政,一味逢君欺君,招权纳贿。这些贪位慕禄趋炎附势之徒,奔走其门如市。只有个陕郡进士张彖,在京候选,见此光景,慨然叹息道:“此辈倚杨有相如泰山,以我视之,乃冰山耳。皎日一出,附之者即失所恃矣!吾寨裳避之,犹恐波及其身,何可与同事耶!”遂绝意仕进,即日出京,隐居嵩山去了。那时有识者,都知天下将乱。玄宗却自恃承平,安然无虑,惟日夕在宫中取乐。杨妃亦愈加乔纵,内庭掌管贵妃位下,织锦刺绣,及雕镂器物者数百人,以供其贺生辰庆时节之用。玄宗又常遣中使,往各处采办新奇可喜之物进奉。各处地方官,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贡献贵妃者,俱得不次升迁。玄宗游幸各处,多与杨妃同车并辇而行。杨妃平常不喜坐舆,欲试乘马,因命御马监选择好马,调养得极其纯良,以备妃子坐骑。每当上马时,众宫娥侍女,扶策而上,高力士执辔授鞭,内宫女伏侍者数十人,前后拥护。杨妃倩妆紧束,窄袖轻衫,垂鞭缓走,媚态动人。玄宗亦自乘马,或前或后,扬鞭驰骋,以为快乐。杨妃见了笑道:“妾舍车从骑,初次学乘,怎及陛下常事游猎,鞍马娴熟,驰逐之际,固当让着先鞭。”玄宗戏道:“只看骑马,我胜于你,可知风流阵上,你终须让我一筹。”杨?也戏说道:“此所谓老当益壮。”说罢,二人相顾,皆大笑不止。后人有诗云: 虢国朝天走马来,蛾眉淡扫见骄才。今看肥婢乔乘马,预兆他 年到马嵬。 自此宫中饮宴,即创为风流阵之戏。你道如何作戏?玄宗与杨妃酒酣之后,使杨妃统率宫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统率小内侍百余人,于掖庭之中排下两个阵势,以绣帏锦被张为旗幡,鸣小锣,击小鼓,两下各持短画竹竿,嬉笑呐喊,互相戏斗。若宫女胜了,罚小内侍各饮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饮;若内侍们胜了,罚宫女们齐声唱歌,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此戏即名之曰风流阵。时人以为宫中之游戏,忽一变为战争之状,乃不祥之兆。有诗云: 宫人学作战场人,阵号风流乐事新。他日渔阳鼙鼓动,堪嗟嬉 戏竟成真。 一日风流阵上,宫女战胜了,杨妃命照例罚内侍们二斗酒,将金斗奉于玄宗先饮;玄宗亦将金杯赐与杨妃说道:“妃子也须陪饮一杯。”杨妃道:“妾本不该饮,既蒙恩赐,请以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若陛下色胜于妾,妾方可饮。”玄宗笑而许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进上。玄宗与杨妃各掷了两掷,未有胜负,至第三掷,杨妃已占胜色,玄宗将次输了,惟得重四,可以转败为胜。于是再赌赛一掷,一头掷,一头吆喝道:“要重四。”只见那骰儿辗转良久,恰好滚成重四双双。玄宗大喜笑向杨妃道:“朕呼卢之技如何?你可该饮酒么?”杨妃举杯说道:“陛下洪福齐天,妾虽不胜杯囗,何敢不饮。”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与共之。”杨妃拜谢立饮,口称万岁。玄宗回顾高力士说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赐以绯。”当时高力士领旨,便将骰子第四色,都用些胭脂点染,如今骰上红四自此始。正是: 骰子亦蒙赐绯,可谓泽及枯骨。如以赤心相托,君恩至今不 没。 当日玄宗因掷骰得胜,心中甚为欣喜,同杨妃连饮了几杯,不觉酣醉,乘着醉兴,再把骰子来掷。收放之间,滚落一个于地,高力士忙跽而拾之。玄宗见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便戏将骰子盆儿,摆在他背上,扯着杨妃席地而坐,就在他背上掷骰。两个一递一掷,你呼六,我喝四,掷个不止。高力士双膝跽地,双手撑地,一动也不敢转动,正正好气力。只听得屋梁上边,咿咿哑哑,说话之声道:“皇爷与娘娘只顾要掷四掷六,也让高力士起来直直腰。”谁知他说的,不是直直腰,却是说的掷掷幺,这掷掷幺三字,正隐着说直直腰。玄宗与杨妃听了,俱大笑而起,命内侍收过了骰盆,拉了高力士起来。力士叩头而退。玄宗与杨妃亦便同入寝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间说话的是谁?原来是那能言的白鹦鹉。这鹦鹉还是安禄山初次入宫,谒见杨妃之时所献,畜养宫中已久,极其驯良,不加羁绊,听其飞止,他总不离杨妃左右,最能言语,善解人意,聪慧异常,杨妃爱之如宝,呼为雪衣女。一日飞至杨妃妆台前说道:“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梦己身为鸷鸟所逼,恐命数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说罢惨然不乐。杨妃道:“梦兆不能凭信,不必疑虑;你若心怀不安,可将般若心经,时常念诵,自然福至灾消。”鹦鹉道:“如此甚妙,愿娘娘指教则个。”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亲自捧出平日那手书的心经来,合掌庄诵了两遍,鹦鹉在旁谛听,便都记得明白,琅琅的念将出来,一字不差。杨妃大喜。自此之后,那鹦鹉随处随时念心经,或朗声念诵,或闭目无声默诵,如此两三个月。 一日,玄宗与杨妃游于后苑,玄宗戏将弹弓弹鹊,杨妃闲坐于望远楼上观看,鹦鹉也飞上来,立于楼窗横槛之上。忽有个供奉游猎的内侍,擎着一只青鹞,从楼下走过;那鹞儿瞥见鹦鹉,即腾地飞起,望着楼槛上便扑。鹦武大惊,叫道:“不好了!”急飞入楼中。亏得有一个执拂的宫女,将拂子尽力的拂,恰正拂着了鹞儿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飞落楼下,杨妃急看鹦鹉时,已问绝于地下,半晌方醒转来。杨妃忙抚慰之道:“雪衣女,你受惊了。”鹦鹉回说道:“恶梦已应,惊得心胆俱碎,谅必不能复生,幸免为他所啖,想是诵经之力不小。”于是紧闭双目,不食不语,只闻喉颡间,喃喃呐呐的念诵心经。杨贵妃时时省视。三日之后,鹦鹉忽张目向杨妃娘娘说道:“雪衣女全仗诵经之力,幸得脱去皮毛,往生净土矣。娘娘幸自爱。”言讫长鸣数声,耸身向着西方,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正是: 人物原皆有佛性,人偏昧昧物了了。鹦鹉能言更能悟,何可人 而不如鸟。 鹦鹉既死,杨妃十分嗟悼,命内侍监殓以银器,葬于后苑,名为鹦鹉冢。又亲自持诵心经一百卷,资其冥福。玄宗闻之,亦叹息不已,因命将宫中所蓄的能言鹦鹉,共有几十笼,尽数多取出来问道:“你等众鸟,颇自思乡否?吾今日开笼,放你们回去何如?”众鹦鹉齐声都呼万岁。玄宗即遣内侍持笼,送至广南山中,一齐放之,不在话下。 且说杨妃思念雪衣女,时时堕泪。他这一副泪容,愈觉嫣然可爱。因此宫中嫔妃侍女辈,俱欲效之,梳妆已毕,轻施素粉于两颊,号为泪妆,以此互相炫美。识者已早知其以为不祥之兆矣。有诗云: 无泪佯为泪两行,总然妩媚亦非祥。马嵬他日悲凄态,可是描 来作泪妆? 杨妃平日爱这雪衣女,虽是那鹦鹉可爱可喜,然亦因是安禄山所献,有爱屋及乌之意。在今日悲念,亦是感物思人。那边安禄山在范阳,也常想着杨妃与虢国夫人辈,奈为杨国忠所忌,难续旧好。他想若非夺国篡位,怎能再与欢聚,因此日夜欲题兵造反,只为玄宗待之甚厚,要俊其晏驾,方才起事。叵耐那杨国忠时时寻事来撩拨他,意欲激他反了,正欲以实己之言。于是安禄山也生了一个事端来,撩拨朝廷,遂上一章疏来,请献马于朝廷。其疏上略云: 臣安禄山承乏边庭,所属地方,多产良马。臣今选得上等骏骑 三千余区,愿以贡献朝廷。臣虽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马蕃庶,然以 此上充天厩,他年或大驾东封西狩,亦足稍壮万乘观瞻。计每马一 匹,用执鞍军二人,臣更适番将二十四员部送,俊择吉日,即便起 行。伏乞敕下经历地方,各该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庶不致临 期缺误。谨先以表奏闻。 安禄山此疏,明明是托言献马,谋动干戈,要乘机侵据地方,且看朝廷如何发付他。当下玄宗览疏,也沉吟道:“禄山欲献马,固是美事;只却如何要这许多军将遣送?”因将此疏付中书省议覆。杨国忠次日入奏道:“边臣献马于朝廷,亦是常事;今禄山固意要多遣军将部送三千匹,而执鞭随送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员番将,又必备有跟随的番汉军士,共计当有万余人,行动与攻城夺地者何异!其心叵测,不可轻信,当降严旨切责,破其狡谋。”玄宗道:“彼以贡献为本,伪托所请,无所问罪;即云部送人多,亦未必便有异志,不可遽加切责,只须谕令减少人役罢了。”国忠道:“彼名请贡献,实欲叛逆耳;若非严旨切责,说破他不轨之谋,彼将以为朝廷无人。”玄宗道:“事勿急遽,朕当更思之。”国忠怏怏而退。玄宗正在犹豫时,有河南尹达奚珣,即达奚盈盈的宗族,他因闻邸报,见了安禄山请献马之疏,大为惊异,即飞章密奏说:‘安禄山表请献马,而欲多遣部送军将,事有可疑,乞以温言谕止之。’” 玄宗看了达奚询的密疏,还沉吟未决。是日燕坐于便殿,高力士侍立于殿陛之下,玄宗呼之近前,对他说道:“朕之待安禄山,可谓至厚,彼既受我厚恩,当必不相负,朕意不以为然。前者朕曾遣辅缪琳到彼窥察回奏说道他是忠诚爱国,并无二心,难道如今便忽然改变了不成?”原来辅缪琳平日恃宠专恣,与高力士不睦,因此高力士便乘间叩头奏说道:“人心难测,陛下亦不可过信其无他。以老奴所耳闻,辅缪琳两番奉使差到范阳,多曾私受安禄山贿赂,故此饰词覆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听说惊讶道:“有这等事!辅缪琳受贿汝何以知之?”高力士奏道:“老奴向已微闻其事,而未敢深信,近因缪琳奉差采办回来,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于其书斋案头上,见有安禄山私书一封,书中细询朝中举动与宫中近事;又托他每事须曲为周旋遮饰,又须每事密先报知。那时老奴方窃窥未完,缪琳遽出,连忙取来藏过。据此看来,他内外交结贿赂,故此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将此事上闻,适蒙上谕,敢此启知。”玄宗大怒道:“辅缪琳这个恶奴,我以何等之事相托,乃敢大胆受贿欺主,好生可恨!”遂传旨立唤辅缪琳来面讯;又即着高力士率羽林官校至其第中,搜取私书物件。不一时,缪琳唤到,其所取的私书与所受?贿赂,都被搜出,上呈御览。原来缪琳与禄山,往来的私书甚多。高力士检看其中有关涉杨妃说话的,即行销毁去了,因此宫中私情之事,幸未有败露。当下玄宗怒甚,欲重处辅缪琳立死,高力士密启奏道:“皇爷即欲加罪缪琳,就于内庭立时扑杀,须托言他事以惩之,且请陛下万勿发露通私书信之事及受贿之举动,不然恐有激变。”玄宗点头道是,遂命将缪琳正法。只说因采办不奉旨赐死。可笑那辅缪琳因贪贿赂,丧了性命。当初罗公远先师,原是曾对他说来道只莫贪贿,自然免祸,彼自不能悟耳。正是: 不贪乃为宝,有贿必焚身。忘却仙师语,时时与祸邻。 玄宗平日认定安禄山,是个满腹赤心的好人,今见他贿结辅缪琳,去探朝廷与宫闱之事,方才有些疑心起来。杨妃也不能复为之解,惟有暗地咨嗟叹息罢了。玄宗依着达奚珣所奏,温言谕止禄山献马,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往谕之。其略云: 览卿表献马于朝廷,具见忠悃,朕甚喜悦。但马行须冬日为 便,今方秋初,正田稻将成,农务未毕之时,且如行动。俊至冬日, 官自给夫部送来京,无烦本军跋涉之劳,特此谕知。 冯神威赍了诏书,星夜来至范阳,禄山已窥测朝廷之意,且又探知杨国忠有这许多说话,心中十分恼怒。及闻诏到,竟不出迎。冯神威不见安禄山接诏,竟自赍诏到他府第来,禄山乃先于府中大阵兵仗,排列得刀枪密密,剑戟层层,旌旗耀日,鼓角如雷。冯神威见了,心甚惊疑。安禄山踞胡床而坐,见冯神威赍诏而来,也不起身迎接。冯神威开诏宣读毕,禄山满面怒容说道:“传闻贵妃近日于宫中,也学乘马,吾意官家亦心爱马,我这里最有好马,故欲进献几匹。今诏书既如此,我不献亦可。”冯神威见他恁般作威做势,意态骄傲,语言唐突,必不怀好意,遂不敢与他争论,只有唯唯而已。禄山也不设宴款待他,且教他出就馆舍。 过了几日,冯神威欲还京复命,入见禄山,问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禄山道:“诏书云:马行须俟冬日,至十月间我即不献马,亦将亲诣京师,以观朝臣近政,今亦不必用表文,为我口奏可也。”冯神威不敢多言,逡巡而别。兼程赶行,回京见驾,将他这些无礼之状与无礼之言,一一奏闻皇上。玄宗听了,又惊,又羞,又恼。时杨妃侍坐于侧,玄宗向他怒说道:“我和你待此倭奴不薄,今乃如此无状,其反叛之形情已露,无怪人之多言也。自今人言不可不信!”说罢,抚几叹息;杨妃也低着头,嗟叹不已。正是: 今日方嗟负心汉,从前误认赤心儿。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安禄山范阳造反 封常清东京募兵 词曰: 野心狼子终难养,大负君王,不顾娘行,吵起干戈太逞狂。 权奸还自夸先见,激反强梁,势已披猖,纵募新兵那可当。 调寄“丑奴儿” 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所赖为君者,能觉察于先,急为翦除,庶不致滋蔓难图。更须朝中大臣,实心为国,烛奸去恶,防奸于未然,弭患于将来,方保无虞。若天子既误认奸恶为忠良,乱贼在肘腋之间而不知,始则养痈,继则纵虎。朝中大臣,又询私背公,其初则朋比作奸,其后复又彼此猜忌。那乱贼尚未至于作乱,却以私怨,先说,他必作乱,反弄出许多方法,去激起变端,以实己之言,以快己之意。但能致乱,不能定乱,徒为大言,欺君误国,以致玩敌轻进之人,不审事势,遽议用兵。于是旧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纷纷而起,岂不可叹可恨! 且说玄宗因内监冯神威,奏言安禄山不迎接诏书,据傲无礼,心中甚怒。神威又奏道:“据他恁般情状,奴婢那时如入虎口,几几乎不能复见皇爷天颜矣!”说罢呜咽流涕,玄宗愈加恼怒。自此日夕在宫中,说安禄山负恩丧心,恨骂一回,又沉吟凝想一回。杨妃没奈何,只得从容解劝道:“安禄山原系番人,不知礼数;又因平日过蒙陛下恩爱宠极,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未免习成骄傲惰慢之故态,不觉一时狂肆,何足恼乱圣怀。他前日表请献马,或者原无反意。现今他有儿子在京师,结婚宗室,他若在外谋为不轨,难道不自顾其子么?”原来禄山的长子名庆宗,次子名庆绪。那庆宗聘玄宗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为配,因此禄山出镇范阳时,留他在京师就婚。既成婚之后,未到范阳,尚在京师,故杨妃以此为解。当下玄宗听说,沉吟半晌道:“前日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完婚之时,朕曾传谕礼官,召禄山到京来观礼,他以边务倥偬为辞,竟不曾来。如今可即着安庆宗上书于其父,要他入朝谢罪,看他来与不来,便可知其心矣。”随命高力士谕意于安庆宗,作速写书,遣使送往范阳去;又道朕近于清华宫新置一汤泉,专待禄山来洗浴,彼岂不忆昔年洗儿之事乎,书中可并及此意。 庆宗领旨,随写下一书呈上御览,即日遣使赍去,只道禄山自然见书便来。谁知杨国忠心里,却恐怕禄山看了儿子的书,真个来京时,朝廷必要留他在京。他有宫中线索,将来必然重用,夺宠夺权,与我不便。不如早早激他反了,既可以实我之言,又可永绝了与我争权之人,岂不甚妙。时有禄山的门客李超在京中,国忠诬害他,打通关节,遣人捕送御史台狱,按治处死,使禄山危不能自安。又密奏玄宗说:“庆宗虽奉旨写书,一定自另有私书致其父,臣料禄山必不肯来,且不日必有举动。”又一面密差心腹,星夜潜往范阳一路,散布流言,说道:“天子以安节度轻亵诏书,侮慢天使,又察出他的交通宫中私事,十分大怒,已将其子安庆宗拘国在宫,勒令写书,诱他父亲入朝谢罪,便把他们父子来杀了。”禄山闻此流言,甚是惊怕可惧。不一日,果然庆宗有书信来到,禄山忙拆书观看,其书略云: 前者大人表请献马,天子深嘉忠悃,止因部送人多,恐有骚扰。 故谕令暂缓,初无他意。乃诏使回奏,深以大人简忽天言,可为怪。 幸天子宽仁,不即督过,大人宜便星驰入朝谢罪,则上下猜疑尽释, 谗口无可置喙,身名俱泰,爵位永保,岂不善哉!昨又奉圣谕云:华 清宫新设泉汤,专待尔父来就浴,仿佛往时耍戏洗儿之宠,此尤极 荷天恩之隆渥也。况男婚事已毕,而定省久虚,渴思仰睹慈颜,少 中子妇之诚心。不孝男庆宗,书启到日,即希命驾。 禄山看了书信,询来使道:“吾儿无恙否?”使者回说道:“奴辈出京时,我家大爷安然无事;但于路途之间,闻说门客李超,犯罪下狱。又闻人传说,近日宫里边,有什么事情发觉了,大爷已被朝廷拘禁在那里,未知此言何来?”禄山道:“我这里也是恁般传说,此言必有来由。”因又密问道:“你来时,贵妃娘娘可有甚密旨着你传来么?”使者道:“奴辈奉了大爷之命,赍着书未停就走,并不闻贵妃娘娘有甚旨意。”安禄山闻言,愈加惊疑。看官,你道杨妃是有心照顾他安禄山的,时常有私信往来,如何这番却没有?盖因安庆宗遵奉上命,立逼着他写书遣使,杨妃不便夹带私信,心中虽甚欲禄山入京相叙,只恐他身入樊笼,被人暗算。若竟不来,又恐天子发怒,因欲密遣心腹内侍,寄书与禄山,教他且勿亲自来京,只急急上表谢罪便了。书已写就,怎奈杨国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阳一路,关津驿递所在,说边防宜慎,须严察往来行人,稽查奸细。杨妃有密信不敢发,探问如此,深怕嫌疑,是非之际,倘有泄露,非同小可,因此迟疑未即遣使。这边安禄山不见杨贵妃有密信来,只道宫中私事发觉之说是真,想道:“若果觉察出来,我的私情之事,却是无可解救处。今日之势,且不得不反了!”遂与部下心腹孔目官太仆丞严庄、掌书记屯田员?郎高尚、右将军阿史那承庆等三人,密谋作乱。 严庄、高尚极力撺掇道:“明公拥精兵,据要地,此时不举大事,更待何时?”禄山道:“我久有此意,只因圣上待我极厚,侯其晏驾,然后举动耳。”严庄道:“天子今已年老,荒于酒色,权奸用事,朝政时错,民心离散,正好乘此时举事,正可得计。若待其晏驾之后,新君即位,苟能用贤去佞,励精图治,则我不但无衅可乘,且恐有祸患之及。”阿史那承庆道:“若说祸患,何待新君,只目下已大可虞。但今不难于举事,而难于成事,须要计出万全,庶几一举而大勋可以集。”高尚道:“今国家兵制日坏,武备废驰,诸将帅虽多,然权奸在内,使不得其道,必不乐为之用,徒足以偾事卫。我等只须同心协力,鼓勇而行,自当所向无敌,不日成功,此至万全之策耳!”禄山大喜,反志遂决。 次日,即号召部下大小将士,毕集于府中。禄山戎服带剑,出坐堂上,却先诈为天子敕书一道,出之袖中,传示诸将说道:“昨者吾儿安庆宗处有人到来,传奉皇帝密敕,着我安禄山统兵入朝,诛讨奸相杨国忠,公等务当努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扫清君侧之恶;功成之后,爵赏非轻,各宜努力。”诸将闻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觑,不敢则声。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三人,按剑而起,对着众人厉声说道:“天子既有密敕,自应奉敕行事,谁敢不遵!”禄山亦按剑厉声道:“有不遵者,即治以军法。”诸将平日素畏禄山凶威,又见严庄等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异言。禄山即刻遂发所部十五万众兵卒,反自范阳,号称二十万。即日大飨军将,使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又令别将高秀岩守大同。其余诸将,俱引兵南下,声势浩大。此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事也。后人有诗叹云: 番奴反相人曾说,天子偏云是赤心。没道猪龙难致而,也能骤 使水淋淋。 原来当初宰相张九龄在朝之时,曾说过安禄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日心腹之患,玄宗不以为然。又尝于勤政楼前,陈设百戏,召禄山观之。玄宗坐在一张大榻上,即命禄山坐于榻旁,一样的朝外坐着,皇太子倒坐在下面。少顷,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随至更衣之处,密奏说道:“历观古今,从未有君与臣南面井坐而间戏者,父皇宠待禄山,毋乃太过乎?众人属目之地,恐失观瞻。”玄宗微笑道:“传闻禄山,外人都说他有异相,吾故此让之耳!”禄山侍宴尝在于宫中,醉而假寐,宫人们窃而窥之,只见其身变为龙,而其首却似猪,因大奇异,密奏于玄宗知道。玄宗略无疑忌,以为此猪龙耳,非兴云致雨之物,不足惧也,命以金鸡帐张之。那知他到今日,却是大为国家祸患。所以后人作诗,言及此事。 且说当日禄山反叛,引兵南下,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那时海内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见兵革,猝然闻知范阳兵起,远近惊骇。河北一路,都是他的一路统属之地,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地方官员,或有开门出迎的,或有弃城逃走的,或有为他擒戮的,无有一处能拒之者。安禄山以太原留守杨光翔依附杨国忠为同族,欲先杀之。乃一面发动人马,一面预遣部将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骑,托言献射生手,乘驿至太原。杨光(岁羽)此时尚未知安禄山的反信,只道范阳有使臣经过,出城迎之,却被劫掳去了,解送禄山军前杀了。玄宗初闻人言安禄山已反,还疑是怪他的讹传其事,及闻杨光翩被杀,太原报到,方知安禄山果然反了,大惊大怒。杨妃也惊得目瞪口呆。玄宗于是召集在朝诸臣,共议此事。众论纷纷不一,也有说该剿的,也有说该抚的,惟有杨国忠扬扬得意说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窥其肺腑,故屡读天听,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谬。”玄宗道:“番奴负恩背叛,罪不容诛,今彼恃士卒精锐,冲突而前,当何以御之?”国忠回奏说道:“陛下勿忧,今反者只禄山一人而已,其余将士,都不欲反,特为安禄山所逼耳。朝廷只须遣一旅之师,声罪致讨,不旬日之间,定为传首京师,何足多虑。”玄宗信其言,遂坦然不以为意。正是: 奸相作恶,乃致外乱。大言欺君,以寇为玩。 却说安庆宗自发书遗使之后,指望其父入京,相会有日。不想倒就反起来了,一时惊惶无措,只得向袒面缚,诣阙待罪。玄宗怜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杨国忠奏说道:“安禄山久蓄异志,陛下不即诛之,致有今日之叛乱。今庆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贷,岂容复留此逆子以为后患乎?”玄宗意犹未决,国忠又奏说道:“安禄山在京城时,蒙圣旨使与臣为亲,平日有恩而无怨,乃无端切齿于臣。杨光(岁羽)偶与臣同姓,禄山且还怨及于彼,诱而杀之。庆宗为禄山亲于,陛下今倒赦而不杀,何以服天下人心乎?”玄宗乃准其所奏,传旨将安庆宗处死。国忠又奏请将其妻子荣义郡主,亦赐自尽。正是: 末将元恶除,先将逆孽去。他年弑父人,只须一庆绪。 玄宗既诛安庆宗,即下沼布宣安禄山之罪状,遣将军陈千里,往河东招募民兵,随使团练以拒之。其时适有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问以讨贼方略。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后裔,是个志大言大之人,看的事体轻忽,便率意奏道:“今因承平已久,世不知兵,武备单弱,所以人多畏贼,望风而靡。然事存顺逆,势有奇变,不必过虑。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发仓凛,召募骁勇,跳马囗渡河,击此逆贼,计日取其首级,献于阙下。”玄宗大喜,遂命以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即日驰赴递驿,直赶到东京,募兵讨贼,听其便宜行事。 说话的,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兵是平时备着用的,如何到变起仓猝,才去募兵。又如何才有变乱,便要募兵起来,难道安禄山有兵,朝廷上到没有兵么?看官,你有所不知。原来唐初时,府兵之制甚妙,分天下为十道,置军府六百三十四,而关内居其半,俱属诸卫管辖,各有名号,而总名为折冲府。凡府兵多寡,其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为上等;一千人为中等;八百人为下等。民自二十岁从军,至六十岁而免,休息有时,征调有法。折冲府都设立木契铜鱼,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发,下敕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皆合,然后发遣。凡行兵则甲胄衣装俱自备,国家无养兵之费,罢兵则归散于野,将帅无握兵之权。其法制最为近古。只因从军之家,不无杂摇之累,后来渐渐贫困,府兵多逃亡。张说在朝时建议,另募精壮为长从宿卫兵,名曰(弓广)骑。于是府兵之制日坏,死亡者有司不复添补,府兵调入宿卫者,本卫官将役使之如奴隶。其守边者,亦多为边将虐使,利其死而竟没其资财,府兵因此尽都逃匿。李林甫当国,奏停折卫府上下鱼书,自是折冲府无兵,空设官吏而已。到天宝年间,并(弓广)骑之制,亦皆废坏,其所召募之兵,俱系市井无赖子弟,不习兵事。且当此时承平已久,议者多谓国中之兵,可销禁约,民间挟持兵器,人家于弟有为武官者,父兄摈弃不具。猛将精兵,多聚于边塞,而西北尤甚。中国全无武备,所谓一旦有变,无兵可用,其势不得不出于召募。盖祖宗之善制,子孙不能修弊补废,振而起之,轻自更张,以致大坏兵政。乃安禄山所用兵马,本来众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为回纥攻破,安禄山诱降其众,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马壮,天下莫及。 闲话少话。且言封常清奉诏募兵,星夜驰至东京,动支仓库钱粮,出榜召募勇壮。一时应募者如市,旬日之间募到六万余人,然皆市井白徒,并非能战之士。又探听得安禄山的兵马强壮,竟是个劲敌,方自海前日不该大言于朝。今已身当重任,无可推委,只得率众断河阳桥,以为守御之备。玄宗又命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统陈留等十三郡,与封常清互为声援。禄山兵至灵昌,时值天寒。禄山令军士以长绳连束战船并杂草木,横截河流。一夜冰冻坚厚,似浮梁一般,兵马遂乘此渡河,来陷灵昌郡。贼兵步骑纵横,莫知其数,所过残杀。张介然到陈留才数日,安禄山兵众突至,介然连忙督率民兵,登城守御。怎奈人不及战,民心惧怕,天气又极其苦寒,手足僵冷,不能防守。太守郭讷径自率众开城出降,禄山入城,擒获张介然斩于军门之下。 次日,又探马来报说道:“天子诏谕天下,说安禄山反叛,罪极大恶,其长子安庆宗,在京已经伏诛。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能斩安禄山之头来献者,封以王爵。罪只及安禄山一人而已,其余附从诸将文武官员兵卒等归顺,俱赦宥一概不问。”安禄山听说其子安庆宗在京被杀,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今意杀吾子,是所势不两立也!”遂纵大兵大杀降人,以泄胸中之忿。正是: 身亲为叛逆,还说吾何罪。迁怒杀无辜,罪更增百倍。 陈留失守,张介然被害之信,报到京师,举朝震怒。玄宗临朝,面谕杨国忠与众官道:“卿等都说安禄山之造反,不足为虑,易于扑灭。今乃夺地争城,斩将害民,势甚猖獗,此正劲敌,何可轻视?朕今老矣,岂可贻此患于后人?今当使皇太子监国,朕亲自统领六师,躬自带兵将出征,务要灭此忘恩负义之逆贼!”正是: 天子欲亲征,太子将监国。奸臣惊破胆,庸臣计无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梦中见鬼 雷万春都下寻兄 词曰: 人衰鬼弄,魑魅公然来入梦。女貌男形,尔我相看前世身。 难兄难弟,今日行踪彼此异。全节全忠,他日芳名彼此同。 调寄“减字木兰花” 大凡有德之人,无论男女与富贵贫贱,总皆为人所敬服,即鬼神亦无不钦仰,所谓德重鬼神钦敬是也。若无德可钦敬,徒恃此势位之尊崇以压制人,当其盛时,乘权握柄,作福作威,穷奢极欲,亦复洋洋志得意满,叱咤风云。及至时运衰微,禄命将终之日,不但众散亲离,人心背叛。即魑魅魍魉也都来了,生妖作怪,播弄着你,所谓人衰鬼弄人是也。惟有那忠贞节烈之人,不以盛衰易念。即或混迹于徘优技艺之中,厕身于行伍偏稗之列,而忠肝义胆天性生成,虽未即见之行事,要其志操,已足以塞天地而质诸鬼神,此等人甚不可多得,却又有时钟于一门,会于一家。如今且说玄宗,因安禄山攻陷陈留郡,张介然遇害报到京师,方知贼势甚猛,未易即能扑灭,召集朝臣共议其事,众论纷纷,并无良策。杨国忠前日故为大言,到那时也俯首无计。玄宗面渝群臣道:“朕在位已经五十载,心中久已要退闲去作便事,意欲传位于太子,只因水旱频仍,不欲以余灾遗累后人,故尔迟迟。今不意逆贼横发,朕当亲自统兵征讨之,使太子暂理国事,待寇乱既平,即行内禅,朕将高枕无忧矣!”送下溜御驾亲征,命太子监国。群臣莫敢进一言。杨国忠乃大吃了一惊,想道:“我向日屡次与李林甫朋谋,陷害东宫,太子心中好不怀恨。只碍着贵妃得宠,右相?朝,他还身处储位,未揽大权,故隐忍不发。今若秉国政,必将报怨,吾杨氏无瞧类矣!”当日朝罢,急回私宅,哭向其妻裴氏与韩、虢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将至矣!”众夫人惊问其故。国忠道:“天子欲亲征讨,将使太子监国,行且禅位于太子。奈太子素恶于吾家,今一旦大权在手,我与姊妹都命在旦夕矣,如之奈何?”于是举家惊惶泣涕,都说道:“反不如秦国夫人先死之为幸也。”虢国夫人说道:“我等徒作楚囚,相对而泣,于事无益。不如同贵妃娘娘密计商议,若能劝止亲征,则监国禅位之说,自不行矣。”国忠说道:“此言极为有理,事不宜迟,烦两妹入宫计之。”两夫人即日命驾入宫,托言奉候贵妃娘娘,与贵妃相见,密启其事,告以国忠之言。杨妃大惊道:“此非可以从容缓言者!”乃脱去簪珥,口衔黄士,匍匐至御前,叩头哀泣。玄宗惊讶,亲自扶起问道:“妃子何故如此?”杨妃说道:“臣妾闻陛下将身亲临战阵,是亵万乘之尊,以当一将之任,虽运筹如神,决胜无疑。然兵凶战危,圣躬亲试凶危之事,六宫嫔御闻之,无不惊骇。况臣妾尤蒙恩宠,岂忍远离左右?自恨身为女子,不能随驾从征,情愿碎首阶前,欲效侯生之报信陵君耳!”说罢又伏地痛哭。玄宗大不胜情,命宫人掖之就坐,执手抚慰说道:“朕之欲亲征讨,原非得已之计,凯旋之日,当亦不远,妃子不须如此悲伤。”杨妃道:“臣妾想来,堂堂天朝,岂无一二良将,为国家殄灭小丑,何劳圣驾亲征?”正说间,恰好太子具手启,遣内侍来奏辞监国之命,力劝不必亲征,只须遣一大将或亲王督师出剿,自当成功。 玄宗看了太子奏启,沉吟半晌道:“朕今竟传位于太子,听凭他亲征不亲征罢,我自与妃子退居别宫,安享余年何如?”杨妃闻言,愈加着惊,忙叩头奏道:“陛下去秋欲行内禅之事,既而中止,谓不忍以灾荒遗累太子也;今日何独忍以寇贼,遗累太子乎?陛下临御已久,将帅用命,还宜自揽大权,制胜于庙堂之上。传位之说,待徐议于事平之后,未为晚也。”。玄宗闻言点头道:“卿言亦颇是。”遂传旨停罢前诏,特命皇子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统兵出征。又欲与高力士为监军,力士叩头固辞,乃以内监边令诚为监军使。诏旨一下,杨贵妃方才放心,拭泪拜谢。当时玄宗命宫中宫人,为妃子整妆,且令官中排宴与妃子解闷。韩国、虢国二位夫人也都来见驾,一同赴席饮宴。后人有诗叹云: 脱簪永巷称贤后,为欲君王戒色荒。今日阿环苦肉计,毁妆亦 是学周姜。 那日筵席之上,玄宗心欲安慰妃子。杨妃姊妹三人,又欲使玄宗天子开怀,真个是愁中取乐,互相劝饮。梨园子弟同宫女们,歌的歌,舞的舞。饮至半酣,兴致勃发。玄宗自击鼓,杨妃弹一回琵琶,吹一回玉笛,直饮全夜深方罢。两夫人辞别出宫,是夜玄宗与杨妃同寝,毕竟因心中有事,寤寐不安。朦胧之际,忽若己身在华清宫中,坐一榻上。杨妃坐于侧旁椅上,隐几而卧,其所吹玉笛悬挂于壁上。却见一个奇形怪状的魑魅,不知从何而至,一直来到杨妃身畔,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边,呜呜咽咽的吹将起来。玄宗大怒,待欲叱咤他,无奈喉间一时哽塞,声唤不出。那个鬼竟公然不惧,把笛儿吹罢,对着杨妃嬉笑跳舞。玄宗欲自起来逐之,身子再立不起。回顾左右,又不见一个侍从。看杨妃时,只是伏在桌上,睡着不醒。恍惚间,见那伏在桌上的却不是杨妃,却是一个头戴冲天巾、身穿滚龙袍的人,宛然是个一朝天子模样,但不见他面庞。那鬼尚在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忽然他手执着一圆明镜把玄宗一照。玄宗自己一照,却是个女子,头挽乌云,身披绣袄,十分美丽,心中大惊。正疑骇间,只见空中跳下一个黑大汉来。你道他怎生打扮,怎生面貌? 头上元冠翅曲,腰间角带围圆。黑袍短窄皂靴尖,执笏还兼佩 剑。 眼竖交睁豹目,鬓蓬连接虬髯。专除邪祟治终南,魑魅逢 之丧胆。 那黑大汉,把这跳舞的鬼只一喝,这鬼登时缩做一团,被这黑大汉一把题在手中,好像做捉鸡的一般。玄宗急问道:“卿是何官?”黑大汉鞠躬应道:“臣乃终南不第进士钟尴是也。生平正直,死而为神,奉上帝命令治终南山,专除鬼祟。凡鬼有作祟人间者,臣皆得啖之。此鬼敢于乘虚惊驾,臣特来为陛下驱除。”言讫,伸着两手,把那个鬼的双眼挖出,纳入口中吃了,倒题着他的两脚,腾空而去。玄宗天子悚然惊醒,却是一场大梦,凝神半晌,方才清楚。 那时杨妃从睡梦中惊悸而寤,口里犹作咿哑之声。玄宗搂着便问道:“阿环为甚不安么?”杨妃定了一回,方才答说道:“我梦中见一鬼魅从宫后而来,对着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摇手止之,鬼只是不理。他却口口声声称我陛下,我不敢应他,他便把一条白带儿扑面的丢来,就兜在我颈项上,因此惊魔。”玄宗听说,便也把自己所梦的述了一遍,杨妃咄咄称怪。玄宗宽解道:“总因连日心绪不佳,所以梦寐不安,不足为异。但我所梦钟尴之神甚奇,不知终南果有其人否?”杨妃道:“梦境虽不足凭,只是如何女变为男,男变为女;又怎生我梦中,也见一女子,也恰梦见那鬼,呼我为陛下,这事可不作怪么?”玄宗戏道:“我和你恩爱异常,愿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亦鸾颠凤倒之意耳!”说罢大家都笑起来。看官,你可知杨贵妃本是隋炀帝的后身,玄宗本是贵儿再世。梦中所见的,乃其本来面目。此亦因时运向衰,鬼来弄人,故有此梦。正是: 时衰气不旺,梦中鬼无状。帝妃互相形,现出本来相。 次日玄宗临朝,传旨问:“在朝诸臣,可知终南有已故不第进士,姓钟名尴字么?”文班中,只见给事中王维出班奏曰:“臣维向曾侨居终南,因终南有进士钟馗于高祖武德皇帝年间,为应举不第,以头触石而死,故时人怜之,陈请于官,假袍笏以殉葬之。嗣后颇著灵异,至今终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闻奏,一发惊异,遂宣召那最善图画的吴道子来,当面告以梦中所见钟馗之形像,使画一图,传为真像,特追赐袍饬,兼赐钟馗状元及第。又因杨妃梦鬼后宫从而来,遂命以钟馗之像,永镇后宰门。如昔年太宗皇帝,画尉迟敬德、秦叔宝之像于宫门的故事一样。至今人家后门上,都贴钟馗画像,自此始也。又时人至今呼之为钟状元。正是: 当年秦尉两将军,曾为文皇辟邪秽。今日还看钟状元,前门后 户遥相对。 玄宗因画钟馗之像,想起昔年太宗画秦叔宝、尉迟敬德二人之像,喟然说道:“我梦中的鬼魅,得钟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贼,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迟敬德、秦叔宝这般人材,与我国家扶危定乱?”因忽然相思着秦叔宝的玄孙秦国模、秦国桢兄弟二人:“当年他兄弟曾上疏谏我,不宜过宠安禄山,极是好话。我那时不惟不听他,反加废斥,由此思之,诚为大错,还该复用他为是。”遂以手敕谕中书省起复原任翰林承旨秦国模、秦国桢仍以原官入朝供职。 却说那秦氏兄弟两个人,自遭废斥,即屏居郊外,杜门不出。间有朋友过访,或杯酒叙情,或吟诗遣兴,绝口不谈及朝政。国桢有时私念起那当初集庆坊所遇的美人,却怕哥哥嗔怪,只是不敢出诸口。也有时到那里经过,密为访问,并无消息。那美人也不知何故,竟不复来寻访。忽然一日,有一个通家旧朋友,款门而来,姓南名霁云,排行第八,魏州人氏。其为人慷慨有志节,精于骑射,勇略过人。他祖上也是个军官出身,与秦叔宝有交,因此他与国模兄弟是通家世交,投契之友。幼年间,也随着祖父来过两次,数年以来踪迹疏阔,那日忽轻装策马而来。秦氏兄弟十分欢喜,接着叙礼罢,各道寒暄。秦国模道:“南兄久不相晤,愚兄弟时刻思念,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南霁云说道:“小弟自祖父背弃,一身沦落不偶,无所依托,行踪靡定。前者弟闻贤昆仲高发,方为雀跃,随又闻得仕途不利,暂时受屈,然直声著闻,天下不胜钦仰。今日小弟偶而浪游来京,得一快叙,实为欣幸。”秦国模道:“以兄之英勇才略,当必有遇合,但斯世直道难容,宜乎所如不偶。今日未审我只欲何所图?”霁云道:“原任高要尉许远,是弟父辈相知,其人深沉有智,节义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阳人,姓张名巡,博学多才,深通战阵之法;开元中举进士,先为?河县尹,改调真源,许公欲使弟往投之。今闻其朝觐来京,故此特来访他。”秦国桢道:“张、许二公,是世间奇男子,愚兄弟亦久闻其名。”秦国模道:“吾闻张巡乃文武全才,更有一奇处,人不可及:任你千万人,一经他目,即能认其面貌,记其姓名,终身不忘,真奇士也。那许远乃许敬宗之后人,不意许敬宗却有此贤子孙,此真能盖前人之愆者。”霁云道:“弟尚未得见张公,至于许公之才品,弟深知之久矣,真可为国家有用之人,惜尚未见其大用耳?”国模道:“兄今因许公而识张公,自然声气相投,定行见用于世,各著功名,可胜欣贺。”国桢道:“难得南兄到此,路途辛苦,且在舍下休息几日,然后往见张公未迟。”当下置酒款待,互叙阔情,共谈心事。 正饮酒间,忽闻家人传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举兵造反,有飞驿报到京中来了。秦氏兄弟拍案而起说道:“吾久知此贼,必怀反叛,况有权奸多方以激之,安得不遽至于此耶!”霁云拍着胸前说道:“天下方乱,非我辈燕息之时,我这一腔热血须有处洒了!却明日便当往候张公,与议国家大事,不可迟缓。”当夜无话。 次日早膳饭罢,即写下名帖,怀着许远的书信,骑马入京城。访至张巡寓所问时,原来他已升为雍邱防御使,于数日前出京上任去了。霁云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怏怏的带马出城,想道:“我如今便须别了秦氏兄弟,赶到雍邱去,虽承主人情重,未忍即别;然却不可逗留误事。”一头想,一头行,不觉已到秦宅门首。才待下马,只见一个汉子,头戴大帽,身穿短袍,策着马趱行前来。看他雄赳赳甚有气概,霁云只道是个传边报的军官,勒着马等他。行到面前,举首问道:“尊官可是传报的军官么?范阳的乱信如何?”那汉见问,也勒住马把霁云上下一看,见他一表非俗,遂不敢怠慢,亦拱手答道:“在下是从潞州来,要入京访一个人。路途间闻人传说范阳反乱,甚为惊疑。尊官从京中出来,必知确报,正欲动问。”霁云道:“在下也是来访友的,昨日才到;初闻乱信,尚未知其详。如今因所访之友不遇,来此别了居停主人,要往雍邱地方走走,不知这一路可好往哩?”那汉道:“贵寓在何处?主人是谁?”霁云指道:“就是这里秦府。”那汉举目一看,只见门前有钦赐的兄弟状元匾额,便问道:“这兄弟状元可是秦叔宝公的后人,因直言谏君罢官闲住的么?”霁云道:“正是。这兄弟两个,一名国模,一名国桢的了。”一面说,一面下马?那汉也连忙下马施礼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无识面,今岂可过门不入?敢烦尊公,引我一见何如?只是造次得狠,不及具柬了。”霁云道:“二公之为人,慷慨好客,尊官便与相见何妨,不须具柬。” 那汉大喜,遂各问了姓名,一同入内,见了秦氏兄弟,叙礼毕,就相邀坐。霁云备述了访张公不遇而返,门首邂逅此兄,说起贤昆仲大名,十分仰敬,特来晋谒。二秦逡巡逊谢,动问尊客姓名居处。那汉道:“在下姓雷名万春,涿州人氏,从小也学读几行书,求名不就,弃文习武。颇不自揣,常思为国家效微力,争奈未遇其时。今因访亲特来到此,幸遇这一位南尊官,得谒贤昆仲两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霁云与二秦,见他言词慷慨,气概豪爽,甚相钦敬,因问:“雷兄来访何人?”万春道:“要访那乐部中雷海清。”霁云听说,怫然不悦道:“那雷海清不过是梨园乐部的班头,徘优之辈,兄何故还来访他,难道兄要屈节贱工耶?以为谋进身之地,似乎不可。”万春笑道:“非敢谋进身之地,因他是在下的胞兄,久不相见,故特来一候耳。”霁云道:“原来如此,在下失言了。”秦国模说道:“令兄我也常见过,看他虽屈身乐部,大有忠君爱主之心,实与济辈不同,南兄也不可轻量人物。”万春因问“南兄,你说访张公不遇,是那个张公?”霁云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张巡是也。”雷万春说道:“此公是当今一奇人,兄与他是旧相知么?”霁云道:“尚未识面,因前高要尉许公名远的荐引来此。”万春道:“许公亦奇人也。兄与此?奇人相周旋,定然也是个奇人。今即欲去雍邱,投张公麾下么?”霁云道:“今禄山反乱,势必猖狂,吾将投张公共图讨贼之事。”雷万春慨然说道:“尊尼之意,正与鄙意相合,倘蒙不弃,愿随侍同行。”秦国桢说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结盟,拜为异姓兄弟,共图戮力皇家。”南、雷二人大喜,遂大家下了四拜,结为生死之交,誓同报国,患难相扶,各无二心。正是: 为寻同胞兄,得结同心支。笃友爱兄人,事君心不苟。 当下秦氏兄弟设席相待。万春道:“南兄且暂住此一两日,待小弟入城去见过家兄,随即同行。”霁云道:“方才秦先生说,令兄亦非等闲人,弟正欲与令兄一会。今晚且都住此,明日我同兄入城,拜见令兄一会何如?”雷万春应诺。 至次日早晨,用过点心,二人一齐骑马进城,来到雷海清住宅,下了马。万春先入宅内,拜见了哥哥,随同海清出来迎迓霁云到宅内,叙礼而坐。万春略说了些家事,并述在秦家结交南霁云,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欢喜,向霁云拱手道:“秦家两状元是正人君子,尊官和他两个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与尊官作伴,实为万幸。”霁云逊谢道:“此是令弟谬爱,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对着万春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做哥哥的,虽然屈身徘优之列,却多蒙圣上恩宠,只指望天下无事,天子永享太平之福。谁知安禄山这个逆贼,大负圣恩,称兵谋反,闻其势甚猖獗,以诛杨右相为辞。那知这个杨右相,却一味大言欺君,全无定乱安邦之策,将来国家祸患,不知伊于胡底。我既身受君恩,朝夕盘桓,自当拚得捐躯图报。贤弟素有壮志,且自勇略胜人,今又幸得与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张公,自可相与有成,实当竭力报国。从今以后,我自守我的分,你自尽你的忠,你自今不必以我为念。”说罢泪下如雨,万春也挥泪不止。霁云在旁,慨然叹息不止。海清着人取出酒肴,满酌三杯,随即起身说道:“我逐日在内庭供奉,无暇久叙,国家多事,正英雄建功立节之时也,不必作儿女留恋之态了。”遂将一包金银,赠为路费,大家各自洒泪而别。霁云嗟?道:“雷兄,你昆仲二人,真乃难兄难弟,我昨日狂言唐突,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当日二人同回至秦家,兄弟又置酒相待。毕后便束装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里长亭,又饮酒饯别,各赠烬仪。二人别了主人,自取路径,直往雍邱去了。 且说秦国模、秦国桢二人,自闻安禄山反信,甚为朝廷担忧,两个人日夕私议征讨之策。后又闻官军失利,地方不守,十分忿怒,意欲上疏条陈便宜。又想不在其位,不当多言取咎。正踌躇间,恰奉特旨降下,起复秦氏兄弟二人原官。中书省行下文书来,秦国模、秦国桢兄弟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谢恩。正是: 只因梦中一进士,顿起林间两状元。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矢忠贞颜真卿起义 遭妒忌哥舒翰丧师 词曰: 由来世乱见忠臣,矢志扫妖氛。甚羡一门双义,笑他诸郡无 人。 专征大将,待时而动,可建奇勋。只为一封丹诏,顿教丧 却三军。 调寄“朝中措” 从来忠臣义士,当太平之时,人都不见得他的忠义,及祸乱即起,平时居位享禄,作威倚势,摇唇鼓舌的这一班人,到那时无不从风而靡。只有一二忠义之士,矢丹心,冒白刃,以身殉之,百折不回。而今而后,上自君王,下至臣庶,都闻其名而敬服之,称叹之不已,以为此真是有忠肝义胆的人。然要之非忠臣义士之初心也。他的本怀,原只指望君王有道,朝野无虞,明良遇合,身名俱泰,不至有捐躯殉难之事为妙。若必到时穷世乱,使人共见其忠义,又岂国家之幸哉!至国家既不幸祸患,不得已而命将出师,那大将以一身为国家安危所系,自必相度时势,可进则进,不可进则暂止,其举动自合机宜。阃以外,当听将军制之。奈何惑于权贵疑忌之言,遥度悬揣,生逼他出兵进战,以致堕敌人之计中,丧师败绩,害他不得为忠臣义士,真可叹息痛恨,枪天呼地而不已也! 却说玄宗天子复召秦国模、秦国桢仍以原官起用,二人入朝面君。谢恩毕后,玄宗温言抚慰一番,即问二人讨贼之策。兄弟二人以次陈言,大约以用兵宜慎,任将直专为对。正议论间,支部官启奏说:“前者睢阳太守员缺,逆贼安禄山乘间伪进其党张通悟为睢阳太守,随被单父尉贾贲率吏民斩击之,今宜即选新官前去接任。特推朝臣数员,恭候圣旨选用。”秦国模奏道:“睢阳为江淮之保障,今当贼氛扰乱之后,太守一官,非寻常之人所能胜任,宜勿拘资格擢用。以臣所知,前高要尉许远,既有志操,更饶才略,堪充此职,伏乞圣裁。”玄宗听说准奏,即谕吏部以许远为睢阳太守。又问:“二卿,亦知今日可称良将者为谁人?”秦国桢奏道:“自古云:天下危,注意帅。今陛下所用之将,如封常清、高仙芝之辈,虽亦娴于军旅之事,未必便称良将。昔年翰林学士李白,曾上疏奏待罪边将郭子仪,足备干城之选,腹心之奇,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许以立功自效。郭子仪屡立战功,主帅哥舒翰表荐,已历官至朔方右厢兵马使九原太守,此真将才也。李白之言不谬。”玄宗点头道是,因又问:“哥舒翰将才何如?”秦国模奏道:“哥舒翰素有威名,只嫌用法太峻,不恤士卒。朝廷若专任此,听其便宜行事,当亦不负所委托。但近闻其抱病不治?。”玄宗道:“彼自能为我力疾办事。”遂降旨即升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又命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哥舒翰上奏告病,玄宗不准所告,令将兵十万,防御安禄山。那时,安禄山既陷灵昌及陈留,声势益张,并攻破荥阳,直逼东京。封常清屯兵武牢以拒之,无奈部下新募的官军,都是市井白徒,不习战阵,见贼兵势猛,先自惶惧。安禄山特以铁骑冲来,官军不能抵当,大败而走。正是: 早知今日取胜难,追悔当初出大言。 当下封常清收合余众,再与厮杀,又复大败,贼兵乘势奋击,遂陷东京。河南尹达奚珣,出城投降。独留守李忄登、中丞卢奕、采访判官蒋清,不肯投降。城破之日,穿朝服坐于堂上,安禄山使人擒至军前,三人同声骂贼,一时三人都被杀。封常清收聚败残兵马,西走陕州。时高仙芝屯兵于陕,封常清往见之,涕泣而言道:“在下连日血战,贼锋锐不可当。窃计潼关兵少,倘贼冲突入关,则长安危矣!不如引屯陕之兵,先据潼关以拒贼。”高仙芝从其言,即与封常清引兵退守潼关,修完守备。贼兵果然复至,不得入而退,这也算是二人守御之功了。谁知那监军宦官边令诚,常有所干求于仙芝,不遂其欲,心中怀恨。又怪封常清时时无所馈献,遂密硫劾奏封常清,以贼摇众,未见先奔;高仙芝轻弃陕地数千里,又私减军粮,以入己囊,大负朝廷委任之意。玄宗听信其言,勃然震怒,即赐令诚密敕,使即军中斩此二人。令诚乃佯托他事,请二人面议;二人既至,未及叙礼,边令诚举手道:“有圣旨敕赐二位大夫死。”遂喝左右:“代我拿下!”宣敕示之。常清道:“败军之将,死罪奚逃。但朝议俱以禄山之众为不难珍戮,非确论也。臣死之后,愿勿轻视此贼,宜专任良将,多练精兵以图之。”仙芝道:“吾遇贼而退,罪固当死不辞,谓我私侵?粮,岂不冤哉!”二人就刑之时,部下士卒,皆大呼称冤枉,其声震动天地。后人有诗叹云: 宦者监军军气沮,何当轻杀而将军。此时偏听犹如此,那得人 心肯向君? 二人既死,命哥舒翰统其众,并番将火拔归仁部卒,亦属统辖,号称二十万,镇守潼关。 且说安禄山既陷河南,遣其党段子光赍李忄登、卢奕、蒋清之首,传示河北,令速纳款,传至平原郡。平原郡的太守,乃临沂人,姓颜名真卿,字清臣,复圣颜子之后裔,是个忠君爱国的人。他于禄山未反之先,预早知其必反,时值久雨之时,借此为由,筑城浚濠,简练丁壮,积贮仓凛,暗作准备。禄山以书生目真卿,不把放在心中。及到反叛之时,河北郡县俱披靡,只道平原亦必降顺,乃檄令真卿,为本郡兵防守河津。真卿佯受其撤,密遣心腹,怀牒驰赴诸郡,暗约其举兵讨贼,一面召募勇士得万余人,涕泣谕以大义,众皆感愤,愿效死力。那贼党段子光,冒冒失失的将那三个忠臣的头来传示,被真卿拿住缚于城上,腰斩示众。取三个头续以蒲身,棺殓葬之,祭哭受吊。于是清池尉贾载、盐山尉穆宁,闻真卿举义,乃共杀伪景城太守刘道元,获其甲仗五十余船并其首级,送至长史李(日韦)处。(日韦)以禄山叛党严庄是景城人,遂收其宗族数十人口,尽行杀戮。将刘道元的首级与甲仗等物,转送平原太守颜真卿处。饶阳太守卢全诚、河间司法李奂、济阳太守李随,都将禄山所署的伪太守长史等官,多皆杀了,各有兵数千,推颜真卿为盟主。真卿即遣本州司法兵马使李平赍表文,并伪檄,从间道直入京师,奏闻玄宗。 初禄山作乱时,河北震恐,无一能与之抗者。玄宗闻之,嗟叹说道:“二十四郡曾无一义士耶!”及李平赍表章至,乃大喜道:“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此!”遂即降道御旨,诏加颜真卿河北采访使,在任即升,仍领平原等处事务,免其来京陛见。后来宋朝忠臣文天祥,过平原有诗云: 平原太守颜真卿,长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渔阳动鼙鼓。大河 以北无坚城。君家兄弟奋戈起,二十七郡同连盟。贼闻失色分军 还,不敢长驱入两京。明皇父子得西狩,由是灵武起义兵。唐家再 造李郭力,逆贼牵制公威灵。哀哉常山贼钩舌,公归朝廷气不折。 崎岖坎坷不得去,出入四朝老忠节。当年幸脱安禄山,由首竟陷李 希烈。希烈安能遽杀公,宰相卢杞欺日月。乱臣贼子归何所?茫 茫烟草中原土。公视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那诗中所云“白首竟陷李希烈”,是说颜真卿至德宗时,奸相卢杞忌其忠直,使往宣慰逆贼李希烈,其时竟为其所害,时年已七十有七矣。此是后话。所云“常山钩舌”之事,乃颜真卿的族兄颜杲卿,其人之忠义,与真卿无异。当禄山叛乱之时,他为常山太守,禄山兵至藁城,常山危急,杲卿自度常山兵力不足,一时难以拒守;乃以长史袁履谦计议,姑先往以迎之,以缓其锋。禄山喜其来迎,赐以紫袍金带,使仍旧守常山。杲卿遂与履谦密谋起义,恰好真卿遣甥卢逛至常山,与杲卿相约,欲连兵断禄山的归路。那时安禄山方僭号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杲卿乃假传禄山的恩命,召伪井陉守将李钦凑率众前来,受那登极的犒赏。俟其来至,与之痛饮至醉,缚而斩之,宣谕解散其众。贼将高邈、何千年,适奉禄山之命,往北方征兵,路过常山,亦为杲卿所杀。时部将在禄山手下名张献诚,正统兵围困饶阳,杲卿先声言,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令兵马使李光弼与武锋使仆固怀恩,统众兵卒出井陉来了。献诚闻之大惧,杲卿乃遣人往说之,使解晓阳之围,献诚遂引兵遁去。杲卿令袁履谦入饶阳,慰劳将士,传檄诸郡,于是河北响应。杲卿以李钦凑的首级与高邈、何千年二人,献于京师,使其子颜泉明与内邱丞张通幽,赍表文赴京师奏报。那张通幽即张?误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贼,祸及家门,思为保全之计,知太原尹王承业,与杨国忠有交,欲藉以为援。乃力劝王承业留住颜泉明,表其奏文,攘其功为己功。杲卿起义才数日,贼将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王承业既攘其功,正利于杲卿之死,拥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战,粮尽兵疲,城遂陷,为贼所执,解送禄山军前。安禄山大喝一声道:“你何背我而反!”杲卿(目真)目大骂,禄山怒甚,令人割其舌,并袁履谦一同遇害。二人至死,骂不绝口。正是: 通幽顾家不顾国,承业冒功更忌功。坐使忠良被兵刃,空将血 泪洒西凤。 杲卿尽节而死,却因王承业掩冒其功,张通幽诡诞其说,杨国忠蒙蔽其说,朝廷竟无恤赠之典。直至肃宗乾元年间,颜真卿泣涕诉于肃宗,转达上皇。那时王承业已为别事,被罪而死。张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杀之。追赠杲卿为太子太保,谥曰忠节。其子泉明,为贼所掠,后于贼中逃脱,求得其父尸,并求得袁履谦之尸,一体棺殓以归。凡颜氏族人及其父之旧将吏妻子流落者,都出资赎回五十余家,共三百余口,人皆称其高义。此亦是后话。 且说真卿一日闻杲卿之死,大哭大惊,哭是哭其兄,惊的是常山失守,贼据要冲,深为可虑。忽探马来报,说郭子仪奉诏进取东京,特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分兵万余,从井陉而来,一路进取。颜真卿喜道:“如此则常山可复矣!”时清河县吏民,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奉粟帛器械,以资军用,且乞借兵以为战守之助。那李萼年方弱冠,器宇轩昂,言同明快。真卿奇其人,以兵五千借之。李萼因进言说道:“朝廷已遣兵出崞口,贼据险相拒,官军不得前。公今引兵先击魏郡,公兵开崞口以引出官军,团讨平汲邺以北诸郡县,然后合诸镇兵,南临孟津,据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但须表奏朝廷,坚壁勿战,不过月余,贼必有内溃相图之事矣!”真卿然其说,命参军李择交等,将兵会清河、博平,兵屯于堂邑。伪魏郡太守袁知泰率众来战,官军奋力击之,贼众溃败,遂拔魏郡,军声大振。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兵来会屯于平原城之南,真卿待之甚厚,且以堂邑之功让之。进明居之不疑,竟自具表上奏,真卿亦不以为怪。又闻李光弼已恢复常山,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兵一处。贼将史思明来战,子仪用计,思明露髻跣足,持折枪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余郡皆下。又闻雍邱防御使张巡与贼连战,屡败贼众。正欢喜间,忽闻朝廷上有诏,催促副元帅哥舒?出战。 原来哥舒翰屯军潼关,为长安屏障之计,按兵不动,待时而进。河源军副使王思礼乘间进言曰:“今天下以杨国忠召乱,莫不切齿,公当上表,请斩杨国忠之头,以谢天下,则人心皆快,各效死力矣!”哥舒翰摇头不应。王思礼又道:“若是上表,未必便如所请,仆愿以三十骑,劫取杨国忠至潼关斩之。”哥舒翰愕然道:“若如此,真是哥舒翰反,不是安禄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诸君口?”思礼乃不敢复言。那边杨国忠也有人对他说:“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倘假人言为口实,如拔旗西指,为不利于公,将若之何?”国忠听说乃大惧,方寻思无计,忽人报贼将崔乾情在陕,兵不满四千,羸弱不堪,甚属无备。国忠即奏启玄宗,遣使催哥舒翰进兵恢复陕洛。哥舒翰飞章奏言道:“安禄山习于用兵,岂真无备。今特示弱者,诱我出兵耳!我兵若轻出敌,正堕他的诡计。且贼远来,利在速战,我兵据险,利于坚守。况贼残虐,失众民心,势已日蹩,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而自戢。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姑待之。”郭子仪、李光弼亦上言:“请引兵北攻范阳,覆其巢穴,擒贼党之妻孥为质,以招之,贼必内溃。潼关大兵,惟宜固守,不可轻出。”颜真卿亦上言:“潼关险要之地,屏障长安,固守为尚。贼?师以诱我,幸勿为闲言所惑。”奏章纷纷而上,无奈国忠疑忌特深,只力持进战之说。玄宗信其言,连遣中使,往来不绝的催出战,且降手敕切责云: 卿拥重兵,不乘贼无备,急图恢复要地,而欲待贼自溃,按兵不 战,坐失事机,卿之心计,朕所未解。倘旷日持久,使无备者转为有 备,我军迁延,或无成功之绩,国法具在,朕自不敢徇也。 哥舒翰见圣旨降下,严厉切责,势不能止,抚膺恸哭一回,遂整饬队伍,引兵出关。与崔乾情之兵,遇于灵宝西原。贼兵据险以待,南向阻山,北向阻河,中向隘道,七十余里。王思礼等将兵五万俱前,副将庞忠等引兵十万继进。哥舒翰自引兵三万,登河南高阜,杨旗擂鼓,以助其势。崔乾情所率不过万人,部伍不整,官军望见,都皆笑之。谁知他已先伏精兵于险要之处,未及交兵,佯为偃旗曳戈,好像要逃遁的一般。官军懈不为备,方观望间,只听连声炮响,一齐伏兵多起。贼众乘高抛下木石,官军被击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马受束,枪杆俱不施用。哥舒翰以毡车数十乘为前驱,欲藉以为冲突。崔乾佑却以草车数十乘,塞于毡车之前,纵炎烧焚。恰值那时东风暴发,火趁风威,风因火势,烟焰沸腾,官军不能开目,妄自相杀。只道贼兵在烟焰中,一齐把箭射将去,及知箭尽,方知无贼。乾佑遣将,率精骑数万,从山南转出官军之后,首尾夹攻,官军骇乱,大败而奔,或弃甲鼠匿,而逃入山谷;或抛枪奔走,或误入河中,溺死者不计其数。后军见前军如此败走,亦皆自溃,河北军望见,也都逃奔,一时两岸官军俱空。这一场好厮杀,但见: 初焉诱敌,作为散散疏疏;乍尔交锋,故作荒荒缩缩。一霎时 后兵拥至,转瞬间伏兵齐起。炮响连天,鼓声动地。相逢狭路,用 不着大到长枪;独占高冈,乱抛下木头石块。风能助火,顿教双目 被烟迷;箭未伤人,却笑一时都射尽。眼见全军既覆,足令大将获 擒。 官军既败,哥舒翰独与麾下百余骑,自首阳山渡河,向西入关,余众奔至关外。时已昏夜,关前原有三个极阔极深的大坑堑,以防贼人冲突的。那时败兵逃归,争先入关,慌乱里黑暗中,不觉连人带马,多被跌入坑堑内。须臾之间,坑堑填满,后来者践之而过,如履平地。二十万人马出战,败后得归者,八千余人。崔乾伤乘胜,攻破潼关。哥舒翰退至关西驿中,揭榜收合败卒,欲图再战。部下番将人拔归仁心欲降贼,及声言贼兵将至,促哥舒翰出驿上马。人拔归仁言道:“主帅以二十万众,一战而尽,有何颜复见天子;况又权相所疑忌,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之事乎?即请东行,以图自全之策。”哥舒翰道:“吾身为大将,岂肯降贼。”便欲下马。归仁叱部卒,系哥舒翰两足于马腹,不由分说,加鞭而行,诸将有不从者,都被缠缚。遇贼将田乾真,引兵来接应,遂将哥舒翰等执送禄山军前。禄山本与哥舒翰不睦的,那时却不记旧怨,用言劝他降顺。哥舒翰只得降了,火拔归仁自夸其功,大言于众,以为哥舒翰之降,我之力也。禄山间之大怒道:“归仁背朝廷,逼主帅,不忠不义!”命即斩其首以示众。当年安禄山奏请用番将守边,后来反叛,多得番将之力;火拔归仁自夸是番将,故敢大言夸功,亦不想竟为禄山所杀。正是: 反贼亦难容反贼,小人枉自为小人。 哥舒翰既降贼,禄山命为司空,逼令作书,招李光弼等来降。光弼等皆复书切责之。禄山知其无效,乃囚之于后院中。后人有诗叹云: 哥舒本名将,丧师非其罪。权奸能制命,大帅如傀儡。 战所不宜战,我心先自馁。辱身更辱国,千载有余悔。 这一场丧师,非同小可。此信报到京师,吃惊不小。正是: 将军失利边疆上,天子惊心宫禁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隋唐演义(1) 隋唐演义(2) 隋唐演义(3) 隋唐演义(4) 隋唐演义(5) 隋唐演义(6) 隋唐演义(7) 隋唐演义(8) 隋唐演义(9) 隋唐演义(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