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诗曰: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 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攒来苦味甜。 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 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 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 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 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 ,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 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因 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 摇[风占]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 ,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 ”金莲道:“他与你说些甚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心虽怀恨,口 里却不说出。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拿茶来,吃毕,两个闷倦,就放桌儿下 棋耍子。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 。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髟狄]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 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走乔],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 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潘金莲说道 :“俺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 一手拉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 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时没做贼, 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 :“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天气又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 大娘怎的还不来?”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先回,使两个小厮接去了 。”一面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甚么?”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 ,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 道。”金莲道:“俺们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 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 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 “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 :“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 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 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 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 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 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 ,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 欢。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 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孙雪儿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 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 里丫头自往厨下去拿。此不必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 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早起 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鱼乍]汤,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 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 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的?你对 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 。”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 桌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 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的不见来。”
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 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 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 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 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 ,说道:“没的扯[毛必]淡!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有与没,俺们到 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 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有时道没时道,没 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拉着秋菊 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 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 ’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 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只顾 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 。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这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到后 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 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 ,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孙雪娥对着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 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 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 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 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 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 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些甚么?”小玉回道: “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 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 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 了,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 听。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 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 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 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 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孙雪娥道:“我骂 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 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了。”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 说:“五娘在外边。”少倾,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 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 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 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 。”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 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 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 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 是真奴才!”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 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 在床上。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 ?”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 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 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这西门庆不听便罢 ,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 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 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 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 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 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 。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 竹秦]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 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 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风占]般来磕头。 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 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 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 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如 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 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 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 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 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 ,好不辛苦!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 走走?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 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 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 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 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 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 栏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 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 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 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 :“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 ,没曾来得,老妈休怪。”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 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 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 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免不得姐 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巾莫 ]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 映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 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应伯爵道:“我又 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原 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 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 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道 :“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桂姐连忙起 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 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 唱道:
【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 [口茶]!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 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 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 。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 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 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 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 。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 虽为露所[氵邑],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 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 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别人犹 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 ,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 ,凤台无伴,睡不着,走来花园中,款步花苔。看见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 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 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 ,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金莲和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亭子上一处做 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献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 ,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吴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因使玳安拿马去 接。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 家去罢。”这玳安儿一直骑马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 峙节众人,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搂着粉头欢乐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 :“你来怎麽?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 ,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 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 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 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复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五 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 ,只道是西门庆那个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锦笺 ,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实念,教念与他听。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 《落梅风》,念道: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 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 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 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 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 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 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 别故。”祝实念在旁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 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着打,说道:“你这贱 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 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笼人家粉头,自守着家里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时, 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你两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 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咱大家吃。”于 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倾,拿了七钟茶来,馨香可掬 ,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曲儿,单道这茶好处:
【朝天子】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 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 。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 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就该谢希大先说,因说道:“ 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 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 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 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 钱便流,无钱不流。’”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 。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 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 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 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 ”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 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 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 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又宰了一只鸡, 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 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 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 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 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 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又被这伙人 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 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便剌了一泡[禾囗也]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 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 ;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 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竞是写在嫖账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玩耍 ,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兴闲来可暂留。 若要死贪无厌足,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众人簇拥着西门庆饮酒不题。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 莲正在房坐的,见了便问玳安:“你去接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说 道: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爹说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 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 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 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 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 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单表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 。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 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 害;一个淫心荡漾,纵他律法明条。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 ,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琴童进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 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了他。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 常常和同行小厮街上吃酒耍钱,颇露机关。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有一日, 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 来了?”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 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 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 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如此这般:“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 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非除饶了蝎子!”
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院中来家上寿。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 他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他反乱将起来,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 ,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金莲在家怎的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 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 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 子都拿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 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 言语。西门庆令左右:“拨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了簪子,因问:“你戴的金 裹头银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 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 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衤旋]儿,[衤旋]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 。西门庆一眼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 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里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 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 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来着实打!”当下把琴童绷子绷着,打了三十大棍, 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叫来保:“把奴才两个鬓毛与我[扌寻]了!赶 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吓的战战兢 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 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 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那妇 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 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梦里睡里,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 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 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处做针指,到晚 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 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 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 ?”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 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无非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 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 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 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强甚么?”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 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 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地。这个 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棚下过,带儿 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 ,就合着琴童供称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 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 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 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 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 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 ,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 人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钟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 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 ,并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 坐儿,在旁陪坐饮酒。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这场羞辱在身上。正 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下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 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才撇了金莲,出前边陪待宾客。那 时应伯爵、谢希大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着 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
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房里,瞒着李娇儿、孙雪娥,走来 看望。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那金 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 。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 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若 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道:“多谢姐姐 费心。”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着说了回话,玉楼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 上房吴大妗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 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了。你不问 个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却不难为他了!我就替他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 姐有个不先说的?”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是这般说。”玉楼道:“他今在 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当晚 无话。
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 ,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着拜见月娘 众人,在上房里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 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 ,同李娇儿送出门首。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 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相似,说道:“娘吩咐,我不敢开。”这花娘遂 羞讪满面而回,不题。
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鬓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 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里枕席欢娱,屈身忍辱,无所 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 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的多,都气不愤,背地 里驾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 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 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是有大姐姐、孟三 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爱钱 ,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做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 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几句 把西门庆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
过了几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 着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 。西门庆走到,坐了半日,老妈才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问道:“怎的 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虔婆道:“ 姐儿那日打搅。”西门庆道:“怎的那日桂卿不来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 ,被客人接去店里。这几日还不放了来。”说了半日话,才拿茶来陪着吃了。西门 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 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 不来看看姐儿。”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因问:“在那边房里?我看看 去。”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里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 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坐在床上,面朝里,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 。西门庆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也不答应。又问:“你着了谁人恼,你 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 的迎欢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 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色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见我 甚是亲热,又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他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闻说你家有 五娘子,当即请他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他去,他使丫头把房门关了 。端的好不识人敬重!”西门庆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 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咬群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 !”桂姐反手向西门庆脸上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门庆道: “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 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 见吹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柳子 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 ?”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 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儿,看你拿 甚嘴脸见我!”
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迳到潘金莲房内 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 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靴 ,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那 妇人吓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痛哭道:“我的爹爹! 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日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 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贱淫妇,你 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 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才慢条厮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 上,向灯前倒着桌儿下,由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 ,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 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甚么事儿?你信 淫妇言语,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那眼儿 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倒呵 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椿物儿,你与我不与我?” 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 你心里要甚么儿?”西门庆道:“我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 !奴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依不的,可不吓死了我罢了。奴 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好些,只 当可怜见我罢。”西门庆道:“你只怪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妇人道:“我不 依你,再依谁?”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 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奴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 ”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 待奴剪与你。”当下妇人分开头发,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 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 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迳到院里。桂姐便问: “你剪的他头发在那里?”西门庆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 。打开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 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烦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他 ,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迳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 货,慌的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 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他!恁说我言语不的了。”桂姐一面叫桂卿陪着他吃酒, 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话下。却把西门庆缠住, 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
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 小厮请了家中常走看的刘婆子来看视,说:“娘子着了些暗气,恼在心中,不能回 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一面打开药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晚上用姜 汤吃。”又说:“我明日叫我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灾。”金 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椿本事 :第一善阴阳算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椿儿不可说,──单管与 人家回背。”妇人问道:“怎么是回背?”刘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 睦,大妻小妻争斗,教了俺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画些符水与他吃了,不 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 ,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 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 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画了一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着, 合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媳妇偷盗,只象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内, 男子汉睡了那枕头,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呼丫 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要买纸扎信 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那婆子作辞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迳进大门往里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看门 小厮便问:“瞎子往那里走?”刘婆道:“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小厮道:“既 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迳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 ,等了半日,妇人才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用手捏了捏 ,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 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防碍。乙木生在 正月间,亦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 才好。”妇人道:“已克过了。”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 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只一重巳土,官 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 宠。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 辰打搅,虽不能伤,却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妇人听 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里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 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 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收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 人形,书着娘子与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 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 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灰,暗暗搅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 ,自然有验。”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椿儿是怎的说?”贼瞎道:“好教娘子 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 ,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妇 人听言,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 镇物与妇人,如法安顿停当,将符烧灰,顿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 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异常 。看观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什么事不 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