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词曰: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 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话说一日西门庆往前边走来,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说:“今日花家使小厮拿帖 来,请你吃酒。”西门庆观看帖子,写着:“即午院中吴银家一叙,希即过我同往 ,万万!”少顷,打选衣帽,叫了两个跟随,骑匹骏马,先迳到花家。不想花子虚 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髟狄]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 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走乔][走乔]小脚,立在二门 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 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今日对面见了,见他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才,瓜子面儿 ,细湾湾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妇人还了万福,转身入后边 去了。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鬟来,名唤绣春,请西门庆客位内坐。他便立在角门 首,半露娇容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丫鬟拿 出一盏茶来,西门庆吃了。妇人隔门说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 看奴之面,劝他早些回家。两个小厮又都跟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 。”西门庆便道:“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 哥同去同来。”
正说着,只见花子虚来家,妇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虚见西门庆叙礼说道:“蒙 哥下降,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于是分宾主坐下,便叫小厮 看茶。须臾,茶罢。又吩咐小厮:“对你娘说,看菜儿来,我和西门爹吃三杯起身 。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内吴银姐生日,请哥同往一乐。”西门庆道:“二哥何不 早说?”即令玳安:“快家去,讨五钱银子封了来。”花子虚道:“哥何故又费心 ?小弟到不是了。”西门庆见左右放桌儿,说道:“不消坐了,咱往里边吃去罢。 ”花子虚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倾,就是齐整肴馔拿将上来,银高脚 葵花钟,每人三钟,又是四个卷饼,吃毕收下来与马上人吃。
少倾,玳安取了分资来,一同起身上马,迳往吴四妈家与吴银儿做生日。到那 里,花攒锦簇,歌舞吹弹,饮酒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 醉。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来家。小厮叫开大门,扶到他客位坐下。李 瓶儿同丫鬟掌着灯烛出来,把子虚搀扶进去。
西门庆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妇人旋走出来,拜谢西门庆,说道:“拙夫不才 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来家,官人休要笑话。”那西门庆忙屈身还喏,说道: “不敢。嫂子这里吩咐,在下敢不铭心刻骨,同哥一搭里来家!非独嫂子耽心,显 的在下干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缠住了,我强着催哥起身。走到乐星 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小名叫做郑观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 ,被我再三拦住,劝他说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来家。若到郑 家,便有一夜不来。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 何就丢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 ,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 ,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 ,积年风月中走,甚么事儿不知道?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岂 不省腔!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谏哥, 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了万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盏果仁泡茶来。西门庆吃毕茶, 说道:“我回去罢,嫂子仔细门户。”遂告辞归家。
自此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 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径在门首站立。这妇人亦常领着两个丫 鬟在门首。西门庆看见了,便扬声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 ,把眼不住望门里睃盼。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见他过去了,又探 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门庆正站在门首,忽见小丫鬟绣 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请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绣春道:“俺 爹不在家,娘请西门庆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连忙走过来,到客位 内坐下。良久,妇人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 知感不尽。他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 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 ,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恐怕嫂子忧心,有个不催促哥早早来家的 ?”妇人道:“正是这般说。奴吃煞他不听人说、在外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 ”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着,小丫鬟拿茶来 吃了。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又千叮万嘱,央西门庆:“ 不拘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一定恩有重报,决不敢忘官人!”西门庆道:“ 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妇人再三埋怨说道:“你在外边贪酒恋色,多亏 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你买分礼儿谢谢他,方不失了人情。”那 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收下,厚 赏来人去了。吴月娘便问说:“花家如何送你这礼?”西门庆道:“花二哥前日请 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 ,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故买此礼来谢我。”吴月娘 听了,与他打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 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礼?”因 问:“他帖上儿写着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 来坐坐,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 ”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了。”次日,西门庆果然治酒,请过 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归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分礼, 他到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还该治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
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花子虚假着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 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 有诗为证:
乌兔循环似箭忙,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帽客,还思捧酒绮罗娘。 秀帘琐闼私相觑,从此恩情两不忘。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 木鬲]子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到西角门首,暗 暗使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 早回家。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 来,到席上连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 李瓶儿不住走来廉外,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 钉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实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 急的要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 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 扶归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 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拿大钟来,咱每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 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 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 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咱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 你休再麻犯我。”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走 来对众人说:“我们往院里去。”应伯爵道:“真个?休哄我。你去问声嫂子来, 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刚才已是说了,教我明日来家。”谢希大道:“可是 来,自吃应花子这等唠叨。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于是连两个 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此时已是二更天气,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从 新又到后巷吴银儿家去吃酒不题。
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 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倾,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 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 ,暗暗扒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 云,素体浓妆,立在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忙迎接进房中。灯烛下 ,早已安排一桌齐整酒肴果菜,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口口冖斗],亲 递与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奴一向感谢官人,蒙官人又费心酬答,使奴家心下 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着两个天杀的 涎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到院里去了。”西门庆道:“ 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 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 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 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瑚 ,两个丫鬟撤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面 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头,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 ,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端的 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 ,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 中;蝶恋蜂恣,未能即罢。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帐挽银钩 ,眉黛两弯垂玉脸。
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明明白白。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 李瓶儿道:“奴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二十 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 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 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 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 ”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妇人道:“又 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 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说着,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 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说道:“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 “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叫,东方渐白,西门 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照前越墙而过。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 边就使丫鬟在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这 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不由大门行走,街房邻舍 怎的晓得?有诗为证:
月落花阴夜漏长,相逢疑是梦高唐。 夜深偷把银缸照,犹恐憨奴瞰隙光。
却说西门庆扒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也不 知又往那里去了这一夜?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小厮邀我 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脱身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影在心。一 日,同孟玉楼饭后在花园亭子上做针指,猛可见一块瓦儿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 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看,影影绰绰只见隔壁墙头上一个白面 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 隔壁花家那大丫头,想是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 就罢了。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 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 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踏着梯凳过墙 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题。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复去,通一夜不曾睡。将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 推开房门,妇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妇 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 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 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 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 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 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 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 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西门庆听了,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 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 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 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 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说着一只手把他裤 子扯开,只见那话软仃当,银托子还带在上面,问道:“你实说,与淫妇弄了几遭 ?”西门庆道:“弄到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道:“你赌个誓,一遭就弄的他 恁软如鼻涕浓如酱,却如风瘫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着把托子一 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强盗,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 ,和那淫妇[入日]捣去了。”西门庆满脸儿陪笑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 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 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 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 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 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入日]捣。你 心下如何?”那西门庆欢喜的双手搂抱着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 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 ”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门 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 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西门庆道: “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 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 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 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
内府衢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 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 着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 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 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怪小奴才儿,休要耍问”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 :“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西门庆笑道: “我也没法了,随你看完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 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你拿了来,我方与你这 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薰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 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看观听说:巫蛊魇昧之物,自古 有之。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 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有词为证: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 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 永不离。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诗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在房中坐的 ,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 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色改常,便问:“你 今日会茶,来家恁早?”西门庆道:“今该常二哥会,他家没地方,请俺们在城外 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应二哥,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 着,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众人吓了一惊。我便 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家财,在 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落本县拿人。俺们才放心,各人散归家来。”月 娘闻言,便道:“这是正该的,你整日跟着这伙人,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 日只当丢出事来,才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挣锋厮打,群到那 日是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正经家里老婆的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 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正是: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 金字经。”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月娘道:“你这行货子, 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来,请爹过去说话。”这西 门庆听了,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讲你把。”西门庆道:“ 切邻间不防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 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吓的蜡渣也似 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 患难,邻里相助。因他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边胡行。今日吃人 暗算,弄出这等事来。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妇人家没 脚的,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来,想着他恁不依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 也不亏他。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过来,央及大官人 ,把他不要提起罢,千万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 ”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我还不知为了甚勾当。”妇 人道:“正是一言难尽。俺过世老公公有四个侄儿,大侄儿唤做花子由,第三个唤 花子光,第四个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都是老公公嫡亲的。虽然老公公挣下 这一分钱财,见我这个儿不成器,从广南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着紧 还打倘棍儿,那三个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 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只现一分银子儿没曾分得。我常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 他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通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 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既是 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说道:“官人 若肯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要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 ,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 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 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妇人 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 用。西门庆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 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 ,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趁这时,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 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 坑闪得奴三不归!”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都是 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 :“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教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 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 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玳安、来旺、来兴、平安 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 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 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西庆收下他许多细软金银宝物,邻舍街坊俱不知道。连夜打点驮装停当,求了 他亲家陈宅一封书,差家人来保上东京。送上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 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 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清廉。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 ,如何不做分上!当日杨府尹升厅,监中提出花子虚来,一干人上厅跪下,审问他 家财下落。此时花子虚已有西门庆捎书知会了,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 送念经,都花费了。止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见在,其余床帐家火物件,俱被族人 分散一空。”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 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 人回缴。”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两。被杨府尹大怒,都 喝下来,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你每不告做甚么来?如今 事情已往,又来骚扰。”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县 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虚 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叫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这 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 道:“你若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西门庆听记在心。 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 ,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卖与守备周 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 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 暗暗使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 才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子由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一千八 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 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躁。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使用银两下落, 今还剩多少,好凑着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魉魉混沌,你 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 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 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 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 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 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 ,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 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妇人道:“呸!浊蠢才!我不好 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囗禾]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 ,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 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好好儿放出来 ,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你是他甚么着疼的亲?平白怎替你南上北 下走跳,使钱教你!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 扫得人光光的,到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
到次日,西门庆使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请西 门庆来知谢,就要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 。到是李瓶儿不肯,暗地使冯妈妈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只开送一篇花 帐与他,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 躲的一径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的发昏,只是跌脚。看观听说:大凡 妇人更变,不与男子汉一心,随你咬折铁钉般刚毅之夫,也难测其暗地之事。自古 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 乎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夫唱妇随,庶可保其无咎。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谩无纪 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 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 不曾起来。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 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儿,从子虚病倒之 时,就拐了五两银子走的无踪。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 ,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到坟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妇, 也都来吊孝送殡。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他山头祭奠。当日妇人 轿子归家,也设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 在日,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耍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李瓶儿就 买礼物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纟宁]布[髟狄]髻,珠子箍儿,来 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说道:“ 前日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 。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头去,一口一声称呼:“ 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 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 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了,唤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 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于众人,便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 请见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 娘,只是平拜拜儿罢。”于是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吩咐丫鬟, 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让吴大妗子、潘姥 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 不敢久坐。月娘见李瓶儿钟钟酒都不辞,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 递酒一遍,因嘲问他话儿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 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见?”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 还不来哩!”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者热孝 在身,二者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 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是八月 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 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要和众位娘叙 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他没了,家下没人,奴那 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抛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是两 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止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 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月娘因问:“老冯多少年 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大言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男 花女花都没,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 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 在这里过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玉楼道:“二娘只依我, 叫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话说中间,酒过数巡。潘 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道:“奴的 酒够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肯吃酒,偏我递酒,二 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遂拿个大杯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 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才接 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旁边,便问春梅:“你娘在前 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就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 梅去不多时,回来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 :“我倒也没见,他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了,三不知往房里去了。诸般都好, 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有诗为证:
倦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上玉梯。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发红泥。
正说着,只见潘金莲走来。玉楼在席上看见他艳抹浓妆,从外边摇摆将来,戏 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到房里去了 ,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 !你还来递一钟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也都够了。”金 莲道:“他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钟儿。”于是满斟一大钟递与李瓶儿 。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便问:“二 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 一对儿戴。”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 。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 耍子。俺姐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众女眷饮酒欢笑。
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 儿道:“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 子家去罢。”李瓶儿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 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儿分上?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 的也要留二娘。”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 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吩咐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 厮家去,仔细门户。”又教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 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 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一面出门,不在话下。
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抱 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 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 李瓶儿说道:“今日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 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 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姐妹强着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 西门庆道:“没的扯淡,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 个帖儿送与周大人,点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儿不曾 ?”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 济,等我劝二娘。二娘好小量儿!”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 。一面吩咐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嗄饭菜蔬、细巧果仁, 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房里去了。当下李瓶儿上坐 ,西门庆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足此]着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 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钟儿,都是大银衢花钟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 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正是:
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相。
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看不上,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 了,由着他四个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 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 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西门庆道:“我在那里歇?”月娘道:“随你那里 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西门庆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因叫小玉 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 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 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
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往他前边来,就和姥姥一处歇卧。到次日起来, 临镜梳妆,春梅伏侍。他因见春梅灵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头,与了他一副金三 事儿。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金莲谢了又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 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梳妆毕,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 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他那壁,便问: “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阴阳看来,说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 要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 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了在心。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 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子,摆下茶等着哩 。众人正吃点心,只见冯妈妈进来,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 ,递与李瓶儿。李瓶儿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 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 稀罕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才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 :“闻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我们看灯,就往二娘府上望望, 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 ,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过,若是二娘贵降的日子 ,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李瓶儿笑道:“蜗居小室,娘们肯下降, 奴一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 ,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姐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 早起身,出门与人家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正是:
合欢核桃真堪爱,里面原来别有仁。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