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词曰:
蹴罢秋千,起来整顿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戋刂]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话说灯节已过,又早清明将至。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说孙寡嘴作东,邀 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这日见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游戏 ,以消春困。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回,下来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李娇儿辞说 身体沉重,打不的,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打了一回,玉楼便叫:“六姐过来,我 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吩咐:“休要笑。”当下两个玉手挽定彩绳,将身立于画 板之上。月娘却教蕙莲、春梅两个相送。正是: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那金莲在上面笑成一块。月娘道:“六姐你在上头笑不打紧,只怕一时滑倒,不是 耍处。”说着,不想那画板滑,又是高底鞋,[足此]不牢,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 莲擦下来,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着,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月娘道:“我说六姐 笑的不好,只当跌下来。”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 ,一定腿软了,跌下来。咱在家做女儿时,隔壁周台官家花园中扎着一座秋千。也 是三月佳节,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都打秋千耍子,也是这等笑 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 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金莲道:“孟三儿不济,等我 和李大姐打个立秋千。”月娘道:“你两个仔细打。”却教玉箫、春梅在旁推送。 才待打时,只见陈敬济自外来,说道:“你每在这里打秋千哩。”月娘道:“姐夫 来的正好,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丫头每气力少。”这敬济老和尚不撞钟──得 不的一声,于是拨步撩衣,向前说:“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莲裙子带住,说道 :“五娘站牢,儿子送也。”那秋千飞在半空中,犹若飞仙相似。李瓶儿见秋千起 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敬济道:“你老人家 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这里叫,那里叫,把儿子手脚都弄慌了。” 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着他大红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儿道:“姐夫,慢慢着 些!我腿软了!”敬济道:“你老人家原来吃不得紧酒。”金莲又说:“李大姐, 把我裙子又兜住了。”两个打到半中腰里,都下来了。却是春梅和西门大姐两个打 了一回。然后,教玉箫和蕙莲两个打立秋千。这蕙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的 ,脚[足此]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 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 ,他倒会打。”这里月娘众人打秋千不题。
话分两头。却表来旺儿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来,押着许多驮垛箱笼船 上,先走来家。到门首,下了头口,收卸了行李,进到后边。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 首,作了揖。那雪娥满面微笑,说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 几时没见,吃得黑胖了。”来旺因问:“爹娘在那里?”雪娥道:“你爹今日被应 二众人,邀去门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来旺儿道: “啊呀,打他则甚?”雪娥便倒了一盏茶与他吃,因问:“媳妇子在灶上,怎的不 见?”那雪娥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媳妇子,如今还是那时的媳妇儿哩?好不 大了!他每日只跟着他娘每伙儿里下棋,挝子儿,抹牌顽耍。他肯在灶上做活哩! ”正说着,小玉走到花园中,报与月娘。月娘自前边走来,来旺儿向前磕了头,立 在旁边。问了些路上往回的话,月娘赏了两瓶酒。吃一回,他媳妇宋蕙莲来到。月 娘道:“也罢,你辛苦了,且往房里洗洗头面,歇宿歇宿去。等你爹来,好见你爹 回话。”那来旺儿便归房里。蕙莲先付钥匙开了门,又舀些水与他洗脸摊尘,收拾 褡裢去,说道:“贼黑囚,几时没见,便吃得这等肥肥的。”又替他换了衣裳,安 排饭食与他吃。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日西时分。
西门庆来家,来旺儿走到跟前参见,说道:“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的尺头并家 中衣服,俱已完备,打成包裹,装了四箱,搭在官船上来家,只少雇夫过税。”西 门庆满心欢喜,与了他赶脚银两,明日早装载进城。又赏银五两,房中盘缠;又教 他管买办东西。这来旺儿私已带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只装花 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雪娥背地告诉来旺儿说:“自从你去了四个月, 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金莲屋里怎的做窝窠。先在山子底下 ,落后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与他的衣服、首饰、花翠、银钱,大包 带在身边。使小厮在门首买东西,见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来旺道:“怪道箱子 里放着衣服、首饰!我问他,他说娘与他的。”雪娥道:“那娘与他?到是爷与他 的哩!”这来旺儿遂听记在心。
到晚夕,吃了几钟酒,归到房中。常言酒发顿腹之言,因开箱子,看见一匹蓝 缎子,甚是花样奇异,便问老婆:“是那里的缎子?谁人与你的?趁上实说。”老 婆不知就里,故意笑着,回道:“怪贼囚,问怎的?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与了 这匹缎子,放在箱中,没工夫做。端的谁肯与我?”来旺儿骂道:“贼淫妇!还捣 鬼哩!端的是那个与你的?”又问:“这些首饰是那里的?”妇人道:“呸!怪囚 根子,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罅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为人就没个亲 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被来旺儿一拳,险不打了一交 ,说:“贼淫妇,还说嘴哩!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玉箫丫头怎 的牵头,送缎子与你,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成日 [入日]的不值了。贼淫妇,你还要我手里吊子曰儿。”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 :“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你恁是言不 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调唆你来欺负老娘? 我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你问声儿,宋家的丫 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你这贼囚根子,得不个风儿就雨儿。万 物也要个实。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几句说的来旺儿不言语了。妇人 又道:“这匹蓝缎子,越发我和你说了罢,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见我上 穿着紫袄,下边借了玉箫的裙子穿着,说道:‘媳妇子怪剌剌的,甚么样子?’才 与了我这匹缎子。谁得闲做他?那个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头。你错认了老娘 ,老娘不是个饶人的。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破着我一条性命,自恁寻不着主 儿哩。”来旺儿道:“你既没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气?快些打铺我睡。”这妇人一 面把铺伸下,说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口床]了那黄汤,挺你那觉!平白惹老 娘骂。”把来旺掠翻在炕上,鼾声如雷。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养汉的婆娘,饶他男 子汉十八分精细,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正是:东净里砖儿 ──又臭又硬。
这宋蕙莲窝盘住来旺儿,过了一宿。到次日,往后边问玉箫,谁人透露此事, 终莫知其所由,只顾海骂。一日,月娘使小玉叫雪娥,一地里寻不着。走到前边, 只见雪娥从来旺儿房里出来,只猜和他媳妇说话,不想走到厨下,蕙莲又在里面切 肉,良久,西门庆前边陪着乔大户说话,只为扬州盐商王四峰,被按抚使送监在狱 中,许银二千两,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刚打发大户去了,西门庆叫来旺 ,来旺从他屋里跑出来。正是:
雪隐鹭莺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尾首。
一日,来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说怎的我不在家, 使玉箫丫头拿一匹蓝缎子,在房里哄我老婆。把他吊在花园奸耍,后来潘金莲怎的 做窝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 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潘家那淫妇,想着他 在家摆死了他汉子武大,他小叔武松来告状,多亏了谁替他上东京打点,把武松垫 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 ,与他结的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 把皇帝打!”这来旺儿自知路上说话,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 。这来兴儿在家,西门庆原派他买办食用撰钱过日,只因与来旺媳妇勾搭,把买办 夺了,却教来旺儿管领。来兴儿就与来旺不睦,听见发此言语,就悄悄走来潘金莲 房里告诉。
金莲正和孟玉楼一处坐的,只见来兴儿掀帘子进来,金莲便问来兴儿:“你来 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谁家吃酒去了?”来兴道:“今日俺爹和应二爹往门外送殡去 了。适有一件事,告诉老人家,只放在心里,休说是小的来说。”金莲道:“你有 甚事,只顾说,不妨事!”来兴儿道:“别无甚事,叵耐来旺儿,昨日不知那里吃 的醉稀稀的,在前边大吆小喝,指猪骂狗,骂了一日。又逻着小的厮打,小的走来 一边不理,他对着家中大小,又骂爹和五娘。”潘金莲就问:“贼囚根子,骂我怎 的?”来兴说:“小的不敢说。三娘在这里,也不是别人。那厮说爹怎的打发他不 在家,耍了他的老婆,说五娘怎的做窝主,赚他老婆在房里和爹两个明睡到夜,夜 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杀爹和五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又说,五娘那咱 在家,毒药摆杀了亲夫,多亏了他上东京去打点,救了五娘一命。说五娘恩将仇报 ,挑拨他老婆养汉。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来告诉五娘说声,早晚休吃那厮暗算。 ”玉楼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吃了一惊。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粉面通红 ,银牙咬碎,骂道:“这犯死的奴才!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主子要了他的 老婆,他怎的缠我?我若教这奴才在西门庆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亏他救活了性 命?”因吩咐来兴儿:“你且去,等你爹来家问你时,你也只照恁般说。”来兴儿 说:“五娘说那里话!小的又不赖他,有一句说一句。随爹怎的问,也只是这等说 。”说毕,往前边去了。
玉楼便问金莲:“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子有?”金莲道:“你问那没廉耻的货! 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在人家使过了的奴才淫妇,当初在蔡通 判家,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才打发出来,嫁了蒋聪。岂止见过一个汉子儿? 有一拿小米数儿,甚么事儿不知道!贼强人瞒神吓鬼,使玉箫送缎子儿与他做袄儿 穿。一冬里,我要告诉你,没告诉你。那一日,大姐姐往乔大户家吃酒,咱每都不 在前边下棋?只见丫头说他爹来家,咱每不散了?落后我走到后边仪门首,见小玉 立在穿廊下,我问他,小玉望着我摇手儿。我刚走到花园前,只见玉箫那狗肉在角 门首站立,原来替他观风。我还不知,教我径往花园里走。玉箫拦着我,不教我进 去,说爹在里面。教我骂了两句。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么查子帐,不想走到里面, 他和媳妇子在山洞里干营生。媳妇子见我进去,把脸飞红的走出来了。他爹见了我 ,讪讪的,吃我骂了两句没廉耻。落后媳妇子走到屋里,打旋磨跪着我,教我休对 他娘说。落后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妇安托在我屋里过一夜儿,吃我和春梅折了两句 ,再几时容他傍个影儿!贼万杀的奴才,没的把我扯在里头。好娇态的奴才淫妇, 我肯容他在那屋里头弄[石岑]儿?就是我罢了,俺春梅那小肉儿,他也不肯容他 。”玉楼道:“嗔道贼臭肉在那里坐着,见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谁知原 来背地有这本帐!论起来,他爹也不该要他。那里寻不出老婆来,教奴才在外边倡 扬,甚么样子?”金莲道:“左右的皮靴儿没番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 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贼小妇奴才,千也嘴头子嚼说人,万也嚼说,今日打了 嘴,也不说的!”玉楼向金莲道:“这椿事,咱对他爹说好,不说好?大姐姐又不 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每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了?六姐, 你还该说说。”金莲道:“我若是饶了这奴才,除非是他[入日]出我来。”正是 :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西门庆至晚来家,只见金莲在房中云鬟不整,睡[“温”换“氵”为“扌”] 香腮,哭的眼坏坏的。问其所以,遂把来旺儿醉酒发言,要杀主之事诉说一遍:“ 见有来兴儿亲自听见,思想起来,你背地图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 皮靴儿没番正。那厮杀你便该当,与我何干?连我一例也要杀!趁早不为之计,夜 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门庆因问:“谁和那厮有首尾?”金莲 道:“你休来问我,只问小玉便知。”又说:“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遭儿了。说 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你娶了我来,亏他寻人情搭救我性命来。在外边对人揭 条。早是奴没生下儿没长下女,若是生下儿女,教贼奴才揭条着好听?敢说:‘你 家娘当初在家不得地时,也亏我寻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说在你脸上也无光了!你 便没羞耻,我却成不的,要这命做甚么?”西门庆听了妇人之言,走到前边,叫将 来兴儿到无人处,问他始末缘由。这小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走到后边,摘问了 小玉口词,与金莲所说无差:委的某日,亲眼看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他媳妇 儿不在屋里,的有此事。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把孙雪娥打了一顿,被月娘再三劝了 ,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此事表过不题。
西门庆在后边,因使玉箫叫了宋蕙莲,背地亲自问他。这婆娘便道:“啊呀, 爹,你老人家没的说,他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了大誓。他酒便吃两钟,敢恁 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 ,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那西门庆被婆娘一席话儿, 闭口无言。问的急了,说:“是来兴儿告诉我说的。”蕙莲道:“来兴儿因爹叫俺 这一个买办,说俺每夺了他的,不得赚些钱使,结下这仇恨儿,平空拿这血口喷他 ,爹就信了。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与他 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 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儿,说的是。我有心要叫他 上东京,与盐商王四峰央蔡太师人情,回来,还要押送生辰担去,只因他才从杭州 来家,不好又使他的,打帐叫来保去。既你这样说,我明日打发他去便了。回来, 我教他领一千两银子,同主管往杭州贩买绸绢丝线做买卖。你意下如何?”老婆心 中大喜,说道:“爹若这等才好。”正说着,西门庆见无人,就搂他过来亲嘴。婆 娘忙递舌头在他口里,两个咂做一处。妇人道:“爹,你许我编[髟狄]髻,怎的 还不替我编?恁时候不戴到几时戴?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西门庆道:“ 不打紧,到明日将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西门庆又道:“怕你大娘问 ,怎生回答?”妇人道:“不打紧,我自有话打发他,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 怕怎的?”当下二人说了一回话,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在厅上坐着,叫过来旺儿来:“你收拾衣服行李,赶明日三 月二十八日起身,往东京央蔡太师人情。回来,我还打发你杭州做买卖去。”这来 旺心中大喜,应诺下来,回房收拾行李,在外买人事。来兴儿打听得知,就来告报 金莲知道。金莲打听西门庆在花园卷棚内,走到那里,不见西门庆,只见陈敬济在 那里封礼物。金莲便道:“你爹在那里?你封的是甚么?”敬济道:“爹刚才在这 里,往大娘那边兑盐商王四峰银子去了。我封的是往东京央蔡太师的礼。”金莲问 :“打发谁去?”敬济道:“我听见昨日爹吩咐来旺儿去。”这金莲才待下台基, 往花园那条路上走,正撞见西门庆拿了银子来。叫到屋里,问他:“明日打发谁往 东京去?”西门庆道:“来旺儿和吴主管二人同去。因有盐商王四峰一千干事的银 两,以此多着两个去。”妇人道:“随你心下,我说的话儿你不依,到听那奴才淫 妇一面儿言语。他随问怎的,只护他的汉子。那奴才有话在先,不是一日儿了。左 右破着老婆丢与你,坑了你这银子,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去了,看哥哥两眼儿空 哩。你的白丢了罢了,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不怕你不赔他。我说在你心里,也随 你。老婆无故只是为他。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就打发他出 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了 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得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 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 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
诗曰: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哭向天边月。
又:
夜深闷到戟门边,却绕行廊又独眠。 闺中只是空相忆,魂归漠漠魄归泉。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又变了卦。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到日 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跟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 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你且在家歇 宿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听主裁,那来旺儿那里 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银两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念八 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这来旺儿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内胡说,怒起宋蕙莲来,要 杀西门庆。被宋蕙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 壁有耳。[口床]了那黄汤,挺那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 串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风 。婆娘甚是埋怨,说道:“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 ?你干净是个[毛求]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 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 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到不是此说。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东 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 道:“你对我说,寻个甚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 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 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着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 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教你往东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来保 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拿去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月间寻些利 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 与老婆说:“他倒拿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 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婆说。一锹就掘了井?也等慢慢来。 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 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 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就被玉箫走来,叫到后边去了。
来旺儿睡了一觉,约一更天气,酒还未醒,正朦朦胧胧睡着,忽听的窗外隐隐 有人叫他道:“来旺哥!还不起来看看,你的媳妇子又被那没廉耻的勾引到花园后 边,干那营生去了。亏你倒睡的放心!”来旺儿猛可惊醒,睁开眼看看,不见老婆 在房里,只认是雪娥看见甚动静来递信与他,不觉怒从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 弄鬼儿!”忙跳起身来,开了房门,迳扑到花园中来。刚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 影里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了一交,只见响亮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 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 我是来旺儿,进来寻媳妇子,如何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一棍,打到 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 下,说道:“小的睡醒了,不见媳妇在房里,进来寻他。如何把小的做贼拿?”那 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 这厮真是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 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 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蕙莲正在后边同玉箫说话,忽闻此信,忙跑到房 里。看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罢,平白又来寻我做甚么?只当 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子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 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余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 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 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 吾甚么?”因把来兴儿叫来,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 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开口儿合不的。西门庆道: “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 见宋蕙莲云鬟撩乱,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 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 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 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关你甚事?你起 来。他无礼胆大不是一日,见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 。”因令来安儿:“好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 ,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 并无此事。”缠得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扌刍]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干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 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走 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又要拉出 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 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倒还教饶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 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 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 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 蕙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数问不的他死罪。 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 蕙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按下 这里不提。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 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已知来旺儿先因领银做买卖, 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 ,把来旺叫到当厅跪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 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见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 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缎子,怎的调戏他媳 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 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 妻,又把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却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 人都象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来兴儿过来 执证。那来旺儿有口说不得了。正是: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
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钺安儿来家,回覆了西门庆话。西 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些都不许与他送进去。但打了, 休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 了。
这宋蕙莲自从拿了来旺儿去,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只是关闭房门 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解劝他,说道:“你 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蕙莲不信,使 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不打。一两 日就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蕙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娥眉,薄 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里无人, 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 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 耐他性儿,还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 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 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 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 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 个自在顽耍。”妇人道:“着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儿。 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着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 干。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齐眉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席。妇人将身 带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里边装着松柏儿并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四个字, 把与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两银子, 与他买果子吃。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 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 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 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伏侍他;与他编 银丝[髟狄]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 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时:
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
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 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玉楼道:“汉子没正条的,大 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 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拚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 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正要教陈敬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 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着书桌儿,问:“你教陈姐夫 写甚么帖子?”西门庆不能隐讳,因说道:“我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 来罢。”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旁边,因说道:“你空耽着 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 ,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 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里不 荤不素,当做甚么人儿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道奴才老 婆,你见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 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或 做甚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 就不雅相。传出去,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里。正是上 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 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念翻转了,反又写帖子送与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 出来,一顿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样。提刑两位官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 中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 士。因见西门庆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 讲。两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难行,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他当厅责了四十,论 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 领回。差人写个帖子,回覆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 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 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褛, 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 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处,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 讨出来变卖了,知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 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摆布了一场,他又肯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 俺们看阴师父面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够你路上盘费便了 。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 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就 押你去。”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勉慈 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 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把贾、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妇儿宋蕙莲,在屋 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 ”两个公人又同到他丈人──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 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 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蕙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 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蕙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 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爷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 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 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都不 说。忽见钺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 ”钺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莲问其故,这钺 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 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关闭了房间,放声大哭道:“ 我的人[口乐]!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 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 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 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悬梁自缢。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从后来 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 ,教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门枢上正吊得好。一面解 救下来,并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嚷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 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扌刍 ]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 ,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起这条路起 来!”又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蕙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 ,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 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 在屋里。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扌刍]他炕 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强孩子,冷 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 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 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 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 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 ,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笑道: “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处。”因令玉箫: “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每吃。”说毕,往外去了。贲四 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劝解他。
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支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拿盒子盛了,又 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蕙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蕙莲看见 ,一头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来安儿道:“嫂子收 了罢,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莲跳下来,把酒拿起来,才 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 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道:“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 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 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俺家的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只说来 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挂住了。”惠祥道:“刚才爹 在屋里,他说甚么来?”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 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 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 毕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甚么话,我若不来 ,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却说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睡,慢慢将言词劝 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 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是去了 ,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 撞一日钟,往后贞节轮不到你身上了。”那蕙莲听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饭也不吃 。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 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 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 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一面坐在前厅 上,把众小厮都叫到跟前审问:“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 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来,每人三十板,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 跪下,说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 对嫂子说。”西门庆听了大怒,一片声使人寻钺安儿。
这钺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莲房里去。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 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吓我一跳!你又不知 干下甚么事!”钺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 爹。若出去,爹在气头里,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 的!我说甚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吩咐:“你在我这屋 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钺安去,在前厅暴叫如雷。一 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 ,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寻遍,从门 背后采出钺安来要打。吃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 的货儿,你脸做主了!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拿小厮来煞气,关小厮甚事 !”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 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钺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见西门庆留意在宋蕙莲身上,乃心生一计。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 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 :“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告说的。”这孙雪娥听了个 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蕙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 骂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 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 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蕙 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幌儿,走到屋里直睡到日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 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 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 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 家里。”这蕙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 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 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 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 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汉子,你还来倒 自家掀腾?”这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宋蕙莲不防,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 脸上,打的脸上通红。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 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 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 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 ,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 ,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 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落后,月娘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蕙莲门首过,房门关着,不见动静,心中 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上轿去了,回来叫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 窗户内跳进去,割断脚带,解卸下来,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 。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眇眇,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尸犹横地 下。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娥恐怕 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着月娘,教休题出和他嚷闹来 。月娘见他吓得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说道:“此时你恁害怕,当初大家 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蕙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 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 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 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钟,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 知县自恁要作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 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 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屈来。说他女儿 死的不明白,称西门庆因倚强奸他:“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 ,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 里来回话。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