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词曰:
新凉睡起,兰汤试浴郎偷戏。去曾嗔怒,来便生欢喜。 奴道无心 ,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开难断,若个知生死。
话说到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出门。记挂着要做那红鞋,拿着针线筐 儿,往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描画鞋扇。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李瓶儿问道:“ 姐姐,你描金的是甚么?”金莲道:“要做一双大红鞋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 上扣绣鹦鹉摘桃。”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 儿。我做高低的罢。”于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金莲描了一只丢下,说道 :“李大姐,你替我描这一只,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他昨日对我说,他也要 做鞋哩。”一直走到后边。玉楼在房中倚着护炕儿,也衲着一只鞋儿哩。看见金莲 进来,说道:“你早办!”金莲道:“我起来的早,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 去了。教我约下李大姐,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 描着,迳来约你同去,咱三个一搭儿里好做。”因问:“你手里衲的是甚么鞋?” 玉楼道:“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金莲道:“你好汉!又早衲出一 只来了。”玉楼道:“那只昨日就衲好了,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金莲接过看了 一回,说:“你这个,到明日使甚么云头子?”玉楼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 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拿纱绿线锁,好不好?”金 莲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李瓶儿那里等着哩。”玉楼道:“你坐着吃了 茶去。”金莲道:“不吃罢,拿了茶,那里去吃来。”玉楼吩咐兰香顿下茶送去。 两个妇人手拉着手儿,袖着鞋扇,迳往外走。吴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问:“你 每那去?”金莲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与他描鞋。”说着,一直来到 花园内。
三人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楼便道:“ 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 用毡底子,却不好?”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 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 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他爹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 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 学舌,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 骂的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大姐姐问他:‘你爹为甚么打你?’小厮才说:‘ 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夫换圈儿来。不知是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 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 王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旁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时,又是 一场儿。”金莲道:“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 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 ,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着主子 ,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的吊死了。如 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 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 顶缸,又不曾为甚么大事。’”金莲听了,道:“没的扯[毛必]淡!甚么是‘大 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 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唬的甚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 !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后边使唤,你纵容 着他不管,教他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 条我,我揭条你,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早是苦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 然怎了?你这等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左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 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数人挟不到我井里头!”玉楼见 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 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金莲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门庆 进入他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 了他孩子,要逻揸儿和人嚷。”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 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里看守 ,替了平安儿来家守大门。后次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
西门庆一日正在前厅坐,忽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 ,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西门庆唤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 “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 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 。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但见他:
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 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 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就坐。 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那吴 神仙欠身道:“贫道姓吴名[百大百],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 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 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西门庆道:“老仙长会那几家阴阳?道那几家相法? ”神仙道:“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 不爱世财,随时住世。”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 面令左右放桌儿,摆斋管待。神仙道:“贫道未道观相,岂可先要赐斋。”西门庆 笑道:“仙长远来,一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 食素馔,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
神仙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 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时生。”这神仙暗暗十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 :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时。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 辛酉,理取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七岁 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 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 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午时,丙合辛生,后来 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 无二,喜则合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 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克我者为官为鬼,必主平地登云之 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见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 喜,定有熊罴之兆。又命宫驿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道:“我后来 运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 将壬午冲破了,又有流星打搅,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西门庆问道:“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败五鬼在家吵闹, 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西门庆道:“命中还有败否?” 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请尊容 转正。”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 相无心,相随心往。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 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椿儿好处。还有几 椿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 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若无刑克, 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好。”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 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于手足。细软丰 润,必享福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 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 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 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来世之荣枯。
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一面令小厮:“后边请你大 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在软 屏后潜听。神仙见月娘出来,连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边观相。端详了 一回,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 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月娘从袖中露出十指春葱来。神仙道:“干 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椿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 ,休怪贫道直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 夫;眼下皴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相毕,月娘退后。西门庆道:“还有小妾辈,请看看。”于是李娇儿过来。神仙观 看良久:“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 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请步几步我看。”李娇儿走 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背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相毕,李娇儿下去。吴月娘叫:“孟三姐,你也过来相一相。”神仙观道:“这位 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 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请娘子走两步。”玉楼走了两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命兼全财禄有,终主刑夫两有余。
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嘻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 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髟丐]重 ,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 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 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 眉眉靥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 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椿好处。还有几椿 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纟亠回且],鸡 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 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相毕,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神仙看了,说道:“这位娘子,体 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 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 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神仙道:“这位女娘,鼻梁低露,破祖刑家; 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 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年约不上二九,头戴 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缠脚出来,道了万福。神 仙观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 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 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 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 受夫敬爱。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砂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 五钱,拿拜帖回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要这财 何用?决不敢受。”西门庆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长一件大衣如何?”神 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飘然而去。正是:
柱杖两头挑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
西门庆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 三个人相不着。”西门庆道:“那三个相不着?”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实疾,到 明日生贵子,他见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 磨折?相春梅后来也生贵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他 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 头上。”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那得官来 ?他见春梅和你俱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女儿 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着命,算不着好, 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罢了。”说毕 ,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
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 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有诗 为证: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蔷薇满院香。
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西门庆 道:“教一个来。”来安儿忙走向前,西门庆吩咐:“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 汤提一壶来我吃。”来安儿应诺去了。半日,只见春梅家常戴着银丝云髻儿,手提 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西门庆道:“我在后边吃了 。”春梅说:“嗔道不进房里来。说你要梅汤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西 门庆点头儿。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着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 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甚么?”西门庆道:“说吴神仙相面一节。”春梅道:“ 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 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 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 替你上了头。”于是把他搂到怀里,手扯着手儿顽耍,问道:“你娘在那里?怎的 不见?”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 西门庆道:“等我吃了梅汤,鬼混他一混去。”于是春梅向冰盆内倒了一瓯儿梅汤 ,与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须臾吃毕,搭伏着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房中。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 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敞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 六十两银子,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干的床。两边[木鬲]扇都是螺钿攒造花 草翎毛,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妇人赤露玉体,止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 ,枕着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西门庆一见,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 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的床来,掀开纱被,见他玉体相互掩映,戏将两股轻开 ,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惊欠之际,已抽拽数十度矣。妇人睁开眼,笑道 :“怪强盗,三不知多咱进来?奴睡着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掴混死了我 !”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个生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罢?”妇人道:“ 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 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 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西门庆见他身体雪 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 其出入之势。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 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每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西门庆问道 :“说你等着我洗澡来?”妇人问道:“你怎得知道来?”西门庆道:“是春梅说 的。”妇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来。”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 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洗浴了一回,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 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掀腾[扌扉]干,何止二三百回,其声如泥中螃蟹 一般响之不绝。妇人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着云[髟丐],一手扳着盆沿,口中燕 语莺声,百般难述。怎见这场交战?但见:
华池荡漾波纹乱,翠帏高卷秋云暗。才郎情动逞风流,美女心欢显手 段。叭叭嗒嗒弄声响,砰砰啪啪成一片。滑滑[氵刍][氵刍]怎停住, 拦拦济济难存站。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一个艄公把舵,将金莲[扌 昝]。拖泥带水两情痴,[歹带]雨尤云都不辩。任他锦帐凤鸾交,不似 兰汤鱼水战。
二人水中战斗了一回,西门庆精泄而止。拭抹身体干净,撤去浴盆。止着薄[ 纟广]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饮酒。教秋菊:“取白酒来与你爹吃。”又拿果馅 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妇人才斟了一 钟,摸了摸冰凉的,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泼了一头一脸,骂道:“好贼少死的 奴才!我吩咐教你烫了来,如何拿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么心儿?”叫春梅 :“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着去。”春梅道:“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些 儿没在跟前,你就弄下[石岑]儿了。”那秋菊把嘴谷都着,口里喃喃呐呐说道: “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妇人听见骂道:“好贼奴才 ,你说甚么?与我采过来!”叫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 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里,教 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不在话下。妇人从新叫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钟, 掇去酒桌,放下纱帐子来,吩咐拽上房门,两个抱头交股,体倦而寝。正是:
若非群玉山头见,多是阳台梦里寻。 第三十回 蔡太师擅恩锡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
词曰:
十千日日索花奴,白马骄驼冯子都。今年新拜执金吾。 侵[巾莫 ]露桃初结子,妒花娇鸟忽[口兼]雏。闺中姊妹半愁娱。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个洗毕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 纳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春梅问道:“你有甚话说?”那琴童 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春梅骂道:“怪囚根子!有甚话,说 就是了,指手画脚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说:“看坟的张安,在外边等爹 说话哩。”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 的,爹和娘睡着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叫张安在外边等等儿。”琴童儿走出 来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踅探,问道:“爹起来了不曾?”春梅道:“ 怪囚!失张冒势,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游魂哩!”琴童道:“张安等爹说了 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 你教张安且等着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罢。”
正说着,不想西门庆在房里听见,便叫春梅进房,问谁说话。春梅道:“琴童 说坟上张安儿在外边,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拿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 一面打发西门庆穿衣裳,金莲便问:“张安来说甚么话?”西门庆道:“张安前日 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银三百两。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 子,教张安和他讲去。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若买成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 ,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井亭、射箭厅、打[毛求]场,耍子 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妇人道:“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每上坟, 到那里好游玩耍子。”说毕,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
金莲起来,向镜台前重匀粉脸,再整云鬟。出来院内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 边叫了琴童儿来吊板子。金莲问道:“叫你拿酒,你怎的拿冷酒与爹吃?原来你家 没大了,说着,你还钉嘴铁舌儿的!”喝声:“叫琴童儿与我老实打与这奴才二十 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亏了李瓶儿笑嘻嘻走过来劝住了,饶了他十板 。金莲教与李瓶儿磕了头,放他起来,厨下去了。李瓶儿道:“老潘领了个十五岁 的丫头,后边二姐姐买了房里使唤,要七两五钱银子。请你过去瞧瞧。”金莲遂与 李瓶儿一同后边去了。李娇儿果问西门庆用七两银子买了,改名夏花儿,房中使唤 ,不在话下。
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正值炎蒸天气,路上十分难行,免不得饥餐渴 饮。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安下。到次日,赍台驮箱礼物,迳到天汉桥蔡 太师府门前伺候。来保教吴主管押着礼物,他穿上青衣,迳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 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 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 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 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内中有认的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 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的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 叔来。”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那人道:“我到不消 。你再添一分,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每 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等候 ,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霄宫进了香回来,书房内睡。”良久,请 将翟管家出来,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忙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 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 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 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 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 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 那里待茶。须臾,一个小童拿了两盏茶来,与来保、吴主管吃了。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翟 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 盏,白晃晃减[革反]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纟宁]缎,金碧交辉。 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 的,你还将回去。”慌的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 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边祗应人等 ,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 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 都放出来了。”太师又向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 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 :“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 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 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 即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 、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 因问:“后边跪的是你甚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 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 ”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那吴典 恩慌的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 尉。俱磕头谢了,领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 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 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 ;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 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大盘大碗饱餐了一顿。翟谦向来保说 :“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处处,未知你爹肯应承否?”来保道:“翟爹说那 里话!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不拣甚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翟谦 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止贱荆一人。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 无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 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说毕,随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又送二人五 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上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翟谦 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 里替你差个办事官,同你到下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好起身 。省的你明日又费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迟滞你文书。”一面唤了个办事 官,名唤李中友:“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那员官与 来保、吴典恩作辞,出的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 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然后到兵部,都挂号讨了勘合。闻 得是太师老爷府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金吾卫太尉朱[面力],即时使印,签 了票帖,行下头司,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又拿了个拜帖,回翟管家 。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有日雇头口起身,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正是:
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且说一日三伏天气,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 吴月娘与西门庆俱上坐,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 儿四个家乐在旁弹唱。怎见的当日酒席?但见:
盆栽绿草,瓶插红花。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盘堆麟脯,佳 人笑捧紫霞觞;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口口冖斗]。食烹异品,果献 时新。弦管讴歌,奏一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 板撒红牙,遍体舞裙铺锦绣。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饮酒中间,坐间不见了李瓶儿。月娘向绣春说道:“你娘往屋里做甚么 哩?”绣春道:“我娘害肚里疼,[扌歪]着哩。”月娘道:“还不快对他说去, 休要[扌歪]着,来这里听一回唱罢。”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月娘道:“ 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疼,房里躺着哩。我使小丫头请他去了。”因向玉楼道:“李大 姐七八临月,只怕搅撒了。”潘金莲道:“大姐姐,他那里是这个月?约他是八月 里孩子,还早哩!”西门庆道:“既是早哩,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不一时, 只见李瓶儿来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风冷气,你吃上钟热酒,管情就好了。” 不一时,各人面前斟满了酒。西门庆吩咐春梅:“你每唱个‘人皆畏夏日’我听。 ”那春梅等四个方才筝排雁柱,阮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人皆畏夏日”。 那李瓶儿在酒席上,只是把眉头[忄乞][忄刍]着,也没等的唱完,就回房中去 了。月娘听了词曲,耽着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回来报说:“六娘害肚里疼,在炕 上打滚哩。”慌了月娘道:“我说是时候,这六姐还强说早哩。还不唤小厮快请老 娘去!”西门庆即令平安儿:“风跑!快请蔡老娘去!”于是连酒也吃不成,都来 李瓶儿房中问他。
月娘问道:“李大姐,你心里觉的怎的?”李瓶儿回道:“大娘,我只心口连 小肚子,往下鳖坠着疼。”月娘道:“你起来,休要睡着,只怕滚坏了胎。老娘请 去了,便来也。”少顷,渐渐李瓶儿疼的紧了。月娘又问:“使了谁请老娘去了? 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爹使来安去了。”月娘骂道:“这囚根子,你还不快 迎迎去!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奴才去,有紧没慢的。”西门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 去。月娘道:“一个风火事,还象寻常慢条斯礼儿的。”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 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回,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西梢间檐柱 儿底下那里歇凉,一处说话。说道:“耶[口乐][口乐]!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 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良久,只见蔡老娘进门,望众人道 :“那位是主家奶奶?”李娇儿指着月娘道:“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头 。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这咱才来?请看这位娘子,敢待生养也?”蔡老 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问:“大娘预备下绷接、草纸 不曾?”月娘道:“有。”便叫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 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 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只怕是八月里的’,叫大姐 姐白抢白相。我想起来好没来由,倒恼了我这半日。”玉楼道:“我也只说他是六 月里孩子。”金莲道:“这回连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 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婚后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 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 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神道──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 ?”正说着,只见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子儿来。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自 预备下他早晚用的,今日且借来应急儿。”金莲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 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每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 不吃了我不成!”又道:“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欢喜?”玉楼道:“五姐是 甚么话!”以后见他说话不防头脑,只低着头弄裙带子,并不作声应答他。少顷, 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 不曾绊了一交。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 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 帽戴!”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 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 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子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这潘金莲 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迳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 向床上哭去了。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安 顿孩儿停当。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临去,西门庆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许洗 三朝来,还与他一匹缎子。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
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合 家无不欢悦。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起来, 拿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 子,送喜面来,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刚打发去了, 正要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 十岁,新近丢了孩儿,不上一个月。男子汉当军,过不的,恐出征去无人养赡,只 要六两银子卖他。月娘见他生的干净,对西门庆说,兑了六两银子留下,取名如意 儿,教他早晚看奶哥儿。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每月与他五钱银子,管顾他衣 服。
正热闹一日,忽有平安报:“来保、吴主管在东京回还,见在门首下头口。” 不一时,二人进来,见了西门庆报喜。西门庆问:“喜从何来?”二人悉把到东京 见蔡太师进礼一节,从头至尾说道:“老爷见了礼物甚喜,说道:‘我累次受你主 人之礼,无可补报。’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札付,就与了爹一张,把爹名姓 填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就委差在本处提刑所理刑,顶补贺老爷员缺。把小的做 了铁铃卫校尉,填注郓王府当差。吴主管升做本县驿丞。”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札 付,并吏、兵二部勘合,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看见上 面衔着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 向腮边笑脸生。便把朝廷明降,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 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又把吴 主管携带做了驿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 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椿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 子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 ,说了回话。吩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吴主管明日 早下文书到本县,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毕,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未过三 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 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正是: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