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诗曰:
幽情怜独夜,花事复相催。 欲使春心醉,先教玉友来。 浓香犹带腻,红晕渐分腮。 莫醒沉酣恨,朝云逐梦回。
话说西门庆,次日使来保提刑所下文书。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唤赵裁裁剪尺头 ,攒造衣服,又叫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带。不说西门庆家中热乱,且说吴典恩那 日走到应伯爵家,把做驿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问西门庆错银子,上下使用, 许伯爵十两银子相谢,说着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说道:“此是成人之美,大 官人携带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寻常小可。”因问:“你如今所用多少够了?”吴典 恩道:“不瞒老兄说,我家活人家,一文钱也没有。到明日上任参官贽见之礼,连 摆酒,并治衣类鞍马,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此,也没敢下 数儿。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事成恩有重报。”伯爵看了文书,因说:“吴二哥, 你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也不够使。依我,取笔来写上一百两。恒是看我面,不要 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陆续还他也不迟。俗语说得好:借米 下得锅,讨米下不得锅。哄了一日是两晌。”吴典恩听了,谢了又谢。于是把文书 上填写了一百两之数。
两个吃了茶,一同起身,来到西门庆门首。平安儿通报了,二人进入里面,见 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西门庆和陈敬济在穿廊下,看着写见官手本揭帖 ,见二人,作揖让坐。伯爵问道:“哥的手本札付,下了不曾?”西门庆道:“今 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还有东平府并本县手本,如今正要叫贲四去下。” 说毕,画童儿拿上茶来。吃毕茶,那应伯爵并不提吴主管之事,走下来且看匠人钉 带。西门庆见他拿起带来看,就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伯爵极 口称赞夸奖道:“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 也罢了,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 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 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内,分水为两 处,此为无价之宝。”因问:“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西门庆道:“你们试 估估价值。”伯爵道:“这个有甚行款,我每怎么估得出来!”西门庆道:“我对 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昭宣府里的带。昨日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巴巴来对我 说。我着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伯 爵道:“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 也爱。”夸美了一回,坐下。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你的文书下了不曾?”伯 爵道:“吴二哥正要下文书,今日巴巴的央我来激烦你。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 担,虽是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就是你抬举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说不的,一 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说,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共要 许多银子使,那处活变去?一客不烦二主,没奈何,哥看我面,有银子借与他几两 ,率性周济了这些事儿。他到明日做上官,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说他 旧在哥门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里区 处去?”因说道:“吴二哥,你拿出那符儿来,与你大官人瞧。”这吴典恩连忙向 怀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见上面借一百两银子,中人就是应伯爵,每月利行五 分。西门庆取笔把利钱抹了,说道:“既是应二哥作保,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 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于是把文书收了。才待后边取银子去, 忽有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军来答应,就问讨上 任日期,讨问字号,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辰 时到任,拿帖儿回夏提刑,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正打发出门去了,只见陈敬济拿 着一百两银子出来,教与吴主管,说:“吴二哥,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那吴 典恩拿着银子,欢喜出门。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 寡,被平安儿偷盗出解当库头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吴驿丞拿住,教他指攀吴月 娘与玳安有奸,要罗织月娘出官,恩将仇报。此系后事,表过不题。正是:
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
那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陪阴阳徐先 生摆饭。正吃着饭,只见吴大舅来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应伯爵也作辞出门 ,来到吴主管家。吴典恩早封下十两保头钱,双手递与伯爵,磕下头去。伯爵道: “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着,会胜不肯与借与你。”吴典恩酬谢了伯爵,治办官带衣 类,择日见官上任不题。
那时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 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八岁,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唤名小张松。原是县中门子出 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着青绡直缀 ,凉鞋净袜。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县,留下他在家 答应,改唤了名字叫作书童儿。与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马,教他 专管书房,收礼帖,拿花园门钥匙。祝实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亦改 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跟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此 时李铭也夹在中间来了,后堂饮酒,日暮时分散归。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 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 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 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然后新朋邻舍,何等荣耀施为!家中收礼接帖子 ,一日不断。正是:
白马红缨色色新,不来亲者强来亲。 时来顽铁生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
西门庆自从到任以来,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升厅画卯,问理公事。光阴迅速 ,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乔大 户娘子,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与官哥儿做弥月。院中李桂姐、吴银儿见 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礼,坐轿子来庆贺。西门庆那日在 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在席前 斟酒执壶。
原来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只到外边厅上就脱了衣服,教书童叠了,安在书 房中,止带着冠帽进后边去。到次日起来,旋使丫鬟来书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厅西 厢房一间做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书童儿晚夕只在床脚 踏板上铺着铺睡。西门庆或在那房里歇,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来前边取衣服。取 来取去,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于 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那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小郎正起来,在窗户台上 搁着镜儿梳头,拿红绳扎头发。不料玉箫推开门进来,看见说道:“好贼囚,你这 咱还描眉画眼的,爹吃了粥便出来。”书童也不理,只顾扎包髻儿。玉箫道:“爹 的衣服叠了,在那里放着哩?”书童道:“在床南头安放着哩。”玉箫道:“他今 日不穿这一套。吩咐我教问你要那件玄色[囗扁]金补子、丝布员领、玉色衬衣穿 。”书童道:“那衣服在厨柜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开门取 了去。”那玉箫且不拿衣服,走来跟前看着他扎头,戏道:“怪贼囚,也象老婆般 拿红绳扎着头儿,梳的[髟丐]虚笼笼的!”因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褂儿上系着一 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就说道:“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书童道: “人家个爱物儿,你就要。”玉箫道:“你小厮家带不的这银红的,只好我带。” 书童道:“早是这个罢了,倘是个汉子儿,你也爱他罢?”被玉箫故意向他肩膀上 拧了一把,说道:“贼囚,你夹道卖门神──看出来的好画儿。”不由分说,把两 个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断系儿,放在袖子内。书童道:“你子不尊贵,把人的带 子也揪断。”被玉箫发讪,一拳一把,戏打在身上。打的书童急了,说:“姐,你 休鬼混我,待我扎上这头发着!”玉箫道:“我且问你,没听见爹今日往那去?” 书童道:“爹今日与县中华主簿老爹送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来家只怕要下 午时分,又听见会下应二叔,今日兑银子,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那里吃酒罢了 。”玉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来和你说话。”书童道:“我知道。” 玉箫于是与他约会下,才拿衣服往后边去了。
少顷,西门庆出来,就叫书童,吩咐:“在家,别往那去了,先写十二个请帖 儿,都用大红纸封套,二十八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教来兴儿买办东西,添厨役 茶酒,预备桌面齐整;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叫唱的;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 酒。”吩咐毕,西门庆上马送行去了。吴月娘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先在卷棚摆 茶,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上坐。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果然西门庆 到午后时分来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应伯爵和陈敬济,兑了七百两银子, 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饮酒中间,只见玉箫拿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柑子,迳来厢房中 送与书童儿吃。推开门,不想书童儿不在里面,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 可霎作怪,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里去,半日出来,只知有书 童儿在里边,三不知叉进去瞧。不想书童儿外边去,不曾进来,一壶热酒和果子还 放在床底下。这琴童连忙把果子藏在袖里,将那一壶酒,影着身子,一直提到李瓶 儿房里。只见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琴童进门就问:“姐在那里?”绣 春道:“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你问他怎的?”琴童儿道:“我有个好的儿,教他 替我收着。”绣春问他甚么,他又不拿出来。正说着,迎春从上边拿下一盘子烧鹅 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与奶子吃,看见便道:“贼囚,你在这里笑甚么, 不在上边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拿出来,教迎春:“姐,你与我收了 。”迎春道:“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你平白拿来做甚么?”琴童道:“姐,你休 管他。此是上房里玉箫,和书童儿小厮,七个八个,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梨,送 到书房中与他吃。我赶眼不见,戏了他的来。你只与我好生收着,随问甚么人来抓 寻,休拿出来。我且拾了白财儿着!”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迎春道:“ 等住回抓寻壶反乱,你就承当?”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 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子上,不题。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壶。玉箫往书房中寻,那里得来!问 书童,说:“我外边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 骂道:“[入日]昏了你这淫妇!我后边看茶,你抱着执壶,在席间与娘斟酒。这 回不见了壶儿,你来赖我!”向各处都抓寻不着。良久,李瓶儿到房来,迎春如此 这般告诉:“琴童儿拿了一把进来,教我替他收着。”李瓶儿道:“这囚根子,他 做甚么拿进来?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玉箫推小玉,小玉推玉箫,急得那大丫头 赌身发咒,只是哭。你趁早还不快送进去哩,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 ”那迎春方才取出壶,送入后边来。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 道:“贼臭肉,还敢嚷些甚么?你每管着那一门儿?把壶不见了!”玉箫道:“我 在上边跟着娘送酒,他守着银器家火。不见了,如今赖我。”小玉道:“大妗子要 茶,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你抱着执壶儿,怎的不见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 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你主子来,没 这壶,管情一家一顿。”
正乱着,只见西门庆自外来,问:“因甚嚷乱?”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 。西门庆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潘金莲道:“若是吃一遭酒 ,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看官听说:金莲 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也是不吉利。西门庆明听见,只 不做声。只见迎春送壶进来。玉箫便道:“这不是壶有了。”月娘问迎春:“这壶 端的往那里来?”迎春悉把琴童从外边拿到我娘屋里收着,不知在那里来。月娘因 问:“琴童儿那奴才,如今在那里?”玳安道:“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去了 。”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 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 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着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 佛!”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依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 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 ,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
西门庆就有陈敬济进来说话。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 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 俺每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毛必]窟窿吆喝 人。谁不知姐姐有钱,明日惯的他每小厮丫头养汉做贼,把人说遍了,也休要管他 !”说着,只见西门庆与陈敬济说了一回话,就往前边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 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热闹,俺每没孩 子的屋里冷清。”正说着,只见春梅从外走来。玉楼道:“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 你还不信,这不是春梅叫你来了。”一面叫过春梅来问。春梅道:“我来问玉箫要 汗巾子来。”玉楼问道:“你爹在那里?”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这金 莲听了,心上如撺上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也 别要进我那屋里!踹踹门槛儿,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扌歪]折了!”玉楼 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贼三寸货强盗 ,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 种子罢了,难道怎么样儿的!做甚么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足丽]到泥里!”正 是:
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薛大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 、一牵羊、两匹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一者祝寿,二者来贺。西 门庆厚赏来人,打发去了。到后边,有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西门庆道 :“你每两个再住一日儿,到二十八日,我请许多官客,有院中杂耍扮戏的,教你 二位只管递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妈声,放心些。”于是把 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请官客饮酒。因前日在皇庄见管 砖厂刘公公,故与薛内相都送了礼来。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又邀了应伯爵、谢希 大两个相陪。从饭时,二人衣帽齐整,又早先到了。西门庆让他卷棚内待茶。伯爵 因问:“今日,哥席间请那几客?”西门庆道:“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 都监荆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 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说毕,适有吴大舅、二舅到,作了揖, 同坐下,左右放桌儿摆饭。吃毕,应伯爵因问:“哥儿满月抱出来不曾?”西门庆 道:“也是因众堂客要看,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恐风试着他,他奶子说不妨事 。教奶子用被裹出来,他大妈屋里走了遭,应了个日子儿,就进屋去了。”伯爵道 :“那日嫂子这里请去,房下也要来走走,百忙里旧疾又举发了,起不得炕儿,心 中急的要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说声,抱哥儿出来,俺每同看一看。”西门 庆一面吩咐后边:“慢慢抱哥儿出来,休要唬着他。对你娘说,大舅、二舅在这里 ,和应二爹、谢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送到 卷棚角门首,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众人观看,官哥儿穿着大红缎毛衫儿,生的面 白唇红,甚是富态,都夸奖不已。吴大舅、二舅与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缎兜肚 ,上带着一个小银坠儿;惟应伯爵是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教与玳安 儿好生抱回房去,休要惊唬哥儿,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 。”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
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的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 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排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接 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须 臾都到了门首,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歌迭奏。西门庆迎入,与刘 、薛二内相相见。厅正面设十二张桌席。西门庆就把盏让坐。刘、薛二内再三让逊 道:“还有列位。”只见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 冠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让逊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 既是列位不肯,难为东家,咱坐了罢。”于是罗圈唱了个喏,打了恭,刘内相居左 ,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 周守备、荆都监众人。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当日这筵席,说不尽食烹异 品,果献时新。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教坊司俳官簇拥一段笑乐院本上来。正 是:
百宝妆腰带,珍珠络臂鞲。 笑时能近眼,舞罢锦缠头。
笑院本扮完下去,就是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一个[扌栾]筝,一 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吩咐,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 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过谦。”刘太监 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归隐叹 世之辞,今日西门庆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 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 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吩咐他。你记的 《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 越发使不的。”薛太监道:“俺每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得词曲中 滋味,凭他每唱罢。”夏年刑终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遂吩咐:“你唱 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 这套。”薛内相问:“怎的是弄璋之喜?”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此日又是西 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俺每同僚都有薄礼庆贺。”薛内相道:“这等──”因向刘 太监道:“刘家,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西门庆谢道:“学生生一豚犬,不足 为贺,到不必老太监费心。”说毕,唤玳安里边叫出吴银儿、李桂姐,席前递酒。 两个唱的打扮出来,花枝招展,望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起来执壶斟酒,逐一 敬奉。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转,真有绕梁之声。当夜前歌后舞,锦簇 花攒,直饮至更余时分,薛内相方才起身,说道:“生等一者过蒙盛情,二者又值 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学生告辞。”西门庆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 ,顿使蓬荜增辉,幸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众人俱出位说道:“生等深扰,酒 力不胜。”各躬身施礼相谢。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吴大舅、二舅等,一齐 送至大门。一派鼓乐喧天,两边灯火灿烂,前遮后拥,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
歌舞欢娱嫌日短,故烧高烛照红妆。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趋炎认女 潘金莲怀妒惊儿
诗曰:
牛马鸣上风,声应在同类。 小人非一流,要呼各相比。 吹彼埙与篪,翕翕骋志意。 愿游广漠乡,举手谢时辈。
话说当日众官饮酒席散,西门庆还留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后坐。打 发乐工等酒饭吃了,吩咐:“你每明日还来答应一日,我请县中四宅老爹吃酒,俱 要齐备些。临了一总赏你每罢。”众乐工道:“小的每无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样新 衣服来答应。”吃了酒饭,磕头去了。良久,李桂姐、吴银儿搭着头出来,笑嘻嘻 道:“爹,晚了,轿子来了,俺每去罢。”应伯爵道:“我儿,你倒且是自在。二 位老爹在这里,不说唱个曲儿与老爹听,就要去罢?”桂姐道:“你不说这一声儿 ,不当哑狗卖。俺每两日没往家去,妈不知怎么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黄 李子儿,掐了一块儿去了?”西门庆道:“也罢,教他两个去罢,本等连日辛苦了 。咱叫李铭、吴惠唱罢。”问道:“你吃了饭了?”桂姐道:“刚才大娘留俺每吃 了。”于是齐磕头下去。西门庆道:“你二位后日还来走走,再替我叫两个,不拘 郑爱香儿也罢,韩金钏儿也罢,我请亲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妇儿,教 他叫,又讨提钱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儿,你怎晓得恁切?”说毕,笑的去 了。伯爵因问:“哥,后日请谁?”西门庆道:“那日请乔老、二位老舅、花大哥 、沈姨夫,并会中列位兄弟,欢乐一日。”伯爵道:“说不得,俺每打搅得哥忒多 了。到后日,俺两个还该早来,与哥做副东。”西门庆道:“此是二位下顾了。” 说毕话,李铭、吴惠拿乐器上来,唱了一套。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一宿晚景 不题。
到次日,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那日薛内相来的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 。薛内相因问:“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道:“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良久,薛 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我与他添寿。”西门庆推却不得,只得教玳安后边说 去,抱哥儿出来。不一时,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内相看见 ,只顾喝采:“好个哥儿!”便叫:“小厮在那里?”须臾,两个青衣家人,戢金 方盒拿了两盒礼物:[火闪]红官缎一匹,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追金沥粉彩画 寿星博郎鼓儿一个,银八宝贰两。说道:“穷内相没什么,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 。”西门庆作揖谢道:“多蒙老公公费心。”看毕,抱哥儿回房不题。西门庆陪着 吃了茶,就先摆饭。刚才吃罢,忽报:“四宅老爹到了。”西门庆忙整衣冠,出二 门迎接。乃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 然后厅上叙礼。请薛内相出见,众官让薛内相坐首席。席间又有尚举人相陪。分宾 坐定,普坐递了一巡茶。少顷,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坐。教坊呈上揭 帖。薛内相拣了四摺《韩湘子升仙记》,又队舞数回,十分齐整。薛内相心中大喜 ,唤左右拿两吊钱出来,赏赐乐工。
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 铺谋定计。次日,买了四色礼,做了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 ,要拜月娘做干娘。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 磕头。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 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 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月娘忙教他脱衣服坐的,因问:“ 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桂姐道:“吴银儿,我昨日会下他,不知怎的还不 见来。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我来时他轿子都在门首,怕不也 待来。”言未了,只见银儿和爱香儿,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提着衣裳 包儿进来,先望月娘磕了头。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说道:“桂 姐,你好人儿!不等俺每等儿,就先来了。”桂姐道:“我等你来,妈见我的轿子 在门首,说道:‘只怕银姐先去了,你快去罢。’谁知你每来的迟。”月娘笑道: “也不迟。”因问:“这位姐儿上姓?”吴银儿道:“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 。”不一时,小玉放桌儿,摆了八碟茶食,两碟点心,打发四个唱的吃了。那李桂 姐卖弄他是月娘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三 个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 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 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他洗手。吴银儿众人都看的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 :“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 着。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 钏儿在旁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楼”。
须臾唱毕,放下乐器。吴银儿先问月娘:“爹今日请那几位官客吃酒?”月娘 道:“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桂姐道:“今日没有请那两位公公?”月娘道: “今日没有,昨日也只薛内相一位。那姓刘的没来。”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 薛公公惯顽,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什么,随 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正说着, 只见玳安儿进来取果盒,见他四个在屋里坐着,说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 坐,你每还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问:“前边有谁来了?”玳安道:“乔大爹、 花大爹、大舅、二舅、谢爹都来了这一日了。”桂姐问道:“今日有应二花子和祝 麻子二人没有?”玳安道:“会中十位,一个儿也不少。应二爹从辰时就来了,爹 使他有勾当去了,便道就来也。”桂姐道:“爷[口乐]!遭遭儿有这起攮刀子的 ,又不知缠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宁可在屋里唱与娘听罢。”玳安道:“你倒 且是自在性儿。”拿出果盒去了。桂姐道:“娘还不知道,这祝麻子在酒席上,两 片子嘴不住,只听见他说话,饶人那等骂着,他还不理。他和孙寡嘴两个好不涎脸 。”郑爱香儿道:“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张小二官儿到俺那里,拿着 十两银子,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俺妈说:‘他才教南人梳弄了,还不上一个月, 南人还没起身,我怎么好留你?’说着他再三不肯。缠的妈急了,把门倒插了,不 出来见他。那张二官儿好不有钱,骑着大白马,四五个小厮跟随,坐在俺每堂屋里 只顾不去。急的祝麻了直撅儿跪在天井内,说道:‘好歹请出妈来,收了这银子。 只教月姐儿一见,待一杯茶儿,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只象告水灾的, 好个涎脸的行货子!”吴银儿道:“张小二官儿先包着董猫儿来。”郑爱香儿道: “因把猫儿的虎口内火烧了两醮,和他丁八着好一向了,这日才散走了。”因望着 桂姐道:“昨日我在门外会见周肖儿,多上覆你,说前日同聂钺儿到你家,你不在 。”桂姐使了个眼色,说道:“我到爹宅里来,他请了俺姐姐桂卿了。”郑爱香儿 道:“你和他没点儿相交,如何却打热?”桂姐道:“好[入日]的刘九儿,把他 当个孤老,甚么行货子,可不[石可][石崔]杀我罢了。他为了事出来,逢人至 人说了来,嗔我不看他。妈说:‘你只在俺家,俺倒买些什么看看你不打紧。你和 别人家打热,俺傻的不匀了。’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儿──丁口心!”说着都一齐笑 了。月娘坐在炕上听着他说,道:“你每说了这一日,我不懂,不知说的是那家话 !”按下这里不题。
却说前边各客都到齐了,西门庆冠冕着递酒。众人让乔大户为首,先与西门庆 把盏。只见他三个唱的从后边出来,都头上珠冠[足叠][足亵],身边兰麝浓香 。应伯爵一见,戏道:“怎的三个零布在那里来?拦住,休放他进来!”因问:“ 东家,李家桂儿怎不来?”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初是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 琵琶,韩金钏儿拨板。启朱唇,露皓齿,先唱《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 套。良久,递酒毕,乔大户坐首席,其次者吴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应伯 爵、谢希大、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白赉光、傅自新、贲第传,共十四人上席 ,八张桌儿。西门庆下席主位。说不尽歌喉宛转,舞态蹁跹,酒若流波,肴如山叠 。到了那酒过数巡,歌吟三套之间,应伯爵就在席上开口说道:“东家,也不消教 他每唱了,翻来掉过去,左右只是这两套狗挝门的,谁待听!你教大官儿拿三个座 儿来,教他与列位递酒,倒还强似唱。”西门庆道:“且教他孝顺众尊亲两套词儿 着。你这狗才,就这等摇席破座的。”郑爱香儿道:“应花子,你门背后放花儿─ ─等不到晚了!”伯爵亲自走下席来骂道:“怪小淫妇儿,什么晚不晚?你娘那[ 毛必]!”教玳安:“过来,你替他把刑法多拿了。”一手拉着一个,都拉到席上 ,教他递酒。郑爱香儿道:“怪行货子,拉的人手脚儿不着地。”伯爵道:“我实 和你说,小淫妇儿,时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马过,递了酒罢,我等不的了。”谢希 大便问:“怎么是青刀马?”伯爵道:“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众人都笑了 。
当下吴银儿递乔大户,郑爱香儿递吴大舅,韩玉钏儿递吴二舅,两分头挨次递 将来。落后吴银儿递到应伯爵跟前,伯爵因问:“李家桂儿怎的不来?”吴银儿道 :“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干女儿。我告诉二爹,只放在心 里。却说人弄心,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儿家去了,都会下了明日早来。我在 家里收拾了,只顾等他。谁知他安心早买了礼,就先来了,倒教我等到这咱晚。使 丫头往他家瞧去,说他来了,好不教妈说我。你就拜认与爹娘做干女儿,对我说了 便怎的?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瞒着人干事。嗔道他头里坐在大娘炕上,就卖弄显 出他是娘的干女儿,剥果仁儿,定果盒,拿东拿西,把俺每往下[足丽]。我还不 知道,倒是里边六娘刚才悄悄对我说,他替大娘做了一双鞋,买了一盒果馅饼儿, 两只鸭子,一大副膀蹄,两瓶酒,老早坐了轿子来。”从头至尾告诉一遍。伯爵听 了道:“他如今在这里不出来,不打紧,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我对你说 罢,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 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与你 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你 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各进其道就是了。我说的是不是?你也不消 恼他。”吴银儿道:“二爹说的是,我到家就对妈说。”说毕,递过酒去,就是韩 玉钏儿,挨着来递酒。伯爵道:“韩玉姐起动起动,不消行礼罢。你姐姐家里做什 么哩?”玉钏儿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着哩,好些时没出来供唱。”伯爵道:“ 我记的五月里在你那里打搅了,再没见你姐姐。”韩玉钏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 深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不是那日我还坐,坐中有两个人不合节,又是你 大老爹这里相招,我就先走了。”韩玉钏儿见他吃过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 “罢罢,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钏道:“二爹你慢慢上,上过待我唱曲儿你听 。”伯爵道:“我的姐姐,谁对你说来?正可着我心坎儿。常言道:养儿不要屙金 溺银,只要见景生情。倒还是丽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没饭吃,强如郑家那贼小淫 妇,[扌歪]剌骨儿,只躲滑儿,再不肯唱。”郑爱香儿道:“应二花子,汗邪了 你,好骂!”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头里嗔他唱,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 这是头里帐,如今递酒,不教他唱个儿?我有三钱银子,使的那小淫妇鬼推磨。” 韩玉钏儿不免取过琵琶来,席上唱了个小曲儿。
伯爵因问主人:“今日李桂姐儿怎的不教他出来?”西门庆道:“他今日没来 。”伯爵道:“我才听见后边唱。就替他说谎!”因使玳安:“好歹后边快叫他出 来。”那玳安儿不肯动,说:“这应二爹错听了,后边是女先生郁大姐弹唱与娘每 听来。”伯爵道:“贼小油嘴还哄我!等我自家后边去叫。”祝实念便向西门庆道 :“哥,也罢,只请李桂姐来,与列位老亲递杯酒来,不教他唱也罢。我晓得,他 今日人情来了。”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那李桂 姐正在月娘上房弹着琵琶,唱与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听,见玳安进来叫他 ,便问:“谁使你来?”玳安道:“爹教我来,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桂姐道: “娘,你看爹韶刀,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 才使进我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了。”桂姐又问玳安 :“真个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应二花子,随问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 ”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装点打扮出来。众人看见他头戴银丝[髟狄]髻,周围 金累丝钗梳,珠翠堆满,上着藕丝衣裳,下着翠绫裙,尖尖[走乔][走乔]一对 红鸳,粉面贴着三个翠面花儿。一阵异香喷鼻,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 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 ,教他与乔大户上酒。乔大户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西门 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 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交他侍立。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他的职分,休要 惯了他。”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 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 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说道:“汗邪了你,谁恁胡言!”谢希大道:“ 真个有这等事,俺每不晓的。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一个也不少,每人五分银子人 情,都送到哥这里来,与哥庆庆干女儿。”伯爵接过来道:“还是哥做了官好。自 古不怕官,只怕管,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扭出汁儿来。”被西 门庆骂道:“你这贼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伯爵道:“胡铁?倒打把好刀儿哩 。”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 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掉过来就是个儿干子。”伯爵骂道:“贼小淫妇儿,你又少 使得,我不缠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郑爱香儿道 :“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伯爵道:“你这小淫妇,道 你调子曰儿骂我,我没的说,只是一味白鬼,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由他到明 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将军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儿拿出急 来了。”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 的没时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伯爵道:“这小[扌歪]剌骨儿,诸人不要, 只我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攮刀子,好干净嘴儿,摆人的牙花已[扌阖]了 。爹,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你看他恁发讪。”西门庆骂道:“怪狗才东西!教 他递酒,你斗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贼小淫妇儿!你说你倚 着汉子势儿,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递酒,倒便益 了他。拿过刑法来,且教他唱一套与俺每听着。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够了。”韩 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儿宽。”这里前厅花攒锦簇,饮酒顽耍不题 。
单表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西门庆常在他房里宿歇,于是常怀嫉妒之 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门庆前厅摆酒,在镜台前巧画双蛾,重扶蝉[髟丐],轻 点朱唇,整衣出房。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便走入来问道:“他怎这般哭?” 奶子如意儿道:“娘往后边去了。哥哥寻娘,这等哭。”那潘金莲笑嘻嘻的向前戏 弄那孩儿,说道:“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就知道你妈妈。等我抱到后边寻 你妈妈去!”奶子如意儿说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 金莲道:“怪臭肉,怕怎的!拿衬儿托着他,不妨事。”一面接过官哥来抱在怀里 ,一直往后去了。走到仪门首,一迳把那孩儿举的高高的。不想吴月娘正在上房穿 廊下,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大妈妈,你 做什么哩?’你说:‘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月娘忽抬头看见,说道:“ 五姐,你说的什么话?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这咱晚平白抱出他来做甚么?举的恁 高,只怕唬着他。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 寻你来了。”那李瓶儿慌走出来,看见金莲抱着,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 ,奶子抱着,平白寻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 哭着寻你,我抱出他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 :“好好抱进房里去罢,休要唬着他!”李瓶儿到前边,便悄悄说奶子:“他哭, 你慢慢哄着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到后边寻我?”如意儿道:“我说来,五娘 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就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 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 儿慌了。
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打发四个唱的出门。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 ,二两银子,不必细说。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 :“怎么的?”李瓶儿亦不题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 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 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就 一字没对西门庆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西门庆道:“休教那老淫 妇来胡针乱灸的,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月娘不依他,说道:“一个刚满月 的孩子,什么小儿科太医。”到次日,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使小厮请了刘 婆来看了,说是着了惊。与了他三钱银子。灌了他些药儿,那孩儿方才得睡稳,不 洋奶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正是:
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