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词曰: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目丐]睐。便认得琴心先许,与绾合欢双带 。记华堂风月逢迎,轻[口频]浅笑嫣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暗 把香罗偷解。
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了。一日,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撞 见冯妈妈,便叫小厮叫住,到面前问他:“你寻的那女子怎样了?如何也不来回话 ?”婆子说道:“这几日,虽是看了几个,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 话?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就想不起来。十分人材,属马的,交新 年十五岁。若不是昨日打他门首过,他娘请我进去吃茶,我还不得看见他哩。才吊 起头儿,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 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日养的,小名 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西门庆道 :“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家里放着好少儿。实对你说了罢,此是 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 ,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冯妈妈道: “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 绒线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 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西门庆吩咐道:“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 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那婆子应诺去了。
过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拿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 写着“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 对他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些 备办。’”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 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办女孩儿的鞋脚就是 了。临期,还教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 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冯妈妈道:“他那里请问 ,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 看看罢。他那里要的急。就对他说,休要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冯 妈妈道:“爷[口乐],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 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冯妈 妈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一面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将西门 庆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明日他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 ,他只吃一钟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冯妈妈 道:“你当家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 。”妇人听言,安排了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去了,明日早来伺候。到晚,韩道国 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 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 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 迳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 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晴只看妇人。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 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走乔][走乔]的两只脚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 瓜子脸,描的水[髟丐]长长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妆色油样。但见: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烧;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 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 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
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中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 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 娘母儿生的这般人物,女儿有个不好的?”妇人先拜见了,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 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风占]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妈连忙拿茶出来, 妇人用手抹去盏上水渍,令他递上。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乌云叠[髟丐 ]、粉黛盈腮,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 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他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朝上 拜谢,回房去了。西门庆对妇人说:“迟两日,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与他裁衣服 。这些银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脚儿。”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 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大爹。又多谢爹 的插带厚礼。”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晨说了话,就 往铺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 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 。”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出门。一直来家,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月娘道 :“也是千里姻缘着线牵。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也是俺们费心一场。”西门庆 道:“明日接他来住两日儿,好与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两银子,替他打半副头 面簪环之类。”月娘道:“及紧[亻赞]做去,正好后日教他老子送去,咱这里不 着人去罢了。”西门庆道,“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 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
话休饶舌。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他娘王氏买了礼,亲送 他来,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说道:“蒙大爹、大娘并众娘每抬举孩儿, 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先在月娘房摆茶,然后明间内管待。李娇儿、孟 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陪坐。西门庆与他买了两匹红绿潞绸、两匹绵绸,和他做 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他做两套织金纱缎衣服,一件大红妆花缎子袍儿。他娘 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 、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写了一封书信 ,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门庆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又拨了两名排军,执袋弓箭 随身。来保、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紧紧保定车辆暖轿,送上东京去了,不题。丢 的王六儿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两三日。
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来递茶,西门庆与了一两 银子,说道:“前日韩伙什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 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他那边走走?”冯妈妈道:“老身那一日 没到他那里做伴儿坐?他自从女儿去了,他家里没人,他娘母靠惯了他,整哭了两 三日,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他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问我:‘爹曾与你些辛苦 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家事忙,我连日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 儿,我敢争?’他也许我等他官儿回来,重重谢我哩!”西门庆道:“他老子回来 一定有些东西,少不得谢你。”说了一回话,见左右无人,悄俏在婆子耳边如此这 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 ,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 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的娘母儿哩!夜晚些, 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他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 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的乔样,到没见他输身。你老人家明 日来,等我问他,讨个话儿回你。”西门庆道:“是了。”说毕,骑马来家。
婆子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房里坐,道: “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要来哩,到人家就有 许多事,挂住了腿,动不得身。”妇人造:“刚才做的热饭,炒面筋儿,你吃些。 ”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呷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 着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从他去了,弄 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象个人模样?到不 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 要见他见,也不能够。”说着,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 热腾腾,养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 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 ”妇人道:“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他长进了,我们不 知在那里晒牙渣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说!你们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 ,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他愁!”两个一递一句说够良久,看看说 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说个傻话儿,你家官人不在,前后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 个人儿,不言怕么?”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 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成,我举保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肯不肯?”妇 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 ,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 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 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 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 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 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就和我说, 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 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 儿,坐了一回去了。
到次日,西门庆来到,一五一十把妇人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欢喜,忙称了 一两银子与冯妈妈,拿去治办酒菜。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收拾房中干净,熏香设 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拿篮子买了许多嗄饭菜蔬果品,来厨下替他安 排。妇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面饼。明间内,揩抹桌椅光鲜。
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迳到门 首,下马进去。吩咐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止留玳安一人答应。西 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妇人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孩子累爹 费心,一言难尽。”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妇人道:“一 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拿上茶来,妇人选了茶。见 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妇人陪坐一回,让进房里坐。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 ,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 、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妇人又 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妇人接了盏,在下边炕沿儿上陪 坐,问了回家中长短。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拿托盘儿,说道:“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 才好。”妇人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动手 。”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 替手脚。”妇人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车并]西辏的,央冯妈妈寻一个 孩子使。”西门庆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那妇人道:“怎好又 烦费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西门庆见他会说话,心中甚喜。一面冯 妈妈进来安放桌儿,西门庆就对他说寻使女一节。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 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有个十三岁的孩子,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罢。”妇 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盏,双手递 与西门庆。才待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 礼了,只拜拜便了。”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妈将 嗄饭菜果,一一送上。又是两箸软饼,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蝶儿托 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个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 他另有坐处,打发他吃,不在话下。
彼此饮够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然后 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妇人便舒手下 边,笼攥西门庆玉茎。彼此淫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妇 人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那时已是日色平西时分。西门庆乘着酒兴,顺袋内取 出银托子来使上。妇人用手打弄,见奢棱跳脑,紫强光鲜,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 坐在西门庆怀里,一面在上,两个且搂着脖子亲嘴。妇人乃跷起一足,以手导那话 入牝中,两个挺一回。西门庆摸见妇人肌肤柔腻,牝毛疏秀,先令妇人仰卧于床背 ,把双手提其双足,置之于腰眼间,肆行抽送。怎见得这场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气急 ,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 打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 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 来;斗多时款摆纤腰,百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 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 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筋输, 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 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
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汉子干他后庭花,在下边揉着心子绕过。 不然随问怎的不得丢身子。就是韩道国与他相合,倒是后边去的多,前边一月走不 的两三遭儿。第二件,积年好咂[毛几][毛八],把[毛几][毛八]常远放在 口里,一夜他也无个足处。随问怎的出了[毛戊],禁不的他吮舔挑弄,登时就起 。自这两椿儿,可在西门庆心坎上。当日和他缠到起更才回家。妇人和西门庆说: “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门庆大喜。到次 日,到了狮子街线铺里,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讨了丫头使唤,改名叫做锦儿 。
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儿,过了两日,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两 个跟随。到了门首,就吩咐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里去。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 酒,街上买东西整理,通小殷勤儿,图些油菜养口。西门庆来一遭,与妇人一二两 银子盘缠。白日里来,直到起更时分才家去。瞒的家中铁桶相似。冯妈妈每日在妇 人这里打勤劳儿,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儿使小厮叫了他两三遍,只是不得闲, 要便锁着门去了一日。
一日,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 的什么猫儿头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恁样儿的!丢 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婆子道:“ 我的奶奶,你到说得且是好,写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卖盐的做雕銮 匠,我是那咸人儿?”李瓶儿道:“妈妈子请着你就是不闲,成日赚的钱,不知在 那里。”婆子道:“老身大风刮了颊耳去──嘴也赶不上在这里,赚甚么钱?你恼 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 大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甸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 能想起来,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儿道:“你还敢说没有 他甸儿,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罢了!他与了你银子,这一向还不替他买将来 ,你这等妆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也对大娘说去,就交与他这银子去。昨日 骑骡子,差些儿没掉了他的。”李瓶儿道:“等你掉了他的,你死也。”这妈妈一 直来到后边,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厨下打探子儿。只见玉萧和来兴儿媳妇坐在一 处,见了说道:“老冯来了!贵人,你在那里来?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说影 边儿就不来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两拜,说道:“我才到他前头来,吃他[口 吉][口舌]了这一回来了。”玉萧道:“娘问你替他捎的蒲甸儿怎样的?”婆子 道:“昨日拿银子到门外,卖蒲甸的卖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才来哩。银子我 还拿在这里,姐你收了罢!”玉萧笑道:“怪妈妈子,你爹还在屋里兑银子,等出 去了,你还亲交与他罢。”又道:“你且坐的。我问你,韩伙计送他女儿去了多少 时了?也待回来,这一回来,你就造化了,他还谢你谢儿。”婆子道:“谢不谢, 随他了。他连今才去了八日,也得尽头才得来家。”不一时,西门庆兑出银子,与 贲四拿了庄子上去,就出去了。
婆子走在上房,见了月娘,也没敢拿出银子来,只说蛮子有几个粗甸子,都卖 没了,回家明年捎双料好蒲甸来。月娘是诚实的人,说道:“也罢,银子你还收着 。到明年,我只问你要两个就是了。”与婆子儿个茶食吃了。后又到李瓶儿房里来 ,瓶儿因问:“你大娘没骂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调的他喜欢了,倒与 我些茶吃,赏了我两个饼定出来了。”李瓶儿道:“还是昨日他往乔大户家吃满月 的饼定。妈妈子,不亏你这片嘴头子,六月里蚊子──也钉死了!”又道:“你今 日与我洗衣服,不去罢了。”婆子道:“你收拾讨下浆,我明日早来罢。后晌时分 ,还要到一个熟主顾人家干些勾当儿。”李瓶儿道:“你这老货,偏有这些胡枝扯 叶的。你明日不来,我和你答话!”那婆子说笑了一回,脱身走了。李瓶儿留他: “你吃了饭去。”婆子道:“还饱着哩,不吃罢。”恐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两 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两头来回抹油嘴。 一日走勾千千步,只是苦了两只腿。
第三十八回 王六儿棒槌打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词曰:
银筝宛转,促柱调弦,声绕梁间。巧作秦声独自怜。指轻妍,风回雪 旋,缓扬清曲,响夺钧天。说甚么别鹤乌啼,试按《罗敷陌上》篇,休按 《罗敷陌上》篇。
话说冯婆子走到前厅角门首,看见玳安在厅[木鬲]子前,拿着茶盘儿伺候。 玳安望着冯妈努嘴儿:“你老人家先往那里去,俺爹和应二爹说了话就起身。已先 使棋童儿送酒去了。”那婆子听见,两步做一步走的去了。原来应伯爵来说:“揽 头李智、黄四派了年例三万香蜡等料钱粮下来,该一万两银子,也有许多利息。上 完了批,就在东平府见关银子,来和你计较,做不做?”西门庆道:“我那里做他 !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让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伯爵 道:“哥若不做,叫他另搭别人。你只借二千两银子与他,每月五分行利,叫他关 了银子还你,你心下何如?”西门庆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银子与他罢。 如今我庄子收拾,还没银子哩。”伯爵见西门庆吐了口儿,说道:“哥若十分没银 子,看怎么再拨五百两货物儿,凑个千五儿与他罢,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门庆道 :“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儿处。又一件,应二哥,银子便与他,只不叫他打着我的 旗儿,在外边东诓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伯爵道:“哥 说的什么话,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他若在外边打哥的旗儿,常没事罢了,若坏了事 ,要我做甚么?哥你只顾放心,但有差池,我就来对哥说。说定了,我明日叫他好 写文书。”西门庆道:“明日不教他来,我有勾当。叫他后日来。”说毕,伯爵去 了。
西门庆叫玳安伺候马,带上眼纱,问棋童去没有。玳安道:“来了,取挽手儿 去了。”不一时,取了挽手儿来,打发西门庆上马,迳往牛皮巷来。不想韩道国兄 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袖子里掏 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那妇人恐怕西 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过一边吃去 ,我那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那韩二捣鬼,把眼儿涎 睁着,又不去,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那里 酒?打开筛壶来俺每吃。耶[口乐]!你自受用!”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是 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韩二道:“ 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钟儿!”才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 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来,恼羞变成怒,口里 喃喃呐呐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 。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 把我打开,故意儿嚣我,讪我,又[走多]我。休叫我撞见,我叫你这不值钱的淫 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妇人见他的话不妨头,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胀 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杀才!你那里[口床] 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老娘手里饶你不过!”那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 ,直骂出门去。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问是谁,妇人道:“情知是谁,是 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 打一顿。”那二捣鬼看见,一溜烟跑了。西门庆又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 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妇人道:“又叫爹惹恼。”西门庆道:“你不知,休要惯 了他。”妇人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彼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让西门庆明 间内坐。西门庆吩咐棋童回马家去,叫玳安儿:“你在门首看,但掉着那光棍的影 儿,就与我锁在这里,明日带到衙门里来。”玳安道:“他的魂儿听见爹到,不知 走的那里去了。”
西门庆坐下。妇人见毕礼,连忙屋里叫丫鬟锦儿拿了一盏果仁茶出来,与西门 庆吃,就叫他磕头。西门庆道:“也罢,到好个孩子,你且将就使着罢。”又道: “老冯在这里,怎的不替你拿茶?”妇人道:“冯妈妈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厨下使 着手哩。西门庆又道:“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清。里头 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这坛酒 来。”妇人又道了万福,说:“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每不争气,住在这僻 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门庆道:“ 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着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所房子,等你两 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妇人道:“爹说的是 。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 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 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说一回,房里放下桌儿,请西门庆进去宽了衣服坐。
须臾,安排酒菜上来,妇人陪定,把酒来斟。不一时,两个并肩叠股而饮。吃 的酒浓时,两个脱剥上床交欢,自在玩耍。妇人早已床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被里 熏的喷鼻香。西门庆见妇人好风月,一径要打动他。家中袖了一个锦包儿来,打开 ,里面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一弄 儿淫器。那妇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跷,囗舌内吐。西门庆先把勉铃教妇人自放牝内 ,然后将银托束其根,硫黄圈套其首,脐膏贴于脐上。妇人以手导入牝中,两相迎 凑,渐入大半。妇人呼道:“达达!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过枕头来,你垫着坐, 我淫妇自家动罢。”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妇腿吊着[入日],你看好不 好?”西门庆真个把他脚带解下一条来,拴他一足,吊在床[木鬲]子上低着拽, 拽的妇人牝中之津如蜗之吐蜒,绵绵不绝,又拽出好些白浆子来。西门庆问道:“ 你如何流这些白?”才待要抹去,妇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罢。”于是蹲跪 在他面前吮吞数次,呜咂有声。咂的西门庆淫心辄起,掉过身子,两个干后庭花。 龟头上有硫黄圈,濡研难涩。妇人蹙眉隐忍,半晌仅没其棱。西门庆颇作抽送,而 妇人用手摸之,渐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门庆怀里,回首流眸,作颤声叫:“达达 !慢着些,后越发粗大,教淫妇怎生挨忍。”西门庆且扶起股,观其出入之势,因 叫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 ,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妇人道:“达达,只怕后来耍的絮烦了, 把奴不理怎了?”西门庆道:“相交下来,才见我不是这样人。”说话之间,两个 干够一顿饭时。西门庆令妇人没高低淫声浪语叫着才过。妇人在下,一面用手举股 承受其精,乐极情浓,一泄如注。已而抽出那话来,带着圈子,妇人还替他吮咂净 了,两个方才并头交股而卧。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后庭花。有词为证:
美冤家,一心爱折后庭花。寻常只在门前里走,又被开路先锋把住了 他。放在户中难禁受。转丝缰勒回马,亲得胜弄的我身上麻,蹴损了奴的 粉脸那丹霞。
西门庆与妇人搂抱到二鼓时分,小厮马来接,方才起身回家。到次日,到衙门 里差了两个缉捕,把二捣鬼拿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 打的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不把命花了。往后吓的影也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搅了 。正是: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迟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东京回来,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 了女子,甚是欢喜,说爹费心。留俺府里住了两日,讨了回书。送了爹一匹青马, 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西门庆道:“够了。 ”看了回书,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不在 话下。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 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 礼钱是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门庆道:“ 你不依,我就恼了。你将回家,不要花了,我有个处。”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拜 辞回去。
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上,问他长短:“ 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 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鬟伏侍,衣服头面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 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们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 。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叫我拿回来了。”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妇人一 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他 常来做作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他一两。”正说着,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 国道:“这个是那里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 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
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 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 气不愤走来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 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我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韩国道 :“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 :“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 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 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 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 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到天 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俱不必细说。
一日,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 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 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 将送他的。口里才四个牙儿,脚程紧慢都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儿,快护糟踅蹬。 初时骑了路上走,把膘跌了许多,这两日内吃的好些儿。”夏提刑道:“这马甚是 会行,但只好骑着[足鹿]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他。论起在咱这里,也值七八 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拿帖儿问舍亲借了 这匹马骑来,甚是不方便。”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 马,送与长官罢。”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西门庆道:“ 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两个走到西街口上,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 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夏提刑见了大喜,赏了玳安一两银子,与了回帖儿,说: “多上覆,明日到衙门里面谢。”
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两名小优儿, 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家中吃了午饭,理了些事务,往夏提刑家饮 酒。原来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肴,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见了他来,不胜欢喜, 降阶迎接,至厅上叙礼。西门庆道:“如何长官这等费心?”夏提刑道:“今年寒 家做了些菊花酒,闲中屈执事一叙,再不敢请他客。”于是见毕礼数,宽去衣服, 分宾主而坐。茶罢着棋,就席饮酒叙谈,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进酒浮香蚁,象板催筝唱鹧鸪。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 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 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连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 不忍弹。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唱道:
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春梅 回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又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的动弹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 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 来没下稍。
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一路天气阴晦,空中半雨半 雪下来,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马来家,小厮打着灯笼,就不到后边,迳往李 瓶儿房来。李瓶儿迎着,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接了衣服。止穿绫敞衣,坐在床 上,就问:“哥儿睡了不曾?”李瓶儿道:“小官儿顽了这回,方睡下了。”迎春 拿茶来吃了。李瓶儿问,“今夜吃酒来的早?”西门庆道:“夏龙溪因我前日送了 他那匹马,今日为我费心,治了一席酒请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和他坐了这一回 ,见天气下雪,来家早些。”李瓶儿道:“你吃酒,叫丫头筛酒来你吃。大雪里来 家,只怕冷哩。”西门庆道:“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 菊花酒,我嫌他香淆气的,我没大好生吃。”于是迎春放下桌儿,就是几碟嗄饭、 细巧果菜之类。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坐下。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
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 ,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 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
倦倚绣床愁懒睡,低垂锦帐绣衾空。 早知薄幸轻抛弃,辜负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 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房里吃酒的不是? ”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 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迳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让了甜桃,去寻酸枣。奴将你这定盘星儿 错认了。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 稍。
西门庆正吃酒,忽听见弹的琵琶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 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 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那绣春去了。李瓶儿忙吩咐迎春:“安下个坐儿,放 个钟箸在面前。”良久,绣春走来说:“五娘摘了头,不来哩。”李瓶儿道:“迎 春,你再去请五娘去。你说,娘和爹请五娘哩。”不多时,迎春来说:“五娘把角 门儿关了,说吹了灯,睡下了。”西门庆道:“休要信那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 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打 了半日,春梅把角门子开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中, 琵琶放在旁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 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 我自生自活的,又来瞅采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西门庆道 :“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说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 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们闲 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里 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 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 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叫春 梅拿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象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 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
羞对菱花拭粉妆,为郎憔瘦减容光。 闭门不管闲风月,任你梅花自主张。
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拿甚么比你!你每 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 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 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是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 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乱了一回 ,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 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正是得多少:
腰瘦故知闲事恼,泪痕只为别情浓。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