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 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 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溫”換“氵”為“扌”]鮫[魚肖],語言溫順,實指 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 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 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夥計 ,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 以下者趕着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裡上宿,教老婆陪他自 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 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着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 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 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着:“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 “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童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 ,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 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 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 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着。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 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里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廟裡還了罷。”月娘 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裡討個外名。”西門慶道:“ 又往那裡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裡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裡有誰在這裡 ?”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 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 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 坐。應春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 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才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 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里,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 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 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 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 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 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 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 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裡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 ,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 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 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 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 。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 ,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 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郁,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檐,繡[巾 莫]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 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 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着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 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 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着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着二十四字齋題,大書着:“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 ,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 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系絲帶 ,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 ,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 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 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 鶴軒,那裡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 ,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裡。”西門慶道:“也罷 ,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 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 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 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 ,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 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系蒙金犀角 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 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 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 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 遍,接念道: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 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 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 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 。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 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 ,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換“丿”為“ 彳”]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 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 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 仰干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 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 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 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 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 官十分費心,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 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 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 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鍾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里,向三寶案左右兩 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岳瀆 ,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 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布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 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 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里,地鋪錦毯,爐焚獸炭, 那裡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 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 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裡點茶,我一總 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箇?俺每還收了罷。”因望着謝希大 說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 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 一同擺齋,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 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 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着他,來不的。到午 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 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裡三四個丫鬟 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 養活大──”正說着,只見玳安進來說:“裡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 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着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 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捲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 “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 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復爹,本當親 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着吃齋。”吳 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 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糹寧]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 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 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着“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 朱書辟非黃綾符,上書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黃線索上,都用方 盤盛着,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着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 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才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 。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 房坐的。見廟裡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 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禮來 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 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 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 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想必是僱人做的。”潘 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象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 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裡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 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 着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 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 帶着且是好看。背面墜着他名字,吳什么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 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 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 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 “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箇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 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 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 ,都打到贅字號里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 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 ,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麼?”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麼?比那個不 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着,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 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着,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 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着,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 。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 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着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 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象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 “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 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 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 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着了。李瓶兒道:“小 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 楊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 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 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 還未了,才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 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裡,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干起了個五 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才在門首站了一回 ,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 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正說着,只見 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 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大姐道:“那裡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 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 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箇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 事還沒了,恐怕家裡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 肯放我,強死強活拉着吃了兩三大鐘酒,才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 里?”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三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 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 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 ,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里姐姐嫁 鄭恩──睜着個眼兒,閉着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 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 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 。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 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着一 對蠟燭,聽着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 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 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麼。”一面令小玉安 排了四碟兒素菜鹹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 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着個 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里,先遞與兩位師父,然 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 的夠了。”又道:“這碟兒里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裡。”把眾 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 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淨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 正吃着,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香 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着,你打那裡進來了?”玉簫道:“ 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淨。月娘 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 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 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 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 往房裡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 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着。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 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 ,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 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扌歪]在月娘裡間床上睡着了,楊姑娘 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 “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 了。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 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着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裡間床上和玉 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復從爹娘怎 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 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 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 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詞曰:
種就藍田玉一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 [亻差][亻亞]漫驚新態變,妖嬈偏與舊時殊。相逢一見笑成痴,少人 知。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 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每 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誰見甚麼喜 兒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裡掉下榪 子裡,我和丫頭點燈撥着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 怎麼來扭着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前邊六 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 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每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 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 了好不好一個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着一件物件兒難尋。” 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王姑子道:“用着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 灰兒,伴着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 ,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裡住?”王 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 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卷, 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你 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着。止 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裡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 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 ”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 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 你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方睡了 。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裡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 說:“昨日家裡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 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 。兩個小優兒彈唱着,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 酒哩。”告訴了一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裡去,走到前邊書房裡,[扌歪 ]着床上就睡着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着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着 吃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 如今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 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頂 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你這蜜褐色 桃繡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月贊]到了不成。”於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 跟着,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童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 朝里睡,就指着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 里擺下飯,叫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 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
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 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穿着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 過來,抱到懷裡,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淨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 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裡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這樣的,大白日 睏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着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 醮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還一頭酒,在這裡睡回,還要往 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 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着你哩。” 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 “我心裡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着地爐子說道:“這原來 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裡,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 邊桌上,放着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 牙盒裡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炕內,一面夾在 襠里,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 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麼!”於是二人抱着官哥,進 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 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 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才來 。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干的停當,我還謝你。 ”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抬舉。在深宮 大院,相伴着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裡送暖偷寒,甚麼事兒不干出來?有 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台前,把[髟狄]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 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着兩個金燈籠墜子,貼着三個面花兒,帶着紫銷金箍兒, 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兒,下着翠藍緞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 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象個丫頭。我 那屋裡有紅布手巾,替你蓋着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 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着燈籠在頭裡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 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干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 我和你說了,着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敬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 是先走到上房裡。眾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敬濟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兒 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才拿轎子送將來了。 ”月娘道:“真箇?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 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 “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麼?”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 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 去。”只見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打着,和李瓶兒後邊跟着 ,搭着蓋頭,穿着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裡。 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 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石乞]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 ,且笑!”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樓道: “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 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 要着老身就信了。”李兒道:“我也就信了。剛才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 出來。”正說着,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 藏在明間裡。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 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叫他送來 要他的,你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幹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裡叫他 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裡, 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 。”那玉簫掩着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 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 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 拉人,拉的手腳兒不着。”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 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着揸髻裝丫頭 ,笑的眼沒縫兒。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 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剌對着主子坐着!”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來家,與他 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裡間屋裡,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髟狄 ]髻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髟狄]髻了!”眾人又笑 了一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裡,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 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兒,買 四盤肴品、一壇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 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 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 再把吳銀兒、李桂姐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 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 ,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裡,去了冠兒, 挽着杭州[糹贊],重勻粉面,復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菜等候。不 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挽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着他坐在椅子上,兩 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 ,頭裡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夥里酒兒不算,這個是 奴家業兒,與你遞鍾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 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裡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你 ,十二日喬家請,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即下帖兒都請,你 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得家裡尋他娘哭。”金蓮道: “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 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着,敢生小的兒也怎的? 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着,你把臉 兒憨着。”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金蓮道 :“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着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 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夠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 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 我做什麼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去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 ,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 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 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卷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 磕了頭。桌上鋪着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 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 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 ,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 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 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 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目錄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賄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第十回 義士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第十六回 西門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鑑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