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诗曰:
怀璧身堪罪,偿金迹未明。 龙蛇一失路,虎豹屡相惊。 暂遣虞罗急,终知汉法平。 须凭鲁连箭,为汝谢聊成。
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 。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 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 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 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纪录。天秀问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 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余剩可作 斋供。”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 此年当有大灾。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 境。戒之戒之。”言毕,作辞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正与刁氏亭侧私语,不意天秀卒至看 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 终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原是扬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 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一日,寄一封书来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 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大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 物繁华,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慰平生之意。”其妻 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咐不可出门。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 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天秀不听,反加 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 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 于我,切勿多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 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上东京。嘱咐妻妾守家,择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码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 十分阴恶。但见:
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 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常 言道:不着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 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将家主害了性命,推 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 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 缎匹,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汝 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里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 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刺 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吃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 舱内打开箱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缎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若 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 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 青另搭了船只,载至临清码头上,钞关上过了,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 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仆人之 害,不得好死,虽是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 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忽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 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移船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慌忙救了。问其始 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取衣服与他换 了,给以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却是同我在此过活?”安童哭道:“主人遭 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 ,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活。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 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 主人之冤当雪矣。”渔翁道:“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 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 ,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陈 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旁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了。 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这里把三人监 下,又差人访拿苗青,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 ,早有衙门透信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 在经纪乐三家。
这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隔壁,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 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 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 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几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 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这苗青听了,连忙下跪,说道:“但得我身上没事,恩 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 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王六儿喜欢的要不的,把衣服银子并说帖 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
到十七日日西时分,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头口,从街心里来。王六儿在门 首,叫下来问道:“你往那里去来?”玳安道:“我跟爹走了个远差,往东平府送 礼去来。”王六儿道:“你爹如今来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贲四两个先往家去 了。”王六儿便叫进去,和他如此这般说话,拿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韩大婶, 管他这事!休要把事轻看了,如今衙门里监着那两个船家,供着只要他哩。拿过几 两银子来,也不够打发脚下人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 子罢。等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 ,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你的 。”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 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红头红脸,怕家去爹问,却怎 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 了。王六儿道:“好歹累你,说是我这里等着哩。”
玳安一直来家,交进毡包。等的西门庆睡了一觉出来,在厢房中坐的。这玳安 慢慢走到跟前,说:“小的回来,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 和爹说。”西门庆说:“甚么话?我知道了。”说毕,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 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带着眼纱、小帽,便叫玳安、琴童两个跟随,来到王六 儿家。下马进去,到明间坐下,王六儿出来拜见了。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上宿,没 来家。老婆买了许多东西,叫老冯厨下整治。见西门庆来了,慌忙递茶。西门庆吩 咐琴童:“把马送到对门房子里去,把大门关上。”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先只说 :“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 “只因舍亲吴大妗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 来也还不般配,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 今居着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甚么哩!”说了一回, 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罢。”一面让至房中,一面安着一张椅儿,笼 着火盆,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 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 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 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 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 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 两个船家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他原跟来的一个 小厮安童与两个船家,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 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 不快送与他去!”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 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
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
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乐三道: “如今老爹上边既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 。其余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 讨银子来?”因使过乐三嫂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 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 里进礼去。”王六儿拿礼帖复到房里与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吩咐 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教他即便进礼来。”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 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钟酒,与老婆坐了回,见马来 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题问这件事。这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 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 的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 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以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 的,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与了十两银子才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 梯已又要十两银子。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 ,抬至当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磕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 身碎骨难报。”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 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既是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 ,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 去。”因问:“你在扬州那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 咐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着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 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西门庆吩咐: “既是说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 子。苗青拿出五十两来,并余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 ,起身往扬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单表次日,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 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着马鞭儿说道:“长官 不弃,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里,宽了衣服 ,左右拿茶吃了。书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 门庆道:“岂有此理。”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 饭。先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钟儿,银台盘儿,慢 慢斟劝。饮酒中间,西门庆方题起苗青的事来,道:“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 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 ”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 道:“依着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 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结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 刑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何得见让于我? 决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 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 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西门庆随即差玳 安拿食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二 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了。次日到衙门 里升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摆设下刑具,监中 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 左右:“与我用起刑来!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 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见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 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见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赖别人!”因把安童提上 来,问道:“是谁刺死你主人?是谁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时分,先 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 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就 是实话,汝等如何展转得过?”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榔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 也似喊叫。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余者花费无存。这里提刑做了文书,并赃货申 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 强盗杀人斩罪。
安童保领在外听候。有日走到东京,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具诉:“苗青夺 了主人家事,使钱提刑衙门,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通判听了 ,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这一 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西门庆往时做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善恶从来报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戏赠一枝桃 走捷径探归七件事
词曰:
碧桃花下,紫箫吹罢。蓦然一点心惊,却把那人牵挂,向东风泪洒。 东风泪洒,不觉暗沾罗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无情去,回头看怎么!
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径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 住扎,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 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来,我跪门 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 ,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 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 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 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才把书 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 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书曰:
寓都下年教生黄端肃 书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 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 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 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 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 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 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当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 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 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 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 不宣。 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 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 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 。
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赍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 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 ,为人刚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先是这狄县丞往清河县城西河边 过,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 便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 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覆了狄公话。狄公即拘集里老,用锹掘开岸上 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 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 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 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 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 ,俱令收入狱中。报与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道:“既是此 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 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安童 见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 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俱执称苗青主谋之情 。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 赃卖法。正是:
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虽然号令风霆肃,梦里输赢总未真。
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他汉 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 从新抽银丝[髟狄]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 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
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 看见隔壁月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月台。”西门庆 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我教地 方吩咐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 不如瞒着老爹,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 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时搭月台,不如买些 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 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儿抬了许多酒、肉 、烧饼来,与他家犒赏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 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 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 祭祖。叫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桃柳,周围 种松柏,两边叠成坡峰。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匾,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 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搬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 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 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 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理守、贲第传并女婿陈敬济等,约二十余人。堂 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 、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 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 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 。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 刘婆子说这孩子[囱心页]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着他。 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 门庆不听,便道:“此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 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囱心页]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着,在轿子里 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从清早晨,堂 客都从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无辞。
出南门,到五里外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 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 上新安的牌匾,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 。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 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 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教 孩儿来罢,恁强的货,只管教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 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了。
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 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竹径,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
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
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四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弹唱。四个 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就立在 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
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原 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 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 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睡,迎 春也在旁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看见 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 边哩,俺娘叫我下边来看哥儿,就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奶子见金莲来 ,就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 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 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逗孩子顽耍,便也逗那孩子。 金莲道:“小道士儿,你也与姐夫亲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 笑。敬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 家亲孩子,把人的[髟丐]都抓乱了!”敬济笑戏道:“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 哩。”金莲听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柄子来,向他身 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敬 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 莲道:“我平自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 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 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 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敬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堂客前 戏文扮了四大折。但见: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 子熟肉,分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家起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 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 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得紧紧的进城。月娘 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
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 西门庆、陈敬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 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 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童儿在旁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 下甚么话来?”书童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 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 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下 转道:“却是甚么?”
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 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 ”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 “有一事敢来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 童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 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 个底本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 上面写着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 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 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 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 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 循例甄别,为我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 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艹曰羽]茸之材,贪鄙之行,久于物 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 刑狱,复著狼贪,为同僚之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代考,而士风 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 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 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 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 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 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 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 常有赖而俾圣德永光矣。
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 ”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 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拿了二百 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 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写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 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
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 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 门去。浊[氵强]货他生死不依,只说:‘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 个走走!’只象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 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因巡按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 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 户,乱了一夜。刘婆子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 打紧,买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 ,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拿出 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又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 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 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子路上着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 ,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 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包得紧紧的,又没[石店]着他。娘叫画童儿来 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 ,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攒行,只六日就赶到东 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 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还未 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 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交你老爹 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等听 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暗暗抄了个邸报,带回家 与西门庆瞧,不在话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 山东清河县。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 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道:“ 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见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 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 重,只批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 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 怎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 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背着黄色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 ,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西门庆道:“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 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又 打听得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 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 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 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 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如今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离 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 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 了陈敬济来念与他听。陈敬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 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 奏着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为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 ,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 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 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 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 ,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 罢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 行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 补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 浮费,惜民财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 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 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 ?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窃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 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 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 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 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 乏矣。
四曰制钱法。窃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 厄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 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 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 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足勇]贵矣。
五曰行结粜[亻表]籴之法。窃惟官籴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 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将境 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亻表]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 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 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退派粮数关支,谓之[亻表]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 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 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窃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 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 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 两得其便,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船所。窃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 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 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 ,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 知道。
西门庆听了,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又点了两 淮巡盐,不日往此经过,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 ”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 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第七十回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 第九十五回
金瓶梅 第九十六回 - 第一百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