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诗曰: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巍。 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 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为领兵徒,咄嗟檀施开。 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 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 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时节,才七八岁,有个哥儿从 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 子问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尽挨得过,为何时时掉下泪来?娘 ,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的。”老娘就说:“小孩子,你那里知道。自从你老头儿 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信儿也没一个。不知他生死存亡,教 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说着,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 ,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寻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 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 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好汉子,也走四五个月才 到哩,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 ,我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他把[革及]鞋儿系好了,把直掇儿整一整,望着婆 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 婆儿妇女前来解劝,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自回也。”因此,婆婆收 着两眶眼泪,闷闷坐的。看看红日西沉,那婆婆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只见远远黑[ 鬼戊][鬼戊]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日月三 光。若的俺小的儿子来了,也不枉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忽地跪 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哩?咱已到辽东抓寻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婆婆 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慌哄着老娘。那有 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 家信,果然是他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也是婆婆亲手缝的,毫厘 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 然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又在梁武皇殿下 ,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建永福禅寺,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 多少钱粮。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岁月如梭,时移事改。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 一个个多化去了。只有几个惫赖和尚,养老婆,吃烧酒,甚事儿不弄出来!不消几 日儿,把袈裟也当了,钟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的 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的,荒荒凉凉,将一片钟鼓道场,忽变作荒烟衰草。三四十 年,那一个肯扶衰起废!不想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打 从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就卓锡在这个 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
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样了,这些蠢狗才攮的秃驴, 止会吃酒[口童]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 ,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居锦衣之职,他家私 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见寺宇倾颓,就有个 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去走一遭。 ”当时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但 见:
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 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明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 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长老宣扬已毕,就叫行者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一篇疏文。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 现身。于是辞了大众,着上禅鞋,戴上个斗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走到吴月娘房内,把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 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多得众亲朋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 。今日到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罢。”当下就叫了玳安,吩咐买办嗄饭之类。又吩 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 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 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 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李瓶儿就说:“ 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 稳儿先到娘哩。”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 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正说着,不想潘金莲在外边听见 ,不觉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 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个 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 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呐呐,一头骂 ,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 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怎的到我这屋里来? 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 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里就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 “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 出去便知。”
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走到外边。见伯爵,正要问话,只见那募缘的 道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 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 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 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们通晓得,并不作难,一壁厢进报西 门庆。西门庆就说:“且叫他进来看。”不一时,请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 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 ,颇传心印。止为那宇殿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起来,为佛弟子,自应为佛出力 ,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 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 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于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 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 就善果。”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 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 写道: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僧,无不皈依佛祖; 三千世界,尽皆兰若庄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 ,何称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 ,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楼精制,依稀 似[礻氏]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 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巍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 天。那时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 那知岁久年深,一瞬时移事换。莽和尚纵酒撒泼,毁坏清规;呆道人懒惰 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鸟鼠 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 ,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木鬲],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栋 梁,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 火昆]炫,一旦为灌莽荆榛。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 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 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 ,投柜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 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辉煌 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西门庆看毕,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 ,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 第六房贱内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字倾颓 ,实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那敢推辞!”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 际,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 事体。”西门庆拿着笔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 门庆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 ,我们佛家的行径,只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 ,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说道:“还是老师体量。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 。”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 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 、一百五十,管情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
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 正好。我前日往东京,多谢众亲友们与咱把盏,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 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伯爵便说道:“好个长老,想是 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你又 几时做施主来?疏簿又是几时写的?”应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经上第一 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西门 庆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 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
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叨叨,没揪没采,不 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儿又为孩子 啼哭,自与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看着整办嗄 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长老募缘与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又把 应伯爵耍笑打觑的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那吴月娘毕竟是个 正经的人,不慌不忙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
妻贤每至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 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 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亻赞]下些阴功,与那 小孩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 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 生剌剌胡[扌刍]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 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女亘]娥,和奸 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月娘笑道:“ 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正在笑间,只见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个盒儿,直闯进来,朝月娘打问讯 ,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月娘一面让坐。看官听说,原 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 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 斋供拿来进奉他,又有那应付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 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 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豪 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有一只歌儿道得好:
尼姑生来头皮光, 拖子和尚夜夜忙。 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 只是铙钹原何在里床?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儿揭开,说道:“咱每没有甚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 佛的果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自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潘 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见李瓶儿在房 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于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 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来,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自家开疏舍财 ,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说一番。不想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竟自去 了。那薛姑子听了,就站将起来,合掌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 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 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 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师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说:“我们佛 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生西方净土。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 祖演说此经,劝你专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 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 有《护诸童子经》儿,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 来。如今这副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 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是大的紧。”西门庆道:“这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 要多少纸札,多少装钉,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薛姑子又道:“老爹, 你那里去细细算他,止消先付九两银子,叫经坊里印造几千万卷,装钉完满,以后 一搅果算还他就是了。”
正说的热闹,只见陈敬济要与西门庆说话,寻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潘 金莲凭栏独恼。猛抬头儿见了敬济,就是猫儿见了鱼鲜饭一般,不觉把一天愁闷都 改做春风和气。两个见没有人来,就执手相偎,剥嘴咂舌头。两个肉麻顽了一回, 又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算帐的事情也不提了。一双眼又象老鼠儿防猫,左顾右 盼,要做事又没个方便,只得一溜烟出去了。
且说西门庆听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又动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 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即便同去经坊里,与我印下五 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正话间,只见书童忙忙来报道:“请的各位客 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这一班。西门庆忙整衣出 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请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坐的。不一时 ,大鱼大肉、时新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 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 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第五十八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
词曰: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嗔怒着丫头,强开怀,也只是恨 怀千叠。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还倚栏杆,试重听消息。
话说当日西门庆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 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房里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是郁大姐在他 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房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也住着一 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 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凉席,收拾铺 床,薰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 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 头口。左右禀知西门庆,就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里,胡秀递上 书帐,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 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西门庆看了书帐,心内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 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见去。就进来对吴月娘说:“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 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开铺 子发卖。”月娘听了,就说:“你上紧寻着,也不早了。”西门庆道:“如今等应 二哥来,我就对他说。”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陪着他在厅上坐,就对他说 :“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 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 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缎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 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现在石 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见我。”
正说着,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磕头。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 房中打发吃饭。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说:“小的叫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 。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 、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 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 去?”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门庆道:“他说往王皇亲家唱 就罢了?敢量我拿不得来!”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 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我这里请几位客吃酒,郑爱月儿答 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 这等可恶!”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 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着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 还没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叫他好好的来罢。”玳安道:“若 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 一答儿来,俺就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从夏老爹 宅里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玳安同两个排军 、一名节级也随后走来。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 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 哩!”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 !”伯爵道:“哥今日拣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李铭道:“二爹 ,你还没见爱月儿哩!”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 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故好个身段儿,光是一 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一半儿。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 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正说着,只见胡秀来回话道:“小的到乔爹那边见 了来了,伺候老爹示下。”西门庆教陈敬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令书童写一封 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 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敬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领了文书并税帖 ,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忙冠带迎接至 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应伯爵在下 ,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 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耍笑的应先儿么?”应伯爵 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 :“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叫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 罢。”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 来迟?”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休要等他,只怕来迟些。” 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着他席面就是。”
正说话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 个是倪鹏,一个是温必古,就知倪秀才举荐了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 穿着衣巾进来,且不看倪秀才,只见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端庄质朴,落 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观动静若是。有几句单道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 ,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 荣身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 ,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阔其论,高其谈, 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 遁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 庆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温秀才道:“学生贱字日新,号葵轩。 ”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庠?何经?”温秀才道:“学生不才, 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 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西门庆道:“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 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 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 感激不尽。”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谬承过誉。”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 ,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 宽了青衣,请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 都来回话道:“四个唱的都叫来了。”西门庆问:“可是王皇亲那里?”玳安道: “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拿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 来了。”西门庆即出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磕下头去 。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 ,好似芙蓉艳丽。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 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到后边, 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 位来的早。”李桂姐道:“我每两日没家去了。”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 ”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们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 郑爱月儿用扇儿遮着脸,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董 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 ”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 潘金莲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 ,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走乔]。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 妗子道:“偏他恁好胜,问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 “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须臾,摆下茶, 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 。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每来花园里走走。”董娇儿道:“等我 每到后边走走就来。”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 。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 官哥儿。官儿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里守着不 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王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桂姐问道:“哥儿 睡哩?”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才睡下了。”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 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请去?”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请他去罢 。”
正说话中间,只见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大姐道:“原来你每都在 这里,却教俺花园内寻你。”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咱们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 来了。”李桂姐问洪四儿:“你每四个在后边做甚么,这半日才来?”洪四儿道: “俺每在后边四娘房里吃茶来。”潘金莲听了,望着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 “谁对你说是四娘来?”董娇儿道:“他留俺每在房里吃茶,他每问来:‘还不曾 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金莲道:“没 廉耻的小妇奴才,别人称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 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 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有银 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 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 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问小玉:“我听 见你爹对你奶奶说,要替他寻丫头。说你爹昨日在他屋里,见他只顾收拾不了,因 问他。那小淫妇就趁势儿对你爹说:‘我终日不得个闲收拾屋里,只好晚夕来这屋 里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与你使便了。’─ ─真个有此话?”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听见来?”金莲向桂姐道:“你 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每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 时务,惯伤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说话。”正说着,绣春拿了茶上来。正吃间,忽 听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座,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 边去了。
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才罢,做了个笑乐院本。 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 。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说道:“昨 日韩明川说,才知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西门庆道:“岂敢动劳车驾,又兼 谢盛仪。外日多谢妙药。”彼此拜毕,任医官还要把盏,西门庆辞道:“不消了。 ”一面脱了大衣,与众人见过,就安在左首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 并手下攒盒,任医官谢了,令仆从领下去。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 。西门庆令上席分头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刘、薛二内相拣了韩湘子度陈半街 《升仙会》杂剧。才唱得一折,只见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禀道:“守备府周爷 来了。”西门庆慌忙迎接。未曾相见,就先请宽盛服。周守备道:“我来要与四泉 把一盏。”薛内相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于是二人交拜毕,才 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钟箸。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上来,又是马上人两盘点心 、两盘熟肉、两瓶酒。周守备谢了,令左右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觥筹交错,歌 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正是:
舞低杨柳楼头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吃至日暮,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 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 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 、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 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 修,以备菽水之需。”温秀才道:“多承厚爱,感激不尽。”倪秀才道:“此是老 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发二秀才去了。
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 子、杨姑娘众人听。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 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从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 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拿大杯赏酒与他吃。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 位都是喜欢。”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 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不一时,画童儿拿 上果碟儿来,应伯爵看见酥油[虫包]螺,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 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会吃!此是你六娘亲手 拣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于 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淫妇出来。我便罢了,也 叫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递酒,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 宜了他。”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 便来也。”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来?还哄我。”因叫王经:“你去。” 那王经又不动。伯爵道:“我使着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罢。”正说着,只闻一阵 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答着头出来。伯爵看见道:“我的儿,谁 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每听,就指 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 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道:“哥儿,恁便宜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 洪四儿道:“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罢了。”齐香儿道:“俺每明日还 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伯爵道:“谁家?”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的 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 这里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窠儿罢了。”齐香儿笑 骂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半边俏!把 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够摆布哩。”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好, 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跟前看手段还钱。”又道:“郑家那贼小淫 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白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着那孤老儿在家里 ?”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里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 拿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罢,我也不留你了。”西门庆道:“也罢,你们两 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月儿琵 琶,齐香儿弹筝,坐在交床上,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 去明来”。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 正是: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迷楚馆。
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又叫 春鸿上来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备马,拿灯笼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备 马,我同应二哥一路走罢。”西门庆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灯笼送到家。”吴大 舅与伯爵起身作别。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 那甘伙计来见我,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卸货。”伯爵道:“哥 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辞,与吴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灯笼。吴大舅便问:“ 刚才姐夫说收拾那里房子?”伯爵道:“韩伙计货船到,他新开个缎子铺,收拾对 门房子,叫我替他寻个伙计。”大舅道:“几时开张?咱每亲朋少不的作贺作贺。 ”须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吴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爹到家 。”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一面作 辞,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去了,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领 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 拾房子,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 处,不消计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为率:西门 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盖土库,装画 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开张。后边又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 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 他。西门庆家中宴客,常请过来陪侍饮酒,俱不必细说。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又在对门看着 收拾。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 间煮了,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围着吃了一回。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 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里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要住了 奶。”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 、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孙雪娥吃 众人赢了七八钟酒,不敢久坐,就去了。众人就拿李瓶儿顶缺。金莲又教吴银儿、 桂姐唱了一套。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 官来看他,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丽]了 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 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 叫起来。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 这边休打狗罢。”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 ,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这 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 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足丽] 了恁一鞋帮子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的? ”春梅道:“我头里就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 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瞅着我。”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 ,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把这打来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足丽 ]的我这鞋上的龌龊!”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 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温”换“氵”为“扌”]着抹血,忙走开一边。妇人骂道 :“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 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 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 叫。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 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扌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的秋菊叫,一 骨碌子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 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 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 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氵强]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 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 甚么?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 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 [毛必]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里边屋里 呜呜咽咽哭去了,随着妇人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的 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 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与伯爵、崔本、甘伙计吃了一日酒散了,迳往玉楼房中 歇息。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 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 来对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 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 “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 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 个,怎弄的来?”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叫了贲四来,向月娘众 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月娘吩咐,同薛师父往 经铺印造经数去了。
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 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 东厢房门首,见大姐正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绸鞋面。玉楼道: “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着蓝头线儿,好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 子?”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 红线锁口。”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 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盅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楼便向金莲道 :“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 。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是我说,叫将贲四 来,同他去了。”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 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 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 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 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 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 。’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 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 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 进屋里[足丽]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 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 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 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 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 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 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 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足丽]到泥里头还[足丽]。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 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正说着,只见贲四往经铺里交回银子,来回月娘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 在厅台基上坐的,只顾在仪门外立着,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每闪闪儿, 贲四来了。”金莲道:“怪囚根子,你叫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来安儿说了 ,贲四低着头,一直后边见月娘、李瓶儿,说道:“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 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 部,每部三分。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 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李瓶儿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叫贲四上天平兑了 ,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别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到十五日 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贲四于是拿了香球出来,李 瓶儿道:“四哥,多累你。”贲四躬着身说道:“小人不敢。”走到前边,金莲、 玉楼又叫住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贲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 经,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玉 楼、金莲瞧了瞧,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象这等都 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 ,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
两个说了一回,都立起来。金莲道:“咱每往前边大门首走走去。”因问大姐 :“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莲便拉着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 里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这咱哩?昨日爹看着 就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还要装厢房三间,土 库搁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在出月开张。”玉楼又问: “那写书的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 咐,把后边那一张凉床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金莲道: “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着,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 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 昏了,吩咐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 的过来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金莲便问玉楼道:“你要磨, 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里,问你春梅姐 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 。”玉楼吩咐来安:“你到我屋里,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拿出来。”那来安儿去不 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于,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臭小囚 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玉楼道 :“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金莲道:“是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亮, 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问:“我的镜子只三面?”玉楼道:“我大小只两面。 ”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来安道:“这两面是春梅姐的,捎出来也叫磨磨。 ”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 昏的。”共大小八面镜于,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 ,那消顿饭之间,都净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 似。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女亘]娥傍月阴。
妇人看了,就付与来安儿收进去。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 文钱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 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 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 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 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 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 月。老汉说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逐日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 赌气不寻他,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 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泪出 痛肠。”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 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 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玉 楼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屉内有块腊肉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 ,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 粥不吃?”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金莲也叫过来安儿来: “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 妈妈儿吃。”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 ,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 ,想定心汤吃。”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 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 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 来?”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可 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恰见惊闺一老来。 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第七十回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 第九十五回
金瓶梅 第九十六回 - 第一百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