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诗曰: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髟丐]恰新霜。 鬼门徒忆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路杳云迷愁漠漠,珠沉玉殒事茫茫。 惟有泪珠能结雨,尽倾东海恨无疆。
话说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 ,骑着骡子,走得甚急,迳到门首下来,慌的两个妇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开眼纱 ,却是韩伙计来家了。平安忙问道:“货车到了不曾?”韩道国道:“货车进城了 ,禀问老爹卸在那里?”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爷府里吃酒去了,教卸在对门 楼上哩。你老人家请进里边去。”不一时,陈敬济出来,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 ,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褡裢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发出饭来与他吃 了。不一时,货车才到。敬济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 ,一箱箱都堆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完毕,查 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
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 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 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 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 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 。”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他。”于是 吩咐陈敬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拿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吩咐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 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 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褡裢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 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外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道:“ 我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 了。到出月开铺了。”韩道国道:“这里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 ,老爹一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不会做买卖 ,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间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 ,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 “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 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细说 。次日却是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房子内,同崔本、甘伙计看着收拾装修土库, 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见货物卸了,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 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 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下礼物,没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 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 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吩咐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披巾,身上穿青纬罗暗 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 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叫春鸿背着直袋,迳往院中郑爱月儿 家。正是:
天仙机上整香罗,入手先拖雪一窝。 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却说郑爱香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 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坐下,就吩咐小厮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 马来接。”琴童跟轿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鸿两个伺候。少顷,鸨子出来拜见,说道 :“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来这里,自恁走走罢了,如何又赐将礼来?又 多谢与姐儿的衣服。”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 !”鸨子道:“俺每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 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决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后 ,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上轿去了。” 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 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么说?”鸨子道:“小行货 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的怎样的 。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 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咱晚。”
不一时,丫鬟拿茶上来,郑爱香儿向前递了茶吃了。鸨子道:“请老爹到后边 坐罢。”郑爱香儿就让西门庆进入郑爱月儿的房外明间内坐下,西门庆看见上面楷 书“爱月轩”三字。坐了半日,忽听帘栊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髟狄]髻, 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梳的黑[髟参][髟参]光油油的乌云,云[髟丐]堆鸦 ,犹若轻烟密雾。上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红鸳凤嘴鞋,前 摇宝玉玲珑,越显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观音画,定然延寿美人图。
爱月儿走到下面,望上不端不正与西门庆道了万福,就用洒金扇儿掩着粉脸坐在旁 边。西门庆注目停视,比初见时节越发齐整,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不一时, 丫鬟又拿一道茶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钟,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 与爱香各取一钟相陪。吃毕,收下盏托去,请宽衣服房里坐。西门庆叫玳安上来, 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进入粉头房中,但见瑶窗绣幕,锦褥华[衤因] ,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话调笑之际, 只见丫鬟进来安放桌儿,摆下许多精制菜蔬。先请吃荷花细饼,郑爱月儿亲手拣攒 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须臾,吃了饼,收了家火去,就 铺茜红毡条,取出牙牌三十二扇,与西门庆抹牌。抹了一回,收过去,摆上酒来。 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十分齐整。姊妹二人递了酒,在旁筝排雁柱,款跨绞绡 ──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 石绕梁之声。唱毕,促席而坐,拿骰盆儿与西门庆抢红猜枚。
饮够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先是西门庆 向袖中取出白绫汗巾儿,上头束着个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 ,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放在这里面,只用纸包 着。”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他。那爱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袖子里 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拴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 说道:“我见桂姐和吴银姐都拿着这样汗巾儿,原来是你与他的。”西门庆道:“ 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他,谁与他的?你若爱,与了你罢。到明日,再送 一副与你姐姐。”说毕,西门庆就着钟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内药吃了一服,把粉头 搂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西门庆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紧紧 就就赛麻圆滑腻。一面扯开衫儿观看,白馥馥犹如莹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辄起 ,腰间那话突然而兴。解开裤带,令他纤手笼攥。粉头见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 双手搂定西门庆脖项说道:“我的亲亲,你今日初会,将就我,只放半截儿罢!若 都放进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药养的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儿的──红 赤赤,紫[氵强][氵强],好[石可]碜人子!”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 去替我品品。”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 熟,再来等我替你品。”说毕,西门庆欲与他交欢,爱月儿道:“你不吃酒了?” 西门庆道:“我不吃了,咱睡罢。”爱月儿便叫丫鬟把酒桌抬过一边,与西门庆脱 靴,他便往后边更衣澡牝去了。西门庆脱靴时,还赏了丫头一块银子,打发先上床 睡,炷了香,放在薰笼内。良久,妇人进房,问西门庆:“你吃茶不吃?”西门庆 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门,放下绫绡来,将绢儿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两 个枕上鸳鸯,被中[氵鸡][氵束鸟]。西门庆见粉头肌肤纤细,牝净无毛,犹如 白面蒸饼一般,柔嫩可爱。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诚为软玉温香,千金难买。于 是把他两只白生生银条般嫩腿儿夹在两边腰眼间,那话上使了托子,向花心里顶入 。龟头昂大,濡搅半晌,方才没棱。那爱月儿把眉头绉在一处,两手攀搁在枕上, 隐忍难挨。朦胧着星眼,低声说道:“今日你饶了郑月儿罢!”西门庆听了,愈觉 销魂,肆行抽送,不胜欢娱。正是: 得多少──
春点桃花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西门庆与郑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吴月娘打发他往衙门中去了, 和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的。只见玳安进来上房取尺头匣儿,往夏提刑送 生日礼去。月娘因问玳安:“你爹昨日坐轿于往谁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 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 茧儿!”玳安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里,却 是谁家?”那玳安又不说,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礼去了。潘金莲道:“大姐姐, 你问这贼囚根子,他怎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了去来,只叫蛮小厮来问 就是了。”一面把春鸿叫到跟前。金莲问:“你昨日跟了你爹轿子去,在谁家吃酒 来?你实说便罢,不实说,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 的,待小的说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 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着个娘娘,打扮的花 花黎黎的。”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不认的?赶着粉 头叫娘娘起来。”又问道:“那个娘娘怎么模样?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 我不认的他,也象娘每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 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后边,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瓜子面,搽 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金莲道:“你们都在那里坐来?”春鸿道:“我 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每吃酒并肉兜子来。”把月娘、玉楼笑的了 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楼 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来。”李娇儿道:“俺家没 半门子。”金莲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门子是的。”问了一回。西门庆来家,就 往夏提刑家拜寿去了。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 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 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 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 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 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 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 ,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 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 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 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一阵 不了一阵搐起来。忙使迎春后边请李瓶儿去,说:“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娘快 去!”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
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
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 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一见心中犹如刀割相侵,连忙 搂抱起来,脸[“温”换“氵”为“扌”]着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 去好好儿,怎么就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唬一节说了。那李 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 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 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 道:“你看这老婆子这等张嘴!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 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每这屋里是好缠的!”月娘道:“他的猫 怎得来这屋里?”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 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 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每自恁没时运来。”于 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看官听说: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 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 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正是:
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 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唬重了,难得过了。快 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钟儿内研化。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 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 ,必须要灸几醮才好。”月娘道:“谁敢耽?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不敢。灸了,惹他 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 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 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 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 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 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 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 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 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 。他娘母子自主张,叫他灸了孩儿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西 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 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 ,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 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口床]屎 ?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 变心的强盗!”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着孩儿, 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 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 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儿只指望孩儿 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 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 ,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 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 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 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 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 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 讨,将经卷挑将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十五日 同陈敬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 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 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了 。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抱在怀中,眼泪 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 娘都睡熟了。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人逢喜 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樵楼禁鼓 ,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 思妇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 睡梦多。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 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 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 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 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 ,毛发皆竖。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 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 吴银儿来,与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 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 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 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 可常峙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 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峙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 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都在房里瞧着,那 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 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 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 。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 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 ”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 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 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 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蓬 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 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 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 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 ,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 。”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 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口乐]!你教我怎生割 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众小厮才把官哥 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 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 。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攒造了一具小棺 椁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乔大户娘子随即坐轿子来,进门就哭。月娘 众人又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不一时,阴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 “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徐先生将阴阳秘书瞧 了一回,说道:“哥儿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 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 ,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 临齐地。他前生曾在兖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 ,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 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魄,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 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 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搁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 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 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 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次日,西门庆乱着,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 吊问。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 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卓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 三牲祭卓来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 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 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吴 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 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 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薛姑子夜 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 宿世冤家债主。《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日有一妇人,生产孩儿三遍,俱不过两 岁而亡,妇人悲啼不已。抱儿江边,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化作一僧,谓此妇 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儿,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杀汝。你若不信, 我交你看。’将手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汝曾杀我 来,我特来报冤。今因汝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以杀汝个得。 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遂沉水中不见。不该我贫 僧说,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为你舍了 此《佛顶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离身。到明日再生 下来,才是你儿女。”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题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与幡幢、 雪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枢”。吴道官庙里,又 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 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痛,不 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 母、大妗子和李桂儿、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往坟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 并两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 ,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口乐]!”叫的连声气破 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的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扌 刍]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 鼓儿还挂在床头上,想将起来,拍了桌子,又哭个不了。吴银儿在旁,拉着他手劝 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 顾烦恼。”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 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将你孩子害了,教他一还一报, 问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几遭了!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 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才到了一遭儿 ,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语,每日 洗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 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
正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活,不敢对娘说── 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 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便道:“怪老婆 ,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 出门。往后你大娘生下哥儿小姐来,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甚么? ”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又解劝说 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只顾哭了去!”一面叫绣春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 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西门庆在坟上,叫徐先生画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 。那日乔大户井众亲戚都有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日。来家,李瓶儿与月 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 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 话。”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每各人寿数,谁人保的后来的 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要慢慢来。亲家也少要 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
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扫,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 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不忌。西门庆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 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 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这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正是 :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 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第六十回 李瓶儿病缠死孽 西门庆官作生涯
词曰:
倦睡恹恹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卷旧帘栊。眼穿芳草绿,泪 衬落花红。 追忆当年魂梦断,为云为雨为风。凄凄楼上数归鸿。悲泪 三两阵,哀绪万千重。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 !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 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 ──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 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 茶饭都减少了。自从葬了官哥儿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老冯领了个十三岁的丫 头来,五两银子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改名翠儿,不在话下。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病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 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 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 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 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 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鬓,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革及]弓鞋,翻披绣袄 ,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 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 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岂 不等,着相自家迷。有诗为证:
纤纤新月照银屏,人在幽闺欲断魂。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那时,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 ,差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主事:“就说此货过税,还望青目一 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 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礼花红来。乔大户 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 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 。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 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在坐者有乔大户、吴大舅、 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 常峙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 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须臾,酒过五巡,食 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筹交错。应伯爵、谢希大飞起 大钟来,杯来盏去。
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韩姨夫、温 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 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 、贲四连陈敬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也打发去了,止留下 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
应伯爵吃的已醉上来,走出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道:“那个扎包髻儿清俊的 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原来不知道?”因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 郑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 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 了。”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 大杯酒。”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钟罚的我没名。”西门庆道 :“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 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 我听,我才罢了。”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 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着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谢希大叫道:“ 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个罢。”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 钟酒。”叫玳安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 》道: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唤梅香 赶他去别处飞。
郑春唱了请酒,伯爵才饮讫,玳安又连忙斟上。郑春又唱:
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衩,不说昨宵话,笑吟吟 掐将花片儿打。
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钟把我就 打发了。”谢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与我来,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蛮子 ?”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西门庆道:“ 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 与你就是了。”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来打这贼花子!”谢希大悄悄向他头 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伯 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 ,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 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 ,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 均匀,彼此不乱。”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吴 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顺着数去,遇点要个花名,花名下要 顶真,不拘诗词歌赋说一句。说不来,罚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
吴大舅掷了个二,多一杯。饮过酒,该沈姨夫接掷。沈姨夫说道:
“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
沈姨夫也掷了个二,饮过两杯,就过盆与韩姨夫行令。韩姨夫说道:
“三掷三春李,李下不整冠。”
韩姨夫掷完,吃了酒,送与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
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
温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过,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不 会顶真,只说个急口令儿罢:
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绵花叉 口,望前只管跑走。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 ,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 ,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 咬了?”伯爵道:“谁叫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 气了。”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说他是花子。”西门庆道: “该罚他一钟,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谢希大道:“我也说一个,比他更 妙: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 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 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驴。”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 黑豆只好喂猪哄狗,也不要他。”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钟,该韩伙计掷。 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门庆道:“顺着来,不要逊了。”于 是韩道国说道:
“五掷腊梅花,花里遇神仙。”
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要掷个六:
六掷满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果然掷出个六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进禄,主有庆事。 ”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 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 ,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应伯爵领了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 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 。”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教陈敬济来,把银子兑收明白,打发去 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 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就打发他去了。不知 他对你说来不曾?”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 他自乱乱的,有甚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题就是了 。”西门庆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 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叫常二哥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儿,就够他两 口儿盘搅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西门庆 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拿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伯爵道 :“你这里还教个大官和我去。”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 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 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话,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 了房子,好教他来回你话的。”西门庆道:“若是恁说,叫王经跟你去罢。”一面 叫王经跟伯爵来到了常家。
常峙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里面坐。伯爵拿出银子来与常峙节看,说:“ 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闲,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 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常峙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 肯!”一面吃茶毕,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伯爵 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子,叫与常峙节收了。他便与常峙节作别, 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常二收了,不在话下。正是: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恩德是良图。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第七十回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 第九十五回
金瓶梅 第九十六回 - 第一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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