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 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 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玳安叫 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 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 :“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 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 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 [髟狄]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 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 。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 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 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 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 ,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 。”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 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 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 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 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 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 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 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 鼻句][鼻句]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 ,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 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 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 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 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 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 :“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 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 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 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 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说道:“你自 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 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 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 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 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 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 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 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 ,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 “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 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 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 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 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 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 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 “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 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 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石 岑]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 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 ,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 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 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 甚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 :“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 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 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 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 “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 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 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 ”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 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 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 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 ,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 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 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 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 。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 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 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 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 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 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 “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 ,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 ”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 ,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 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 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 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 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 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 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 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 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 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 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 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 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 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 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 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 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 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 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 ,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 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 。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 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 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 ,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 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 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 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 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 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 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 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 “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 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 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 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 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 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 “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 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 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 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 。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 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 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 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 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 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 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 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 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玳安叫 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 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 :“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 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 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 [髟狄]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 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 。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 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 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 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 ,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 。”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 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 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 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 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 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 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 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 鼻句][鼻句]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 ,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 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 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 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 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 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 :“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 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 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 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 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说道:“你自 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 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 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 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 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 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 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 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 ,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 “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 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 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 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 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 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 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 “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 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 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石 岑]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 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 ,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 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 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 甚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 :“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 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 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 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 “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 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 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 ”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 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 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 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 ,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 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 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 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 。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 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 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 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 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 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 “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 ,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 ”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 ,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 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 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 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 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 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 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 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 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 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 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 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 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 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 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 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 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 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 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 ,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 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 。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 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 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 ,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 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 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 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 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 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 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 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 “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 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 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 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 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 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 “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 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 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 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 。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 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 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 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 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 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 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第七十回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 第九十五回
金瓶梅 第九十六回 - 第一百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