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词曰:
唤多情,忆多情,谁把多情唤我名?唤名人可憎。 为多情,转多 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轻。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就在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炕。墙外烧火, 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烟熏触。忽见平安拿进帖儿,禀说:“帅府周爷差人送分资来 了。”盒内封着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星,粗 帕二方,奉引贺敬。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拿回帖打发去了。
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 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都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月 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即便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 儿,将磁盒内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法,预备晚夕 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与他。这妇 人连忙收过,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见左右无人,便悄悄递与他,说道:“你拣个 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 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个锦香囊,我书道朱 砂符儿安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 ,一面接了符药,藏放在箱内。拿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 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什么,拿到家买菜吃。等坐胎之时,我寻匹绢与你 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象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 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 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 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 ,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 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 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 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灵,方归后边来。
约后晌时分,月娘放桌儿炕屋里,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的。又在明间内放八 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不一时,琼浆满泛,玉[口口冖斗] 高擎,孟玉楼打扮的粉妆玉琢,先与西门庆递了酒,然后与众姊妹叙礼,安席而坐 。陈敬济和大姐又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就在旁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 拿上来。众人才吃酒,只见来安拿进盒儿来说:“应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叫月 娘收了,就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就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 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你二爹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拿帖儿 同应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 ,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泪。
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 ?”韩佐道:“小的记得。”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 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 也。”唱了一回,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 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 ,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 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 怪奴才,听唱罢么,我那里晓得什么。单管胡枝扯叶的。”只见两个小优又唱到: “一个相府内怀春女,忽剌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那西门 庆只顾低着头留心细听。须臾唱毕,这潘金莲就不愤他,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 。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 妗子丢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每着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 ”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就往房里去了。
不一时,只见来安来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 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吩咐厨下拿菜出来,我前边 陪他坐去。”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罢。”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到西厢房内 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来, 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 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 炉坐定。来安拿春盛案酒摆在桌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 彩飞鱼蟒衣,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 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 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 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因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 ,他不穿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极口夸道:“这花衣服,少说 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 !只怕穿过界儿去哩!”说着,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 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既有 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磕头到不打紧 ,只怕惹人议论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个儿罢。”被西门庆向他头上打了一 下,骂道:“你这狗才,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儿们打了。 ”两个戏说了一回,琴童拿将寿面来,西门庆让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后边吃了,就 递与李铭吃。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吩咐曲儿叫他唱。”大 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罢。”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儿》这一 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对景无 言,终日减芳容”,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 几名答应?”西门庆吩咐:“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来 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 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 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 他青目青目,到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 。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取便和他说。”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 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 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出门,就 吩咐:“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应诺去了。小厮收进家伙,上房内挤着一屋里 人,听见前边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
却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 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只见玉箫站在堂 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又问:“姥姥怎的不见?”金莲道:“老行 货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问道:“你今日怎的叫恁两 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 ‘鸳鸯浦莲开’,他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这 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 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忽说道:“你问他?正 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支使的小王 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玉楼“哕”了一声,扭回头看见是金莲,便道 :“这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话来,倒唬我一跳。单爱行鬼路儿。你从 多咱走在我背后?”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少一回儿。”金莲点着头儿向 西门庆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那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 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 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 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你日 逐只[口床]屎哩?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罢了。一个大姐姐这般当家 立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 ,你怎的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 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 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镟的不圆砍的圆。你我 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 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 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 温蛮子说?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 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 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 来。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 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门庆没看见,迳走过去。玉 箫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由他先 睡,等我慢慢进去。”这玉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捎与姥姥吃去。 ”于是走到床房内,拿些果子递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 玉送了回来,说道:“五娘在那边来?爹好不寻五娘。”
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张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 春梅做一处顽耍。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将果子交付秋菊。因问:“姥 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莲嘱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 ”又复往后边来。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 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坐了一屋里人。薛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当中放着一张 炕桌儿,炷了香,众人都围着他,听他说佛法。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月娘道: “你惹下祸来,他往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到屋里 要打你。”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 ,他有酒的人,一时激得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到 这等泼皮。”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做的。正经姐姐 吩咐的曲儿不教唱,且东沟犁西沟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 不该唱这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是看不上 。”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 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 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 箫,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他爹几句。抢白的那个 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教他唱罢了, 又抢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见姐姐每都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的心 怎么不惨切个儿。”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 晓的曲子里滋味,见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相交情 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这个牢成的又不服气,只顾拿言语抢白他 ,整厮乱了这半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 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只晓的唱出 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 但是他爹说出个曲儿来,就和他白搽白乱,必须搽恼了才罢。”孟玉楼在旁边戏道 :“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金莲笑向 他打了一下,说道:“我到替你争气,你到没规矩起来了。”杨姑娘道:“姐姐, 你今后让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 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有个不想不疼不题念的?”金莲道:“想怎不 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只嗔俺们不替他戴 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乱戴过断七罢了,只顾戴几时?”杨姑娘道:“姐姐每见一 半不见一半儿罢。”大妗子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了。”杨姑 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腊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 念个经儿。”月娘道:“挨年近节,念什么经!他爹只好过年念罢了。”说着,只 见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
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 言,讲了一段五戒禅师破戒戏红莲女子,转世为东坡佛印的佛法。讲说了良久方罢 。只见玉楼房中兰香,拿了两方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来,收了香炉,摆在桌 上。又是一壶茶,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然后又拿荤下饭来,打开一坛麻姑酒, 众人围炉吃酒。月娘便与大妗子掷色抢红。金莲便与李娇儿猜枚,玉箫在旁边斟酒 ,便替金莲打桌底下转子儿。须臾把李娇儿赢了数杯。玉楼道:“等我和你猜,你 只顾赢他罢。”却要金莲拿出手来,不许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近前。一连反赢 了金莲几大钟。
金莲坐不住,去了。到前边叫了半日,角门才开,只见秋菊揉眼。妇人骂道: “贼奴才,你睡来?”秋菊道:“我没睡。”妇人道:“见睡起来,你哄我。你到 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接儿去。”因问:“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这一 日了。”妇人走到炕房里,搂起裙子来就在炕上烤火。妇人要茶吃,秋菊连忙倾了 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 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秋菊 道:“他在那边床房里睡哩,等我叫他来。”妇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 ”这秋菊不依,走在那边屋里,见春梅[扌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被他摇推 醒了,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 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来,慢条厮礼、撒腰拉裤走来见 妇人,只顾倚着炕儿揉眼。妇人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 了。”因叫他:“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 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便点灯往那边床上寻去, 寻不见。良久,不想落在那脚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问:“在那里来?”春梅道: “都是他失惊打怪叫我起来,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道: “我那等说着,他还只当叫起你来。”春梅道:“他说娘要茶吃来。”妇人道:“ 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 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妇人问春 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发睡了这一日了。问娘来,我说娘在 后边还未来哩。”
这妇人吃了茶,因问春梅:“我头里袖了几个果子和蜜饯,是玉箫与你姥姥吃 的,交付这奴才接进来,你收了?”春梅道:“我没见,他知道放在那里?”妇人 叫秋菊,问他果子在那里,秋菊道:“我放在拣妆内哩。”走去取来,妇人数了数 儿,少了一个柑子,问他那里去了。秋菊道:“我拿进来就放在拣妆内,那个害馋 痨、烂了口吃他不成!”妇人道:“贼奴才,还涨[氵强]嘴!你不偷,那去了? 我亲手数了交与你的,怎就少了一个?原来只孝顺了你!”教春梅:“你与我把那 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子。”春梅道:“那[月赞]脸蛋子,倒没的龌龊了 我的手。”妇人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用双手推颡到妇人跟前。妇人用手 拧着他腮颊,骂道:“贼奴才,这个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实实说了,我就不打 你。不然,取马鞭子来,我这一旋剥就打个不数。我难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径里 鬼混我。”因问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讨酒来?娘不 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还有柑子皮儿在袖子里哩。”妇人于是扯过他袖子来,用手 去掏,秋菊慌用手撇着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来,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儿来。被妇 人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 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 白醒,和你算帐。”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 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 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妇人拧得脸胀肿的,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妇人把那 一个柑子平分两半,又拿了个苹婆石榴,递与春梅,说道:“这个与你吃,把那个 留与姥姥吃。”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 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以此妇人不分 ,都留下了。
妇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又问春梅:“这咱天有 多时分了?”春梅道:“睡了这半日,也有三更了。”妇人摘了头面,走来那边床 房里,见桌上银灯已残,从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门庆正打鼾睡。于是解松罗带, 卸褪湘裙,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
睡下不多时,向他腰间摸他那话。弄了一回,白不起。原来西门庆与春梅才行 房不久,那话绵软,急切捏弄不起来。这妇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 把那话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绝。西门庆猛然醒了,便道: “怪小淫妇儿,如何这咱才来?”妇人道:“俺每在后边吃酒,孟三儿又安排了两 大方盒酒菜,郁大姐唱着,俺每猜枚掷骰儿,又顽了这一日,被我把李娇儿赢醉了 。落后孟三儿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输了好几钟酒。你到是便宜,睡这一觉儿来好熬 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门庆道:“你整治那带子有了?”妇人道:“在褥子底 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来,与西门庆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间,拴的 紧紧的。又问:“你吃了不曾?”西门庆道:“我吃了。”须臾,那话吃妇人一壁 厢弄起来,只见奢棱跳脑,挺身直舒,比寻常更舒半寸有余。妇人爬在身上,龟头 昂大,两手扇着牝户往里放。须臾突入牝中,妇人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令西门庆 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顾揉搓,那话渐没至根。妇人叫西门庆:“达达,你取我的柱 腰子垫在你腰底下。”这西门庆便向床头取过他大红绫抹胸儿,四折叠起垫着腰, 妇人在他身上马伏着,那消几揉,那话尽入。妇人道:“达达,你把手摸摸,都全 放进去了,撑的里头满满儿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门庆用手摸摸,见尽没至根, 间不容发,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 寒冷,咱不得拿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因问西门庆,说道:“这带子比那 银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阴门生痛的,又长出许多来。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 八顶到奴心。”又道:“你搂着我,等我一发在你身上睡一觉。”西门庆道:“我 的儿,你睡,达达搂着。”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一面朦胧星眼,款抱香 肩。睡不多时,怎禁那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于是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抽 彻至首,复送至根,叫:“亲心肝,罢了,六儿的心了。”往来抽卷,又三百回。 比及精泄,妇人口中只叫:“我的亲达达,把腰[扌及]紧了。”一面把奶头教西 门庆咂,不觉一阵昏迷,淫水溢下,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香云 撩乱。那话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说道:“我的达达,你不过却怎么 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 ”当下云收雨散,两个并肩交股,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正是:
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
第七十四回 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 道:“达达,你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 妇儿,你若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 替他吮弄那话。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着粉项,往来只顾没棱 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妇人一面 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妇人 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 。”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 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 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 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 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 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 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 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石岑]货 ,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 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 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呼:“小淫妇儿,好生 裹紧着,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 :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 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住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 奶子、丫头又早起来顿下茶水供养。西门庆见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 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如意儿便问: “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 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搂 在怀里,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 脸对脸儿亲嘴咂舌头做一处。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 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 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 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 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 利害,到也没什么心。”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 好活。说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 着河水不洗船?’”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 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西门庆道:“谁哄你 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 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就悄悄向西门庆说:“ 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 ”西门庆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 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就使他送皮袄与金 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 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 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 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每这般却不好? 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 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 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 ”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 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 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 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 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设席,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都挑戏箱到了,李 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 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 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 子出去了。不一时,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 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 ,穿绿缎袄儿、红裙子,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 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 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潘六儿他说,明 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 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象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 。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 眼儿罢了。”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 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 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即叫王经拿 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 ,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 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 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 “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 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 ,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 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 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 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 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 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 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 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 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 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 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潘金莲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 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 你那时却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只见玳安慌慌张张 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说 道:“耶[口乐][[口乐],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 :“你的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 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 ,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 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 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 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 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足丽]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 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 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 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 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西门庆道: “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 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 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 处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 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 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副炉鼎造得好!”因向 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还不 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 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 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 饮一杯无碍。”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禀道:“邀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 便来也。”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生 旦合声唱一套“第一来为压惊”。
唱未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 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 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 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 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 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 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 ,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 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 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 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 。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 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去讫。宋御史亦 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戏子,吩咐:“后日还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 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 使玳安:“去请温师父来坐坐。”再叫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 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 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 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位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后边,孟大姨与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 你再住一日儿不是,薛师父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叫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 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 ,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众人吃到掌灯以后,三位伙计娘子也都作辞去了 ,止留下段大姐没去,潘姥姥也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 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散了, 小厮收下家伙来。这金莲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边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 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 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 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不耐烦了。”月娘听了, 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 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 道:“姐姐,随他缠去!这等说,恰似咱每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 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 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与我把 仪门拴上。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桂姐、申二姐、 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 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 “咱两家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大姐姐。”于是各房里吩咐预备茶去。
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听他宣 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 ,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 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 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 。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
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才宣黄氏女怎的出身,怎的 看经好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 落后孟玉楼房中兰香,又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大壶酒来,又是一大壶茶来,与大 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 点茶。李桂姐道:“三个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 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 ”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 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个‘更深静悄’罢。”当下桂姐送众人 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唱了一套。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 ,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 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烧……”那时大 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须臾唱 完,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房里,郁 大姐、申二姐就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 话下。看官听说: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 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 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 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迷。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五十六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第六十二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第六十四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第七十回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四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第七十八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失偶生儿 第八十回 潘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 第八十九回 - 第九十五回
金瓶梅 第九十六回 - 第一百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