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Б毛お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着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我這裡老等。 你若忘了時,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干叫去。 "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象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 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 他離的遠看不真,只當我摘李子呢,就Б聲浪嗓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着,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着的沒有,飛着的有’ 。”小廝笑道:“哎喲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閒話!我看你老以後就用不着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更呼喚着的日子多,只要我們多答應他些就有了。”柳氏聽了, 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弔白的,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 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正說着, 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 ——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他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那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裡找他們姊妹去了。”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着房頭分派菜饌。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 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 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 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箇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 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裡混Ы!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 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 吃膩了膈,燙焯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 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聽了,便紅了面,喊道:“誰天天要你什麼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 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麼。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 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着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帳來,惹人噁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 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 夠作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 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着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 現打發個姐兒拿着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 還預備的起。’趕着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 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着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妹靼滋逑碌墓媚*, 我們心裡只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裡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 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裡了,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 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種還芏隼次構*,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 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 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氣勸的漸平。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 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柳家的打發他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 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前,不好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着。 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個,至跟前方看真切, 因問作什麼。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他說話。”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 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他做什麼。方才使了他往前頭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麼話告訴我,等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關園門了。”五兒便將茯苓霜遞與了小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與他就是了。”說畢,作辭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 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着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道:“因這兩熱蘸眯*, 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傢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 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裡呢, 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當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 "林之孝家的聽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裡頭跑的不象,鬼鬼唧唧的,不知幹些什麼事。 "小蟬又道:“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柜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 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話我沒聽見,今兒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那裡。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着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贓證,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着,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 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 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 探春在內プ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 "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兒那邊,先找着了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 鳳姐方才歇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唬的哭哭啼啼,給平兒跪着,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了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人,拿你來頂缸。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 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兒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自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 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之事,也有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不見尋了死,逃走了, 都是我們不是。於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 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平兒一一的都應着,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天跳地,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 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他說也是芳官給他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 只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主兒,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着他,他應了,玉釧也罷了,大家也就混着不問了。難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 兩個人窩裡發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陰騭事, 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 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着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別管,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說着,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了起來的為是。 "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業障叫了來,問准了他方好。 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象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裡來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平兒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 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那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你問他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知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這裡寶二爺不過意, 要替他認一半。我待要說出來,但只適欽庾鱸艫乃厝沼質嗆臀液玫囊桓鰷⒚*,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着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 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別冤了好人,也別帶累了無辜之人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哥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嚷過兩天就罷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們頑,如今鬧出事來, 我原該承認。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麼叫你應, 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且除這幾個人皆不得知道這事,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奈到太太到家,那怕連這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幹係了。”彩雲聽亮*,低頭想了一想,方依允。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並芳官往前邊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 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系芳官所贈,五兒感謝不盡。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 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着柳家的等夠多時。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恐園裡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 姑娘一併回明奶奶,他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他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 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 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麼忘了? 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娘。司棋的父母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 如今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連前兒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業障要什麼的, 偏這兩個業障慪他頑,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他兩個不с防的時節, 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麼出來。這兩個業障不知道,就唬慌了。 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寶玉外頭得了的, 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 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相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 好好的原封沒動,什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 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 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着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 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 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着的。如今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 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Б毛お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着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我這裡老等。 你若忘了時,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干叫去。 "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象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 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 他離的遠看不真,只當我摘李子呢,就Б聲浪嗓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着,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着的沒有,飛着的有’ 。”小廝笑道:“哎喲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閒話!我看你老以後就用不着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更呼喚着的日子多,只要我們多答應他些就有了。”柳氏聽了, 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弔白的,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 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正說着, 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 ——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他來調停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那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裡找他們姊妹去了。”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着房頭分派菜饌。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 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 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 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箇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 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裡混Ы!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 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 吃膩了膈,燙焯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蔔炸兒,敢自倒換口味, 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聽了,便紅了面,喊道:“誰天天要你什麼來?你說上這兩車子話! 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麼。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 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着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帳來,惹人噁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 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 夠作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 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着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 現打發個姐兒拿着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 還預備的起。’趕着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 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着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妹靼滋逑碌墓媚*, 我們心裡只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裡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 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裡了,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 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種還芏隼次構*,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 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 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氣勸的漸平。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 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柳家的打發他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 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前,不好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着。 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個,至跟前方看真切, 因問作什麼。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他說話。”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 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他做什麼。方才使了他往前頭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麼話告訴我,等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關園門了。”五兒便將茯苓霜遞與了小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與他就是了。”說畢,作辭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 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着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道:“因這兩熱蘸眯*, 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傢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 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裡呢, 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當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 "林之孝家的聽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裡頭跑的不象,鬼鬼唧唧的,不知幹些什麼事。 "小蟬又道:“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柜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 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話我沒聽見,今兒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那裡。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着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贓證,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着,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 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 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 探春在內プ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 "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兒那邊,先找着了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 鳳姐方才歇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唬的哭哭啼啼,給平兒跪着,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了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人,拿你來頂缸。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 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兒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自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 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之事,也有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不見尋了死,逃走了, 都是我們不是。於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 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平兒一一的都應着,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天跳地,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 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他說也是芳官給他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 只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主兒,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着他,他應了,玉釧也罷了,大家也就混着不問了。難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 兩個人窩裡發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陰騭事, 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 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着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別管,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說着,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了起來的為是。 "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業障叫了來,問准了他方好。 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象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裡來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平兒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 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那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你問他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知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這裡寶二爺不過意, 要替他認一半。我待要說出來,但只適欽庾鱸艫乃厝沼質嗆臀液玫囊桓鰷⒚*,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着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 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別冤了好人,也別帶累了無辜之人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哥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嚷過兩天就罷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們頑,如今鬧出事來, 我原該承認。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麼叫你應, 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且除這幾個人皆不得知道這事,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奈到太太到家,那怕連這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幹係了。”彩雲聽亮*,低頭想了一想,方依允。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並芳官往前邊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 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系芳官所贈,五兒感謝不盡。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 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着柳家的等夠多時。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恐園裡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 姑娘一併回明奶奶,他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他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 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 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麼忘了? 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娘。司棋的父母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 如今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連前兒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業障要什麼的, 偏這兩個業障慪他頑,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他兩個不с防的時節, 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麼出來。這兩個業障不知道,就唬慌了。 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寶玉外頭得了的, 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 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相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 好好的原封沒動,什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 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 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着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 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 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着的。如今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 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說道:“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話說平兒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他母女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說畢,起身走了。 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頭,林家的帶回園中,回了李紈探春,二人皆說:“知道了,能可無事, 很好。”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上半天。 在廚房內正亂着接收傢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着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 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五百斤木柴,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點送帳房的禮,又預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正亂着,忽有人來說與他:“看過這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兒原無事,如今還交與他管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魂魄,垂頭喪氣, 登時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丟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氣了個倒仰,無計挽回,只得罷了。趙姨娘正因彩雲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詰出來,每日捏一把汗打聽信兒。忽見彩雲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 "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誰知賈環聽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着彩雲的臉摔了去,說:“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 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 也沒趣兒。”彩雲見如此,急的發身賭誓,至於哭了。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信, 說:“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 "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氣的彩雲哭個淚乾腸斷。 趙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看的真。讓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迴轉過來了。”說着,便要收東西。彩雲賭氣一頓包起來,乘人不見時,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在被內暗哭。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象往年鬧熱。 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 並壽星紙馬疏頭,並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家中常走的女先兒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麵。薛姨娘處減一等。其餘家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兒是一個宮制四面和合荷包,裡面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所制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舍錢。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復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冠帶出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五個人在那裡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畢禮,奠茶焚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禮, 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尤氏上房,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回榮府。先至薛姨媽處,薛姨媽再三拉着,然後又遇見薛蝌,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着氈子,從李氏起,一一挨着,長的房中到過。復出二門, 至李,趙,張,王四個奶媽家讓了一回,方進來。雖眾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皆不磕頭。 歇一時,賈環賈蘭等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說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着紅氈笑着走來,說:“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 剛進來時,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敢起動,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 大家歸坐。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回了澆*,不能見,我又打發人進去讓姐姐的。”平兒笑道:“我正打發你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回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那裡禁當的起, 所以特趕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坐,讓他坐。平兒便福下去, 寶玉作揖不迭。平兒便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一福, 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麼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兒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寶玉聽了, 喜的忙作下揖去,說:“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平兒還萬福不迭。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兒?我怎麼就忘了。 "忙命丫頭:“去告訴二奶奶,趕着補了一分禮,與琴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裡去。 "丫頭答應着去了。岫煙見湘雲直口說出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別人就占先。 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 初九日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 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這個記性是怎麼了!"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探春笑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平兒笑道:“我們是那牌兒名上的人, 生日也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職分,可吵鬧什麼,可不悄悄的過去。今兒他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們回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驚動。只是今兒倒要替你過個生日, 我心才過得去。”寶玉湘雲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頭:“去告訴他奶奶, 就說我們大家說了,今兒一日不放平兒出去,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丫頭笑着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他臉。不知過生日給他些什麼吃, 只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他了。”眾人都笑了。探春因說道:“可巧今兒裡頭廚房不預備飯, 一應下面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攬了去,只在咱們裡頭收拾倒好。”眾人都說是極。探春一面遣人去問李紈,寶釵,黛玉,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 吩咐他內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笑道:“你原來不知道,今兒是平姑娘的華誕。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姑娘預備兩桌請他。你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帳和我那裡領錢。”柳家的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說着,便向平兒磕下頭去,慌的平兒拉起他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 這裡探春又邀了寶玉, 同到廳上去吃麵,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薛姨媽與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愈,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與寶玉,寶玉於是過去陪他吃麵。兩家皆治了壽酒, 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了寶琴過來與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薛蝌:“家裡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這虛套竟可收了。你只請夥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說:“姐姐兄弟只管請,只怕夥計們也就好來了。”寶玉忙又告過罪,方同他姊妹回來。 一進角門, 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着。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着,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 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着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 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裡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說着,來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待書,素雲,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來個人都在那裡看魚作耍。 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藥欄里預備下了,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他們同到了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連尤氏已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裡,只沒平兒。 原來平兒出去, 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送禮的不少,平兒忙着打發賞錢道謝,一面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兒,不過留下幾樣,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賞與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鳳姐兒吃過面,方換了衣裳往園裡來。 剛進了園, 就有幾個丫鬟來找他,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裡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在廳上歪着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自在了。且前頭沒人在那裡,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了他到議事廳上,眼看着命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媽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媽吃了就賞你們吃。只別離了這裡出去。”小丫頭們都答應了。探春等方回來。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 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 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與薛姨媽去。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有的說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圖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 。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來個,念着,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探春便命平兒揀,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拈了一個出來,打開看,上寫着"射覆" 二字。寶釵笑道:“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裡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又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個。 "說着又着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史湘雲笑着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 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亂令,寶姐姐快罰他一鍾。”寶釵不容分說,便灌湘雲一杯。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盆來,"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一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你覆,他射。”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着"紅香圃" 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着,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裡私相傳遞呢。”哄的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着,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着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着席也"七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 "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鍾,我替你說。”寶玉真箇喝了酒,聽黛玉說道: 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 叫的人九迴腸, 這是鴻雁來賓。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劃了一陣, 這上面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紈便覆了一個" 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 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的當。”湘雲便說道: 奔騰而砰湃, 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着一江風,不宜出行。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聽他說酒底。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只顧吃,到底快說了。”湘雲便用箸子舉着說道: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 頭上那討桂花油。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着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 又怕掛誤着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着彩雲,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划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 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 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着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 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着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 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 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 快罰一杯。”湘雲無語,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的對點,划拳的划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 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頑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見了湘雲,只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那裡找得着。 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幾個老婆子來, 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他們來了, 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頑笑, 將酒作個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你們歇着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 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 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們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着去罷,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來。平兒摸着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着, 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着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着,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着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着。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ゼ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 歸,卻為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 "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ツ不勝,便睡着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着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 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 寶釵岫煙觀局。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 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只到了階下, 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着,兩眼只瞅着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着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 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 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着,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 你病着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Ь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 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着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式放着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 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着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鍾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着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他在那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幾個人鬥草的,這會子不見了。”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 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頑去,一回兒好吃飯的。”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不慣吃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着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着, 只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盒子來。小燕接着揭開,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 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並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 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着,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 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畢,小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小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 我再吃了這個,盡不用再吃了。”說着,便站在桌邊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着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着咱們晚上痛喝一陣。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一件事,想着囑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 "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這五兒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小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 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與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着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便笑着將方才吃的飯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聞見了香就好。 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麼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 "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着,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 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 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 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大家說着,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閒話,又隨便頑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щ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着,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 <琵琶記》裡的枇杷果。”щ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щ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щ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 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罵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嘴裡汗ソ的胡說了。 等我起來打不死你這小蹄子!"щ官見他要勾來,怎容他起來,便忙連身將他壓倒。回頭笑着央告蕊官等:“你們來,幫着我擰他這謅嘴。”兩個人滾在草地下。 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щ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了手跑了。 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鬨笑一散。香菱起身低頭一瞧,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 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箇拈着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方低頭一瞧,便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拖在泥里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 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嘆道:“若你們家,一日遭踏這一百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髒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麼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因笑道:“就是這話了。我雖有幾條新裙子, 都不和這一樣的,若有一樣的,趕着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着方好,不然連小衣兒膝褲鞋面都要拖髒。我有個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香菱笑着搖頭說:“不好,他們倘或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等他們孝滿了,他愛什麼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還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里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 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 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素相交好, 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着香菱,他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足的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道:“多謝姐姐了, 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心。”說着,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叉手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繫上。襲人道:“把這髒了的交與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給你送來。 你若拿回去,看見了也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菱忙又萬福道謝,襲人拿了髒裙便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 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扎着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麼?"香菱只顧笑。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說着,也回去洗手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麼, 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 共是二兩。芳宮,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有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抬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裡的錢, 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 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說着,大家都笑了。寶玉說:關院門去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 小燕一個跟我來罷。”說着,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喜歡的很。只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家去又氣病了,那裡來得。 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不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 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 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 前頭一人提着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 咱們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那裡有那樣大膽子的人。 "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 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 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ヂ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着,晴雯便倒了一碗來。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着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 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叫起來, 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 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頑的時侯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着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 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兒。也с防着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着,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着,大家果然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 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 "眾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 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妝寬衣。 一時將正裝卸去, 頭上只隨便挽着シ兒,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只穿着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着褲腳,倚着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 和芳官兩個先划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着一件玉色紅青酡ゾ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着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水紅撒花夾褲,也散着褲腿。頭上眉額編着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着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象是雙生的弟兄兩個。”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划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裡吃我們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小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裡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才好。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頑意兒。”襲人道:“這個頑意雖好,人少了沒趣。”小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頑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 "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道:“怕什麼,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眾人都道:“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裡,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麼,你們就快請去。”小燕四兒都得不了一聲,二人忙命開了門,分頭去請。 晴雯, 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去請,只怕寶林兩個不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他來。 "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並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個靠背墊着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 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往後怎麼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說着,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 裡面裝着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裡面是五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着,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着一支牡丹,題着"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着:“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慫嬉餉*,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着,大家共賀了一杯。 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門杯好聽的。”於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 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 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 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 碧桃花。才罷。寶玉卻只管拿着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 眼看着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麼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着"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着,大家來敬。探春那裡肯飲,卻被史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Ь了這個, 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湘雲拿着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着一枝老梅,是寫着"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 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說着,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 便該湘雲掣。湘雲笑着,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着一枝海棠,題着"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雲醉臥的事, 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 "眾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湘雲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一枝荼さ花,題着"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着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さ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着"聯春繞瑞",那面寫着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着一枝芙蓉,題着"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 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着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着"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着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只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着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麼,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襲人才要擲,只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 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鍾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 "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着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象, 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着,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了門, 大家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鍾,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 一面暗偷,酒罈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許多丰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 恐鬧他唾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 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見芳官頭枕着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 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着,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 "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 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罈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 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着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 "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裡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着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 "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着給我聽, 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着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 誰是他?"晴雯聽了趕着笑打,說着:“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幹事去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裡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着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 "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麼?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着"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裡,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聽了, 道:“我當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着"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 想罷, 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 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 "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 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着,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 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 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 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 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 或散着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 "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 "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 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 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ェ頭緣遠來降。 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着,你該去操習弓馬, 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 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只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髮,好便於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 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щ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 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只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 之語,何必塗朱抹粉,才是男子。щ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щ官。園中人也喚他作" 阿щ"的,也有喚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щ字別致,便換作"щ童"。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餚。 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游頑。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裡,只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眾人一一的游頑。 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着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 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 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閒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頑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了一枝芍藥, 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鞦韆頑耍, 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頑了,沒的叫人跟着你們學着罵他。”偕鴛又說:“笑軟了,怎麼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趕着他打。 正頑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眾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 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着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幹家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 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 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麵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 自了去也。”尤氏也不聽,只命鎖着,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面看視這裡窄狹, 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 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系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 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之事暫託了幾個家中二等管事人。賈е,賈ё,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他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小女帶來,一併起居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人。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 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 今因疾歿於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 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着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弔。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е賈ё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 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麼?"賈е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贊稱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 賈е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着。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 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凶服, 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 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與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家中料理停靈之事。賈蓉得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К扇,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 又忙着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 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紅了臉,罵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着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着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 "賈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 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着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 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着走。 "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頭們親嘴:“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讒他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頑, 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閒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誰不知道, 誰不背地裡嚼舌說咱們這邊亂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 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姑娘那樣剛強, 瑞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賈蓉只管信口開合胡言亂道之間,只見他老娘醒了,請安問好,又說:“難為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尤老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們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才剛趕到的,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着,又和他二姨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罵:“很會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賈蓉又戲他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又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個。 "尤老只當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姊妹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着打。說:“媽別信這雷打的。”連丫頭們都說:“天老爺有眼,仔細雷要緊!"又值人來回話:“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 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槓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Э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 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 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 近親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籍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 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 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 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迴廊下取便乘涼, 也有睡臥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 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帘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 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 "一語未了,只聽得屋內嘻ウ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說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 "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 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後。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 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 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沒進去,不知他作什麼呢,一些聲氣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 或者此時參悟了,也未可定。”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裡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絛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着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因哄他們道: ‘你們頑去罷,趁着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我這些混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寶玉笑着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頑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 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着,一年遇着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着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着了倒是大事。”說着,芳官早託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 叫他即刻送信,若無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於是一徑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過了沁芳橋, 只見雪雁領着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着去了。 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着要瞧二奶奶去, 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甚麼來,自己傷感了一回,題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 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着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ゥ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着把個爐擺出來。 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服, 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 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的去了。寶玉這裡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們閒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 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餚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 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 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出了園門,一徑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 紛紛散出。鳳姐兒正倚着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 再者那裡人多,你那裡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 "寶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掛。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來看視看視。”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 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着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着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 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閒話,別了鳳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余玉イ。紫鵑正看着人往裡搬桌子,收陳設呢。 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里歪着,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 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 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 "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 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死,卻只是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 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早已滾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 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 打諒二人又為何事角口,因說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了, 到底是怎麼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着起來閒步。只見硯台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麼?"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 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才將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倒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 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 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 "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 "又指着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仍欲往下說時, 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里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着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 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着迎了出來。 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着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 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着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目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鬚髮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 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並二姐三姐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 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 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Ж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 眉目傳情。那三姐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 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 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 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着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槓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小的特來討爺的示下。 "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問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 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里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 吩咐了小的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着不使。你無論那裡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小的還可以挪借,這五六百,小的一時那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 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 "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 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 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 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 你就吩咐了蓉兒,一併令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 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 "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 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 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在路叔侄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 "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兒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 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着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 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嫂子那裡卻難。”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那裡還有什麼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 "賈璉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 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咱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伏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嫂子在裡面住着,深宅大院,那裡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里住着,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 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 沒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 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 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 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裡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着,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 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 獨自往裡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兄弟,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着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兒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 說了幾句見面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那裡去了。怎麼不見?"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 賈璉不住的拿眼パ着二姐。二姐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因見二姐手中拿着一條拴着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着往腰裡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了帶了來, 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着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 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ぐ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坐着吃茶。只聽後面一陣帘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着兩個小丫鬟自後面走來。 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時,只見二姐笑着,沒事人似的, 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那裡去了,賈璉方放了心。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閒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 再也看看家裡有事無事。”尤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着,在這裡也是住着。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着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正說着,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 賈璉叫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麼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裡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 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見三姐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說着,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賈璉也笑着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 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 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裡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經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是見過的, 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願意不願意。 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問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他與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着,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 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比張華勝強十倍,遂連忙過來與二姐商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 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回復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 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 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來時伏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又使人將張華父子叫來,逼勒着與尤老娘寫退婚書。卻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周,那裡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與二姐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焰,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提。 這裡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過門。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稱了心。鮑二夫婦見了如一盆火, 趕着尤老一口一聲喚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着三姐喚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抬來。各色香燭紙馬,並鋪蓋以及酒飯,早已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而來,拜過天地,焚了紙馬。那尤老見二姐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夜賈璉同他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 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這二姐,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的, 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中,只說在東府有事羈絆, 鳳姐輩因知他和賈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議,也不疑心。再家下人雖多,都不管這些事。便有那遊手好閒專打聽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賈璉,乘機討些便宜,誰肯去露風。於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 一併搬了與二姐收着,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 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二姐聽了,自是願意。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 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久別, 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分,悄悄入去。 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圈內,自往下房去聽候。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了尤氏母女, 然後二姐出見,賈珍仍喚二姨。大家吃茶,說了一回閒話。賈珍因笑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 若錯過了,打着燈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了禮來瞧你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來伏侍。日後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 我自然賞你。倘或這裡短了什麼,你璉二爺事多,那裡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賈珍點頭說:“要你知道。”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箇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鮑二女人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嘲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兒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又是事。”他女人罵道:“胡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碎了,夾着你那ィ子挺你的屍去。叫不叫,與你Б相干!一應有我承當,風雨橫豎灑不着你頭上來。”這鮑二原因妻子發跡的, 近日越發虧他。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賈璉等也不肯責備他,故他視妻如母,百依百隨,且吃夠了便去睡覺。這裡鮑二家的陪着這些丫鬟小廝吃酒,討他們的好,準備在賈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興,忽聽扣門之聲,鮑二家的忙出來開門,看見是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說:“大爺在這裡西院裡呢。”賈璉聽了便回至臥房。只見尤二姐和他母親都在房中,見他來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訕訕的。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來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二人對飲。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兩個小丫頭分了一個過來伏侍。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見已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 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也來廚下。只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裡坐着吃酒,見他來了, 也都會意,故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裡來借宿一宵的。 "隆兒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鍾。”隆兒才坐下,端起杯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進來。鮑二家的笑說:“你三人就在這裡罷,茶也現成了,我可去了。”說着,帶門出去。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仰臥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我們就苦了。”那喜兒便說道:“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的貼一爐子燒餅,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у。”隆兒壽兒見他醉了,也不必多說,只得吹了燈,將就睡下。 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顏色。 賈璉摟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雖標緻,卻無品行。看來到底是不標緻的好。”賈璉忙問道:“這話如何說? 我卻不解。”尤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愚人待,什麼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夫妻, 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 我終身靠你,豈敢瞞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將來我妹子卻如何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恐非長策,要作長久之計方可。”賈璉聽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輩。 前事我已盡知,你也不必驚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這例。”說着走了,便至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二人正吃酒取樂。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裡,兄弟來請安。”賈珍羞的無話,只得起身讓坐。賈璉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們弟兄從前是如何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 感激不盡。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從此以後,還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着,便要跪下。慌的賈珍連忙攙起,只說:“兄弟怎麼說, 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又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賈珍笑着說:“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幹這鍾。”說着,一揚脖。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弔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見提着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着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 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着,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 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的賈璉酒都醒了。 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 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裡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這尤三姐松松挽着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着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 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 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 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撒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他寡婦孤女。 賈珍回去之後,以後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裡,也只好隨他的便。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着自己風流標緻,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 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他以為樂。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 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着他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因此一說,他母女見不聽勸,也只得罷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 反花了許多昧心錢。賈璉來了,只在二姐房內,心中也悔上來。無奈二姐倒是個多情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着癢。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緻,言談行事,也勝五分。雖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 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那裡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哥商議商議, 揀個熟的人,把三丫頭聘了罷。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終久要生出事來,怎麼處?"賈璉道:“前日我曾回過大哥的,他只是捨不得。我說‘是塊肥羊肉,只是燙的慌, 玫瑰花兒可愛,刺大扎手。咱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他只意意思思,就丟開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們明日先勸三丫頭,他肯了,叫他自己鬧去。鬧的無法,少不得聘他。”賈璉聽了說:“這話極是。”至次日,二姐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 至午間特請他小妹過來,與他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過三巡,不用姐姐開口,先便滴淚泣道:“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大禮要說。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醜事,我已盡知,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 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 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你說是誰就是誰,一應彩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說:“賈璉笑問二姐是誰,二姐一時也想不起來。大家想來,賈璉便道:“定是此人無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問是誰,賈璉笑道:“別人他如何進得去,一定是寶玉。”二姐與尤老聽了,亦以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眾人聽了都詫異:“除去他,還有那一個?"尤三姐笑道:“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說着,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着叫爺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 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裡沒人問?"興兒道:“小的回奶奶說,爺在家廟裡同珍大爺商議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來家。”賈璉忙命拉馬, 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來事務。尤二姐拿了兩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蹲着吃, 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他家裡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 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 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 一班四個,共是八個。這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 爺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裡見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個好事。 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 他討好兒。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 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 說他‘雀兒揀着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 。若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這等說他, 將來你又不知怎麼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兒,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樣說, 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們有造化起來,先娶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弔膽的。如今跟爺的這幾個人,誰不背前背後稱揚奶奶聖德憐下。我們商量着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答應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兒у的, 還不起來呢。說句頑話,就唬的那樣起來。你們作什麼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這張嘴還說他不過。 好,奶奶這樣斯文良善人,那裡是他的對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禮待他, 他敢怎麼樣!"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便有禮讓,他看見奶奶比他標緻, 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罷?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 他有本事當着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裡掂十個過子呢,氣的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說: ‘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着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 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 "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 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裡, 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 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着平姑娘作了房裡人。 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 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我聽見你們家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他這樣利害,這些人如何依得?"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 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淨守節。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只因這一向他病了,事多,這大奶奶暫管幾日。究竟也無可管,不過是按例而行,不象他多事逞才。我們大姑娘不用說, 但凡不好也沒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問何意。興兒笑道:“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四姑娘小,他正經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麼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麼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裡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兩個, 不敢出氣兒。”尤二姐笑道:“你們大家規矩,雖然你們小孩子進的去,然遇見小姐們, 原該遠遠藏開。”興兒搖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經大禮,自然遠遠的藏開,自不必說。就藏開了,自己不敢出氣,是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話說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 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發沒了捆兒。 你倒不象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象是寶玉那邊的了。”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麼?"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 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歡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 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 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着臥着,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 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着,他只站在頭裡擋着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 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磕瓜子。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 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 來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着,帶了興兒回去了。 這裡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差。 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記掛。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 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裡, 不知多早才來,也難為他眼力。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賈璉問:“倒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裡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裡與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裡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他看上了, 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麵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裡去了一向。後來聽見有人說來了, 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干的出來,他怎樣說,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 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 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着,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着,回房去了,真箇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着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未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未來。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裡再悄悄長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掛。 是日一早出城, 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飢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連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大家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後,我們忙着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怎麼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 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 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 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因又聽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着,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 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 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 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 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 等弟探過姑娘,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 只是我信不過柳兄。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貧,況且客中,何能有定禮。”薛蟠道:“ 我這裡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 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 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隨身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舍此劍者。”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 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 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ア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 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 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 大家敘些寒溫之後,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熒,將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 一把上面鏨着一"鴛"字,一把上面鏨着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着劍,自笑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天, 回去復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 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 只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只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蓮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干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着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 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里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 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 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 "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 這倒是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 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 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 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系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 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當下唬得眾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並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 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屍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 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ぐ叮噹,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着鴛鴦劍,一手捧着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麵,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 "說着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 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着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後回便見——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後, 尤老娘和二姐兒,賈珍,賈璉等俱不勝悲慟,自不必說,忙令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發出家,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息。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裡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柳湘蓮也不知往那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話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 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 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着無理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麼?"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裡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柳湘蓮跟着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麼?"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麼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隻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裡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裡寺里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 只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兒先飛’,省得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 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 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 我也這樣想着,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帳裡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着,沒得拿,昨兒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了。”一面說,一面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了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噯喲,可是我怎麼就糊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裡來,還是夥計送了來了。”寶釵說:“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 若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嚇掉了,還沒歸竅呢。”說着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廝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薛姨媽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樣捆着綁着的?"薛蟠便命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 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 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 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着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裡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閒話兒, 才回園裡去了。這裡薛姨媽將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並王夫人等處不提。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 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頑意兒的。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着一個老婆子,跟着送往各處。 這邊姊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 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想到這裡,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只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 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該喜歡才是,為什麼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裡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體,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煩了麼?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紫鵑正在這裡勸解,只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 只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氣着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麼氣。”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裡一瞧,見堆着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那裡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着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裡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只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與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 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說道:“我任憑怎麼沒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 你那裡知道。”說着,眼淚又流下來了。寶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着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麼,叫什麼名子,那是什麼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麼,要他做什麼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 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裡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裡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姊妹,這倒不必。 只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蹟兒,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着,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着等他。黛玉只得同他出來,往寶釵那裡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家喝着酒說閒話兒。內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眾人齊問是誰, 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着薛蟠道:“怎麼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的。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麼是柳二爺, 如今不知那裡作柳道爺去了。”眾人都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 眾人聽了,越發駭異,因說道:“怪不的前日我們在店裡仿仿佛佛也聽見人吵嚷說, 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颳了去了。只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那裡有閒工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他勸才是。任他怎麼着,也不叫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麼着罷?"眾人問怎麼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布他, 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怎麼沒人治他一下子。 "眾人道:“那時難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裡城外,那裡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着他,還哭了一場呢。”言畢,只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 不象往日高興。眾夥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同着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着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着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 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麼呢。 "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閒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着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扎掙着出來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裡悶坐着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着發懶, 渾身發熱,只是要歪着,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着。這兩日才覺着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這麼想着呢。”大家又坐了一會子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 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 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裡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系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 難為寶姑娘這麼年輕的人,想的這麼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麼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 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裡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麼兒呢。”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悶氣。 卻說鶯兒帶着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復了寶釵,將眾人道謝的話並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着寶釵悄悄的說道:“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裡回來, 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了說些什麼。 看那個光景,倒象有什麼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麼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麼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裡管得。你去倒茶去罷。”鶯兒於是出來,自去倒茶不提。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 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因要將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只有麝月秋紋在房中。因問:“你襲人姐姐那裡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裡,那裡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着道:“不是怕丟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他東西,他看見是他家鄉的土物, 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叫他閒時過去勸勸。”正說着, 晴雯進來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你又要叫勸誰?"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 晴雯道:“襲人姐姐才出去,聽見他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裡。 "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着實不自在,就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 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日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裡,別都出去了,叫寶玉回來抓不着人。”晴雯道:“噯喲,這屋裡單你一個人記掛着他,我們都是白閒着混飯吃的。”襲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剛來到沁芳橋畔, 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着,沿堤看頑了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撣子在那裡撣什麼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麼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璉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這裡做什麼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裡趕蜜蜂兒。今年三伏里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三兩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 "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許多。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 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裡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因又笑着說道:“今年果子雖遭踏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襲人正色道:“這那裡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說得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麼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着頭兒這麼着就好了。”說着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一到院裡,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 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着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裡呢麼?"平兒忙答應着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裡呢麼,身上可大安了? "說着,已走進來。鳳姐裝着在床上歪着呢,見襲人進來,也笑着站起來,說:“好些了, 叫你惦着。怎麼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 "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裡雖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裡還惦着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着,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罷。”一面說閒話兒。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裡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 在二門上伺候着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着。”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閒來坐坐, 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着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裡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着。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 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着?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 這裡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 他說他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 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着,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着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着進來。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 鳳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裡間門旁站着。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 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着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 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麼攔人呢。 "旺兒見這話,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着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 就是頭裡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裡混說,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內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 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幾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兒里和小廝們玩呢, 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 連忙跟着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乍着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只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 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兒罵道:“什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箇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 鳳姐兒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着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 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着蓉哥兒到了東府里,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 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着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 "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語。鳳姐兒道:“完了嗎?怎麼不說了?"興兒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麼恕不恕了。 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着呢。”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麼,你可那裡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那裡?"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兒道:“哦。”回頭瞅着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 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裡頭怎麼又扯拉上什麼張家李家咧呢?"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裡,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 。。”鳳姐兒接着道:“怎麼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 姓張,叫什麼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兒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你們都聽見了?小忘八崽子,頭裡他還說不知道呢! "興兒又回道:“後來二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那裡娶過來的?"興兒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麼?"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讚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服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着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里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 "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裡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着呢。”興兒道:“他母親和他妹子。昨兒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麼?"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 "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麼?"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 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 便又指着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麼瞞着我的?你想着瞞了我, 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 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着喝聲"起去。”興兒磕了個頭, 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 鳳姐道:“你忙什麼,新奶奶等着賞你什麼呢?"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 我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 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с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着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着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着也出去了。 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子們會意,都出去了。這裡鳳姐才和平兒說:“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 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麼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未知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話說賈璉起身去後,偏值平安節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兩個月的限了。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 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便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 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只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 興兒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鮑二家的開了。興兒笑說:“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來了。鮑二家的聽了這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進報與尤二姐。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迎了出來。至門前,鳳姐方下車進來。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 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兒二女人攙入院來。尤二姐陪笑忙迎上來萬福,張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遠接,望恕倉促之罪。”說着便福了下來。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二人攜手同入室中。 鳳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來便行禮,說:“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裡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 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 奴亦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說着,便行下禮去。鳳姐兒忙下座以禮相還,口內忙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憂。此皆是你我之痴心, 怎奈二爺錯會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對奴說。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以備生育。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並不說知。使奴有冤難訴,惟天地可表。前於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 遂不敢先說。今可巧遠行在外,故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體奴心,起動大駕,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體,方是大禮。 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聞知,亦甚不雅觀。二爺之名也要緊,倒是談論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 豈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 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見了, 自悔從前錯認了我,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 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餘了。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願在此相陪。 奴願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 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願意。”說着,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尤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淚來。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座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 料定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如此。”說着,又命周家的從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頭, 四對金珠簪環為拜禮。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 對訴已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語。尤二姐見了這般, 便認他作是個極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回,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又見周瑞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只是吃虧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便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樣?"鳳姐兒道:“這有何難,姐姐的箱籠細軟只管着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笨貨要他無用, 還叫人看着。姐姐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尤二姐忙說:“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這幾件箱籠拿進去罷。 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着抬到東廂房去。於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又同坐一處,又悄悄的告訴他:“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 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姊妹住着,容易沒人去的。 你這一去且在園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尤二姐道:“任憑姐姐裁處。”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去大門,只奔後門而來。 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尤氏進了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彼時大觀園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 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多人來看問。尤二姐一一見過。 眾人見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園中婆子丫鬟都素懼鳳姐的,又系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 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日,"等回明了, 我們自然過去的。”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好倡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 鳳姐又變法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他使喚。暗暗吩咐園中媳婦們:“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納罕的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 那尤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其所矣。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尤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你去回聲大奶奶拿些來。”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 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妯娌姊妹,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 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禮, 家裡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萬,一日都從他一個手一個心一個口裡調度, 那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我勸你能着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 這是他亙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兒的人,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樣呢!"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 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罷了。那善姐漸漸連飯也怕端來與他吃,或早一頓,或晚一頓, 所拿來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說過兩次,他反先亂叫起來。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裡姐姐不離口。又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你降不住他們,只管告訴我,我打他們。”又罵丫頭媳婦說:“我深知你們,軟的欺,硬的怕,背開我的眼,還怕誰。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不字,我要你們的命。尤氏見他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 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我不賢良。”因此反替他們遮掩。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細事, 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來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 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廠存身。父親得了尤婆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伙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 便封了二十兩銀子與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着他寫一張狀子,只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癩狗扶不上牆的種子。你細細的說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息的。”旺兒領命,只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 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只告我來往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狀, 見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兒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 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 "眾青衣不敢,只說:“你老去罷,別鬧了。”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與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內。其中還有別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 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兒故意急的說:“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只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了起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虛張聲勢警唬而已, 又拿了三百銀子與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枉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又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着賈珍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了,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防了這一着,只虧他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着人去打點察院, 又命家人去對詞。正商議之間,人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個, 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着兄弟們幹的好事! "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了,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裡鳳姐兒帶着賈蓉走來上房, 尤氏正迎了出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什麼事這等忙?"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着只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 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 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重在身,就把個人送來了。這會子被人家告我們,我又是個沒腳蟹,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干錯了什麼不是,你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裡,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路。”一面說,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見官。 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只求"姑娘嬸子息怒。”鳳姐兒一面又罵賈蓉:“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干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 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還敢來勸我!"哭罵着揚手就打。賈蓉忙磕頭有聲說:“嬸子別動氣,仔細手,讓我自己打。嬸子別動氣。”說着,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着自己說:“以後可再顧三不顧四的混管閒事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子的話了?"眾人又是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只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將混帳名兒給我背着?咱們只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來。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 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只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來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裡。我這裡趕着收拾房子,一樣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 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裡。”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 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語,只罵賈蓉:“孽障種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說不好的。”鳳姐兒聽說,哭着兩手搬着尤氏的臉緊對相問道:“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去?你若告訴了我,這會子平安不了?怎得經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你這會子還怨他們。自古說:‘妻賢夫禍少,表壯不如里壯。’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也不怕你,也不聽你。”說着啐了幾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這樣。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得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着罷了。” 眾姬妾丫鬟媳婦已是烏壓壓跪了一地,陪笑求說:“二奶奶最聖明的。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踐的夠了。當着奴才們,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如今還求奶奶給留臉。”說着,捧上茶來。鳳姐也摔了,一面止了哭挽頭髮,又哭罵賈蓉:“出去請大哥哥來。我對面問他,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着日後教導子侄的。”賈蓉只跪着磕頭,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兒子一時吃了屎,調唆叔叔作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如今我父親正要商量接太爺出殯,嬸子若鬧起來, 兒子也是個死。只求嬸子責罰兒子,兒子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子料理,兒子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子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說的‘胳膊只折在袖子裡’。兒子糊塗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貓兒狗兒一般。嬸子既教訓,就不和兒子一般見識的,少不得還要嬸子費心費力將外頭的壓住了才好。 原是嬸子有這個不肖的兒子,既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兒子。”說着,又磕頭不絕。 鳳姐見他母子這般, 也再難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與尤氏反陪禮說: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不知方才怎樣得罪了嫂子。 可是蓉兒說的‘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少不得嫂子要體諒我。還要嫂子轉替哥哥說了,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賈蓉一齊都說:“嬸子放心,橫豎一點兒連累不着叔叔。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少不得我娘兒們打點五百兩銀子與嬸子送過去,好補上的,不然豈有反教嬸子又添上虧空之名,越發我們該死了。但還有一件,老太太,太太們跟前嬸子還要周全方便,別提這些話方好。”鳳姐兒又冷笑道:“你們饒壓着我的頭幹了事,這會子反哄着我替你們周全。我雖然是個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 嫂子既怕他絕後,我豈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後。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樣。我一聽見這話,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趕着傳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進來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他們倒說:‘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們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樣,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我聽了這話,教我要打要罵的,才不言語。誰知偏不稱我的意,偏打我的嘴,半空裡又跑出一個張華來告了一狀。我聽見了, 嚇的兩夜沒合眼兒,又不敢聲張,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麼人,這樣大膽。打聽了兩日,誰知是個無賴的花子。我年輕不知事,反笑了,說:‘他告什麼?’倒是小子們說: ‘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凍死餓死也是個死,現在有這個理他抓着,縱然死了,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怎麼怨的他告呢。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 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俗語說:“拼着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窮瘋了的人,什麼事作不出來,況且他又拿着這滿理,不告等請不成。’嫂子說,我便是個韓信張良,聽了這話,也把智謀嚇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 又沒個商議,少不得拿錢去墊補,誰知越使錢越被人拿住了刀靶,越發來訛。我是耗子尾上長瘡, ——多少膿血兒。所以又急又氣,少不得來找嫂子。”賈氏賈蓉不等說完,都說:“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賈蓉又道:“那張華不過是窮急,故舍了命才告。咱們如今想了一個法兒, 竟許他些銀子,只叫他應了妄告不實之罪,咱們替他打點完了官司。他出來時再給他些個銀子就完了。”鳳姐兒笑道:“好孩子,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作這些事出來。原來你竟糊塗。若你說得這話,他暫且依了,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 眼前自然了事。這些人既是無賴之徒,銀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尋事故訛詐。倘又叨登起來這事,咱們雖不怕,也終擔心。擱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麼反給他銀子,終久是不了之局。”賈蓉原是個明白人,聽如此一說,便笑道:“我還有個主意,‘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這事還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願意了事得錢再娶。他若說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叫他出來仍嫁他去,若說要錢, 我們這裡少不得給他。”鳳姐兒忙道:“雖如此說,我斷捨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斷不肯使他去。好侄兒,你若疼我,只能可多給他錢為是。”賈蓉深知鳳姐口雖如此,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他卻做賢良人。如今怎說怎依。鳳姐兒歡喜了,又說:“外頭好處了, 家裡終久怎麼樣?你也同我過去回明才是。”尤氏又慌了,拉鳳姐討主意如何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幹這事了。這會子又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 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痴心。說不得讓我應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我只領了你妹妹去與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你妹妹很好,而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難等得。我的主意接了進來,已經廂房收拾了出來暫且住着,等滿了服再圓房。仗着我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 也尋不着你們了。你們母子想想,可使得?"尤氏賈蓉一齊笑說:“到底是嬸子寬洪大量, 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尤氏忙命丫鬟們伏侍鳳姐梳妝洗臉,又擺酒飯,親自遞酒揀菜。 鳳姐也不多坐,執意就走了。進園中將此事告訴與尤二姐,又說我怎麼操心打聽,又怎麼設法子,須得如此如此方救下眾人無罪,少不得我去拆開這魚頭,大家才好。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話說尤二姐聽了,又感謝不盡,只得跟了他來。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的,少不得也過來跟着鳳姐去回, 方是大禮。鳳姐笑說:“你只別說話,等我去說。”尤氏道:“這個自然。但一有個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說着,大家先來至賈母房中。 正值賈母和園中姊妹們說笑解悶,忽見鳳姐帶了一個標緻小媳婦進來,忙覷着眼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的。”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倒細細的看看,好不好?"說着,忙拉二姐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二姐忙行了大禮,展拜起來。又指着眾姊妹說: 這是某人某人,你先認了,太太瞧過了再見禮。二姐聽了,一一又從新故意的問過,垂頭站在旁邊。賈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問:“你姓什麼?今年十幾了?"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問,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兒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鳳姐聽說,笑着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慈心,先許他進來,住一年後再圓房。”賈母聽了道:“這有什麼不是。 既你這樣賢良,很好。只是一年後方可圓得房。”鳳姐聽了,叩頭起來,又求賈母着兩個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 說是老祖宗的主意。賈母依允,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 王夫人正因他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他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於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 挪到廂房住居。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唆張華,只叫他要原妻,這裡還有許多賠送外,還給他銀子安家過活。張華原無膽無心告賈家的,後來又見賈蓉打發人來對詞,那人原說的:“張華先退了親。我們皆是親戚。接到家裡住着是真,並無娶嫁之說。 皆因張華拖欠了我們的債務,追索不與,方誣賴小的主人那些個。”察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 況又受了賄,只說張華無賴,以窮訛詐,狀子也不收,打了一頓趕出來。慶兒在外替他打點,也沒打重。又調唆張華:“親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親事, 官必還斷給你。”於是又告。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與察院,察院便批:“張華所欠賈宅之銀, 令其限內按數交還,其所定之親,仍令其有力時娶回。”又傳了他父親來當堂批准。 他父親亦系慶兒說明,樂得人財兩進,便去賈家領人。鳳姐兒一面嚇的來回賈母,說如此這般, 都是珍大嫂子幹事不明,並沒和那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斷。賈母聽了,忙喚了尤氏過來,說他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從小曾與人指腹為婚,又沒退斷,使人混告了。”尤氏聽了,只得說:“他連銀子都收了,怎麼沒準。”鳳姐在旁又說:“張華的口供上現說不曾見銀子,也沒見人去。他老子說:‘原是親家母說過一次,並沒應准。親家母死了, 你們就接進去作二房。’如此沒有對證,只好由他去混說。幸而璉二爺不在家,沒曾圓房,這還無妨。只是人已來了,怎好送回去,豈不傷臉。”賈母道:“又沒圓房,沒的強占人家有夫之人, 名聲也不好,不如送給他去。那裡尋不出好人來。”尤二姐聽了, 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於某年月日給了他十兩銀子退準的。他因窮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沒錯辦。”賈母聽了,便說:“可見刁民難惹。既這樣,鳳丫頭去料理料理。”鳳姐聽了無法,只得應着。回來只命人去找賈蓉。賈蓉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回,成何體統,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個由頭,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麼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意, 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回原籍去了。賈蓉打聽得真了, 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妄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張華帶回二姐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占住, 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着還妥當,且再作道理。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 他倘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付與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復又想了一條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着了他,或說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幾日, 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是有了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悶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裡驗屍掩埋。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扯謊, 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自此方丟過不究。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親姊親妹還勝十倍。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 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 賈璉問他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少不得來見賈赦與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 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見了賈母和家中人,回來見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兒他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迎,敘了寒溫。 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之色,驕矜之容。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掩。 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那日已是臘月十二日,賈珍起身,先拜了宗祠,然後過來辭拜賈母等人。和族中人直送到灑淚亭方回,獨賈璉賈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賈珍命他好生收心治家等語,二人口內答應,也說些大禮套話,不必煩敘。 且說鳳姐在家, 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得,只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 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得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拆。”說了兩遍,自己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 指桑說槐,暗相譏刺。秋桐自為系賈赦之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肯容他。張口是"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鳳姐聽了暗樂,尤二姐聽了暗愧暗怒暗氣。鳳姐既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都系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去頑, 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與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一時撞見了, 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生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着不吃, 卻往園裡去偷吃。”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拿耗子,我的貓只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此也要遠着了。又暗恨秋桐,難以出口。 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 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雖都不便多事, 惟見二姐可憐,常來了,倒還都憫恤他。每日常無人處說起話來,尤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又並無露出一點壞形來。賈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 也便不留心。況素習以來因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如這秋桐輩等人,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貪多嚼不爛,沒的留下這些人作什麼,因此除了幾個知禮有恥的,余者或有與二門上小幺兒們嘲戲的。甚至於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只懼賈赦之威,未曾到手。這秋桐便和賈璉有舊,從未來過一次。今日天緣湊巧,竟賞了他, 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投漆,燕爾新婚,連日那裡拆的開。那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自己且抽頭, 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主意已定, 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 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日的威風怎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 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他這淫婦做一回,他才知道。”鳳姐兒在屋裡, 只裝不敢出聲兒。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眼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是個賤骨頭。”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踐起來, 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着鳳姐,看他這般,與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個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磨折,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痴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 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 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 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痴人。 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Ж聚之亂, 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嘆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泣說:“我這病便不能好了。 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天見憐,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我這命就不保,何況於他。”賈璉亦泣說:“你只放心,我請明人來醫治。”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 誰知王太醫亦謀幹了軍前效力, 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請了個姓胡的太醫, 名叫君榮。進來診脈看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氣。”胡君榮聽了,復又命老婆子們請出手來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從帳內伸出手來。胡君榮又診了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由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 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一時掩了帳子,賈璉就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只是迂血凝結。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經脈要緊。”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賈璉命人送了藥禮,抓了藥來,調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 一面再遣人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卷包逃走。這裡太醫便說:“本來氣血生成虧弱,受胎以來,想是着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劑,如今大人元氣十分傷其八九,一時難保就愈。煎丸二藥並行,還要一些閒言閒事不聞,庶可望好。”說畢而去。急的賈璉查是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了出來,便打了半死。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又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陳禱告說:“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長齋念佛。”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賈璉與秋桐在一處時, 鳳姐又做湯做水的着人送與二姐。又罵平兒不是個有福的,"也和我一樣。我因多病了, 你卻無病也不見懷胎。如今二奶奶這樣,都因咱們無福,或犯了什麼,沖的他這樣。 "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系屬兔的陰人沖犯。”大家算將起來, 只有秋桐一人屬兔,說他沖的。秋桐近見賈璉請醫治藥,打人罵狗,為尤二姐十分盡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聽見如此說他沖了,鳳姐兒又勸他說:“你暫且別處去躲幾個月再來。”秋桐便氣的哭罵道:“理那起瞎у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有人沖了。 白眉赤臉,那裡來的孩子?他不過指着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 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 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罵的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 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說:“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邢夫人聽說,慌的數落鳳姐兒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不好,是你父親給的。為個外頭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你要攆他,你不如還你父親去倒好。”說着, 賭氣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戶根底下大哭大罵起來。尤二姐聽了,不免更添煩惱。 晚間, 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來瞧他,又悄悄勸他:“好生養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從到了這裡,多虧姐姐照應。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閒氣。我若逃的出命來,我必答報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來,也只好等來生罷。”平兒也不禁滴淚說道:“想來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從沒瞞他的話。 既聽見你在外頭,豈有不告訴他的。誰知生出這些個事來。”尤二姐忙道:“姐姐這話錯了。若姐姐便不告訴他,他豈有打聽不出來的,不過是姐姐說的在先。況且我也要一心進來,方成個體統,與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裡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打下, 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生金子可以墜死,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 "想畢,Ф掙起來,打開箱子,找出一塊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幾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了。 當下人不知,鬼不覺。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得且自己去梳洗。 鳳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你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着罵着使也罷了, 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 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 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看了,不禁大哭。眾人雖素習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比鳳姐原強,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鳳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尤氏賈蓉等也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收拾出正房來停靈。賈璉嫌後門出靈不象,便對着梨香院的正牆上通街現開了一個大門。兩邊搭棚,安壇場做佛事。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將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幾個媳婦圍隨, 從內子牆一帶抬往梨香院來。那裡已請下天文生預備,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還美貌。賈璉又摟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 都是我坑了你!"賈蓉忙上來勸:“叔叔解着些兒,我這個姨娘自己沒福。”說着,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牆,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天文生回說:“奶奶卒於今日正卯時,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時入殮大吉。 "賈璉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多停,等到外頭,還放五七,做大道場才掩靈。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中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棺槨喪禮。鳳姐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着,忌三房,不許我去。”因此也不出來穿孝,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牆根下往外聽,隱隱綽綽聽了一言半語, 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一撒, 也認真的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正說着,丫鬟來請鳳姐, 說:“二爺等着奶奶拿銀子呢。”鳳姐只得來了,便問他"什麼銀子?家裡近來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雞兒吃了過年糧。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子,你還做夢呢。這裡還有二三十兩銀子,你要就拿去。”說着,命平兒拿了出來,遞與賈璉,指着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沒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箱櫃,去拿自己的梯己。及開了箱櫃,一滴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習所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起來。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便自己提着來燒。 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到廂房拉住賈璉,悄遞與他說:“你只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賈璉聽說,便說:“你說的是。”接了銀子,又將一條裙子遞與平兒,說:“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個念心兒。”平兒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賈璉拿了銀子與眾人,走來命人先去買板。好的又貴,中的又不要。賈璉騎馬自去要瞧,至晚間果抬了一副好板進來, 價銀五百兩賒着,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靈,晚來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正是——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 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信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因又年近歲逼,諸務蝟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 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 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 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閒暇,接着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 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頑笑。 這日清晨方醒, 只聽外間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瞧,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着頭髮, 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着一身舊衣,在那裡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 穿着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着,也上床來膈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 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裡?" 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晾着,還未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頑?"碧月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 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着,只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那裡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着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 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寶玉聽着,點頭說:“很好。”且忙着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的。”說着,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紙上寫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隻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 之媚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 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 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 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 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着,人回:“舅太太來了。姑娘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着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游頑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 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頑器。合家皆有壽儀,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頑笑一日,如何能得閒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 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 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於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着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 一併請眾甥男甥女閒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林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 掌燈方回。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預備着。寶玉屈指算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 到那時你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的好些,難道都沒收着?"襲人道:“何曾沒收着。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才有五六十篇。 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去。”寶玉聽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 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下。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 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了,便十分歡喜,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 有這會子着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 這裡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聽說,喜之不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 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 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 又親自來道謝。史湘雲寶琴二人亦皆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 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所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着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盪。 時值暮春之際, 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來,空使鵑 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與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 便說:“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着,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眾人。這裡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綰在壁上。 眾人來看時, 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史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們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起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便拈得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寶玉拈得了< <蝶戀花》。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着寶琴寶釵都有了。他三人寫完,互相看時,寶釵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噯呀,今兒這香怎麼這樣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可有了。 寶玉雖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將燼了。李紈笑道:“這算輸了。蕉丫頭的半首且寫出來。”探春聽說,忙寫了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柯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 南北各分離。李紈笑道:“這也卻好作,何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負,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開了機,乃提筆續道是: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 春再見隔年期!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不算得。”說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ゃ。飄泊亦 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是《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 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 江北一般同, 偏是離人恨重!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 "寶釵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不要太謙。我們且賞鑒,自然是好的。”因看這一首《臨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 東風卷得均勻。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 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 力, 送我上青雲!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麼罰?"李紈道:“不要忙,這定要重重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斷了繩,拿下他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嬌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 單他有這個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道:“紫鵑也學小氣了。你們一般的也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紫鵑聽了,趕着命小丫頭們將這風箏送出與園門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來找,好與他們去的。 這裡小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七手八腳都忙着拿出個美人風箏來。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セ子的。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笑道:“果然。”因回頭向翠墨笑道:“你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翠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 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我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 "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也罷。再把那個大螃蟹拿來罷。 "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セ子來,說道:“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 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命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翠墨帶着幾個小丫頭子們在那邊山坡上已放了起來。寶琴也命人將自己的一個大紅蝙蝠也取來。寶釵也高興, 也取了一個來,卻是一連七個大雁的,都放起來。獨有寶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 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來了。急的寶玉頭上出汗,眾人又笑。寶玉恨的擲在地下,指着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了。”寶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頂線,一面又取一個來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時丫鬟們又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送飯的來,頑了一回。紫鵑笑道:“這一回的勁大,姑娘來放罷。”黛玉聽說,用手帕墊着手,頓了一頓,果然風緊力大,接過セ子來,隨着風箏的勢將セ子一松,只聽一陣豁刺刺響,登時セ子線盡。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請罷。”黛玉笑道:“這一放雖有趣,只是不忍。”李紈道:“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 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紫鵑笑道:“我們姑娘越發小氣了。那一年不放幾個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說着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齊セ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 笑道:“這一去把病根兒可都帶了去了。”那風箏飄飄搖搖,只管往後退了去,一時只有雞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眾人皆仰面バ眼說:“有趣,有趣。 "寶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裡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 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伴兒罷。”於是也用剪子剪斷,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着,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 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 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 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着,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 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黛玉說:“我的風箏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寶釵說:“且等我們放了去,大家好散。”說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養乏。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紅樓夢 (1) 紅樓夢 (2) 紅樓夢 (3) 紅樓夢 (4) 紅樓夢 (5) 紅樓夢 (6) 紅樓夢 (7) 紅樓夢 (8) 紅樓夢 (9) 紅樓夢 (10) 紅樓夢 (11) 紅樓夢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