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之五:博導,缺乏道德 就在大家說,考分應該已經公布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小崔還是沒有看到自己的成績。 他問H教授是怎麼回事,自己是不是應該去經濟系問一問。 教授說,問了估計也沒什麼幫助。在系裡面,沒有人敢挑戰G教授。他猶豫不決,應該有他自己的考量。宋老師說,教授之間,也不會相互制衡,也制衡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慮。看來你還得等,再等等吧。 H教授說話一直很謹慎,這次更是吞吞吐吐,含糊其詞。小崔也早已經習慣了話中有話, “聽話聽聲,鑼鼓聽聲” 的中國古訓,雖然依然覺得很彆扭。自工作以來,隨着面對的環境變化,他慢慢的變 “成熟” 不少。雖然覺得很累很缺乏效率,但他沒有選擇,必須隨大流。 離預定的發榜日期過了兩月有餘。有一天在教授家裡,H教授帶着一臉無奈的表情對小崔說:這次只有你一個考生,G教授決定不招。 從臉色,小崔已經看出,這個決定的分量不輕。花了這麼長時間居然做出了這種決定,這麼樣的一個邏輯,讓他開始瞧不起G教授的智商:這是個什麼邏輯?就是因為沒有競爭者?G教授知不知道,他的那些弟子,為什麼不敢和我面對面競爭?他們有競爭優勢嗎?就說這兩門數學,對於科班出身的是小菜一碟,可對於政治經濟學專業的學生,那可是難上的高山。搞數量經濟學,那些人能不能讀懂基本的英文文獻?我談的不是英文,是其中的數學?能不能讀懂我寫的那本書?除了前言?數量經濟學需要的數學,可比他考的線性代數難多了。現在的研究者,都在用微分拓撲,用不動點定理。我都懷疑,G教授自己讀不讀得懂微分拓撲中的不動點定理。想和我競爭,他們充其量在政治和英文上可能有點優勢,一點點罷了。 小崔最近在修讀一般均衡理論的文章,和一位來自上海,有着類似數學背景的同齡人鄧愷峰。在數量經濟學的研究上,鄧愷峰比他走的遠很多,他的碩士論文就是關於一般均衡的。論文寫出後他想找個明白的人談談,給自己提點意見,結果,整個中國找不到一個懂的人,最終他的碩士論文全票通過,其中卻沒有一個人真的讀懂。在這點上,小崔的經歷也基本類似。 小鄧用的是實分析里的不動點定理證明的,屬於古典的證明方法。最早的證明出現在五十年代,由當時三十出頭的M教授證明出。三十年後的中國,居然找不到一個能讀懂這一關於市場經濟最基本理論的人。隨後不久加州的兩位年輕教授合作,在抽象得多的數學層面證明了更加一般化的定理,將M教授的成果向前大大的推進了。 七十年代的西方世界,出現了大量的相關研究成果。隨後,經濟學界又在對策論,計量經濟學領域產生了大量的新結論。國內,則出現了一本非常暢銷的控制論經濟學,出自一位工業控制論領域的權威,自己並不懂經濟學。隨即不久成為經濟學的經典。 中國人強調控制。西方人強調理解,從數據中尋找運行規律,尋找不同利益訴求者之間的均衡。國家文明的差異,在細枝末節也能表現的很明顯。 在人民大學,只有小鄧和小崔兩個年輕人在折騰真正的西方數量經濟學,兩個小伙子的努力早已經被G教授等人看在眼裡。小鄧關注的是基礎性的,是五六十年代的成果。小崔關注的是最新進展,最近二十年的成果。小崔意在改變,小鄧選擇放棄。實際上在G教授的名額中,最適合的就是這兩個人。小鄧曾經上門拜訪過G教授,想聽聽他對自己論文的意見,結果發現是對牛彈琴。原本說好的,兩個人一起考,競爭那個名額。可是,小鄧在最後時刻選擇放棄,直接申請留學。在小崔等待G教授給出結果的時候,小鄧已經去美國讀研。 小崔語無倫次的嘮叨了一大堆。H教授和宋老師都聽的稀里糊塗,一頭霧水。他最終還是不能改變什麼:G教授卻堅決的不接收他,寧願放棄兩個博士招生名額,雖然他是唯一的考生! 宋老師安慰他說:G教授估計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放棄招生,他自己的損失也不小,經費沒有,助手沒有,項目也會泡湯。 能不能讓我見見他,和他親自談談。他應該就住在附近。我有什麼讓他為難的?政治上自己一直很清白,言論上也沒有講什麼出格的話,就是個老老實實做學問的人。他害怕什麼?擔心何在? H教授說,我給問問,下次告訴你。 小崔每天都有機會見到宋老師,傳達信息很方便。又等了好幾天,還是沒有消息,實在是忍不住,小崔直接去宋老師家,當面問H教授。 H教授說,我問了,也勸過幾次。G教授說不想見,也沒有必要見。 他沒有說,自己很忙沒有時間見?小崔問,帶着譏諷。 他們之間是老哥們,沒有必要找藉口。G教授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的。宋老師說。 類似的話講了好幾次,結果一樣。固執的小崔,原本想在校內攔住問問,後來還是放棄:強扭的瓜不甜,也沒有意思。 小崔覺得不公:放棄是我的權利。你拒絕,應該有個理由吧。名額取消了?政審不過關?還是他自己被取消了博導資格? 也是。他的資格還在,你在政治上也沒有問題。又沒有誰說,讀博士必須是黨員。G教授確實是應該給個說的過去的理由。宋老師既是給丈夫講,也是為小崔打抱不平。 G教授和H教授是幾十年的好友。也帶着博士生的H教授,有天問小崔:願不願意改專業。在國內搞學術,專業間事實上也沒什麼差異,大家都是什麼都搞。如果你願意改,他可以直接錄取。至於名額,他可以特別申請從G名下轉一個。這種校內專業調劑,也不是很難。 差別就是將資金撥到不同的賬戶。宋老師加了句。 小崔拒絕了。他說,這不是專業不專業的問題。G教授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也是在侮辱他自己的人格和智商,侮辱整個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和智商。 又拖了一段時間,在小崔一再的催促之下,見實在是拖不過去,G最終給出了一個理由:《資本論》概論考試不過關! 這是個奇葩的理由!不過關,那麼請問,我考了多少分?是五十九分還是六十一分?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G教授也沒說。大概是三十幾分吧。H教授說。 這就是今天中國最厲害學者的水準,連個分數都只能是大概而且還不能讓人見。雖然心裡在這麼想,嘴裡卻留了點人情。小崔說:不可能,至少應該有八十分。我可是花了很多時間精讀過,我對《資本論》的理解不會低於G教授。我要求公開判卷,甚至是重新公開考試、答辯。人民大學有那麼多的《資本論》研究專家,你們經濟系有那麼多熟悉《資本論》的同事,個個都大名鼎鼎。對於這種照本宣科的考試,不難評判成績。我就想要個公平,也想知道自己差在哪? 這話一出,幫助他說話的H教授並沒責怪,只是搖頭帶着無助感。站在身邊的宋教授,則一個勁的安慰:未來路很長,不在乎這一站。 小崔說這些話是有底氣的:他認真的讀過G教授公開發表的所有文章和翻譯出版的所有書籍。對於G教授的學術背景有非常充分的理解。G教授從來就沒有發表過任何關於《資本論》研究的文章,而小崔自己,不久前剛剛發表兩篇關於資本論的論文,基於數量分析,還是在非常權威的學術雜誌上。宋老師看過,也推薦給H教授看過,他們都非常喜歡。 不過G教授說,你應該留學,他願意為你推薦!H教授加了句,讓小崔聽的莫名其妙。 真的奇葩!他招生,兩個名額,我報考,嚇跑了所有的校內競爭者。我夠格,他不招,也不見,還說我資本論水平不夠。我考的西方經濟學,資本論水平有多重要?他不是說數量經濟學為專業嗎,還特別考了兩門數學。現在說為我推薦,什麼意思?我不稀罕他的推薦,我想要的話我自己能夠搞掂,不需要他的假慈悲。 這件事,讓他的情緒低落了一段時間。不是因為落考的悲傷,對於征服考試,從來就不是他值得憂慮的問題。而是對不公平的憤慨:為人師長,應該是道德的楷模,做人怎麼會這樣? 沒有人能說動固執的G教授。小崔實際上也不再在乎,就此更深的認識了這個學校,這個社會,遠沒有昔日想象的那麼美好,公正和公平。 為此,熱心的趙院長,在知道實情後,將他的作品推薦給自己在北大經濟系的朋友,自己的鄰居,國內數一數二的西方經濟學大拿L教授看,幾天后院長給他帶來一封出國推薦信。 在文革期間,人民大學關閉,校區被二炮占據。留下來的不多教師有好大一批轉到北大。像趙院長這種政治資歷比較高的,和北大教授享受同等的待遇,成為北大老師。人民大學復校之後好長一段時間,由於經費有限,住房奇缺,好多像趙院長這樣的老師還一直住在北大校內,占着屬於北大的空間。與此同時,二炮人則占據着大量屬於人大的空間和資源。 小崔知道,為了幫助自己,院長是用心了。在學術界,他的鄰居L教授的名氣比G教授還大。G教授是留美博士,很早回國效力,在文革期間吃盡苦頭,為人老實膽子小,出名主要靠的是他的翻譯能力。L教授是北大本科畢業,後來留校在圖書館工作,靠着自學成才,非常能寫,也沒有G教授在文革期間的那種苦難經歷,膽子也大很多。不同性格決定了不同的命運! 回到宿舍,小崔打開信封,看着一張薄紙上用毛筆寫的幾行不痛不癢的文字笑了笑,放在抽屜里再也沒拿出來。看着這清湯寡水的文字,他的孤單和無聊感越來越強:他必須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從激情滿懷到失望至極,三年時間,並沒有太大的距離。走出象牙塔的小崔,沒有想到世界居然如此複雜,人際關係居然可以如此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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