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的哀伤那天,憨憨说了那些话之后,翠花没有再多停留,低头拾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将它们重新放回篮子里。她的动作很慢,面容平静,却透着一种倔强的坚决。她没有再看憨憨和旁边围观的任何人,拎起篮子,转身朝着小河边走去。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像一条挣扎的毒蛇,拖曳在尘土中,绝望地扭动着。 春秀也默默地离开了。 一路上,翠花的脑海里翻滚着那些刺耳的言语,那些男人的嘲笑和女人的冷眼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剜着她的心,让她痛不欲生。她低头快步走着,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耳边是风声,树叶的沙沙作响,却也像鬼魅的低语,在她耳边回荡,让她毛骨悚然。 她来到河边,将篮子放在岸边的石头上,手指抓住一块青灰色的石头攀上去,坐在边缘。脚下的河水缓缓流动,带着一种温吞的无情,把河床里的枯枝和腐败的叶子卷走。眼神中空洞无物,她盯着河面,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她的小狗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鸭子摇摇晃晃的排队走向河中。 风吹起她的发丝,掀动着她的衣角。就在那片朦胧的波光里,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她试图挣脱命运却被打回深渊的夜晚。 那天,夜幕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着大地,只有远处几点微弱的星光,像是绝望的眼睛。田野里一片漆黑,只有风吹过田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她的命运悲叹。她已经跑出了村子,月光洒在田埂上,照亮了她瘦弱的身影。脚下的路泥泞而湿滑,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心脏在她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逃离这无边的恐惧。她养了三年的狗,已经百来斤,高大的跳跳跟着她,安安静静的。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们的吆喝声夹杂在风里,一遍遍刺入她的耳膜。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有人喊道。 翠花的眼泪早已糊满了脸,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脚下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泥水溅到她的脸上,她用手撑起身,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赵宗浦的,狠狠拽住头发,猛地向后一扯。这时候,跳跳冲向赵宗浦,发动攻击。赵宗浦反应迅速,一棍将狗打翻在地,狗儿凄惨的叫了几声,随后就不动了。临死,还回看了一眼她,像是告别,又像是不舍。 “跑?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赵宗浦站在她面前,手里提着一根粗木棍,脸上挂着冷笑。他身后还有几个村里的男人,个个气喘吁吁,目光里满是嘲弄和鄙夷。 她被拖回了村子,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无助地哀鸣着,后面被拖着的是她狗的尸体。院子里一片狼藉,月光照在地上,映出斑驳的树影,像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在她的世界里,此时的空气中弥漫着狗的血腥味和跳跳的哀嚎,令人作呕。赵和贵站在门口,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切会发生。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走上前,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推回屋里,语气温和:别闹,乖乖待着。 随后不久,闻讯赶来的村支书赵先进,面对满脸青紫,头发凌乱的翠花,有点不忍目睹。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翠花低低的啜泣声在回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赵先进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以便让自己安定下来。赵先进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烟斗,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缩成一团的翠花,又转向怒气未消的赵和贵,皱起了眉头。 “和贵啊,”他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带着几分教训的语气,“打女人不对,打多了伤筋动骨,还得你自个儿掏钱请医生,值当么?再说了,孩子们看着,多丢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赵和贵点头,但见对方满脸不屑,他又将目光转向翠花,语气柔和了些,“翠花啊,你也是,这日子不就这么过?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得罪了他,咱这家还能好过?再说了,跑了能去哪儿?咱这穷乡僻壤,谁能给你一口饭吃?想想孩子,咱不能光顾着自己。” 翠花低着头,眼泪无声地滴在地上。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听着他们的话,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审判的罪人,没有任何辩解的权利。她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女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她无法改变,也无力反抗。这些话语像无形的虫子,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意志,让她逐渐麻木和绝望。赵先进看着她这副模样,长叹一口气,用烟斗敲了敲桌角,“哎,女人,安分守己才是正道。折腾啥?再折腾,苦的还不是你自个儿。”仿佛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赵和贵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仿佛得到了“合法”的许可。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离开,留下翠花跪坐在原地,像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赵先进则点燃了烟斗,迈步离去,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佝偻和模糊。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翠花一眼,仿佛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他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 那天晚上,翠花抱着孩子坐在床上,耳朵里是外屋男人们划拳的喧闹声。赵和贵做了一桌子菜,主菜就是跳跳的狗肉,用来招待赵宗浦,两人称兄道弟地喝了几个小时的酒。酒肉的香味和他们放肆的笑声一起飘进屋子里,让她觉得恶心。 夜深了,赵和贵喝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赵宗浦喝得满脸通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歪地走进了翠花的房间。 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翠花的心脏骤然紧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恐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浑身颤抖,动弹不得。她的孩子睡在她的怀里,脸上带着酣甜的笑。赵宗浦醉醺醺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熟练的抱起孩子,放到一旁的下床上。随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翠花身上,嘴角挂着一抹令人作呕的笑。 一只粗糙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笼罩了她,沉重的压力让她无法呼吸,只能感受到空气中令人作呕的酒气,以及耳边粗重的喘息。 这是第几次了?翠花已经记不清。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像被生生撕成两半,一半坠入地狱,一半留在人间,痛苦地挣扎着。 天亮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一层冰冷的霜。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没有任何感觉,只有无边的空虚和绝望。赵和贵醒来时,脸上带着宿醉后的疲惫,他看了一眼翠花,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关心和怜悯,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麻木。“睡一觉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他是公社的人,以后咱们还得靠他照顾呢。家里兄弟,分享一下又怎么了?”“分享。”翠花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吞咽着一枚枚冰冷的石子,每咽下一颗,都让她感到更加的绝望。她的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抓着被褥,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死寂。 河边的风渐渐冷了,翠花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感觉到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河水,河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那些污浊的杂物就像她的过去,被裹挟着,冲向不知名的远方,最终消失不见,不留一丝痕迹。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发出。最终,她站起身,拎起篮子,把湿衣服放进水里,双手用力地搓洗。冰冷的河水刺痛了她的手指,但她的动作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这是她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了。 河水缓缓流淌,带着初春的寒意,翠花蹲在河边,双手垂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水面,仿佛魂魄都被河水吸走了一般。寒风从河面上吹来,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 一阵脚步声靠近,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河边的寂静。“啪——”水面骤然溅起一朵水花,一颗石头滑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翠花猛地抬起头,像从噩梦中惊醒般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憨憨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几颗石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服气的表情,正准备再次扔向河水。他瞥见翠花盯着他,还有快速接近他的小狗,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怔了片刻,随后哼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翠花的目光回到了水面,水花已经散开,只留下微微的晃动。她的脸被河水的倒影映出,轮廓模糊又破碎,像一张被泪水浸湿、揉皱的废纸,上面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突然,她的倒影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却熟悉的模样——那个曾经的自己。应该说,是小时想象中的自己。她仿佛看到了,小时期待的新婚情境:自己穿着崭新的红衣服,头上插着大红的花。脸上的笑容那样明亮,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村里的女人们围着她,夸她是“村子里最俊的新娘”。自己目光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盼。 那一瞬间,一丝短暂的欣慰涌上她的心头,但很快就被现实的残酷击得粉碎。那个美好的幻象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只留下无尽的悲凉和绝望。翠花低下头,双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开始用力地搓洗衣服。她的动作机械而急促,水花四溅,像一场无声的挣扎。 “我是破鞋!”她低声自语,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他们把我像牲口一样送来送去,根本不把我当人看!”眼眶里有泪光涌动,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的动作停了一瞬,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像是压抑了太久的火焰一下子窜了出来。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像是在对着河水,又像是在对自己咆哮:“可他们谁干净?谁不是这样用我换好处的?谁有资格说我?他们凭什么指责我?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在水中攥紧了那块布料。那些回忆像一把把钝刀,在她心头反复切割,血淋淋的,痛彻心扉。 ******** 她经常做噩梦,现实和梦境的差异,经常让她难以区分。 此时的她,想到了,后来她再次试图逃跑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凄厉而阴森,仿佛预示着不祥的命运。她趁着家里的人都在熟睡,悄悄推开门,摸着黑跑进了田野。脚下的泥地湿滑,她跌倒了好几次,但每次都爬起来,继续往前跑。月光微弱,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绝望地奔逃。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砰砰跳得像要炸开。身后传来男人们的叫喊声,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股难以逃脱的压迫感。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有人在喊,那些叫喊声像一根根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脊背,让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她跑到村口时,终于被追上的人一把扑倒在地。她摔在泥里,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脸埋进湿滑的泥土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从泥里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跑?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赵宗浦站在她面前,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他身后的男人们也围了上来,像一群嗜血的野兽,贪婪地盯着她。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和污言秽语混杂在一起,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恐惧。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颤抖着。她想喊,却发现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她的腿被一个男人狠狠踹了一脚,她感到小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般,瞬间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黑。接着,又是一脚。 “跑什么?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收留你,谁也不会给你活路。”男人们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像来自地狱的嘲讽,让她感到无比的屈辱和痛苦。他们的话语像一把把利刃,刺穿她的心脏,让她痛不欲生。 她躺在泥地里,浑身是血,耳边的笑声渐渐远去,却始终萦绕在她的记忆深处,像恶魔的低语,在她耳边萦绕,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翠花从回忆中挣扎出来,手里的衣服已经被搓得破了几个洞。她放开手,怔怔地看着水面,像是透过浑浊的泪水,看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平静和安宁。风又一次吹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滴进了河里,像融入河水的泪滴,从此无声无迹。 ******** 西天的残阳像凝固的血,沉沉地压在村庄上空,给整个院落都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牲畜粪便的混合气味,令人感到窒息。赵制闵蹲在地上抽着劣质的旱烟。眼前回荡着十五岁时的自己,也是蹲在地上的这个位置,双手垂在膝盖上,看着脚边的一小撮干草,默默无语。他的父亲赵涝蔫坐在旁边,一只手拿着旱烟,一只手指间夹着火柴,点燃后猛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干瘪的嘴角缓缓飘出,弥漫在昏黄的空气中。 “你娘是我二十块钱买来的。”赵涝蔫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语气却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他抖了抖烟灰,眼睛望向远处的老槐树,目光浑浊而空洞,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 赵制闵抬起头,看着父亲的脸,眼里带着几分不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二十块钱,一个人?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到全身。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竟然是被“买”来的,这让他感到羞耻和痛苦,同时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赵涝蔫的神情依然淡然,仿佛对儿子的疑惑毫无察觉。他继续说道:“你还小,不懂。这村子里,谁家有地,谁家就得有女人。女人不光是做饭洗衣服,她们得生孩子。你知道为什么?”他扭头看了赵制闵一眼,不等回答,便接着说,“有了孩子,才能有人种地,家才能延续。” 赵制闵皱了皱眉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下意识地在地上的干草上抓了一把,又慢慢松开。 赵涝蔫眯起眼,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他浑浊的眼睛前缭绕,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无奈。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那媒婆推着你娘过来时,她哭得厉害,满脸是泪。可哭有啥用?家里不养闲人,不听话,就得管教。”他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像在讲个稀松平常的道理,甚至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 赵制闵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脸。父亲的表情平静而坚定,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和感情。他的手粗糙有力,在膝盖上拍了拍烟灰,又伸过来,拍了拍赵制闵的肩膀。 “你以后也得明白,家里的女人,不能惯着。她们要是跑了,你丢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家。”他的声音变得沉重,目光直直地盯着赵制闵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他的脑海。 少年赵制闵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他既害怕父亲的冷酷,又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父亲的话有些不对,但他又不敢质疑,因为他害怕被村里人视为窝囊。他不懂父亲口中的“家”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家”的重担为何要压在女人身上。但在这一刻,他隐约觉得,父亲的话一定是“对”的。因为这是村子里的规则,是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 “你得学着硬气,明白不?”赵涝蔫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嗯。”赵制闵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回答里有些迟疑,却无法违抗父亲的目光。 太阳快要落山了,余晖笼罩着院子,映在赵制闵的脸上。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他,让他无法挣脱这个家庭、这个村庄,以及父辈传承下来的落后思想。 【全文放在我的谷歌博客的数据库里面:《铁链女》(中篇小说)】 (《铁链女》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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