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制闵蜷缩在牢房角落,冰冷的铁链勒紧手腕,粗糙的铁环磨得皮肤生疼。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来刺痛,提醒他失去的自由。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铁锈味,冰冷的石板地面散发着寒气,穿透单薄的囚衣,侵蚀着他的身体。潮湿的墙壁上,一道道痕迹如同扭曲的面孔,在昏暗光线下狰狞可怖。他背靠着墙,干渴的喉咙像要冒烟,脑袋胀痛欲裂,仿佛被巨石死死压住,挣扎越发徒劳。 记忆不受控制地涌来——破败的土炕上,杨睿侠蜷缩在阴暗角落,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双手紧抱着膝盖,脖子上挂着冰冷的铁链,蓬乱的头发遮盖了大半张苍白的脸。窒息般的压抑感再次袭来,像绳索般勒紧他的胸口。他曾麻木地将她视作“听话的牲口”,一个花钱买来的物件,如今,那画面却像利刃般,一刀刀刻在他记忆深处,无处可逃。 他仿佛又听见她的声音,沙哑、绝望,带着嘲弄和悲凉:“你流氓。”她肩膀微微颤动,空洞的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似在看他,又似什么都没看,只是透过他,望向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赵制闵痛苦地咬紧牙关,那些话语像锥子般刺痛他的耳膜,让他无地自容。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愤怒和不解,手中的旱烟袋几乎捏碎,却仍竭力争辩,试图掩盖内心的不安:“流氓?我是你男人,合法夫妻!你是我花钱买来的!这家里,不是你就是我,天经地义!” 她只是轻轻摇头,那动作轻微却充满无力和悲哀,语气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冰冷刺骨:“你无耻。” 怒火几乎吞噬了他。他猛地将烟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急促,带着焦躁和恐惧:“无耻?这辈子就这样了!村里人都这么过,我又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你跑了,让别人戳我脊梁骨,笑话我吧!” 炕上的她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麻木、绝望,毫无光彩,如一口枯井,深不见底。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在宣判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你狗屎。” 赵制闵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辩解,却喉咙干涩,发不出一个字。他颓然靠着门框,颤抖着点燃另一袋旱烟,背影疲惫得像一块风化的石头,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烟雾在他周围缓缓散开,将他笼罩在灰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地底深处挤出来一样,微弱而无力:“你这人……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也是人,我又不是故意要害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在嘲笑他的懦弱和无知,又像早已对他彻底放弃,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现在,一切都颠倒了。牢房里铁链摩擦的冰冷声响将他从痛苦回忆中拉回冰冷的现实。他麻木地看着手腕上沉重的锁链,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不寒而栗。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那个破败屋子里的她,一样无助,一样绝望。“想抽口烟都不行,想走一步都得看别人的脸色。”他嘴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轻得像一阵冰冷的寒风,吹过空荡荡的牢房。“原来……她当时就是这样……原来……是这种滋味……” 牢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冰冷的回音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境地。他无力地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铁链的锁扣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脊背一阵阵发麻,寒意直透骨髓。他忽然想起父亲赵涝蔫生前常说的那句话,从小听到大、几乎刻在他骨子里的训导——“家里的女人要是不听话,就得好好教训教训。哭有什么用?规矩就是规矩!不打不成器!” 他闭上干涩的双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嘴里喃喃重复着那两个字,声音低沉而空洞,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整个世界发出无声的控诉:“规矩……狗屁规矩……” 熟悉的铁链声依旧在他耳边挥之不去,像一场永无休止的梦魇,缠绕着他,让他无法挣脱。他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雕像,僵硬地坐在那里,凝固在冰冷的阴影里。眼前的画面不断交替浮现——他自己手腕上冰冷的铁链,睿侠脖子上那根沉重的铁链,父亲赵涝蔫那张冷酷而严厉的脸庞,以及那个女人空洞而绝望的目光。这些画面像一个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永世难忘。 ******** “各位陪审员,尊敬的法官大人,今天,我们审视的是一起令人发指的案件。被告赵制闵的罪行罄竹难书,理应受到法律的严惩。然而,我们绝不能仅仅将目光停留在他一人身上。我们必须追问:是什么样的社会土壤,滋生了如此罪恶?为何这样的悲剧,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如此之久,甚至被扭曲地视为‘理所当然’?” “赵制闵的犯罪绝非孤例,而是冰山一角。从他的父亲赵涝蔫的长期影响,到整个村庄的集体漠视,再到本应维护社会秩序与公平正义的基层政府部门的严重失职,一条清晰的罪恶链条暴露在我们面前。有多少人目睹了这些惨无人道的行径,却选择了沉默、视而不见,甚至沆瀣一气、助纣为虐?我们必须追问:究竟是何种力量,使得如此严重践踏人权的野蛮陋习,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存在数十年乃至上百年而无人制止?” “那些基层干部,那些负责管理村庄事务的公职人员,他们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当杨睿侠这样的弱女子被铁链锁住,公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何无人报警?为何无人挺身而出?答案不言自明:他们心知肚明,即便报警又能如何?派出所的记录或许只是一纸空文,走访调查或许只是敷衍了事,最终往往不了了之。甚至,举报者还可能遭受打击报复,被斥为‘多管闲事’。走近的记者,也会被驱逐,还是理由堂而皇之。” “正是这种‘管了也没用’的普遍认知,令人不寒而栗。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有多少类似的悲剧得到了真正有效的解决?我们是否有勇气正视并承认,法律——尤其是对于像杨睿侠这样最弱势、最无助的群体——并未提供充分的保护?如果基层政府部门长期失职,法治的底线又将如何坚守?社会的公平正义又将如何实现?” “我们必须正视一个残酷的事实:当铁链和囚禁长期存在于一个村庄,这绝不仅仅是个体的悲剧,更是基层治理的彻底溃败!买卖婚姻、非法囚禁、虐待等严重犯罪行为,本应是执法机关关注的重中之重。然而,现实却是,这些问题长期以来被选择性忽视,甚至有意掩盖。究其根本,是因为这些问题并不直接影响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一些基层干部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不惜掩盖真相,粉饰太平。正是这种官僚主义和地方保护主义,为罪恶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助长了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尊敬的法官大人,当我们严厉谴责赵制闵的罪行时,我们更应该深刻反思:为何这样的惨剧,只有在媒体曝光、舆论哗然之后,才引起上级部门的高度重视?为何只有在公众的强烈追问下,地方政府才姗姗来迟地成立调查组,采取敷衍塞责的行动?那些铁链,那些非法囚禁和虐待,难道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被发现、制止和严惩吗?” “问题的症结,不在于这些罪恶是否被发现,而在于我们一些基层管理者长期以来的严重失职和麻木不仁!他们并非不知情,而是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更关心的是自身的乌纱帽和既得利益,而非弱者的生死存亡和基本人权。他们的职责是及时制止犯罪,义不容辞地保护弱势群体。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推诿塞责、敷衍了事,甚至是纵容包庇、沆瀣一气。这种不作为,才是酿成悲剧的真正罪魁祸首!” “今天,站在被告席上的只有赵制闵一人。他罪责难逃,必须为自己的罪行承担全部法律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绝非唯一的罪人,更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他只是一个病态社会和失职体制的缩影。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一人身上,就能掩盖地方政府部门的失职吗?就能掩盖那些沆瀣一气者的罪责吗?就能真正解决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吗?” “尊敬的法官大人,我恳请法庭明察秋毫,绝不让赵制闵成为唯一的替罪羊!他必须为自己的罪行承担应有的法律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那些失职渎职、玩忽职守的官员,那些漠视法律和生命尊严的管理者,同样必须受到法律的严惩!这场审判,不应仅仅针对赵制闵个人,而应成为对社会良知、对体制弊端的一次深刻拷问!政府的职责究竟是什么?是防微杜渐,及时制止犯罪,为弱者遮风挡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还是麻木不仁,坐等悲剧发生后再来亡羊补牢、粉饰太平?如果我们不正视这些根本问题,不正本清源,铁链就还会锁住更多无辜者的身躯,类似的悲剧就还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甚至变本加厉!” “我言尽于此。” ******** 赵老蔫蜷缩在牢房一角,背抵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墙面斑驳,污渍与干涸的苔藓交织,散发着潮湿霉味。沉重的铁链紧锁双手,冰冷的铁环勒进手腕,磨出血痕。他微微颤抖,额头渗出冷汗。烟瘾如蚁噬骨,焦躁不安。他下意识地摸向空荡荡的胸前口袋——那里曾是旱烟袋和劣质烟草的归处,如今空空如也,更添痛苦。他咬紧干裂的嘴唇,喉咙干渴如焚,脑袋胀痛欲裂。眼前仿佛晃动着熟悉的呛人烟雾,那是无法触及的幻觉。他只能蜷缩得更紧,徒劳地抵御牢房的寒气。死寂的牢房里,只有远处偶尔传来铁门开合的沉闷声响,如冰冷的回响,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痛苦地闭上眼,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翻涌。一个画面清晰地浮现——杨睿侠,那个他曾亲手用铁链锁住的女人。她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土炕角落,灰暗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脖颈上的铁链随着她微小的动作发出微弱而刺耳的“哐当”声,仿佛穿透时空,撞击着他的耳膜。她蓬乱的头发如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苍白憔悴的脸庞。她双手紧抱着膝盖,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空洞而涣散的目光麻木地盯着冰冷的地面,似有所见,又似空无一物,只是透过地面,望向无尽的黑暗和绝望。铁链的“哐当”声,如诅咒般在他耳边回响,令他心惊胆战。 “咱家对你不好?”他仿佛又听见自己过去无数次说过的话,声音沙哑而粗粝,带着根深蒂固的理直气壮和不容置疑的傲慢。“给你吃,给你穿,要不是我们好心收留你,你早冻死在哪条路边了。外头那些人,谁会管你死活?”他语气中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自以为是地行着善。 可睿侠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一个词:“你无耻。”那词如冰锥,狠狠刺进他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耳鸣不止。他痛苦地回忆起自己当时强词夺理的辩解,声音恼羞成怒:“我无耻?我这是在救你的命!要不是我把你买回来,你能活到现在?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即使当时他声音再大,再理直气壮,他也清楚地知道,睿侠的目光里从未有过一丝相信和感激,只有深深的恐惧、厌恶和绝望。那是一种能穿透一切虚伪和谎言的冷漠,是对他个人的厌恶,更是对整个村庄、对这片贫瘠土地、对这黑暗命运的彻底绝望。那目光,如利剑,刺痛了他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承认的角落。 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想要摆脱这些痛苦记忆的纠缠。可在这空洞冰冷的牢房里,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漫长的岁月里,他用冰冷的铁链无情地锁住她的自由,把她当成可以随意买卖和使用的牲口,却从未真正意识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尊严。他曾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告诉自己,“这是规矩”,“村里人都这么过”,“天经地义”。可现在,当同样冰冷的铁链也锁住了他自己,甚至连抽一口廉价的旱烟都成了奢望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屈辱,什么是被压迫和剥夺的切肤之痛。这种痛苦,比肉体上的疼痛更甚,直击灵魂深处。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微,断断续续,混杂着痛苦回忆的碎片。他努力回想年轻时的自己,那个还会帮邻居挑水、给孩子们削苹果,甚至在冬天毫不犹豫跳进水塘救孩子的自己,那个曾经也怀揣着一丝微薄的正义感,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的自己。他曾经也渴望被认可,渴望平静安稳的生活。可究竟是什么,让他一步步堕落,一步步沉沦,最终变成了一个连禽兽都不如的人?是什么吞噬了他曾经的善良和同情心? “是规矩吗?”他再次喃喃,声音更加低沉空洞,仿佛在绝望地质问自己,又像在向这片贫瘠而罪恶的土地发出无声的控诉。“难道真的是这些该死的破规矩把我变成了这样一个畜生?难道这些所谓的‘传统’和‘习俗’,真的可以成为我们作恶的借口吗?” 但他内心深处也隐隐明白,那些所谓的“规矩”从来不会凭空产生。那些束缚着睿侠的铁链,那些代代相传的落后村规,是无数人麻木而冷漠的眼神共同铸就的,更是那些当权者长期的默许和纵容共同编织成的巨大牢笼。他痛苦地低下头,感到肩膀上仿佛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几乎崩溃。那是历史的重担,是社会的重负,也是他自身罪孽的重量。 他再次想起杨睿侠,那个被他亲手用铁链锁住的无辜女人。如今,她或许终于挣脱了那些冰冷的锁链,甚至获得了迟来的自由和尊严。他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但他衷心希望,至少,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蜷缩在阴冷潮湿的土炕上,不再每天都生活在铁链“哐当”声带来的恐惧和绝望之中。他希望她能重新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平静和幸福。 晶莹的泪水终于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泥土地面,很快便混入潮湿的泥土,消失不见,如同他曾犯下的罪行,试图掩盖,却无法真正抹去。他紧咬牙关,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音颤抖。“我有罪……我该死……我真的该死……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人?”这不仅是对自己罪行的忏悔,更是对他自己人生的悲哀和绝望。 牢房里沉寂无声,只有他手腕上的铁链轻轻晃动,发出微弱的声响,仿佛是对他迟来的忏悔做出的冰冷回应。赵老蔫更加无力地低下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近乎绝望地说:“如果……如果真的有下一世……求求老天……别……别让我再生在这种……鬼地方了……别让我再做人!”他闭上眼,泪水涌出,湿润了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却带不走他心头的沉重和悲凉。这泪水,既是对过去的悔恨,也是对未来的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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