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下 金秋十月的清晨,收获季。山坡上的苹果林格外显眼,满树又大又红的果实,映衬得山色更加明亮。这棵与众不同,翠花种的、嫁接的、精心护理的。现在,枝叶繁茂,看上去比周围任何一棵都壮实,而且,果子清甜脆爽,水分十足。然而,为什么只有翠花的苹果树长的如此出色,没人知道。不过,人们对这个问题的兴趣,远高于对翠花的人生和她的感觉,要大的多。 树下的大石头上,花花半靠着,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清香,刚洗过不久,她自己做的。旁边趴着她的小猫,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这会儿秋菊站在她身后,轻轻地用木梳替她整理那一头长发,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意融融。远处,翠花拄着用树枝做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她的娃。身后跟着她的小狗,和她一样一拐拐的走来。小狗后面,跟着的是四支鸭子,这些构成了翠花的特混舰队的全部。 翠花轻轻的放下篮子,在石头旁边的平地上。小狗则安安静静的坐在篮子旁边,守护者里面的婴儿。鸭子们则各司其职,寻找地上草地里面的虫子去了。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苹果树,笑着问:“怎么样,你们觉得,今年的苹果还是会和往年一样甜吗?” 一边说,一边从树上摘了三个,其中一个递给了小狗。 花花随手接过一个咬了一口,果汁沁凉,甜得直入心窝:“你这树啊,真是绝了,翠花。这么多年了,还是它的味儿最特别。” 秋菊抿嘴笑着打趣:“翠花,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运气这么好,凭啥你的苹果能长的这么独特?别人家的树,嫁接的和你的一模一样,可就是赶不上你的。” 翠花微微一笑,语气里透着几分笃定和苦涩,答非所问:运气?独特?心诚则灵?我真的希望自己是这棵树。随后,她叹了口气:用生命和鲜血在种植,应该是菩萨在暗示什么。 花花咀嚼着苹果,抬眼看翠花,意味深长地说:我看啊,除了心诚和脑子,估计你这块地有灵性,你看看这,草也长的比其它地方丰盛。是上天觉得你可怜,在关照。 翠花苦笑,轻轻拨了拨树下的落叶:每样东西都有它的脾气,得懂它的意思,它才能回馈你。可惜,世上有几个人懂得用心去对待这些呢?树也有感觉,也有灵性。 三人静默片刻,苹果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散。随后,秋菊叹了口气,梳着花花的头发喃喃说道:可是人呢?人的命运啊,为啥女人的,总是这么苦?还得靠树下坐着聊几句才能喘口气。远不如你的狗和鸭子。 翠花苦笑着说,如果我不在,这些鸭子和狗的未来会是什么?不就是餐桌上的美食吗?说到这里,她又想起先前的那头狗,为了护卫自己,死的那么惨。不经意之中,满眼开始泪汪汪。她转过身,用袖子擦掉。正在聚精会神于头发的秋菊和花花,没有注意到翠花的变化。 听到这里,花花不自觉的将手伸向旁边的小猫,似乎是害怕有人立马会吃掉似的。随后,她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苹果,目光遥远:因为我们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你知道什么是人权吗?就是生来就该有的那些自由和尊严。可惜,这地方,不光是女人,连男人也不知道,他们其实也没自由,也没有尊严。他们以为自己站在高处,实际不过是奴隶罢了。软弱的人才会去欺压别人,特别是欺负比他们更弱的。 秋菊皱眉,问得很认真:那,咋办呢?就这么认命? 翠花插话进来,语调陡然凌厉:认命?那不如死了算了!我不认,哪怕拼掉这条命,我也不认。日子不由人过,那活着还有什么劲? 花花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反抗是应该的,可代价呢?如果牺牲了自己,却什么也没改变,那又值不值?有时,我们得活着,活下去才有机会。 翠花冷笑一声,眼神像刀:活着?机会?什么时候的机会?这种日子你愿意,我不。活得不像个人,还不如一棵树。说着,她轻轻的抚摸着树干,像是抚摸自己孩子的脸庞。 秋菊手上的梳子停了,迟疑地问:嫁接这树,不也得顺应天气、土壤,才能活下来? 翠花的目光落回苹果树上,声音低了下来:是啊,但它长出来的果子不一样。听天由命不是认命,而是找机会,让树开出最好的花,结出最甜的果。就像这苹果,我不认输,它才不会认输。 空气忽然凝滞了一瞬,三人各自沉默。秋菊的目光扫过这片丰收的土地,低声道:这里的土地多肥沃啊,这些苹果树创造的价值,能给村里人带来不错的生活。可为什么我们这些人,活得还不如这些树?我们的命,就必须是这么低贱吗? 花花苦笑一声,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苹果树:到底是我们生来就低贱,还是习俗、社会、甚至我们自己,让自己活成了低贱、低俗的样子?是命运如此,还是我们自己制造了这样的命运? 翠花握紧了拐杖,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声音冷硬得像是从深渊里传来的:低贱的人生,不是天生的。只要有一口气,我就不信,我改不了它!即使改不了,我至少可以毁掉它。她的话带着隐隐的倔强和骄傲,落在满山的秋色里,像一道冷而锋利的光。花花、秋菊各自低下头,似在咀嚼她的话。 山风吹过,苹果的香气愈发浓郁。在苹果树下,翠花整理果实,思考自己的处境和选择。三个人各自想着心思。 ******** 翠花的眼神跳向远方。金秋十月,翠花站在山坡上,俯瞰着那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苹果又大又红,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她手中拿着一个刚摘下的果子,指尖却无力地抠着它的表皮,心里乱成一团。 “这树长得这么好,是我一天天伺候出来的。修枝、浇水、嫁接,每一个果子都带着我的心血。可是人呢?人怎么就这么不值钱?他们看着这苹果夸个不停,谁也没问过我,是怎么撑着熬过来的。说我是疯女人,说我倔,说我不识好歹,可他们懂什么?认命就是死,比死还惨的那种死。” 她抬起头,看向山那头连绵起伏的土地,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可活下去呢?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树一年年地开花、结果、落叶,日子周而复始,我呢?我也是一年年这样活着,看着苹果红了又落,树枝枯了又发,可我自己的命运,却像这树下的泥土,干巴巴的,掩埋着我所有的希望。这样的日子,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翠花低头盯着手中的苹果,指甲几乎陷入果皮,果汁溢出来,在阳光下晶亮得刺眼。她猛地将苹果丢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想逼自己冷静下来。但心头的挣扎却像毒蛇,越勒越紧。 “有时候,我真的想干脆死了,把这一切都了结了。可是我又不甘心,凭什么我得死?这一棵树,我死了,它还能结果,还能让人满口称赞。可我呢?我就这样死了,他们连名字都不会记得。我的命,就是这样算完了?” 她的拳头慢慢握紧,目光变得犀利起来,仿佛在和整个世界对抗。“可如果活下去呢?谁能救我?谁又敢救我?他们也活在这样的土里,根本看不见天,谁会拉我一把?是不是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我也在怕,怕挣扎,怕抗争,怕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只是多受几分苦。可要我认命,我做不到,我死也做不到。” 风从山顶吹过,带起满树的果香,却吹不散翠花心中的阴霾。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棵苹果树,像在看着自己的命运。许久,她蹲下身,拾起地上的苹果,用衣袖轻轻擦干果皮上的尘土,咬了一口。汁水溢满口腔,清甜中带着一丝酸涩。她轻轻地笑了,却笑得比哭还苦涩。 “这棵树还能开花,我为什么不能呢?”她低语,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倔强。这时候,孩子哭了,她温柔的抱起,掀开衣服,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 ******** 此时的花花,正心思重重。她的头微微低着,任由秋菊用木梳细细地整理头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地落在肩头。手中握着的苹果已被咬了一口,甜味尚存,却显得索然无味。 “人权……”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脑海里翻过许多零碎的记忆,那些曾经书本上学到的词句,现在听起来却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这些词,从书上读到时觉得它们像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可是,光有用吗?它能照进这个地方?我们活在这个地方,光照不进来,连影子都看不见。”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苹果的表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一个陌生人的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身世都搞不清,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是自己选的,又谈什么自由,谈什么权利?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这些问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答案。可笑吧,一个人连自己都搞不明白,还能指望什么人权?” 风吹过,吹动她的发梢,也吹起她的话语。“可是……如果没有这些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泥沼里挣扎,努力想靠近这光,可每一步都陷得更深。”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难道活着的意义,就是用这种毫无希望的方式,把自己拖到最后一口气?”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暗淡,语气里透出一丝疲惫,“有时,我真希望自己能彻底疯掉,像睿侠那样,糊里糊涂地过着。她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可她至少不会痛。可我呢?偏偏还会时不时的清醒着,偏偏还想着‘自由’‘权利’这种可笑的东西。清醒让我痛得活不下去,可偏偏又让我不能死。” 花花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对抗什么。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带不来半点温暖。她咬了一口苹果,汁水滑过舌尖,那甜味却让她觉得更加苦涩。 “可是……我还是不能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死了,就全输了。死了,他们就赢了。”花花闭上眼,仿佛这样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但胸口的闷痛却怎么也驱散不了。 秋菊的手轻轻地从她头发上滑过,梳子的触感传来一点微弱的温度。花花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块冰,被冻在这片土地里,永远动弹不得。“活着是场讽刺,可这讽刺,我只能忍着。总得有人,忍下去。”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劝自己,也像是在劝整个世界。 花花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凝视前方时,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实物,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或未知的未来,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那目光中流露出的,只有麻木、绝望和深深的疲惫。 花花进入了梦境,眼神痴呆暗淡。 炽烈的红色天空笼罩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她看到,自己站在一片荒凉的平原上,四周荒草枯黄,远处的山脉像沉睡的巨兽蜷伏在地平线下。风吹过,带来马蹄声和嘶哑的呐喊,像来自过去的幽灵呼号。 她的目光被吸引到前方的营地,一排女人被粗绳绑在一起,围在火光的边缘。她们的脸被风沙打得黯淡无光,颧骨高耸,眼神里燃烧着绝望的怒火,却沉默得像一块块被遗弃的石头。一个戴着宽檐帽的白人男子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指挥着,他的手里握着一条皮鞭,甩动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破空声。旁边一辆马车装满了交易的货物,织布、酒瓶,还有妇女,她们是用来换取土地和黄金的“商品”。 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女孩被推了出来,脚踝上拴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她的长发凌乱,布满泥土和血污的衣服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上,像一具残破的雕像。男人拉起她的下巴,露出她那张布满倔强的脸,转身向一群等待的买家喊道:“瞧瞧,多结实,能干活,也能生孩子。最好的繁殖工具!” 女孩一声不吭,却在风中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沾满血丝的痰落在男人的靴尖上。男人怒火中烧,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她的身子猛地一颤,脚步踉跄,却始终不发一声,倔强得如同一块岩石。周围的白人男人哄笑起来,笑声冷漠而残忍,像豺狼分食前的狂欢。 花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双脚仿佛陷入泥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被拖上马车。风中传来印第安歌谣的残片,那是一位老妇人从笼中发出的哀唱,声音低沉而悲凉,像遥远的回声在这片大地上流转。 梦境的画面变得模糊,但一幅印第安人女人的画面定格在她的脑海里——她们赤脚跪在地上,身后是燃烧的帐篷和倒塌的图腾柱,前方是漫天飞扬的尘土和殖民者的旗帜。那旗帜上,星星和条纹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她们的家园与自由一同被剥夺。 花花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脸颊滑落,耳边仍回荡着那印第安老妇的哀唱,隐隐约约中,她听到一句低语,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大地母亲曾养育我们,而他们把我们卖给了沙漠。” ******** 历来胆小怕事的秋菊,此时的大脑,是满满的胡思乱想。她手里握着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花花的头发。阳光洒在她的手上,泛起微微的暖意,可她的心却冷得像冬天的夜。听着翠花那句“宁死不认命”,她的手停了片刻,眼神闪烁了一下。 “翠花说得那么轻松,可她敢死,我连死都不敢想。”秋菊默默想着,目光落在梳子上,却像是透过它看到了什么更遥远的东西。“我只是个乡下女人,死了算什么?活着还能干点活儿,伺候家里人,起码还能有口饭吃。认命,就能活下去。不认命呢?活不成,死得更难看。” 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梳着花花的头发,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心里却像有一股难言的酸楚在翻涌。“可我这样的日子,算是活着吗?天天围着灶台转,给孩子擦屎端尿,等着男人使唤……我是在活着,还是早就死了?”她低下头,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们说我是个福气好的女人,可这样的福气,真不知道是天赐的,还是地狱送的。” 梳子的齿穿过花花的发丝,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打破了她心中的沉默。秋菊的思绪飘回到那些夜晚,一个人躺在炕上,孩子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却怎么也睡不着。黑暗里,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撕扯开来。 “他们说我是个好媳妇,我听话,从不闹事。可我晚上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天生就低人一等?就该伺候男人,就该一辈子做牛做马?凭什么我们没有反抗的权利?可再想又怎样?不还是得认命?认命才能保住这条命,可是,这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停下手里的梳子,抬头看了看翠花,目光复杂而沉重。“翠花说得对,可又能怎样?她的命不认,日子会好过吗?她能逃出去吗?逃出去了,又能够怎么样?她撑得过今天,撑不过明天。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没得选,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 秋菊将梳子放下,轻轻整理了一下花花的头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说我是个‘福气好’的女人,能嫁进家里,能生儿育女。我听了,只觉得好笑。这福气,得来的不过是忍气吞声、任人驱使。可除了认命,我还能做什么呢?”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膝头的衣角,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住的只是自己的茫然与绝望。 “宁死不认命?呵,翠花,你说得轻巧。可我们,哪有那个命呢?”秋菊默默地想,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坡,苹果树在阳光下微微摇曳。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无声的空洞与深深的疲惫。 【全文放在我的谷歌博客的数据库里面:《铁链女》(中篇小说)】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