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院墙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罗网,笼罩着这个破败的院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腐朽的气息,令人感到窒息。翠花拎着湿衣服慢慢走进院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泥浆里,沉重而黏滞,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力气都吸走。 花花就坐在院子的一角,身体瘫软地靠在墙边,头微微歪着,目光空洞而涣散,焦距无法落在任何一个实物上,仿佛她的灵魂早已游离于这个世界。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说些什么,但声音轻得像风,从喉咙里飘出来,还没走远就消散在空气中。 翠花的脚步停了一下,湿衣服在篮子里滴滴答答地滴水。她将两个鸭蛋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转过身,把目光落在花花身上。那张茫然的脸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命运摧残得支离破碎的自己。然而同时,她又感到一种隐隐的抗拒。她不愿承认自己和花花一样,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翠花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看着这个女人,像是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也是她自己:一样的命运,一样的伤痕,一样被践踏的自尊。被拐卖、被羞辱、被利用,这些词语像一根根刺,深深地扎在她们共同的生命里。 翠花放下篮子,慢慢蹲下来,和花花的目光平齐。她低声说道:“别理那些人。”语气里带着一种冷静的坚硬,像是用力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溅不起任何涟漪。 花花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但她的神情依旧迷茫。她抬起头看了翠花一眼,那目光像一盏风中残烛,微弱的光芒在浓雾中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她的嘴唇动了动,喃喃地嘟囔着:“开学了……书包……别忘了书包……” 翠花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无力的复杂情绪。她看着花花,忽然觉得自己比她还不如——花花至少可以沉浸在混沌里,而她却被迫清醒地承受着现实的每一刀割。 “书包在哪……”花花的声音再次响起,手在空气中虚无地抓了抓,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抓不住什么。 翠花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像对待一个受伤的小动物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花花的肩膀:“没事的,书包在呢。好好待着吧。”她的声音低沉,语气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无奈。 花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间,双手环抱着自己,像是在试图将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她的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翠花站起身,拎起篮子,朝屋里走去。她的步伐缓慢而沉重,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单和落寞,像一道深深的伤疤,永远地刻在这个院子里,也刻在她自己的生命里。 ******** 屋里的光线像被墨汁浸染过一般,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墙壁上斑驳的阴影在风中摇曳,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怪,在无声地嘲笑着屋子里的人。翠花把湿衣服挂在木架上,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手悬在空中停了一瞬,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花花的脸。 她想起自己刚到这个村子时,曾经也像花花那样茫然无措。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周围是陌生而凶恶的面孔,耳边是污言秽语,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鸟,无助而恐惧。她试图反抗、试图逃跑,却一次次被追上、打回,连那最后一点幻想都被碾碎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那些手指上布满了裂口和老茧,仿佛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温暖和希望。 “她和我一样。”翠花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叹息。她知道,她和花花不过是同一种人,被命运无情地抛弃在了同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可不一样的是,花花可以用混沌逃避现实,而她只能清醒地承受每一天的屈辱。她羡慕花花的混沌,因为那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方式。她鄙视自己的清醒,因为清醒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和绝望。这种矛盾的情感让她更加痛苦。 翠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黑下去的天色。夜幕降临,整个村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死寂沉沉,吞噬了所有的生机和希望。她曾经幻想过改变命运,幻想过逃出这里,重新开始,可每一次微弱的反抗都像往无底洞里投入一颗石子,除了回声,什么也得不到,反而会激起更深的绝望。 她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句:“这世界上没人会收留你,谁也不会给你活路。”这句话像把尖刀,狠狠地刺进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绝望。她知道这句话是事实,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希望。 翠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生生刺痛,却带不走胸口的压抑。 她转过身,望向昏暗的院子。花花似乎就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草,柔弱无助,随时都会再次倒下。翠花的目光停留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机械地清扫屋内的泥土。她不知道为了什么要继续活下去,但她只能这样麻木地安慰自己。 ******** 夕阳西下,天空像打翻了的墨水瓶,浓重的暗红色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村庄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让人感到莫名的窒息。老槐树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枝桠在风中发出沙哑的呻吟,仿佛也在为即将发生的一切感到悲哀。赵制闵呆坐在门前的槐树下那块石头上,抽着旱烟。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 赵涝蔫抓住试图逃跑的妻子,像拖着一件破旧的布娃娃一样,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然后再次狠狠地摔在地上,力气之大,连地上的尘土都腾起一片浑浊的烟雾。他的脸因为怒火涨得通红,粗壮的手臂高高扬起,随即又落下,每一下都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响。女人的哭声夹杂着嘶哑的哀求,却被他野兽般的怒吼彻底淹没。 “你还敢跑?啊?家不要了?孩子不要了?”赵涝蔫的怒吼像一道道炸雷,在院子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每一句都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进赵制闵的心脏。 幼小的制闵站在院子的另一头,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想闭上眼睛,却又忍不住想看,仿佛那是一场无法逃避的噩梦。他想冲上去阻止,但他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倒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绝望的哀鸣。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风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悲惨的一幕低声叹息。母亲散乱的头发像一堆枯草,沾满了泥土。她无力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制闵却没有动,他的身体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僵硬而冰冷。他多么想冲上去保护母亲,却最终没有行动,胆怯了。 终于,赵涝蔫停下了。他直起身来,喘着粗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的目光扫向缩在地上的妻子,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冷硬的威严。他回过头,指着地上的女人,对制闵说道:“看见没?这就是规矩。打了就跑?跑了还得拖回来再打!”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女人不懂规矩,就得教。她哭,她喊,那都是假的。你心软了,家就没了。无毒不丈夫。” 制闵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家”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维系,他也不明白,母亲的痛苦为何在父亲的嘴里成了“假的”。他的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让他喘不过气来。愤怒和悲伤在心底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涝蔫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他是否明白。片刻后他满意地哼了声,转身走进屋里,脚步沉重而坚定。 制闵依然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几乎没有力气动弹的母亲。他想过去扶她一把,却又不敢动。他的身体像块石头一样僵硬,脸上的表情麻木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他隐约明白,在这个家里,只有像父亲一样冷酷无情,才能生存下去。否则,等待他的,将是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夜幕慢慢降临,院子里只剩下母亲低低的抽泣声和制闵心底压抑的沉默。那一刻,他幼小的世界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他知道,从今以后,他的人生将被这场暴力彻底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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