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光之后,来调查的人不少。赵先进派人把守了所有进村的路口,不让生面孔通过。负责治安的赵宗浦,带着一些来自镇的职工,帮助封锁。即使如此,居然还是有一个来自外地的女记者,闯关成功。赵先进无法拒绝,只好亲自接待了女记者,薛驰宏。 村委会的会议室像一个废弃的仓库,墙壁上脱落的石灰露出灰黑的底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霉烂的味道,让人感到胸闷气短。赵先进坐在主位,微微皱着眉,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的面前是三十岁左右的薛驰宏,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她的眼神像把利剑,直刺赵先进虚伪的面具。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笔,指节都有些发白,书记看得出她内心的愤怒。 “赵书记,这些女性被锁链囚禁、反复遭受虐待的情况,您作为村支书,难道没有关注过吗?” 赵先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而眼神却像一条毒蛇般冰冷,让人不寒而栗。他抬手摸了摸泛白的衬衫领口,语气淡然:“小姑娘,这话可就说重了。这是咱村的家事,家家都有一口难言的苦水,对吧?那些女人啊,脾气倔,爱闹腾,跑出去几次被抓回来,确实不好看。但说到底,不也是为了让孩子能有个家吗?咱当村干部的,就是讲和气、讲和谐,不掺和家里的事儿。再说,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比家更温暖、更舒适?” 记者的眉头拧得更紧,正欲开口追问,赵先进却已经端起茶杯,打断了她,“你们年轻人啊,没经过事,不知道这世道有多复杂,水有多深。这种事儿,真能有个‘非对即错’的答案?再说了,咱这村穷,男人好不容易讨来媳妇,能轻易说散就散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倦意,“我们乡下人啊,没你们城里人那样的福气。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已经是上天开恩了。” 记者沉默了,赵先进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目光却一直避开她。就在记者还想再问的时候,闻讯赶来的赵宗浦,带着几个壮实的男人,“客客气气”连推带挟持的,将她送走。 那天夜幕降临,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院子。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得夜的寂静。赵先进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悠然地抽着烟。院子里的月光洒在地上,映得他的身影有些单薄。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听着远处猪圈传来的哼哧声,眼神里满是习以为常的平静。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和落寞。 儿媳端着洗好的碗回来,神色明显有些不快。她放下碗,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道:“爸,我不是多嘴,可这村里的事,我是真看不下去。你说,那些男人,真是狠心,锁着人不让走,也不善待,打得人死去活来,连女人哭喊的声音都当没听见。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先进微微皱了皱眉,烟斗从嘴边放下,敲了敲椅子旁的铁盒,“这话以后少说,传出去,咱家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高,但透着威严,像一堵无形的墙,把儿媳所有的不满拦在外头。 儿媳却没忍住,继续说道:“爸,我不是挑事,可是……您不知道,翠花、睿侠她们这样,叫我看了心里难受。我自己呢,也一样,被媒婆几句话就骗到这地方来,连个问我的人都没有。就为了这个家,得认命、得忍气吞声,得生孩子伺候人。凭什么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眼中泛起泪光,“您是村支书,老党员,可咱村的女人过得像啥样,您心里没点数吗?男人打女人,大家都说‘活该’;女人跑了,抓回来还要被羞辱一顿。连睿侠这种,根本就不该来的外地女人,被锁在家里……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儿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那是长期压抑和痛苦的爆发。 赵先进沉默了片刻,烟斗里的火光一闪一灭。他抬起眼,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说的这些,谁没听过?可村里就是这样,日子得往下过。男人是屋梁,女人是地基,地基不稳,屋子就塌了。你也一样,该操持的家务就操持,该带孩子就带孩子,别瞎操心外头的事。” 儿媳一听,眼圈顿时红了,“爸,我不信这些是规矩。这不叫规矩,这叫欺负人!您当村支书的,帮着劝这些女人认命,谁又来帮过她们?咱村的女人,有几个是自愿过来的?她们一辈子就得像牲口一样,生孩子、干活、被打,还不能有半点怨言。可凭什么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吧?”儿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那是长期压抑和痛苦的爆发。 赵先进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点了点烟斗,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沉声说道:“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凭的?都是命。你嫁过来,哪顿缺了你一口饭的。你也得听话,这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再说了,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安安分分过日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没了男人,家还怎么过?”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望着头顶的月光,月光像冰冷的流水,静静地淌在院子里,映照出他瘦削而僵硬的背影。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咱这一辈子,讲的是天理人情。跑了的女人,苦的只会是她自己。你们女人啊,少说话,少闹心,多想想孩子和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像一声沉重的叹息,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束缚着这个村庄的女性。 儿媳站在阴影里,她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像一个无声的抗议。她咬紧嘴唇,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心中充满委屈和愤懑,却说不出更多的话。她知道,无论怎么争辩,赵先进都不会改变立场——他就是村里“天经地义”的化身,是旧制度的守卫者,也是无形枷锁的代言人。他觉得,给女人一口饭吃,让她活下去,就应该是天大的恩赐了。他代表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一种强大的社会力量,不是她单薄的力量可以撼动的。 院子里一阵风吹过,夹带着些许凉意,吹落了几片树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赵先进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和落寞,像一尊风化的石像,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流逝和人性的冷漠。而儿媳的眼中泛起泪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颗即将熄灭的星辰,却依然努力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辉。她只能将所有的不甘和绝望深深地咽回肚子里,转身默默回屋,她的背影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空荡荡的院子和一轮冰冷的月亮。 ******** 法庭内,庄严肃穆。国徽高悬于正中央,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洒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静默,连旁听席上的窃窃私语都显得格外刺耳。被告席上,赵制闵低垂着头,脸色灰白,双手攥紧膝盖,微微颤抖,宛如一只困兽,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辩护律师徐长远站起身,缓缓走向法庭中央。他身着深色西装,目光沉稳如水,声音低沉而有力:“尊敬的法官大人,诸位陪审员,各位在场的乡亲和媒体朋友们,今天站在这里,我的职责不仅是为我的当事人辩护,更是为那些沉默的受害者发声,为了拷问我们的社会——到底缺失了什么?又该如何弥补?” 他稍作停顿,转向审判席,语气愈发沉重:“赵制闵确实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他用冰冷的铁链锁住的,不仅仅是杨睿侠的自由,还有她的尊严。他让她像牲畜一样生活在黑暗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尊严被践踏,希望被扼杀。无论如何解释,这些行为都无法被道德和法律所原谅。但我们必须深思——他的犯罪是否只是个人的堕落?不,这背后更是一种社会病态的折射。” 徐长远稍稍抬起头,目光扫过旁听席,声音更加沉稳:“赵制闵出生在一个偏远的村庄,一个女性价值被贬低到尘埃的地方。在那里,女性的命运如风中的落叶,飘零无依,任人践踏。在他的家乡,女人从来不是‘人’。她们是‘妻子’,是‘母亲’,是‘生育工具’,甚至是一件可以用来交易的商品。他的父亲赵涝蔫,年轻时便花钱‘买’了自己的妻子。赵制闵从小耳濡目染,看到母亲默默承受痛苦,听到父亲骄傲地谈论如何‘买到一个结实的女人’,他的价值观因此被扭曲,内心的世界也早已面目全非。他看到的是女性的屈从;他听到的是男性的支配;他学到的,是这些扭曲的观念!” 他走向陪审团,双手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直视其中一人:“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他能懂得什么是法律?什么是尊重?他会理解什么是平等吗?他能体会女性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权利吗?我们扪心自问:如果我们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我们会如何?” 法庭一片静默,只有笔尖记录的沙沙声在空气中回响。 徐长远的语气逐渐尖锐:“是谁教会了他这些罪恶的行为?是谁让他从小浸泡在这种扭曲的价值观中?是社会!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他,女人不是物品,不是生育机器,更不是任何人的附属。赵制闵的行为恶劣至极,但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所有责任推给他一个人。这不仅是个体的犯罪,更是一个病态社会的缩影,一场长期以来对女性权利漠视的悲剧!” 他停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扫向围坐的陪审团,声音低沉而悲怆:“我希望大家思考,那位被铁链锁住的杨睿侠,她的苦难是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的经历,难道不是千千万万被漠视、被压迫女性命运的缩影?她的泪水无人问津,她的呐喊被视为疯癫。而这一切的冷漠,来源于哪里?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沉默!是我们社会默认的漠视!是我们对弱者的视而不见!” 徐长远转向主审法官,目光深沉:“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并不是在为赵制闵开脱,而是请求法庭看到这一案件背后的复杂性。我们不能用一场判决让问题尘埃落定,而是要借此让更多的人意识到,我们的法律、制度和文化,到底缺失了什么,又该如何弥补这些缺失!” 他语气忽然变得恳切:“我的当事人不是天生的恶人。他是一个在无知和冷漠中长大,被教育缺失和传统观念毒害的人。他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我们也需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去了解自己错在哪里,如何纠正。重判他,不能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相反,它只是将他推上替罪羊的位置,而真正的问题依然未被解决。” 徐长远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多了一丝力量:“惩罚一个人容易,改变一个社会却很难。我恳请法庭,在法律的框架内,给予赵制闵应有的惩罚。但我更恳请各位,不要仅仅将目光停留在被告席上,而是要看得更远,去反思这个社会如何保护弱者,如何让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这才是对受害者最好的告慰,也是对未来最郑重的承诺。” 法庭中陷入长久的寂静。许多人低头沉思,有人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不久后,法官缓缓举起法槌,声音冷静而威严:“本庭将对此案进行综合考量,择日宣判。庭审结束,休庭。”法槌落下,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这声音在空旷的法庭内回荡,像一声沉重的叹息,也像一声警钟,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铁链的撞击声仿佛仍在空气中回响,冰冷的金属锁住的,不仅是杨睿侠的自由,也锁住了赵制闵的命运,以及这个村庄过去与现在的沉疴。人群缓缓起身,脚步声、衣物摩擦声、低低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先前的寂静。有人面色沉重地摇着头,有人擦拭眼角的泪水,还有人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辩论中。 空荡的法庭内,阳光透过窗帘洒下斑驳的光影,像一个无声的证人,见证着刚才的一切。一切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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