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处于半清醒状态。她半倚在院子里破旧的木椅上,目光涣散,头微微歪向一侧。她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却又锐利地刺入她模糊的意识深处。 门前,阳光洒满院子,映照着憨憨和春秀天真的笑脸。他们追逐打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然而,他们口中的话语,却与这欢乐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憨憨的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得意,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炫耀:“春秀,长大了做我婆娘,好不好?” “不好,傻不拉几的!”春秀毫不犹豫地回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憨憨并不生气。他凑近春秀,刻意压低嗓音,模仿着大人的语气,仿佛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的神情越发得意:“你知道吗?翠花是破鞋!她生了四个,每个的爹都不一样!” 春秀闻言,推了他一把拉开距离。她睁大眼睛盯着憨憨,小脸上满是疑惑和不解。小手无意识地攥紧袖口,稚嫩的眉头紧皱:“别说翠花姐的坏话,不许瞎说!” “是真的!大家都知道!”憨憨笃定地点头,语气愈发像个小大人。他继续添油加醋:“我还听说,她也被锁过!老想跑!黑叔说,她根本不像个正经人!”他的目光中浮现出一种不属于孩子的轻蔑,那眼神因大人灌输的偏见而显得格外扭曲。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却无法驱散弥漫其间的阴影。 木椅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嘎”。花花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颤抖。她的脑海昏沉不清,但这些话语却如同尖刀,直刺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那些话像是在说她自己,她仿佛被拉回到那个黑暗的夜晚。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窒息。她努力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徒劳地挣扎着。 她的目光游离在两个孩子的身影上,混杂着挣扎与深深的无奈。在她眼中,院子里的阳光不再温暖,而是刺眼而残酷,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力与痛苦。风扬起她鬓角的发丝,吹散了她仅存的些许力气。她就像一只困在蛛网中的飞蛾,徒劳地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她明白,即便能站起来,又能做些什么?大人世界的恶意早已在孩子的心中扎根,她无力改变,只能默默承受。 这时,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压在沉寂的黄昏空气中。夕阳如打翻的颜料盘,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余晖洒在破旧的院子里,拉长了树木和房屋的影子,也拉长了翠花孤独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炊烟的味道,一切显得沉寂而压抑。 翠花拎着一篮湿衣服走过来,衣服上放着两只鸭蛋。她的身形消瘦,脸上满是疲惫,却透出一种倔强的冷漠。四只鸭子紧跟其后,小狗在它们之间笨拙地穿梭,有时夹在鸭子中间,有时兴奋地绕圈跑动。 就在翠花即将经过时,憨憨那带着稚气却满含恶意的声音骤然响起:“翠花,你又要去哪儿啊?是去找哪个野男人吗?” 翠花的脚步一顿,像被无形的力量拽住。她的背影僵硬了一瞬,篮子微微晃动,也停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屋檐,带起一阵沙沙声。 片刻后,她缓缓转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利箭,直射向站在不远处的憨憨。“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她的声音低沉冰冷,锋利得让人颤栗。小狗龇牙低吼,似乎要为主人护航。 憨憨显然愣住了,但孩子的无知和胆大让他很快挺直胸膛。他瞪着翠花,倔强地说:“我说错了吗?大家都这么说!”稚气中透出一丝莫名的轻蔑。 翠花的手一松,篮子里的湿衣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水滴四溅。她浑身颤抖,像被剥光了尊严,羞耻、愤怒、绝望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向憨憨走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个孩子明白,他的话多么伤人! 就在她抬手护住篮子时,身体因怒气失控,鼻子重重撞在篮子边缘。一阵剧痛袭来,鼻血瞬间涌出。眼前模糊的世界里,泪水和血迹交织成一片,她却依旧倔强地站直了身子。 ******** 憨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依然倔强地仰着头,嘴巴张开又闭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春秀轻轻地拉住艰难站起来的翠花的衣角,小小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湿冷的布料,声音带着孩童的怯弱:“翠花姐姐,别生气,他傻不啦叽的,啥都不懂。”她的声音虽小,却透着孩童天真的真诚。春秀的小手是那么柔软、温暖,像一束光照进了她黑暗的心房,让她原本沸腾的怒火瞬间冷却下来。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吓到孩子,她不能像那些人一样,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翠花低头看了春秀一眼,目光里怒火渐渐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疲惫。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强行将喉咙里翻涌的怒吼吞咽下去。她缓缓蹲下身,脸与憨憨平齐,直视着他那稚嫩却倔强的眼睛。 “孩子,”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重量,“你还小,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你记住,以后不要学他们胡说八道。”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憨憨的心上。小狗继续睁着大眼,吼叫着,像是在发出警告。 憨憨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闪烁着一种不属于孩子的懵懂和抗拒。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低头踢了踢脚下的泥土。 翠花走近花花,将两只鸭蛋递给她:这是刚才下的,给你补补身子。她想说些什么安慰花花,但最终只是默默地递上鸭蛋,这已经是她能表达的最大善意和关怀。随后,她俯视着掉在地上的湿衣服,犹豫了一下,弯下腰重新拾起它们。她的动作缓慢而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阵短暂的风。夕阳在她脸上留下了长长的阴影,她知道,即使她解释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个世界对她的偏见和恶意已经根深蒂固,她只能默默承受,继续过着这艰难的生活。 “春秀,回家去吧。”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没有责备,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春秀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跟着翠花离开了。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夜幕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下来,将一切都吞噬在黑暗中,只留下地上的水渍在微弱的余晖中泛着点点暗光,像滴落的泪珠。风停了,门前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有地上的水渍和孩子尚未消散的怔然神情,像一幅未干的画,被无声地定格在黄昏里。翠花有四个孩子:赵肖祖、 赵肖尚、 赵肖悟和赵肖德。看上去长相明显不同,大家都觉得,应该是来自不同的父亲。翠花无法辩解,也没有能力辩解。不久之后,翠花的小狗的腿被人打折,成为跛脚狗。这件发生在黄昏时分的事,像一枚钉子,深深地钉在了这个小院的记忆里,也钉在了每个目击者的心中。 ******** 夜色沉沉,赵制闵坐在门槛上,满脸皱纹,像是被风霜刻蚀的沟壑,胡子拉碴,沾满了酒渍。他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风雨摧残的老树,手里拎着一杯浑浊的散白酒,也微微颤抖着。脚边的旱烟快烧到了尽头,火星时明时灭。他的目光投向小屋,屋内昏暗一片,只有床头一盏微弱的油灯在摇曳,将睿侠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个幽灵般晃动。铁链的撞击声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像死神的叹息,敲打着赵制闵的神经。 赵制闵喝了一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衣襟上,留下暗色的污渍。他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露出一种麻木的表情,舌尖满是涩味。他努力不去听那声音,心里却浮现出一些陈年的记忆——他父亲赵涝蔫的话,像毒蛇一样,一条条地从记忆的阴暗角落里爬了出来,缠绕着他的心脏。 赵涝蔫年轻时常常炫耀自己的“眼光”。赵制闵小时候,父亲蹲在炕沿,嘴里叼着烟袋,目光透过浓密的烟雾投向远方。 “知道你娘是怎么来的不?”赵涝蔫咧嘴一笑,语气里满是得意,“二十块钱买来的!那年头,谁家有二十块钱?我赵涝蔫有!” 赵制闵年少无知,只能怔怔地看着父亲,不明白这“二十块钱”背后的意义。 “当时,那媒婆推着你娘过来的时候,啧,那模样!穿了一身破布片子,但那脸蛋,跟瓷娃娃似的。媒婆问我收不收,我连价都没还,二十块就拍了板。”赵涝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快感,“后来,她想跑了好几次,被我抓回来,每次打得跪地求饶,哪儿都不敢去了!” 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烟袋,“你要记住,女人就是地。地不下种,怎么长庄稼?女人不乖,就得教!” 赵制闵回想着父亲的“教导”,心里五味杂陈。他的母亲曾经试图逃跑,却被赵涝蔫追上后狠狠打了一顿,腿都被打断了。那一夜,他躲在角落里,看着母亲的影子蜷缩在炕角,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随时都会飘落。 “女人啊,天生就是用来伺候男人的。”赵涝蔫那时候拍拍他的头,“咱们老赵家有地,有人,女人就是给咱添人的。她们跑不了,也没地儿跑!” 这些话一遍遍地灌进赵制闵的脑子里,变成了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父亲的话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在他的思想上,让他无法挣脱。女人是商品,是家族的财产,是可以用来交易和交换好处的筹码。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卜花花,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像一堆枯草。她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字句,像一个失语的孩子,早已疯疯癫癫。又看着小屋里的杨睿侠,那张脸上满是绝望。他把同样的枷锁套在了妻子和睿侠的身上,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着这种痛苦。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重复着父亲的故事。 “这不怪我。”赵制闵对自己喃喃道,像是对灵魂进行辩护。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这样,日子就过不下去。” 他想起父亲去世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咱家得有人撑着,女人生孩子,地里才能有人种。你是顶梁柱,顶不住,你娘白嫁过来了!” 他恨父亲,最终却活成了父亲的模样。他一次次把女人当作工具,买回来、用尽、交易。他记得杨睿侠刚来的时候,还带着倔强的眼神,总是喊“我要走,我要回去!”而他,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起,把她追了回来,打得她再也不敢说这句话。 “这村里谁不是这样?不这样,你还能怎么样?”赵制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像是某种潜藏的愧疚正在翻涌,却始终被他压在深处。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院子里的影子。卜花花瘫坐在墙角,嘴里嘟囔着一些听不清的话。她已经疯了,但他知道,她并不是天生疯子。是这些年的生活,把她逼疯了。 “女人嘛,都是命贱。”他对自己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生硬的冷漠。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逃跑的女人、不去想那些夜晚被绑回来的哭声。 村里的男人敬着他,女人们惧怕他。他的威权靠这些建立,可他也知道,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荣耀,只是所有人选择了沉默。他知道,自己的一生都将被这些罪恶和痛苦所缠绕,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父亲的阴影。他就像一个行尸走肉,麻木地活着,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 深夜,屋里破旧不堪,四壁透风,墙角结着蛛网。昏暗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更显得阴森可怖。屋外,夜色如墨,只有几颗寒星在天边闪烁。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衬托出夜的寂静和村庄的沉寂,仿佛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秋菊蜷缩在床角,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滑进孩子的头发里。她低头看着他,他的脸蛋小小的,呼吸均匀,微张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梦中的甜意。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脑海却异常清晰。那些画面一遍又一遍地翻涌出来,像巨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几乎窒息——那些粗暴的手、无休止的辱骂、村里女人的窃窃私语、男人们嘲弄的目光。这些年,她像一只困兽,被囚禁在一个四面楚歌的牢笼里,绝望地嘶吼着,却找不到出口。命运的铁链,冰冷地束缚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她低声对孩子说,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 孩子没有回应,他睡得很熟,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襟。邓秋菊的目光落在那双粉嫩的小手上,那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襟,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地拴在这里,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难以分辨是爱是恨。她无法逃离,无法结束,只能一遍遍忍受,日复一日地活在这片泥沼里。 她的手缓缓伸了出去,轻轻搭在孩子细嫩的脖子上。那脖子是那么纤细,似乎轻轻一掐就能结束一切。她的手在颤抖,她能感受到孩子脖颈上细微的脉搏跳动。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回响:结束这一切,都结束吧。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嘶吼:不行,不能这样做,他是你的孩子,是你唯一的希望。她的力气一点点加大,眼泪也越流越急。“对不起,”她哽咽着,“娘实在撑不下去了。” 忽然,孩子翻了个身,小嘴里轻轻喊了一声:“娘。”声音很小,却像一根尖针,狠狠地刺痛了她麻木的心脏,让她瞬间清醒过来。秋菊的手猛地松开了,像被烫到了一样。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孩子,泪水滑过脸颊,滴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暗色。 她一把将孩子抱紧,像一只受伤的母兽,舔舐着幼崽的伤口,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和力量。她的哭声压得很低,却止不住地颤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仿佛要把自己藏进黑暗里。 天快亮的时候,孩子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她。邓秋菊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馒头,小心翼翼地递给孩子:“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孩子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他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娘今天格外温柔。邓秋菊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不管怎样,你得活下去。” 这一天早上,邓秋菊出门时,目光依旧低垂,脚步缓慢,但她心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决心。她避开男人们的目光,依旧如往常那般沉默,但在她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火苗正在燃起。她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但她别无选择。为了孩子,她必须变得坚强,必须撑下去。她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空,哪怕这片天空布满阴霾。 【全文放在我的谷歌博客的数据库里面:《铁链女》(中篇小说)】 (《铁链女》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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