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衛·紹洛伊的《肉體》
在當代文學越來越傾向於用喧譁的情感來博取共鳴的時代,大衛·紹洛伊(David Szalay)的《肉體》(Flesh)像是一塊被冷冷甩在案板上的生肉,發出了一聲沉悶卻刺耳的聲響。 作品摘得2025年布克獎桂冠。它用一種近乎病理學的冷漠,完成了一次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蓄意謀殺。讀完它,你會感到一種生理上的寒意,它像是一份關於生命如何耗散的屍檢報告。 初看,你可能會以為是部移民奮鬥史。主人公伊什特萬的生命軌跡橫跨半個世紀:從80年代動盪前夜壓抑灰暗的匈牙利,漂流到千禧年後資本瘋狂流動的倫敦;身份也從一名懵懂的東歐少年,變為夜店門衛,最終躋身富豪的私人保鏢。 然而,紹洛伊極其殘忍地剝奪了伊什特萬作為主角最核心的特權——“能動性”。在傳統的敘事中,主角通過選擇來定義命運。但在伊什特萬身上看不到選擇,只看到“遭遇”。他被鄰居引誘,於是有了性;由於邊境開放,於是身體被衝到了倫敦;因為長得壯碩,於是成了保鏢。他的一生中最常掛在嘴邊的詞是“好的”、“沒事”("Okay", "Fine")。 這是一種深層的存在主義隱喻:在巨大的歷史洪流與資本結構面前,個體不過是一團隨波逐流的蛋白質。 伊什特萬像是一個光滑的平面,歷史的劇變和個人的悲歡從他身上滑過,沒留下任何痕跡。他活着,僅僅是因為他的肉體在代謝,而不是因為他在“生活”。
紹洛伊在技法上的野心,藏在他對結構的破壞中。他沒有鋪陳一條連貫的時間線,而是將小說切碎。每一章都像是顆投入時間之湖的石子,激起一圈漣漪,然後迅速歸於沉寂。章節間有着巨大留白,那些未被書寫的歲月,恰恰構成了生命中無法被言說的虛空。 這種碎片化的寫法,配合極度克制的語言風格,營造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失語感”。書中幾乎沒有大段的內心獨白,伊什特萬不思考,只感受。這種視角的選擇是極其冒險的,它逼迫讀者放棄對他人的“共情”,轉而成為一名冷酷的“觀察者”。我們看着伊什特萬變老、變胖、受傷、做愛,就像看着培養皿中的樣本。 書名《Flesh》是解開這一切的密鑰,也是紹洛伊最鋒利的刺刀。在人文主義的語境裡,我們習慣稱軀殼為“Body”(身體),這個詞隱含着某種結構、尊嚴,甚至神性,是靈魂的殿堂。但紹洛伊要把這個詞撕碎,還原為“Flesh”。那是血肉,是肉鋪上的物質,是欲望的殘渣,是終將腐爛的有機物。 這是一部徹底“祛魅”的書。紹洛伊拒絕浪漫化任何肉體經驗。筆下的性愛,剝離了愛的幻覺,只剩下黏膜的摩擦與液體的交換;筆下的衰老不是智慧沉澱,而是肌肉鬆弛與器官故障的物理過程。 更令人絕望的是,紹洛伊揭示了肉體在不同體制下的同構性:在80年代的東歐,肉體是被政治規訓的禁忌;在現代的倫敦,肉體是被明碼標價的勞動力或景觀。無論伊什特萬如何跨越階層,在權力和資本的眼中,始終只是一塊會呼吸的“肉”。他的每一次位移,不過是在世界的屠宰場裡被重新稱重。 《肉體》之所以能擊穿讀者,是因為它如此誠實地面對了我們最隱秘的恐懼。大多數小說試圖欺騙我們:苦難有意義,人生有弧光。但紹洛伊冷冷地告訴我們:沒有。 生命可能只是一場漫長的、無序的布朗運動。 這是一個反高潮、反英雄、反救贖的故事。沒有結局,只有終止。當伊什特萬在書的末尾,作為一個蒼老的、依然被動的人站在那,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角色的命運,而是我們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個必然結局。 《肉體》是大衛·紹洛伊寫給這個原子化時代的一首輓歌。告誡我們:當我們剝離了社會賦予的頭銜、財富和面具,剩下的那個赤裸的、顫抖的東西,那個“Flesh”,或許根本承載不起我們自以為是的尊嚴。 這不僅是2025年最好的小說,也是給這個物質過剩、精神空洞的世界,最沉重的一記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