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侠疯了初春的山坡上,阳光慵懒地洒在青草和山花上,微风裹挟着淡淡的花草香吹过,牛羊在缓坡上低头啃草,发出轻微咀嚼声。这是个温暖的日子,赵涝蔫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的旱烟杆燃得时明时暗,白烟一缕一缕飘散在空气中。他满是皱纹,乌黑疲惫的脸上,带着一种悠然的得意,就像这片天地都理应属于他一样。 不远处,八岁的憨憨在追逐一只蝴蝶。他瘦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晃动,眼里透着属于孩子的单纯和天真。赵涝蔫看着他,眼角微微一扬,手里的烟杆轻轻点了点他,“憨憨!等你长大了,爷爷也给你买个老婆,咋样?” 憨憨闻声停下,跑过来站在赵涝蔫面前,小手抓着裤角,抬头看着爷爷,眼神中满是好奇。“真的,爷爷?”他咧开嘴,语气带着点羞涩,“那老婆是什么样的?能陪我放牛吗?” 赵涝蔫喷出一口烟,笑得皱纹都堆在了一起。他抖了抖旱烟杆,声音里透着某种理所当然的笃定,“能啊!还能给你做饭,洗衣裳,陪你睡觉,暖被窝,伺候你吃喝。你爷爷当年,不也这样给你爹买的吗?将来你也是咱家的男人,这点事跑不了。” 憨憨听着,眼神里透着兴奋和向往,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他还不懂“老婆”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脑袋里只是勾勒出一个个身影——驼背的奶奶,站在灶台前忙碌,给自己准备好吃的食品;亦或是爷爷今天这样,陪他在山坡上看牛羊吃草,给自己讲故事。 赵涝蔫看着孙子天真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笑意越发浓了。他的声音爽朗,透着一种看似无害的愉悦。然而,在这片阳光照不到的深处,却藏着一层厚重的阴影。 憨憨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向水牛,那张黝黑的脸上浮现着孩童般天真的笑意。水牛正低着头悠然地在草地上咀嚼,听见他轻快的脚步声,耳朵微微一抖,却毫无惊慌,仿佛对这个与它亲近的身影早已熟悉。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牛的肚皮,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带着几分暖意,似乎生怕弄疼了它。牛皮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在手心蔓延,他的眼神渐渐柔和,像春日湖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 “你啊,真乖。”憨憨低声说道,嗓音里透着宠溺,仿佛不是在对一头水牛说话,而是在对一位知心老友倾诉心声,“就像我的老婆一样,听话懂事,还能干活。” 说着,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纯朴又满足,像刚摘下地里第一颗红薯的孩子。他拍了拍牛的肚皮,动作带着几分安慰,又似乎是某种郑重的承诺:“好好干,我会好好待你。” 水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意,尾巴轻轻一摆,鼻息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哼鸣,像是回应他的承诺。草地上的阳光被风揉碎,洒下一片斑驳的影子,憨憨和水牛的身影在光影间交织,融成了一幅静谧而温馨的画。 可在憨憨的眼里,这山坡上散养的牛羊和村人谈论中的“老婆”,似乎并无不同,也不该有什么不同。在这个村庄里,女人的命运就像牛羊一般,不过是生儿育女、伺候男人的工具,一件被交易的物品。她们的未来,常常在男人的三言两语中被决定,像套在牛鼻子上的绳索,牵引着她们走向不可知的方向。 憨憨或许永远不会明白,他那句“将来也要买老婆”的理所当然背后,藏着无数女人的苦难与绝望,是被习俗与冷漠碾碎的灵魂。他的奶奶、母亲,甚至未来那个尚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老婆”,都不过是这片土地上沉默的影子。 牛羊依旧在草丛间咀嚼嫩草,春风吹得花瓣微颤。赵涝蔫粗野的笑声与憨憨稚嫩的笑语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融入这一片看似祥和的景象。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潜藏着冰冷的真相:这片土地,早已被对女性的冷漠与压迫浸透,如同深埋在泥土中的杂草,任凭如何挣扎,始终无法拔除。 ******** 傍晚的天边还残留着几缕余晖,微风带着些春日的湿润,透过窗户的缝隙飘进来。赵涝蔫一家围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旁,晚餐已经摆上了桌,锅里冒出的热气混合着饭菜的香味,在低矮的屋檐下弥散开来。 赵涝蔫端起碗,拿筷子敲了敲桌沿,笑呵呵地说道:“菜不错,牛羊养得肥,明年还能多赚点。”三个儿子赵制闵、赵制连、赵制档纷纷应声,筷子在菜盘间来回翻动,抓起一块块肥肉,往铺满肉油的嘴里送。饭桌上笑声不断,赵涝蔫满脸的满足,充满成就感,感觉到,这一切都在证明他的家业兴旺和领导有方。虽然在内心深处,有时候,还会因为,没有能力给每个儿子单独买一个老婆,给每个人单独建一套住房,而遗憾。 旁边,几个孩子挤成一团,安安静静的在吃饭。孩子们的眼睛亮亮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看上去都还健康,没有一个表现出像他们的妈妈那样的疯疯癫癫。他们围着一小盆菜,时不时抢上一筷子,有些饭粒掉在地上和桌子上。掉在桌子上的饭粒,通常,赵涝蔫会拾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津津有味的吃着,有时候还会唠叨几句,责怪孩子们不懂得珍惜。 憨憨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的一角,奶奶杨氏递给他一只破旧的碗,里面装着些许米饭和菜叶,还有一块肉。 “快点送过去吧。”杨氏的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什么,又似乎早已麻木。随后,她坐在厨房的杂乱之中,一个小凳子上,吃着。憨憨点点头,端着那碗饭,蹑手蹑脚地穿过热闹的饭桌,走向隔壁那间昏暗的房间。他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手中的碗却颤了颤。 房间的门虚掩着,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潮湿气息。憨憨推开门,把碗放在床头的破桌子上,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确保她能够到。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立刻低下头,连气都不敢出。他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他匆匆退了出来,关上门,贴着墙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避开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那间房里,她被锁在一个破旧的木床边,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像一口干涸的井。憨憨放下的碗就在她的手边,她机械地伸手拿起。昏暗的屋子像一口棺材,铁链的声响与木碗的碰撞融成一首寒冷的葬歌,而她机械地咀嚼,像咀嚼着自己破碎的灵魂,没有一丝声音,动作缓慢,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是为了活着而进食。 屋外,饭桌上依然是热闹的光景。赵涝蔫夹起一块肉,得意地朝赵制闵说:“地要种好,女人也得争气。你们多盯着点。”话音刚落,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声穿透了墙壁,飘进了隔壁房间。睿侠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慢慢地舀起一口饭,送进嘴里,继续机械地嚼着。 外屋的灯光明亮,屋内却昏暗潮湿;桌旁的人满面春风,锁着的人却满脸木然。两个世界被一面土墙,一扇门隔开,却在同一屋檐下。孩子们的笑声天真无邪,男人们的笑声畅快满足,而那道门后的她,连笑声的意义都早已忘记。 憨憨靠在墙边,看着饭桌上热闹的场景,手指攥紧衣角。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包括他自己。他只是觉得隐隐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而来。这春日的晚餐,在灯火下显得无比温暖,而在昏暗的房间里,却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寒夜。饭桌上的欢笑继续,有肉吃的日子不多,是难得的盛宴。而睿侠只是沉默地,食之乏味,仿佛吃本身就是她唯一的存在意义。 ******** 很多年前,刚被卖到这里几个星期的时候。屋子里空旷而阴冷,煤油灯微弱的光芒在墙上摇曳,将阴影拉得支离破碎。花花坐在炕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土墙,那面满是裂缝的墙壁上,依稀可以看见,她用指甲刮出的细痕,深浅不一,像无声的求救。 她的手紧攥着破旧的被子,指关节泛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胸腔中的愤怒和绝望如烈火般燃烧着,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屋内静得可怕,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煤油灯“嘶嘶”的火苗跳动声。 “够了……”她低声嘶哑地说,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样沙哑而颤抖。没人回应她,房间里只有死寂和潮湿的冷气。她的脑海里翻滚着记忆的碎片,像利刃一般划过她的意识。 记忆涌动而来,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秋天桂花香满天飞的季节。她站在一间宽敞的教室里,讲台上的课本摊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学生们的笑脸上。她用清晰明亮的嗓音教孩子们读英文单词。学生们的声音此起彼伏,笑声像一缕缕阳光,洋溢在教室中,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的清香。 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份温暖的画面。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阳光被倏然切断,仿佛一阵冷风灌进了她的世界。几双粗糙的大手抓住她,将她从讲台上硬生生拖了下来。她的尖叫瞬间在空气中炸裂,试图挣扎的动作显得那么无力。 “放开我!”她的声音划破教室,音调高得让人耳膜发疼。可是那些,刚才还满脸笑容的孩子,一个个低下了头,目光涣散地避开她。他们的笑声被嘲弄和冷漠的议论取代。她像一只挣扎在网中的小鸟,撞击的方向充满绝望。 “多管闲事的疯女人!”耳边传来村民冷笑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进她的耳膜。“生几个就老实了,啧啧,看这模样倒挺结实。”恶毒的议论声在她头顶盘旋,像密密麻麻的毒蛇。 她的身体被拖拽着,教室的温暖和光明在视野中一点点崩塌,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寒冷和孤立。她的脚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细长的痕迹,那是她最后的反抗,也是她记忆中唯一留存的影子。 花花猛地从记忆中抽离,胸口剧烈地起伏。她的眼神依旧紧紧盯着墙上的那些细痕,那些曾经刻在她指甲缝里的绝望,如今却成了她独自咀嚼的伤口。 睿侠蜷缩在破旧的木床上,房间里煤油灯的光晕微弱得像垂死的萤火虫,墙上的阴影在晃动中变幻着奇怪的形状。铁链的寒意贴着她的脖子,像一条冰冷的蛇,不断侵入她的梦境。 梦里,她展开双臂,轻轻一跃,竟飞离了地面。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久违的自由气息。她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湛蓝得像曾经的记忆。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变得轻盈,仿佛所有的束缚都已远去。她飞过树林,飞过河流,下面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田野。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久违的笑意,仿佛终于挣脱了命运的锁链。 然而,就在她准备飞向更远处时,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的身体猛地被向下拉扯。低头一看,铁链正死死地缠绕住她的脖颈,那锈迹斑斑的锁链正迅速延伸,从大地深处涌来,将她拽向地面。她挣扎着,挥动翅膀,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天空也渐渐被阴影吞噬。 “你想逃去哪儿?”一阵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猛地睁开眼,发现铁链已经化作一条黑色的巨蛇,紧紧缠绕在她的身体上。蛇的鳞片反射着微弱的光,冰冷的触感刺入她的皮肤。它的头缓缓靠近她的耳边,吐着猩红的信子,低声嘲笑道:“你逃不掉的……没有人能逃得掉……” 她惊恐地尖叫,奋力挣扎,整个人从梦中惊醒。睁眼的瞬间,铁链的冰凉还贴在她的皮肤上,蛇的嘲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耳边是自己的喘息声和铁链轻微的碰撞声,冰冷的现实再次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
******** 睿侠早已不再对时间有感觉了。她觉得,应该是发生在很久前。 屋里冰冷而寂静,像口深井,将所有的声音和光亮都吞噬殆尽。然而,这一切都在瞬间被打破。赵制档刚刚离开,再次强暴了她。她因为拒绝、反抗,被他的粗鲁和暴打,昏了过去。醒过来,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什么,她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够了!够了!别碰我!”睿侠猛地从炕上站起,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刺破了凝滞的空气。她的双手疯狂地挥舞,炕边的小桌子被一脚踹翻,桌上的碗碟摔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破裂声。碎片四散飞溅,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外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制连闯了进来,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如铁。他站在门口,声音冷硬得像块冰:“你又发什么疯?” 睿侠的目光猛地转向他,双眼猩红,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浑身散发着愤怒和恨意的气息。她直直地盯着他,声音低沉而颤抖:“滚开!别碰我!” 她突然扑向赵制连,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他愣了一下,随后冷笑一声,迅速揪住她的手腕,用力一甩,将她摔回炕上。她挣扎着再次爬起,抄起地上一把破木椅,高高举起,朝着门口狠狠砸去。椅子撞在墙上,瞬间四分五裂,木屑飞溅,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疯女人!”赵制连咬牙切齿,转身朝外吼道:“制闵!制档!快过来,把她摁住!” 没多久,两个男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三人合力将睿侠按倒在地,她疯狂地挣扎,尖叫着,哭喊着:“别碰我!别碰我!畜生!放开我!”她的指甲深深嵌进赵制连的手臂,鲜红的血从划痕中渗出。赵制连痛得骂了一声,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赵制档二话不说,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冷笑着说:“还挺有劲?再闹,信不信我废了你?” 这一巴掌打得睿侠的脸猛地偏向一侧,嘴角迅速渗出一抹鲜血。她抬起头,双眼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仿佛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吼道:你们猪狗不如。 赵制闵冷哼一声,指挥着两人将睿侠的手脚死死捆住,把她像扔一件破布一样丢在炕上。他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冷漠且鄙夷:“闹够了?告诉你,这里没人听你那套。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再给我丢人现眼!”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睿侠趴在炕上,身体不再挣扎,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她的双眼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那面满是裂缝的土墙。眼泪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滴在破旧的被褥上。她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墙壁,望向一个更远的地方——或许是过去的阳光,或许是她破碎的灵魂。 屋外,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还有男人们在饭桌前的爽朗笑声。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温暖却隔绝于这个昏暗潮湿的小屋。屋内,只剩下睿侠微弱的喘息声,与弥漫在空中的潮湿冷气。她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再也无法飞翔。她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却没有声音,像她的抗争一样,被埋葬在这片寂静的黑暗里。 (汪翔 原创,拥有和保留完整版权。转载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