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学附近的步行街,冰嫂热面馆。 大姐,怎么?哪不舒服?看着晓婉发呆的神情,边泡茶的雪凤边说。 晓婉没有回答,依然呆呆的坐在那。 没有过不去的坎。雪凤一边递上热腾腾的茶水一边说。这句话是昔日大姐无数次安慰自己的话语之一,今天她回赠。 小凤,陪我出去走走好吗?呆坐了好久,晓婉轻轻的说了句。 好,好。想去哪? 出城! 好滴,我准备一下。小凤知道她想去哪,这也不是第一次。 手脚麻利,几分钟之后,她锁好小吃店跟着晓婉走出商业街,走向不远处的停车场。再几分钟后,一辆小型的箱型货车开出,是小凤的坐骑。 坐在车里,两人都默默地,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小凤小心翼翼的向前开着。路上很拥挤,爬行的车子要么摇摇晃晃像是酒驾使然,要么是疯疯癫癫的像江洋大盗在海面驶着战舰,意图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却最终白费力。坐在副驾座的晓婉正紧闭双眼,脸部带着痛苦和不安,脸色煞白。小凤不放心又伸手在她的额头摸了摸,没感觉到高温。晓婉轻微的摇摇头,算是示意她不用担心。 车子开进一个山谷,沿着简单公路向上很慢的前行。雨过天晴,满山翠绿,树枝上还挂着水珠。山谷的空气中还若隐若现的有雾气游动,像是回到初春三月,只是没有多少山花,八月的高温将娇嫩的生物给消灭,留下的只有外表粗糙,顽强的主。 山谷间的水田稻花飘香,迎着微风掀起轮轮浪花。昔日晓婉最喜爱的景色,今天她却没有兴趣,连眼帘都懒得开一会。 不是世上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丽的眼睛。在这里,却是心情丢失。 再向前走是个水库面积不小,向里延伸好几百米,有两百多米宽。水源条件不错,即使是在这枯水季,储备也有八成,从水位下降留下的痕迹,不难看出。 驶进库区,扑鼻而来的是带有鱼腥味的山风。左边近公路的山坡长满翠绿的山竹,向上是松树和阔叶树相间的山林。绿化维持不错,对面山上也类似,还更自然些,没有公路少了人为干扰,给野生动物留下了更多生存空间。 水库尽头是个荒弃山地,被平整后用作停车场,场上有两部车。 应该开发成个旅游地才对。有次晓婉说。 被开发了,你看到的就不是这么优美的原始风貌。雪凤回说。 车子停好后,沿着山坡歪歪扭扭的石头台阶一步步的向山顶走去。九点多,太阳在飘忽不定一波接一波的薄云里,费力抛洒光芒。 坐在山顶大石上,看着天空云彩,晓婉继续发着呆:这正是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可她却做不到太阳那样的执着。她越是想让自己坚强,就越没信心。闭上眼,感觉正在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胧胧深井。一个人呆着时觉得生不如死,浑身难受。有小凤陪着,面对同样的深渊,一样的恐怖,害怕感却减轻了不少。 小凤用手紧紧拥着晓婉的肩膀,两个人坐在一起,就像年少时两个小女孩,坐在那看日出。 三年前,晓婉帮小凤度过了类似的艰难岁月,这里成为她们的疗养地,这块山石成为她俩的护佑神。她也成为小凤嘴里的“再生父母”,那时晓婉只是笑笑不觉得有什么伟大。她陪着小凤只是觉得两人投缘,和小凤在一起,她感觉少了些孤独感,算是互利,谈不上谁救助谁。 小凤是这所大学的本科毕业生,晓婉研究生毕业后的第一年第一次上台教课,小凤还是自己二十几位学生中的一员,是她的开门弟子。那时的小凤不是个爱学习的人,长相独特打扮也很个性化,也因此在自己眼里留下了印象。 几年后,在一次偶然上街吃早餐时,她碰到了她。 通常,晓婉在家里做早餐吃早餐,她觉得省事、方便。同事说,你自己算算在家花的时间和精力,再想想,出门走走既能锻炼又买到自己喜爱吃的,是不是一举双得? 有天早上她起床稍微晚了十几分钟,伸伸懒腰后决定改变下习惯,便走出家门走向不久前刚刚整合过的商业街。才六点多,一家看上去干净整齐的小店铺里,已经坐了不少客人,她跟着走了进去。 她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热豆浆,坐在那低头吃,想着心思。 在外面她不喜东张西望,也不喜和人打招呼,除非很熟,给人种冷冷的感觉,有“冷美人”绰号。她也懒得在乎。曾经热情似火,在什么时候开始改变,自己也不知道。 油条吃了半根,豆浆已喝干净。就在这时另外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又送到跟前。 我的喝完了。她觉得对方搞错,以为自己要的豆浆还没送来。 知道。是我请你的。女音,带有磁性。 请我?她边说边抬头,站在桌旁的是老板,系着干净的围裙,身上也是整齐干净利索,不同于习以为常的小吃店老板娘形象。就在那一瞬,晓婉觉得这个女人有意思。小生意也可以做的这么有情有趣,干干净净?! 不认识?对方一个歪嘴加一脸嬉笑,突然间让晓婉看到了一份熟识,几分似曾相识。她快速的在记忆中搜寻,还是没有线索。 想不起就正常。曾经是你的学生,这里的!小凤说自然、自信、开心。 就这样她们再次相识,不久成为朋友,再之后成为知心朋友。 相信缘分吗?我信!很多人擦身而过,却终身没有相互认识的机会;有些人一直在你面前晃来晃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有些人一次偶遇而能成终身朋友甚至知音。小凤最喜欢的字眼就是“投缘”。 可能是吧。我没想过那么多。成天忙忙碌碌,也没多少时间属于自己,整天就像是活在虚幻世界。摸得着看得见,却感觉不出真实。她说,语气沉重。 是啊,是生活在虚拟,生活不过是个幻觉,都是被模拟的虚幻存在。所谓真实,不过是对自我存在的自我意淫。真实就是虚幻,虚幻也是真实。小凤说,语气轻飘飘。 晓婉无法认可或否认。她一度认为,自己过的实在,每天忙碌的也是实实在在的事情,琐事。对于她,烦心、开心都像随机脉冲信号,不在意时出现又在想要时消失,像有意的游戏捉迷藏,时不时的糊弄、挑逗,耍你烦你,搞得你神魂颠倒,没有安静思考的时间和机会。现在,只有和小凤坐在一起喝着她做的豆浆,吃着她做的油条,心才有安静、属于自己控制的感觉。小凤说,这就是缘分,天定的。 长久的唯物主义教育,似乎在一瞬间就被小凤明显的唯心论调动摇。 刚开始再次认识时,小凤的心情不好,准确说是忽好忽坏。做事认真,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但她内心的挣扎在晓婉眼里,却像草丛里哗哗流动的春流,欲盖却弥彰。 事后小凤说,可能就是灵通,普通人视而不见,即使是长期亲近的人也多如此,久而久之,感觉自己被人有意忽视、怠慢。自信心和意志力,就这样慢慢的被销毁掉。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充其量只是余温,像这炉里火焰,早餐已完成,火焰也到了该灭的时候,可再怎么样,它还会有段时间的余温。我就想,让这余温快速的消失。 做不到,对吗?晓婉似乎有某种同感。 做不做得到又能怎样?日子还得过。死掉容易活下去难。让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则是个很大挑战。想好了,自己已经习惯挑战,也喜欢战胜挑战带来的那种没有血腥味的无形之中的血腥味。那就是满足感,就是成就。人呀,将事情想简单了,活起来反倒轻松,快乐。你看看,我现在做着最基本、简单的事,日子反倒过的更快乐和幸福。 很多年后晓婉才知道,这条商业街当年就是她小凤主持开发的。沿街有好几个门面还一直被她留在手里,租金收入已足够她过的舒舒服服。 那为什么还要开家小店? 商业街开始运行后,我时不时会来这看看。看来看去老觉得有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我一直搞不明白。后来我去了日本又去了美国,看到人家的街道整齐干净,人家的小吃店也是干净,清爽,这才明白到底少了什么。我曾给很多小吃店老板建议,可是却没人认真听,多数是一笑了之,少数看上去认真听着,转身就忘的一干二净。 你以为人家不懂? 开始时是。一直接受的教育,不就是按一个个标准答案背诵,练习直到熟练吗? 在潜意识里我们总觉得,如果人家做的不对,就是因为对方不明白。 这里两方面都有问题。对不对来自于不同的判断,原本就没标准答案。再基于这种没标准答案的结果去寻找正确答案,自然就是对牛弹琴。多数时候人们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或者说,习惯了的东西没有习惯去改变。就像这脏兮兮的小吃店环境,餐馆环境,没有几个人觉得值得去搞干净。我在国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人家的价格比我们的高很多,生意却也好很多?价格和需求应该是成反比的。咋们的商人一直就津津乐道的薄利多销,基于的不也是这条经济学原理。我们这里的餐馆,不都是在按照杀价多卖为主?结果呢?就拿美国的中餐馆来说,随处可见到处都是,价格相对而言也确实是极为低廉,可是,多数的也依然在生存线上挣扎着,没有人能够做出像麦当劳那样的赢利规模。我问在美国生活久了的朋友,得到的答案是价廉物不美。在人们生活水准提高之后,追求的不再是廉价,而是物美,是物美基础上相对的物有所值。这里还包括环境和感觉。 即使这样,也轮不到你亲自出山开一个小吃店?还这么的辛苦。 也谈不上什么辛苦。我多数时候只是做早餐。我记得在做学生时,这附近有个老太太做的小吃很讲究,好吃又干净整齐。即使是盛装小调料的小碟子,也从来就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碟子里的小菜,调料,每一次去,看上去都是新鲜的干净的。不像我们现在随处看到的,小碟子里的调料什么看上去似乎是在什么地方放了好几个世纪,刚刚出土的文物。看着就让人丧失胃口。后来老太太走了,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小吃店可以光顾。不久前,这个摊位的租客年纪大了回了老家,我就决定自己做做试试,哪知道这一做就喜欢上收不了。恐怕这之中还有你的缘故。 晓婉笑了笑,算是明白她在说什么。 小凤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一位做生意的男人。那家伙没有什么正规的学位,但喜欢学习也很勤奋,很快就成为富甲一方的土豪。随后生意越做越大,对小凤的感觉却越来越淡薄。和昔日追求她时的那份狂热与执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慢慢的小凤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从开始时的自信满满变成郁郁寡欢。感情的天平也就慢慢的改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描述的人类命运的改变,颠三倒四的轮换,恐怕也不过如此。 只有爱过,才知道爱的痛苦和爱之后的后遗症和风险。 世间最无情的就是人。最无价值的就是人类之间的爱。特别是年轻男女之间的年轻时代的爱慕。说简单直白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爱和感情的流露,而是霍尔蒙化学剂催生的梦幻瞬间,是一场稍纵即逝的梦幻。是上帝惩罚人类的众多手段中最残酷最甜言蜜语的一种。 大学时爱玩,以为青春永驻,特别是对于像她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几年后才发现,上帝和时光,对于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不同的是有些人怀着一颗谦卑的心,兢兢业业,胸怀敬畏,几十年如一日,最终获得上苍的宠爱。而多数的,则是被上帝“始乱终弃”,成为时代的弃儿。 仔细想想,我得感谢那位,感谢他对我的抛弃和不屑,才有我今天的人生意义。否则,我活的依然是行尸走肉,就像这为数越来越多的土豪暴发户。 你的女儿呢? 已经很久没有音信。爸爸有外遇,她责怪是我做妻子不贤惠的结果。她说,自己的父亲为大家打下一片天地,创下如此之大的家业,而我却不知感恩,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时不时有过分的诉求。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国人开始流行感恩和被感恩,人格的尊严被感恩的必须所掩盖所淹没。外在的表现被内心深处的感觉所涂抹得一片灰暗。天空漂浮的云彩已经远远比云彩所掩盖的太阳更有价值。自己做小吃后,原本关系就不怎么亲密的女儿,也很快选择远走和割离,女儿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给她丢脸,掉面子。我顾不了那么多,在自己连生存下去的信心都没有的时候,就是这片小店让我烦躁的心灵有个得以寄托的安放之处。如果没有这片小店,很可能就没有我活着的今天。即使的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我可能也是心智不全,行尸走肉。留下的只不过是多一个痛苦的延续罢了。她说,很多人靠毒品来控制,结果掉进恶性循环的深渊。 有一天,她会理解的。这或许就是青春的代价。 每一次,看到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女孩来到店里,甚至是从店前走过,小凤都会痴痴呆呆的在那里发愣一会儿。这种时候也只有晓婉能读出她内心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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