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踩着三月盛开的樱花掉落在泥土上的花瓣,呼吸着樱花满天飞带来的特有的芬芳空气,苍剑似乎又回到若干年前,时光倒流。这里好漂亮。蹦蹦跳跳的小海风,拉着苍剑的手,用一对充满好奇的眼光,在汶汇科技大学校园里东张西望。 今年的樱花节,到处是熙熙攘攘的游人,比记忆中的要多很多。才几年时间,怎么会突然的多出这么多人,苍剑觉得奇怪:整个中国的人口,不应该也不可能在几年时间内就增加这么多?他没有意识到,城市化运动的影响是如此巨大,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已经很不适应这拥挤的观赏人群,他紧紧地拉着海风的小手,随后干脆将海风扛在肩上。在荒岛长大的孩子,难得见到如此的人山人海。他不仅不紧张,反倒异常兴奋,好想自己下来到处跑跑,满足好奇和猎奇心,但苍剑不敢放手,害怕失去!将孩子扛在肩上的感觉真好。 海岛生活,让苍剑过去胆大妄为的个性改变不少,变的慎重和对责任感的看重。在樱花丛中玩了好一会,觉得饿了,他带着孩子来到凯旋门餐厅。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有几分凯旋而归的感觉。看得出,这座标志性的建筑维护不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刚刚新建不久,不像随处可见的其它建筑物,几年不见就像个年迈老人,不仅已经干枯,而且还不修边幅。这曾经是自己喜爱的作品,今天依然是。 站在顶层,眺望远处的湖面春色,景物依旧却感觉异常的陌生。此时此刻的自己,似乎是站在一个刚刚发现的外星球。这里的一切,都不曾和自己有过一丝一毫的交集:没有属于自己的,自己也只是一个孤单的观察者,像那山峰,既存在又不存在,多数人看到的是树丛、鲜花、熙熙攘攘的人群,踩在上面又不觉得它的存在。他能感觉出,胸中已涌出股泪泉直接冲击眼部泉眼。当年,他多次和她一起站在这里,感觉晨风吹拂和晚霞抚摸,她为他的无私奉献感到骄傲、自豪。他则收获和享受满满的成就感。岁月已逝,春风依旧,物是人非。 站在身边的小海风用手拉了拉他的手。他意识到孩子需要什么,就俯身抱起再次扛在肩上:孩子个矮,看不见湖水。 从上往下看,樱花从中的人群像草丛中的蚂蚁,密密麻麻成群结队。 这里,承载了昔日无数美好的记忆,他和她的。 早期是个穷学生,她却喜爱有加,两人的世界充满快乐。后来他选择下海战战兢兢,她全力支持:亲爱的,决定的就不要犹豫,重在坚持和专一、专注。 是她的支持和理解,才有他后来的成功。成功男人背后必然站着个非同一般的女人!这话对他再正确不过:没她的一贯支持和鼓励,他走不多远。 站在那他在自言自语: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1] 这段李清照的诗词,在海岛时他不知道念叨过多少次,连小海风都记熟能背。此时此刻自己的处境和心情,和当年的李清照是何其相似?八百多年过去,世界似乎又转回到原点。 爹地,在和我说话吗?小海风以为他是在和自己低语。爹地在自言自语。人间悲欢离合,能感觉到的创伤,岂知是几句词语可以描述。爹地在想妈咪! 我也在想妈咪。妈咪在那边过的好吗?会不会也想我和你呀? 会的。妈咪爱你,就像爹地一样。永远永远!他情不自禁的抱着孩子的小脸亲了一口。孩子脑海里的她,和苍剑此时在想的她的差别,孩子没法理解。 您刚才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你还小。不对呀,你不是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吗?对呀。小海风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那,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满眼樱花,代表的是不是春光、春色?他不经意中使用了大人的语言和大人喜欢用的词汇,还是书面的。是。春暖花开。他也跟着小大人似的回答。 那,如果来场大风再加上场大雨,会是什么样子? 风起,花瓣飞跃,花片纷飞。风息,落红如雨,残花满地。孩子摇头晃脑装模作样,似乎是在鹦鹉学舌,背诵谁曾教导的语句。雨过天晴,花已沾泥。人践马踏,花朵融入尘土。大地再度干燥,带有淡淡花香的飞尘扑鼻,然而,此时春天的尾声已过,春光一扫而空。花瓣和花枝的情份也就此成为历史。两个人好像是在对诗。 你是在说和妈咪吗?真聪明!他拉着孩子小手的两只手紧紧的在孩子的手上捏了捏。儿子能背诵不少古诗词,这些多半是梁叔叔交给他的。搞数学的梁晓东在古诗词上的功力非常了得。很多他信手拈来的诗词语句,苍剑都没听说过。在这方面他都不及罗松光。罗松光的文字水平和对中国历史的理解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在海岛时,儿子也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中文。 儿子,饿了没?饿!想吃什么?不知道!孩子大声的答道。 随后他就近找了个座位,弄了些菜肴,津津乐道的边吃边聊。吃完后孩子继续骑在肩上,他们直接走向山后,在门口拦住辆出租,去了湖滨对岸的下里巴人新村。那里有他和她曾经的家。来到门口,见铁将军把门。 邻居说,这家人去了美国,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相邻的住户都已换,他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容。这种状况也是他昔日没有见过的:记忆中,大家相邻而居都是很多年,甚至是几代人,慢慢成为熟悉的朋友。今天社会,邻居间相互熟悉的日子似乎变成遥远的记忆。离开昔日熟悉后来又陌生的家,苍剑满怀惆怅。 走到街上,他要了辆出租,去了十多公里外的巴黎花园小区。那里有栋当年他留下来,让晓婉给女儿结婚用的婚房。当时女儿还只是个小姑娘! 巴黎花园是个早期开发的豪华小区,里面开发的都是面积较大的公寓,以四到五层为主,没有超高层。小区的绿化面积也很大,环绕小湖修建,湖的对面还有座山,被作为公共绿化带保存。这样的环境,在寸土寸金的今天是难得的好住处。 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区里不显眼的地方,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屋。苍剑内心中突然冲出一份特别的温馨感。门上用的还是当年买的密码锁:不锈钢,经历十多年的岁月,看上去已经有了陈旧感。他试着用自己曾设定的密码,居然打开。 房间被收拾的整整齐齐,桌面和地面有薄薄灰尘。不难看出,灰尘不可能是多年累积的结果。桌上还有个纸条。拿起纸条,苍剑又看到了晓婉柔中带刚,文雅而又充满大气的字迹:苍剑,如果你能读到,说明上天有眼。 苍剑用手指轻轻的在桌子上擦了下,看了看擦过的痕迹,浅浅的。又在各个房间走了走,都像是被个细心女主人收拾过的。衣橱里还挂着不少男人的衣服,都是他曾拥有的。地上有几双新鞋,都是他的尺码,其中有双看来挺旧。 苍剑拿起那双旧的看:鞋子被擦洗的干干净净。 这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的脚很臭,每次回家她都让他将鞋子放到门外,回家后还得先洗脚去掉臭味,才能做其他事。他将鞋递到鼻底下闻了闻,随后喊道:儿子,过来。唉。小海风跳着走来。 闻闻,臭不臭?他说。不臭,挺香。孩子闻了闻说。 在衣橱一角还有个手提箱,他眼前一亮。拿起箱子感觉轻轻的,有点失落,兴奋感快速从脸上消失。走到客厅,将箱子放到桌上,调好密码,居然没有变。打开箱子,里面有些现金,还有个纸条:你存放在这的现金用女儿名义做了投资。本想如果你能回来,那将是你的启动资金。后来出了汶川地震[2],我们又改变主意,将钱以你和女儿的名义捐给了那些更急需的人。相信你也会这样。但愿善举能为你在菩萨面前讨几句好话。公司的事我无能为力。相信你能站起而且站的更加稳健。现金是为你急用准备的,不多,但应足够你对付一阵。 看到这,苍剑一阵心酸,热泪禁不住涌向眼睛。 孩子站在旁边,看着箱子里花花绿绿的纸币,睁着一对好奇的大眼,好像有太多的不明白。 妈妈给咱们留的。让买好吃的给海风。说着,一滴泪珠掉下跌落在钞票上。 爹地,哭了?害怕吗?孩子抬起头,看着苍剑挂满泪水的眼珠。妈妈真好。妈妈为什么不见咱们?孩子接着说。妈妈有事去了美国,过些时候就会回来。 美国?是不是就是梁叔叔的那个美国?对,就是。 在箱子的下面他又看到个银行卡,上面有个小条子:密码你知道的。 箱子里有五万元的现金,存折里也是五万。苍剑明白晓婉的意思,也还记得在多年前,自己还没发财时她给自己说的: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金钱,够活下去就该知足。靠钱打天下,不是她所追求的人生。真正有本事的人,这几万元的初始资本,应足够启动新的人生,新的事业。 第二天一早,苍剑带着小海风,先在附近的小吃馆吃了早点,随后带着孩子到附近的一个网吧上网查了查关于自己公司的信息。在百度上搜索,有不少关于自己和公司的旧闻:苍剑集团总裁飞机失事,下落不明;苍剑集团资不抵债面临破产;苍剑集团破产整顿;苍剑集团资产拍卖。再输入“欧阳少霖”作关键词,也只有旧闻,而且都和苍剑集团有关。公司的其他高管,基本上也都只有类似的结果。他觉得奇怪:那么大的公司,才几年时间,怎么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到底发生什么?当年离开时,公司业务正如日中天。 第三天一早七点多,迎着初春温暖的阳光,他带着小海风打车去了学校。出租车将他们放在学校西校门门口。站在校门外看着似曾相识的校园,他犹豫了一会。拉着他手站在他旁的小海风,用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着。商业街是他走后才建的,昔日杂乱排列的房屋已被整齐的商铺取代。孩子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热闹的冰嫂热面馆,用小手拉了拉他的大手。正在犹豫的苍剑被孩子的拉扯从呆呆的神情带回到正常轨道。 儿子,怎么哪?他问。爸,我饿。喔,想吃什么?那里有好吃的。孩子用小手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冰嫂热面馆小店。被几年海岛热浪熏成渔夫肤色的苍剑,扛着小海风径直走到小面馆前,看见拥挤却有序排队的顾客,苍剑不太想等,就迈步继续向前走。 爸爸,就是这,就是这。边说孩子边贪婪地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是很享受在空气中漂浮的美味佳肴。人太多,找个人少的地方好不?他边商量边打算武断决定继续向前走。不嘛,就这里。孩子虽小,本能还在。不知道是不是这里整齐整洁的环境在吸引着孩子,还是在无形中有种力量在告诉他,这里就是他们在寻找的那个独特的去处。 苍剑放下孩子,站在队尾。虽然前面有好几位,而且店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在打点,队伍的推进速度却不慢。原来很多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店主只负责打点,连价钱都是整数的五元、十元什么的,找钱的时间都被省了。客人付完钱后自己拿碗去接豆浆,从架子上取走油条,再在桌子上找糖,想加什么自己看着办。 老板还蛮另类,将个小店做的如此有效率。复制成连锁店,也是个不错的模板。苍剑习惯性的看了看四周,琢磨着,但没说出来。他有心事还没有想生意的心情。他对自己说,等将最紧要的事忙完后,一定来这里和老板好好谈谈。这可是个发大财的好机遇。老板一定会开心。 世事就是如此的诡异和阴错阳差:如果老板知道苍剑的模样,她就会帮他联系上晓婉,他的结局可能会很不一样。但是,她却很少和晓婉谈及苍剑的情况,更不知道谁是晓婉的丈夫,自然就不知道这个男人的长相。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很多人都知道苍剑,校内很多人都知道苍剑和晓婉的关系,唯独这个不喜欢打听事的女人,一门心思的做小店,不关心世事。 边吃饭,苍剑还在边合计,是不是该去校园问问。他估计,自己当年将晓婉逼得山穷水尽。和她分开的时间太久,在他心目中,她和他只是场梦,很久前曾经经历过的一场梦。两人早已如同路人,他对于她的喜好和生活规律早就陌生。想到这他觉得,唐突的突然出现在她同事面前,并不是个好主意。再说,她的邻居都说她已经去了美国。这时去找她,只会增加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再者,很多人或许还能认出自己。不知是自尊还是自卑感作怪,他选择放弃。 吃完后又坐了会,他拉着小海风,还是忍不住走进昔日熟悉的校园。前几天他来,只是走了一条线,没有在校园停留,除了山顶那会。 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也许是记忆能力变化,或许是那时在那个年龄,是人生最重要的承上启下转折点,很多人对大学几年的记忆特别深刻,多年后,那段时光也成为多数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至少是在记忆层次。同学间的友谊,也是在大学那四年打下的最牢靠。 苍剑也一样。他在海岛时也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却没有获得答案。 他在校内花园一个僻静的地方找了个靠湖的小凳坐下,随后掏出手机拿在手上,自己都觉得奇怪和茫然。迟疑了会儿,他还是打电话到她所在学校的学院办公室:他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学校。至此他还是固执,觉得邻居是在骗他。 学院的网站上还有她的名字。他不敢贸然去见她,也没脸去给她什么惊喜,他做了太多昧良心的事,他曾带给她太多伤害。他还在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想着这些,到底是自责、内疚还是遗憾,亦或人的本能,他也说不清。 电话询问的结果:她还在那当教授,正在耶鲁商学院访问,短期不会回。 原本想再问些私人性问题,他还是打住。接电话的是位听起来很年轻的女性声音,可能是后来留校的毕业生。这些人估计都没听说过曾有个苍剑存在。 想到这里他感觉一阵悲哀:才几年,自己就已完全被世界所遗忘!
(版权所有,不得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