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寻 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郓哥见了,立住 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 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 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 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 大道:“小囚儿,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 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郓哥道:“我 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 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 。”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 ,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着。武大道:“好兄弟,你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 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 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 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篮雪梨 去寻西门大官,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来,和武大娘子勾 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见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钱使。叵耐王婆那老 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出我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 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 了,我道你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 。你问道真个也是假,难道我哄你不成?”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 ,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 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我自也有些疑忌 在心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 汉,元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 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 。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 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我却怎的 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今日归去 ,都不要发作,也不要说,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 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 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先把篮儿丢出街心来,你却抢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 子,你便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 弟。我有两贯钱,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钱并几 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 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题起别事。那妇人道: “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那妇人便安 排晚饭与他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 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 买卖。这妇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 :“如何?”郓哥道:“还早些个。你自去卖一遭来,那厮七八也将来也。你只在 左近处伺候,不可远去了。”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 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武大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么便 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身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 何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毛几][毛 八]!”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那篮儿丢出当 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婆腰里带个住, 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 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 甚急,待要走去阻当,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 !”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 下躲了。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 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 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 “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武大却待 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 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 了得,谁敢来管事?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黄 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着,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 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 和这妇人顽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 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 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怎敢与武大 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问。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分 咐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 ,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 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 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也 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 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 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 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 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 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 。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 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 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 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 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 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下在里面, 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 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 日,大官人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 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 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大官人往家里去快取此物来,我自 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递与王婆收了。这婆子看着那妇人道: “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对你说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 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 药灌将下去。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一盖,不要使人 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那药发之时,必然七 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 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不了事!”那妇人道:“ 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安排不得尸首。”婆子道:“这个易得。你那边只 敲壁子,我自过来帮扶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来讨话。 ”说罢,自归家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递与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回到楼上,看着武大,一丝没了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 。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妇人拭着眼泪道:“我的一时间不是,吃那西门庆 局骗了。谁想脚踢中了你心。我问得一处有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 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你 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赎得药来 。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交你半夜里吃了,倒头一睡 ,盖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 醒睡些,半夜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 ,妇人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汤,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听那更鼓时,却 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 ,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我吃!”那妇人揭起 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 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 人道:“只要他医得病好,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 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 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 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 “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 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霜刀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 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 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 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 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 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 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 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 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 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 。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 ”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 ,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 ,教买棺材发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 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 !”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看出破 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西门庆笑道:“这个 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 不可迟了。”西门庆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谁能待,万事无根只自生。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
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词曰:
别后谁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恋着山鸡,辄弃鸾俦。从 此箫郎泪暗流,过秦楼几空回首。纵新人胜旧,也应须一别,洒泪登舟。
却说西门庆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银子买了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 ,归来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 。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 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 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王 婆抬了棺材来,去请仵作团头何九。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 了。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不多时,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 顿。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 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 且停一步说话。”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 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 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西门庆吩咐酒保:“ 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一面烫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 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蹊跷。”两个饮够多时,只见 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 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 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 “大官人便说不妨。”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 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 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 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 保来:“记了帐目,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两个下楼,一面出了店门。临行,西 门庆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银子,自忖道:“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只是这银子,恐怕 武二来家有说话,留着倒是个见证。”一面又忖道:“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 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于是一直到武大门首。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 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里火发。何九一到,便间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 家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门,揭起帘子进来。王婆接着道:“久等 多时了,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咱才来?”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 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从里面假哭 出来。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 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这何九一面上上 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心里暗道:“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 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 大尸首。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 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恶。旁边那两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 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说!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 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一力撺掇 ,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王婆道:“大娘 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第二日 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 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 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不一时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来斋堂管待 ,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
那妇人归到家中,楼上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 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纸、金银锭之类。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打发王婆家去 ,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 武大已死,家中无人,两个肆意停眠整宿。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先到王婆那边 坐一回,落后带着小厮竟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自此和妇人情沾意密,常时三五夜不 归去,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都不欢喜。正是: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 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 只为恩深情郁郁,多因爱阔恨悠悠。 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月有余。一日,将近端阳佳节, 但见: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 过端阳,家家共举觞。
却说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 :“大官人往那里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 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怕还未去哩。 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 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笑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 ,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里得养出来?你年小 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嘈道 :“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哩!”说罢, 潘妈道:“他从小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王婆道:“你家这姐姐 ,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妈 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钟箸,妇人斟酒在他面 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 色与妇人,告辞归家。妇人知西门庆来了,因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 干净,烧些异香,从新把娘吃的残馔撇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
西门庆从后门过来,妇人接着到房中,道个万福坐下。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后 ,怎肯带孝!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纸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 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 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西门庆道:“这两 日有些事,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西 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毡包内取出,一件件把与妇人。妇人方才拜谢收了。小 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的,以此不瞒他,令他拿茶与西门庆吃。一面妇人安放桌 儿,陪西门庆吃茶。西门庆道:“你不消费心,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东西去了。大 节间,正要和你坐一坐。”妇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这桌整菜儿。等到干 娘买来,且有一回耽搁,咱且吃着。”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 处饮酒。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 。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但见:
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 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驱暑,润 泽田苗,正是: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 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 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嘻嘻道: “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赔我 !”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赖精。”婆子道:“也不是赖精,大官人少 不得赔我一匹大海青。”妇人道:“干娘,你且饮盏热酒儿。”那婆子陪着饮了三 杯,说道:“老身往厨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厨下,把衣服烘干,那鸡鹅嗄饭 切割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果品之类,都摆在房中,烫上酒来。西门庆与妇人重斟 美酒,交杯叠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 闻你善弹,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 好,你却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着他放在膝儿上, 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低声唱道:
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 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 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欢喜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 “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 !”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顺,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西 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说道:“我怎肯忘了姐姐!”两个[歹带]雨尤云,调笑玩 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 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你休要笑话。”不一时,二人吃得酒浓,掩闭了房 门,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 ,似水如鱼。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枪法打动。 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
寂静兰房簟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 方才枕上浇红烛,忽又偷来火隔墙。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情浓乐极犹余兴,珍重檀郎莫相忘。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 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出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 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门相送刘郎去,烟水桃花去路迷。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