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诗曰:
感郎耽夙爱,着意守香奁。 岁月多忘远,情综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 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请王婆作辞,就把 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因商量道:“武二回来,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 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 管放心!”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将三两银子谢他。当晚就将妇人箱笼,都打 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 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 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只编了四句 口号,说得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后边跟着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 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 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 妆,桌椅锦[木兀],摆设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 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却用五两银子另 买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 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 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戴了[髟狄]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 房。此事表过不题。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 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艳色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拜见 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 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 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 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 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 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 爱他。”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 、孙雪娥,都拜见了,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旁边。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 吩咐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 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 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 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 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 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 抹儿都看在心里。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 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 恋几次,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 茶都和他在一处。因此,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背后常说:“俺们 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西门庆自 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 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且按下不题。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先去县里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 宝交得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 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 都吃一惊,捏两把汗,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武 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叫声哥哥 也不应,叫声嫂嫂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哥嫂声音?”向前便问 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吓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 只是哭,不做声。正问间,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慌忙走过来。 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喏,问道:“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婆子 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武二 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 十头,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到?医治不好, 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 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 穿。谁人保得常没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 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里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 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 :“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 守了百日孝,他娘劝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 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 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里,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 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 类,归到哥哥家,从新安设武大灵位。安排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 纸缯,安排得端正。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 ,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 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终是一 路上来的人,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 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外旁边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 子前睡。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口里只是长吁气。那土兵[鼻勾 ][鼻勾]的却似死人一般,挺在那里。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 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分 明。”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 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 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 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 不见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刚才我哥哥 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听那更鼓,正 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乐,只等天明,却再理会。
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 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 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 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 最知详细。”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 ,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 “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 ,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 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 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 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 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 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 。”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 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 几日,不知怎的死了,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 ?”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 待捣吊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 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吃了 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明日早上 来县前,与我作证。”又问:“何九在那里居住?”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 ?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 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 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 ,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在家为妾 。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 “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 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 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 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 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 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 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 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 便与你拿人。”武二方才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 ,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 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 ,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 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 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 。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 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 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 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 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 “且请借一步说句。”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 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 ,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 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 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 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 本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 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 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 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 ,他便两下里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 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 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 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更 衣,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么?”酒保道: “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 门庆,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 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 藏在那里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李外传看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 狠狠逼紧来问,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 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不好,强挣起身 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着不说,待要往那里去?且 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叫声啊呀,忍 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武二听 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 饶你去罢!”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 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 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 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过,兜裆又是两脚 ,早已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 ”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 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 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 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 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 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 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词曰: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谁家姊妹斗新妆,园林散步 携手。 折得花枝,宝瓶随后,归来玩赏全凭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 时愁绪应还又。
话说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县里见知县,不题。且表西门庆跳下楼窗,扒伏在人 家院里藏了。原来是行医的胡老人家。只见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走来毛厕里净 手,蹶着大屁股,猛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贼了! ”慌的胡老人急进来。看见,认得是西门庆,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寻你不着 ,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县中见官去了。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归家去,料无 事矣。”西门庆拜谢了胡老人,摇摆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二人拍手喜笑, 以为除了患害。妇人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务要结果了他,休要放他出来。西门 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上下吏典也使 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知县受了贿赂,到次日升厅。地方押着武松并酒保、唱的一班人,当厅跪下。 县主翻了脸,便叫:“武松!你这厮昨日诬告平人,我已再三宽你,如何不遵法度 ,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与西门庆有仇,寻他厮打,不料撞遇此人 。他隐匿西门庆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将他打死。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拿西门 庆正法,与小人哥哥报这一段冤仇。小人情愿偿此人误伤之罪。”知县道:“这厮 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今打杀他,定别有缘故,为何又缠到西门庆身上 ?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两边内三四个皂隶,把武松拖翻,雨点般打了 二十。打得武二口口声冤道:“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相 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道:“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 口强,抵赖那个?”喝令:“好生与我拶起来!”当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 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一干人寄监在门房里。内中县丞、佐二官也有 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都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 口,做不的主张。又见武松只是声冤,延挨了几日,只得朦胧取了供招,唤当该吏 典并仵作、邻里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身尸,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 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门、 心坎、肾囊,俱有青赤伤痕不等。检验明白,回到县中。一日,做了文书申详,解 送东平府来,详允发落。
这东平府尹,姓陈双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极是个清廉的官,听的报来,随即 升厅。但见他: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大在金銮对策。常怀忠孝 之心,每发仁慈之政。户口登,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颂减,盗贼 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正是:名标青史播千年,声振黄堂传万古。贤良方 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这府尹陈文昭升了厅,便教押过这干犯人,就当厅先把清河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 供状招拟看过,端的上面怎生写着?文曰:
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 氏。因有膂力,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不守孝 满,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缉听,不合在狮子街上王鸾酒楼上撞遇李 外传。因酒醉,索讨前借钱三百文,外传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殴,相互不 服,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比有唱妇牛氏、包氏见证,致被地方保甲 捉获。委官前至尸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检验明白,取供具结,填图 解缴前来,覆审无异。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两,律 绞。酒保王鸾并牛氏、包氏,俱供明无罪。今合行申到案发落,请允施行 。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县李达天、县丞乐和安、主簿华荷 禄、典史夏恭基、司吏钱劳。
府尹看了一遍,将武松叫过面前,问道:“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那武松只是朝 上磕头告道:“青天老爷!小的到案下,得见天日。容小的说,小的敢说。”府尹 道:“你只顾说来。”武松遂将西门庆奸娶潘氏,并哥哥捉奸,踢中心窝,后来县 中告状不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道:“小的本为哥哥报仇,因寻西门庆厮打,不 料误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负屈含冤,奈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 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 ”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 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说道 :“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 面打开他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 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 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武松在东平府监中,人都知道他是条好汉,因此押牢 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到把酒食与他吃。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 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 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密书,特来 东平府下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 ,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只把武 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况武大已死,尸伤无存,事涉疑似, 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申详过省院,文书到日,即便施行。陈文昭从牢中 取出武松来,当堂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铁叶 团头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余发落已完,当堂府尹押行公 文,差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当日武松与两个公人出离东平府,来到本县家中,将家活多变卖了,打发那两 个公人路上盘费,央托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倘遇朝廷恩典,赦放还家,恩有重 报,不敢有忘。”街坊邻舍,上户人家,见武二是个有义的汉子,不幸遭此,都资 助他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的。武二到下处,问土兵要出行李包裹来,即日离了清 河县上路,迤逦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诗为证:
府尹推详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风。
这里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题。且说西门庆打听他上路去了,一块石头方落 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家中吩咐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 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 弹歌舞。请大娘子吴月娘、第二李娇儿、第三孟玉楼、第四孙雪娥、第五潘金莲, 合家欢喜饮酒。家人媳妇、丫鬟使女两边侍奉。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 ,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 了万钱;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碾破凤团,白玉瓯中分白浪 ;斟来琼液,紫金壶内喷清香。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当下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多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间,只见 小厮玳安领下一个小厮、一个小女儿,才头发齐眉,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说 道:“隔壁花家,送花儿来与娘们戴。”走到西门庆、月娘众人跟前,都磕了头, 立在旁边,说:“俺娘使我送这盒儿点心并花儿与西门大娘戴。”揭开盒儿看,一 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月娘满心欢喜,说道: “又叫你娘费心。”一面看菜儿,打发两个吃了点心。月娘与了那小丫头一方汗巾 儿,与了小厮一百文钱,说道:“多上覆你娘,多谢了。”因问小丫头儿:“你叫 什么名字?”他回言道:“我叫绣春。小厮便是天福儿。”打发去了。月娘便向西 门庆道:“咱这花家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时使小厮丫头送东西与我们。我并不曾 回些礼儿与他。”西门庆道:“花二哥娶了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说娘 子好个性儿。不然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 殡时,我在山头会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湾湾两道眉儿,且是白净, 好个温克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门庆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 府梁中书妾,晚嫁花家子虚,带一分好钱来。”月娘道:“他送盒儿来,咱休差了 礼数,到明日也送些礼物回答他。”
看官听说:原来花子虚浑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 来,就小字唤做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 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伏侍。只 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 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 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婆说 亲,娶为正室。太监到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监有病, 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 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与西门庆都是前日结拜的弟兄。终日与应伯爵、谢希大一 班十数个,每月会在一处,叫些唱的,花攒锦簇顽耍。众人又见花子虚乃是内臣家 勤儿,手里使钱撒漫,哄着他在院中请婊子,整三五夜不归。正是:
紫陌春光好,红楼醉管弦。 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
此事表过不题。且说当日西门庆率同妻妾,合家欢乐,在芙蓉亭上饮酒,至晚 方散。归来潘金莲房中,已有半酣,乘着酒兴,要和妇人云雨。妇人连忙熏香打铺 ,和他解衣上床。西门庆且不与他云雨,明知妇人第一好品箫,于是坐在青纱帐内 ,令妇人马爬在身边,双手轻笼金钏,捧定那话,往口里吞放。西门庆垂首玩其出 入之妙,鸣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进来递茶。妇人恐怕丫头看见,连忙放下 帐子来。西门庆道:“怕怎么的?”因说起:“隔壁花二哥房里到有两个好丫头, 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他娘 在门首站立,他跟出来,却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 用人!”妇人听了,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 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拿人家来比奴。奴不是那样人,他 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 ,收他便了。”西门庆听了,欢喜道:“我的儿,你会这般解趣,怎教我不爱你! ”二人说得情投意洽,更觉美爱无加,慢慢的品箫过了,方才抱头交股而寝。正是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箫吹。有《西江月》为证:
纱帐香飘兰麝, 娥眉惯把箫吹。 雪莹玉体透房帏, 禁不住魂飞魄碎。
玉腕款笼金钏, 两情如醉如痴。 才郎情动嘱奴知, 慢慢多咂一会。
到次日,果然妇人往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这妮子。 正是:
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潘金莲自此一力抬举他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 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得两只脚小小的。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 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秋菊为人浊蠢,不谙事体,妇人 常常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语话喧,蜂柔蝶嫩总堪怜。 虽然异数同飞鸟,贵贱高低不一般。
目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二回 俏潘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贿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第八回 盼情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第十回 义士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第十四回 花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第十六回 西门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第十八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仙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三十回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第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第四十二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第四十八回 弄私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五十回 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