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掷人头南侠惊佞党 除邪祟学士审虔婆 且说邢吉正在作法,忽听得脑后寒光一缕,急将身体一闪,已然看见展爷目光炯炯,煞气腾腾,一道阳光直奔瓶上。所谓邪不侵正。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亮,将个瓶子炸为两半。老道见法术已破,不觉“啊呀”了一声,栽下法台。展爷恐他逃走,翻身赶下台来。老道刚然爬起要跑,展爷抽后就是一脚。老道往前一扑,趴在地下。展爷即上前,从脑后手起剑落,已然身首异处。展爷斩了老道,从新上台来细看,见桌上污血狼藉,当中有一个木头人儿,连忙轻轻提出,低头一看,见有围桌,便扯了一块将木头人儿包裹好了,揣在怀内。下得台来,提了人头,竟奔书房而来。此时已有五鼓之半。 且说庞吉正与庞福在书房说道:“今日天明已是六日,明日便可成功。虽然报了杀子之仇,只是便宜他全尸而死。”刚说至此,只听得咔嚓的一声,把窗户上大玻璃打破,掷进一个毛茸茸血淋琳的人头来。庞吉猛然吃这一吓,几乎在椅子上栽倒。旁边庞福吓缩作一团。迟了半晌,并无动静。庞贼主仆方才装着胆子,掌灯看时,却是老道邢吉的首级。庞吉忽然省悟:这必是开封府暗遣能人前来破了法术,杀了老道。即叫庞福传唤家人,四下里搜寻,哪里有个人影。只得叫人打扫了花园,埋了老道尸首,撤去法台,忿忿悔恨而已。 且说南侠离了花园,来至墙外树上,将包裹取下,拿了大衫披在身上,直奔开封。只见内外灯烛辉煌,俱是守护相爷。 连忙叫人通报。公孙先生闻听展爷到来,不胜欢喜,便同四勇士一并迎将出来。刚然见面,不及叙寒温,展爷便道:“相爷身体欠安么?”公孙先生诧异道:“吾兄何以知之?”展爷道:“且到里面再为细讲。”大家拱手来至公所。将包裹放下,彼此逊座。献茶已毕,公孙策便问展爷:“何以知道相爷染病? 请道其详。”南侠道:“说起来话长。众位贤弟且看此物,便知分晓。”说罢,怀中掏出一物,连忙打开,却是一块围桌片儿,里面裹定一个木头人儿。公孙策接来,与众人在灯下仔细端详,不解其故。公孙策又细细看出上面有字,仿佛是包公的名字与年庚,不觉失声道:“啊呀!这是使的魇魔法儿罢!” 展爷道:“还是老先生大才,猜得不错。”众人便问展爷,此物从何处得来。展爷才待要说,只见包兴从里跑出来道:“相爷已然醒来,今已坐起,现在书房喝粥呢!派我出来,说与展义士一同来的。叫我来请进书房一见。不知展爷来也不曾?” 大家听了各各欢喜。原是灯下围绕着看木头人儿,包兴未看见展爷,倒是展爷连忙站起,过来见了包兴。包兴只乐得心花开放,便道:“果然展爷来了。请罢,我们相爷在书房恭候呢。” 此时公孙先生同定展爷,立刻来至书房,参见包公。包公连忙让座。展爷告坐,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公孙主簿在侧首下位相陪。只听包公道:“本阁屡得义士救护,何以酬报!即如今若非义士,我包某几乎一命休矣。从今后,务望义士常在开封,扶助一二,庶不负渴想之诚。”展爷连说:“不敢,不敢。” 公孙策在旁答道:“前次相爷曾差人到尊府去聘请,吾兄恰值公出未回,不料吾兄今日才到。”展爷道:“小弟萍踪无定,因闻得老爷拜了相,特来参贺。不想在通真观闻得老爷得病原由,故此连夜赶来。果然老爷病体痊愈,在下方能略尽微忱。这也是相爷洪福所致。”包公与公孙策闻听展爷之言,不甚明白,问:“通真观在哪里?如何在那里听得信呢?”展爷道:“通真观离三宝庄不远。”便将夜间在跨所听见小道士与妇人的言语,因此急急赶到太师的花园,正见老道拜坛,瓶子炸了,将老道杀死,包了木人前来,滔滔不断述说了一遍。包公闻听,如梦方醒。公孙策在旁道:“如此说来,黄寡妇一案也就好办了。”一句话提醒包公,说:“是呀。前次那婆子他说不见了女儿,莫非是小道士偷拐去了不成?”公孙策连忙称是:“相爷所见不差。”复站起身来,将递折子告病,圣上钦派陈林前来看视,并赏御医诊视,一并禀明。包公点头道:“既如此,明日先生办一本参奏的折子,一来恭请圣安,销假谢恩;二来参庞太师善用魇魔妖法,暗中谋害大臣,即以木人并杀死的老道邢吉为证。我于后日五鼓上朝呈递。”包公吩咐已毕,公孙策连忙称是。只见展爷起身告辞,因老爷初愈,惟恐劳了神思。包公便叫公孙策好生款待。二人作别,离了书?。 此时天已黎明,包公略为歇息,自有包兴、李才二人伺候。 外面公所内,展爷与公孙先生、王、马、张、赵等各叙阔别之情。展爷又将得闻相爷欠安的情由,述说一遍。大家闻听,方才省悟,不胜欢喜。虽然熬了几夜未能安眠,到了此时,各各精神焕发,把乏困俱各忘在九霄云外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是再不能错的。彼此正在交谈,只见伴当人等安放杯筷,摆上酒肴,极其丰盛。却是四勇士与展爷见包公之时,便吩咐厨房赶办肴馔,与展爷接风掸尘,彼此大家庆贺。因这些日子相爷欠安,闹得上下沸腾,各各愁闷焦躁,谁还拿饭当事呢,不过是喝几杯闷酒而已。今日这一畅快,真是非常之乐。换盏传杯,高谈阔论。说到快活之时,投机之处,不由得哈哈大笑,欢呼振耳。惟有四爷赵虎比别人尤其放肆,杯杯净,盏盏干,乐得他手舞足蹈,未免丑态毕露。 包兴忽然从外面进来,大家彼此让座。包兴满面笑容道:“我奉相爷之命,出来派差,抽空特来敬展爷一二杯。”展爷忙道:“岂敢,岂敢。适才酒已过量,断难从命。”包兴那里肯依。赵虎在旁撺掇,定要叫展爷立饮三杯。还是王朝分解,叫包兴满满斟上了一盏敬展爷。展爷连忙接过,一饮而尽。大家又让包兴坐下。包兴道:“我是不得空儿的,还要复命相爷。” 公孙策问道:“此时相爷又派出什么差使呢?”包兴道:“相爷方才睡醒,喝了粥,吃了点心,便立刻出签,叫往通真观捉拿谈明、谈月和那妇人,并传黄寡妇、赵国盛一齐到案。大约传到就要升堂办事。可见相爷为国为民,时刻在念,真不愧首相之位,实乃国家之大幸也。”包兴告辞,上书房回话去了。 这里众人听见相爷升堂,大家不敢多饮,惟有赵虎已经醉了。 连忙用饭已毕,公孙策便约了展爷来至自己屋内,一边说话,一边打算参奏的折底。 此时已将谈明、谈月并金香、玉香以及黄寡妇、赵国盛俱各传到。包公立刻升堂。喊了堂,入了座,便吩咐先带谈明。 即将谈明带上堂来,双膝跪倒。见他有三旬以上,形容枯瘦,举止端详,不象个做恶之人。包公问道:“你就是叫谈明的么?快将所做之事报上来。”谈明向上叩头道:“小道士谈明,师傅邢吉,在通真观内出家。当初原是我师徒二人,我师傅邢吉每每行些暗昧之事,是小道时常谏劝,不但不肯听劝,反加责处,因此小道忧思成病。不料后来小道有一族弟,他来看视小道。因他赌博蓄娼,无所不为,闹的甚为狼狈,原是探病为由前来借贷。小道如何肯理他呢?他便哀求啼哭。谁知被师傅邢吉听见,将他叫去,不知怎么,三言两语也出了家了。登时换了衣服鞋袜,起名叫作谈月。啊呀,老爷呀!自谈月到了庙中,我师傅如虎生翼。他二人做的不尴不尬之事,难以尽言。 后来我师傅被庞太师请去,却是谈月跟随,小道在庙看守。忽见一日夜间,有人敲门,小道连忙开了山门一看,只见谈月带了个少年小道士一同进来。小道以为是同道。不然,又不知是他师徒行的什么鬼祟,小道也不敢管,关了山门,便自睡了。 至次日,小道因谈月带了同道之人,也应当见礼。小道便到跨所,进去一看,就把小道吓慌了。谁知不是道士,却是个少年女子,在那里梳头呢。小道才要抽身,却见谈月小解回来,便道:‘师兄既已看见,我也不必隐瞒。此女乃是我暗里带来,无事便罢,如要有事,自有我一人承当。惟求师兄不要声张就是了。’老爷想,小道素来受他的挟制,他如此说,小道还能管他么?只得诺诺退去,求其不加害于我便是万幸了。自那日为始,他每日又到庞太师府中去,他便将跨所封锁。回来时,便同那女子吃喝耍笑。不想今日他刚要走,就被老爷这里去了多人将我等拿获。这便是实在事迹,小道敢作证见,再不敢撒谎的。”老爷听罢,暗暗点头道:“看此道不是作恶之人,果然不出所料。”便吩咐带在一旁,便带谈月。 只见谈月上堂跪倒。老爷留神细看,见他约有二旬年岁,生的甚是俏丽,两个眼睛滴溜嘟噜的乱转,已露出是个不良之辈了。又见他满身华裳,更不是出家的形景。老爷将惊堂木一拍,道:“奸人妇女,私行拐带,这也是你出家人做的么?讲!” 谈月才待开言,只见谈明在旁厉声道:“谈月,今日到了公堂之上,你可要从实招上去。我方才将你所作所为,俱各禀明了。”一句话把个谈月噎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据实招道:“小道谈月,因从那黄寡妇门口经过,只见有两个女子,一个极丑,一个很俊,小道便留心。后来一来二去,渐渐地熟识。每日见那女子门前站立,彼此有眷恋之心,便暗定私约,悄从后门出入。不想被黄寡妇撞见,是小道多用金帛买嘱黄寡妇,便应允了。谁知后来赵家要迎娶,黄寡妇着了急了,便定了计策。就那日迎娶的夜里,趁着忙乱之际,小道算是俗家的亲戚,便将玉香改妆,私行逃走。彼时已与金香说明。他原是长得丑陋,无人聘娶,莫若顶替去了。到了那里,生米已成熟饭了,他也就反悔不来了。心想是个巧宗儿,谁知今日犯在当官。”说罢往上磕头。包公问道:“你用多少银子买嘱了黄寡妇?”谈月道:“纹银三百两。”包公问道:“你一个小道士,那里有许多银子呢?”谈月道:“是偷我师傅的。”包公道:“你师傅哪里有许多银子呢?”谈月道:“我师傅原有魇魔神法,百发百中。若要害人,只用桃木做个人儿,上面写着名姓年庚,用污血装在瓶内。我师傅作起法来,只消七日,那人便气绝身亡。只因老包……”说至此,自己连忙啐了一口,“?!呸!只因老爷有杀庞太师之子之仇,庞太师怀恨在心,将我师傅请去。 言明做成此事,谢银一千五百两。我师傅先要五百两,下欠一千两,等候事成再给。”包公听罢,便道:“怪不得你还要偷你师傅一千两,与玉香远走高飞;作长久夫妻呢!这就是了。” 谈月听了此言,吃惊不小:“此话是我与玉香说的,老爷如何知道呢?必是被谈明悄悄听去了。”他哪里知道,暗地里有个展爷与他泄了底呢。先将他二人带将下去,吩咐带黄寡妇母女上堂。不知如何审办,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金銮殿包相参太师 耀武楼南侠封护卫 且说包公审明谈月,吩咐将黄寡妇母女三人带上来。只见金香果然丑陋不堪,玉香虽则俏丽,甚是妖淫。包公便问黄寡妇:“你受了谈月三百两在于何处?”黄寡妇已知谈月招承,只得吐实禀道:“现藏在家中柜底内。”包公立刻派人前去起赃。将他母女每人拶了一拶,发在教坊司。母为虔婆,暗合了贪财卖奸之意;女为娼妓,又遂了倚门卖俏之心。金香自惭貌陋,无人聘娶,情愿身入空门为尼。赃银起到,赏了赵国盛银五十两,着他另行择娶。谈明素行谨慎,即着他在通真观为观主。谈月定了个边远充军,候参奏下来,质对明白再行起解。 审判已明,包公退堂来至书房。此时公孙先生已将折底办妥,请示。包公看了,又将谈月的口供叙上了几句,方叫公孙策缮写,预备明日五鼓参奏。 至次日,天子临轩。包公出班,俯伏金阶。仁宗一见包公,满心欢喜,便知他病体痊愈,急速宣上殿来。包公先谢了恩,然后将折子高捧,谨呈御览。圣上看毕,又有桃木人儿等作证,不觉心中辗转道:“怪道包卿得病,不知从何而起,原来暗中有人陷害。”又一转想:“庞吉,你乃堂堂国戚,如何行此小人暗昧之事?岂有此理!”想至此,即将庞吉宣上殿来。仁宗便将参折掷下。庞吉见龙颜带怒,连忙捧读,不由得面目更色,双膝跪倒,惟有俯首伏罪而已。圣上痛加申饬。念他是椒房之戚,着从宽罚俸三年。天子又安慰了包公一番。立时叫庞吉当面与包公赔罪。庞贼遵旨,不敢违背,只得向包公跟前谢过。 包公亦知他是国戚,皇上眷顾,而且又将他罚俸,也就罢了。 此事幸亏和事的天子,才化为乌有。二人从新谢了恩。大家朝散,天子还宫。 包公五六日未能上朝,便在内阁料理这几日公事。只见圣上亲派内辅出来宣旨道:“圣上在修文殿宣召包公。”包公闻听,即随内辅进内,来至修文殿,朝了圣驾。天子赐座。包公谢恩。天子便问道:“卿六日未朝,朕如失股肱,不胜郁闷。 今日见了卿家,才觉畅然。”包公奏道:“臣猝疾遘然,有劳圣虑,臣何以克当。”天子又问道:“卿参折上,义士展昭,不知他是何如人?”包公奏道:“此人是个侠士。臣屡蒙此人救护。”便说:“当初赶考时路过金龙寺,遇凶僧陷害,多亏了展昭将臣救出;后来奉旨陈州放赈,路过天昌镇擒拿刺客项福,也是此人;即如前日在庞吉花园破了妖魔,也是此人。”天子闻听,龙颜大悦,道:“如此说来,此人不独与卿有恩,他的武艺竟是超群的了。”包公奏道:“若论展昭武艺,他有三绝:第一,剑法精奥,第二十,袖箭百发百中,第三十,他的纵跃法,真有飞檐走壁之能。”天子听至此,不觉鼓掌大笑道:“朕久已要选武艺超群的,未得其人。今听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此人可现在否?”包公奏道:“此人现在臣的衙内。”天子道:“既如此,明日卿家将此人带领入朝。朕亲往耀武楼试艺。” 包公遵旨,叩辞圣驾,出了修文殿,又来到内阁。料理官事已毕,乘轿回到开封,至公堂落轿,复将官事料理一番。退堂,进了书房。包兴递茶。包公叫:“请展爷。” 不多时,展爷来至书房。包公便将今日圣上旨意一一述说。 “明早就要随本阁入朝,参见圣驾。”展爷到了此时虽不愿意,无奈包公已遵旨,只得谦虚了几句:“惟恐艺不惊人,反要辜负了相爷一番美意。”彼此又叙谈了多少时,方才辞了包相,来到公所之内。此时,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已知道展爷明日引见,一个个见了,未免就要道喜。大家又聚饮一番。 至次日五鼓,包公乘轿,展爷乘马,一同入朝伺候。驾幸耀武楼,合朝文武扈从。天子来至耀武楼,升了宝座。包公便将展昭带往丹墀,跪倒参驾。圣上见他有三旬以内年纪,气宇不凡,举止合宜,龙心大悦。略问了问家乡籍贯,展昭一一奏对,甚是明晰。天子便叫他舞剑,展爷谢恩下了丹墀,早有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暗暗跟来,将宝剑递过。展爷抱在怀中,步上丹墀,朝上叩了头。将袍襟略为掖了一掖,先有个开门式,只见光闪闪,冷森森,一缕银光,翻腾上下。起初时,身随剑转,还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竟使人眼花缭乱。其中的削砍劈剁、勾挑拨刺,无一不精。合朝文武以及丹墀之下众人,无不暗暗喝彩。惟有四勇士更为关心,仰首翘望,捏着一把汗,在那里替他用力。见他舞到妙处,不由的甘心佩服:“真不愧南侠二字!”展爷这里施展平生学艺,着着用意,处处留心。 将剑舞完,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收住,复又朝上磕头。见他面不更色,气不发喘。 天子大乐,便问包公道:“真好剑法,怨不得卿家夸奖,他的袖箭又如何试法发?”包公奏道:“展昭曾言,夜间能打灭香头之火。如今白昼,只好用较射的木牌,上面糊上白纸,圣上随意点上三个朱点,试他的袖箭。不知圣意若何?”天子道:“甚合朕意。”谁知包公早巳吩咐预备下了,自有执事人员将木牌拿来。天子验看,上面糊定白纸,连个黑星皱纹一概没有,由不得提起朱笔,随意点了三个大点,叫执事人员随展昭去,该立于何处任他自便。因袖箭乃自己练就的步数,远近与别人的兵刃不同。展昭深体圣意,随执事人员下了丹墀,斜行约二三十步远近,估量圣上必看得见,方叫人把木牌立稳。左右俱各退后。展昭又在木牌之前,对着耀武楼遥拜。拜毕立起身来,看准红点,翻身竟奔耀武楼跑来。约有二十步,只见他将左手一扬,右手便递将出去,只听木牌上啪的一声;他便立住脚,正对了木牌,又是一扬手,只听那边木牌上又是一声;展爷此时却改了一个卧虎势,将腰一躬,脖项一扭,从胳肢窝内将右手往外一推,只听得啪,将木牌打得乱晃。展爷一伏身,来到丹墀之下,望上叩头。此时,已有人将木牌拿来,请圣上验看。见三枝八寸长短的袖箭,俱各钉在朱红点上,惟有末一枝已将木牌钉透。天子看了,甚觉罕然,连声称道:“真绝技也!” 包公又奏:“启上吾主,展昭第三十技乃纵跃法,非登高不可。须脱去长衣,方能灵便。就叫他上对面五间高阁,我主可以登楼一望,看得始能真切。”天子道:“卿言甚是。”圣上起身,刚登胡梯,便传旨:“所有大臣,俱各随朕登楼,余者俱在楼下。”便有随侍内监回身传了圣旨。包公领班,慢慢登了高楼。天子凭栏入座,众臣环立左右。展昭此时已将袍服脱却,扎缚停当。四爷赵虎不知从何处暖了一杯酒来,说道:“大哥且饮一杯,助助兴,提提气。”展爷道:“多谢贤弟费心。”接过一饮而尽。赵爷还要斟时,见展爷已走出数步。愣爷却自己悄悄的饮了三杯,过来跷着脚儿,往对面阁上观看。 单说展昭到了阁下,转身又向耀武楼上叩拜。立起来,他便在平地上鹭伏鹤行,徘徊了几步。忽见他身体一缩,腰背一躬,嗖的一声,犹如云中飞燕一般,早巳轻轻落在高阁之上。 这边天子惊喜非常,道:“卿等看他如何一眨眼间就上了高阁呢?”众臣宰齐声夸赞。此时展爷显弄本领,走到高阁柱下,双手将柱一搂,身体一飘,两腿一飞,“嗤、嗤、嗤、嗤”顺柱倒爬而上。到了柁头,用左手把住,左腿盘在柱上,将虎体一挺,右手一扬,做了个探海势。天子看了,连声赞好。群臣以及楼下人等,无不喝彩。又见他右手抓住椽头,滴溜溜身体一转,把众人吓了一跳。他却转过左手,抓住椽头,脚尖儿登定檩方,上面两手倒把,下面两脚拢步,由东边蹿到西边,由西边又蹿到东边。蹿来蹿去,蹿到中间,忽然把双脚一拳,用了个卷身势往上一翻,脚跟蹬定瓦陇,平平的将身子翻上房去。 天子看至此,不由失声道:“奇哉!奇哉!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朕的御猫一般。”谁知展爷在高处业已听见,便就在房上圣上叩头。众人又是欢喜,又替他害怕。只因圣上金口说了“御猫”二字,南侠从此就得了这个绰号,人人称他为御猫。 此号一传不大紧要,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汉,人人奇材,个个豪杰。也是大宋洪福齐天,若非这些异人出世,如何平定襄阳的大事。后文慢表。 当下仁宗天子亲试了展昭的三艺,当日驾转还宫,立刻传旨:“展昭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就在开封府供职。”包公带领展昭望阙叩头谢恩。诸事已毕,回转府中。包公进了书房,立刻叫包兴备了四品武职服色送与展爷。展爷连忙穿起,随着包兴来到书房,与包公行礼。包公那里肯受,逊让多时,只受了半礼。展爷又叫包兴进内,在夫人跟前代言,就说展昭与夫人磕头。包兴去了多时,回来说道:“夫人说,老爷屡蒙展老爷救护,实实感谢不尽,日后还要求展老爷时时帮助相爷。给展老爷道喜,礼是不敢当的。”展爷恭恭敬敬连连称是。包公又告诉他:“明早俱公服上朝,本阁替你代奏谢恩。”展爷谢道:“卑职谨依钧命。”说罢退出,来到公所。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上前道喜,彼此逊让一番,大家入座。不多时,摆上丰盛酒肴,这是众人与展爷贺喜的。公孙策为首,便要安席敬酒。展爷那里肯依,便道:“你我皆知己弟兄,若如此,便是拿我当外人看了。”大家见展爷如此,公议共敬三杯。展爷领了,谢过众人,彼此就座。饮酒之间,又提起今日试艺,大家赞不绝口。展爷再三谦逊,毫无自满之意,大家更为佩服。 正在饮酒之际,只见包兴进来,大家让座。包兴道:“实实不能相陪。相爷叫我来请公孙先生来了。”众人便问何事,包兴道:“方才老爷进内吃了饭,出来便到书房叫请公孙先生,不知为着何事。”公孙策暂向众人告辞,同包兴进内往书房去了。这里众人纳闷,再也忖度不出是为什么事来。不多会儿,只见公孙策出来。大家便问:“相爷呼唤,有何台谕?”公孙策道:“不为别的,一来给展大哥办理谢恩折子,二来为前在修文殿召见之时,圣上说了一句几天没见咱家相爷,如失股肱。 相爷因想起国家总以选拔人才为要。况有太后入宫大庆之典礼,宜加一科,为国求贤。叫我打个条陈折底儿,请开恩科。”展爷道:“这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既如此,咱们吃饭罢,不可耽搁了贤弟正事。”公孙策道:“一个折底也甚容易,何必太忙。” 展爷道:“虽则如此,相爷既然吩咐,想来必是等着看呢。你我朝夕聚首,何争此一刻呢?”公孙策听展爷说得有理,只得要饭来。大家用毕,离席散坐吃茶。公孙先生得便来到自己屋内,略为思索,提笔一挥而就。交包兴请示相爷看过,即立刻缮写清楚,预备明日呈递。 至次日五鼓,包公带领展爷到了朝房,伺候谢恩。众人见了展爷,无不悄悄议论夸赞。又见展爷穿着簇新的四品武职服色,越显得气宇昂昂,威风凛凛,真令人羡慕之中可畏可亲。及至圣上升殿,展爷谢过恩后,包公便将加恩科的本章递上。 天子看了甚喜,朱批依议,发到内阁,立刻出抄颁行各省。所有各处,文书一下,人人皆知。不识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包公审明谈月,吩咐将黄寡妇母女三人带上来。只见金香果然丑陋不堪,玉香虽则俏丽,甚是妖淫。包公便问黄寡妇:“你受了谈月三百两在于何处?”黄寡妇已知谈月招承,只得吐实禀道:“现藏在家中柜底内。”包公立刻派人前去起赃。将他母女每人拶了一拶,发在教坊司。母为虔婆,暗合了贪财卖奸之意;女为娼妓,又遂了倚门卖俏之心。金香自惭貌陋,无人聘娶,情愿身入空门为尼。赃银起到,赏了赵国盛银五十两,着他另行择娶。谈明素行谨慎,即着他在通真观为观主。谈月定了个边远充军,候参奏下来,质对明白再行起解。 审判已明,包公退堂来至书房。此时公孙先生已将折底办妥,请示。包公看了,又将谈月的口供叙上了几句,方叫公孙策缮写,预备明日五鼓参奏。 至次日,天子临轩。包公出班,俯伏金阶。仁宗一见包公,满心欢喜,便知他病体痊愈,急速宣上殿来。包公先谢了恩,然后将折子高捧,谨呈御览。圣上看毕,又有桃木人儿等作证,不觉心中辗转道:“怪道包卿得病,不知从何而起,原来暗中有人陷害。”又一转想:“庞吉,你乃堂堂国戚,如何行此小人暗昧之事?岂有此理!”想至此,即将庞吉宣上殿来。仁宗便将参折掷下。庞吉见龙颜带怒,连忙捧读,不由得面目更色,双膝跪倒,惟有俯首伏罪而已。圣上痛加申饬。念他是椒房之戚,着从宽罚俸三年。天子又安慰了包公一番。立时叫庞吉当面与包公赔罪。庞贼遵旨,不敢违背,只得向包公跟前谢过。 包公亦知他是国戚,皇上眷顾,而且又将他罚俸,也就罢了。 此事幸亏和事的天子,才化为乌有。二人从新谢了恩。大家朝散,天子还宫。 包公五六日未能上朝,便在内阁料理这几日公事。只见圣上亲派内辅出来宣旨道:“圣上在修文殿宣召包公。”包公闻听,即随内辅进内,来至修文殿,朝了圣驾。天子赐座。包公谢恩。天子便问道:“卿六日未朝,朕如失股肱,不胜郁闷。 今日见了卿家,才觉畅然。”包公奏道:“臣猝疾遘然,有劳圣虑,臣何以克当。”天子又问道:“卿参折上,义士展昭,不知他是何如人?”包公奏道:“此人是个侠士。臣屡蒙此人救护。”便说:“当初赶考时路过金龙寺,遇凶僧陷害,多亏了展昭将臣救出;后来奉旨陈州放赈,路过天昌镇擒拿刺客项福,也是此人;即如前日在庞吉花园破了妖魔,也是此人。”天子闻听,龙颜大悦,道:“如此说来,此人不独与卿有恩,他的武艺竟是超群的了。”包公奏道:“若论展昭武艺,他有三绝:第一,剑法精奥,第二十,袖箭百发百中,第三十,他的纵跃法,真有飞檐走壁之能。”天子听至此,不觉鼓掌大笑道:“朕久已要选武艺超群的,未得其人。今听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此人可现在否?”包公奏道:“此人现在臣的衙内。”天子道:“既如此,明日卿家将此人带领入朝。朕亲往耀武楼试艺。” 包公遵旨,叩辞圣驾,出了修文殿,又来到内阁。料理官事已毕,乘轿回到开封,至公堂落轿,复将官事料理一番。退堂,进了书房。包兴递茶。包公叫:“请展爷。” 不多时,展爷来至书房。包公便将今日圣上旨意一一述说。 “明早就要随本阁入朝,参见圣驾。”展爷到了此时虽不愿意,无奈包公已遵旨,只得谦虚了几句:“惟恐艺不惊人,反要辜负了相爷一番美意。”彼此又叙谈了多少时,方才辞了包相,来到公所之内。此时,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已知道展爷明日引见,一个个见了,未免就要道喜。大家又聚饮一番。 至次日五鼓,包公乘轿,展爷乘马,一同入朝伺候。驾幸耀武楼,合朝文武扈从。天子来至耀武楼,升了宝座。包公便将展昭带往丹墀,跪倒参驾。圣上见他有三旬以内年纪,气宇不凡,举止合宜,龙心大悦。略问了问家乡籍贯,展昭一一奏对,甚是明晰。天子便叫他舞剑,展爷谢恩下了丹墀,早有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暗暗跟来,将宝剑递过。展爷抱在怀中,步上丹墀,朝上叩了头。将袍襟略为掖了一掖,先有个开门式,只见光闪闪,冷森森,一缕银光,翻腾上下。起初时,身随剑转,还可以注目留神;到后来,竟使人眼花缭乱。其中的削砍劈剁、勾挑拨刺,无一不精。合朝文武以及丹墀之下众人,无不暗暗喝彩。惟有四勇士更为关心,仰首翘望,捏着一把汗,在那里替他用力。见他舞到妙处,不由的甘心佩服:“真不愧南侠二字!”展爷这里施展平生学艺,着着用意,处处留心。 将剑舞完,仍是怀中抱月的架式收住,复又朝上磕头。见他面不更色,气不发喘。 天子大乐,便问包公道:“真好剑法,怨不得卿家夸奖,他的袖箭又如何试法发?”包公奏道:“展昭曾言,夜间能打灭香头之火。如今白昼,只好用较射的木牌,上面糊上白纸,圣上随意点上三个朱点,试他的袖箭。不知圣意若何?”天子道:“甚合朕意。”谁知包公早巳吩咐预备下了,自有执事人员将木牌拿来。天子验看,上面糊定白纸,连个黑星皱纹一概没有,由不得提起朱笔,随意点了三个大点,叫执事人员随展昭去,该立于何处任他自便。因袖箭乃自己练就的步数,远近与别人的兵刃不同。展昭深体圣意,随执事人员下了丹墀,斜行约二三十步远近,估量圣上必看得见,方叫人把木牌立稳。左右俱各退后。展昭又在木牌之前,对着耀武楼遥拜。拜毕立起身来,看准红点,翻身竟奔耀武楼跑来。约有二十步,只见他将左手一扬,右手便递将出去,只听木牌上啪的一声;他便立住脚,正对了木牌,又是一扬手,只听那边木牌上又是一声;展爷此时却改了一个卧虎势,将腰一躬,脖项一扭,从胳肢窝内将右手往外一推,只听得啪,将木牌打得乱晃。展爷一伏身,来到丹墀之下,望上叩头。此时,已有人将木牌拿来,请圣上验看。见三枝八寸长短的袖箭,俱各钉在朱红点上,惟有末一枝已将木牌钉透。天子看了,甚觉罕然,连声称道:“真绝技也!” 包公又奏:“启上吾主,展昭第三十技乃纵跃法,非登高不可。须脱去长衣,方能灵便。就叫他上对面五间高阁,我主可以登楼一望,看得始能真切。”天子道:“卿言甚是。”圣上起身,刚登胡梯,便传旨:“所有大臣,俱各随朕登楼,余者俱在楼下。”便有随侍内监回身传了圣旨。包公领班,慢慢登了高楼。天子凭栏入座,众臣环立左右。展昭此时已将袍服脱却,扎缚停当。四爷赵虎不知从何处暖了一杯酒来,说道:“大哥且饮一杯,助助兴,提提气。”展爷道:“多谢贤弟费心。”接过一饮而尽。赵爷还要斟时,见展爷已走出数步。愣爷却自己悄悄的饮了三杯,过来跷着脚儿,往对面阁上观看。 单说展昭到了阁下,转身又向耀武楼上叩拜。立起来,他便在平地上鹭伏鹤行,徘徊了几步。忽见他身体一缩,腰背一躬,嗖的一声,犹如云中飞燕一般,早巳轻轻落在高阁之上。 这边天子惊喜非常,道:“卿等看他如何一眨眼间就上了高阁呢?”众臣宰齐声夸赞。此时展爷显弄本领,走到高阁柱下,双手将柱一搂,身体一飘,两腿一飞,“嗤、嗤、嗤、嗤”顺柱倒爬而上。到了柁头,用左手把住,左腿盘在柱上,将虎体一挺,右手一扬,做了个探海势。天子看了,连声赞好。群臣以及楼下人等,无不喝彩。又见他右手抓住椽头,滴溜溜身体一转,把众人吓了一跳。他却转过左手,抓住椽头,脚尖儿登定檩方,上面两手倒把,下面两脚拢步,由东边蹿到西边,由西边又蹿到东边。蹿来蹿去,蹿到中间,忽然把双脚一拳,用了个卷身势往上一翻,脚跟蹬定瓦陇,平平的将身子翻上房去。 天子看至此,不由失声道:“奇哉!奇哉!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朕的御猫一般。”谁知展爷在高处业已听见,便就在房上圣上叩头。众人又是欢喜,又替他害怕。只因圣上金口说了“御猫”二字,南侠从此就得了这个绰号,人人称他为御猫。 此号一传不大紧要,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汉,人人奇材,个个豪杰。也是大宋洪福齐天,若非这些异人出世,如何平定襄阳的大事。后文慢表。 当下仁宗天子亲试了展昭的三艺,当日驾转还宫,立刻传旨:“展昭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就在开封府供职。”包公带领展昭望阙叩头谢恩。诸事已毕,回转府中。包公进了书房,立刻叫包兴备了四品武职服色送与展爷。展爷连忙穿起,随着包兴来到书房,与包公行礼。包公那里肯受,逊让多时,只受了半礼。展爷又叫包兴进内,在夫人跟前代言,就说展昭与夫人磕头。包兴去了多时,回来说道:“夫人说,老爷屡蒙展老爷救护,实实感谢不尽,日后还要求展老爷时时帮助相爷。给展老爷道喜,礼是不敢当的。”展爷恭恭敬敬连连称是。包公又告诉他:“明早俱公服上朝,本阁替你代奏谢恩。”展爷谢道:“卑职谨依钧命。”说罢退出,来到公所。公孙策与四勇士俱各上前道喜,彼此逊让一番,大家入座。不多时,摆上丰盛酒肴,这是众人与展爷贺喜的。公孙策为首,便要安席敬酒。展爷那里肯依,便道:“你我皆知己弟兄,若如此,便是拿我当外人看了。”大家见展爷如此,公议共敬三杯。展爷领了,谢过众人,彼此就座。饮酒之间,又提起今日试艺,大家赞不绝口。展爷再三谦逊,毫无自满之意,大家更为佩服。 正在饮酒之际,只见包兴进来,大家让座。包兴道:“实实不能相陪。相爷叫我来请公孙先生来了。”众人便问何事,包兴道:“方才老爷进内吃了饭,出来便到书房叫请公孙先生,不知为着何事。”公孙策暂向众人告辞,同包兴进内往书房去了。这里众人纳闷,再也忖度不出是为什么事来。不多会儿,只见公孙策出来。大家便问:“相爷呼唤,有何台谕?”公孙策道:“不为别的,一来给展大哥办理谢恩折子,二来为前在修文殿召见之时,圣上说了一句几天没见咱家相爷,如失股肱。 相爷因想起国家总以选拔人才为要。况有太后入宫大庆之典礼,宜加一科,为国求贤。叫我打个条陈折底儿,请开恩科。”展爷道:“这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既如此,咱们吃饭罢,不可耽搁了贤弟正事。”公孙策道:“一个折底也甚容易,何必太忙。” 展爷道:“虽则如此,相爷既然吩咐,想来必是等着看呢。你我朝夕聚首,何争此一刻呢?”公孙策听展爷说得有理,只得要饭来。大家用毕,离席散坐吃茶。公孙先生得便来到自己屋内,略为思索,提笔一挥而就。交包兴请示相爷看过,即立刻缮写清楚,预备明日呈递。 至次日五鼓,包公带领展爷到了朝房,伺候谢恩。众人见了展爷,无不悄悄议论夸赞。又见展爷穿着簇新的四品武职服色,越显得气宇昂昂,威风凛凛,真令人羡慕之中可畏可亲。及至圣上升殿,展爷谢过恩后,包公便将加恩科的本章递上。 天子看了甚喜,朱批依议,发到内阁,立刻出抄颁行各省。所有各处,文书一下,人人皆知。不识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洪义赠金夫妻遭变 白雄打虎甥舅相逢 且说恩科文书行至湖广,便惊动了一个饱学之人。你道此人姓甚名谁?他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南安善村居住,姓范名仲禹。妻子白氏玉莲。孩儿金哥,年方七岁。一家三口度日。他虽是饱学名士,却是一介寒儒,家道艰难,止于糊口。一日会文回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白氏一见,不知丈夫为着何事,或者与人合了气了,便向前问道:“相公,今日会文回来,为何不悦呢?”范生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与同窗会文,却未作课,见他们一个个装束行李,张罗起身。我便问他,如此的忙迫,要往哪里去?同窗朋友道:‘怎么?范兄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圣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文书早巳行到本省。我们尚要前去赴考,何况范兄呢?范兄若到京时,必是鳌头独占了。’是我听了此言,不觉扫兴而归。娘子,你看家中一贫如洗,我学生焉能到得京中赴考呢?”说罢,不觉长叹了一声。 白氏道:“相公,原来如此。据妾身想来,此事也是徒愁无益。妾身亦久有此意。我自别了母亲,今已数年之久,原打算相公进京赴考时,妾身意欲同相公一同起身,一来相公赴考,二来妾身亦可顺便探望母亲。无奈事不遂心,家道艰难,也只好置之度外罢了。”白氏又劝慰了丈夫许多言语。范生一想,原是徒愁无益之事,也就只好丢开。 至次日清晨,正在梳洗,忽听有人叩门。范生连忙出去,开门一看,却是个知己的老朋友刘洪义,不胜欢喜。二人携手进了茅屋。因刘洪义是个年老之人,而且为人忠梗,素来白氏娘子俱不回避的,便上前与伯伯见礼。金哥亦来拜揖。刘老者好生欢喜。逊坐烹茶。刘老者道:“我今来特为一事,与贤弟商议。当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贤弟可知道么?”范生道:“昨日会文去方知。”刘老者道:“贤弟既已知道,可有什么打算呢?”范生叹道:“别人可瞒,似老兄跟前,小弟焉敢撒谎。兄看室如悬磐,叫小弟如之奈何?”说罢,不觉惨然。刘老一见便道:“贤弟不要如此。但不知赴京费用须得多少呢?” 范生道:“此事说来,尤其叫人为难。”便将昨日白氏欲要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刘老闻听,连连点头:“人生莫大于孝,这也是该当的。如此算来,约用几何?”范生答道:“昨日小弟细细盘算,若三口人一同赴京,一切用度,至少也得需七八十两。一时如何措办得来呢?也只好丢开罢了。”刘老闻听,沉吟了半晌,道:“既如此,待我与你筹画筹画去。倘得事成,岂不是件好事呢。”范生连连称谢。刘老者立起身来要走,范生断不肯放,是必留下吃饭。刘老者道:“吃饭是小事,惟恐耽误了正事。容我早早回去,张罗张罗事情要紧。”范生便不紧留,送出柴门。分别时,刘老者道:“就是明日罢,贤弟务必在家中听我的信息。”说罢,执手,扬长而去。范生送了刘老者回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浩叹:欢喜的是,事有凑巧;浩叹的是,自己艰难,却又赘累朋友。又与白氏娘子望空扑影的盘算了一回。 到了次日,范生如坐针毡一般,坐立不安,时刻盼望。好容易天将交午,只听有人叩门。范生忙将门开了。只见刘老者拉着一头黑驴,满面是汗,喘吁吁的进来,说道:“好黑驴,许久不骑它,它就闹起手来了。一路上累得老汉通身是汗。” 说着话,一同到屋内坐下,说道:“幸喜事已成就,竟是贤弟的机遇。”一边说着,将驴上的钱带儿从外面拿下来,放在屋内桌上,掏出两封银子,又放在床上,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贤弟与弟妇带领侄儿可以进京了。”范生此时真是喜出望外,便道:“如何用得了这许多呢?再者,不知老兄如何借来?望乞明白指示。”刘老者笑道:“贤弟不必多虑。此银也是我相好借来的,并无利息;纵有利息,有我一面承管。再者银子虽多,贤弟只管拿去。俗语说的好:‘穷家富路。’我又说句不吉祥的话儿,倘若贤弟落了孙山,就在京中居住,不必往返跋涉。到了明年,又是正科,岂不省事?总是富余些好。” 范生听了此言有理,知道刘老为人豪爽,也不致谢,惟有铭感而已。刘老又道:“贤弟起身,应用何物,亦当办理。”范生道:“如今有了银子,便好办了。”刘老者道:“既如此,贤弟便计虑明白。我今日也不回去了,同你上街办理行装。明日极好的黄道日期,就要起身了。”范生便同刘老者牵了黑驴,出柴门,竟奔街市制办行装。白氏在家中,亦收拾起身之物。 到了晚间,刘老与范生回来,一同收拾行李,直闹到三鼓方歇。所有粗使的家伙以及房屋,俱托刘老者照管。刘老者上了年纪之人,如何睡得着。范生又惦念着明日行路,也是不能安睡。二人闲谈。刘老者便嘱咐了多少言语,范生一一谨记。 刚到黎明,车子便来。急将行李装好。白氏拜别了刘伯伯,不觉泪下。母子二人上车。刘老者便道:“贤弟,我有一言奉告。”指着黑驴道:“此驴乃我蓄养多年,因它是个孤蹄,恐妨主人。我今将此驴奉送贤弟,遇便将它卖了,另买一头骑上京去便了。”范生道:“既蒙兄赐,不敢推辞。卖是断断不卖的。人生穷通有命,显晦因时,皆有定数,岂在一畜。未闻有畜类而能妨人者,兄勿多疑。”刘老听了欢喜道:“吾弟真达人也。”范生拉了黑驴出柴门,二人把握,难割难舍,不忍分离。范生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刘老者硬着心肠道:“贤弟,请乘骑。恕我不远送了。”说罢,竟自进了柴门。范生只得含悲去了。这里刘老者封锁门户,照看房屋,这且不表。 单言范生一路赴京,无非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却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都。找了住所,安顿家小,范生就要到万全山寻找岳母去。倒是白氏拦住道:“相公,不必太忙。原为的是科场而来,莫若场后诸事已毕,再去不迟。一来别了数年,到了那里,未免有许多应酬,又要分心。目下且养心神,候场务完了,我母子与你同去。二来相别许久,何争此一时呢?”范生听白氏说的有理,只得且料理科考,投文投卷。 到场期已近,却是奉旨钦派包公首相的主考,真是至正无私,诸弊全消。范生三场完竣,甚是得意。因想:“妻子同来,原为探望岳母。场前贤妻体谅于我,恐我分心劳神,迟到至今,我若不体谅贤妻,他母女分别数载之久,今离咫尺,不能使他母女相逢,岂不显得我过于情薄了么?”于是备上黑驴,觅了车辆,言明送至万全山即回。夫妻父子三人,锁了寓所的门,一直竟奔万全山而来。 到了万全山,将车辆打发回去,便同妻子入山寻找。白氏娘家以为来到便可以找着,谁知问了多少行人,俱各不知。范生不由的烦躁起来,后悔不该将车打发回去。原打算既到了万全山,总然再有几里路程,叫妻子乘驴抱了孩儿,自己也可以步行。他却如何料的到,竟会找不着呢?因此,便叫妻子带同孩儿在一块青石之上歇息,将黑驴放青啃草,自己便放开脚步一直出了东山口,逢人便问,并无有一个知道白家的。心中好生气闷,又惦念着妻子,更搭着两腿酸疼,只得慢慢踱将回来。 及至来到青石之处,白氏娘子与金哥俱各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急得眼似鸾铃,四下张望,哪里有个人儿呢。到了此时,不觉高声呼唤。声音响处,山鸣谷应,却有谁来答应?唤够多时,声哑口干,也就没有劲了。他就坐在石上放声大哭。 正在悲恐之际,只见那边来个年老的樵人,连忙上前问道:“老丈,你可曾见有一妇人带领个孩儿么?”樵人道:“见可见个妇人,并没有小孩子。”范生即问道:“这妇人在哪里?” 樵人摇首道:“说起来凶的狠呢!足下你不晓得,离此山五里远,有一村名唤独虎庄。庄中有个威烈侯,名叫葛登云。此人凶悍非常,抢掠民间妇女。方才见他射猎回来,见马上驮一个啼哭的妇人,竟奔他庄内去了。”范生闻听,忙忙问道:“此庄在山下何方?”樵人道:“就在东南方。你看那边远远一丛树林,那里就是。”范生听了一看,也不作别,竟飞跑下山,投庄中去了。 你道金哥为何不见?只因葛登云带了一群豪奴,进山搜寻野兽,不想从深草丛中赶起一只猛虎。虎见人多,各执兵刃,不敢扬威,便跑下山来。恰恰从青石经过,就一张口把金哥衔去,就将白氏吓得昏晕过去。正遇葛登云赶下虎来,一见这白氏,他便令人驮在马上回庄去了。那虎往西去了,连越两小峰。 不防那边树上名一樵夫正在伐柯,忽见猛虎衔一小孩,也是急中见识,将手中板斧照定虎头抛击下去,正打在虎背之上。那虎猛然被斧击中,将腰一塌,口一张,便将小儿落在尘埃。樵夫见虎受伤,便跳下树来,手急眼快,拉起扁担,照着虎的后胯就是一下,力量不小。只听吼地一声,那虎蹿过岭去。 樵夫忙将小儿扶起,抱在怀中。见他还有气息,看了看,虽有伤痕,却不甚重,呼唤多时,渐渐地苏醒过来,不由的满心欢喜。又恐再遇野兽,不是当耍的,急急搂定小儿,先寻着板斧,掖在腰间,然后提扁担步下山来,一直竟奔西南,进了八宝村。走不多会,到了自己门首,便呼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来,将门开放,不觉失声道:“啊呀!你从何处抱了个小儿回来?”樵夫道:“母亲,且到里面再为细述。”婆婆接过扁担,开了门户。樵夫进屋,将小儿轻轻放在床上,自己拔去板斧,向婆婆道:“母亲,可有热水,取些来!”婆婆连忙拿过一盏。樵夫将小儿扶起,叫他喝了点热水,方才转过气来,“啊呀”一声道:“吓死我了!”此时,那婆婆亦来看视。见他虽有尘垢,却是眉清目秀,心中疼爱的不知要怎么样才好。樵夫便将从虎口救出之话,说了一回。那婆婆听了,又不胜惊骇,便抚摩着小儿道:“你是虎口余生,将来造化不小,富贵绵长。休要害怕,慢慢地将家乡住处告诉于我。”小儿道:“我姓范,名叫金哥,年方七岁。”婆婆见他说话明白,又问他:“可有父母没有?” 金哥道:“父母俱在。父名仲禹,母亲白氏。”婆婆听了,不觉诧异道:“你家住哪里?”金哥道:“我不是京都人,乃是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安善村居住。”婆婆听了,连忙问道:“你母亲莫非乳名叫玉莲么?”金哥道:“正是。”婆婆闻听,将金哥一搂道; “啊呀!我的乖乖呀,你可疼煞我也!”说罢,就哭起来了。金哥怔了,不知为何。旁边樵夫道:“我告诉你,你不必发怔。我叫白雄,方才提的玉莲,乃是我的同胞姐姐。这婆婆便是我的母亲。”金哥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母舅,她是我的外祖母了。”说罢,将小手 且说恩科文书行至湖广,便惊动了一个饱学之人。你道此人姓甚名谁?他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南安善村居住,姓范名仲禹。妻子白氏玉莲。孩儿金哥,年方七岁。一家三口度日。他虽是饱学名士,却是一介寒儒,家道艰难,止于糊口。一日会文回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白氏一见,不知丈夫为着何事,或者与人合了气了,便向前问道:“相公,今日会文回来,为何不悦呢?”范生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与同窗会文,却未作课,见他们一个个装束行李,张罗起身。我便问他,如此的忙迫,要往哪里去?同窗朋友道:‘怎么?范兄你还不知道么?如今圣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文书早巳行到本省。我们尚要前去赴考,何况范兄呢?范兄若到京时,必是鳌头独占了。’是我听了此言,不觉扫兴而归。娘子,你看家中一贫如洗,我学生焉能到得京中赴考呢?”说罢,不觉长叹了一声。 白氏道:“相公,原来如此。据妾身想来,此事也是徒愁无益。妾身亦久有此意。我自别了母亲,今已数年之久,原打算相公进京赴考时,妾身意欲同相公一同起身,一来相公赴考,二来妾身亦可顺便探望母亲。无奈事不遂心,家道艰难,也只好置之度外罢了。”白氏又劝慰了丈夫许多言语。范生一想,原是徒愁无益之事,也就只好丢开。 至次日清晨,正在梳洗,忽听有人叩门。范生连忙出去,开门一看,却是个知己的老朋友刘洪义,不胜欢喜。二人携手进了茅屋。因刘洪义是个年老之人,而且为人忠梗,素来白氏娘子俱不回避的,便上前与伯伯见礼。金哥亦来拜揖。刘老者好生欢喜。逊坐烹茶。刘老者道:“我今来特为一事,与贤弟商议。当今额外旷典,加了恩科。贤弟可知道么?”范生道:“昨日会文去方知。”刘老者道:“贤弟既已知道,可有什么打算呢?”范生叹道:“别人可瞒,似老兄跟前,小弟焉敢撒谎。兄看室如悬磐,叫小弟如之奈何?”说罢,不觉惨然。刘老一见便道:“贤弟不要如此。但不知赴京费用须得多少呢?” 范生道:“此事说来,尤其叫人为难。”便将昨日白氏欲要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刘老闻听,连连点头:“人生莫大于孝,这也是该当的。如此算来,约用几何?”范生答道:“昨日小弟细细盘算,若三口人一同赴京,一切用度,至少也得需七八十两。一时如何措办得来呢?也只好丢开罢了。”刘老闻听,沉吟了半晌,道:“既如此,待我与你筹画筹画去。倘得事成,岂不是件好事呢。”范生连连称谢。刘老者立起身来要走,范生断不肯放,是必留下吃饭。刘老者道:“吃饭是小事,惟恐耽误了正事。容我早早回去,张罗张罗事情要紧。”范生便不紧留,送出柴门。分别时,刘老者道:“就是明日罢,贤弟务必在家中听我的信息。”说罢,执手,扬长而去。范生送了刘老者回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浩叹:欢喜的是,事有凑巧;浩叹的是,自己艰难,却又赘累朋友。又与白氏娘子望空扑影的盘算了一回。 到了次日,范生如坐针毡一般,坐立不安,时刻盼望。好容易天将交午,只听有人叩门。范生忙将门开了。只见刘老者拉着一头黑驴,满面是汗,喘吁吁的进来,说道:“好黑驴,许久不骑它,它就闹起手来了。一路上累得老汉通身是汗。” 说着话,一同到屋内坐下,说道:“幸喜事已成就,竟是贤弟的机遇。”一边说着,将驴上的钱带儿从外面拿下来,放在屋内桌上,掏出两封银子,又放在床上,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贤弟与弟妇带领侄儿可以进京了。”范生此时真是喜出望外,便道:“如何用得了这许多呢?再者,不知老兄如何借来?望乞明白指示。”刘老者笑道:“贤弟不必多虑。此银也是我相好借来的,并无利息;纵有利息,有我一面承管。再者银子虽多,贤弟只管拿去。俗语说的好:‘穷家富路。’我又说句不吉祥的话儿,倘若贤弟落了孙山,就在京中居住,不必往返跋涉。到了明年,又是正科,岂不省事?总是富余些好。” 范生听了此言有理,知道刘老为人豪爽,也不致谢,惟有铭感而已。刘老又道:“贤弟起身,应用何物,亦当办理。”范生道:“如今有了银子,便好办了。”刘老者道:“既如此,贤弟便计虑明白。我今日也不回去了,同你上街办理行装。明日极好的黄道日期,就要起身了。”范生便同刘老者牵了黑驴,出柴门,竟奔街市制办行装。白氏在家中,亦收拾起身之物。 到了晚间,刘老与范生回来,一同收拾行李,直闹到三鼓方歇。所有粗使的家伙以及房屋,俱托刘老者照管。刘老者上了年纪之人,如何睡得着。范生又惦念着明日行路,也是不能安睡。二人闲谈。刘老者便嘱咐了多少言语,范生一一谨记。 刚到黎明,车子便来。急将行李装好。白氏拜别了刘伯伯,不觉泪下。母子二人上车。刘老者便道:“贤弟,我有一言奉告。”指着黑驴道:“此驴乃我蓄养多年,因它是个孤蹄,恐妨主人。我今将此驴奉送贤弟,遇便将它卖了,另买一头骑上京去便了。”范生道:“既蒙兄赐,不敢推辞。卖是断断不卖的。人生穷通有命,显晦因时,皆有定数,岂在一畜。未闻有畜类而能妨人者,兄勿多疑。”刘老听了欢喜道:“吾弟真达人也。”范生拉了黑驴出柴门,二人把握,难割难舍,不忍分离。范生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刘老者硬着心肠道:“贤弟,请乘骑。恕我不远送了。”说罢,竟自进了柴门。范生只得含悲去了。这里刘老者封锁门户,照看房屋,这且不表。 单言范生一路赴京,无非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却是平平安安地到了京都。找了住所,安顿家小,范生就要到万全山寻找岳母去。倒是白氏拦住道:“相公,不必太忙。原为的是科场而来,莫若场后诸事已毕,再去不迟。一来别了数年,到了那里,未免有许多应酬,又要分心。目下且养心神,候场务完了,我母子与你同去。二来相别许久,何争此一时呢?”范生听白氏说的有理,只得且料理科考,投文投卷。 到场期已近,却是奉旨钦派包公首相的主考,真是至正无私,诸弊全消。范生三场完竣,甚是得意。因想:“妻子同来,原为探望岳母。场前贤妻体谅于我,恐我分心劳神,迟到至今,我若不体谅贤妻,他母女分别数载之久,今离咫尺,不能使他母女相逢,岂不显得我过于情薄了么?”于是备上黑驴,觅了车辆,言明送至万全山即回。夫妻父子三人,锁了寓所的门,一直竟奔万全山而来。 到了万全山,将车辆打发回去,便同妻子入山寻找。白氏娘家以为来到便可以找着,谁知问了多少行人,俱各不知。范生不由的烦躁起来,后悔不该将车打发回去。原打算既到了万全山,总然再有几里路程,叫妻子乘驴抱了孩儿,自己也可以步行。他却如何料的到,竟会找不着呢?因此,便叫妻子带同孩儿在一块青石之上歇息,将黑驴放青啃草,自己便放开脚步一直出了东山口,逢人便问,并无有一个知道白家的。心中好生气闷,又惦念着妻子,更搭着两腿酸疼,只得慢慢踱将回来。 及至来到青石之处,白氏娘子与金哥俱各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急得眼似鸾铃,四下张望,哪里有个人儿呢。到了此时,不觉高声呼唤。声音响处,山鸣谷应,却有谁来答应?唤够多时,声哑口干,也就没有劲了。他就坐在石上放声大哭。 正在悲恐之际,只见那边来个年老的樵人,连忙上前问道:“老丈,你可曾见有一妇人带领个孩儿么?”樵人道:“见可见个妇人,并没有小孩子。”范生即问道:“这妇人在哪里?” 樵人摇首道:“说起来凶的狠呢!足下你不晓得,离此山五里远,有一村名唤独虎庄。庄中有个威烈侯,名叫葛登云。此人凶悍非常,抢掠民间妇女。方才见他射猎回来,见马上驮一个啼哭的妇人,竟奔他庄内去了。”范生闻听,忙忙问道:“此庄在山下何方?”樵人道:“就在东南方。你看那边远远一丛树林,那里就是。”范生听了一看,也不作别,竟飞跑下山,投庄中去了。 你道金哥为何不见?只因葛登云带了一群豪奴,进山搜寻野兽,不想从深草丛中赶起一只猛虎。虎见人多,各执兵刃,不敢扬威,便跑下山来。恰恰从青石经过,就一张口把金哥衔去,就将白氏吓得昏晕过去。正遇葛登云赶下虎来,一见这白氏,他便令人驮在马上回庄去了。那虎往西去了,连越两小峰。 不防那边树上名一樵夫正在伐柯,忽见猛虎衔一小孩,也是急中见识,将手中板斧照定虎头抛击下去,正打在虎背之上。那虎猛然被斧击中,将腰一塌,口一张,便将小儿落在尘埃。樵夫见虎受伤,便跳下树来,手急眼快,拉起扁担,照着虎的后胯就是一下,力量不小。只听吼地一声,那虎蹿过岭去。 樵夫忙将小儿扶起,抱在怀中。见他还有气息,看了看,虽有伤痕,却不甚重,呼唤多时,渐渐地苏醒过来,不由的满心欢喜。又恐再遇野兽,不是当耍的,急急搂定小儿,先寻着板斧,掖在腰间,然后提扁担步下山来,一直竟奔西南,进了八宝村。走不多会,到了自己门首,便呼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来,将门开放,不觉失声道:“啊呀!你从何处抱了个小儿回来?”樵夫道:“母亲,且到里面再为细述。”婆婆接过扁担,开了门户。樵夫进屋,将小儿轻轻放在床上,自己拔去板斧,向婆婆道:“母亲,可有热水,取些来!”婆婆连忙拿过一盏。樵夫将小儿扶起,叫他喝了点热水,方才转过气来,“啊呀”一声道:“吓死我了!”此时,那婆婆亦来看视。见他虽有尘垢,却是眉清目秀,心中疼爱的不知要怎么样才好。樵夫便将从虎口救出之话,说了一回。那婆婆听了,又不胜惊骇,便抚摩着小儿道:“你是虎口余生,将来造化不小,富贵绵长。休要害怕,慢慢地将家乡住处告诉于我。”小儿道:“我姓范,名叫金哥,年方七岁。”婆婆见他说话明白,又问他:“可有父母没有?” 金哥道:“父母俱在。父名仲禹,母亲白氏。”婆婆听了,不觉诧异道:“你家住哪里?”金哥道:“我不是京都人,乃是湖广武昌府江夏县安善村居住。”婆婆听了,连忙问道:“你母亲莫非乳名叫玉莲么?”金哥道:“正是。”婆婆闻听,将金哥一搂道; “啊呀!我的乖乖呀,你可疼煞我也!”说罢,就哭起来了。金哥怔了,不知为何。旁边樵夫道:“我告诉你,你不必发怔。我叫白雄,方才提的玉莲,乃是我的同胞姐姐。这婆婆便是我的母亲。”金哥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母舅,她是我的外祖母了。”说罢,将小手儿把婆婆一搂,也就痛哭起来。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儿把婆婆一搂,也就痛哭起来。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受乱棍范状元疯癫 贪多杯屈胡子丧命 且说金哥认了母舅,与外祖母搂着痛哭。白雄含泪劝慰多时,方才住声。白老安人道:“既是你父母来京,为何不到我这里来?”金哥道:“皆因为寻找外祖母,我才被虎衔去。” 便将父亲来京赴考,母亲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是我父母商议,定于场后寻找外祖母,故此今日至万全山下。谁知问人俱各不知。因此我与母亲在青石之上等候,爹爹出东山口找寻去了。就在此时,猛然出来一只老虎,就把我衔着走了。我也不知道了。不想被母舅救到此间。只是我父母不知此时哭到什么地步,岂不伤感坏了呢!”说罢又哭起来了。白雄道:“此处离万全山有数里之遥,地名八宝村。你等在东山口找寻,如何有人知道呢?外甥不必啼哭,今日天气已晚,待我明日前往东山口找寻你父母便了。”说罢,忙收拾饭食,又拿出刀伤药来。白老安人与他掸尘洗梳,将药敷了伤痕。又怕他小孩子家想念父母,百般的哄他。 到了次日黎明,白雄掖了板斧,提着扁担,竟奔万全山而来。到了青石之旁,左右顾盼,哪里有个人影儿。正在眺望,忽见那边来了一人,头发蓬松,血渍满面,左手提着衣襟,右手执定一只朱履,慌慌张张竟奔前来。白雄一见,才待开言。 只见那人举起鞋来,照着白雄就打,说道:“好狗头呀!你打得老爷好,你杀得老爷好!”白雄急急闪过,仔细一看,却象姐丈范仲禹的模样。及至问时,却是疯癫的言语,并不明白。 白雄忽然想起:“我何不回家背了外甥来叫他认认呢?”因说道:“那疯汉,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便来。”他就直奔八宝村去了。 你道那疯汉是谁?原来就是范仲禹。只因听了老樵人之言,急急赶到独虎庄,便向威烈侯门前要他的妻子。可恨葛贼,暗用稳军计留下范生,到了夜间,说他无故将他家人杀害,一声喝令,一顿乱棍将范生打得气毙而亡。他却叫人弄个箱子,把范生装在里面,于五鼓时,抬至荒郊抛弃。不想路上遇见一群报录的人,将此箱劫去。这些报录的,原是报范生点了头名状元的,因见下处无人,封锁着门,问人时,说范生合家俱探亲往万全山去了。因此,他等连夜赶来。偶见二人抬走一只箱子,以为必是夤夜窃来的,又在旷野之间,倚仗人多,便将箱子劫下。抬箱子人跑了。众人算发了一注外财,抽去绳杠,连忙开看。不料范生死而复苏,一挺身跳出箱来,拿定朱履就是一顿乱打。众人见他披发带血,情景可怕,也就一哄而散。他便踉踉跄跄,信步来至万全山,恰与白雄相遇。 再说白雄回到家中,对母亲说知,背了金哥急往万全山而来。及至来到,疯汉早巳不知往哪里去了。白雄无可如何,只得背了金哥回转家中。他却不辞辛苦,问明了金哥在城内何方居住,从八宝山村要到城中,也有四十多里,他那管远近,一直竟奔城中而来。到了范生下处一看,却是仍然封锁。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忽听街市之上,人人传说新科状元范仲禹不知去向。他一听见,满心欢喜,暗道:“他既已中了状元,自然有在官人役访查找寻,必是要有下落的了。且自回家,报了喜信,我再细细盘问外甥一番便了。”白雄自城内回家,见了母亲备述一切。金哥闻听父母不知去向,便痛哭起来。白老安人劝慰多时,方才住声。白雄便细细盘问外甥。金哥便将母子如何坐车,父骑驴到了山下,如何把驴放青啃草,我母子如何在青石之上等侯,我父亲如何出东山口打听,此时就被第虎衔了去的话,说了一遍。白雄都一一记在心间,等次日再去寻找便了。 你说白雄这一天辛苦,来回跑了足有一百四五十里,也真难为他。只顾说他这一边的辛苦,就落了那一边的正文。野史有云: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真是果然。就是他辛苦这一天,便有许多事故在内。你道何事? 原来城中鼓楼大街西边有座兴隆木厂,却是山西人开张。 弟兄二人,哥哥名叫屈申,兄弟名唤屈良。屈申长的相貌不扬,又搭着一嘴巴扎煞胡子,人人皆称他为“屈胡子”。他最爱杯中之物,每日醺醺。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儿,叫“酒曲子”。他虽然好喝,却与正事不误,又加屈良帮助,把个买卖做了个铁桶相似,甚为兴旺。因万全山南便是木商的船厂,这一天屈申与屈良商议道:“听说新货已到,乐子要到那里看看,如若对劲儿,咱便批下些,岂不便宜呢?”屈良也甚愿意,便拿褡裢钱带子装上四百两纹银,备了一头酱色花白地叫驴。此驴最爱赶群,路上不见驴,他不好生走。若见了驴,他就追,也是惯了的毛病儿。屈申接过银子,褡裢搭在驴鞍上面,乘上驴,竟奔万全山南。到了船厂,木商彼此相熟,看了多少木料,行市全然不对。买卖中的规矩,交易不成仁义在,虽然木料没批,酒肴是要预备的。屈申一见了酒,不觉勾起他的馋虫来。左一杯,右一杯,说也有,笑也有,竟自乐而忘归。猛然一抬头,看日色已然平西了,他便忙了,道:“乐子含(还)要净(进)沉(城)呢,天万(晚)拉(咧),天晚咧。”说着话,便起身作揖拱腰儿,连忙拉了酱色花驴,竟奔万全山而来。 他越着急,驴越不走。左一鞭,右一鞭,骂道:“王八日的臭屎蛋!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老阳儿眼看着没拉,你含(合)我闹喳喳呢!”话未说完,忽见那驴两耳一支愣,“吗”地一声就叫起来,四个蹄子乱蹿飞跑。屈申知道它的毛病,必是听见前面有叫驴唤,它必要追;因此拢住扯手,由它跑去。到底比闹喳喳(呆)强。谁知跑来跑去,果见前面有一头驴。 他这驴一见,便将前蹄扬起,连蹦带跳。屈申坐不住鞍心,顺着驴屁股掉将下来。连忙爬起,用鞭子乱打一回,只得揪住嚼子,将驴带转拴在那边一株小榆树上。过来一看,却是一头黑驴,鞍鞒俱全。这便是昨日范生骑来的黑驴,放青啃草,迫促之际,将它撇下。黑驴一夜未吃麸料,信步由缰出了东山口外,故在此处仍啃青。屈申看了多时,便嚷道:“这是谁的黑驴?” 连嚷几声,并无人应。自己说道:“好一头黑驴!”又瞧了瞧口,才四个牙,膘满肉肥,而且鞍鞒鲜明。暗暗想道:“趁着无人,乐子何不换他娘的。”即将钱带子拿过来,搭在黑驴身上,一扯扯手,翻身上去。只见黑驴迤迤迤迤却是飞快地好走儿。屈申心中欢喜,以为得了便宜。忽然见天气改变,狂风骤起,一阵黄沙打得二目难睁,此时已有掌灯时候,屈申心中踌躇道:“这官(光)景城是进不去了,我还有四百两莹(银)子,这可咱(怎)的好?前面万全山,若遇见个打梦(闷)棍的,那才是早(糟)儿糕呢。只好找个仍(人)家借个休(宿)儿。”心里想着,只见前面有个褡裢坡儿,南上坡忽有灯光。 屈申便下了黑驴,拉到上坡,来到门前。 忽听里面有妇人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把老婆饿起来的么?”又听男子说话道:“你饿着,谁又吃什么来呢?”妇人接着说道:“你没吃什么,你倒灌丧黄汤子了!” 男子又道:“谁又叫你不喝呢?”妇人道:“我要会喝,我早喝了!既弄了来,不知籴柴米,你先张罗你的酒!”男子道:“这难说,也是我的口头福儿。”妇人道:“既爱吃现成儿的,索性明儿我挣了你吃爽利,叫你享享福儿。”男子道:“你别胡说。我虽穷,可是好朋友。”妇人道:“街市上哪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呢!”屈申听至此,暗道:“这个妇人才是薄哥儿们呢。”欲待不敲门,看了看四面黑,别处又无灯光,只得用鞭子敲户道:“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里面却不言语了。屈申又叫了半天,方听妇人问道:“找谁的?”屈申道:“我是行路的,因天贺(黑)了,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明儿重礼相谢。”妇人道:“你等等。”又迟了半天,方见有个男子出来,打着一个灯笼问道:“做什么的?”屈申作个揖道:“我是个走路儿的。因天万(晚)拉(咧),难以行走,故此惊动,借个休(宿)儿。明儿重礼相谢。”男子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呢。请到家里坐。”屈申道:“我还有一头驴。”男子道:“只管拉进来。”将驴子拴在东边树上,便持灯引进来。让至屋内。屈申提了钱带子,随在后面。进来一看,却是两明一暗三间草房。屈申将带子放在炕上,从新与那男子见礼。那男子还礼道:“茅屋草舍,掌柜?不要见笑。”屈申道:“好说,好说。”男子便问:“尊姓?在哪里发财?”屈申道:“姓屈,名叫屈生(申),在沉(城)里故(鼓)楼大该(街)开着个心(兴)伦(隆)木厂。我含(还)没吝(领)教你老贵信(姓)?”男子道:“我姓李,名叫李保。”屈申道:“原来是李大过(哥),失敬!失敬!”李保道:“好说,好说。屈大哥,久仰!久仰!” 你道这李保是谁?他就是李天官派了跟包公上京赴考的李保。后因包公罢职,他以为包公再没有出头之日,因此将行李银两拐去逃走。每日花街柳巷,花了不多的日子,便将行李银两用尽,流落至此,投在李老儿店中。李老儿夫妻见他勤谨小心,膝下又无儿子,只有一女,便将他招赘作了养老的女婿。 谁知他旧性不改,仍是嫖赌吃喝,生生把李老儿夫妻气死。他便接过店来,更无忌惮,放荡自由。加着李氏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不上一二年,便把店关了。后来闹得实在无法,就将前面家伙等项典卖与人,又将房屋拆毁卖了,只剩了三间草房。到今日,落得一贫如洗。偏偏遇见倒运的屈申前来投宿。 当日,李保与他攀话,见灯内无油,立起身来,向东间掀起破布帘子,进内取油。只见他女人悄悄问道:“方才他往炕上一放,咕咚一声,是什么?”李保道:“是个钱带子。”妇人欢喜道:“活该咱家要发财。”李保道:“怎见得?”妇人道:“我把你这傻兔子!他单单一个钱带子,而且沉重,那必是硬头货了。你如今问他会喝不会喝,他若会喝,此事便有八分了。有的是酒,你尽力得将他灌醉了,自有道理。”李保会意,连忙将油罐拿了出来,添上灯,拔得亮亮儿的。他便大哥长,大哥短的问话。说到热闹之间,便问:“屈大哥,你老会喝不会?”一句话问的个屈申口角流涎,馋不可解,答道:“这么半夜三更的,哪里讨酒哈(喝)呢?”李保道:“现成有酒。实对大哥说,我是最爱喝的。”屈申道:“对净(劲)儿,我也是爱喝的。咱两个竟是知己的好盆(朋)友了。”李保说着话,便温起酒来,彼此对坐。一来屈申爱喝,二来李保有意,一让两让连三让,便把个屈申灌得酩酊大醉,连话也说不出来,前仰后合。他把钱带子往里一推,将头刚然枕上,便呼呼酣睡。 此时李氏已然出来。李保悄悄说道:“他醉是醉了,只是有何方法呢?”妇人道:“你找绳子来。”李保道:“要绳子做什么?”妇人道:“我把你这呆瓜日的!将他勒死就完了事咧。”李保摇头道:“人命关天,不是顽的。”妇人发怒道:“既要发财,却又胆小。王忘八!难道老娘就跟着你挨饿不成?” 李保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天理昭彰,便将绳子拿来。妇人已将破炕桌儿挪开。见李保颤颤哆嗦,知道他不能下手。恶妇便将绳子夺过来,连忙上炕。绕到屈申里边,轻轻儿地从他枕的钱带之下递过绳头,慢慢拴过来,紧了一扣,一点手,将李保叫上炕来。将一头递给李保,拢住了绳子,两个人往两下里一勒,妇人又将脚一蹬,只见屈申手脚扎煞。李保到了此时,虽然害怕,也不能不用力了。不多时,屈申便不动了。李保也就瘫了。这恶妇连忙将钱带子抽出,伸手掏时,见一封一封的却是八包,满心欢喜。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楷体第二十五回 白氏还魂阳差阴错 屈申附体醉死梦生 且说李保夫妇将屈申谋害。李氏将钱带子抽出,伸手一封一封的掏出,携灯进屋,将炕面揭开,藏于里面。二人出来,李保便问:“ 尸首可怎么样呢?”妇人道:“趁此夜静无人,背至北上坡,抛于庙后,又有谁人知晓?”李保无奈,叫妇人仍然上炕,将尸首扶起。李保背上,才待起身,不想屈申的身体甚重,连李保俱各栽倒。复又站起来,尽力得背。妇人悄悄地开门,左右看了看,说道:“趁此无人,快背着走吧。”李保背定,竟奔北上坡而来。刚然走了不远,忽见那个黑影儿一晃,李保觉得眼前金花乱迸,寒毛皆竖,身体一闪,将死尸掷于地上,他便不顾性命地往南上坡跑来。只听妇人道:“在这里呢。你往哪里跑?”李保喘吁吁地道:“把我吓糊涂了。刚然到北上坡不远,谁知那边有个人。因此将尸首掷于地上,就跑回来了。不想跑过去了。”妇人道:“ 这是你疑心生暗鬼。你忘了北上坡那颗小柳树儿了。你必是拿他当作人了。”李保方才省悟,连忙道:“快关门吧。”妇人道:“门且别关,还没有完事呢。”李保问道:“还有什么事?”妇人道:“那头驴怎么样?留在家中,岂不是个祸胎么?”李保道:“是呀。依你怎么样?”妇人道:“你连这么个主意也没有?把驴轰出去就完了。”李保道:“岂不可惜了的?”妇人道:“你发了这么些财,还稀罕这个驴。”李保闻听,连忙到了院里,将缰绳解开,拉着往外就走。驴子到了门前,再不肯走。好狠妇人,提起门闩,照着驴子的后胯就是一下。驴子负痛,往外一蹿,李保顺手一撒,妇人又将门闩从后面一戳,那驴子便跑下坡去了。恶夫妇进门,这才将门关好。李保总是心跳不止。倒是妇人坦然自得。 并教给李保:“ 明日依然照旧,只管井边汲水。倘若北上坡有人看见死尸,你只管前去看看,省得叫别人生疑心。候事情安静之后,咱们再慢慢受用。你说这件事情做得干净不干净?严密不严密?”妇人一片话,说得李保壮起胆来。说着话,不觉地鸡已三唱,天光发晓。路上已有行人。 有一人看见北上坡有一死尸首,便慢慢地积聚多人。就有好事的给地方送信。地方听见本段有了死尸,连忙跑来。见脖项有绳子一条,却是极松的,并未环扣。地方看了道:“却原来是被勒死的。众位乡亲,大家照看些,好歹别叫野牲口嚼了。我找我们伙计去,叫他看着,我好报县。”地方嘱托了众人,他就往西去了。刚然走了数步,只听众人叫道:“苦头儿,苦头儿,回来,回来。活咧,活咧。”苦头儿回头道:“别顽笑了,我是烧心的事。你们这是什么劲儿呢?还打我的糠登子。” 众人道:“真的活咧。谁和你顽笑呢!”苦头听了,只得回来。 果见尸首拳手拳脚动弹,真是苏醒了。连忙将他扶起,盘上双腿。迟了半晌,只听得“啊呀”一声,气息甚是微弱。苦头在对面蹲下,便问道:“朋友,你苏醒苏醒。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 只见屈申微睁二目,看了看苦头儿,又瞧了瞧众人,便道:“吓!你等是什么人?为何与奴家对面交谈?是何道理?还不与我退后些。”说罢,将袖子把面一遮,声音极其娇细。众人看了,不觉笑将起来,说道:“好个奴家!好个奴家!”苦头儿忙拦道:“众位乡亲别笑,这是他刚然苏醒,神不守舍之故。众位压静,待我细细地问他。”众人方把笑声止住。苦头儿道:“朋友,你被何人谋害?是谁将你勒死的?只管对我说。”只见屈申羞羞惭惭地道:“奴家是自己悬梁自尽的,并不是被人勒死的。”众人听了,乱说道:“这明是被人勒死的,如何说是吊死的?既是吊死,怎么能够项带绳子躺在这里呢?”苦头儿道:“众位不要多言,待我问他。”便道:“朋友,你为什么事上吊呢?”只听屈申道:“奴家与丈夫、儿子探望母亲,不想遇见什么威烈侯,将奴家抢去,藏闭在后楼之上,欲行苟且。奴假意应允,支开了丫环,自尽而死。”苦头儿听了,向众人道:“众位听见了?”便伸个大拇指头来,“其中又有这个主儿,这个事情怪呀!看他的外面,与他所说的话,有点底脸儿不对呀。”正在诧异,忽然脑后有人打了一下子。苦头儿将手一摸,“啊呀”道:“这是谁呀?”回头一看,见是个疯汉,拿着一只鞋,在那里赶打众人。苦头儿埋怨道:“大清早起,一个倒卧闹不清,又挨了一鞋底子,好生的晦气。”忽见屈申说道:“那拿鞋打人的,便是我的丈夫。求众位爷们将他拢住。”众人道:“好朋友,这个脑袋样儿,你还有丈夫呢?” 正在说笑,忽见有两个人扭结在一处,一同拉着花驴,高声乱喊:“地方!地方!我们是要打定官司了。”苦头发恨道:“真他妈的!我是什么时气儿,一宗不了又一宗。”只得上前说道:“二位松手,有话慢慢地说。” 你道这二人是谁?一个是屈良,一个是白雄。只因白雄昨日回家,一到黎明,又到万全山,出东山口各处找寻范爷。忽见小榆树上,拴着一头酱色花驴。白雄以为是他姐夫的驴子,只因金哥没说是黑驴,他也没问是什么毛片。有了驴子,便可找人。因此解了驴子牵着正走,恰恰地遇见屈良。屈良因哥哥一夜未回,又有四百两银子,甚不放心。因此等城门一开,急急的赶来,要到船厂询问。不想遇见白雄拉着花驴,正是他哥哥屈申骑坐的。他便上前一把揪住道:“你把我们的驴拉着到哪里去?我哥哥呢?我们的银子呢?”白雄闻听,将眼一瞪道:“这是我亲戚的驴子。我还问你要我的姐夫、姐姐呢。”彼此扭结不放,是要找地方打官司呢。恰好巧遇地方,他只得上前说道:“二位松手,有话慢慢地说。”不料屈良他一眼瞧见他哥哥席地而坐,便嚷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我哥哥么。”将手一松,连忙过来说道:“我哥哥,你怎的在此呢?脖子上怎的又拴着绳子呢?”忽听屈申道:“呔!你是甚等样人,竟敢如此无礼!还不与我退后。”屈良听他哥竟是妇人声音,也不是山西口气,不觉纳闷道:“你这是怎的了呢?咱们山西人是好朋友。你这个光景,以后怎得见人呢? ”忽见屈申向着白雄道:“你不是我兄弟白雄么?啊呀,兄弟呀,你看姐姐好不苦也!” 倒把个白雄听了一怔。忽然又听众人说道:“快闪开!快闪开!那疯汉又回来了。”白雄一看,正是前日山内遇见之人。又听见屈申高声说道:“那边是你姐夫范仲禹,快些将他拢住。” 白雄到了此时,也就顾不得了,将花驴缰绳递给地方,他便上前将疯汉揪了个结实,大家也就相帮,才拢住。苦头儿便道:“这个事情我可闹不清。你们二位也不必分争,只好将你们一齐送到县里,你们那里说去吧。” 刚说至此,只见那边来人。苦头儿便道:“快来吧,我的太爷,你还慢慢地蹭呢。”只听那人道:“我才听见说,赶着就跑了来咧。”苦头道:“牌头,你快快地找两辆车来。那个是被人谋害的,不能走;这个是个疯子。还有他们两个,俱是事中人。快快去吧。”那牌头听了,连忙转去。不多时,果然找了两辆车来。便叫屈申上车。屈申偏叫白雄搀扶,白雄却又不肯。还是大家说着,白雄无奈,只得将屈申搀起。见他两只大脚丫儿,仿佛是小小金莲一般,扭扭捏捏,一步挪不了四指儿的行走,招得众人大笑。屈良在旁看着,实在脸上磨不开,惟有咳声叹气而已。屈申上了车,屈良要与哥哥同车,反被屈申叱下车来,却叫白雄坐上。屈良只得与疯汉同车,又被疯汉脑后打了一鞋底子,打下车来。及至要骑花驴,地方又不让,说:“此驴不定是你的不是你的,还是我骑着为是。”屈良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车在地下跑,竟奔祥符县而来。 正走中间,忽然来了个黑驴,花驴一见就追。地方在驴上紧勒扯手,哪里勒得住。幸亏屈良步行,连忙上前将嚼子揪住,道:“你不知道这个驴子的毛病儿,他惯闻骚儿,见驴就追。” 说着话,见后面有一黑矮之人,敞着衣襟,跟着一个伴当,紧跟那驴往前去了。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四爷赵虎。只因包公为新科状元遗失,入朝奏明。天子即着开封府访查。刚然下朝,只听前面人声嘈杂,包公便脚跺轿底,立刻打杆,问:“前面为何喧嚷?” 包兴等俱各下马,连忙跑去问明。原来有个黑驴,鞍辔俱全,并无人骑着,竟奔大轿而来,板棍击打不开。包公听罢,暗暗道:“莫非此驴有些冤枉么?”吩咐不必拦阻,看它如何。两旁执事,左右一分,只见黑驴奔至轿前。可煞作怪,他将两只前蹄一屈,望着轿将头点了三点。众人道怪。包公看的明白,便道:“那黑驴,你果有冤枉,你可头南尾北,本阁便派人跟你前去。”包公刚然说完,那驴便站起转过身来,果然头南尾北。包公心下明白,即唤了声:“来。”谁知道赵虎早已欠着脚儿静听,估量着相爷必要叫人,刚听个来字,他便赶至轿前。 包公即吩咐:“跟随此驴前去查看,有何情形异处,禀我知道。” 赵爷奉命下来。那驴便在前引路,愣爷紧紧跟随。刚然出了城,赵爷已跑得吁吁带喘,只得找块石头,坐在上面歇息。 只见自己的伴当从后面追来,满头是汗,喘着说道:“四爷要巴结差使,也打算打算。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如何赶的上呢?黑驴呢?”赵爷说:“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不知它往哪里去了。”伴当道:“这是什么差使呢?没有驴子如何交差呢?” 正说着,只见那黑驴又跑回来了。四爷便向黑驴道:“呀,呀,呀!你果有冤枉,你须慢着些儿走,我老赵方能赶得上。不然我骑你几步,再走几步如何? ”那黑驴果然抿耳攒蹄的不动。 四爷便将它骑上,走了几里,不知不觉就到万全山的褡裢坡。 那驴一直奔了北上坡去了。四爷走热了,敞开衣襟,跟定黑驴,亦到万全山。见是庙的后墙,黑驴站着不动。此时伴当已来到了。四面观望,并无形迹可疑之处。主仆二人,心中纳闷。忽听见庙墙之内,喊叫救人。四爷听见,便叫伴当蹲伏着身子,四爷登上肩头。伴当将身往上长,四爷把住墙头将身一纵,上了墙头。往里一看,只见有一口薄木棺材,棺盖倒在一旁。那边有一个美貌妇人,按着老道厮打。四爷不管高低,便跳下去,赶至跟前问道:“你等男女授受不亲,如何混缠厮打?”只听妇人说道:“乐子被人谋害,图了我的四百两银子。不知怎的,乐子就跑到这棺材里头来了。谁知老道他来打开棺材盖,不知他安着什么心。我不打他怎得呢?”赵虎道:“既如此,你且放他起来,待我问他。”那妇人一松手,站在一旁。老道爬起向赵爷道:“ 此庙乃是威烈侯的家庙。昨日抬了一口棺材来,说是主管葛寿之母病故,叫我即刻埋葬。只因目下禁土,暂且停于后院。今日早起,忽听棺内乱响,是小道连忙将棺盖撬开。谁知这妇人出来,就将我一顿好打。不知是何缘故。”赵虎听老道之言,又见那妇人虽是女形,却是象男子的口气,而且又是山西口音,说的都是图财害命之言。四爷听了不甚明白,心中有些不耐烦,便道:“俺老赵不管你们这些闲事。我是奉包老爷差遣,前来寻踪觅迹。你们只好随我到开封府说去。”说罢,便将老道束腰丝绦解下,就将老道拴上,拉着就走。叫那妇人后面跟随。绕到庙的前门,拔去插闩,开了山门。此时伴当已然牵驴来到。不知出得庙门有何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聆音察理贤愚立判 鉴貌辨色男女不分 且说四爷赵虎出了庙门,便将老道交与伴当,自己接过驴来。忽听后面妇人说道:“那南上坡站立那人,仿佛是害我之人。”紧行数步,口中说道:“何尝不是他!”一直跑至南上坡,在井边揪住那人,嚷道:“好李保吓!你将乐子勒死,你把我的四百两银子藏在哪里?乐子是贪财不要命的。你趁早儿还我就完了。”只听那人说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理。我与你素不相识,谁又拿了你的银子咧?”妇人更发急道:“你这个王八日的!图财害命,你还和乐子闹这个腔儿呢。”赵爷听了,不容分说,便叫从人将拴老道的丝绦那一头儿,也把李保儿拴上,带着就走,竟奔开封府而来。 此时,祥符县因有状元范仲禹,他不敢质讯,亲将此案的人证解到开封府,略将大概情形回禀了包公。包公立刻升堂,先叫将范仲禹带上堂来。差役左右护持。只见范生到了公堂,嚷道:“好狗头们吓,你们打得老爷好!你们杀得老爷好!”说罢,拿着鞋就要打人。却是公人手快,冷不防将他的朱履夺了过来。范仲禹便胡言乱语说将起来。公孙主簿在旁看出,他是气迷疯痰之症,便回了包公,必须用药调理于他。包公点头应允,叫差役押送至公孙先生那里去了。 包公又叫带上白雄来。白雄朝上跪倒。包公问道:“你是什么人?作何生理?”白雄禀道:“小人白雄,在万全山西南八宝村居住,打猎为生。那日从虎口内救下小儿,细问姓名家乡住处,才知是自己的外甥。因此细细盘问,说我姐夫乘驴而来。故此寻至东山口外,见小榆树上拴着一花驴,小人以为是我姐夫骑来的。不料路上遇见个山西人,说此驴是他的,还和小人要他哥哥并银子。因此我二人去找地方。却见众人围着一人,这山西人一见,说是他哥哥,向前相认。谁知他哥哥却是妇人的声音,不认他为兄弟,反将小人说是他的兄弟。求老爷与小人作主。”包公问道:“你姐夫叫什么名字?”白雄道:“小人姐夫叫范仲禹,乃湖广武昌府江夏县人氏。”包公听了,正与新科状元籍贯相同,点了点头,叫他且自下去。带屈良上来。 屈良跪下禀道:“小人叫作屈良,哥哥叫屈申,在鼓楼大街开一座兴隆木厂。只因我哥哥带了四百两银子上万全山南批木料,去了一夜没有回来。是小人不放心,等城门开了,赶到万全山东山口外,只见有个人拉着我哥哥的花驴。小人同他要驴,他不但不给驴,还和小人要他的什么姐夫。因此我二人去找地方,却见我哥哥坐在地下。不知他怎的改了形景,不认小人是他兄弟,反叫姓白的为兄弟。求老爷与我们明断明断。”包公问道:“你认明花驴是你的么?”屈良道:“怎的不认得呢?这个驴子有毛病儿,他最爱闻骚儿。”包公叫他也暂且下去,叫把屈申带上来。左右便道:“带屈申,带屈申!”只见屈胡子他却不动。差役只得近前说道:“大人叫你上堂呢。”只见他羞羞惭惭,扭扭捏捏走上堂来,临跪时,先用手扶地,仿佛婀娜的了不得。两边衙役看此光景,由不得要笑又不敢笑。 只听包公问道:“你被何人谋害?诉上来。”只见屈申禀道:“小妇人白玉莲。丈夫范仲禹,上京科考。小妇人同定丈夫来京,顺便探亲。就于场后,带领孩儿金哥,前往万全山寻问我母亲住处。我丈夫便进山访问去了,我母子在青石之上等候。忽然来了一只猛虎,将孩儿叼去。小妇人正在昏迷之际,只见一群人,内有一官长连忙说‘抢’,便将小妇人拉拽上马。到他家内,闭于楼中。是小妇人投缳自尽。恍惚之间,觉得凉风透体。睁眼看时,见围绕多人,小妇人改变了这般模样。”包公看他形景,听他言语,心中纳闷,便将屈良叫上堂来,问道:“你可认得他么?”屈良道:“是小人的哥哥。”又问屈申道:“你可认得他么?”屈申道:“小妇人并不认得他是什么人。” 包公叫屈良下去,又将白雄叫上堂来,问道:“你可认得此人么?”白雄回道:“小人并不认得。”忽听屈申道:“我是你嫡亲姐姐,你为何不认得?岂有此理!“白雄惟有发怔而已。包公便知是魂错附了体了。只是如何办理呢?只得将他们俱各带下去。只见愣爷赵虎上堂,便将跟了黑驴查看情形,述说了一遍。 所有一切人犯,俱各带到。包公便叫将道士带上来。道士上堂跪倒,禀道:“小道乃是给威烈侯看家庙的,姓业名苦修。只因昨日侯爷府中抬了口薄皮材来,说是主管葛寿的母亲病故,叫小道即刻埋葬。小道因目下禁土,故叫他们将此棺放在后院里。”包公听了道:“ 你这狗头,满口胡说。此时是什么节气,竟敢妄言禁土!左右,掌嘴!”那道士忙了,道:“老爷不必动怒,小道实说,实说。因听见是主管的母亲,料他棺内必有首饰衣服。小道一时贪财心胜,故谎言禁土。以为撬开棺盖得些东西,不料刚将棺材起开,那妇人他就活了。把小道按住一顿好打。他却是一口的山西话,并且力量很大。小道又是怕,又是急,无奈喊叫救人。便见有人从墙外跳进来,就把小道拴了来了。”包公便叫他画了招。立刻出签拿葛寿到案。 道士带下去,叫带妇人。左右一叠连声道:“带妇人!带妇人!”那妇人却动也不动。还是差役上前说道:“那妇人,老爷叫你上堂呢!”只听妇人道:“乐子是好朋友,谁是妇人?你不要顽笑呀!”差役道:“ 你如今现在是个妇人,谁和你顽笑呢! 你且上堂说去。”妇人听了,便大叉步儿走上堂来,咕咚一声跪倒。包公道:“那妇人,你有何冤枉?诉上来。”妇人道:“我不是妇人,我名叫屈申。只因带着四百两银子到万全山批木头去,不想买卖不成。因回来晚咧,在道儿上见个没主儿的黑驴,又是四个牙儿,因此我就把我的花驴拴在小榆树儿上,我就骑了黑驴,以为是个便宜。谁知刮起大风来了,天又晚了,就在南坡上一个人家寻休儿。这个人名叫李保儿,他将我灌醉了,就把我勒死了。正在缓不过气儿来之时,忽见天光一亮,却是一个道士撬开棺盖。我也不知怎么跑到棺材里面去了。我又不见了四百两银子,因此我才把老道打了。不想刚出庙门,却见南坡上有个汲水的,就是害我的李保儿。我便将他揪住,一同拴了来了。我们山西人,千乡百里亦非容易,命却不要了,是要定了我的四百两银子咧。弄的我这个样儿,这是怎么说呢?” 包公听了,叫把白雄带上来,道:“你可认得这个妇人么?”白雄一见,不觉失声道:“你不是我姐姐玉莲么?”刚要向前厮认,只听妇人道:“谁是你姐姐?乐子是好朋友哇。”白雄听了,反倒吓了一跳。包公叫他下去。把屈良叫上来,问妇人道:“你可认得他么?”此话尚未说完,只听妇人说道:“哎呀,我的兄弟呀!你哥哥被人害了,千万想着咱们银子要紧。”屈良道:“这是怎的了?我多咱有这样儿的哥哥呢?”包公吩咐一齐带下去,心中早已明白,是男女二魂错附了体了,必无疑矣。 又叫带李保上堂来。包公一见,正是逃走的恶奴。已往不究,单向他为何图财害命。李保到了此时,看见相爷的威严, 又见身后包兴、李才,俱是七品郎官的服色,自己悔恨无地,惟求速死;也不推辞,他便从实招认。包公叫他画了招,即差人前去起赃,并带李氏前来。 刚然去后,差人禀道:“葛寿拿到。”包公立刻吩咐带上堂来,问道:“昨日抬到你家主的家庙内那一口棺材,死的是什么人?”葛寿一闻此言,登时惊慌失色,道:“是小人的母亲。” 包公道:“你在侯爷府中当主管,自然是多年可靠之人。既是你母亲,为何用薄皮材盛殓?你即或不能,亦当求求家主赏赐,竟自忍心如此了草完事,你也太不孝了。来!”“有!”“拉下去,先打四十大板!”两旁一声答应,将葛寿重责四十,打得满地乱滚。包公又问道:“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葛寿道:“今年三十六岁。”包公又问道:“你母亲多大年纪了?”一句话,问得他张口结舌,半天,说道:“小人不……不记得了。”包公怒道:“满口胡说!天下那有人子不记得母亲岁数的道理。可见你心中无母,是个忤逆之子。来!”“有!”“拉下去再打四十大板!”葛寿听了忙道:“相爷不必动怒,小人实说,实说。” 包公道:“ 讲!”左右公人催促:“快讲!快讲!”恶奴到了此时,无可如何,只得说道:“ 回老爷,棺材里那个死人,小人却不认得。只因前日,我们侯爷打围回来,在万全山看见一个妇人在那里啼哭,颇有姿色。旁边有个亲信之人,他叫刁三,就在侯爷跟前献勤,说了几句言语,便将那妇人抢到家中,闭于楼上。派了两仆妇劝慰于她。不想,后来有个姓范的找他的妻子。也是刁三与侯爷定计,将姓范的请到书房,好好看待,又应许给他找寻妻子。”包公便问道:“这刁三现在何处?” 葛寿道:“就是那天夜里死的。”包公道:“想是你与他有仇,将他谋害了。来!”“有!”“拉下去打!”葛寿着忙道:“小人不曾害他,是他自己死的。”包公道:“他为何自己死的呢?” 葛寿道:“小人索性说了罢,因刁三与我们侯爷定计,将姓范的留在书房。到三更时分,刁三手持利刃,前往书房杀姓范的去。等到五更未回,我们侯爷又派人去查看。不料刁三自不小心,被门槛子绊了一跤,手中刀正中咽喉,穿透而死。我们侯爷便另差家丁,一同来到书房,说姓范的无故谋杀家人,一顿乱棍,就把他打死了。又用一个旧箱子,将尸首装好,趁着天未亮,就抬出去,抛于山中了。”包公道:“这妇人如何又死了呢?”葛寿道:“ 这妇人被仆妇丫环劝慰得却应了。谁知她是假的,眼瞅不见,她就上了吊咧。我们侯爷一想,未能如意,枉自害了三条性命,因用棺木盛好女尸,假说是小人之母,抬往家庙埋葬。这是已往从前之事,小人不敢撒谎。”包公便叫他画了招,所有人犯,俱各寄监。惟白氏女身男魂,屈申男身女魂,只得在女牢分监,不准亵渎相戏。又派王朝、马汉,前去带领差役捉拿葛登云,务于明日当堂听审。分派已毕,退了堂。大家也就陆续散去。此时惟有地方苦头儿最苦。自天亮时整整儿闹了一天,不但挨饿,他又看着两头驴,谁也不理他。此时有人来,他便搭讪着给人道辛苦,问相爷退了堂了没有。那人应道:“退了堂了。”他刚要提那驴子,那人便走。一连问了多少人,谁也不理他。只急得抓耳挠腮,唉声叹气。好容易等着跟四爷的人出来,他便上前央求。跟四爷的人见他可怜,才叫他拉了驴到马号里去。偏偏的花驴又有毛病儿不走,还是跟四爷的人帮着他拉到号中。见了管号的,交代明白,就在号里喂养。方叫地方回去,叫他明儿早早来听着。地方千恩万谢而去。 且说包公退堂用了饭,便在书房思想此案,明知是阴错阳差,却想不出如何办理的法子来。包兴见相爷双眉紧蹙,二目频翻,竟自出神,口中嘟哝嘟哝说道:“阴错阳差,阴错阳差,这怎么办呢?”包兴不由地跪下道:“此事据小人想来,非到阴阳宝殿查去不可。”包公问道:“这阴阳宝殿在于何处?” 包兴道:“在阴司地府。”包公闻听,不由得大怒,断喝一声:“呔,好狗才!为何满口胡说?”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楷体第二十七回 仙枕示梦古镜还魂 仲禹抡元熊飞祭祖 且说包公听见包兴说在阴司地府,便厉声道:“你这狗才,竟敢胡说!”包兴道:“ 小人如何敢胡说。只因小人去过,才知道的。”包公问道:“你几时去过?”包兴便将白家堡为游仙枕害了他表弟李克明,后来将此枕当堂呈缴。因相爷在三星镇歇马,小人就偷试此枕,到了阴阳宝殿,说小人冒充星主之名,被神赶了回来的话,说了一遍。包公听了“星主”二字,便想起:“当初审乌盆,后来又在玉宸宫审鬼冤魂,皆称我为星主。如此看来,竟有些意思。”便问:“此枕现在何处?” 包兴道:“小人收藏。”连忙退出。不多时,将仙枕捧来。包公见封固甚严,便叫:“打开我看。”包兴打开,双手捧至面前。包公细看了一回,仿佛一块朽木,上面有蝌蚪文字,却也不甚分明。包公看了,也不说用,也不说不用,只是点了点头。 包兴早已心领神会,捧了仙枕来到里面屋内,将帐钩挂起,把仙枕安放周正。回身出来,又递了一杯茶。包公坐了多时,便立起身来。包兴连忙执灯引至屋内。包公见帐钩挂起,游仙枕已安放周正,暗暗合了心意,便上床和衣而卧。包兴放下帐子,将灯移出,寂寂无声,在外伺候。包公虽然安歇,无奈心中有事,再也睡不着,不由翻身向里。头刚着枕,只觉自己在丹墀之上,见下面有二青衣牵着一匹黑马,鞍辔俱是黑的。忽听青衣说道:“请星主上马。”包公便上了马。一抖丝缰,谁知此马迅速如飞,耳内只听风响。 又见所过之地,俱是昏昏惨惨,虽然黑暗,瞧得却又真切。只见前面有座城池,双门紧闭。那马竟奔城门而来。包公心内着急,说是不好,必要碰上。一转瞬间,城门已过,进了个极大的衙门。到了丹墀,那马便不动了。只见有两个红黑判官迎出来,说道:“星主升堂。”包公便下了马,步上丹墀。见大堂上有匾,大书“阴阳宝殿”四字。又见公位桌椅等项俱是黑的。 包公不暇细看,便入公座。只听红判道:“星主必是为阴错阳差之事而来。”便递过一本册子。包公打开看时,上面却无一字。才待要问,只见黑判官将册子拿起,翻上数篇,便放在公案之上。包公仔细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恭恭正正八句粗话,起首云:“原是丑与寅,用了卯与辰。上司多误事,因此错还魂。若要明此事,井中古镜存。临时滴血照,嗑破中指痕。”当下,包公看了,并无别的字迹。刚然要问,两判拿了册子而去。那黑马也没有了。 包公一急,忽然惊醒,叫人。包兴连忙移灯近前。包公问道:“什么时候了?”包兴回道:“方交三鼓。”包公道:“取杯茶来。”忽见李才进来禀道:“公孙主簿求见。”包公便下了床,包兴打帘,来至外面。只见公孙策参见道:“范生之病,晚生已将他医好。”包公听了大悦,道:“先生用何方医治好的?”公孙回道:“ 用五木汤。”包公道:“何为五木汤?”公孙道:“用桑、榆、桃、槐、柳五木熬汤,放在浴盆之内,将他搭在盆上,趁热烫洗,然后用被盖严,上露着面目,通身见汗为度。他的积痰瘀血化开,心内便觉明白。现在惟有软弱而已。”包公听了,赞道:“先生真妙手奇方也!即烦先生好好将他调理便了。”公孙领命退出。包兴递上茶来。包公便叫他进内取那面古镜,又叫李才传外班在二堂伺候。 包兴将镜取来。包公升了二堂,立刻将屈申并白氏带至二堂。此时,包兴巳将照胆镜悬挂起来。包公叫他二人分男左女右,将中指喳破,把血滴在镜上,叫他们自己来照。屈申听了,咬破右手中指,以为不是自己指头,也不心疼,将血滴在镜上。 白氏到了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得将左手中指咬破些须,把血也滴在镜上。只见血到镜面,滴溜溜乱转,将云翳俱各赶开,霎时光芒四射,照得二堂之上,人人二目难睁,各各心胆俱冷。 包公吩咐男女二人,对镜细看。二人及至看时,一个是上吊,一个是被勒,正是那气堵咽喉,万箭攒心之时,那一番的难受,不觉气闷神昏,登时一齐跌倒。但见宝镜光芒渐收。众人打了个冷战,却仍是古镜一面。包公吩咐将古镜、游仙枕并古今盆,俱各交包兴好好收藏。再看他二人时,屈申动手动脚的,猛然把眼一睁,说道:“ 好李保吓!你把乐子勒死倒是小事,偷我四百两银子倒是大事。我和你要定咧!”说着话,他便自己上下瞧了瞧。想了多时,忽把自己下巴一摸,欢喜道:“唔,是咧!是咧!这可是我咧。”便向上叩头:“求大人与我判判。银子是四百两呢,不是顽的咧。”此时,白氏已然苏醒过来,便觉羞容凄惨。包公吩咐:“将屈申交与外班房,将白氏交内茶房婆子好生看待。”包公退堂歇息。 至次日清晨起来,先叫包兴问问公孙先生,范生可以行动么?去不多时,公孙便带领范生慢慢而来。到了书房,向前参见,叩谢大人再造之恩。包公连忙拦阻道:“不可,不可。”看他形容虽然憔悴,却不是先前疯癫之状。包公大喜,吩咐看座。 公孙策与范生俱告了坐。略述大概,又告诉他妻子无恙,只管放心调养。叫他无事时将场内文字抄录出来,”待本阁具本题奏,保你不失状元就是了。”范生听了,更加欢喜,深深的谢了。包公又嘱咐公孙好好将他调理。二人辞了包公,出外面去了。 只见王朝、马汉进来禀道:“葛登云今已拿到。”包公立刻升堂讯问。葛登云仗着势力人情,自己又是侯爷,就是满招了,谅包公也无可如何。他便气昂昂的一一招认,毫无推辞。 包公叫他画了招。相爷登时把黑脸沉下来,好不怕人,说一声:“请御刑! ”王、马、张、赵早巳请示明白了,请到御刑,抖去龙袱,却是虎头铡。此铡乃初次用,想不到拿葛登云开了张了。此时,葛贼已经面如土色,后悔不来,竟死于铡下。又换狗头铡,将李保铡了。葛寿定了斩监侯。李保之妻李氏,定了绞监候。业道士盗尸,发往陕西延安府充军。屈申、屈良当堂将银领去。因屈申贪便宜换驴,即将他的花驴入官。黑驴伸冤有功,奉官喂养。范生同白氏玉莲当堂叩谢了包公,同白雄一齐到八宝村居住,养息身体,再行听旨。至于范生与儿子相会,白氏与母亲见面,自有一番悲痛欢喜,不必细表。 且说包公完结此案,次日即具折奏明:威烈侯葛登云作恶多端,已请御刑处死;并声明新科状元范仲禹,因场后探亲,遭此冤枉,现今病未痊愈,恳恩展限十日,着一体金殿传胪,恩赐琼林筵宴。仁宗天子看了折子,甚是欢喜,深嘉包公秉正除奸,俱各批了依议。又有个夹片,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因回籍祭祖,告假两个月。圣上亦准了他的假。凡是包公所奏的,圣上无有不依从。真是君正臣良,太平景象。 且说南侠展爷既已告下假来,他便要起身。公孙策等给他饯行,又留住几日,才束装出了城门。到了幽僻之处,依然改作武生打扮,直奔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而来。到了门前,刚然击户,听得老仆在内说道:“我这门从无人敲打的。我又不欠人家帐目,我又不与人通来往,是谁这等敲门呢?”乃至将门开放,见了展爷,他又道:“原来大官人回来了。一去就不想回来,也不管家中事体如何,只管叫老奴经理。将来老奴要来不及了,那可怎么样呢?哎哟,又添了浇裹了。又是跟人,又是两匹马,要买去也得一百五六十两银子。连人带牲口,这一天也耗费好些呢。”唠唠叨叨,聒絮不休。南侠也不理他,一来念他是世仆老奴,二来爱他忠义持家,三来他说的句句皆是好话,又难以驳他。只得拿话岔他,说道:“房门可曾开着么?” 老仆道:“自官人去后,又无人来,开着门预备谁呢?老奴怕丢了东西,莫若把门锁上,老奴也好放心。如今官人回来了,说不得书房又要开了。”又向伴当道:“你年轻,腿脚灵便,随我进去取出钥匙,省得我奔奔波波的。”说着话,往里面去了。 伴当随进,取出钥匙,开了书房。只见灰尘满案,积土多厚。 伴当连忙打扫,安放行囊。展爷刚然坐下,又见展忠端了一碗热茶来。展爷吩咐伴当接过来,口内说道:“你也歇歇去罢。” 原是怕他说话的意思。谁知展忠说道:“老奴不乏。”又说道:“官人也该务些正事了。每日在外闲游,又无日期归来,耽误了多少事体。前月,开封府包大人那里打发人来请官人,又是礼物,又是聘金。老奴答言,官人不在家,不肯收礼。那人哪里肯依,他将礼物放下,他就走了。还有书子一封。”说罢,从怀中掏出,递过去道:“官人看看,做何主意?俗语说得好:‘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也该奋志往上巴结才是。”南侠也不答言,接过书来,拆开看了一遍,道:“你如今放心罢,我已然在开封府作了四品的武职官了。”展忠道:“官人又来说谎了。做官如何还是这等服色呢?”展爷闻听,道:“你不信,看我包袱内的衣服就知道了。我告诉你说,只因我得了官,如今特特的告假回家祭祖。明日预备祭礼,到坟前一拜。”此时伴当巳将包袱打开。展忠看了,果有四品武职服色,不觉欢喜非常,笑嘻嘻道:“大官人真个作了官了,待老奴与官人叩喜头。”展爷连忙搀住道:“你乃是有年纪之人,不要多礼。” 展忠道:“官人既然作了官,总以接续香烟为重,从此要早毕婚姻,成立家业要紧。”南侠趁口道:“我也是如此想。前在杭州有个朋友,曾提过门亲事。过了明日,后日我还要往杭州前去联姻呢。”展忠听了道:“如此甚好。老奴且备办祭礼去。” 他就欢天喜地去了。 到了次日,便有多少乡亲邻里前来贺喜,帮忙往坟上搬运祭礼。及至展爷换了四品服色,骑了高头大马到坟前,便见男女老少俱是看热闹的乡党。展爷连忙下马步行,伴当接鞭牵马,在后随行。这些人看见展爷衣冠鲜明,相貌雄壮,而且知礼,谁不羡慕,谁不欢喜。你道如何有许多人呢?只因昨日展忠办祭礼去,乐得他在路途上逢人便说,遇人便讲,说:“我们官人作了皇家四品带刀的御前护卫了,如今告假回家祭祖。”因此一传十,十传百,所以聚集多人。且说展爷到了坟上,礼拜已毕,又细细周围看视了一番。见坟冢树木俱各收拾齐整,益信老仆的忠义持家。留恋多时,方转身乘马回去。便吩咐伴当,帮着展忠张罗这些帮忙乡亲。 展爷回家后,又出来与众人道乏。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有想不出说什么话来的。也有见过世面的,展老爷长,展老爷短,尊敬个不了。展爷在家一天,倒觉得分心劳神。定于次日起身上杭州,叫伴当收拾行李。到第二十日,将马扣备停当,又嘱托了义仆一番,出门上马,竟奔杭州而来。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许约期湖亭欣慨助 探底细酒肆巧相逢 且说展爷他哪里是为联姻,皆因游过西湖一次,他时刻在念,不能去怀,因此谎言,特为赏玩西湖的景致。这也是他性之所爱。 一日来至杭州,离西湖不远,将从者马匹寄在五柳居。他便慢慢步行至断桥亭上,徘徊瞻眺,真令人心旷神怡。正在畅快之际,忽见那边堤岸上有一老者,将衣搂起,把头一蒙,纵身跳入水内。展爷见了,不觉失声道:“嗳哟,不好了!有人投了水了。”自己又不会水,急得他在亭子上搓手跺脚,无法可施。猛然见有一只小小渔舟,犹如弩箭一般,飞也似赶来。 到了老儿落水之处,见个少年渔郎,把身体向水中一顺,仿佛把水刺开的一般,虽有声息却不咕咚。展爷看了,便知此人水势精通,不由地凝眸注视。不多时,见少年渔郎将老者托起,身子浮于水面,荡悠悠竟奔岸而来。展爷满心欢喜,下了亭子,绕在那边堤岸之上。见少年渔郎,将老者两足高高提起,头向下,控出多少水来。展爷且不看老者性命如何,他细细端详渔郎。见他年纪不过二旬光景,英华满面,气度不凡,心中暗暗称羡。又见少年渔郎将老者扶起,盘上双膝,在对面慢慢唤道:“老丈醒来,老丈醒来!”此时展爷方看老者。见他白发苍髯, 形容枯瘦,半日方哼了一声,又吐了好些清水,嗳哟了一声,苏醒过来,微微把眼一睁道:“ 你这好人生生多事,为何将我救活?我是活不得的人了。” 此时已聚集许多看热闹之人,听老者之言,俱各道:“这老头子竟如此无礼。人家把他救活了,他倒抱怨。”只见渔郎儿并不动气,反笑嘻嘻地道:“老丈不要如此。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呢。有什么委曲,何不对小可说明。倘若真不可活,不妨我再把你送下水去。”旁人听了,俱悄悄道:“只怕难罢。你既将他救活,谁又眼睁睁的瞅着容你把他又淹死呢。” 只听老者道:“ 小老儿姓周名增,原在中天竺开了一座茶楼。只因三年前冬天大雪,忽然我铺子门口卧倒一人。是我慈心一动,叫伙计们将他抬至屋中,暖被盖好,又与他热姜汤一碗,他便苏醒过来。自言姓郑名新,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因家业破落,前来投亲,偏又不遇。一来肚内无食,遭此大雪,故此卧倒。老汉见他说得可怜,便将他留在铺中,慢慢的将养好了。谁知他又会写,又会算,在柜上帮着我办理,颇颇的殷勤。也是老汉一时错了主意。老汉有个女儿,就将他招赘为婿,料理买卖颇好。不料,去年我女儿死了,又续娶了王家姑娘,就不象先前光景,也还罢了。后来因为收拾门面,郑新便向我说:‘女婿有半子之劳,惟恐将来别人不服,何不将周字改个郑字,将来也免得人家讹赖。’老汉一想,也可以使得,就将周家茶楼改为郑家茶楼。谁知自改了字号之后,他们便不把我看在眼内了。一来二去,言语中渐渐露出说老汉白吃他们了,他们倒得养活我了,是我赖他们了。一闻此言,便与他分争。无奈他夫妻二人口出不逊,就以周家卖给郑家为题,说老汉讹了他了。因此老汉气忿不过,在本处仁和县将他告了一状。他又在县内打点通了,反将小老儿打了二十大板,逐出境外。渔哥你想,似此还有个活头儿么?不如死了,在阴司把他再告下来,出出这口?。”渔郎听罢笑了,道:“老丈,你错打了算盘了。一个人既断了气,可还能出出气呢?再者,他有钱使得鬼推磨,难道他阴司就不会打么?依我倒有个主意,莫若活着和他赌气,你说好不好?”周老道:“怎么和他赌气呢?”渔郎说:“再开个周家茶楼,气气他,岂不好么?”周老者闻听,把眼一瞪道:“你还是把我推下去!老汉衣不遮体,食不充饥,如何还能够开茶楼呢?你还是让我死了好。”渔郎笑道:“老丈不要着急。我问你,若要开这茶楼,可要用多少银两呢?”周老道:“纵省俭也要耗费三百多银子。”渔郎道:“这不打紧。多了不能,这三四百银子,小可还可以巴结的来。” 展爷见渔郎说了此话,不由心中暗暗点头道:“看这渔郎,好大口气。竟能如此仗义疏财,真正难得。”连忙上前对老丈道:“周老丈,你不要狐疑。如今渔哥既说此话,决不食言。你若不信,在下情愿作保如何?”只见那渔郎将展爷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老丈,你可曾听见了?这位公子爷谅也不是谎言的。咱们就定于明日午时,千万千万在那边断桥亭子上等我,断断不可过了午时。”说话之间,又从腰内掏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托于掌上道:“老丈,这是银子一锭,你先拿去做为衣食之资。你身上衣服皆湿,难以行走。我那边船上有干净衣服,你且换下来。待等明日午刻,见了银两,再将衣服对换,岂不是好。”周老儿连连称谢不尽。那渔郎回身一点手,将小船唤至岸边。便取衣服叫周老换了。把湿衣服抛在船上,一拱手道:“老丈请了。千万明日午时不可错过。”将身一纵,跳上小船,荡荡悠悠,摇向那边去了。周老攥定五两银子,向大众一揖道:“多承众位看顾,小老儿告别了。”说罢也就往北去了。 展爷悄悄跟在后面,见无人时便叫道:“老丈,明日午时断断不可失信的。倘那渔哥无银时,有我一面承管,准准的叫你重开茶楼便了。”周老回身作谢道:“多承公子爷的错爱。明日小老儿再不敢失信的。”展爷道:“这便才是。请了。”急回身,竟奔五柳居而来。见了从人,叫他连马匹俱各回店安歇。“我因遇见知己邀请,今日不回去了。你明日午时,在断桥亭接我。”从人连声答应。 展爷回身,直往中天竺。租下客寓,问明郑家楼,便去踏看门户路径。走不多路,但见楼房高耸,茶幌飘扬。来至切近,见匾额上写,一边是“兴隆斋”,一边是“郑家楼”。展爷便进了茶铺。只见柜堂竹椅上坐着一人,头带折巾,身穿华氅,一手扶住磕膝,一手搭在柜上;又往脸上一看,却是形容瘦弱,尖嘴缩腮,一对眯缝眼,两个扎煞耳朵。他见展爷瞧他,他便连忙站起执手道:“爷上欲吃茶,或请登楼,又清静又豁亮。” 展爷一执手道:“甚好,甚好。”便手扶栏杆,慢登楼梯。来至楼上一望,见一溜五间楼房,甚是宽敞。拣个座儿坐下。茶博士过来,用代手搽抹桌面。且不问茶问酒,先向那边端了一个方盘,上面蒙着纱罩。打开看时,却是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致小菜,极其齐整干净。安放已毕,方问道:“爷是吃茶,是饮酒,还是会客呢?”展爷道:“却不会客,是我要吃杯茶。” 茶博士闻听,向那边摘下个水牌来,递给展爷道:“请爷吩咐吃什么茶? ”展爷接过水牌,且不点茶名,先问茶博士何名。 博士道:“小人名字,无非是‘三槐’‘四槐’,若遇客官喜欢,‘七槐’‘八槐’都使得。”展爷道:“少了不好,多了不好,我就叫你‘六槐’罢。”博士道:“‘ 六槐’极好,是最合乎中的。”展爷又问道:“ 你东家姓什么?”博士道:“姓郑。爷没看见门上匾额么?”展爷道:“我听见说,此楼原是姓周,为何姓郑呢?”博士道:“以先原是周家的,后来给了郑家了。” 展爷道:“ 我听见说,周、郑二姓还是亲戚呢。”博士道:“爷上知道底细。他们是翁婿,只因周家的姑娘没了,如今又续娶了。”展爷道:“ 续娶的可是王家的姑娘么?”博士道:“何曾不是呢?”展爷道:“想是续娶的姑娘不好;但凡好么,如何他们翁婿会在仁和县打官司呢?”博士听至此,却不答言,惟有瞅着展爷而已。又听展爷道:“你们东家住于何处?”博士道:“就在这后面五间楼上。此楼原是钩连搭十间,自当中隔开。这面五间做客座,那面五间做住房。差不多的,都知道离住房很近,承赐顾者到了楼上,皆不肯胡言乱道的。”展爷道:“ 这原是理当谨言的。但不知他家内还有何人?”博士暗想道:“此位是吃茶来咧,还是私访来咧?”只得答道:“家中并无多人,惟有东家夫妻二人,还有个丫环。”展爷道:“方才进门时,见柜前竹椅子上坐的那人,就是你们东家么?”博士道:“正是,正是。”展爷道:“我看满面红光,准要发财。” 博士道:“多谢老爷吉言。”展爷方看水牌,点了雨前茶。博士接过水牌,仍挂在原处。方待下楼去泡一壶雨前茶来,忽听楼梯响处,又上来一位武生公子,衣服鲜艳,相貌英华,在那边拣一座,却与展爷斜对。博士不敢怠慢,显机灵,露熟识,便上前擦抹桌子,道:“公子爷,一向总没来,想是公忙。”只听那武生道:“我却无事。此楼我是初次才来。”茶博士见言语有些不相合,也不言语,便向那边也端了一方盘,也用纱罩儿蒙着,依旧是八碟,安放妥当。那武生道:“我茶酒尚未用着,你先弄这个做什么?” 茶博士道:“这是小人一点敬意。公子爷爱用不用,休要介怀。请问公子爷是吃茶,是饮酒,还是会客呢?”那武生道:“且自吃杯茶,我是不会客的。”茶博士便向那边摘下水牌来,递将过去。忽听下边说道:“雨前茶泡好了。”茶博士道:“公子爷先请看水牌,小人与那位取茶去。”转身不多时,擎了一壶茶,一个杯子,拿至展爷那边。又应酬了几句,回身又仍到武生桌前,问道:“公子爷吃什么茶?”那武生道:“雨前罢。” 茶博士便吆喝道:“再泡一壶雨前茶!” 刚要下楼,只听那武生唤道:“你这里来。”茶博士连忙上前问道:“公子爷有什么吩咐?”那武生道:“我还没问你贵姓?”茶博士道:“承公子爷一问,足已够了。如何担得起‘贵’字?小人姓李。”武生道:“大号呢?”茶博士道:“小人岂敢称大号呢?无非是‘三槐’‘四槐’,或‘七槐’‘八槐’,爷们随意呼唤便了。”那武生道:“少了不可,多了也不妥,莫若就叫你‘六槐’罢。”茶博士道:“‘六槐’就是‘六槐’,总要公子爷合心。”说着话,他却回头望了望展爷。又听那武生道:“你们东家原先不是姓周么?为何又改姓郑呢?”茶博士听了,心中纳闷道:“怎今日这二位吃茶,全是问这些的呢?” 他先望了望展爷,方对武生说道:“本是周家的,如今给了郑家了。”那武生道:“周、郑两家原是亲戚,不论谁给谁都使得。大约续娶的这位姑娘有些不好罢?”茶博士道:“公子爷如何知道这等详细?”那武生道:“我是忖度。若是好的,他翁婿如何会打官司呢?”茶博士道:“这是公子爷的明鉴。”口中虽如此说,他却望了望展爷。那武生道:“你们东家住在哪里?”茶博士暗道:“怪事!我莫若告诉他,省得再问。”便将后面还有五间楼房,并家中无有多人,只有一个丫环,和盘的全说出来。说完了,他却望了望展爷。那武生道:“方才我进门时,见你们东家满面红光,准要发财。”茶博士听了此言,更觉诧异,只得含糊答应,搭讪着下楼取茶。他却回头,狠狠地望了望展爷。未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楷体第二十九回 丁兆蕙茶铺偷郑新 展熊飞湖亭会周老 且说那边展爷,自从那武生一上楼时,看去便觉熟识。后又听他与茶博士说了许多话,恰与自己问答的一一相对。细听声音,再看面庞,恰就是救周老的渔郎。心中踌躇道:“他既是武生,为何又是渔郎呢?”一边思想,一边擎杯,不觉出神,独自呆呆的看着那武生。忽见那武生立起,向着展爷一拱手道:“尊兄请了!”展爷连忙放下茶杯,答礼道:“兄台请了!若不弃嫌,何不屈驾这边一叙。”那武生道:“既承雅爱,敢不领教。”于是过来,彼此一揖。展爷将前首座儿让与武生坐了,自己在对面相陪。此时茶博士将茶取过来,见二人坐在一处,方才明白,“他两个敢是一路同来的,怨不得问的话语相同呢。” 笑嘻嘻,将他一壶雨前茶,一个茶杯也放在那边。那边八碟儿外敬,算他白安放了。刚然放下茶壶,只听武生道:“六槐,你将茶且放过一边,我们要上好的酒,拿两角来。菜蔬不必吩咐,只要应时配口的拿来就是了。”六槐连忙答应,下楼去了。 那武生便问展爷道:“ 尊兄贵姓?仙乡何处?”展爷道:“小弟常州府武进县,姓展名昭,字熊飞。”那武生道:“莫非新升四品带刀护卫,钦赐‘御猫’,人称南侠展老爷么?”展爷道:“惶恐,惶恐。岂敢,岂敢。请问兄台贵姓?”那武生道:“小弟松江府茉花村姓丁名兆蕙。”展爷惊讶道:“莫非令兄名兆兰,人称为双侠丁二官人么? ”丁二爷道:“惭愧;惭愧。贱名何足挂齿。”展爷道:“久仰尊昆仲名誉,屡欲拜访,不意今日邂逅,实为万幸。”丁二爷道:“家兄时常思念吾兄,原要上常州地面,未得其便。后来又听得吾兄荣升,因此不敢仰攀。不料今日在此幸遇,实慰渴想。”展爷道:“兄台再休提那封职。小弟其实不愿意。似乎你我弟兄疏散惯了,寻山觅水,何等的潇洒。今一旦为官羁绊,反觉心中不能畅快,实实出于不得已也。”丁二爷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宜与国家出力报效。吾兄何出此言?莫非言与心违么?”展爷道:“小弟从不撒谎。其中若非关碍着包相爷一番情意,弟早已的挂冠远隐了。”说至此,茶博士将酒馔俱巳摆上。丁二爷提壶斟酒,展爷回敬,彼此略为谦逊,饮酒畅叙。 展爷便问:“丁二兄如何有渔郎装束?”丁二爷笑道:“小弟奉母命上灵隐寺进香,行至湖畔,见此名山,对此名泉,一时技痒,因此改扮了渔郎。原为遣兴作耍,无意中救了周老,也是机缘凑巧。兄台休要见笑。”正说之间,忽见有个小童上得楼来便道:“小人打量二官人必是在此,果然就在此间。” 丁二爷道:“你来作什么?小童道:“方才大官人打发人来,请二官人早些回去。现有书信一封。”丁二爷接过来看了,道:“你回去告诉他说,我明日即回去。”略顿了一顿,又道:“你叫他暂且等等罢。”展爷见他有事,连忙道:“吾兄有事,何不请去。难道以小弟当外人看待么?”丁二爷道:“其实也无什么事。既如此,暂告别。请吾兄明日午刻,千万到桥亭一会。”展爷道:“ 谨当从命。”丁二爷便将六槐叫过来道:“我们用了多少,俱在柜上算帐。”展爷也不谦逊,当面就作谢了。丁二爷执手告别,下楼去了。 展爷自己又独酌了一会,方慢慢下楼,在左近处找了寓所。 歇至二更以后,他也不用夜行衣,就将衣襟拽了一拽,袖子卷了一卷,佩了宝剑,悄悄出寓所。至郑家后楼,见有墙角,纵身上去。绕至楼边,又一跃,到了楼檐之下。见窗上灯光有妇人影儿,又听杯响声音。忽听妇人问道:“你请官人,如何不来呢?丫环道:“官人与茶行兑银两呢,兑完了也就来了。” 又停一会,妇人道:“你再去看看。天已三更,如何还不来呢?” 丫环答应下楼。猛又听得楼梯乱响,只听有人唠叨道:“没有银子要银子,及至有了银子,他又说深夜之间难拿,暂且寄存,明日再拿罢。可恶的狠!上上下下,叫人费事。”说着话,只听唧叮咕咚一阵响,是将银子放在桌子上的光景。展爷便临窗偷看。见此人果是白昼在竹椅上坐的那人;又见桌上堆定八封银子,俱是西纸包妥,上面影影绰绰有花押。只见郑新一边说话,一边开那边的假门儿,口内说道:“我是为交易买卖。娘子又叫丫环屡次请我,不知有什么紧要事?”手中却一封一封将银收入柜子里面,仍将假门儿扣好。只听妇人道:“我因想起一宗事来,故此请你。”郑新道:“什么事?”妇人道:“就是为那老厌物。虽则逐出境外,我细想来,他既敢在县里告下你来,就保不住他在别处告你,或府里,或京城,俱是不免的。 那时怎么好呢? ”郑新听了半晌,叹道:“若论当初,原受过他的大恩。如今将他闹到这步田地,我也就对不过我那亡妻了。” 说至此,声音却甚惨切。 展爷在窗外听,暗道:“这小于尚有良心。”忽听有摔筷墩酒杯之声。再细听时,又有抽抽噎噎之音,敢则是妇人哭了。 只听郑新说道:“娘子不要生气,我不过是那么说。”妇人道:“你既惦着前妻,就不该叫她死,也不该又把我娶来。”郑新道:“这原是因话提话。人已死了,我还惦记作什么?再者,她要紧你要紧呢?”说着话,便凑过妇人那边去央告道:“娘子,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气。明日再设法出脱那老厌物便了。” 又叫丫环烫酒,“与你奶奶换酒。”一路紧央告,那妇人方不哭了。 大凡妇人晓得三从四德,不消说,那便是贤德的了。惟有这不贤之妇,他不晓三从为何物,四德为何事。他单有三个字的诀窍。是哪三个字呢?乃惑、触、吓也。一进门时,尊敬丈夫,言语和气。丈夫说这个好,他便说妙不可言;丈夫说那个不好,他便说断不可用。真是百依百随,哄得丈夫心花俱开。趁着欢喜之际,他便暗下针砭,这就用着蛊惑了。说那个不当这么着,说这个不当那么着。看丈夫的光景,若是有主意的男子,迎头拦住,他这惑字便用不着,只好另打主意;若遇无主意的男子,听了那蛊惑之言,渐渐的心地就贴服了妇人。妇人便大施神威,处处全以惑字当先,管保叫丈夫再也逃不出这惑字圈儿去。此是第一诀窍,算用着了。将丈夫的心笼络住了,他便渐渐的放肆起来。稍有不合心意之处,不是墩摔,就是嚷闹,故意的触动丈夫之怒,看丈夫能受不能受。若刚强的男子,便怒上加怒,不是喝骂,就是殴打。见他触字不能行,他便敛声息气,赶早收起来。偏有一等不做脸儿男子,本是自己生气来着,忽见妇人一闹,他不但没气,反倒笑了。只落得妇人聒絮不休,那男子竟会无言可对。从此后,再要想他不触而不可得。至于吓,又是从触中生出来的变格文字。今日也触,明日也触,触得丈夫全然不知不觉习惯成自然了。他又从触?之余波,改成了吓字之机变,三行鼻涕,两行泪,无故的关门不语,呼之不应;平空的嘱托后事,仿佛是临别赠言。更有一等可恶者,寻刀觅剪,明说大卖,就犹如明火执仗的强盗相似。弄得男人抿耳攒蹄,束手待毙,恨不得歃血盟誓。自朝至夕,但得承一时之欢颜,不亚如放赦的一般。家庭之间若真如此,虽则男子的乾刚不振,然而妇人之能为从此已毕矣。即如郑新之妇,便是用了三绝艺,已至于惑触之局中,尚未用吓字之变格。 且说丫环奉命温酒,刚然下楼,忽听嗳哟一声,转身就跑上楼来,只吓得张口结舌,惊慌失措。郑新一见,便问道:“你是怎么了?”丫环喘吁吁方说道:“了……了不得,楼……楼底下火……火球儿乱……乱滚。”妇人听了便接言道:“这也犯的上吓的这个样儿?这别是财罢?想来是那老厌物攒下的私蓄,埋葬在那里罢。我们何不下去瞧瞧,记明白了地方儿,明日慢慢的再刨。”一席话,说得郑新贪心顿起,忙叫丫环点灯笼。丫环却不敢下楼取灯笼,就在蜡台上见有个蜡头儿,在灯上对着,手里拿着,在前引路。妇人后面跟随,郑新也随在后,同下楼来。 此时,窗外展爷满心欢喜,暗道:“我何不趁此时撬窗而人,偷取他的银两呢?”刚要抽剑,忽见灯光一晃,却是个人影儿。连忙从窗牖孔中一望,只乐了个事不有余。原采不是别人,却是救周老儿的渔郎到了。暗暗笑道:“敢则他也是向这里挪借来了。只是他不知放银之处,这却如何能告诉他呢?” 心中正自思想,眼睛却往里留神。只见丁二爷也不东瞧西望,他竟奔假门而来。将手一按,门已开放,只见他一封一封往怀里就揣。屋里在那里揣,展爷在外头记数儿;见他一连揣了九次,仍然将假门儿关上。展爷心中暗想:“银子是八封,他却揣了九次,不知那一包是什么?”正自揣度,忽听楼梯一阵乱响,有人抱怨道:“小孩子家,看不真切就这么大惊小怪的!” 正是郑新夫妇同着丫环上楼来了。展爷在窗外不由地暗暗着急道:“他们将楼门堵住,我这朋友他却如何脱身呢?他若是持刀威吓,那就不是侠客的行为了。”忽然眼前一黑,再一看时,屋内已将灯吹灭了。展爷大喜,暗暗称妙。忽听郑新嗳哟道:“怎么楼上灯也灭了?你又把蜡头儿掷了,灯笼也忘了捡起来,这还得下楼取火去。”展爷在外听的明白,暗道:“丁二官人真好机灵,借着灭灯他就走了,真正的爽快。”忽又自己笑道:“银两业已到手,我还在此做什么?难道人家偷驴,我还等着拔橛儿不成。”将身一顺,早已跳下楼来,复又上了墙角,落在外面,暗暗回到下处。真是神安梦稳,已然睡去了。 再说郑新叫丫环取了火来,一看子门仿佛有人开了。自己过去开了一看,里面的银子一封也没有了,忙嚷道:“有了贼了!”他妻子便问:“银子失了么?”郑新道:“不但才拿来的八封不见了,连旧存的那一包二十两银子也不见了。”夫妻二人又下楼寻找了一番,那里有个人影儿。两口子就只齐声叫苦,这且不言。 展熊飞直睡至次日红日东升,方才起来梳洗,就在客寓吃了早饭,方慢慢往断桥亭而来。刚至亭上,只见周老儿坐在栏杆上打盹儿呢。展爷悄悄过去,将他扶住了方唤道:“老丈醒来,老丈醒来。”周老猛然惊醒,见是展爷,连忙道:“公子爷来了。老汉久等多时了。”展爷道:“那渔哥还没来么?”周老道:“尚未来呢。”展爷暗忖道:“看他来时是何光景。” 正犯想间,只见丁二爷带着仆从二人,竟奔亭上而来。展爷:“送银子的来了。”周老儿看时,却不是渔郎,也是一位武生公子。及至来到切近细细看时,谁说不是渔郎呢。周老者怔了一怔,方才见礼。丁二爷道:“展兄早来了么?真信人也。”又对周老道:“老丈,银子已有在此。不知你可有地基么? ”,周老道:“有地基。就在郑家楼有一箭之地,有座书画楼,乃是小老儿相好盂先生的。因他年老力衰,将买卖收了,临别时就将此楼托付我了。”丁二爷道:“如此甚好。可有帮手么?” 周老道:“有帮手,就是我的外甥乌小乙。当初原是与我照应茶楼,后因郑新改了字号,就把他撵了。”丁二爷道:“既如此,这茶楼是开定了,这口气也是要赌准了。如今我将我的仆人留下,帮着与你料理一切事体。此人是极可靠的。”说罢叫小童将包袱打开。展爷在旁细细留神。不知改换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济弱扶倾资助周老 交友投分邀请南侠 且说丁二爷叫小童打开包袱。仔细一看,却不是西纸,全换了桑皮纸,而且大小不同,仍旧是八包。丁二爷道:“此八包分两不同,有轻有重,通共是四百二十两。”展爷方明白,晚间揣了九次,原来是饶了二十两来。周老儿欢喜非常,千恩万谢。丁二爷道:“若有人问你银子从何而来,你就说镇守雄关总兵之子丁兆蕙给的,在松江府茉花村居住。”展爷也道:“老丈,若有人问谁是保人,你就说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姓展名昭的保人。”周老一一记了。又将昨日丁二爷给的那一锭银子拿出来,双手捧与丁二爷道:“这是昨日公子爷所赐,小老儿尚未敢动。今日奉还。”丁二爷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昨日我原是渔家打扮,给你银两,你恐使了被我讹诈。你如今放心罢。既然给你银两,再没有又收回来的道理。就是这四百多两银子,也不和你要利息。若日后有事,到了你这里,只要好好地预备一碗香茶,那便是利息了。”周老儿连声应道:“当得。当得。”丁二爷又叫小童将昨日的渔船唤了来,将周老的衣服业已洗净晒干,叫他将渔衣换了。又赏了渔船上二两银子。就叫仆从帮着周老儿拿着银两,随去料理。周老儿便要跪倒叩头,丁二爷与展爷连忙搀起,又嘱咐道:“倘若茶楼开了之后,再不要粗心改换字号。”周老儿连说:“再不改了。?不改了。”随着仆人欢欢喜喜去了。 此时展爷从人已到,拉着马匹在一边伺候。丁二爷问道:“那是展兄的尊骑么?”展爷道:“ 正是。”丁二爷道:“昨日家兄遣人来唤小弟,小弟叫来人带信回禀家兄,说与吾兄巧遇。家兄欲见吾兄,如渴想浆。弟要敦请展兄劲敝庄盘桓几日,不知肯光顾否?”展爷想了一想,自己原是无事,况假满尚有日期,趁此何不会会知己,也是快事,便道:“小弟久已要到宝庄奉谒,未得其便。今既承雅爱,敢不从命。”便叫过从人来,告诉道:“我上松江府茉花村丁大员外丁二员外那里去了。我们乘舟,你将马匹俱各带回家去罢。不过五六日,我也就回家了。”从人连连答应。刚要转身,展爷又唤住悄悄地道:“展忠问时,你就说为联姻之事去了。”从者奉命,拉着马匹各自回去不提。 且说展爷与丁二爷带领小童一同登舟,竟奔松江府。水路极近,丁二爷乘舟惯了,不甚理会;惟有展爷今日坐在船上,玩赏沿途景致,不觉地神清气爽,快乐非常,与丁二爷说说笑笑,情投意合。彼此方叙明年庚。丁二爷小,展爷大两岁,便以大哥呼之。展爷便称丁二爷为贤弟。因叙话间又提起周老儿一事,展爷问道:“ 贤弟奉伯母之命前来进香,如何带许多银两呢?”丁二爷道:“原是要买办东西的。”展爷道:“如今将此银赠了周老,又拿什么买办东西呢?”丁二爷道:“弟虽不才,还可以借得出来。”展爷笑道:“借得出来更好,他若不借,必然将灯吹灭,便可借来。”丁二爷听了,不觉诧异道:“展大哥,此话怎讲?”展爷笑道:“莫道人行早,还有早行人。” 便将昨晚之事说明。二人鼓掌大笑。 说话间,舟已停泊,搭了跳板,二人弃舟登岸。丁二爷叫小童先由捷径送信,他却陪定展爷慢慢而行。展爷见一条路径,俱是三合土垒成,一半是天然,一半是人力,平平坦坦,干干净净。两边皆是密林,树木丛杂。中间单有引路树。树下各有一人,俱是浓眉大眼,阔腰厚背。头上无网巾,发挽高绺,戴定芦苇编的圈儿。身上各穿着背心,赤着双膊,青筋暴露,抄手而立。却赤着双足,也有穿着草鞋的,俱将裤腿卷在膝盖之上,不言不语。一对树下有两个人。展爷往那边一望,一对一对的实在不少,心中纳闷,便问丁二爷道:“贤弟,这些人俱是做什么的?”二爷道:“ 大哥有所不知。只因江中有船五百余只,每每地械斗伤人。因在江中芦花荡分为交界,每人各管船二百余只。十船一小头目,百船一大头目,又有一总首领。 奉府内明文,芦花荡这边俱是我弟兄二人掌管。除了府内的官用鱼虾,其下定行市开秤,惟我弟兄命令是从。这些人俱是头目,特来站班朝面的。”展爷听罢,点了点头。 走过土基的树林,又有一片青石鱼鳞路,方是庄门。只见广梁大门,左右站立多少庄丁伴当。台阶之上,当中立着一人,后面又围随着多少小童执事之人。展爷临近,见那人降阶迎将上来,倒把展爷吓了一跳。原来兆兰弟兄乃是同胞双生,兆兰比兆蕙大一个时辰,因此面貌相同。从小儿兆蕙就淘气。庄前有卖吃食的来,他吃了不给钱,抽身就走。少时卖吃食的等急了,在门前乱嚷。他便同哥哥兆兰一齐出来,叫卖吃食的厮认。 那卖吃食的竟会分不出来是谁吃的。再不然,他兄弟二人倒替着吃了,也竟分不出是谁多吃,是谁少吃。必须卖吃的着急,央告他二人,方把钱文付给,以博一笑而已。如今展爷若非与丁二官人同来,也竟分不出是大爷来。彼此相见,欢喜非常。 携手刚至门前,展爷便从腰间把宝剑摘下来,递给旁边一个小童。一来初到友家,不当腰悬宝剑;二来又知丁家弟兄有老伯母在堂,不宜携带利刃:这是展爷细心处。 三个人来至待客厅上,彼此又从新见礼。展爷与丁母太君请安。丁二爷正要进内请安去,便道:“大哥暂且请坐。小弟必替大哥在家母前禀明。”说罢进内去了。厅上丁大爷相陪。又嘱咐预备洗面水,烹茗献茶,彼此畅谈。丁二爷进内有二刻的工夫,方才出来说:“家母先叫小弟问大哥好。让大哥歇息歇息,少时还要见面呢。”展爷连忙立起身来恭敬答应。只见丁二爷改了面皮,不似路上的光景,嘻嘻笑笑,又是顽戏,又是刻薄,竟自放肆起来。展爷以为他到了家,在哥哥的面前娇痴惯了,也不介意。丁二爷便问展爷道:“可是吓,大哥。包公待你甚厚,听说你救过他多少次,是怎么件事情呀?小弟要领教,何不对我说说呢。”展爷道:“其实也无要紧。”便将金龙寺遇凶僧,土龙岗逢劫夺,天昌镇拿刺客,以及庞太师花园冲破邪魔之事,滔滔说了一回。道:“此事皆是你我行侠之人当作之事,不足挂齿。”二爷道:“也倒有趣,听着怪热闹的。”又问道:“ 大哥又如何面君呢?听说耀武楼试三绝技,敕赐‘御猫’的外号儿,这又是什么事情呢?”展爷道:“此事便是包相爷的情面了。”又说包公如何递折,圣上如何见面。”至于演试武艺,言之实觉可愧。无奈皇恩浩荡,赏了‘御猫’二字,又加封四品之职。原是个潇洒的身子,如今倒弄得被官拘束住了。”二爷道:“大哥休出此言。想来是你的本事过的去,不然圣上如何加恩呢?大哥提舞剑,请宝剑一观。” 展爷道:“方才交付盛价了。”丁二爷回首道:“你们谁接了展老爷的剑了?拿来我看。”只见一个小童将宝剑捧过来呈上。 二爷接过来,先瞧了瞧剑鞘,然后拢住剑靶,将剑抽出,隐隐有钟磬之音。连说:“好剑!好剑!但不知此剑何名?”展爷暗道:“看他这半天言语嘻笑于我,我何不叫他认认此宝,试试他的目力如何。”便道:“此剑乃先父手泽,劣兄虽然佩带,却不知是何名色,正要在贤弟跟前领教。”二爷暗道:“这是难我来了。倒要细细看看。”瞧了一会道:“据小弟看,此剑仿佛是‘巨阙’ .”说罢,递与展爷。展爷暗暗称奇道:“真好眼力!不愧他是将门之子。”便道:“贤弟说是‘巨阙’,想来是‘巨阙’无疑了。”便要将剑入鞘。二爷道:“好哥哥,方才听说舞剑,弟不胜钦仰。大哥何不试舞一番,小弟也长长学问。”展爷是断断不肯,二爷是苦苦相求。丁大爷在旁却不拦挡,止于说道:“二弟不必太忙,让大哥喝杯酒助助兴,再舞不迟。”说罢,吩咐道:“快摆酒来。”左右连声答应。 展爷见此光景,不得不舞,再要推托,便是小家气了。只得站起身来,将袍襟掖了一掖,袖子挽了一挽,说道:“劣兄剑法疏略,不到之处,望祈二位贤弟指教为幸。”大爷、二爷连说:“岂敢!岂敢!”一齐出了大厅。在月台之上,展爷便舞起剑来。丁大爷在那边,恭恭敬敬留神细看。丁二爷却靠着厅柱,跷着脚儿观瞧。见舞到妙处,他便连声叫好。展爷舞了多时,煞住脚步道:“献丑!献丑!二位贤弟看着如何?”丁大爷连声道好称妙。二爷道:“大哥剑法虽好,惜乎此剑有些押手。弟有一剑,管保合式。”说罢便叫过一个小童来,密密吩咐数语。小童去了。 此时丁大爷已将展爷让进厅来。见桌前摆列酒肴,丁大爷便执壶斟酒,将展爷让至上面,弟兄左右相陪。刚饮了几杯,只见小童从后面捧了剑来。二爷接过来,噌愣一声将剑抽出,便递与展爷道:“大哥请看。此剑也是先父遗留,弟等不知是何名色。请大哥看看,弟领教。”展爷暗道:“丁二真正淘气,立刻他就报仇,也来难我来了。倒要看看。”接过来弹了弹,掂了掂,便道:“好剑!此乃‘湛卢’也。未知是与不是?”丁二爷道:“大哥所言不差。但不知此剑舞起来又当何如?大哥尚肯赐教么?”展爷却瞧了瞧丁大爷,意思叫他拦阻。谁知大爷乃是个老实人,便道:“大哥不要忙,先请饮酒助助兴,再舞未迟。”展爷听了道:“莫若舞完了再饮罢。”出了席,来至月台,又舞一回。丁二爷接过来道:“此剑大哥舞着吃力么?” 展爷满心不乐,答道:“ 此剑比劣兄的轻多了。”二爷道:“大哥休要多言。轻剑即是轻人。此剑却另有个主儿,只怕大哥惹他不起。”一句话激恼了南侠,便道:“老弟,你休要害怕。任凭是谁的,自有劣兄一面承管,怕他怎的!你且说出这个主儿来。”二爷道:“大哥悄言。此剑乃小妹的。”展爷听了,瞅了二爷一眼,便不言语了。大爷连忙递酒。 忽见丫环出来说道:“太君来了。”展爷闻听,连忙出席整衣,向前参拜。丁母只略略谦逊,便以子侄礼见毕。丁母坐下。展爷将座位往侧座挪了一挪,也就告座坐了。此时,丁母又细细留神,将展爷相看了一番,比屏后看得更真切了。见展爷一表人材,不觉满心欢喜,开口便以贤侄相称。这却是二爷与丁母商酌明白的:若老太太看了中意,就呼为贤侄;倘若不愿意,便以贵客呼之。再者男婚女配,两下愿意,也须暗暗通个消息,妹子愿意方好。二爷见母亲称呼展爷为贤侄,就知老太太是愿意了。他便悄悄儿溜出,竟往小姐绣户而来。未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七侠五义 (1) 七侠五义 (2) 七侠五义 (3) 七侠五义 (4) 七侠五义 (5) 七侠五义 (6) 七侠五义 (7) 七侠五义 (8) 七侠五义 (9) 七侠五义 (10) 七侠五义 (11) 七侠五义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