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盗御冠交托丁兆蕙 拦相轿出首马朝贤 且说黑妖狐来至皇城,用如意绦越过皇墙,已至内苑。他便施展生平武艺,走壁飞檐。此非寻常房舍墙垣可比:墙呢是高的,房子是大的,到处一层层皆是殿阁琉璃瓦盖成。脚下是滑的,并且各所在皆有上值之人,要略有响动,那是顽的吗? 好智化!轻移健步,跃脊蹿房,所过处皆留暗记,以便归路熟识。“嗖”“嗖”“嗖”一直来到四执库的后坡。数了数瓦陇,便将瓦揭开,按次序排好。把灰土扒在旁边。到了锡被,四围用利刃划开,望板也是照旧排好,早巳露出了椽子来。又在百宝囊中取出连环锯,斜岔儿锯了两根,将锯收起。用如意绦上的如意钩搭住,手握丝绦。刚倒了两三把,到了天花板。揭起一块,顺流而下。脚踏实地,用脚尖滑步而行,惟恐看出脚印儿来。刚要动手,只见墙那边墙头露出灯光,跳下人来道:“在这里,有了。”智爷暗说不好,急奔前面坎墙,贴伏身体,留神细听。外边却又说道:“有了三个了。”智化暗道:“这是找什么呢?”忽又听说道:“六个都有了。”复又上了墙头,越墙去了。原来是隔壁值宿之人,大家掷骰子,耍急了,隔墙儿把骰子扔过来了。后来说合了,大家圆场儿,故此打了灯笼跳过墙来找。“有了三个”,又“六个全有了”,的得是骰子。 且言智爷见那人上墙过去了,方引着火扇一照,见一溜朱红格子上面,有门儿俱各粘贴封皮,锁着镀金锁头。每门上俱有号头,写着天字一号就是九龙冠。即伸手掏出一个小皮壶儿,里面盛着烧酒,将封皮印湿了,慢慢揭下。又摸着锁头儿,锁门是个工字儿的,即从囊中取出一都噜配好的钥匙,将锁轻轻开开。轻启朱门,见有黄包袱包定冠盒,上面还有象牙牌子写着天字第一号九龙冠一顶,并有臣某跪进,也不细看。 智爷兢兢业业请出,将包袱挽手打开,把盒子顶在头上,两边挽手往自己下巴底下一勒,系了个结实。然后将朱门闭好,上了锁。恐有手印,又用袖子搽搽。回手百宝囊中取出油纸包儿里面糨子,仍把封皮粘妥,用手按按,复用火扇照了一照,再无形迹。脚下却又滑了几步,弥缝脚踪,方拢了如意绦,倒扒而上。到了天花板上,单手拢绦,脚下绊住,探身将天花板放下安稳。翻身上了后坡,立住脚步,将如意绦收起。安放斜岔儿椽子,抹了油腻子,丝毫不错。搭了望板,盖上锡被,将灰土俱各按拢堆好,挨次儿稳了瓦。又从怀中取出小条帚扫了一扫灰土,纹丝儿也是不露。收拾巳毕,离了四执库,按旧路归来,到处取了暗记儿。此时已五鼓天了。 他只顾在这里盗冠,把个裴福急得坐立不安,心内胡思乱想。由三更盼到四更,自四更盼到五更,盼得老眼欲花。好容易见那边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忽听锣声震耳,偏偏巡更的来了。裴福吓得胆裂魂飞。只见那边黑影一蹲,却不动了。巡更的问道:“那是什么人?”裴福忙插口道:“那是俺的儿子出恭呢。你老歇歇罢。”更夫道:“巡逻要紧,不得工夫。”当当当打着五更,往北去了。裴福赶上一步,智爷过来道:“巧极了。巡更的又来了,险些儿误了大事!”说罢,急急解下冠盒。裴福将席篓子底屉儿揭开,智化安放妥当,盖好了屉子。自己脱了夜行衣,包裹好了,收藏起来,上面用棉被褥盖严。 此时,英姐尚在睡熟未醒。裴福悄悄问道:“如何盗冠?”智化一一说了。把个裴福吓得半天做声不得。智爷道:“功已成了,你老人家该装病了。”到了天明,王头儿来时,智化假意悲啼,说:“俺爹昨夜偶然得病,闹了一夜不省人事,俺只得急急回去。”王头儿无奈,只得由他。英姐不知就里,只当祖父是真病呢,她却当真哭起来了。智爷推着车子,英姐跟步而行,哭哭啼啼,一路上有知道他们是逃荒的,无不嗟叹。出了城门,到了无人之处,智化将裴福唤起,把英姐抱上车去,背起绳绊,急急赶路。离了河南,到了长江,乘上船,一帆风顺。 一日,来到镇江口,正要换船之时,只见那边有一只大船,出来了三人,却是兆兰、兆蕙、艾虎。彼此见了,俱各欢喜。连忙将小车搭上船,智爷等也上了大船。到了舱中,换了衣服,大家就座。双侠便问:“事体如何?”智爷说明原委,甚是畅快。趁着顺风,一日到了本府。在停泊之处下船,自有庄丁、伴当接待。推小车一同进庄,来至待客厅,将席篓搭下来,安放妥当。自然是饮酒接风。智化又问丁二爷如何将冠送去。兆蕙道:“小弟已备下钱粮筐了,一头是冠,一头是香烛、钱粮,又洁净,又灵便。就说奉母命天竺进香。兄长以为何如?”智爷道:“好。但不知在何处居住?”二爷道:“现有周老儿,名叫周增,他就在天竺开设茶楼,小弟素来与他熟识,且待他有好处。他那里楼上极其幽雅,颇可安身。”智爷听了,甚为放心。饮酒吃饭之后,到了夜静更深,左右无人,方将九龙珍珠冠请出供上,大家行了礼,才打开瞻仰了瞻仰。此冠乃赤金累龙,明珠镶嵌。上面有九条金龙,前后卧龙,左右行龙,顶上有四条搅尾龙,捧着一个团龙。周围珍珠不计其数,单有九颗大珠,晶莹焕发,光芒四射。再衬着赤金明亮,闪闪灼灼,令人不能注目。大家无不赞扬,真乃稀奇之宝。看过,好好包裹了,放在钱粮筐内,遮盖严密。到了五鼓,丁二?带了伴当,离了茉花村,竟奔中天竺而去。 迟不几日回来,大家迎至厅上,细问其详。丁二爷道:“到了中天竺,就在周老茶楼居住。白日进了香,到了晚间托言身体乏困,早早上楼安歇。周老惟恐惊醒我,再也不敢上楼,因此趁空儿到了马强家中。佛楼之上果有极大的佛龛三座,我将宝冠放在中间佛龛,左边隔扇的后面,仍然放下黄缎佛帘,人人不能理会。安放妥当,回到周家楼上,已交五鼓。我便假装起病来,叫伴当收拾起身。周老哪里肯放,务必赶做羹汤暖酒。他又拿出四百两银子来,要归还原银。我也没要,急急地赶回来了。”大家听了,欢喜非常。惟有智爷瞅着艾虎一语不发。 但见小爷从从容容说道:“丁二叔既将宝冠放妥,侄儿就要起身了。”兆兰、兆蕙听了此言,倒替艾虎为难,也就一语不发。只听智化道:“艾虎呀,我的儿。此事全为忠臣义士起见,我与你丁二叔方涉深行险,好容易将此事做成。你若到了东京,口齿中稍有含糊,不但前功尽弃,只怕忠臣义士的性命也就难保了。”丁氏弟兄极口答道:“智大哥此话是极,贤侄你要斟酌。”艾虎道:“师父与二位叔父但请放心。小侄此去,此头可断,此志不可回!此事再无不成之理。”智爷道:“但愿你如此。这有书信一封,你拿去找着你白五叔,自有安置照应。”小侠接了书信,揣在里衣之内,提了包裹,拜别智爷与丁大爷、丁二爷。他三人见他小小孩童,干此关系重大之事,又是耽心,又是爱惜,不由地送出庄外。艾虎道:“师父与二位叔父不必远送,艾虎就此拜别了。”智化又嘱咐道:“御冠在佛龛中间左边隔扇的后面,要记明了。”艾虎答应,背上包裹,头也不回,扬长去了。请看艾虎如此的光景,岂是十五岁的小儿?差不多有年纪的,也就甘拜下风!他人儿虽小,胆子极大,而且机变、谋略俱有。这正是“有智不在年高,无智空活百岁”。 这艾虎在路行程,不过是饥餐渴饮。一日来到开封府,进了城门,且不去找白玉堂,他却先奔开封府署,要瞧瞧是什么样儿。不想刚到衙门前,只见那边喝道之声,驱逐闲人,说太师来了。艾虎暗道:“巧咧!我何不迎将上去呢?”趁着忙乱之际,见头踏已过,大轿看看切近,他却从人丛中钻出来,迎轿跪倒,口呼:“冤枉呀!相爷,冤枉!”包公在轿内,见一个小孩子拦轿鸣冤,吩咐带进衙门。“哦。”左右答应一声,上来了四名差役,将艾虎拢住,道:“你这小孩子淘气得很,开封府也是你戏耍的么?”艾虎道:“众位别说这个话。我不是玩来了,我真要告状。”张龙上前道:“不要惊吓于他。” 问艾虎道:“你姓什么?今年多大了?”艾虎一一说了。张龙道,“你状告何人?为着何事?”艾虎道:“大叔,你老不必深问。只求你老带我见了相爷,我自有话回禀。”张龙听了此言,暗道:“这小孩子竟有些意思。” 忽听里面传出话来:“带那小孩子。”张龙道:“快些走罢,相爷升了堂了。”艾虎随着张龙到了角门,报了名,将他带至丹墀上,当堂跪倒。艾虎偷眼往上观瞧,见包公端然正座,不怒自威,两旁罗列衙役甚是严肃,真如森罗殿一般。只听包公问道:“那小孩子姓甚名谁?状告何人?诉上来。”艾虎道:“小人名叫艾虎,今年十五岁,乃马员外马强的家奴。”包公听说马强的家奴,便问道:“你到此何事?”艾虎道:“小人特为出首一件事。小人却不知道什么叫出首。只因这宗事小人知情,听见人说:‘知情不举,罪加一等。’故此小人前来,在相爷跟前言语一声儿,就完了小人的事了。”包公道:“慢慢讲来。”艾虎道:“只因三年前我们太老爷告假还乡……”包公道:“你家太老爷是谁?”艾虎伸出四指道:“就是四指库的总管马朝贤。他是我们员外的叔叔。”包公听了暗想道:“必是四执库总管马朝贤了。小孩子不懂得四执,拿着当了四指库。”又问道:“告假还乡,怎么样了?”艾虎道:“小人的太老爷坐着轿,到了家中,抬至大厅之上,下了轿就叫左右回避了。那时小人跟着员外,以为是个小孩子,却不避讳。只见我们太老爷从轿内捧出个黄龙包袱来,对着小人的员外悄悄说道:‘这是圣上九龙冠。咱家顺便带来,你好好的?在佛楼之上。将来襄阳王爷举事,就把此冠呈献。千万不可泄露。’我家员外就接过来了,叫小人托着。小人端着沉甸甸的,跟了员外上了佛楼。我们员外就放在中间佛龛的左边棱扇后面了。” 包公听了暗暗吃惊,连两旁的衙役无不骇然。只听包公问道:“后来便怎么样?”艾虎道:“后来也不怎么样。一来二去,我也大些了,常听见人说,‘知情不举,罪加一等’,小人也不理会。后来又有人知道了,却向小人打听,小人也就告诉他们。 他们都说:‘没事便罢,若有了事,你就是知情不举!’到了新近,小人的员外拿进京来,就有人和小人说:‘你提防着罢,员外这一到京,若把三年前的事儿叨登出来,你就是隐匿不报的罪名!’小人听了害怕,比不得三年前人事不知、天日不懂得。如今也觉明白些了,越想越不是顽的。因此小人赶至京中。小人却不是出首,止把此事说明了,就与小人不相干了。” 包公听毕,忖度了一番。猛然将惊堂木一拍,道:“我把你这狗才!你受了何人主使,竟敢在本阁跟前陷害朝中总管与你家主人?是何道理?还不与我从实招上来!”左右齐声吆喝道:“快说,快说!”未知艾虎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试御刑小侠经初审 遵钦命内宦会五堂 且说艾虎听包公问他是何人主使,心中暗道:“好厉害!怪道人人说包相爷断事如神,果然不差。”他却故意惊慌道:“没有什么说的。这倒为了难了:不报罢,又怕罪加一等;报了罢,又说被人主使。要不就算没有这宗事,等着我们员外说了,我再呈报如何?”说罢,站起身来就要下堂。两边衙役见他小孩子不懂官事,连忙叫道:“转来,转来!跪下,跪下。” 艾虎复又跪倒。包公冷笑道:“我看你虽是年幼顽童,眼光却是诡诈。你可晓得本阁的规矩么?”艾虎听了,暗暗打个冷战道:“小人不知什么规矩。”包公道:“本阁有条例,每逢以下犯上者,俱要将四肢铡去。如今你既出首你家主人,犯了本阁的规矩,理宜铡去四肢。来哦,请御刑。”只听两旁发一声喊,王、马、张、赵将狗头铡抬来,搁在当堂,抖去龙袱。只见黄澄澄、冷森森一口铜铡,放在艾虎面前。小侠看了,虽则心惊,暗暗自己叫着自己:“艾虎呀,艾虎!你为救忠臣义士而来,慢说铡去四肢,纵然腰断两截,只要成了名,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忽听包公问道:“你还不说实话么?”艾虎故意颤巍巍地道:“小人实实害怕,惟恐罪加一等,不得已呈诉相爷呀!”包公命去鞋袜。张龙、赵虎上前,左右一声呐喊,将艾虎丢翻在地,脱去鞋袜。张、赵将艾虎托起,双足入了铡口。王朝掌住铡刀,手拢鬼头把,面对包公,只等相爷一摆手,刀往下落,不过“咯吱”一声,艾虎的脚丫儿就结了。张龙、赵虎一边一个架着艾虎,马汉提了艾虎的头发,面向包公。包公问道:“艾虎,你受何人主使,还不快招么?”艾虎故意哀哀地道:“小人就知害怕,实实没有什么主使的。相爷不信,差人去取珠冠,如若没有,小人情甘认罪。”包公?头道:“且将他放下来。”马汉松了头发,张、赵二人连忙将他往前一搭,双足离了铡口。王朝、马汉将御刑抬过一边。此时慢说艾虎心内落实,就是四义士等无不替艾虎侥幸的。 包公又问道:“艾虎,现今这项御冠还在你家主佛楼之上么?”艾虎道:“现在佛楼之上。回相爷,不是玉冠,小人的太老爷说是九龙珍珠冠。”包公问实了,便吩咐将艾虎带下去。 该值的听了,即将艾虎带下堂来。早有禁子郝头儿接下差使,领艾虎到了监中单间屋里,道:“少爷,你老这里坐罢,待我取茶去。”少时,取了新泡的盖碗茶来。艾虎暗道:“他们这等光景,别是要想钱罢?怎么打着官司的称呼少爷,还喝这样的好茶?这是什么意思呢?”只见郝头儿悄悄与伙计说了几句话,登时摆上莱蔬,又是酒,又是点心,并且亲自殷勤斟酒,闹得艾虎反倒不得主意了。忽听外面有人“嗤嗤”地声音,郝头儿连忙迎了出来,请安道:“小人已安置了少爷,又孝敬了一桌酒饭。”又听那位官长说道:“好,难为你了。赏你十两银子,明日到我下处去取。”郝头儿叩头谢了赏。只听那位官长吩咐道:“你在外面照看,我和你少爷有句话说,呼唤时方许进来。”郝禁子连连答应,转身在监口拦人,凡有来的,他将五指一伸,努努嘴,摆摆手,那人见了,急急退去。 你道此位官长是谁?就是玉堂白五爷。只因听说有个小孩子告状,他便连忙跑到公堂之上,细细一看,认得是艾虎,暗道:“他到此何事?”后来听他说出原由,惊骇非常。又暗暗揣度了一番,竟是为倪太守、欧阳兄而来,不由地心中踌躇道:“这样一宗大事,为何搁在小孩子身上呢?”忽听公座上包公发怒说:“请御刑。”白五爷只急得搓手,暗道:“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好?”自己又不敢上前,惟有两眼直勾勾瞅着艾虎。及至艾虎一口咬定,毫无更改,白五爷又暗暗夸奖道:“好孩子,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要是从铡口里爬出来,方是男儿。”后来见包公放下艾虎,准了词状,只乐得心花俱开,便从堂上溜了下来。见了郝禁子,嘱咐道:“堂上鸣冤的,是我的侄儿。少时下来,你要好好照应。”郝禁子那敢怠慢,故此以“少爷”称呼,伺候茶水酒饭,知道白五爷必来探监,为的是当好差使,又可于中取利。果然,白五爷来了,就赏了十两银子,叫他在外张望。五爷便进了单屋。 艾虎抬头见是白玉堂,连忙上前参见。五爷悄悄道:“贤侄,你好大胆!竟敢在开封府弄玄虚,这还了得!我且问你,这是何人主意?因何贤侄不先来见我呢?”艾虎见问,将始末情由述了一遍,道:“侄儿临来时,我师父原给了一封信,叫侄儿找白五叔。侄儿一想,一来恐事不密,露了形迹;二来可巧遇见相爷下朝,因此侄儿就喊了冤了。”说着话,将书信从里衣内取出,递与玉堂。玉堂接来拆看,无非托他暗中调停,不叫艾虎吃亏之意。将书看毕,暗自忖道:“这明是艾虎自逞胆量,不肯先投书信,可见高傲,将来竟自不可限量呢。”便对艾虎道:“如今紧要关隘已过,也就可以放心了。方才我听说你的口供打了折底,相爷明早就要启奏了。且看旨意如何,再做道理。你吃了饭不曾?”艾虎道:“饭到不消,就只酒……”说至此便不言语。白五爷问道:“怎么,没有酒?” 艾虎道:“有酒。那点点儿刚喝了五六碗,就没了。”白玉堂听了,暗道:“这孩子敢则爱喝,其实五六碗也不为少。”便唤道:“郝头儿呢?:只听外面答应,连忙进来。五爷道:“再取一瓶酒来。”郝禁子答应去了。白五爷又嘱咐道:“少时酒来,撙节而饮,不可过于贪杯。知道明日是什么旨意呢,你也要留神提防着。”艾虎道:“五叔说的是。侄儿再喝这一瓶就不喝了。”白玉堂也笑了。郝头儿取了酒来,白五爷又嘱咐了一番方才去了。 果然,次日包相将此事递了奏折。仁宗看了,将折留中,细细揣度。偶然想起:“兵部尚书金辉曾具折二次,说朕的皇叔有谋反之意,是朕一时之怒,将他谪贬。如何今日包卿折内又有此说呢?事有可疑。”即宣都堂陈林,密旨派往稽查四执库。老伴伴领旨,带令手下人等,传了马朝贤,宣了圣旨。马朝贤不知为着何事,见是都堂奉钦命而来,敢不懔遵,只得随往,一同上库验了封,开了库门,就从朱棱天字一号查起。揭开封皮,开了锁,拉开朱门一看,罢咧!却是空的。陈公公问道:“这九龙珍珠冠哪里去了?”谁知马朝贤见没了此冠,已然吓得面目焦黄,如今见都堂一问,哪里还答应的上来。张着嘴,瞪着眼,半晌说了一句:“不……不……不知道。”陈公公见他神色惊慌,便道:“本堂奉旨查库者,就是为查此冠。如今此冠既已不见,本堂只好回奏,且听旨意便了。”回头吩咐道:“孩儿们,把马总管好好看起来。”陈公公即时复奏。圣上大怒,即将总管马朝贤拿问,就派都堂审讯。陈公公奏道:“现有马朝贤之侄马强在大理寺审讯。马朝贤既然监守自盗,他侄儿马强必然知情,理应归大理寺质对。”天子准奏,将原折并马朝贤俱交大理寺。天子传旨之后,恐其中另有情弊,又特派刑部尚书杜文辉、都察院总宪范仲禹、枢密院掌院?查散,会同大理寺文彦博,隔别严加审讯。 此旨一下,各部院堂官俱赴大理寺,惟有枢密院颜查散颜大人刚要上轿,只见虞侯手内拿一字柬回道:“白五老爷派人送来,请大人即升。”颜查散接过拆阅,原来是白玉堂托付照应艾虎。颜大人道:“是了,我知道了。叫来人回去罢。”虞侯传出话去。颜大人暗暗想道:“此系奉旨交审的案件,难以徇情,只好临期看机会便了。”上轿来至大理寺。众位堂官会了齐,大家俱看了原折,方知马朝贤监守自盗,其中有襄阳王谋为不轨的话头,个个骇目惊心,彼此计议。范仲禹道:“少时都堂到来,固然先问这小孩子,真伪莫辨。莫若如此如此,先试探他一番如何?”大家深以为然。又都向文大人问了问马强一案审得如何。文大人道:“这马强强梁霸道,俱已招承,惟独一口咬定倪太守结连大盗,抢掠他的家私一节。已将北侠欧阳春拿到,原来是个侠客义士,倪太守多亏他救出。至于抢掠之事,概不知情,坚不承认。下官问过几堂,见他为人正直,言语豪爽,决非劫掠大盗。下官已派人暗暗访查去了。如今既有艾虎,他是马强家奴,他家被劫,他自然知道的。此事也可以问他。”大家称是。忽见禀道:“都堂到了。”众大人迎至丹墀。 只见陈公公下轿抢行几步,与众位大人见了,说道:“众位大人早到了,恕咱家来迟。只因圣上为此震怒,懒进饮食,还是我婉转进谏,圣上方才进膳。咱家伺候膳毕,急急赶到,所以来迟。”彼此到了公堂之上,见设着五堂公位,大家挨次而坐。陈公公道:“众位大人还没有问问吗?”众人道:“专等都堂到来。我等已计议了一番。”便将方才商酌的话说了。 陈公公道:“众位大人高见不差。很好,就是如此罢。”吩咐先带艾虎。左右一声喊,接连不断:“带艾虎!”“带艾虎!” 小爷在开封府经过那样风波,如今到了大理寺,虽则是五堂会审,他却毫不介意。上得堂来,双膝跪倒,两只眼睛滴溜都噜,东瞧西看。陈公公先就说道:“啊呀,咱家只道什么艾虎呢,原来是个小孩子。看他浑浑实实,却倒伶伶俐俐的。你今年多大了?”艾虎道:“小人十五岁了。”陈公公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冤屈,竟敢告状呢?大着点声儿,说给众位大人听。” 艾虎将昨日在开封府的口供说了一遍,又说道:“包相爷要将小人四肢铡去,小人实在是畏罪之故,并不敢陷害主人。因此蒙相爷施恩,方准了小人的状子。”说罢,向上叩头。陈公公听了,对着众人说道:“众位大人俱各听明了,有什么问的,只管问。咱家虽是奉旨钦派,然而咱家只知进御当差,这案子上头甚不明白。”只听杜大人问道:“艾虎,你在马强家几年了?”艾虎道:“小人自幼儿就在那里。”杜大人道:“三年前,你家太老爷交给你主人的九龙冠,是你亲眼见的么?” 艾虎道:“亲眼见的。小人的太老爷先给小人的主人,小人的主人就叫小人捧着,一同到了佛楼,收在中间佛龛的隔扇后面。”杜大人道:“既是三年前之事,你为何今日才来出首?讲!”陈公公道:“是呀,三年前马总管告假,咱家还依稀记得,大约是为修理坟茔,告了三个月的假。我们这里还有底帐可考。既是那时候的事情,为何这时候才说出来呢?你说。” 艾虎道:“小人三年前方交十二岁,天日不懂,人事不知。今年,小人十五岁,到底明白点了。又因小人主人目下遭了官事,惟恐说出这件事情来,小人如何担的起‘知情不举、隐匿不报’的罪名呢?”范大人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当初你太老爷交付你主人九龙冠时,说些什么?”艾虎道:“小人就听见我太老爷说:‘此冠好好收藏,等着襄阳王举事时,就把此冠献上,必得大大的爵位。’小人也不知举什么事。”范大人道:“如此说来,你家太老爷,你自然是认得的了?” 一句话,问得艾虎张口结舌。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矢口不移心灵性巧 真赃实犯理短情屈 且说艾虎听范大人问他可认得你家太老爷这一句话,艾虎暗暗道:“这可罢了我咧!当初虽见过马朝贤,我并未曾留心,何况又别了三年呢。然而又说不得我不认得。但这位大人如何单问我认得不认得,必有什么缘故罢?”想罢,答道:“小人的太老爷,小人是认得的。”范大人听了,便吩咐带马朝贤。 左右答应一声,朝外就走。 此时,颜大人旁观者清,见艾虎沉吟后方才答应认得,就知艾虎有些恍惚,暗暗着急担惊,惟恐年幼,一时认错了那还了得。急中生智,便将手一指,大袍袖一遮,道:“艾虎,少时马朝贤来时,你要当面对明,休得袒护!”嘴里说着话,眼睛却递眼色,虽不至摇头,然而纱帽翅儿也略动了一动。艾虎本因范大人问他认得不认得,心中有些疑心,如今见颜大人这番光景,心内更觉明白。只听外面锁镣之声,他却跪着偷眼往外观看,见有一年老的太监,虽然项带刑具,到了丹墀之上,面上尚微有笑容,及至到了公堂,他才敛容息气,而且见了大人们也不下跪报名,直挺挺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小爷更觉省悟。只听范大人问道:“艾虎,你与马朝贤当面对来。”艾虎故意的抬头望了一望那人道:“他不是我家太老爷。我家太老爷小人是认得的。”陈公公在堂上笑道:“好个孩子,真好眼力。”又望着范大人道:“似这等光景,这孩子真认得马总管无疑了。来呀,你们把他带下去,就把马朝贤带上来罢。”左右将假马朝贤带下。不多时,只见带上了个欺心背反、蓄意谋奸、三角眼含痛泪、一片心术不端的总管马朝贤来。左右当堂打去刑具,朝上跪倒。陈公公见这番光景,未免心生恻隐,无奈说道:“马朝贤,今有人告你三年前告假回乡时,你把?上九龙珍珠冠擅敢私携至家,你要从实招上来。”马朝贤吓得胆裂魂飞道:“此冠实是库内遗失,犯人概不知情呀。”只听文大人道:“艾虎,你与他当面对来。”艾虎便将口供述了一回道:“太老爷,事已如此,也就不用推诿了。”马朝贤道:“你这小厮着实可恶!咱家何尝认得你来。”艾虎道:“太老爷如何不认得小人呢?小人那时才十二岁,伺候了你老人家多少日子。太老爷还时常夸我很伶俐,将来必有出息。难道太老爷就忘了么?可见是贵人多忘事。”马朝贤道:“我纵然认得你,我几时将御冠交给马强了呢?”文大人道:“马总管,你不必抵赖。事已如此,你好好招了,免得皮肉受苦。倘若不招,此乃奉旨案件,我们就要动大刑了。”马朝贤道:“犯人实无此事。大人如若赏刑,或夹或打,任凭吩咐。”颜大人道:“大约束手问他,决不肯招。左右,请大刑来。”两旁发一声喊,刚要请刑,只见艾虎哭着道:“小人不告了!小人不告了!”陈公公便问道:“你为何不告了?”艾虎道:“小人只为害怕,怕担罪名,方来出首,不想如今害得我太老爷偌大年纪,受如此苦楚,还要用大刑审问。这不是小人活活的把太老爷害了么?小人实实不忍。小人情愿不告了。”陈公公听了,点了点头道:“傻孩子,此事已经奉旨,如何由得你呢?”?见杜大人道:“暂且不必用刑。左右,将马总管带下去,艾虎也下去。不可叫他们对面交谈。”“哦!”左右分别带下。 颜大人道:“下官方才说请刑者,不过威吓而已。他有了年纪之人,如何禁得起大刑呢。”杜大人道:“方才见马总管不认得艾虎,下官有些疑心。焉知艾虎不是被人主使出来的呢?”颜大人听了,暗道:“此言厉害。但是白五弟托我照应艾虎,我岂可坐视呢?”连忙说道:“大人虑得虽是,但艾虎是个小孩子,如何担得起这样大事呢?且包太师已然测至此处,因此要用御刑铡他的四肢。他若果真被人主使,焉有舍去性命不肯实说的道理呢?”杜大人道:“言虽如此,下官又有一个计较,莫若将马强带上堂来,如此如此追问一番,如何?”众人齐声说是。吩咐带马强,不许与马朝贤对面。左右答应。 不多时,将马强带到。杜大人道:“马强,如今有人替你鸣冤,你认得他么?”马强道:“但不知是何人?”杜大人道:“带那鸣冤的当面认来。”只见艾虎上前跪倒。马强一看,暗道:“原来是艾虎。这孩子倒有为主之心,真是好!”连忙柬道:“他是小人的家奴,名叫艾虎。”杜大人道:“他有多大岁数了?”马强道:“他十五岁了。”杜大人道:“他是你家世仆么?”马强道:“他自幼儿就在小人家里。”恶贼只顾说出此话,堂上众位大人无不点头,疑心尽释。杜大人道:“既是你家世仆,你且听他替你鸣冤。艾虎快将口供诉上来。”艾虎便将口供诉完,道:“员外休怪小人,实实担不起罪名。”马强喝道:“我把你这狗才!满口里胡说!太老爷何尝交给我什么冠来!”陈公公喝道:“此乃公堂之上,岂是你喝呼家奴的所在!好不懂好歹,就该掌嘴。”马强跪爬了半步道:“回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叔父回家,并未交付小人九龙冠。这都是艾虎的谎言。”颜大人道:“你说你叔父并未交付于你,如今艾虎说你把此冠供在佛楼之上,倘若搜出来时,你还抵赖么?” 马强道:“如果从小人家中搜出此冠,小人情甘认罪,再也不敢抵赖。”颜大人道:“既如此,具结上来。”马强以为断无此事,欣然具结。众位大人传递看了,叫把马强仍然带下去。又把马朝贤带上堂来,将结念与他听,问道:“如今你侄儿已然供明。你还不实说么?”马朝贤道:“犯人实无此事,如果从犯人侄儿家中搜出此冠,犯人情甘认罪,再无抵赖。”也具了一张结,将他带下去,吩咐寄监。 文大人又问艾虎道:“你家主人被劫一事,你可知道么?” 艾虎道:“小人在招贤馆服侍我们主人的朋友。”文大人道:“什么招贤馆?”艾虎道:“小人的员外家大厅就叫招贤馆。 有好些人在那里住着,每日里耍枪弄棒,对刀比武,都是好本事。那日因我们员外诓了个儒流秀士,带着一个老仆人,后来说是新太守,就把他主仆锁在空房之内。不知什么工夫,他们主仆跑了。小人的员外知道了,立刻骑马赶去,又把那秀士一人拿回来,就掐在地牢里了。”文大人道:“什么地牢?”艾虎道:“是个地窖子,凡有紧要事情都在地牢。回大人,这个地牢之中不知害了多少人命。”陈公公冷笑道:“他家竟敢有地牢,这还了得吗!这秀士必被你家员外害了。”艾虎道:“原要害来着。不知什么工夫那秀士又被人救了去了。小人的员外就害起怕来。那些人劝我们员外说没事,如有事时,大伙儿一同上襄阳去就是。那天晚上,有二更多天,忽然来了个大汉,带领官兵,把我们员外和安人在卧室内就捆了。招贤馆众人听见,一齐赶到仪门前救小人的主人。谁知那些人全不是大汉的对手,俱各跑回了招贤馆藏了。小人害怕,也就躲避了,不知如何被劫。”文大人道:“你可知道什么时候将你家员外起解到府?”艾虎道:“小人听姚成说,有五更多天。”文大人听了,对众人道:“如此看来,这打劫之事与欧阳春不相干了。” 众人问道:“何以见得?”文大人道:“他原失单上报的是黎明被劫。五更天,大汉随着官役押解马强赴府,为何黎明又打劫了呢?”众位大人道:“大人高见不差。”陈公公道:“大人且别问此事,先将马朝贤之事复旨要紧。”文大人道:“此案与御冠相连,必须问明,一并复旨,明日方好搜查提人。” 说罢,吩咐带原告姚成。谁知姚成听见有九龙冠之事,知道此案大了,他却逃之夭夭了。差役去了多时,回来禀道:“姚成惧罪,业已脱逃,不知去向。”文大人道:“原告脱逃,显有情弊。这九龙冠之事益发真了。只好将大概情形复奏圣上便了。”大家共同拟了折底,交付陈公公先行陈奏。 到了次日,奉旨立刻行文到杭州,捉拿招贤馆的众寇,并搜查九龙冠即刻赴京归案备质。过了数日,署事太守用黄亭子抬定龙冠,派役护送进京,连郭氏一并解到。你道郭氏如何解来?只因文书到了杭州,立刻知会巡检守备带领兵弁,以为捉拿招贤馆的众寇必要厮杀,谁知到了那里,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了,只得追问郭氏。郭氏道:“就于那夜俱各逃走了。”署事官先查了招贤馆,搜出许多书信,俱是与襄阳王谋为不轨的话头。又叫郭氏随同来到佛楼之上,果在中间龛的左边隔扇后面,搜出御冠帽盒来。署事官连忙打开验明,依然封好妥当。立刻备了黄亭子,请了御冠。因郭氏是个要犯硬证,故此将他一同解京。 众位大人来至大理寺,先将御冠请出,大家验明,供在上面。把郭氏带上堂来,问她:“御冠因何在你家中?”郭氏道:“小妇人实在不知。”范大人道:“此冠从何处搜出来的?”郭氏道:“从佛楼中间龛内搜出。”杜大人道:“是你亲眼见的么?”郭氏道:“是小妇人亲眼见的。”杜大人叫她画招画供,吩咐带马强。马强刚至堂上,一眼瞧见郭氏,吃了一惊,暗说:“不好!她如何来到这里?”只得向上跪倒。范大人道:“马强,你妻子已然供出九龙冠来,你还敢抵赖么?快与郭氏当面对来。”马强听了,战战兢兢问郭氏道:“此冠从何处搜出?”郭氏道:“佛楼之上中间龛内。”马强道:“果是那里搜出来的?”郭氏道:“你为何反来问我?你不放在那里,他们就能从那里搜出来么?”文大人不容他再辩,大喝一声道:“好逆贼!连你妻子都如此说,你还不快招么?”马强只吓得目瞪痴呆,叩头碰地道:“冤孽罢了!小人情愿画招。”左右叫他画了招。颜大人吩咐将马强夫妻带在一旁,立刻带马朝贤上堂,叫他认明此冠并郭氏口供,连马强画的招,俱各与他看了。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又当面问了郭氏一番,说道:“罢了,罢了!事已如此,叫我有口难分诉。犯人画招就是了。”左右叫他画了招,众位大人相传看了,把他叔侄分别带?去。文大人又问郭氏被劫一事。 忽听外面嘈杂,有人喊冤。只见衙役跪倒禀道:“外面有一老头子,手持冤状,前来伸诉。众人将他拦住,他那里喊声不止,小人不敢不回。”颜大人道:“我们是奉旨审问要犯,何人胆大,擅敢在此喊冤?”差役禀道:“那老头子口口声声说是替倪太守鸣冤的。”陈公公道:“巧极了。既是替倪太守鸣冤的,何妨将老头儿带上来,众位大人问问呢。”吩咐带老头儿。 不多时,见一老者上堂跪倒,手举呈词,泪流满面,口呼冤枉。颜大人吩咐将呈子接上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原来果是为倪太守一案。”将此呈转递。众位大人看了,齐道:“此状正是奉旨应讯案件,如今虽将马朝贤监守自盗审明,尚有倪太守与马强一案未能质讯。今既有倪忠补呈伸诉,理应将全案人证提到,当堂审问明白,明日一并复旨。”陈公公道:“正当如此。”便往下问道:“你就叫倪忠么?”倪忠道:“是。小人叫倪忠,特为小人主人倪继祖前来伸冤。”陈公公道:“你不必啼哭,慢慢地诉上来。”未识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复原职倪继祖成亲 观水灾白玉堂捉怪 且说倪忠在公堂之上,便将奉旨上杭州接太守之任,如何暗暗私访,如何被马强拿去两次,俱各说了。“头一次多亏了一个难女,名叫朱绛贞,乃朱举人之女,被恶霸抢了去的,是他将我主仆放走。慌忙之际,一时失散。小人遇见个义士欧阳春,将此事说明。义士即到马强家中打听小人的主人下落。谁知小人的主人又被马强拿去,下在地牢。多亏义士欧阳春搭救出来,就定于次日义士帮助捉拿马强护送到府。我家主人审了马强几次,无奈恶霸总不招承。不想恶霸家中被劫,他就一口咬定,说小人的主人‘结连大盗,明火执仗’,差遣恶奴进京呈控。可怜小人的主人堂堂太守,因此解任,遭这不明不白的冤枉。望乞众位大人明镜高悬,细细详查是幸。”范大人道:“你主人既有此冤枉,你如何此时方来伸诉呢?”倪忠道:“只因小人奉家主之命,前往扬州接取家眷。及至到了任所,方知此事。因此急急赶赴京师,替主鸣冤。”说罢,痛哭不止。 陈公公点头道:“难为这老头儿。众位大人当怎么办呢?” 文大人道:“倪忠的呈词,正与太守倪继祖、义士欧阳春、小童艾虎所供俱各相符。惟有被劫一案尚不知何人,须问倪继祖、欧阳春便见明白。”吩咐带倪太守与欧阳春。 不多时,二人上堂。文大人问太守道:“你与欧阳春定于何时捉拿马强?又于何时解到本府?”倪继祖道:“定于二更带领差役捉拿马强,于次日黎明方才到府。”文大人又问欧阳春道:“既是二更捉拿马强,为何于次日黎明方到府呢?”欧阳春道:“原是二更就把马强拿住,只因他家招募了许多勇士,与小人对垒。小人好容易将他等杀退,于五更时方将马强驮在马上。因霸王庄离府衙二十五六里之遥,小人护送到府时,天已黎明。”文大人又叫带郭氏上来,问道:“你丈夫被何人拿住,你可知道么?”郭氏道:“被个紫髯大汉拿住,连小妇人一同捆缚的。”文大人道:“你丈夫几时离家的?”郭氏道:“天已五鼓。”文大人道:“你家被劫是什么时候?”郭氏道:“天尚未亮。”文大人道:“我看失单内劫去许多物件,非止一人。你可曾看见么?”郭氏道:“来的人不少,小妇人吓得以被蒙头,哪里还敢瞧呢。后来就听贼人说:‘我们乃北侠欧阳春,带领官役前来抢掠。’因此小妇人失单上有北侠的名字。” 文大人道:“你丈夫结交招贤馆的朋友,为何不见?”郭氏道:“就是那一夜的早起,小妇人因查点东西,不但招贤馆内无人,连那里的东西也短了许多。回大人,我丈夫交的这些朋友全不是好朋友。”文大人听了,笑对众人道:“列位听见了。这明是众寇打劫,却声言是北侠与官役,移害于人之意无疑了。”众人道:“大人高见不差。欧阳春五鼓护送马强,焉有黎明从新带领人役打劫之理?此是众寇打劫无疑了。”又把马强带上来,与倪忠当面质对。马强到了此时再无折辩,就一一招了。 文大人吩咐将太守主仆、北侠、艾虎另在一处候旨,其余案内之人分别收监。共同将复奏折子拟定,连招供并往来书信,预备明早谨呈御览。 天子看了大怒,却将折子留中。你道为何?皆因仁宗为君, 以孝治天下。其中关碍着皇叔赵爵,不肯深究,止于明发上谕,说:“马朝贤监守自盗,理应处斩。马强抢掠妇女,私害太守,也定了斩立决。郭氏着毋庸议。”所有襄阳王之事一概不提。 倪继祖官复原职,欧阳春义举无事,艾虎虽以下犯上薄有罪名,因为御冠出首,着宽免。倪继祖具折谢恩。旨意问朱绛贞释放一节,倪继祖一一陈奏;又随了一个夹片,是叙说倪仁被害,李氏含冤,贼首陶宗、贺豹,义仆杨芳即倪忠,并有祖传并梗玉莲花,如何失而复得的情由,细细陈奏。天子看了,圣心大悦,道:“卿家有许多的原委,可称一段佳话。”即追封倪仁五品官衔,李氏诰封随之。倪太公倪老儿也赏了六品职衔,随任养老。义仆倪忠赏了七品承义郎,仍随任服役。朱绛贞有玉莲花联姻之谊,奉旨毕姻。朱焕章恩赐进士。陶宗、贺豹严缉拿获,即行正法。倪继祖磕头谢恩,复又请训,定日回任。又到开封府拜见包公。 此时,北侠父子却被南侠请去,众英雄俱各欢聚一处。倪太守又到展爷寓所,一来拜望,二来敦请北侠、小侠务必随同到任。北侠难以推辞,只得同艾虎到了杭州。倪太守从新接了任后,即拜见了李氏夫人与太公夫妇。李氏夫人依然持斋,另在静室居住。倪太守又派倪忠随了朱焕章,同去迁了倪仁之柩,立刻提出贺豹正法。祭灵后,念经破土安葬立茔。白事已完,又办红事,即与朱老先生定了吉日,方与朱绛贞完姻。自然是热闹繁华,也不必细述。北侠父子在任,太守敬如上宾,俟诸事已毕,他父子便上茉花村去了。 且说仁宗天子自从将马朝贤正法之后,每每想起襄阳王来,圣心忧虑。偏偏的洪泽湖水灾连年为患,屡接奏折,不是这里淹了百姓,就是那里伤了禾苗,尽为河工消耗国课无数,枉自劳而无功。这日单单召见包相商酌此事。包相便举保颜查散才 识谙练,有守有为,堪胜此任。圣上即升颜查散为巡按,稽查水灾兼理河工民情。 颜大人谢恩后,即到开封府,一来叩辞,二来讨教治水之法。包公说了些治水之法,虽有成章,务必随地势之高低,总要堵泄合宜,方能成功。颜查散又向包公要公孙策、白玉堂一同前往,帮办一切。包公应允。次日早朝,包公奏明了主簿公孙策、护卫白玉堂随颜查散前去治水。圣上久已知道公孙策颇有才能,即封六品职衔,白玉堂的本领更是圣上素所深知之人,准其二人随往。颜巡按谢恩请训,即刻起程。 一日来至泗水城,早有知府邹嘉迎接大人。颜大人问了问水势的光景,忽听衙外百姓喧哗,原来是赤堤墩的百姓控告水怪。颜大人吩咐把难民中有年纪的唤几个来问话。不多时带进四名乡老,但见他等形容憔悴,衣衫破旧,苦不可言,向上叩头,道:“救命呀,大人!”颜大人问道:“你们到此何事?” 乡老道:“小民连年遭了水灾,已是不幸,不想近来水中生了水怪,时常出来现形伤人。如遇腿快的跑了,他便将窝铺拆毁,东西掠尽,害得小民等时刻不能聊生。望乞大人捉拿水怪要紧。”颜大人道:“你等且去,本院自有道理。”众乡老叩头出衙去了。知会了众人,大家散去。颜大人与知府说了多时,定于明日登西虚山观水。知府退后,颜大人又与公孙先生、白五爷计议了一番。 到了次日,乘轿至西虚山下。知府早巳伺候。换了马匹上至半山,连马也不能骑了,只得下马步行。好容易到了山头,但见一片白茫茫,沸腾澎湃,由赤堤湾浩浩荡荡漫至赤堤墩,顺流而下,过了横塘,归于杨家庙。一路冲浸之处,不可胜数。慢说房屋四分五落,连树木也是七歪八扭。又见赤堤墩的百姓全在水浸之处搭了窝铺栖身,自命名曰舍命村。他等本应移在横塘,因路途遥远,难以就食,故此舍命在此居住。那一番惨淡形景,令人不堪注目。 旁边的白五爷早动了恻隐之心,暗想道:“黎民遭此苦楚,连个好窝铺没有,还有水怪侵扰,可见是祸不单行。但只一件,他既不伤人,如何拆毁窝铺抢掠东西呢?事有可疑。俺今日夜间倒要看个动静。”他却悄悄地知会了颜巡按,带领四名差役,暗暗来至赤堤墩,假做奉命查验的光景。众百姓俱各上前叩头诉苦。白玉堂叫他们腾出一个窝棚,进去坐下。又叫几个老民,大家席地而坐,细细问了水怪的来踪去迹,可有什么声息没有。众百姓道:“也没有什么声息,不过呕呕乱叫。” 白玉堂道:“你们仍在各窝铺内隐藏。我就在这窝棚内存身,夜间好与你们捉拿水怪。你们切不可声张,惟恐水怪通灵,你们嚷嚷的他要知道了,他就不肯出来了。”众百姓听了,登时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立刻悄语低言,努嘴打手式。白玉堂看了,又要笑,又可怜,想是被水怪吓得胆都破了。白玉堂回手在兜肚内摸出二个锞子道:“你们将此银拿去备些酒来,余下的你们籴米买柴。大家饱吃了,夜间务必警醒。倘若水怪来时,你们千万不可乱跑,只要高声一嚷,就在窝铺内稳坐,不要动身。我自有道理。”众百姓听了,欢天喜地选腿快的寻找酒食去,腿慢的整理现成的鱼虾,七手八脚,登时的你拿这个、我拿那个。白五爷看了也觉有趣,仍叫这几个有年纪的同自己吃酒,并问他水怪凶猛的情形。问他如何埽坝,再也打垒不起。 众乡老道:“惟有山根之下水势逆,到了那里是个漩窝,那点儿地方不知伤害了多少性命。虽有行舟来往,到了那里没有不小心留神的。”白五爷道:“漩窝那边是什么地方?”众乡老道:“过了漩窝那边二三里之遥,便是三皇庙了。”白五爷暗记在心。 吃毕酒饭,早见一轮明月涌出,清光皎洁。趁着这满湖荡漾,碧浪茫茫,清波浩浩,真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大家闭气息声,锦毛鼠五爷踱来踱去,细细在水内留神。约有二鼓之半,只听水面忽喇喇一声响。白玉堂将身躯一伏,回手将石子掏出。见一物跳上岸来,是披头散发,面目不分,见他竟奔窝棚而去。白五爷好大胆,也不管妖怪不妖怪、有何本领、会什么法术,他便悄悄尾在后面。忽听窝棚内嚷了一声道:“妖怪来了!”白玉堂在那物的后面吼了一声,道:“妖怪往哪里走!” “飕”地一声就是一石子,正打在那物后心之上。只听“噗哧”一声,那物往前一栽。猛见那物一回头,白五爷又是一石子飞去,不偏不歪又打在那物面门之上,只听“啪”地一声响,那怪“啊呀”了一声,咕咚栽倒在地。白五爷急赶向前将那妖怪按住,早有差役从窝棚出来,一拥齐上,将妖怪拿住。 掐在窝棚一看,见他哼哼不止,原来是个人,外穿皮套。急将皮套扯去,见他血流满面,口吐悲声道:“求爷爷饶命呀!” 刚说至此,只听那边窝棚嚷道:“水怪来了!”白玉堂连忙出来嚷道:“在哪里?一并拿来审问!”只听那边喊道:“跑了,跑了!”这里白五爷咤叱道:“速速追上拿来,莫要叫他跑了。” 早已听见水面上“噗通噗通”跳下水去了。众乡老聚在一处来看水怪,方知是人假扮水怪抢掠,一个个摩拳擦掌全要打水怪,以消愤恨。白五爷拦道:“你等不要如此。俺还要将他带到衙门,按院大人要亲审呢。你等既知是假水怪,以后见了务必齐心努力捉拿,押解到按院衙门,自有赏赉。”众乡民道:“什么赏不赏的,只要大人与民除害,难民等就感恩不浅了。今日若非老爷前来识破,我等焉知他是假的呢?如今既知他是假的,还怕他什么。倒要盼他上来,拿他几个。”说到高兴,一个个精神百倍。就有沿岸搜寻水怪的,哪里有个影儿呢。安安静静过了一夜。到了天明,众乡民又与白五爷叩头:“多亏老爷前来除害,众百姓难忘大恩。”白五爷又安慰了众人一番,方带领差役,押解水贼,竟奔按院衙门而来。未知后文审办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公孙策探水遇毛生 蒋泽长沿湖逢邬寇 且说白玉堂到了巡按衙门,请见大人。颜大人自西虚山回来,甚是耽心,一夜未能好生安寝。如今听说白五爷回来,心中大喜,连忙请进相见。白玉堂将水怪说明。颜大人立刻升堂,审问了一番。原来是十三名水寇,聚集在三皇庙内,白日以劫掠客船为生,夜间假装水怪,要将赤堤墩的众民赶散,他等方好施为做事。偏偏这些难民惟恐赤堤墩的堤岸有失,故此虽无房屋,情愿在窝棚居住,死守此堤,再也不肯远离。 白玉堂又将乡老说的漩窝说了。公孙策听了暗想道:“这必是别处有壅塞之处,发泄不通,将水攻激于此,洋溢泛滥,埽坝不能垒成。必须详查根源,疏浚开了,水势流通,自无灾害。”想罢,回明按院,他要明日亲去探水。颜大人应允。玉堂道:“既有水寇,我想水内本领,非我四哥前来不可。必须急速具折写信,一面启奏,一面禀知包相,方保无虞。”颜大人连忙称是,即叫公孙策先生写了奏折,具了禀帖,立刻拜发起身。 到了次日,颜大人派了两名千总,一名黄开,一名清平,带了八名水手,两只快船,随了公孙先生前去探水。知府又来禀见颜大人,请至书房相见,商议河工之事。忽见清平惊惶失色回来禀道:“卑职跟随公孙先生前去探水,刚至漩窝,卑职拦阻不可前进,不想船头一低,顺水一转,将公孙先生与千总黄开俱各落水不见了。卑职难以救援,特来在大人跟前请罪。” 颜大人听了,心里着忙,便问道:“这漩窝可有往来船只么?” 清平道:“先前本有船只往来,如今此处成了汇水之所,船只再也不从此处走了。”颜大人道:“难道黄开他不知此处么?为何不极力的拦阻先生呢?”清平道:“黄开也曾拦阻至再,无奈先生执意不听,卑职等也是无法的。”颜大人无奈,叱退了清平,吩咐知府多派水手前去打捞尸首。知府回去派人去了。半天,再也不见踪影,回来禀知。按院颜大人只急得嗨声叹气。 白玉堂道:“此必是水寇所为,只可等蒋四哥来了再做道理。” 颜大人无法,只好静听消息罢了。 过了几天,果然蒋平到了。见了按院颜大人,便将公孙策先生与千总黄开溺水之事说了一遍。白玉堂将捉拿水怪一名,供出还有十二名水寇,在漩窝那里三皇庙内聚集,做了窝巢的话,也一一说了。蒋平道:“据我看来,公孙先生断不会死。此事需要访查个水落石出,得了实迹,方好具折启奏。”即吩咐预备快船一只,仍叫清平带到漩窝。 蒋爷上了船,清平见他身躯瘦小,形如病夫,心中暗道:“这样人从京中特特调了来,有何用处?他也敢去探水?若遇见水寇,白白送了性命。”正在胡思,只见蒋爷穿了水靠,手提蛾眉钢刺,对清平道:“千总将我送至漩窝,我若落水,你们只管在平坦之处远远等候,纵然工夫大了,不要慌张。”清平不敢多言,惟有喏喏而已。水手摇橹摆桨,不多时,看看到了漩窝。清平道:“前面就是漩窝了。”蒋爷立起身来,站在船头上,道:“千总站稳了。”他将身体往前一扑,双脚把船往后一蹬,看他身虽弱小,力气却大。又见蒋爷侧身入水,仿佛将水穿刺了一个窟窿一般,连个大声气儿也没有,更觉罕然。 且说蒋平到了水中,运动精神,睁开二目。忽见那边来了一人,穿着皮套,一手提着铁链,一手乱摸而来。蒋爷便知他在水中不能睁目,急将钢刺对准了那人的胸前,哧地一下,可怜那人在水中连个“哎哟”也不能嚷,便就哑巴呜呼了。蒋爷把钢刺望回里一抽,一缕鲜血顺着钢刺流出,咕嘟一股水泡翻出水面,尸首也就随波浪去也。 话不重叙,蒋爷一连杀了三个,顺着他等来路搜寻下去。 约有二三里之遥,便是堤岸。蒋平上得堤岸来,脱了水靠,拣了一棵大树,放在槎丫之上。迈步向前,果见一座庙宇,匾上题有“三皇庙”。蒋爷悄悄进去一看,连个人影儿也是没有。 左寻右寻,又找到了厨下,只听里面呻吟之声。蒋爷向前一看,是个年老有病僧人。那僧人一见蒋爷,连忙说道:“不干我事。这都是我徒弟将那先生与千总放走,他却也逃走了,移害于我。 望乞老爷见怜。”蒋爷听了话内有因,连忙问道:“俺正为搭救先生而来。他等端的如何?你要细细说来。”老和尚道:“既是为搭救先生与千总的,想来是位官长了,恕老僧不能为礼了。 只因数日前有二人在漩窝落水,众水寇捞来,将他二人控水救活。其中有个千总黄大老爷,不但僧人认得,连水寇俱各认得。 追问那人,方知是公孙策老爷,原来是按院奉旨查验水灾,修理河工的。水寇听了着忙,大家商量私拿官长不是当耍的,便将二位老爷交与我徒弟看守,留下三人仍然劫掠行船。其下的俱各上襄阳王哪里报信:或将二位官长杀害,或将二位官长解到军山,交给飞叉太保钟雄。自他等去后,老僧与徒弟商议,莫若将二位老爷放了,叫徒弟也逃走了,拚着僧家这条老命又是疾病的身体,不能脱逃,该杀该剐任凭他们,虽死无怨。” 蒋平连连点头:“难得这僧人一片好心。”连忙问道:“这头目叫什么名字?”老僧道:“他自称镇海蛟邬泽。”蒋爷又问道:“你可知那先生和千总往哪里去了?”老僧道:“我们这里极荒凉幽僻,一边临水,一边靠山,单有一条路崎岖难行,约有数里之遥,地名螺蛳湾。到了那里,便有人家。”蒋爷道:“若从水路到螺蛳湾,可能去得么?”老僧道:“不但去得,而且极近,不过二三里之遥。”蒋平道:“你可晓得水寇几时回来?”老僧道:“大约一二日间就回来了。”蒋平问明来历道:“和尚,你只管放心,包管你无事。明日即有官兵到来,捉拿水寇,你却不要害怕。俺就去也。”说罢,回身出庙,来到大树之下,穿了水靠,蹿入水中。 不多时,过了漩窝,挺身出水。见清平在那边船上等候,连忙上了船,悄悄对清平道:“千总急速回去禀见大人,你明日带领官兵五十名,乘舟到三皇庙,暗暗埋伏。如有水寇进庙,你等将庙团团围住,声声呐喊,不要进庙。俟他等从庙内出来,你们从后杀进。倘若他等入水,你等只管换班巡查。俺在水中自有道理。”清平道:“只恐漩窝难过,如何能到得三皇庙呢?” 蒋爷道:“不妨事了。先前难以过去,只因水内有贼用铁链凿船。目下我将贼人杀了三名,平安无事了。”清平听了,暗暗称奇。又问道:“ 蒋老爷此时往何方去呢?”蒋平道:“我已打听明白,公孙先生与黄千总俱有下落,趁此时我去探访一番。” 清平听说公孙先生与黄千总有了下落,心中大喜。只见蒋爷复又蹿人水内,将头一扎,水面上瞧,只一溜风波水纹,分左右直奔西北去了。清平这才心服口服,再也不敢瞧不起蒋爷了。 吩咐水手拨转船头,连忙回转按院衙门不表。 再说蒋爷在水内欲奔螺蛳庄,连换了几口气,正行之间,觉得水面上“唰”地一声,连忙挺身一望,见一人站在筏子上撒网捕鱼。那人只顾留神在网上面,反把那人吓了一跳。回头见蒋爷穿着水靠,身体瘦小,就如猴子一般,不由地笑道:“你这个模样,也敢在水内为贼作寇,岂不见笑于人?我对你说,似你这些毛贼,俺是不怕的。何况你这点点儿东西,俺不肯加害于你,还不与我快滚么?倘再延挨,恼了我性儿,只怕你性命难保!”蒋爷道:“ 我看你不象在水面上做生涯的。俺也不是那在水内为贼作寇的。请问贵姓?俺是特来问路的。” 那人道:“你既不是贼寇,为何穿着这样东西?”蒋爷道:“俺素来深识水性,因要到螺蛳湾访查一人,故此穿了水靠,走这捷径路儿,为的是近而且快。”那人道:“ 你姓甚名谁?要访何人?细细讲来。”蒋爷道:“ 俺姓蒋名平。”那人道:“你莫非翻江鼠蒋泽长么?”蒋爷道:“ 正是。足下如何知道贱号呢?”那人哈哈大笑道:“怪道,怪道。失敬,失敬!”连忙将网拢起,从新见礼,道:“恕小人无知,休要见怪!小人姓毛名秀,就在螺蛳庄居住。只因有二位官长现在舍下居住,曾提尊号,说不日就到,命我捕鱼时留心访问,不想今日巧遇,曷胜幸甚!请到寒舍领教。”蒋爷道:“正要拜访,惟命是从。” 毛秀撑篙,将筏子拢岸,拴好,肩担鱼网,手提鱼篮。蒋爷将水靠脱下,用钢刺挑在肩头,随着毛秀来到螺蛳庄中。举目看时,村子不大,人家不多,一概是草舍篱墙,柴扉竹牖,家家晒着鱼网,很觉幽雅之甚。 毛秀来到门前,高声唤道:“爹爹开门,孩儿回来了。有贵客在此。”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位老者,须发半白,不足六旬光景,开了柴扉问道:“贵客哪里?”蒋爷连忙放下挑的水靠,双手躬身道:“蒋平特来拜望老丈。恕我造次不恭。”老者道:“小老儿不知大驾降临,有失远迎,多多有罪!请到寒舍待茶。” 他二人在此谦逊说话,里面早已听见。公孙策与黄开就迎出来,大家彼此相见,甚是欢喜,一同来至茅屋。毛秀后面已将蒋爷的钢刺水靠带来,大家彼此叙坐,各诉前后情由。蒋平又谢老丈收留之德。公孙先生代为叙明:老丈名九锡,是位高明隐士,而且颇晓治水之法。蒋平听了,心中甚觉畅快。不多时,摆上酒席,虽非珍馐,却也整理得精美。团团围坐,聚饮谈心。毛家父子高雅非常,令人欣羡。蒋平也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蒋平惦记着捉拿水寇,提了钢刺,仍然挑着水靠,别了众人,言明剿除水寇之后,再来迎接先生与千总,并请毛家父子。说毕,出了庄门。仍是毛秀引至湖边,要用筏子渡过蒋爷去。蒋爷拦阻道:“ 那边水势汹涌,就是大船尚且难行,何况筏子。”说罢,跳上筏子,穿好水靠,提着钢刺,一执手道:“请了。”身体一侧,将水面刺开,登时不见了。毛秀暗暗称奇道:“怪不得人称翻江鼠,果然水势精通,名不虚传。” 赞羡了一番,也就回庄中去了。 再说这里蒋四爷水中行走,直奔了漩窝而来。约着离漩窝将近,要往三皇庙中去打听打听清平,水寇来否,再做道理。 心中正然思想主意,只见迎面来了二人,看他们身上并未穿着皮套,手中也未拿那铁锥,却各人手中俱拿着钢刀;再看他两个穿的衣服,知是水寇。心中暗道:“我正要寻找他们,他们却赶着前来送命。”手把钢刺照着前一人心窝刺来。说时迟那时快,这一个已经是倾生丧命。抽出钢刺,又将后来的那人一下,那一个也就呜呼哀哉了。可怜这两个水寇连个手儿也没动,糊里糊涂的都被蒋爷刺死,尸首顺流去了。蒋爷一连杀了二贼之后,刚要往前行走,猛然一枪顺水刺来。蒋爷看见,也不磕迎拨挑,却把身体往斜刺里一闪,便躲过了这一枪。 原来水内交战不比船上交战,就是兵刃来往也无声息,而且水内俱是短兵刃来往,再没有长枪的。这也有个缘故。原来迎面之人就是镇海蛟邬泽,只因带了水寇八名仍回三皇庙,奉命把公孙先生与黄千总送至军山。进得庙来,坐未暖席,忽听外面声声呐喊:“拿水寇呀,拿水寇呀!好歹别放走一个呀!务要大家齐心努力。”众贼听了,那里还有魂咧,也没个商量计较,各持利刃,一拥的往外奔逃。清平原命兵弁不许把住山门,容他们跑出来大家追杀。清平却在树林等候,见众人出来,迎头接住。倒是邬泽还有些本领,就与清平交起手来。众兵一拥上前,先擒了四个,杀却两个。那两个瞧着不好,便持了利刃奔至湖边,跳下水去。蒋爷才杀的就是这两个。后来邬泽见帮手全无,单单的自己一人,恐有失闪,虚点一枪,抽身就跑到湖边,也就跳下水去。故此提着长枪竟奔漩窝。 他虽能够水中开目视物,却是偶然见蒋爷从那边而来,顺手就是一枪。蒋爷侧身躲过,仔细看时,他的服色不比别个,而且身体雄壮,暗道:“看他这样光景,别是邬泽罢?倒要留神,休叫他逃走了。”邬泽一枪刺空,心下着忙,手中不能磨转长枪,立起从新端平方能再刺。只这点工夫,蒋爷已贴立身后,扬起左手拢住网巾,右手将钢刺往邬泽腕上一点。邬泽水中不能“啊呀”,觉得手腕上疼痛难忍,端不住长枪,将手一撒,枪沉水底。蒋爷水势精通,深知诀窍,原在他身后拢住网巾,却用磕膝盖猛在他腰跟上一拱。他的气往上一凑,不由得口儿一张,水流线道,何况他张着一个大乖乖呢,焉有不进去点水儿的呢?只听咕嘟儿的一声,蒋爷知道他呛了水了。连连地咕嘟儿咕嘟儿几声,登时把个邬泽呛得迷了,两手扎煞乱抓乱挠,不知所以。蒋爷索性一翻手,身子一闪,把他的头往水内连浸了几口。这邬泽活该遭了报了,每日里淹人当事,今日遇见硬对儿也合他顽笑顽笑。谁知他不禁顽儿,不大的工夫,小子也就灌成水车一般。蒋爷知他没了能为,要留活口,不肯再让他喝了。将网巾一提,两足踏水出了水面。邬泽嘴还吸留滑拉往外流水。忽听岸上嚷道:“在这里呢。”蒋爷见清平带兵卒,果是沿岸排开。蒋爷道:“船在哪里?”清平道:“那边两只大船就是。”蒋爷道:“且到船上接人。”清平带领兵弁救人,将邬泽用挠钩搭在船上,即刻控水。 蒋爷便问擒拿的贼人如何。清平道:“已然擒了四名,杀了二名,往水内跑了二名。”蒋爷道:“水内二名俺已了却。但不知拿获这人是邬泽不是?”便叫被擒之人前来认识,果是头目邬泽。蒋爷满心欢喜道:“ 不肯叫千总在庙内动手,一来恐污佛地,二来惟恐玉石俱焚。若都杀死,那是对证呢?再者,他既是头目,必然他与众不同,故留一条活路叫他等脱逃,除了水路,就近无路可去。俺在水内等个正着。俺们水旱皆兵,令他等难测。”清平深为佩服,夸赞不已。吩咐兵弁押解贼寇,一同上船,俱回按院衙门而来。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按图治水父子加封 好酒贪杯叔侄会面 且说蒋四爷与千总清平押解水寇上船,直奔按院衙门而来。 此刻颜大人与白五爷俱各知道蒋四爷如此调度,必然成功,早已派了差人在湖边等候眺望。见他等船只过了漩涡,荡荡漾漾回来,连忙跑回衙门禀报。白五爷迎了出来,与蒋爷、清千总见了,方知水寇已平,不胜大喜。同至书房,早见颜大人阶前立候。蒋爷上前见了,同至屋中坐下,将拿获水寇之事叙明;并提螺蛳庄毛家父子极其高雅,颇晓治水之道,公孙先生叫回禀大人,务要备礼聘请出来,帮同治水。颜大人听见了甚喜,即备上等礼物,就派千总清平带领兵弁二十名,押解礼物前到螺蛳庄,一来接取公孙先生,即请毛家父子同来。清平领命,带领兵弁二十名,押解礼物,用一只大船,竟奔螺蛳湾而去。 这里颜大人立刻升堂,将镇海蛟邬泽带上堂来审问。邬泽不敢隐瞒,据实说了。原来是襄阳王因他会水,就派他在洪泽湖搅扰。所有拆埽毁坝俱是有意为之。一来残害百姓,二来消耗国帑。复又假装水怪,用铁锥凿漏船只,为的是乡民不敢在此居住,行旅不敢从此经过,那时再派人来占住了洪泽湖,也算是一个咽喉要地。可笑襄阳王无人,既有此意,岂是邬泽一人带领几个水寇就能成功?可见将来不能成其大事。 且说颜大人立时取了邬泽的口供,又问了水寇众人。水寇四名虽然不知详细,大约所言相同,也取了口供。将邬泽等交县寄监严押,候河工竣时一同解送京中,归部审讯。刚将邬泽等带下,只见清平回来禀道:“公孙先生已然聘请得毛家父子,少刻就到。”颜大人吩咐备马,同定蒋四爷、白五爷迎至湖边。 不多时,船已拢岸。公孙先生上前参见,未免有才不胜任的话头。颜大人一概不提,反倒慰劳了数语。公孙策又说:“毛九锡因大人备送厚礼,心甚不安。”早有备用马数匹,大家乘骑一同来到衙署。进了书房,颜大人又要以宾客礼相待。毛九锡逊让至再至三,仍是钦命大人上面坐了,其次是九锡,以下是公孙先生、蒋爷、白爷,末座方是毛秀。千总黄开又进来请安请罪。颜大人不但不罪,并勉励了许多言语:“俟河工报竣,连你等俱要叙功的。”黄开闻听,叩谢了,仍在外面听差。颜大人便问毛九锡治水之道。毛九锡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幅地理图来,双手呈献。颜大人接来一看,见上面山势参差,水光荡漾,一处处崎岖周折,一行行字迹分明,地址阔隘远近不同,水面宽窄深浅各异,何方可用埽坝,哪里应小发泄,界画极清,宛然在目。颜大人看了心中大喜,不胜夸赞。又递与公孙先生看了,更觉心清目朗,如获珠宝一般。就将毛家父子留在衙署帮同治水,等侯纶音。公孙先生与黄千总又到了三皇庙与老和尚道谢,布施了百金,令人将他徒弟找回,酬报他释放之恩。 不多几日,圣旨已下,急刻动工。按着图样,当泄当坝,果无差谬。不但国帑不至妄消,就是工程也觉省事。算来不过四个月光景,水平土平,告厥成功。颜大人工完回京,将镇海蛟邬泽并四名水寇俱交刑部审问。颜大人递折请安,额外有个夹片,声明毛九锡、毛秀并黄开、清平功绩。圣上召见颜大人,面奏叙功。仁宗甚喜,赏了毛九锡五品顶戴,毛秀六品职衔,黄开、清平俟有守备缺出,尽先补用。刑部尚书欧阳修审明邬泽果系襄阳王主使,启奏当今。原来颜查散升了巡按之后,枢密院的掌院就补放刑部尚书杜文辉;所遗刑部尚书之缺,就着欧阳修补授。 天子见了欧阳修的奏章,立刻召见包相计议:襄阳王已露形迹,需要早为剿除。包相又密奏道:“若要发兵,彰明较著,惟恐将他激起,反为不美。莫若派人暗暗访查,需剪了他的羽翼,然后一鼓擒之,方保无虞。”天子准奏,即加封颜查散为文渊阁大学士,特旨巡按襄阳。仍着公孙策、白玉堂随往。加封公孙策为主事,白玉堂实授四品护卫之职。所遗四品护卫之衔,即着蒋平补授。立即驰驿前往。谁知襄阳王此时已然暗里防备,左有黑狼山金面神蓝骁督率旱路,右有飞叉太保钟雄督率水寨,与襄阳成了鼎足之势,以为羽翼,严密守汛。 且说圣上因见欧阳修的本章,由欧阳二字猛然想起北侠欧阳春,便召见包相问及北侠。包相将北侠为人正直豪爽,行侠尚义,一一奏明。天子甚为称羡。包公见此光景,下朝回衙来到书房,叫包兴请展护卫来告诉此事。南侠回至公所对众英雄述了一番。只见四爷蒋平说道:“要访北侠,还是小弟走一趟,庶不负此差。什么缘故呢?现今开封府内王、马、张、赵四位,是再不能离了左右的;公孙兄与白五弟上了襄阳了,这开封府必须展大哥在此料理一切事务。如有不到之处,还有俺大哥可以帮同协办。至于小弟,原是清闲无事之人,与其闲着,何不讨了此差,一来访查欧阳兄,二来小弟也可以疏散疏散,岂不是两便么?”大家计议停当,一同回了相爷。包公心中甚喜,即时付与了开封府的龙边信票。蒋爷用油纸包妥,贴身带好,别了众人,意欲到淞江府茉花村。 行了几日,不过是饥餐渴饮。一日天色将晚,到了来峰镇悦来店,住了西耳房单间。歇息片时,饮酒吃饭毕,又泡了一壶茶,觉得味香水甜,未免多喝了几碗。到了半夜,不由地要小解。起来刚刚的来至院内,只见那边有人以指弹门,却不声唤。蒋爷将身一隐,暗里偷瞧。见开门处,那人挨身而入,仍将门儿掩闭。蒋爷暗道:“事有可疑,倒要看看。”也不顾小解,飞身上墙,轻轻跃下。原来是店东居住之所。 只听有人说道:“小弟求大哥帮助帮助。方才在东耳房我已认明,正是我们员外的对头,如何放得他过!”又听一人答道:“言虽如此,怎么替你报仇呢?”那人道:“小弟已见他喝了个大醉,莫若趁醉将他勒死,撇在荒郊,岂不省事!”又听答道:“索性等他睡熟了,再动不迟。”蒋爷听至此,抽身越墙而来,悄悄奔到东耳房。见挂着软布帘儿,屋内尚有灯光。从帘缝儿往里一看,见灯花结芯,有一人头向里面而卧,身量却不甚大。蒋爷侧身来至屋内,剪了灯花仔细看时,吓了一跳,原来是小侠艾虎。见他烂醉如泥,呼声震耳,暗道:“这样小小年纪,贪杯误事。若非我今日下在此店,险些儿把个小命儿丧了。但不知那要害他的是何人?不要管他,俺且在这里等他便了。”“噗”,将灯吹灭,屏息而坐。偏偏的小解又来了,再也支持不住。无可奈何将单扇门儿一掩,就在门后小解起来。 因工夫等的大了,他就小解了个不少,流了一地。刚然解完,只听外面有些个声息。他却站在门后,只见进来一人,脚下一跳,往前一扑,后面那人紧步跟到,正撞在前面身上。蒋爷将门一掩,从后转出,也就压在二人身上,却高声先嚷道:“别打我,我是蒋平。底下的他俩才是贼呢。”艾虎此时已醒,听是蒋爷,连忙起身。蒋爷抬身,叫艾虎按住了二人。此时店小二听见有人嚷贼,连忙打着灯笼前来。蒋爷就叫他将灯点上一照,一个是店东,一个是店东朋友。蒋爷就把他拿钩绳子捆了他二人。底下的那人衣服湿了好些,却是蒋爷撒的溺。 蒋爷坐下,便问店东道:“你为何听信奸人的言语,要害我侄儿?是何道理?讲!”店东道:“老爷不要生气。小人名叫曹标,只因我这个朋友名叫陶宗,因他家员外被人害却,事不遂心,投奔我来。皆因这位小客人下在我店内,左一壶右一壶,喝了许多的酒,是陶宗心内犯疑:‘一个小客官,为何喝了许多的酒呢?况且又在年幼之间呢?’他就悄悄的前来偷看,不想被他认出,说是他家员外的仇人。因此央烦小人陪了他来作个帮手。”蒋爷道:“作帮手是叫你帮着来勒人,你就应他?”曹标道:“并无此事,不过叫小人帮着拿住他。”蒋爷道:“你们的事如何瞒得过我呢?你二人商议明白,将他勒死,撇在荒郊;你还说,等他睡了,再动不迟。你岂是尽为做帮手呢?” 一句话说得曹标再也不敢言语,惟有心中纳闷而已。蒋爷道:“我看你决非良善之辈,包管也害的人命不少。”说着话?叫艾虎:“把那个拉过来,我也问问。”艾虎上前将那人提起,一看:“哎呀!原来是你呀?”便对蒋爷道:“四叔,他不叫陶宗,他就是马强告状脱了案的姚成。”蒋爷听了,连忙问道:“你既是姚成,为何又叫陶宗呢?”陶宗道:“我起初名叫陶宗,只因投在马员外家,就改名叫姚成。后来知道员外的事情闹大了,惟恐连累于我,因此脱逃,又复了本名,仍叫陶宗。”蒋爷道:“可见你反复不定,连自己姓名都没有准主意。既是如此,我也不必问了。”回头对店小二道:“你快去把地方保甲叫了来。我告诉你,此乃是脱了案的要犯。你家店东却没有什么要紧。你就说我是开封府差来拿人,叫他们快些来见,我这里急等。” 店小二听了,哪敢怠慢。 不多时,进来了二人,朝上打了个千儿道:“小人不知上差老爷到来,实在眼瞎,望乞老爷恕罪。”蒋爷道:“你们俩谁是地方?”只听一人道:“小人王大是地方,他是保甲,叫李二。”蒋爷道:“ 你们这里属哪里管?”王大道:“此处地面皆属唐县管。”蒋爷道:“你们官姓什么?”王大道:“我们太爷胜何官名至贤。请问老爷贵姓?”蒋爷道:“我姓蒋,奉开封府包太师的钧谕,访查要犯。可巧就在这店内擒获。我已捆缚好了在这里,说不得你们辛苦辛苦,看守看守,明早我与你们一同送县。见了你们官儿,是要即刻起解的。”二人同声说道:“蒋老爷只管放心,请歇息去罢。就交给小人们,是再不敢错的。别说是脱案要犯,无论什么事情,小人们断不敢徇私的。”蒋爷道:“很好。”说罢,立起身携着艾虎的手,就上西耳房去了。要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为知己三雄访沙龙 因救人四义撇艾虎 且说蒋爷吩咐地方保甲好好看守,二人连声答应,说了许多的小心话。蒋爷立起身来,携着艾虎的手,一步步就上西耳房而来。爷儿两个坐下,蒋爷方问道:“贤侄,你如何来到这里?你师傅往哪里去了?”艾虎道:“说起来话长。只因我同着我义父在杭州倪太守那里住了许久,后来义父屡次要走,倪太守断不肯放。好容易等他完了婚之后,方才离了杭州。到茉花村,给丁家二位叔父并我师傅道乏道谢,就在那里住下了。不想丁家叔父那里早已派人上襄阳打听事情去了。不多几日回来,说道:‘襄阳王已知朝廷有些知觉,惟恐派兵征剿,他那里预为防备。左有黑狼山,安排下金面神蓝骁把守早路;右有军山,安排下飞叉太保钟雄把守水路。这水旱两路皆是咽喉紧要之地,倘若朝廷有什么动静,即刻传檄飞报。’因此,我师父与我义父听见此信,甚是惊骇。什么缘故呢?因有个至好的朋友,姓沙名龙,绰号铁面金刚,在卧虎沟居住。这卧虎沟离黑狼山不远,一来恐沙伯父被贼人侵害,二来又怕沙伯父被贼人诓去入伙。大家商量,我师父与义父,还有了二叔,他们三位,俱各上卧虎沟去了,就把我交与丁大叔了。侄儿一想,这样的热闹不叫侄儿开开眼,反到留在家里,我如何受得来呢?一连闷了好几日。偏偏的丁大叔时刻不离左右,急得侄儿没?法儿。无奈何,悄悄地偷了丁大叔五两银子,做了盘费,我要上卧虎沟看个热闹去。不想今日住在此店,又遇见了对头。” 蒋爷听了,暗暗点头道:“好小子!拿着厮杀对垒当热闹儿,真好胆量,好心胸!但只一件,欧阳兄、智贤弟既将他交给丁贤弟,想来是他去不得。若去得时,为什么不把他带了去呢? 其中必有个缘故。如今我既遇见他,岂可使他单人独往呢?” 正在思索,只听艾虎问道:“ 蒋叔父今日此来,是为拿要犯,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呢?”蒋爷道:“我岂为要犯而来。原是为奉相谕,派我找寻你义父。只因圣上想起,相爷惟恐一时要人没个着落,如何回奏呢,因此派我前来。不想在此先拿了姚成。” 艾虎道:“蒋叔父如今意欲何往呢?”蒋爷道:“我原要上茉花村来着。如今既知你义父上了卧虎沟,明日只好将姚成送县,起解之后,我也上卧虎沟走走。”艾虎听了,欢喜道:“好叔叔,千万把侄儿带了去。若见了我师父与义父,就说叔父把侄儿带了去的,也省得他二位老人家嗔怪。”蒋平听了,笑道:“你倒会推干净儿。难道久后你丁大叔也不告诉他们二人么?” 艾虎道:“赶到日子多了,谁还记得这些事呢?即便丁大叔告诉了,事已如此,我师父与义父也就没有什么怪的了。”蒋爷暗想道:“我看艾虎年幼贪酒,而且又是私逃出来的,莫若我带了他去,一来尽了人情,二来又可找欧阳兄。只是他这样,必须如此如此。”想罢,对艾虎道:“我带虽把你带去,你只要依我一件事。”艾虎听说带他去,好生欢喜,便问道:“四叔,你老只管说是什么事,侄儿无有不应的。”蒋爷道:“就是你的酒,每顿只准你喝三角,多喝一角都是不能的。你可愿意么?”艾虎听了,半晌方说道:“三角就是三角。吃荤强如吃素。到底有三角,可以解解馋也就是了。”叔侄两个整整的谈了半夜。 不一时,到东耳房照看,惟听见曹标抱怨姚成不了,姚成到了此时一言不发,不过垂头叹气而已。 到了天色将晓,蒋爷与艾虎梳洗已毕,打了包裹。艾虎不用蒋爷吩咐,他就背起行李,叫地方、保甲押着曹标、姚成,竟奔唐县而来。到了县衙,蒋爷投了龙边信票。不多时,请到书房相见。蒋爷面见何县令,将始末说明。因还要访查北侠,就着县内派差役押解赴京。县官即刻办了文书,并申明护卫蒋爷上卧虎沟,带了一笔。蒋爷辞了县官,将龙票仍用油纸包好,带在贴身,与艾虎竟自起身。 这里文书办妥,起解到家。来至开封,投了文书。包公升堂,用刑具威吓得姚成一一供招:原是水贼,曾害过倪仁夫妇。又追问马强交通襄阳之事,姚成供出,马强之兄马刚,曾在襄阳交通信息。取了招供,即将姚成毙于铡下。曹标定罪充军。此案完结不表。 再说蒋平、艾虎,自离了唐县,往湖广进发。果然艾虎每顿三角酒。一日来至濡口雇船,船家富三,水手二名。蒋爷在船上赏玩风景,心旷神怡,颇觉有趣。只见艾虎两眼朦胧,不似坐船,仿佛小孩子上了摇车儿,睡魔就来了。先前还前仰后合,扎挣着坐着打盹,到后来放倒头便睡。惟独到喝酒之时精神百倍,又是说又是笑。只要三角酒一完,“咯噔”地就打起哈气来了,饭也不能好生吃。蒋爷看了这番光景,又怕他生出病来,想了想,在船上无妨,也只好见一半不见一半,由他去便了。 这日刚交申时光景,正行之间,忽见富三说道:“快些撑船,找个避风的所在,风暴来了。”水手不敢怠慢,连忙将船撑在鹅头矶下。此处却是珍玉口,极其幽僻。将船湾住,下了铁锚。整饭食吃毕,已有掌灯之时,却是平风浪静,毫无动静。 蒋爷暗道:“并无风暴,为何船家他说有风呢?哦,是了,想是他心怀不善,别是有什么意思罢?倒要留神!”只听呼噜噜呼声震耳,原来是艾虎饮后食困,他又睡着了。蒋爷暗道:“他这样贪杯好睡,焉有不误事的呢。”正在犯想,又听忽喇喇一阵乱响,连船都摆起来,万籁皆鸣。果然大风骤起,波涛汹涌,浪打船头。蒋爷方信富三之言不为虚谬。幸喜乱刮了一阵,不大工夫,天开月霁,趁着清平,波浪荡漾,夜色益发皎沽,不肯就睡,独坐船头赏玩多时。约有二鼓,刚要歇息,觉得耳畔有人声唤:“救人呀,救人!”顺着声音细看,眼往西北一观,隐隐有个灯光闪闪灼灼。蒋爷暗道:“此必有人暗算。我何不救他一救呢。”忙迫之中,也不顾自己衣服,将鞋脱在船头,跳在水内踏水面而行。忽见一人忽上忽下,从西北顺流漂来。 蒋爷奔到跟前,让他过去,从后将发揪住,往上一提。那人两手乱抓乱挠,蒋爷却不叫他揪住。这就是水中救人的绝妙好法子。但凡人落了溺水,慢说道是无心落水,就是自己情愿淹死,到了临危之际,再无有不望人救之理。他两手扎挣,见物就抓,若被抓住却是死劲,再也不得开的。往往从水中救人反被溺死的,带累倾生,皆是救得不得门道之故。再者,凡溺水的,两手必抓两把淤泥,那就是挣命之时乱抓的。如今蒋爷提住那人,容他乱抓之后,方一手提住头发,一手把住腰带,慢慢踏水奔到崖岸之上。幸喜工夫不大,略略控水,即便苏醒,哼哼出来。 蒋爷方问他名姓。 原来此人是个五旬以外的老者,姓雷名震。蒋爷听了便问道:“现今襄阳王殿前站堂官雷英,可是本家么? ”雷震道:“那就是小老儿的儿子。恩公为何知道?”蒋爷道:“我是闻名,有人常提,却未见过。请问老丈家住哪里,意欲何住?” 雷震道:“小老儿就在襄阳王的府衙后面,有二里半之远,在八宝村居住。因女儿家内贫寒,是我备了衣服簪环,前往陵县探望,因此雇了船只。谁知水手是弟兄二人,一个米三,一个米七。他二人不怀好意,见我有这衣服箱笼,他说有风暴,船不可行,便藏在此处。他先把我跟的人杀了,小老儿喊叫救人,他却又来杀我。是我一急,将船窗撞开,跳在水中,自己也就不觉了。多亏恩公搭救!”蒋爷道:“大约船尚未开,老丈在此略等,我给你瞧瞧箱笼去。”雷震听了,焉有不愿意的呢,连忙说道:“敢则是好,只是又要劳动恩公。”蒋爷道:“不打紧。你在此略等,俺去去就来。”说罢,跳在水内,一个猛子来至有灯光船边。只听二贼说道:“且打开箱笼看看,包管兴头的。”蒋爷把住船边,身体一跃道:“好贼!只顾你们兴头,却不管别人晦气了!”说着话到船上。米七猛听见一人答言,提了刀钻出舱来,尚未立稳,蒋爷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穿鞋,这一脚儿踢了个正着,恰恰踢在米七的腮颊之上,如何禁得起?身体一歪,栽在船上,手松刀落。蒋爷跟步抢刀在手,照着米七一搠,登时了帐。米三在船上看得明白,说声“不好!” 就从雷老者破窗之处蹿入水内去了。蒋爷如何肯放,纵身下水,捉住贼的双脚往上一提,出了水面,犹如捣碓一般,立刻将米三串了个老满儿。然后提到船上,进舱找着绳子,捆缚好了,将他脸面向下控起水来。蒋爷复又跳在水内,来至崖岸,背了雷震,送上船去,告诉他道:“此贼如若醒来,老丈只管持刀威吓他,不要害怕,已然捆缚好好的了。俟天亮时,另雇船只便了。”说罢,翻身入水,来到自己湾船之处。一看,罢了! 踪影全无,敢则是富三见得了顺风,早已开船去了。 蒋爷无奈,只得仍然踏水面到雷震那里船上。正听雷老者颤巍巍地声音道:“你动一动,我就是一刀!”蒋爷知道他是害怕,远远就答言道:“雷老者,俺又回来了。”雷震听了,一抬头见蒋爷已然上船,心中好生欢喜,道:“恩公为何去而复返?”蒋爷道:“只因我的船只不见,想是开船走了。莫若我送了老丈去,如何?”雷震道:“有劳恩公,何以酬报?”蒋爷道:“老丈有衣服借一件换换。”雷震应道:“有,有,有。却是四垂八挂的。”蒋爷用丝缚束腰,将衣襟拽起。等到天明,用篙撑开,一脚将米三踢入水中。倒把老者吓了一跳,道:“人命关天,这还了得!”蒋爷笑道:“ 这厮在水中做生涯,不知劫了多少客商,害了多少性命。如今遇见蒋某,算是他的恶贯已满,理应除却。还心疼他做怎的?”雷震嗟叹不已。 且不言蒋爷送雷震上陵县。再说小爷艾虎整整的睡了一夜,猛然惊醒,不见了蒋平,连忙出舱问道:“我叔叔往哪里去了?” 富三道:“你二人同舱居住,为何问我?”艾虎听了,慌忙出舱看视。见船头有鞋一双,不觉失声道:“嗳呀,四叔掉在水内了。别是你等有意将他害了罢?”富三道:“你这小客官说话好不晓事!昨晚风暴将船湾住,我们俱是在后舱安歇的,前舱就是你二人。想是那位客官夜间出来小解,失足落水或者有的。如何是我们害了他呢?”水手也说道:“我们既有心谋害,何不将小客官一同谋害,为何单单害那客官一人呢?”又一水手道:“别是你这小客官见那客官行李沉重,把他害了,反倒诬赖我们罢?”小爷听了,将眼一瞪道:“岂有此理,满口胡说!那是我叔父,俺如何肯害他?”水手道:“那可难说。现在包裹行李都在你手内,你还赖谁呢?”小爷听了,揎拳掠袖,就要打他们水手。富三忙拦道:“不要如此。据我看来,那位客官也不是被人谋害的,也不是失脚落水的,竟是自投在水内的。 大家想想,若是被人谋害,或者失足落水,焉有两只鞋好好放在一边之理呢?”一句话说得众人省悟。水手也不言语了,艾虎也不生气,连忙回转舱内。见包裹未动,打开时衣服依然如故,连龙票也在其内;又把兜肚内看了一看,尚有不足百金,只得仍然包好。心中纳闷道:“蒋四叔往何处去了呢?难道夤夜之间摸鱼去了?正在思索,只听富三道:“小客官,已到了停泊之处了。”艾虎无奈,束兜肚,背了包裹,搭跳上岸,迈步向前去了。船价是开船付给了,所谓船家不打过河钱。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抢鱼夺酒少弟拜兄 谈文论诗老翁择婿 且说艾虎下船之后,一路上想起:“蒋爷在悦来店救了自己,蒙他一番好意带我上卧虎沟,不想竟自落水,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凉凉。”不由地凄惨落泪。正在哭泣,猛然想起蒋爷颇识水性,绰号翻江鼠,焉有淹死的呢?想至此,又不禁大乐起来。走着走着,又转想道:“不好,不好!俗语说得好: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焉知他不是艺高人胆大,阳沟里会翻船,也是有的。可怜一世英名,却在此处倾生。” 想至此,不由地又痛哭起来。哭了多时,忽又想起那双鞋来:“别是真个的下水摸鱼去了罢?若果如此,还有相逢之日。” 想至此,不禁又狂笑起来。他哭一阵,笑一阵,旁人看着,皆以为他有疯魔之症,远远地躲开,谁敢招惹于他。 艾虎此时千端万绪萦绕于心,竟自忘饥,因此过了宿头。 看着天色已晚,方觉得饥饿,欲觅饭食,无处可求。忽见灯光一闪,急忙奔至。临近一看,原来是个窝铺。见有一人对面而坐,并听有豁拳之声。他却走至跟前,一人刚叫了个“八马”,艾虎他却把手一伸道:“三元。”谁知豁拳的却是两个渔人,猛见艾虎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硬要豁拳,便发话道:“你这后生好生无理!我们在此饮酒作乐,你如何前来混搅?”艾虎道:“实不相瞒,俺是行路的,只因过了宿头,一时肚中饥饿,没奈何将就将就,留个相与罢。”说着话,他就要端酒碗。那渔人忙拦道:“你要吃食,也等我们吃剩下了,方好周济于你。”艾虎道:“俺又不是乞儿花子,如何要你周济?俺有银两,买你几碗酒,你可肯卖么?”渔人道:“ 俺这里又不是酒市。你要买前途买去,我这里是不卖的。”说罢,二人又脑袋摘巾儿豁起拳来。一人刚叫了个“对手”,艾虎又伸一拳道:“元宝!” 二渔人大怒道:“你这小厮好生惫懒!说过不卖,你却歪厮缠则甚?”艾虎道:“不卖,俺就要抢了!”渔人冷笑道:“你说别的罢了,你说要抢,只怕我们此处不容你放抢。”说罢,站起身来,出了窝铺,揎拳掠袖道:“小厮,你抢个样儿我看!”艾虎将包袱放下,笑哈哈地道:“你不要忙,俺先与你说明:俺若输了,任凭你等;俺若赢了,不消说了,不但酒要够,还要管俺一饱。”那渔人也不答应,扬手就是一拳。艾虎也不躲闪,将手接住往旁边一领,那渔人不知不觉趴伏在地。这渔人一见,气忿忿地道:“好小厮,竟敢动手!”抽后就是一脚。艾虎回身将脚后跟往上一托,那渔人仰巴叉栽倒在地。二人爬起来一拥齐上,小侠只用两手左右一分,二人复又跌倒。一连三次,渔人知道不是对手,抱头鼠窜而去。 艾虎见他等去了,进了窝铺,先端起一碗饮干,又要端那碗酒时,方看中间大盘内是一尾鲜炖鲤鱼,刚吃了不多,满心欢喜。又饮了这碗酒,也不用筷箸,抓了一块鱼放在口内。又拿起酒瓶来斟酒,一碗酒一块鱼,霎时间杯盘狼藉。正吃得高兴,酒却没了。他便端起大盘来,囫囵舐得连汤都喝了。虽未尽兴,也可搪饥。回首见有现成的渔网,将手搽抹了搽抹,站起身来刚要走时,觉有一物将头碰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个大酒葫芦,不由地满心欢喜,摘将下来。复又回身就灯一看,却是个锡盖。艾虎不知是转螺蛳的,左打不开,右打不开,一时性起,用力一掰,将葫芦嘴撅下来。他就嘴对嘴匀了四五气。 饮干一松手,“拍嚓”地一声,葫芦正落在大盘子上,砸了个粉碎。艾虎也不管它,提了包裹,出了窝铺,也不管东南西北,信步行去。谁知冷酒后犯,一来是吃的空心酒,二来吃得太急,又着风儿一吹,不觉得酒涌上来。晃里晃荡才走了二三里的路,再也扎挣不来。见路旁有个破亭子,也不顾尘垢,将包袱放下做了枕头,放倒身躯,呼噜噜酣睡如雷。真是一觉放开心地稳,不知日出已多时。 正在睡浓之际,觉得身上一阵乱响,似乎有些疼痛。慢闪二目,天已大亮,见五六个人各持木棒,将自己围绕。猛然醒悟,暗道:“这是那两个渔人调了兵来了。”再一回想,原是自己的不是,莫若叫他们打几下子出出气,也就完了事了。谁知这些人俱是鱼行生理,因那两个渔人被艾虎打跑,他俩便知会了众渔人,各各擎木棒奔了窝铺而来。大家看时,不独鱼酒皆无,而且葫芦掰了,盘子砸了,一个个气冲两肋,分头去赶。 只顾奔了大路,那知小侠醉后混走,倒岔在小路去了。众人追了多时不见踪影,俱说便宜他,只得大家漫散了。谁知有从小路回家的,走至破亭子,忽听呼声震耳。此时天已黎明,看不真切,似乎是个年幼之人。急忙令人看守,复又知会就近的,凑了五六个人。其中便有窝铺中的渔人,看了道:“就是他!” 众人就要动手,有个年老的道:“众位不要混打,惟恐伤了他的致命之处,不大稳便。需要将他肉厚处打,止于戒他下次就是了。”因此一阵乱响,又是打艾虎,又是棒磕棒。打了几下,见艾虎不动,大家犹疑恐其伤了性命。那艾虎故意地不语,叫他打几下子出气呢。迟了半天,见他们不打了,方睁开眼道:“你们为什么不打了?”一翻身爬起,提了包裹,掸了掸尘垢,拱了拱手道:“请了,请了。”众人围绕着,哪里肯放。艾虎道:“你们为何拦我?”众人道:“你抢了我们的鱼酒,难道就罢了不成?”艾虎道:“你们不打我吗?打几下子出了气,也就是了。还要怎么?”渔人道:“你掰了我的葫芦,砸了我的大盘,好好的还我,不然想走不能!”艾虎道:“原来坏了你的葫芦、盘子。不要紧,俺给你银,另买一份罢。”渔人道:“只要我的原旧东西,要银子做什么?”艾虎道:“这就难了。人有生死,物有毁坏。业已破了,还能整的上么?你不要银子,莫若再打几下,与你那东西报报仇,也就完了事了。”说罢,放下包裹,复又躺在地下,闹顽皮子,俗语谓之皮于,又谓之魇驼子。闹得众人生气不是,要笑不是,再打也不是。年老的道:“真这后生实在呕人,他倒闹起魔来了!”渔人道:“他竟敢闹魔,我把他打死,给他抵命!”年?的道:“休出此言,难道我们众人瞅着你在此害人不成?” 正说间,只见那边来了个少年书生,向着众人道:“列位请了。不知此人犯了何罪,你等俱要打他?望乞看小生薄面,饶了他罢。”说罢就是一揖。众人见是个斯文相公,连忙还礼,道:“叵耐这厮饶抢了嘴吃,还把我们的家伙毁坏,实实可恶。既是相公给他讨情,我们认个晦气罢了。”说罢,大家散去。 年少后生见众人散去,再看时,见他用袖子遮了面,仍然躺着不肯起来,向前将袖子一拉。艾虎此时臊得满面通红,无可搭讪,“噗哧”地一声,大笑不止。书生道:“不要发笑。端的为何,有话起来讲。”艾虎无奈,站起掸去尘垢,向前一揖,道:“惭愧,惭愧!实在是俺的不是。”便将抢酒,吃鱼,以及毁坏家伙的话,毫无粉饰,和盘托出。说罢,又大笑不止。书生听了,暗暗道:“听他之言,倒是个率真豪爽之人。”又看了看他的相貌,满面英雄气度不见,不由地倾心羡慕,问道:“请问尊兄贵姓?”艾虎道:“小弟姓艾名虎。尊兄贵姓?”那书生道:“小弟施俊。”艾虎道:“原来是施相公。俺这不堪的形景,休要见笑。”施俊道:“岂敢,岂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焉有见笑之理。”艾虎听了“皆兄弟也”,以“皆”字当作“结”字,答道:“俺乃粗鄙之人,焉敢与斯文贵客结为兄弟。既蒙不弃,俺就拜你为兄。”施俊听了甚喜,知他是错会意了,以为他鲠直可交,便问:“尊兄青春几何?”艾虎道:“小弟今年十六岁了。哥哥你今年多大了?”施俊道:“比你长一岁,今年十七岁了。”艾虎道:“俺说是兄长,果然不差。如此,哥哥请上,受小弟一拜。”说罢,趴在地下就磕头。施俊连忙还礼,二人彼此搀扶。小侠提了包裹,施俊一伸手携了艾虎,离了破亭,竟奔树林而来。 早见一小童,拉定两匹马在那里张望。施俊来至小童跟前,唤道:“锦笺过来,见过你二爷。”小童锦笺先前见二人说话,后来又见二人对磕头,早就心中纳闷。如今听见相公如此说,不敢怠慢,上前跪倒,道:“小人锦笺与二爷叩头。”艾虎从来没受过人的头,没听见人称呼过二爷,今见锦笺如此,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说道:“起来,起来。”回身在兜肚内掏出两个锞子,递与锦笺道:“拿去买果子吃。”锦笺却不敢受,两眼瞅着施俊。施俊道:“二爷既赏你,你收了就是了。”锦笺接过,复又叩头谢赏。艾虎心中暗道:“为何他又叩头?哦,是了,想是不够用的,还和我再讨些。”回手又向兜肚内要掏。艾虎当初也是馆童,皆因在霸王庄上并没受过这些排场礼节,所以不懂,非前后文不对。施俊道:“二弟赏他一锭足矣,何必赏他许多呢。请问二弟,意欲何往?”一句话方把艾虎岔开,答道:“小弟要上卧虎沟,寻找师父与义父。请问兄长意欲何往呢?”施俊道:“愚兄要上襄阳县金伯父那里。一来看文章,二来就在那里用功。你我二人不能盘桓畅叙,如何是好?”艾虎道:“既然彼此有事,莫若各奔前程,后会有期。兄长请乘骑,待小弟送你一程。”施俊道:“贤弟不要远送。我是骑马,你是步下,如何赶得上?不如就?拜别了罢。”说罢,二人彼此又对拜了。锦笺拉过马来,施俊谦让多时,扳鞍上马。锦笺因艾虎在步下,他不肯骑马,拉着步行。艾虎不依,务必叫他骑上马跟了前去。目送他主仆已远,自己方扛起包裹,迈开大步,竟奔大路去了。 且说施俊,父名施乔,字必昌,曾作过一任知县,因害目疾失明,告假还乡。生平有两个结义的朋友:头一个便是兵部尚书金辉,因参襄阳王遭贬在家;第二十个便是新调长沙太守邵邦杰。三个人虽是结义的朋友,却是情同骨肉。施老爷知道金老爷有一位千金小姐,自幼儿见过好几次,虽有联姻之说,却未纳聘。如今施俊年已长成,莫若叫施俊去到那里,明是托金公看文章,暗暗却是为结婚姻。 这日,施俊来至襄阳县九云山下九仙桥边,问着金老爷的家,投递书信。金老爷即刻请至书房。见施俊品貌轩昂,学问渊博,那一派谦让和蔼,令人羡慕。金公好生欢喜,而且看了来书,已知施乔之意,便问施俊道:“令尊目力可觉好些,不然如何能写书信呢?”施俊鞠躬答道:“家严止于通彻三光,别样皆不能视。此信乃家严谆嘱小侄代笔,望伯父海涵勿哂。” 金辉道:“如此看来,贤侄的书法是极妙的了。这上面还要叫老拙改正文章,如何当得起。学业久已荒疏,拈笔犹如马书,还讲什么改正。只好贤侄在此用功,闲时谈谈讲讲,彼此教正,大家有益罢了。”说至此,早见家人禀道:“饭已齐备。请示在哪里摆?”金公道:“在此摆。我同施相公一处用,也好说话。”饮酒之间,金公盘问了多少书籍,施俊一一对答如流,把个金辉乐得了不得。吃毕饭,就把施俊安置在书房下榻,自己洋洋得意,往后面而来。不知见了夫人有何话讲,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憨锦笺暗藏白玉钗 痴佳蕙遗失紫金坠 且说金辉见了夫人何氏,盛夸施俊的人品学问。夫了听了,也觉欢喜。原来何氏夫人就是唐县何至贤之妹,膝下生得两个儿女:女名牡丹,今年十六岁;儿名金章,年方七岁。老爷还有一妾,名唤巧娘。且说夫人见老爷夸施俊不绝口,知有许婚之意,便问:“施贤侄到此何事?”金老爷道:“施公双目失明,如今写信前来,叫施俊在此读书,从我看文章。虽是如此,书中却有求婚之意。”何氏道:“老爷意下如何呢?”金公道:“当初,施贤弟也曾提过,因女儿尚幼,并未聘定。不想如今施贤侄年纪长成,不但品貌端好,而且学问渊博,堪与我女儿匹配。”何氏道:“既如此,老爷何不就许了这头亲事呢?” 金公道:“且不要忙。他既在此居住,我还要细细看看他的行止如何。如果真好,慢慢再提亲不迟。” 老爷、夫人只顾讲论此事,谁知有跟小姐的亲信丫头,名唤佳蕙。自幼儿服侍小姐的,因她聪明伶俐,而且模样儿生得俏丽,又跟着小姐读书习字,文理颇通,故此起名用个“蕙”字,上面又加上个“佳”字,言她是香而且美。佳蕙既然如此,小姐的容颜学问可想而知了。这日她正到夫人卧室,忽听见老夫妻讲论施俊才貌双全,有许婚之意,她便回转绣户,嘻嘻笑笑道:“小姐大喜了!”牡丹小姐道:“你道的什么喜?”佳蕙道:“方才我从太太那里来,老爷正然讲究。原来施老爷打发小官人来在我们这里读书,从着老爷看文章。老爷说他不但学问好,而且品貌极美。老爷、太太乐得了不得,有意将小姐许配于他。难道小姐不是大喜么?”牡丹正看书,听说至此,把书一放,嗔道:“你这丫头益发愚顽了!这些事也是大惊小怪对我说的么?越大越没出息了。还不与我退了!” 佳蕙一团的高兴,被小姐申斥了一顿,脸上觉得讪讪的,羞答答回转自己屋内,细细思索道:“我与小姐虽是主仆,却是情同骨肉,为何今日听了此话不但不喜,反倒嗔怪呢?哦,是了。往往有才的必不能有貌,有貌的必不能有才,如何能够才貌兼全呢?小姐想来,不能深信。仔细想来,倒是我莽撞了。 理应替她探了水落石出,方不负小姐待我的深情。”想至此,踌躇不安。她便悄悄偷到书房,把施俊看了个十分仔细,回来暗道:“怨得老爷夸他,果然生得不错。据我看来,他既有如此的容貌,必有出奇的才情。小姐不知,若要固执起来,岂不把这样的好事耽搁了么?嗳,我何不如此如此,替他们成全成全,岂不是好?”想罢,连忙回到自己屋内,拿出一方芙蓉手帕,暗道:“这也是小姐给我的,我就拿它做个引线。”立刻提笔,就在手帕上写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二句,折叠了折叠,藏在一边。 到了次日,午间无事,抽空儿袖了手帕,来到书房。可巧施俊手倦抛书,午梦正长。锦笺也不在跟前。佳蕙悄悄地临近桌边,把手帕一丢,转身时又将桌子一靠。施俊惊醒,朦胧二目,翻身又复睡了。谁知锦笺从外面回来,见相公在外面瞌睡,腕下却露着手帕,慢慢抽出,抖开一看,异香扑鼻,上面还有字迹,却是两句《诗经》,心中纳闷,道:“这是什么意思?此帕从何来呢?不要管它,我且藏起来。相公如问我时,我再问相公便知分晓。”及至施俊睡醒,也不找手帕,也不问锦笺。 锦笺心中暗道:“看此光景,这手帕必不是我们相公的。若是我们相公的,焉有不找不问之理呢?但只一件,既不是我们相公的,这手帕从何而来呢?倒要留神查看查看。” 到了次日,锦笺不时的出入来往,暗里窥探。果然佳蕙从后面出来,到了书房,见相公正在那里开箱找书,不便惊动,抽身回来。刚要入后,只见一人迎面拦道:“好啊!你跑到书房做什么来了?快说!不然我就嚷了。”佳蕙见是个小童,问道:“你是谁?”小童道:“我乃自幼服侍相公,时刻不离左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听计从的锦笺。你是谁?”佳蕙笑道:“原来是锦兄弟么?你问我,我便是自幼服侍小姐,时刻不离左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言听计从的佳蕙。”锦笺道:“原来是佳姐姐么?”佳蕙道:“什么锦咧佳咧,叫着怪不好听的。莫若我叫你兄弟,你叫我姐姐。咱们把锦、佳二字去了好不好?我问兄弟,昨日有块手帕,你家相公可曾瞧见了没有?” 锦笺想道:“原来手帕是她的。可见她人大心大,我何不嘲笑她几句。”想罢说道:“姐姐不要性急,事宽则圆,姐姐终久总要有女婿的,何必这么忙呢?”佳蕙红了脸道:“兄弟休要胡说。只因我家小姐待我恩深意重,又有老爷、太太愿意联婚之言,故此我才拿了手帕来,知会你家相公,叫他早早求婚,莫要耽误了大事。难道《诗经》二句诗在手帕上写的,你还不明白么?那明是韫玉待价之意。”锦笺道:“姐姐原来为此,我倒错会了意了。姐姐还不知道呢,我们相公此来,原是奉老爷之命,到此求婚。惟恐这里老爷不愿意,故此恳恳切切写了一封信,叫我们相公在此读书,是叫这里老爷知道知道我们相公的人品学问。如今姐姐既要知恩报恩,那手帕是不中用的,何不弄了真实著见的表记来。我们相公那里,有我一面承管。” 坏事在此一句,所谓一言丧邦。佳蕙听了道:“兄弟放心。我们小姐那里,有我一面承管。咱二人务必将此事作成,庶不负主仆的情意一场。”说罢,佳蕙往后面去了,锦笺也就回转书房。 凡事有一定的道理,不是强求的,不是混谋的。事不当成,你纵然强求、混谋,冥冥中自有舛错,终久不成。若是事有可成,只用略为谋求,用不着“ 强”“混”二字,不因不由地便成了。至于婚姻一节,更不是强求、混谋的。俗语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又云“是婚姻棒打不散”,原是有一定的道理。 谁知遇见了佳蕙、锦笺两个,不能听其自然,无心中生出波澜,闹了个天翻地覆,险些儿性命难保。非是他二人安着坏心,有意陷害,却是一派天真烂漫,不知事体轻重。一个为感情,一个为逞能,及至事情叨登出来,他二人谁也不敢吐实,只落得后悔而已。 且说佳蕙自与锦笺说明之后,处处留神,时刻在念。不料事有凑巧,牡丹小姐叫她收拾镜妆,她见有精巧玉钗一对,暗暗袖了一枝,悄悄递与锦笺。锦笺回转书房,得便开了书箱,瞧瞧无物可拿,见有一把扇子,拴得个紫金鱼的扇坠,连忙解下来,就势儿将玉钗放在箱内。却把前次的芙蓉手帕打开,刚要包上紫金鱼,见帕上字迹分明,他又展起才来,急忙提笔写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句,然后将扇坠包裹,得意洋洋来见佳蕙道:“我说事成在我,姐姐不信。你看如何?”说罢,打开给佳蕙看了。佳蕙等得工夫大了,已然着急,见有个回礼,忙忙碌碌接了过来。“ 兄弟改日听信罢。”回手向衣襟一掖,转身就去了。 刚走了不多时,只见巧娘的杏花儿,年方十二岁,极其聪明,见了佳蕙问道:“姐姐哪里去了?”佳蕙道:“我到花园掐花儿去来。”杏花道:“掐的花在哪里?给我几朵儿。”佳蕙道:“花尚未开,因此空手而回。”杏花儿道:“我不信,可巧一朵儿没有吗?我要搜搜。”说罢,拉住佳蕙不放。佳蕙藏藏躲躲,道:“你这丫头,岂有此理!慢说没花儿,就是有花儿,也犯不上给你。难道你怕走大了脚,不会自己掐去么?拉拉扯扯什么意思?”说罢,将衣服一顿,扬长去了。杏花儿觉得不好意思,红涨了脸,发话道:“这有什么呢?明儿我们也掐去,单希罕你的咧!”说着话往地下一看,见有一个包儿,连忙捡起,恰正是芙蓉手帕,包着紫金鱼儿,急忙拢在袖内,气忿忿回转姨娘房内而来。巧娘问道:“ 你往那里去来?又和谁怄了气了?因为什么噘着嘴?”杏花儿道:“可恶佳蕙,她掐了花来,我和她要一两朵,就不给,还摔打我。姨娘自想想,可气不可气!偏偏的她掉了一个包儿,我是再也不给他了!”巧娘听了,忙问道:“你捡了什么了?拿来我看。”杏花儿将包儿递将过来。不想巧娘一看,便生出许多的是非来了。 你道为何?只因金辉自从遭贬之后,将宦途看淡了,每日间以诗酒自娱。但凡有可以消遣处,不是十天,就是半月,乐而忘返。家中多亏了何氏夫人调度的井井有条。惟有巧娘水性杨花,终朝尽盼老爷回来。谁知金公是放浪形骸之外,又不在妇人身上用工夫的。她便急得犹如热锅蚂蚁一般,如何忍耐得住?未免有些饥不择食,悄地里就与幕宾先生刮拉上了。俗语说,色胆大来,难保机关不泄。一日,正与幕宾在花园厅上刚然入港,恰值小姐与佳蕙上花园烧香,将好事冲散。偏这幕宾是个胆小的,惟恐事要发觉,第二十日收拾收拾竟自逃走了。巧娘失了心上之人,她不思己过,反把小姐与佳蕙恨入骨髓,每每要将她二人陷害,又是无隙可乘。如今见了手帕,又有紫金鱼,正中心怀,便哄杏花儿道:“这个包儿既是捡的,你给我罢。我不白要你的,我给你做件衫子如何?”杏花儿道:“罢哟!姨娘前次叫我给先生送礼送信,来回跑了多少次,应许给我做衫子,到如今何尝做了呢?还提衫子呢,没的尽叫我们担个名儿罢了!”巧娘道:“往事休提。此次一定要与你做衫子的。并且两次合起来,我给你做件袷衫子如何?”杏花道:“果真那样,敢情是好。我这里先谢谢姨娘。”巧娘道:“不要谢。我还告诉你,此事也不可对别人说,只等老爷回来,你千万不要在跟前。我往后还要另眼看待于你。”杏花儿听了欢喜,满口应承。 一日,金公因与人会酒,回来过晚,何氏夫人业已安歇。 老爷怜念夫人为家计操劳,不忍惊动,便来到巧娘屋内。巧娘迎接就座,殷勤献茶毕,他便双膝跪倒道:“贱妾有一事禀老爷得知。”金公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巧娘道:“只因贱妾捡了一宗东西,事关重大。虽然老爷知道必须访查明白,切不可声张。”说着话,便把手帕拿出,双手呈上。金公接过来一看,见里面包着紫金鱼扇坠儿,又见手帕上字迹分明,写着《诗经》四句,笔迹却不相同,前二句写得轻巧妩媚,后二句写得雄健草率。金辉看毕,心中一动,便问:“此物从何处拾来?”巧娘道:“ 贱妾不敢说。”金辉道:“你只管说来,我自有道理。”巧娘道:“老爷千万不要生气。只因贱妾给太太请安回来,路过小姐那里,拾得此物。”金辉听了,登时苍颜改变,无名火起,暗道:“好贱人!竟敢做出这样事来。这还了得!”即将手帕金鱼包好,拢在袖内。巧娘又加言道:“老爷,此事与门楣有关,千万不要声张,必须访查明白。据妾看来,小姐决无此事,或者是佳蕙那丫头也未可知。”老爷听了点了点头,一语不发,便上内书房安歇去了。不知后来金公如何办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避严亲牡丹投何令 充小姐佳蕙拜邵公 且说金辉听了巧娘的言语,明是开脱小姐,暗里却是葬送佳蕙。佳蕙既有污行,小姐焉能清白呢?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 哪知后来金公见了玉钗,便把佳蕙抛开,竟自追问小姐,生生的把个千金小姐弄成布裙荆钗,险些儿丧了性命。可见他的机谋狠毒。言虽如此,巧娘说“焉知不是佳蕙那丫头。”这句话,说得何尝不是呢?他却有个心思,以为要害小姐,必先剪除了佳蕙。佳蕙既除,然后再害小姐就容易了。偏偏的遇见个心急性拗的金辉,不容分说,又搭着个纯孝的小姐不敢强辩,因此这件事倒闹得朦混了。 且说金辉到了内书房安歇,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悄悄到了外书房一看,可巧施俊今日又会文去了。金公便在书房搜查,就在书箱内搜出一枝玉钗。仔细留神,正是给女儿的东西。这一气非同小可,转身来至正室,见了何氏,问道:“我曾给过牡丹一对玉钗,现在哪里?”何氏道:“既然给了女儿,必是女儿收着。”金辉道:“要来我看。”何氏便叫丫环到小姐那里去取。去了多时,只见丫环拿了一枝玉钗回来,禀道:“奴婢方才到小姐那里取钗,小姐找了半天,在镜箱内找了一枝。问佳蕙时,佳蕙病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那一枝哪里去了。 小姐说,俟找着那一枝,即刻送来。”金辉听了,“哼”了一声,将丫环叱退,对夫人道:“你养的好女儿!岂有此理!”何氏道:“女儿丢了玉钗,容她慢慢找去。老爷何必生气?”金公冷笑道:“再要找时,除非把这一枝送在书房内便了!”何氏听了,诧异道:“老爷何出此言?”金公便将手帕、扇坠掷与何氏,道:“这都是你养的好女儿做的。”便在袖内把那一枝玉钗取出,道:“现有对证,还有何言支吾?”何氏见了此钗,问道:“此钗老爷从何得来?”金辉便将施生书箱内搜出的话说了,又道:“ 我看父女之情,给她三日限期,叫她寻个自尽,休来见我!”说罢,气忿忿的上外面书房去了。 何氏见此光景,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忙忙来到小姐卧室。 见了牡丹,放声大哭。牡丹不知其详,问道:“母亲,这是为何?”夫人哭哭啼啼,将始末原由述了一遍。牡丹听毕,只吓得粉面焦黄,娇音软颤,也就哭将起来。哭了多时,道:“此事从何说起!女儿一概不知。”叫乳母梁氏追问佳蕙去。谁知佳蕙自那日遗失手帕、扇坠,心中一急,登时病了,就在那日告假,躺在自己屋内休养。此时正在昏愦之际,如何答应上来。 梁氏无奈,回转绣房道:“问了佳蕙,他也不知。”何氏夫人道:“这便如何是好!”复又痛哭起来。牡丹强止泪痕,说道:“爹爹既然吩咐孩儿自尽,孩儿也不敢违拗。只是母亲养了孩儿一场,未能答报,孩儿虽死也不瞑目。”夫人听至此,上前抱住牡丹道:“我的儿啦!你既要死,莫若为娘的也同你死了罢。” 牡丹哭道:“母亲休要顾惜女儿。现在我兄弟方交七岁,母亲若死了,叫兄弟依靠何人?岂不绝了金门香烟么?”说罢,也抱住夫人痛哭不止。 旁边,乳母梁氏猛然想起一计,将母女劝住,道:“老奴倒有一事回禀。我家小姐自幼稳重,闺门不出,老奴敢保断无此事。未免是佳蕙那丫头干的,也未可知。偏偏她又病得人事不知。若是等他好了再问,惟恐老爷性急,是再不能等的。若依着老爷逼勒小姐,又恐日后事明,后悔也就迟了。”夫人道:“依你怎么样呢?”梁氏道:“莫若叫我男人悄悄雇上船一只,两口子同着小姐,带佳蕙,投到唐县舅老爷那里,暂住几时。俟佳蕙好了,求舅太太将此事访查,以明事之真假。一来暂避老爷的盛怒,二来也免得小姐倾生。只是太太担些干系,遇便再求老爷便了。”夫人道:“老爷跟前我再慢慢说明。只是你等一路上叫我好不放心。”梁氏道:“事已如此,无可如何,听命由天罢了。”牡丹道:“乳娘此计虽妙,但只一件,我自幼从未离了母亲,一来抛头露面,我甚不惯;二来违背父命,我心不安,还是死了干净。”何氏夫人道:“儿呀,此计乃乳母从权之道。你果真死了,此事岂不是越发真了么?”牡丹哭道:“只是孩儿舍不得母亲,奈何?”乳娘道:“此不过燃眉之意。日久事明,依然团聚,有何不可?小姐如若怕出头露面,我更有一计在此。就将佳蕙穿了小姐的衣服,一路上说小姐卧病往舅老爷那里就医养病。小姐却扮作丫环模样,?又晓得呢?” 何氏夫人听了,道:“如此很好,你们就急急地办理去罢。我且安置安置老爷去。”牡丹此时心绪如麻,纵有千言万语,一字却也道不出来,止于说道:“孩儿去了。母亲保重要紧。”说罢大哭不止。夫人痛彻心怀,无奈何,狠着心去了。 这里,梁氏将他男子汉找来,名叫吴能。既称男子汉,可又叫吴能,这明说是无能的男子汉。他但凡有点能为,如何会叫老婆做了奶子呢?可惜此事交给他,这才把事办坏了。他不及他哥吴燕能有本事,打得很好的刀。到了河边,不论好歹,雇了船只,然后又雇了小轿三乘,来至花园后门。奶娘梁氏带领小姐与佳蕙,乘轿至河边上船。一篙撑开,飘然而去。 且说金辉气忿忿离了上房,来到了书房内。此时,施生已回,见了金公,上前施礼。金辉洋洋不睬。施俊暗道:“他如何这等慢待与我?哦,是了。想是嗔我在这里扰他了。可见人情险恶,世道浇薄。我又非倚靠他的门楣觅生活,如何受他的厌气?”想罢,便道:“告禀大人得知,小生离家日久,惟恐父母悬望,我要回去了。”金辉道:“很好。你早就该回去!” 施俊听了这样口气,登时羞得满面红涨,立刻唤锦笺备马。锦笺问道:“相公往哪里去?”施俊道:“扯臊,自有去处,你备马就是了。谁许你问?狗才!你仔细,休要讨打!”锦笺见相公动怒,一声儿也不敢言语,急忙备了马来。施生立起身来,将手一拱,也不拜揖,说声“请了”。金辉暗道:“这畜生如此无礼,真正可恶!”又听施生发话道:“可恶呀,可恶!真正岂有此理!”金辉明明听见,索性不理他了,以为他年少无状。 又想起施老爷来,他如何会生出这样子弟,未免叹息了一番。 然后将书籍看了看,依然照旧。又将书籍打开看了看,除了诗文之外,止有一把扇儿是施生落下的,别无他物。可惜施生忙中有错,来时原是孤然一身,所有书籍典章全是借用这里的。 他只顾生气,却忘了扇儿放在书籍之内。彼时若是想起,由扇子追问扇坠,锦笺如何隐瞒?何况当着金辉再加以质证,大约此冤立刻即明。偏偏的施生忘了此扇,竟遗落在书籍之内。扇儿虽小,事关重大。凡事当隐当现,自有一定之理。若是此时就明白此事,如何又生出下文多少的事来呢? 且说金辉见施俊赌气走了,便回至内室。见何氏夫人哭了个泪人一般,甚是凄惨。金辉一语不发,坐在椅上叹气。忽见何氏夫人双膝跪倒,口口声声:“妾身在老爷跟前请罪。”老爷连忙问道:“端的为何?”夫人将女儿上唐县情由述了一遍,又道:“老爷只当女儿已死,看妾身薄面,不必深究了。”说罢,哭瘫在地。金辉先前听了急得跺脚,惟恐丑声播扬。后来见夫人匍匐不起,究竟是老夫老妻,情分上过意不去,只得将夫人搀起来道:“你也不必哭了。事已如此,我只好置之度外便了。” 金辉这里不究,哪知小姐那里生出事来。只因吴能忙着雇船,也不留神,却雇了一只贼船。船家弟兄二人,乃是翁大、翁二,还有一个帮手王三。他等见仆妇男女二人带领着两个俊俏女子,而且又有细软包袱,便起了不良之意,暗暗打号儿。 走不多时,翁大忽然说道:“不好了,风暴来了。”急急将船撑到幽僻之处。先对奶公道:“咱们需要祭赛祭赛方好。”吴能道:“这里那讨香蜡纸马去?”翁二道:“无妨,我们船上皆有,保管预备的齐整,只要客官出钱就是了。”吴能道:“但不知用多少钱?”翁二道:“不多,不多,只要一千二百钱足以够了。”吴能道:“因什么要许多钱?”翁二道:“鸡、鱼、羊头三牲,再加香蜡纸锞,这还多吗?敬神佛的事儿,不要打算盘。”吴能无奈,给了一千二百钱。不多时,翁大请上香。 奶公出船一看,见船头上面放的三个盘子,中间是个少皮无毛的羊脑袋,左边是只折脖缺膀的鸡架子,右边是一尾飞鳞凹目的鲤鱼干。再搭上四露五落的一挂元宝,还配着滴溜搭拉的几片干张。更可笑的是少颜无色三张黄钱;最可怜的七长八短的一束高香。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一对瓦灯台上,插着不红不白的两个蜡头儿。吴能一见,不由地气往上撞,道:“这就是一千二百钱办的么?”翁二道:“诸事齐备,额外还得酒钱三百。” 吴能听了,发急道:“你们不是要讹吓!”翁大道:“你这人祭赛不虔,神灵见怪,理应赴水,以保平安。”说罢,将吴能一推,“噗咚”一声落下水去。乳母船内听着不是话头,刚要出来,正见他男子汉被翁大推下水去,心中一急,连嚷道:“救人呀,救人!”王三奔过来就是一拳。乳母站立不稳,摔倒船内,又嚷道:“救人呀,救人呀!”牡丹此时在船内,知道不好,极力将竹窗撞下,随身跳入水中去了。翁大赶进舱来,见那女子跳入水内,一手将佳蕙拉住,道:“美人不要害怕,俺和你有话商量。”佳蕙此时要死不能死,要脱不能脱,只急得通身是汗,觉得心内一阵清凉,病倒好了多一半。外面,翁二和王三每人一枝篙,将船撑开。佳蕙在船内被翁大拉着,急得他高声叫喊:“救人呀,救人!” 忽见那边飞也似来了一只快船,上面站着许多人,道:“这船上害人呢,快上船进舱搜来。”翁二、王三见不是势头,将篙往水内一拄,“飕”地一声跳下水去。翁大在舱内,见有人上船,说进舱搜来,他惟恐被人捉住,便从窗户蹿出,赴水逃生去了。可恨他三人贪财好色,枉用心机,白白地害了奶公并小姐落水,也只得赤手空拳,赴水而去。 且言众人上船,其中有个年老之人道:“你等莫忙,大约贼人赴水脱逃。且看船内是什么人。”说罢,进舱看时,谁知梁氏藏在床下,此时听见有人,方才从床下爬出。见有人进来,她便急中生智道:“众位救我主仆一命。可怜我的男人被贼人陷害,推在水内淹死。丫环着急,蹿出船窗投水,也死了。小姐又是疾病在身,难以动转。望乞众位见怜。”说罢,泪流满面。这人听了,连说道:“不要啼哭,待我回那老爷去。”转身去了。梁氏悄悄告诉佳蕙,就此假充小姐,不可露了马脚。佳蕙点头会意。 那人去不多时,只见来了仆妇丫环四五个,搀扶假小姐,叫梁氏提了包裹,纷纷乱乱,一阵将祭赛的礼物踏了个稀烂,来到官船之上。只见有一位老爷坐在大圈椅上面,问道:“那女子家住哪里?姓什么?慢慢地讲来。”假小姐向前万福,道:“奴家金牡丹,乃金辉之女。”那老爷问道:“那个金辉?” 假小姐道:“ 就是做过兵部尚书的。只因家父连参过襄阳王二次,圣上震怒,将我父亲休致在家。”只见那老爷立起身来,笑吟吟地道:“原来是侄女到了。幸哉,幸哉。何如此之巧耶!”假小姐连忙问道:“不知老大人为谁?因何以侄女呼之?请道其详。”那老爷笑道:“ 老夫乃邵邦杰,与令尊有金兰之谊。因奉旨改调长沙太守,故此急急带了家眷前去赴任。今日恰好在此停泊,不想救了侄女,真是天缘凑巧。”假小姐听了,复又拜倒,口称“叔父”。邵老爷命丫环搀起,设座坐了。方问道:“侄女为何乘舟,意欲何往?”不知假小姐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七侠五义 (1) 七侠五义 (2) 七侠五义 (3) 七侠五义 (4) 七侠五义 (5) 七侠五义 (6) 七侠五义 (7) 七侠五义 (8) 七侠五义 (9) 七侠五义 (10) 七侠五义 (11) 七侠五义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