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大夫居饮酒逢土棍 卞家疃偷银惊恶徒 且说欧阳爷、丁大爷在庙中彼此闲谈。北侠说:“逢场作戏,其中还有好处。”丁大爷问道:“其中有何好处?请教。” 北侠道:“那马刚他既称孤道寡,不是没有权势之人。你若明明把他杀了,他若报官,说他家员外被盗寇持械戕命,这地方官怎样办法?何况又有他叔叔马朝贤在朝,再连催几套文书,这不是要地方官纱帽么?如今改了面目将他除却,这些姬妾妇人之见,他岂不又有枝添叶儿,必说这妖怪青脸红发,来去无踪,将马刚之头取去。况还有个胖妾吓倒,他的痰向上来,十胖九虚,必也丧命。人家不说他是痰,必说是被妖怪吸了魂魄去了。他纵然报官,你家出了妖怪,叫地方官也是没法的事。 览弟想想,这不是好处么?”丁大爷听了,越想越是,不由地赞不绝口。二人闲谈多时,略为歇息,天已大亮。与了瘸道香资,二人出庙。丁大爷务必请北侠同上茉花村暂住几日,俟临期再同上灶君祠会齐,访拿花冲。北侠原是无牵无挂之人,不能推辞,同上茉花村去了。这且不言。 单说二员外韩彰自离了汤团铺,竟奔杭州而来。沿路行去,闻得往来行人尽皆笑说,以“花蝶设誓”当做骂话。韩二爷听不明白,又不知花蝶为谁。一时腹中饥饿,见前面松林内酒幌儿,高悬一个小小红葫芦,因此步入林中。见周围芦苇的花幛,满架的扁豆秧儿,正当秋令,豆花盛开。地下有种着些儿草花,颇颇有趣。来到门前,上悬一匾,写着“大夫居”三字。韩爷进了门。前院中有两张高桌,却又铺着几领芦席,设着矮座。那边草房三间,有个老者在那里打盹。 韩爷看了一番光景,正惬心怀,便咳嗽一声。那老者猛然惊醒,拿了手巾前来,问道:“客官吃酒么?”韩爷道:“你这里有什么酒?”老者笑道:“乡居野况,无甚好酒,不过是白干烧酒。”韩爷道:“且暖一壶来。”老者去不多时,暖了一壶酒,外有四碟:一碟盐水豆儿,一碟豆腐干,一碟吹甬麻花,一碟薄脆。韩爷道:“还有什么吃食?”老者道:“没有别的,还有卤煮斜尖豆腐合热鸡蛋。”韩爷吩咐:“再暖一角酒来,一碟热鸡蛋,带点盐水儿来。”老者答应。刚要转身,见外面进来一人,年纪不过三旬,口中道:“豆老丈,快暖一角酒来,还有事呢。”老者道:“吓,庄大爷,往哪里去,这等忙?” 那人叹道:“嗳!从那里说起!我的外甥女巧姐不见了。我姐姐哭哭啼啼叫我给姐夫送信去。”韩爷听了,便立起身来让座。 那人也让了三言两语。韩爷便把那人让至一处。那人甚是直爽,见老儿拿了酒来,他却道:“豆老丈,我有一事。适才见幛外有几只雏鸡,在那里刨食吃。我与你商量,你肯卖一只与我们下酒么?”豆老笑道:“那有什么呢。只要大爷多给几钱银就是。”那人道:“只管弄去,做成了,我给你二钱银子如何?” 老者听说二钱银子,好生欢喜的去了。韩爷拦道:“兄台却又何必宰鸡呢。”那人道:“彼此有缘相遇,实是三生有幸;况我也当尽地主之谊。”说毕彼此就座,各展姓字。原来此人姓庄名致和,就在村前居住。韩爷道:“方才庄兄说还有要紧事:不是要给令亲送信么?不可因在下耽搁了工夫。”庄致和道:“韩兄放心。我还要在就近处访查访查呢。就是今日赶急送信与舍亲,他也是没法子。莫若我先细细访访。”正说至此,只见外面进来了一人,口中嚷道:“老豆啊,咱弄一壶热热的。” 他却一溜歪斜坐在那边桌上,脚登板凳,立愣着眼,瞅着这边。韩爷见他这样形景,也不理他。 豆老儿拧着眉毛,端过酒去。那人摸了一摸,道:“不热呀,我要热热的。”豆老儿道:“狠热了吃不到嘴里,又该抱怨小老儿了。”那人道:“没事,没事,你只管烫去。”豆老儿只得从新烫了来,道:“这可热的狠了。”那人道:“热热的很好,你给我斟上凉着。”豆老儿道:“这是图什么呢?”那人道:“别管!大爷是这么个脾气儿。我且问你,有什么荤腥儿拿一点我吃。”豆老儿道:“我这里是大爷知道的,乡村铺儿那里讨荤腥来。无奈何,大爷将就些儿罢。”那人把醉眼一瞪,道:“大爷花钱,为什么将就呢?”说着话,就举起手来。豆老儿见势头不好,便躲开了。那人却趔趄趔趄的来至草房门前,一嗅,觉得一股香味扑鼻,便进了屋内。一看,见柴锅内煮着一只小鸡儿,又肥又嫩。他却说道:“好啊!现放着荤菜,你说没有。老豆,你可是猴儿拉稀,坏了肠子咧。”豆老忙道:“这是那二位客官花了二钱银子煮着自用的。大爷若要吃时,也花二钱银子,小老儿再与你煮一只就是了。”那人道:“什么二钱银子!大爷先吃了,你再给他们煮去。”说罢,拿过方盘来,将鸡从锅内捞出,端着往外就走。豆老儿在后面说道:“大爷不要如此,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这如何使得!”那人道:“大爷是嘴急得等不得,叫他们等着去罢。” 他在这里说,韩爷在外面已听明白,登时怒气填胸,立起身来,走至那人跟前,抬腿将木盘一踢,连鸡带盘全合在那人脸上。鸡是刚出锅的,又搭着一肚子滚汤,只听那人“嗳呀”一声,撒了手,栽倒在地,登时满脸上犹如尿泡里串气儿,立刻开了一个果子铺,满脸鼓起来了。韩爷还要上前,庄致和连忙拦住。韩爷气忿忿的坐下。那人却也知趣,这一烫,酒也醒了,自己想了一想,也不是理;又见韩爷的形景,估量着他不是个儿,站起身来就走,连说:“结咧,结咧!咱们再说再议。等着,等着!”搭讪着走了。这里庄致和将酒并鸡的银子会过。 饭没吃成,反多与了豆老儿几分银子。劝着韩爷,一同出了大夫居。 这里,豆老儿将鸡捡起来,用清水将泥土洗了去,从新放在锅里煮了一个开,用盘捞出端在桌上,自己暖了一角酒,自言自语:“一饮一啄,各有分定。好好一只肥嫩小鸡儿,那二位不吃,却便宜老汉开斋。这是从哪里说起!”才待要吃,只见韩爷从外面又进来。豆老儿一见,连忙说道:“客官,鸡已热了,酒已热了,好好放在这里。小老儿却没敢动,请客官自用罢。”韩爷笑道:“俺不吃了。俺且问你:方才那厮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居住?”豆老儿道:“客官问他则甚?好鞋不粘臭狗屎,何必与他伛气呢!”韩爷道:“我不过知道他罢了,谁有工夫与他怄气呢。”豆老道:“客官不知,他父子家道殷实,极其悭吝,最是强梁。离此五里之遥,有一个卞家瞳,就是他家。他爹爹名叫卞龙,自称是铁公鸡,乃刻薄成家,真是一毛儿不拔。若非怕自己饿死,连饭也是不吃的。谁知他养的儿子更狠,就是方才那人,名叫卞虎。他自称外号癞皮象。他为什么起这个外号儿呢?一来是无毛可拔,二来他说当初他爹没来由,起手立起家业来,故此外号止于‘鸡’; 他是生成的胎里红,外号儿必得大大的壮门面,故此称‘象’。又恐人家拿他当了秧子手儿,因此又加上‘癞皮’二字,言其他是家传的吝啬,也不是好惹的。自从他父子如此,人人把个卞家疃改成‘扁加团’了。就是他来此吃酒,也是白吃白喝,尽赊账,从来不知还钱。老汉又惹他不起,只好白填嗓他罢了。”韩爷又问道:“他那疃里可有店房么?”豆老儿道:“他那里也不过是个村庄,那有店房。离他那里不足三里之遥,有个桑花镇,却有客寓。” 韩爷问明底细,执手别了豆老,竟奔桑花镇而来,找了寓所。到了晚间,夜阑人静,悄悄离了店房,来至卞家疃。到了卞龙门前,跃墙而入,施展他飞檐走壁之能,趴伏在大房之上,偷睛往下观看。见个尖嘴缩腮的老头子,手托天平,在那里平银子。左平右平却不嫌费事,必要银子比砝码微低些方罢。共平了二百两,然后用纸包了四封,用绳子结好,又在上面打了花押,方命小童抱定,提着灯笼,往后面送去。他在那里收拾天平。 韩爷趁此机会,却溜下房来,在卞子门垛子边隐藏。小童刚迈门槛,韩爷将腿一伸,小童往前一扑,唧啦咕咚裁倒在地,灯笼也灭了。老头子在屋内声言道:“怎么了?栽倒咧!” 只见小童提着灭灯笼来对着了,说道:“刚迈门槛,不防就一跤倒了。”老头子道:“小孩子家,你到底留神啊!这一栽,管保把包儿栽破,洒了银渣儿如何找寻呢?我不管,拿回来再平,倘若短少分两,我是要扣你的工钱的。”说着话,同小童来至卞子门,用灯一照,罢咧!连个纸包儿的影儿也不见了。 老头子急得两眼冒火,小童儿慌得二目如灯,泪流满面。老头子暴躁道:“你将我的银子藏于何处了?快快拿出来!如不然,就活活要了你的命!”正说着,只见卞虎从后面出来,问明此事。小童哭诉一番。卞虎那里肯信,将眼一瞪道:“好囚攘的!人小鬼大,你竟敢弄这样的戏法!咱们且向前面说来。” 说罢,拉了小童,卞龙反打灯笼在前引路,来至大房屋内。早见桌上用砝码压着个字帖儿,上面字有核桃大小,写道:“爷爷今夕路过汝家,知道你刻薄成家,广有金银,又兼俺盘费短少,暂借银四封,改日再还。不可诬赖好人。如不遵命,爷爷时常夜行此路,请自试爷爷的宝刀,免生后悔!”卞龙见了此帖,登时浑身乱抖。卞虎将小童放了,也就发起怔来。父子二人无可如何,只得忍着肚子疼,还是性命要紧,不敢声张,惟有小心而已。要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遇拐带松林救巧姐 寻奸淫铁岭战花冲 且说韩二爷揣了四封银子,回归旧路,远远听见江西小车吱吱扭扭的奔了松林而来。韩爷急中生智,拣了一株大树爬将上去,隐住身形。不意小车子到了树下,咯噔的歇住。听见一人说道:“白昼将货物闷了一天,此时趁着无人,何不将她过过风呢?”又听有人说道:“我也是如此想,不然闷坏了,岂不白费了功夫呢!”答言的却是妇人的声音。只见他二人从小车上开开箱子,搭出一个小小人来,叫他靠在树身之上。 韩爷见了,知他等不是好人,暗暗地把银两放在槎桠之上,将朴刀拿在手中,从树上一跃而下。那男子猛见树上跳下一人,撒腿往东就跑。韩爷哪里肯舍,赶上一步,从后将刀一搠,那人“嗳呀”了一声,早巳着了利刃,栽倒在地。韩爷撤步回身,看那妇人时,见她哆嗦在一堆儿,自己打的牙山响,犹如寒战一般。韩爷用刀一指道:“你等所做何事?快快实说!倘有虚言,立追狗命。讲!”那妇人道:“爷爷不必动怒,待小妇人实说。我们是拐带儿女的。”韩爷问道:“拐去男女置于何地?”妇人道:“爷爷有所不知。只因襄阳王爷那里要排演优伶歌妓,收录幼童弱女,凡有姿色的,总要赏五六百两。我夫妻因穷所迫,无奈做此暗昧之事。不想今日遇见爷爷识破,这也是天理昭彰。只求爷爷饶命!”韩爷又细看那孩儿,原来是个女孩儿。见她愕愕怔怔的,便知道其中有诈。又问道:“你等用何物迷了她的本性?讲!”妇人道:“他那泥丸宫有个药饼儿,揭下来,少刻就可苏醒。”韩爷听罢,伸手向女子头上一摸,果有药饼,连忙揭下,抛在道旁。又对妇人道:“你这恶妇!快将裙绦解下来。”妇人不敢不依,连忙解下,递给韩爷。韩爷将妇人发髻一提,拣了一棵小小的树身,把妇人捆了个结实。翻身蹿上树去,揣了银子,一跃而下。才待?步,只听那女孩儿“哎哟”了一声,哭出来了。韩爷上前问道:“你此时可明白了?你叫什么?”女子道:“我叫巧姐。” 韩爷听了,惊骇道:“你母舅可是庄致和么?”女子道:“正是。伯伯如何知道?”韩爷听了,暗暗念佛:“无心中救了巧姐,省我一番事。”又见天光闪亮,惟恐有些不便,连忙说道:“我姓韩,与你母舅认识。少时若有人来,你就喊救人,叫本处地方送你回家就完了。拐你的男女,我已俱拿住了。”说罢,竟奔桑花镇去了。 果然,不多时,路上已有行人。见了如此光景,问了备细,知是拐带,立刻找着地方保甲,放下妇人,用铁锁锁了,带领女子同赴县衙。县官升堂,一鞫即服。男子已死,找地方掩埋。妇人定案寄监。此信早巳传开了。庄致和闻知,急急赴县,当堂将巧姐领回。路过大夫居,见了豆老,便将巧姐已有的话说了。又道:“是姓韩的救的,难道就是昨日的韩客官么?”豆老听见,好生欢喜,又给庄爷暖酒作贺。因又提起:“韩爷昨日复又回来,问卞家的底里。谁知今早闻听人说,卞家丢了许多的银两。庄大爷,你想这事诧异不诧异?老汉再也猜摸不出这位韩爷是个什么人来。” 他两个只顾高谈阔论,讲究此事。不想那边坐着一个道人,立起身来,打个稽首,问道:“请问庄施主,这位韩客官可是高大身躯,金黄面皮,微微的有点黄须么?”庄致和见那道人骨瘦如柴,仿佛才病起来的模样,却又目光如电,炯炯有神,声音洪亮,另有一番别样的精神,不由得起敬道:“正是。道爷何以知之?”那道人道:“小道素识此人极其侠义,正要访他。但不知他向何方去了?”豆老儿听至此,有些不耐烦,暗道:“这道人从早晨要了一角酒,直耐到此时,占了我一张座儿,仿佛等主顾的一般。如今听我二人说话,他便插言,想是个安心哄嘴吃的。”便没有好气地答道:“我这里过往客人极多,谁耐烦打听他往那里去呢?你既认得他,你就趁早儿找他去。”那道人见豆老儿说的话倔强,也不理他,索性就棍打腿,便对庄致和道:“小道与施主相遇,也是缘分,不知施主可肯布施小道两角酒么?”庄致和道:“这有什么!道爷请过来,只管用,俱在小可身上。”那道人便凑过来。庄致和又叫豆老暖了两角酒来。豆老无可奈何,瞅了道人一眼道:“明明是个骗酒吃的,这可等着主顾了。”嘟嘟嚷嚷的温酒去了。 原来这道人就是四爷蒋平。只因回明包相,访查韩彰,扮做云游道人模样,由丹凤岭慢慢访查至此。好容易听见此事,焉肯轻易放过。一边喝酒,一边细问昨日之事,越听越是韩爷无疑。吃毕酒,蒋平道了叨扰。庄致和付了钱钞,领着巧姐去了。 蒋平也就出了大夫居,逢村遇店,细细访查,毫无下落。 看看天晚,日色西斜,来至一座庙宇前,匾上写着“铁岭观”三字,知是道士庙宇,便上前。才待击门,只见山门放开,出来一个老道,手内提定酒葫芦。再往脸上看时,已然喝得红扑扑的,似有醉态。蒋平上前稽首道:“无量寿佛!小道行路天晚,意欲在仙观借宿一宵,不知仙长肯容纳否?”那老道斜着眼,看了看蒋平道:“我看你人小瘦弱,倒是个不生事的。也罢,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到前面沽了酒回来,自有道理。”蒋平接口道:“不瞒仙长说,小道也爱怀中之物,这酒原是咱们玄门中当用的。乞将酒器付与小道,待我沽来奉敬仙长如何?” 那老道听了,满面堆下笑来,道:“道友初来,如何倒要叨扰?” 说着话,却将一个酒葫芦递给四爷。四爷接过葫芦,又把自己的渔鼓简板以及算命招子交付老道。老道又告诉他卖酒之家。 蒋平答应。回身去不多时,提了满满的一葫芦酒,额外又买了许多的酒菜。老道见了,好生欢喜,道:“道兄初来,却破许多钱钞,使我不安。”蒋平道:“这有甚要紧。你我皆是同门,小弟特敬老兄。” 那老道更觉欢喜,回身在前引路,将蒋平让进,关了山门。 转过影壁,便看见三间东厢房。二人来至屋内,进门却是悬龛供着吕祖,也有桌椅等物。蒋爷倚了招子,放下渔鼓简板,向上行了礼。老道掀起布帘,让蒋平北间屋内坐。蒋平见有个炕桌,上面放着杯壶,还存两色残肴。老道开柜拿了家伙,把蒋平新买的酒莱摆了,然后暖酒添杯,彼此对面而坐。蒋爷自称姓张,又问老道名姓。原来姓胡名和。观内当家的叫做吴道成,生得黑面大腹,自称绰号铁罗汉,一身好武艺,惯会趋炎附势。 这胡和见了酒如命的一般,连饮了数杯,却是酒上加酒,已然醺醺。他却信口开河道:“张道兄,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少时当家的来时,你可不要言语,让他们到后面去,别管他们作什么。咱们俩就在前边,给他个痛喝。喝醉了,就给他个闷睡。什么全不管他。你道如何?”蒋爷道:“多承胡大哥指示。但不知当家的所做何事?何不对我说说呢?”胡和道:“其实告诉你也不妨事。我们这当家的,他乃响马出身,畏罪出家。新近有他个朋友找他来,名叫花蝶,更是个不尴不尬之人,鬼鬼祟祟不知干些什么。昨晚有人追下来了,竟被他们拿住锁在后院塔内,至今没放。你说他们的事管得么?”蒋爷听了心中一动,问道:“他们拿住是什么人呢?”胡和道:“昨晚不到三更,他们拿住人了。是如此如彼,这般这样。”蒋爷闻听,吓了个魂不附体,不由惊骇非常。 你道胡和说什么“如此如彼,这般这样”?原来韩二爷于前日夜救了巧姐之后,来至桑花镇,到了寓所,便听见有人谈论花蝶。细细打听,方才知道,敢情是个最爱来花的恶贼,是从东京脱案逃走的大案贼。怨不得人人以花蝶起誓。暗暗的忖度了一番。到了晚间,托言玩月,离了店房。夜行打扮,悄悄的访查。偶步到一处,有座小小的庙宇,借着月光初上,见匾上金字乃“观音庵”三字,便知是尼僧。刚然转到那边,只见墙头一股黑烟落将下去。韩爷将身一伏,暗道:“这事奇怪。一个尼庵,我们夜行人到此做什么?必非好事。待我跟进去。” 一飞身跃上墙头,往里一望,却无动静。便落下平地,过了大殿,见角门以外路西,单有个门儿虚掩,挨身而入,却是三间茅屋;惟有东间明亮。早见窗上影儿是个男子,巧在鬃边插的蝴蝶颤巍巍的在窗上摇舞。韩爷看在眼里,暗道:“竟有如此的巧事,要找寻他,就遇见他。且听听动静,再作道理。”稳定脚尖,悄悄蹲伏窗外。只听花蝶道:“仙姑,我如此衷恳,你竟不从。休要惹恼我的性儿,还是依了好。”又听有一女子声音道:“不依你便怎样?”又听花蝶道:“凡妇女入了花蝶之眼,再也逃不出去,何况你这女尼!我不过是爱你的容颜,不忍加害于你。再若不识抬举,你就怨我不得了。”又听女尼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白幼多灾多病,父母无奈,将我舍入空门。自己也要忏悔,今生修个来世。不想今日遇见你这邪魔,想是我的劫数到了。好!好!好!惟有求其速死而已。”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忽听花蝶道:“你这贱人,竟敢以死吓我。我就杀了你!”韩爷听至此,见灯光一晃,花蝶立起身来,起手一晃,想是抽刀。韩爷一声高叫道:“花蝶休得无礼!俺来擒你!” 屋内花冲猛听外面有人叫他,吃惊不小。噗的一声,将灯吹灭,掀软帘奔至堂屋,刀挑帘栊,身体往斜刺里一纵。只听“拍”,早有一枝弩箭钉在窗棂之上。花蝶暗道:“幸喜不曾中了暗器。”二人动起手来。因院子窄小,不能寸分施展,只是彼此招架。正在支持,忽见从墙头跳下一人,咕咚一声,其声甚重。又见他身形一长,是条大汉,举朴刀照花蝶劈来。花蝶立住脚,望大汉虚搠一刀。大汉将身一闪,险些儿栽倒。花蝶抽空跃上墙头。韩爷一飞身,跟将出去。花蝶已落墙外,往北飞跑。韩爷落下墙头,追将下去。这里大汉出角门,绕大殿,自己开了山门,也就顺着墙往北追下去了。 韩爷追花蝶有三里之遥,又见有座庙宇。花蝶跃身跳进,韩爷也就飞过墙去。见花蝶又飞过里墙,韩爷紧紧跟随。追至后院一看,见有香炉角三座小塔,惟独当中的大些。花蝶便往塔后隐藏,韩爷步步跟随。花蝶左旋右转,韩爷前赶后拦。 二人绕塔多时,方见那大汉由东边角门赶将进来,一声喊叫:“花蝶,你往哪里走!”花蝶扭头一看,故意脚下一跳,身体往前一栽。韩爷急赶一步,刚然伸出一手,只见花蝶将身一翻,手一撒,韩爷肩头已然着了一下,虽不甚疼,觉得有些麻木。暗说:“不好,必是药标。”急转身跃出墙外,竟奔回桑花镇去了。 这里花蝶闪身计打了韩彰,精神倍长,迎了大汉,才待举手,又见那壁厢来了个雄伟胖大之人,却是吴道成。因听见有人喊叫,连忙赶来,帮着花蝶将大汉拿住,锁在后院塔内。胡和不知详细,他将大概略述一番,已然把个蒋爷惊得目瞪痴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救莽汉暗刺吴道成 寻盟兄巧逢桑花镇 且说蒋四爷听胡和之言,暗暗说道:“怨不得我找不着我二哥呢,原来被他们擒住了。”正在思索,忽听外面叫门。胡和答应着,却向蒋平摆手,随后将灯吹灭,方趔趄趔趄出来开放山门。只听有人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么?”胡和道:“什么事也没有。横竖也没有人找,我也没有吃酒。”又听一人道:“他已醉了,还说没吃酒呢。你将山门好好的关了罢。”说着,二人向后边去了。胡和关了山门,从新点上灯来,道:“兄弟,这可没了事咧!咱们喝罢,喝醉了给他个睡,什么事全不管他。”蒋爷道:“很好。”却暗暗算计胡和。不多时,将老道灌了个烂醉,人事不知。蒋爷脱了道袍,扎缚停当,来至外间,将招子拿起,抽出三棱蛾眉刺,熄灭了灯,悄悄出了东厢房,竟奔后院而来。果见有三座砖塔,见中间的极大。刚然走至跟前,忽听嚷道:“好啊,你们将老爷捆缚在此,不言不语,到底是怎么样啊?快快给老爷一个爽利呀!”蒋爷听了,不是韩爷的声音,悄悄道:“你是谁?不要嚷,我来救你。”说罢,走至跟前,把绳索挑去,轻轻将他二臂舒回。 那大汉定了定神,方说道:“你是什么人?蒋爷道:“我姓蒋名平。”大汉失声道:“嗳哟,莫不是翻江鼠蒋四爷么?” 蒋平道:“正是。你不要高声。”大汉道:“幸会,幸会。小人龙涛,自仁和县灶君祠跟下花蝶来到此处。原要与家兄报仇,不想反被他们拿住。以为再无生理,谁知又蒙四爷知道搭救。” 蒋爷听了便问道:“我二哥在哪里?”龙涛道:“并不曾遇见什么二爷。就是昨晚也是夜星子冯七给小人送的信,因此得信到观音庵访拿花蝶。爬进墙去,却见个细条身子的与花蝶动手,是我跳下墙去帮助。后来花蝶跳墙,那人比我高多了,也就飞身跃墙,把花蝶追至此处。及至我蹿进墙来帮助,不知那人为什么反倒越墙走了。我本不是花蝶对手,又搭上个黑胖老道,如何敌得住,因此就被他们拿住了。”蒋爷听罢,暗想道:“据他说来,这细条身子的倒象我二哥。只是因何又越墙走了呢?走了又往何处呢?”又问龙涛道:“你方才可见二人进来么?往哪里去了?”龙涛道:“往西。一片竹林之后,有一段粉墙,想来有门。他们往哪里去了。”蒋爷道:“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就来。”转身来至竹林边一望,但见粉壁光华,乱筛竹影。借着月光浅淡,翠荫萧森,碧沉沉竟无门可入。蒋爷暗忖道:“看此光景,似乎是板墙,里面必是个幽僻之所。且到临近看看。”绕过竹林,来到墙根,仔细留神,踱来踱去。 结构斗笋处,呆然有些活动。伸手一摸,似乎活的。摸了多时,可巧手指一按,只听咯噔一声,将消息滑开,却是个转身门儿。蒋爷暗暗欢喜,挨身而入。早见三间正房,对面三间敞厅,两旁有抄手游廊。院内安设曾白玉石盆,并有几色上样的新菊花,甚觉清雅。正房西间内,灯烛明亮,有人对谈。 泽长蹑足潜踪,悄立窗外。只听有人唉声叹气,旁有一人劝慰道:“贤弟,你好生想不开,一个尼姑有什么要紧。你再要如此,未免叫愚兄笑话你了。”这说话的却是吴道成。又听花蝶道:“大哥,你不晓得。自从我见了她之后,神魂不定,废寝忘餐。偏偏的她那古怪性儿,决不依从。若是别人,我花冲也不知杀却了多少,惟独他,小弟不但舍不得杀她,竟会不忍逼她。这却如何是好呢?”说罢,复又长叹。吴道成听了,哈哈笑道:“我看你竟自着了迷了。兄弟既如此,你请我一请,包管此事必成。”花蝶道:“大哥果有妙计成全此事,慢说请你,就是叫我给你磕头,我都甘心情愿的。”说着话,咕咚一声就跪下了。蒋爷在外听了,暗笑道:“人家为媳妇拜丈母,这小子为尼姑拜老道。真是无耻,也就可笑呢!”只听晃道成说:“贤弟请起。不要太急,我早巳想下一计了。”花蝶问道:“有何妙计?”吴道成道:“我明日叫我们那个主儿假做游庙,到她那里烧香。我将蒙汗药叫她带上些,到了那里,无论饮食之间下上些,须将她迷倒,那时任凭贤弟所为。你道如何?” 花冲失声大笑道:“好妙计!好妙计!大哥你真要如此,方不愧你我是生死之交。”又听吴道成道:“可有一宗,到了临期,你要留些情分,千万不可连我们那个主儿清浊不分,那就不成事体了。”花蝶也笑道:“大哥放心。小弟不但不敢,从今后,小弟竟把她当嫂子看待。”说罢,二人大笑。 蒋爷在外听了,暗暗切齿咬牙,道:“这两个无耻无羞、无伦无礼的贼徒,又在这里设谋定计,陷害好人。”就要进去。 心中一转,想:“不可。需要用计。”想罢,转身躯来到门前,高声叫道:“无量寿佛!”便抽身出来,往南赶行了几步,在竹林转身形隐在密处。此时屋内早巳听见,吴道成便立起身,来到了院中,问道:“是哪个?”并无人应。却见转身门已开,便知有人,连忙出了板墙,左右一看,何尝有个人影。心中转省道:“是了,这是胡和醉了,不知来此做些什么,看见此门已开,故此知会我们,也未见得。”心中如此想,腿下不由地往南走去。也是这恶道恶贯已满,可巧正在蒋爷隐藏之处,撩开衣服腆着大肚在那里小解。蒋爷在暗处看的真切,暗道:“活该小子前来送死!”右手攥定钢刺,复用左手按住手腕。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噗哧一声,吴道成腹上已着了钢刺,小水淋淋漓漓。蒋爷也不管他,却将手腕一翻,钢刺在肚子里转了一个身。吴道成那里受得,“嗳哟”一声,翻筋斗栽倒在地。蒋爷趁势赶步,把钢刺一阵乱捣,吴道成这才成了道了。蒋爷抽出钢刺,就在恶道身上搽抹血渍,交付左手别在背上,仍奔板墙门而来。 到了院内,只听花蝶问道:“大哥,是什么人?”蒋爷一言不发,好大胆,竟奔正屋。到了屋内软帘北首,右手二指轻轻掀起一缝,往里偷看。却见花蝶立起身来,走至软帘前一掀。 蒋爷就势儿接着,左手腕一翻,明晃晃的钢刺,竟奔花蝶后心刺将下来。只听哧地一声响,把背后衣服划开,从腰间至背,便着了钢刺。花蝶负痛难禁,往前一挣,登时跳至院内。也是这厮不该命尽,是蒋爷把钢刺别在背后,又是左手,且是翻起手腕,虽然刺着,却不甚重,只于划伤皮肉。蒋爷展步跟将出来,花蝶已出板墙。蒋爷紧紧追赶。花蝶却绕竹林穿入深密之处。蒋爷有心要赶上,猛见花蝶跳出竹林,将手一扬。蒋四爷暗说:“不好!”把头一扭,觉得冷嗖嗖从耳边过去,板墙上拍地一声响。蒋爷便不肯追赶,眼见花蝶飞过墙去了。 蒋爷转身来至中间塔前,见龙涛血脉已周,伸腰舒背,身上已觉如常,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龙涛不胜称羡。蒋爷道:“咱们此时往何处去方好?”龙涛道:“我与冯七约定在桑花镇相见,四爷何不一同前往呢?”蒋爷道:“也罢,我就同你前去。且到前面取了我的东西,再走不迟。”二人来至东厢房内,见胡和横躺在炕上,人事不知。蒋爷穿上道袍,在外边桌上拿了渔鼓简板,旁边拿起算命招子,装了钢刺。也不管 胡和明日如何报官,如何结案,二人离了铁岭观,一直竟奔桑花镇而来。 及至到时,红日已经东升。龙涛道:“四爷辛苦了一夜,此时也不觉饿吗?”蒋爷听了,知他这两日未曾吃饭,随答道:“很好,正要吃些东西。”说着话,正走到饭店门前,二人进去,拣了一个座头。刚然坐下,只见堂倌从水盆中提了一尾欢跳的活鱼来。蒋爷见了连夸道:“好新鲜鱼!堂倌,你给我们一尾。”走堂的摇手道:“这鱼不是卖的。”蒋爷道:“却是为何?”堂官道:“这是一位军官爷病在我们店里,昨日交付小人的银两,好容易寻了数尾,预备将养他病的。因此,我不敢卖。”蒋爷听了,心内辗转道:“此事有些蹊跷。鲤鱼乃极热之物,如何反用它将养病呢?再者,我二哥与老五最爱吃鲤鱼,在陷空岛时,往往心中不快,吃东西不香,就用鲤鱼炖汤,拿它开胃。难道这军官就是我二哥不成?但只是我二哥如何扮做军官呢?又如何病了呢?”蒋爷只顾犯想,旁边的龙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要了点心来,一上口就是五六碟,然后才问:“四爷吃酒要什么菜?”蒋爷随便要了,毫不介意,总在得病的军官身上。少时见堂官端着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鲤鱼,往后面去了。蒋爷他却悄悄跟在后面。去了多时,转身回来,不由笑容满面。龙涛问道:“四爷酒也不喝,饭也不吃,如何这等发笑?”蒋爷道:“少时你自然知道。”便把?堂倌唤进前来,问道:“这军官来了几日了?”中堂倌道:“连今日四天了。” 蒋爷道:“他来时可曾有病么?”堂倌道:“来时却是好好的。只因前晚上出店赏月,于四鼓方才回来,便得了病了。立刻叫我们伙计三两个到三处打药,惟恐一个药铺赶办不来。我们想着军官爷必是紧要的症候,因此挡槽儿的、更夫,连小人分为三下里,把药抓了来了。小人要与军官爷煎,他却不用。小人见他把那三包药中拣了几味先噙在口内,说道:‘你们去罢。有了药,我就无妨碍了。明早再来,我还有话说呢。’到了次日早起,小人过去一看,见那军官爷病就好了。赏了小人二两银子买酒吃外,又交付小人一个果子,叫小人务必的多找几尾活鲤鱼来,说:‘我这病,非吃活鲤鱼不可。’因此,昨日出去了二十多里路,方找了几尾鱼来。军官爷说:‘每日早饭只用一尾,过了七天后,便隔两三天再吃也就无妨了。’也不知这军官爷得的什么病。”蒋爷听了,点了点头,叫堂倌且温酒去,自己暗暗踌躇道:“据堂倌说来,我二哥前日夜间得病。 不消说了,这是在铁岭观受了暗器了,赶紧跑回来了。怨得龙涛他说:‘刚赶到,那人不知如何越墙走了。’只是叫人两三处打药,难道这暗器也是毒药煨的么?不然,如何叫人两三处打药?这明是秘不传方之意。二哥啊,二哥,你过于多心了。 一个方儿什么要紧,自己性命也是当耍的?当初大哥劝了多少言语,说:‘为人不可过毒了。似乎这些小家伙称为暗器,已然有个暗字,又用毒药煨饱,岂不是狠上加狠呢,如何使得!’谁知二哥再也不听,连解药儿也不传人。不想今日临到自己头上,还要细心,不肯露全方儿。如此看来,二哥也太深心了。” 又一转想,暗说:“不好。当初在文光楼上我诓药之时,原是两丸全被我盗去。如今二哥想起来,叫他这般费事,未尝不恨我、骂我,也就未必肯认我罢。”想至此,只急得汗流满面。 龙涛在旁,见四爷先前欢喜,到后来沉吟纳闷,此时竟自手足失措,便问道:“四爷不吃不喝,到底为着何事?何不对我说说呢?”蒋爷叹气道:“不为别的,就只为我二哥。”龙涛道:“二爷在哪里?”蒋爷道:“便在这店里后面呢。”龙涛忙道:“四爷大喜!这一见了二爷,又完官差,又全朋友义气,还犹豫什么呢?”说着话,堂倌又过来。蒋爷唤住道:“伙计,这得病的军官可容人见么?”堂倌开言说道:“爷若不问,小人也不说。这位军官爷一进门就嘱咐了,他说:‘如有人来找,须问姓名。独有个姓蒋的,他若找来,就回复他说,我不在这店里。’”四爷听了,便对龙涛道:“如何?”龙涛闻听,便不言语了。蒋爷又对堂倌道:“此时军官的鲤鱼大约也吃完了。你作为取家伙去,我悄悄地跟了你去。到了那里,你同军官说话儿,我作个不期而遇。倘若见了,你便溜去,我自有道理。” 堂倌不能不应。蒋爷别了龙涛,跟着堂倌,来至后面院子之内。不知二人见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论前情感化彻地鼠 观古迹游赏诛龙桥 且说蒋爷跟了堂倌来到院子之内,只听堂倌说道:“爷上吃着这鱼可配口么?如若短什么调和,只管吩咐,明早叫灶上的多用点心。”韩爷道:“很好。不用吩咐了,调和的甚好。俟我好了,再谢你们罢。”堂倌道:“小人们理应伺候,如何当得起谢字呢!” 刚说至此,只听院内说道:“嗳哟,二哥呀!你想死小弟了。”堂倌听罢,端起盘子往外就走。蒋四爷便进了屋内,双膝跪倒。韩爷一见,翻转身,面向里而卧,理也不理。蒋爷哭道:“二哥,你恼小弟,小弟深知。只是小弟委曲也要诉说明白了,就死也甘心的。当初五弟所做之事,自己逞强逞能,不顾国家法纪,急得大哥无地自容。若非小弟看破,大哥早巳缢死在庞府墙外了。二哥,你老知道么?就是小弟离间二哥,也有一番深心。凡事皆是老五作成,人人皆知是锦毛鼠的能为,并不知有姓韩的在内。到了归期,二哥却跟在里头打这不明不白的官司,岂不弱了彻地鼠之名呢?再者,小弟附和着大哥,务必要拿获五弟,并非忘了结义之情,这正是救护五弟之意。 二哥难道不知他做的事么?若非遇见包恩相与诸相好,焉能保得住他毫无伤损,并且得官授职?又何尝委曲了他呢!你我弟兄五人,自陷空岛结义以来,朝夕聚首,原想不到今日。既有今日,我四人都受皇恩,相爷提拔,难道就忘却了二哥么?我弟兄四人在一处已经哭了好几场,大哥尤为伤怀,想会二哥。 实对二哥说罢,小弟此番前来,一来奉着钦命,二来包相钧谕,三来大哥的分派,故此装模作样,扮成这番光景,遍处找寻二哥。小弟原有一番存心,若是找着了二哥固好;若是寻不着时,小弟从此也就出家,做个负屈含冤的老道罢了。”说至此,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了,他却偷着眼看韩彰。见韩爷用巾帕抹脸,知是伤了心了,暗道:“有点活动了。”后又说道:“天从人愿,不想今日在此遇见二哥。二哥反恼小弟,岂不把小弟一番好心,倒埋没了?总而言之,好人难作。小弟既见了二哥,把曲折衷肠诉明,小弟也不想活着了;隐迹山林,找个无人之处,自己痛哭一场,寻个自尽罢了。”说至此,喉咙嘶哑,就要放声。 韩爷哪里受得,由不得转过身来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你言我行事太毒,你想想你做的事,未尝不狠。”蒋爷见韩爷转过身来,知他心意已回,听他说“做事太狠”,便急忙问道:“不知小弟做什么狠事了?求二哥说明。”韩爷道:“你诓我药,为何将两丸俱各拿去,致令我昨日险些丧了性命。这不是做事太狠么?”蒋爷听了,噗哧一声笑了,道:“二哥若为此事恼我恨我,这可错怪了小弟了。你老自想想,一个小荷包儿有多大地方?当初若不将两丸药掏出,如何装得下那封字柬呢?再者,小弟又不是未卜先知,能够知道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我二哥受药镖,必要用此解药;若早知道,小弟偷时也要留个后手儿,预备给二哥救急儿,也省得你老恨我咧!”韩爷听了也笑了,伸手将蒋爷拉起来,问道:“大哥、三弟、五弟可好?”蒋爷道:“均好。”说毕,就在炕边上坐了。彼此提起前情,又伤感了一回。 韩爷便说:“与花蝶比较,他用闪身计,是我一时忽略,故此受了他的毒标。幸喜不重,赶回店来急忙配药,方能保得无事。”蒋爷听了念佛道:“这是吉人天相。”也将铁岭观遇见胡道泄机,自己只当是二哥被擒,谁知解救的却是龙涛;如何刺死吴道成,又如何反手刺伤了花蝶,他在钢刺下逃脱的话,说了一遍。韩爷听了,欢喜无限,道:“你这一刺,虽未伤他的性命,然而多少划他一下,一来惊他一惊,二来也算报了一镖之仇了。” 二人正在谈论,忽见外面进来一人,扑翻身就给韩爷叩头,倒把韩爷唬了一跳。蒋爷连忙扶起,道:“二哥,此位便是捕快头目龙涛龙二哥。”韩二爷道:“久仰,久仰。恕我有贱恙,不能还礼。”龙涛道:“小人今日得遇二员外,实小人之万幸。务恳你老人家早早养好了贵体,与小人报了杀兄之仇,这便是爱惜龙涛了。”说罢,泪如雨下。蒋爷道:“龙二哥,你只管放心。俟我二哥好了,身体强健,必拿花贼与令兄报仇。 我蒋平也是要助拿此贼的。”龙涛感谢不已。从此,蒋爷服侍韩爷,又有龙涛帮着,更觉周到。闹了不多几日,韩爷伤痕已愈,精神复元。 一日,三人正在吃饭之时,却见夜星子冯七满头是汗,进来说道:“方才打二十里堡赶到此间,已然打听明白。姓花的因吃了大亏,又兼本县出票捕缉甚急,到处有线,难以居住,他竟逃往信阳,投奔邓家堡去了。”龙涛道:“既然如此,只好赶到信阳再做道理。”便叫冯七参见了二位员外,也就打横儿坐了,一同吃毕饭。韩爷问蒋爷道:“四弟,此事如何区处?” 蒋爷道:“花蝶这厮万恶已极,断难容留。莫若二哥与小弟同上信阳,将花蝶拿获。一来除了恶患,二来与龙兄报了大仇,三来二哥到开封府也觉有些光彩。不知意下如何?”韩爷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只是如何去法呢?”蒋泽长道:“二哥仍是军官打扮,小弟照常道士形容。”龙涛道:“我与冯七做个小生意,临期看势作事。还有一事,我与欧阳爷、丁大官人原有旧约,如今既上信阳,须叫杩七到茉花村送信才是,省得他们二位徒往灶君祠奔驰。”夜星子听了满口应承,定准在诛龙桥西河神庙相见。龙涛又对韩、蒋二人道:“冯七这一去,尚有几天工夫,明日我先赶赴信阳,请二员外多将养几日。就是你们二位去时,一位军官,一位道者,也不便同行,只好俱在河神庙会齐便了。”蒋爷深以为是。计议已定,夜星子收拾收拾立刻起身,竟奔茉花村而来” 且言北侠与丁大爷来至茉花村,盘桓几日,真是义气相投,言语投机。一日提及花蝶,三人便要赴灶君祠之约。兆兰、兆蕙进内祟明了老母。丁母关碍着北侠,不好推托。老太太便立了一个主意,连忙吩咐厨房预备送行的酒席,明日好打发他等起身。北侠与丁氏弟兄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分派人跟随,忙乱了一天。到了掌灯时,饮酒吃饭直至二鼓。刚然用完了饭,忽见丫环报来道:“老太太方才说身体不爽,此时已然歇下了。”丁氏弟兄闻听,连忙跑到里面看视。见老太太在帐子内,面向里和衣而卧,问之不应,半晌方说:“我这是无妨的,你们干你们的去。”丁氏弟兄那里敢挪寸步。伺候到四鼓之半,老太太方解衣安寝。二人才暗暗出来,来至待客厅。谁知北侠听说丁母欠安,也不敢就睡,独自在那里呆等听信。见了丁家弟兄出来,便问:“老伯母因何欠安?”大爷道:“家母有年岁之人,往往如此,反累吾兄挂心,不得安眠。”北侠道:“你我知己弟兄,非比外人家,这有什么呢。”丁二爷道:“此时家母业已安歇,吾兄可以安置罢,明日还要走路呢!” 北侠道:“劣兄方才细想,此事也没甚要紧,二位贤弟原可以不必去。何况老伯母今日身体不爽呢?就是再迟三两日,也不为晚。总是老人家要紧。”丁氏昆仲连连道:“是。且到明日再看。”彼此问了安置,弟兄二人仍上老太太那里去了。 到了次日,丁大爷先来至厅上,见北侠刚然梳洗。欧阳爷先问道:“伯母后半夜可安眠否?”兆兰道:“托赖兄长庇荫,老母后半夜颇好。”正说话间,兆蕙亦到,便问北侠今日可起身么。北侠道:“尚在未定。俟伯母醒时,看老人家的光景再做道理。”忽见门上庄丁进来禀道:“外面有个姓冯的要求见欧阳爷、丁大爷。”北侠道:“他来得很好,将他叫进来。” 庄丁回身,不多时,见一人跟庄丁进来,自说道:“小人夜星子冯七参见。”丁大爷问道:“你从何处而来?”冯七便将龙涛追下花蝶,观中遭擒,如何遇蒋爷搭救,刺死吴道成,惊走花蝶;又如何遇见韩二爷,现今打听明白花冲逃往信阳,大家俱定准在诛龙桥西河神庙相见的话,述说了一回。北侠道:“你几时回去?”冯七道:“小人特前来送信,还要即刻赶到信阳,同龙二爷探听花蝶的下落呢。”丁大爷道:“既如此,也不便留你。”回头吩咐庄丁,取二两银子来赏与冯七。冯七叩谢,道:“小人还有盘费,大官人如何又赏许多?如若没有什么分派,小人也就要走了。”又对北侠道:“爷们去时,就在诛龙桥西河神庙相见。”北侠道:“是了,我知道了。那庙里方丈慧海我是认得的,手谈是极高明的。”冯七听了笑了一笑,告别去了。 谁知他们这里说话,兆葸已然进内看视老太太出来。北侠问道:“二弟,今日伯母如何?”丁二爷道:“方才也替吾兄请了安了,家母说多承挂念。老人家虽比昨晚好些,只是精神稍减。”北侠道:“莫怪劣兄说。老人家既然欠安,二位贤弟断断不可远离。况此事也没甚要紧。依我的主意,竟是我一人去到信阳,一来不至失约,二来我会同韩、蒋二人,再加上龙涛帮助,也可以敌得住姓花的了。二位贤弟以为何如?”兆兰、兆蕙原因老母欠安不敢远离,今听北侠如此说来,连忙答道:“多承仁兄指教,我二人惟命是从。候老母大愈后,我二人再赶赴信阳就是了。”北侠道:“那也不必。即便去时,也不过去一人足矣。总要一位在家伺候伯母要紧。”丁家弟兄点头称是。早见伴当擦抹桌椅,调开座位,安放杯箸,摆上丰盛的酒席。这便是丁母吩咐预备饯行的。酒饭已毕,北侠提了包裹,彼此珍重了一番,送出庄外,执手分别。 不言丁氏昆仲回庄,在家奉母。单说北侠出了茉花村,上了大路,竟奔信阳而来。沿途观览山水。一日,来至信阳境界,猛然想起:“人人都说诛龙桥下有诛龙剑,我虽然来过,并未赏玩。今日何不顺便看看,也不枉再游此地一番。”想罢,来至河边泊船之处雇船。船家迎将上来,道:“客官要上诛龙桥看古迹么?待小子伺候爷上赏玩一番,何如?”北侠道:“很好,但不知要多少船价?需要说明。”船家道:“有甚要紧。只要客官畅快喜欢了,多赏些就是了。请问爷上,是独游还是要会客呢?可要火食不要呢?”北侠道:“也不会客,也不要火食,独自一人,要游玩游玩。把我渡过桥西,河神庙下船便完了事了。”家听了没有什么想头,登时怠儿慢儿的道:“如此说来,是要单座儿了。我们从早晨到此时并没开张。爷上一人,说不得走这一遭儿罢。多了也不敢说,破费爷赏四两银子罢。”俗语说的,“车船店脚牙”,极是难缠的。他以为拿大价儿把欧阳爷难住,就拉了倒了。不知北侠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北侠探奇毫无情趣 花蝶隐迹别有心机 且说北侠他乃挥金似土之人,既要遣兴赏奇,慢说是四两,就是四十两也是肯花的。想不到这个船家要价儿,竟会要在圈儿里头了。北侠道:“四两银子有甚要紧,只要俺看了诛龙剑,俺便照数赏你。”船家听了,又立刻精神百倍,满面堆下笑来奉承道:“小人看爷上是个慷慨怜下的,只要看看古迹儿,那在我们穷小子身上打算盘呢。伙计快搭跳板,搀爷上船。到底灵便着些儿呀,吃饱了就发呆。”北侠道:“不用忙,也不用搀,俺自己会上船。”看跳板搭平稳了,略一垫步,轻轻来到船上。船家又嘱咐道:“爷上坐稳了,小人就要开船了。”北侠道:“俺晓得。只是纤绳要拉得慢着些儿,俺还要沿路观看江景呢。”船家道:“爷上放心。原为的是游玩,忙什么呢?”浇罢,一篙撑开,顺流而下。奔至北岸,纤夫套上纤板,慢慢牵曳。船家掌舵,北侠坐在舟中。清波荡漾,芦花飘扬,衬着远山耸翠,古木撑青,一处处野店乡村,炊烟直上;一行行白鸥秋雁,掠水频翻。北侠对此三秋之景,虽则心旷神怡,难免几番浩叹:想人生光阴迅速,几辈英雄,而今何在? 正在观览叹惜之际,忽听船家说道:“爷上请看,那边影影绰绰便是河神庙的旗杆。此处离诛龙桥不远了。”北侠听了,便要看古人的遗迹。”不知此剑是何宝物?不料我今日又得瞻仰瞻仰。”早见船家将篙一撑荡开,悠悠扬扬竟奔诛龙桥而来。 到此水势急溜,毫不费力,已从桥孔过去。北侠两眼左顾右盼,竟不见宝剑悬于何处。刚然要问,只见船已拢住,便要拉纤上河神庙去。北侠道:“你等且慢。俺原为游赏诛龙剑而来,如今并没看见剑在那里,如何就上河神庙呢?”船家道:“爷上才从桥下过,宝剑就在桥的下面,如何不玩赏呢?”北侠道:“方才左瞧右瞧,两旁并没有悬挂宝剑,你叫我玩赏什么呢?” 船家听了,不觉笑道:“原来客官不知古迹所存之处,难道也没听见人说过么?”北侠道:“实实没有听见过,到了此时,倒要请教。”船家道:“人人皆知:‘诛龙桥诛龙剑,若要看须仰面。’爷上为何不往上看呢?”北侠猛省,也笑道:“俺倒忘了,竟没仰面观看。没奈何,你等还将船拨转,俺既到此,再没有不看看之理。”船家便有些作难,道:“此处水急溜,而且回去是逆水,我二人又得出一身汗,岂不费工夫呢?” 北侠心下明白,便道:“没甚要紧,俺回来加倍赏你们就是了。”船家听了,好生欢喜,便叫:“伙计,多费些气力罢,爷上有加倍赏呢!”二人踊跃非常,对篙将船往回撑起。 果然逆水难行,多大工夫方到了桥下。北侠也不左右顾盼,惟有仰面细细观瞧。不看则可,看了时,未免大扫其兴。 你道什么诛龙剑?原来就在桥下石头上面刻的一把宝剑,上面有模模糊糊几个蝌蚪篆字。真是耳闻不如眼见,往往以讹传讹,说的奇特而又奇特,再遇个探奇好古的人,恨不得就要看看,及至身临其境,只落得“原来如此”四个大字,毫无一点的情趣。即如京师玉DONG 金鳖,真是天造地设的美景,四时春夏秋冬各有佳景,岂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呢。比如春日绿波初泛,碧柳依依,白鹭群飞,黄鹂对对;夏日则荷花馥郁,莲叶亭亭;秋日则鸥影翩翩,蝉声阵阵;冬日则池水结冰,再遇着瑞雪缤纷,真个是银装世界一般。况且楼台殿阁,亭榭桥梁,无一不佳。然而每日走着,时常看着,习以为常,也就不理会了。就是北侠,他乃行侠作义之人,南北奔驰,什么美景没有看过?今日为个诛龙剑,白白的花了八两头,他算开了眼了,可瞧见石头上刻的暗八仙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又遇船家纤夫不懂眼,使着劲儿撑住了船,动也不动。北侠问道:“为何不走?”船家道:“爷上赏玩尽兴,小人听吩咐方好开船。” 北侠道:“此剑不过一目了然,俺已尽兴了。快开船罢,咱们上河神庙去罢。”他二人复又拨转船头,直来到河神庙下船。 北侠在兜肚内掏出一个锞子,又加上多半个,合了八两之数,赏给船家去了。 北侠来到庙内,见有几个人围绕着一个大汉。这大汉地下放着一个笸箩,口中说道:“俺这煎饼是真正黄米面的,又有葱,又有酱,咬一口喷鼻香。赶热啊,赶热!”满嘴的怯话儿。 旁边也有买着吃的。再细看大汉时,却是龙涛。北侠暗道:“他敢则早来了。”便上前故意的问道:“伙计,借光问一声。” 龙涛抬头见是北侠,他却笑嘻嘻地说道:“客官爷问什么?” 北侠道:“这庙内可有闲房?俺要等一个相知的朋友。”龙涛道:“巧咧,对劲儿,俺也是等乡亲的,就在这庙内落脚儿。 俺是知道的,这庙内闲房多着咧!好体面屋中,雪洞儿似的,俺就是住不起。俺合庙内的老道在厨房里打通腿儿。没有什么营生,就在柴锅里烤上了几张煎讲,做个小买卖。你老趁热也闹一张尝尝,包管喷鼻香。”北侠笑道:“不用,少时你在庙内烤几张新鲜的我吃。”龙涛道:“是咧。俺卖完了这个,再给你老拷几张去。你老要找这庙内当家的,他,叫慧海,是个一等一的人儿,好多着咧。”北侠道:“承指教了。”转身进庙,见了慧海,彼此叙了阔情。本来素识,就在东厢房住下。到了下晚,北侠却暗暗与龙涛相会。言花蝶并未见来,就是韩、蒋二位也该来了。俟他们到来,再做道理。 这日北侠与和尚在方丈里下棋,忽见外面进来一位贵公子,衣服华美,品貌风流,手内提定马鞭子,向和尚执手。慧海连忙问讯。小和尚献茶,说起话来。原是个武生,姓胡,特来暂租寓所,访探相知的。北侠在旁细看,此人面上一团英气,只是二目光芒甚实不佳。暗道:“可惜这样人物,被这一双眼带累坏了,而且印堂带煞,必是不良之辈。”正在思索,忽听外面嚷道:“王弟二的,王弟二的!’,说着话,扒着门往里瞧了瞧北侠,看了看公子。北侠早巳看见是夜星子冯七。 小和尚迎出来,道:“你找谁?”冯七道:“俺姓张行三,找俺乡亲王弟二的。”小和尚说:“你找卖煎饼的王二呀,他在后面厨房里呢。你从东角门进去就瞧见厨房了。”冯七道:“有狗呀?”小和尚道:“有狗也不怕,锁着呢。”冯七抽身往后去了。这里贵公子已然说明,就在西厢房暂住,留下五两定银,回身走了,说:“迟会儿再来。”慧海送了公子回来,仍与北侠终局。北侠因记念着冯七,要问他花蝶的下落,胡乱下完那盘棋,却输与慧海七子。站起身来,回转东厢房,却见龙涛与冯七说着话出庙去了。 北侠连忙做散步的形景,慢慢地来到庙外,见他二人在那边大树下说话。北侠一见,暗暗送目,便往东走,二人紧紧跟随。到了无人之处,方问冯七道:“你为何此时才来?”冯七道:“小人自离了茉花村,第三十日就遇见了花蝶。谁知这厮并不按站走路,二十里也是一天,三十里也是一天,他到处拉拢,所以迟至今日。他也上这庙里来了。”北侠道:“难道方才那公子就是他么?”冯七道:“正是。”北侠说:“怨不的,我说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眼光呢?原来就是他呀。怨不得说姓胡,其中暗指着蝴蝶呢。只是他也到此何事?”冯七道:“这却不知。就是昨晚在店内,他合店小二打听小丹村来着,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北侠又问韩、蒋二位。冯七道:“路上却未遇见,想来也就该到了。”龙涛道:“今日这厮既来至此,欧阳爷想着如何呢?”北侠道:“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大家防备着就是了。”说罢,三人分散,仍然归到庙中。 到了晚间,北侠屋内却不点灯,从暗处见西厢房内灯光明亮。后来忽见灯影一晃,仿佛蝴蝶儿一般。又见噗地一声,把灯吹灭了。北侠暗道:“这厮又要闹鬼了,倒要留神。”迟不多会,见隔扇略起一缝,一条黑线相似,出了门,背立片时,原来是带门呢。见他脚尖滑地,好门道,好灵便,“突”“突”往后面去了。北侠暗暗夸奖:“可惜这样好本事,为何不学好?” 连忙出了东厢房,由东角门冬轻来到后面。见花蝶已上墙头,略一转身,落下去了。北侠赶到,飞身上墙,往下一望,却不见人。连忙纵下墙来,四下留神,毫无踪迹。暗道:“这厮好快腿,果然本领不错。”忽见那边树上落下一人,奔向前来。 北侠一见,却是冯七。又见龙涛来道:“小子好快腿,好快腿!”三人聚在一处,再也测度不出花蝶往哪里去了。北侠道:“莫若你我仍然埋伏在此,等他回来。就怕他回来不从此走。” 冯七道:“此乃必由之地,白昼已瞧明白了。不然,我与龙二爷专在此处等他呢!”北侠道:“既如此,你仍然上树。龙头领,你就在桥根之下。我在墙内等他。里外夹攻,再无不成功之理。”冯七听了说:“很好,就是如此。我在树上张望,如他来时,抛砖为号。”三人计议已定,内外埋伏。谁知等了一夜,却不见花冲回来。 天已发晓,北侠来至前面开了山门。见龙涛与冯七来了,彼此相见,道:“这厮哪里去了?”于是同到西厢房,见隔扇虚掩。到了屋内一看,见北间床上有个小小包裹,打开看时,里面只一件花氅、官靴与公子巾。北侠叫冯七拿着,奔方丈而来。早见慧海出来,迎门问道:“你们三位如何起得这般早?” 北侠道:“你丢了人了,你还不晓得吗?”和尚笑道:“我出家人吃斋念佛、恪守清规,如何会丢人?别是你们三位有了什么故典了罢?”龙涛道:“真是师傅丢了人咧。我三人都替师傅找了一夜。”慧海道:“王二,你的口音如何会改了呢?” 冯七道:“他也不姓王,我也不姓张。”和尚听了,好生诧异。 北侠道:“师傅不要惊疑,且到方丈细谈。” 大家来至屋内,彼此就座。北侠方将龙涛、冯七名姓说出。“昨日租西厢房那人也不姓胡,他乃作孽的恶贼花冲,外号花蝴蝶。我们俱是为访拿此人到你这里。”就将夜间如何埋伏,他自从二更去后,至今并未回来的话,说了一遍。慧海闻听,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包裹,打开一看,内有花氅一件、官靴、公子巾,别无他物。又到西厢房内一看,床边有马鞭子一把,心中惊异非常,道:“似此如之奈何?”未知后文,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盗珠灯花蝶遭擒获 救恶贼张华窃负逃 且说紫髯伯听和尚之言,答道:“这却无妨。他决不肯回来了,只管收起来罢。我且问你:闻得此处有个小丹村,离此多远?”慧海道:“不过三四里之遥。”北侠道:“那里有乡绅富户以及庵观、娼妓无有呢?”和尚道:“有庵观,并无娼妓。 那里不过是个村庄,并非镇店。若论乡绅,却有个勾乡宦。因告终养在家,极其孝母,家道殷实。因为老母吃斋念佛,他便盖造了一座佛楼,画栋雕梁,壮观之甚。慢说别的,就只他那宝珠海灯,便是无价之宝。上面用珍珠攒成缨络,排穗俱有宝石镶嵌。不用说点起来照徽明亮,就是平空看去,也是金碧交辉,耀人二目。那勾员外只要讨老母的喜欢,自己好善乐施,连我们庙里一年四季皆是有香资布施的。”北侠听了,便对龙涛道:“听师傅之言,却有可疑。莫若冯七你到小丹村暗暗探听一番,看是如何。”冯七领命,飞也似地去了。龙涛便到厨房收拾饭食,北侠与和尚闲谈。 忽见外面进来一人,军官打扮,金黄面皮,细条身子,另有一番英雄气概,别具一番豪杰精神。和尚连忙站起相迎。那军官一眼看见北侠,道:“足下莫非欧阳兄么?”北侠道:“小弟欧阳春。尊兄贵姓?”那军官道:“小弟韩彰。久仰仁兄,恨不一见,今日幸会。仁兄几时到此?”北侠道:“弟来三日了。”韩爷道:“如此说来,龙头领与冯七他二人也早到了。” 北侠道:“龙头领来在小弟之先,冯七是昨日才来。”韩爷道:“弟因有小恙,多将养了几日,故尔来迟,叫吾兄在此耐等,多多有罪。”说着话,彼此就座。却见龙涛从后面出来,见了韩爷便问:“四爷如何不来?”韩爷道:“随后也就到了。因他道士打扮,故在后走,不便同行。” 正说之间,只见夜星子笑吟吟回来,见了韩彰道:“二员外来了么。来的正好,此事必须大家商议。”北侠问道:“你打听得如何?”冯七道:“欧阳爷料事如见。小人到了那里,细细探听。原来这小子昨晚真个到小丹村去了。不知如何被人拿住,又不知因何连伤二命,他又逃走了。早间勾乡宦业已呈报到官,还未出签缉捕呢。”大家听了,测摸不出,只得等蒋爷来再做道理。 你道花蝶因何上小丹村?只因他要投奔神手大圣邓车,猛然想起邓车生辰已近,素手前去,难以相见。早巳闻得小丹村勾乡宦家有宝珠灯,价值连城。莫若盗了此灯,献与邓车,一来祝寿,二来有些光彩。这全是以小人待小人的形景,他哪里知道此灯有许多的蹊跷。 二更离了河神庙,一直奔到小丹村,以为马到成功,伸手就可拿来。谁知到了佛楼之上,见宝灯高悬,内注清油,阴晃晃明如白昼。却有一根锁链,上边檩上有环,穿过去,将这一头儿压在鼎炉的腿下。细细端详,须将香炉挪开,方能提住锁链,系下宝灯。他便挽袖掖衣,来至供桌之前,舒开双手,攥住炉耳,运动气力,往上一举。只听吱地一声,这鼎炉竟跑到佛龛去了。炉下桌子上却露出一个窟窿,系宝灯的链子也跑上房柁去了。花蝶暗说:“奇怪!”正在发呆,从桌上窟窿之内探出两把挠钩,周周正正将两膀扣住。花蝶一见,不由地着急。两膀才待挣扎,又听下面吱吱吱吱连声响亮,觉得挠钩约有千斤沉重,往下一勒,花贼再也不能支持,两手一松,把两膀扣了个结实。他此时是手儿扶着,脖儿伸着,嘴儿拱着,身儿探着,腰儿哈着,臀儿蹶着,头上蝴蝶儿颤着,腿儿躬着,脚后跟儿跷着,膝盖儿合着,眼子是撅着,真是福相样儿。 谁知花蝶心中正在着急,只听下面“哗啷”!“哗啷”铃铛乱响。早有人嚷道:“佛楼上有了贼了!”从胡梯上来了五六个人,手提绳索,先把花蝶拢住。然后主管拿着钥匙,从佛桌旁边入了簧,吱噔吱噔一拧,随拧随松,将挠钩解下。七手八脚把花蝶捆住了,推拥下楼。主管吩咐道:“夜已深了,明早再回员外罢。你等拿贼有功,俱各有赏。方才是谁的更班儿?” 却见二人说道:“是我们俩的。”主管一看,是汪明、吴升,便道:“很好。就把此贼押在更楼之上,你们好好看守。明早我单回员外,加倍赏你们两个。”又吩咐帮拿之人道:“你们一同送至更楼,仍按次序走更巡逻,务要小心。”众人答应,俱奔东北更楼上,安置妥当,各自按拨走更去了。 原来勾乡宦庄院极大,四角俱有更楼。每楼上更夫四名,轮流巡更,周而复始。如今汪明、吴升拿贼有功,免其坐更,叫他二人看贼。他二人兴兴头头,欢喜无限。看着花蝶道:“看他年轻轻的,什么干不得,偏要做贼,还要偷宝灯。那个灯也是你偷的?为那个灯,我们员外费了多少心机,好容易安上消息,你就想偷去咧!”正在说话,忽听下面叫道:“主管叫你们去一个人呢!”吴升道:“这必是先赏咱们点酒儿吃食。 好兄弟,你辛苦辛苦,去一趟罢。”汪明道:“我去。你好生看着他。”回身便下楼去了。吴升在上面,忽听噗咚一声,便问道:“怎么咧?裁倒咧!没喝就醉……”话未说完,却见上来一人。凹面金腮,穿着一身皂衣,手持钢刀。吴升要嚷,只听“咔嚓”,头已落地。那人“忽”地一声,跳上炕来,道:“朋友,俺乃病太岁张华。奉了邓大哥之命,原为珠灯而来。 不想你已入圈套,待俺来救你。”说罢,挑开绳索,将花蝶背在身上,逃往邓家堡邓车那里去了。 及至走更人巡逻至此,见更楼下面躺着一人,执灯一照,却是汪明被人杀死。这一惊非小,连忙报与主管。主管前来看视,便问:“吴升呢”更夫说:“想是在更楼上面呢。”一叠连声唤道:“吴升!吴升!”那里有人答应。大家说:“且上去看看。”一看,罢咧!见吴升真是“无生”了:头在一处,尸在一处。炕上挑的绳索不少,贼已不知去向。主管看了这番光景,才着了慌了,也顾不得夜深了,连忙报与员外去了。员外闻听,急起来看,又细问了一番。方知道已先在佛楼上拿住一贼,因夜深未敢禀报。员外痛加申饬,言此事焉得不报;纵然不报,也该派人四下搜寻一回,更楼上多添些人看守,不当如此粗心误事。主管后悔无及,惟有伏首认罪而已。 勾乡宦无奈,只得据实禀报:如何拿获鬓边有蝴蝶的大盗,如何派人看守,如何更夫被杀、大盗逃脱的情节,一一写明,报到县内。此事一吵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因此冯七来到小丹村,容容易易把此事打听回来。 大家听了说:“等四爷蒋平来时再做道理。”果然是日晚间,蒋爷赶到。大家彼此相见了,就把花蝶之事述说一番。蒋泽长道:“水从源流树从根。这厮既然有投邓车之说,还须上邓家堡去找寻。谁叫小弟来迟,明日小弟就到邓家堡探访一番。可有一层,如若掌灯时小弟不回来,说不得众位哥哥们辛苦辛苦,赶到邓家堡方妥。”众人俱各应允。饮酒叙话,吃毕晚饭,大家安息。一宿不提。 到了次日,蒋平仍是道家打扮,提了算命招子,拿上渔鼓简板,竟奔邓家堡而来。谁知这日正是邓车生日。蒋爷来到门前,踱来踱去。恰好邓车送出一人来,却是病太岁张华。因昨夜救了花蝶,听花蝶说,近来霸王庄马强与襄阳王交好,极其亲密,意欲邀同邓车前去。邓车听了,满心欢喜,就叫花冲写了一封书信,特差张华前去投递。不想花蝶也送出来,一眼瞧见蒋平,兜得心内一动,便道:“邓大哥,把那唱道情的叫进来,我有话说。”邓车即吩咐家人,把那道者带进来。蒋四爷便跟定家丁进了门。见厅上邓车、花冲二人上坐。花冲不等邓车吩咐,便叫家人快把那老道带来。邓车不知何意。 少时,蒋爷步上台阶,进入屋内,放下招子、渔鼓板儿,从从容容的稽首,道:“小道有礼了。不知施主唤进小道有何吩咐?”花冲说:“我且问你,你姓什么?”蒋平道:“小道姓张。”花冲说:“你是自小儿出家,还是半路儿呢?还是故意儿假扮出道家的样子,要访什么事呢?要实实说来。快讲!快讲!”邓车在旁听了,甚不明白,便道:“贤弟,你此间却是为何?”花冲道:“大哥有所不知。只因在铁岭观小弟被人暗算,险些儿丧了性命。后来在月光之下,虽然看不真切,见他身材瘦小,脚步灵便,与这道士颇颇相仿。故此小弟倒要盘问盘问他。”说毕,回头对蒋平道:“你到底说呀,为何迟疑呢?” 蒋爷见花蝶说出真病,暗道:“小子真好眼力,果然不错。倒要留神!”方说道:“二位施主攀话,小道如何敢插言说话呢? 小道原因家寒,毫无养赡,实实半路出家,仗着算命弄几个钱吃饭。”花蝶道:“你可认得我么?”蒋爷假意笑道:“小道刚到宝庄,如何认得施主?”花冲冷笑道:“俺的性命险些儿被你暗算,你还说不认得呢!大约束手问你,你也不应。”站起身来进屋内,不多时,手内提着一把枯藤鞭子来,凑至蒋平身边道:“你敢不说实话么?”蒋爷知他必要拷打,暗道:“小子,你这皮鞭谅也打不动四太爷。瞧不得你四爷一身干肉,你觌面来试,够你小子啃个酒儿的。”这正是艺高人胆大。蒋爷竟不慌不忙地答道:“实是半路出家的,何必施主追问呢?” 花冲听了,不由气往上撞,将手一扬,唰唰唰唰就是几下子。 蒋四爷故意的“嗳哟”道,“施主这是为何?平空把小道叫进宅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小道乱打起来。我乃出家之人,这是什么道理?嗳哟,嗳哟!这是从哪里说起?”邓车在旁看不过眼,向前拦住道:“贤弟,不可,不可!”不知邓车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紫髯伯庭前敌邓车 蒋泽长桥下擒花蝶 且说邓车拦住花冲道:“贤弟不可。天下人面貌相同的极多,你知他就是那刺你之人吗?且看为兄分上,不可误赖好人。” 花蝶气冲冲地坐在那里。邓车便叫家人带道士出去。蒋平道:“无缘无故将我抽打一顿,这是哪里晦气!”花蝶听说“晦气”二字,站起身来又要打他,多亏了邓车拦住。旁边家人也向蒋平劝道:“道爷你少说一句罢。随我快走罢。”蒋爷说:“叫我走,到底拿我东西来,难道硬留下不成。”家人道:“你有什么东西?”蒋爷道:“我的鼓板、招子。”家人回身,刚要拿起渔鼓简板,只听花冲道:“不用给他,看他怎么样?”邓车站起笑道:“贤弟,既叫他去,又何必留他的东西,倒叫他出去说混话,闹得好说不好听的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将招子拿起。 邓车原想不到招子有分两的,刚一拿手一脱落,将招子摔在地下。心下转想道:“啊!他这招子如何恁般沉重?”又拿起仔细一看,谁知摔在地下时,就把钢刺露出一寸有余。邓车看了,顺手往外一抽,原来是一把极锋芒的三棱蛾眉钢刺。一声“嗳呀” :“好恶道啊!快与我绑了!”花蝶早巳看见邓车手内擎着钢刺,连忙过来道:“大哥,我说如何?明明是刺我之人,大约就是这个家伙。且不要性急,须慢慢地拷打他。” 问他到底是谁、何人主使、为何与我等作对?”邓车听了,吩咐家人们拿皮鞭来。蒋爷到了此时,只得横了心预备挨打。花冲把椅子挪出,先叫家人乱抽一顿,只不要打他致命之处,慢慢地拷打他。打了多时,蒋爷浑身伤痕已然不少。花蝶问道:“你还不实说么?”蒋爷道:“出家人没有什么说的。”邓车道:“我且问你:你既出家,要这钢刺何用?”蒋爷道:“出家人随遇而安,并无庵观寺院,随方居住。若是行路迟了,或起身早了,难道就无个防身的家伙么?我这钢刺是防范歹人的,为何施主便迟疑了呢?”邓车暗道:“是呀,自古吕祖尚有宝剑防身,他是个云游道人,毫无定止,难道就不准他带个防身的家伙么?此事我未免莽撞了。” 花蝶见邓车沉吟,惟恐又有反悔,连忙上前道:“大哥请歇息去,待小弟慢慢的拷他。”回头吩咐家人,将他抬到前面空房内,高高吊起,自己打了,又叫家人打。蒋爷先前还折辩,到后来知道不免,索性不言语了。花蝶见他不言语,暗自思道:“我与家人打的工夫也不小了,他却毫不承认。若非有本领的,如何禁得起这一顿打。”他只顾思索,谁知早有人悄悄地告诉邓车,说那道士打得不言语了。邓车听了,心中好生难安,想道:“花冲也太不留情了。这又不是他家,何苦把个道士活活的治死。虽为出气,难道我也不嫌个忌讳么?我若十分拦他,又恐他笑我,说我不但事,胆子小了。也罢,我须如此,他大约再也没有说的。”想罢,来到前面。只见花冲还在那里打呢。 再看道士时,浑身抽得衣服狼藉不堪,身无完肤。邓车笑吟吟上前道:“贤弟,你该歇息歇息了。自早晨吃了些寿面,到了此时,可也饿了。酒筵已然摆妥,非是劣兄给他讨情,今日原是贱辰,难道为他耽误了咱们的寿酒吗?”一番话把个花冲提醒,忙放下皮鞭道:“望大哥恕小弟忘神。皆因一时气忿,就把大哥的千秋忘了。”转身随邓车出来,却又吩咐家人:“好好看守,不许躲懒贪酒,候明日再细细的拷问。若有差错,我可不依你们,惟你们几个人是问。”二人一同往后面去了。 这里家人也有抱怨花蝶的,说他无缘无故不知那里的邪气;也有说:给我们添差使,还要充二号主子;又有可怜道士的:自午间揉搓到这时,浑身打了个稀烂,也不知是那葫芦药。便有人上前,悄悄地问道:“道爷,你喝点儿罢!”蒋爷哼了一声。旁边又有人道:“别给他凉水喝,不是玩的。与其给他水喝,现放着酒,热热地给他温一碗,不比水强么?”那个说:“真个的。你看着他,我就给他温酒去。”不多时,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酒。二人偷偷地把蒋爷系下来,却不敢松去了绳绑,一个在后面轻轻的扶起,一个在前面端着酒喂他。蒋爷一连呷了几口,觉得心神已定,略喘息喘息,便把余酒一气饮干。 此时天已渐渐的黑上来了。蒋爷暗想道:“大约欧阳兄与我二哥差不多的也该来了。”忽听家人说道:“二兄弟,你我从早晨闹到这咱晚了。我饿得受不得了。”那人答道:“大哥,我早就饿了。怎么他们也不来替换替换呢?”这人道:“老二,你想想咱们共总多少人。如今他们在上头打发饭,还有空儿替换咱们吗?”蒋爷听了便插言道:“你们二位只管吃饭。我四肢捆绑,又是一身伤痕,还跑的了我么?”两个家人听了,道:“慢说你跑不了,你就是真跑了,这也不是我们正宗差使,也没甚要紧。你且养着精神,咱们回来再见。”说罢,二人出了空房,将门倒扣,往后面去了。 谁知欧阳春与韩彰早已来了。二人在房上张望,不知蒋爷在于何处。欧阳春便递了暗号,叫韩彰在房上张望,自己却找寻蒋平。找到前面空房之外,正听见二人嚷饿。后来听他二人往后面去了,北侠便进屋内。蒋爷知道救兵到了。北侠将绳绑挑开。蒋爷悄悄道:“我这浑身伤痕却没要紧,只是四肢捆得麻了,一时血脉不能周流,需把我夹着,安置个去处方好。” 北侠道:“放心,随我来。”一伸臂膀,将四爷夹起,往东就走。过了夹道,出了角门,却是花园。四下一望,并无可以安身的去处。走了几步,见那边有一架葡萄架,幸喜不甚过高。 北侠悄悄道:“且屈四弟在这架上罢。”说罢,左手一顺,将蒋爷双手托起,如举小孩子一般,轻轻放在架上,转身从背后皮鞘内将七宝刀抽出,竟奔前厅而来。 谁知看守蒋爷的二人吃饭回来,见空房子门已开了,道士也不见了,一时惊慌无措,忙跑到厅上报与花蝶、邓车。他二人听了就知不好,也无暇细问。花蝶提了利刃,邓车摘下铁靶弓,跨上铁弹子袋,手内拿了三个弹子。刚出厅房,早见北侠持刀已到。邓车扣上弹子,把手一扬,飕地就是一弹。北侠知他弹子有工夫,早巳防备。见他把手一扬,却把宝刀扁着一迎,只听当的一声,弹子落地。邓车见打不着来人,一连就是三弹。 只听当当当响了三声,俱各打落在地。邓车暗暗吃惊,说:“这人技艺超群!”便顺手在袋内掏出数枚,连珠发出。只听“叮当”“叮当”犹如打铁一般。 旁边花蝶看的明白,见对面这一个人并不介意,他却脚下使劲,一个箭步,以为帮虎吃食,可以成功。不想忽觉脑后生风,觉着有人。一回头,见明晃晃的钢刀劈将下来,说声:“不好!”将身一闪,翻手往上一迎。哪里知道韩爷势猛刀沉,他是翻腕得的不得力,刀对刀,只听咯当一声,他的刀早巳飞起数步,“当啷啷”落在尘埃。花蝶哪里还有魂咧!一伏身奔了角门,往后花园去了。慌不择路,无处藏身,他便到葡萄架根下将身一蹲,以为他算是葡萄老根儿。他如何想的到架上头还有个人呢。 蒋爷在架上四肢刚然活动,猛听脚步声响,定睛细看,见一人奔到此处不动,隐隐头上有黑影儿乱晃,正是花蝶。蒋爷暗道:“我的钢刺被他们拿去,手无寸铁,难道眼瞅着小子藏在此处就罢了不成?有了。我何不砸他一下子,也出一出拷打的恶气!”想罢,轻拳两腿,紧抱双肩,往下一翻身,噗哧地一声,正砸在花蝶的身上。把花蝶砸得往前一扑,险些儿嘴按地,幸亏两手扶住。只觉两耳嘤地一声,双睛金星乱迸,说声:“不好!此处有了埋伏了。”一挺身,踉里踉跄奔那边墙根去了。 此时韩彰赶到。蒋爷爬起来道:“二哥,那厮往北跑了!” 韩彰嚷道:“奸贼!往哪里走?”紧紧赶来,看看追上。花蝶将身一纵,上了墙头。韩爷将刀一搠,花蝶业已跃下。“咕嘟” “咕嘟”往东飞跑。跑过角墙,忽见有人嚷道:“哪里走!龙涛在此。”飕地就是一棍。好花蝶,身体灵便,转身复往西跑。 谁知早有韩爷拦住。南面是墙,北面是护庄河。花蝶往来奔驰许久,心神已乱,眼光迷离,只得奔板桥而来。刚刚到了桥的中间,却被一人劈胸抱住,道:“小子,你不洗澡吗?”二人便滚下桥去。花蝶不识水性,哪里还能挣扎。原来抱花蝶的就是蒋平,他同韩彰跃出墙来,便在此桥埋伏。到了水中,虽然不深,他却掐住花蝶的脖项,往水中一浸,连浸了几口水,花蝶已然人事不知了。此时韩爷与龙涛、冯七俱各赶上。蒋爷托起花蝶,龙涛提上木桥,与冯七将他绑好。蒋爷蹿将上来,道:“好冷!”韩爷道:“你等绕到前面,我接应欧阳兄去。”说罢,一跃身跳入墙内。 且说北侠刀磕铁弹,邓车心慌,已将三十二子打完,敌人不退,正在着急。韩爷赶到,嚷道:“花蝶已然被擒,谅你有多大本领。俺来也!”邓车闻听,不敢抵敌,将身一纵,从房上逃走去了。北侠也不追赶,见了韩彰,言花蝶已擒,现在庄外。说话间,龙涛背花蝶,蒋爷与冯七在后,来至厅前,放下花蝶。蒋爷道:“好冷!好冷!”韩爷道:“我有道理。”持着刀往后面去了。不多时,提了一包衣服来,道:“原来姓邓的并无家小,家人们也藏躲了。四弟来换衣服。”蒋平更换衣服之时,谁知冯七听韩爷说后面无人,便去到厨房,将柴炭抱了许多,登时点着烘起来。蒋平换了衣服出来,道:“趁着这厮昏迷之际,且松了绑。那里还有衣服,也与他换了。天气寒冷,若把他冻死了,反为不美。”龙涛、冯七听说有理,急忙与花蝶换妥,仍然绑缚。一边控他的水,一边向着火,小子闹了个“水火相济”。 韩爷又见厅上摆着盛筵,大家也都饿了,彼此就座,快吃痛饮。蒋爷一眼瞧见钢刺,急忙佩在身边。只听花蝶呻吟道:“淹死我也。”冯七出来将他搀进屋内。花蝶在灯光之下一看,见上面一人,碧睛紫髯;左首一人,金黄面皮;右首一人,形容枯瘦,正是那个道士;下面还有个黑脸大汉,又是铁岭观被擒之人。看了半日,不解是何缘故。只见蒋爷斟了一杯热酒,来到花蝶面前,道:“姓花的!事已如此,不必迟疑。你且喝杯热酒,暖暖寒。”花蝶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与俺作对?”蒋爷道:“你做的事你还不知道么?玷污妇女名节,造孽多端,人人切齿,个个含冤;因此,我等抱不平之气,才特前来拿你。若问我,我便是陷空岛四鼠蒋平。”花蝶道:“你莫非称翻江鼠的蒋泽长么?”蒋爷道:“正是。”花蝶道:“好,好,名不虚传。俺花冲被你拿住,也不受辱于我。快拿酒来!”蒋爷端到他唇边,花冲一饮而尽。又问道:“那上边的又是何人?”蒋爷道:“那是北侠欧阳春。那边是我二哥韩彰。这边是捕快头目龙涛。”花蝶道:“罢了,罢了。也是我花冲所行不正,所以惹得你等的义气。今日被擒,正是我自做自受。你们意欲将我置于何地?”蒋爷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方是男子。明早将你解到县内,完结了勾乡宦家杀死更夫?案,便将你解赴东京,任凭开封府发落。”花冲听了,便低头不语。 此时天已微明,先叫冯七到县内呈报去了。北侠道:“劣兄有言奉告:如今此事完结,我还要回茉花村去。一来你们官事我不便混在里面;二来因双侠之令妹于冬底还要与展南侠毕姻,面恳至再,是以我必须回去。”韩、蒋二人难以强留,只得应允。 不多时,县内派了差役跟随冯七前来,起解花冲到县。北侠与韩、蒋二人同出了邓家堡,彼此执手分别。北侠仍回茉花村。韩、蒋二人同到县衙。惟有邓车悄悄回家,听说花冲被擒,他恐官司连累,忙忙收拾收拾,竟奔霸王庄去了,后文再表。不知花冲到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花蝶正法展昭完姻 双侠饯行静修测字 且说蒋、韩二位来到县前,蒋爷先将开封的印票拿出,投递进去。县官看了,连忙请至书房款待。问明底细,立刻升堂。 花冲并无推诿,甘心承认。县官急速办了详文,派差跟随韩、蒋、龙涛等,押解花冲起身。一路上小心防范,逢州过县,皆是添役护送。 一日,来至东京,蒋爷先至公厅,见了众位英雄,被此问了寒暄,卢方先问:“找的二弟如何?”蒋平便将始末述说了一遍。“现今押解着花冲,随后就到。”大家欢喜无限。卢方、徐庆、白玉堂、展昭相陪,迎接韩彰。蒋爷连忙换了服色,来到书房回禀包公。包公甚喜,即命包兴传出话来:“如若韩义士到来,请到书房相见。” 此时卢方已迎着韩彰,结义弟兄彼此相见了,自是悲喜交集。南侠见了韩爷,更觉亲热。暂将花冲押在班房,大家同定韩爷来至公所,各通姓名相见。独到了马汉,徐庆道:“二哥,你老弩箭误伤的就是此人。”韩爷听了不好意思,连连谢罪。 马汉道:“三弟,如今俱是一家人了,你何必又提此事!”赵虎道:“不知者不作罪,不打不成相与。以后谁要忌妒谁,他就不是好汉,就是个小人了。”大伙俱各大笑。公孙先生道:“方才相爷传出话来,如若韩兄到来,即请书房相见。韩兄就同小弟先到书房要紧。”韩彰便随公孙先生去了。 这里南侠吩咐备办酒席,与韩、蒋二位接风。不多时,公孙策等出来,刚至茶房门前,见张老儿带定邓九如在那里恭候。 九如见了韩爷,向前深深一揖,口称:“韩伯伯在上,小侄有礼。”韩爷见是个宦家公子,连忙还礼,一时忘怀,再也想不起是谁来。张老儿道:“军官爷,难道把汤圆铺的张老儿忘了么?”韩爷猛然想起,道:“你二人为何在此?”包兴便将在酒楼相遇,带至开封,我家三公子奉相谕,将公子认为义子的话,说了一遍。韩爷听了,欢喜道:“真是福随貌转,我如何认得?如此说,公子清了!”大家笑着来至公所之内。见酒筵业已齐备,大家谦逊,彼此就座。卢方便问:“见了相爷如何?”公孙策道:“相爷见了韩兄,甚是欢喜,说了好些渴想之言。已吩咐小弟速办折子,就以拿获花冲,韩兄押解到京为题,明早启奏。大约此折一上,韩兄必有好处。”卢方道:“全仗贤弟扶持。”韩爷又叫伴当将龙涛请进来,大家见了。韩爷道:“多承龙兄一路勤劳,方才已回禀相爷,俟事毕之后,回去不迟。所有护送差役,俱各有赏。”龙涛道:“小人仰赖二爷、四爷拿获花冲,只要报仇雪恨,龙涛生平之愿足矣。”话刚至此,只见包兴传出话来,道:“相爷吩咐,立刻带花冲二堂听审。”公孙先生、王、马、张、赵等听了,连忙到二堂伺候去了。 这里无执事的,暂且饮酒叙话。南侠便问花蝶事体,韩爷便述说一番。又深赞他人物本领,只可惜一宗大毛病,把个人带累坏了。正说之间,王、马、张、赵等俱各出来。赵虎连声夸道:“好人物,好胆量!就是他所作之事不端,可惜了!” 众人便问相爷审得如何。王朝、马汉道:“何用审问,他自己俱各通说了。实实罪在不赦。招已画了。此时相爷与公孙先生拟他的罪名,明日启奏。”不多时,公孙策出来道:“若论他杀害人命,实在不少,惟独玷污妇女一节较重,理应凌迟处死。相爷从轻,改了个斩立决。”龙涛听了,心内畅快。大家从新饮酒,喜悦非常。饮毕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包公上朝递折。圣心大悦,立刻召见韩彰,也封了校尉之职。花冲罪名依议。包相就派祥符县监斩,仍是龙涛、冯七带领衙役押赴市曹行刑。回来到了开封,见众英雄正与韩彰贺喜,龙涛又谢了韩、蒋二人,他要回去。韩爷、蒋爷二位赠了龙涛百金,所有差役俱备赏赐,各回本县去了。龙涛从此也不在县内当差了。 这里众英雄欢喜聚在一处,快乐非常。除了料理官事之外,便是饮酒作。卢方等又在衙门就近处置了寓所,仍是五人同居。 自闹东京弟兄分手,至此方能团聚。除了卢方一年回家两次,收取地租,其金四人就在此处居住,当差供职甚是方便。南侠原是丁大爷给盖的房屋,预备毕姻。因日期近了,也就张罗起来。不多几日,丁大爷同老母、妹子来京,南侠早已预备了下处。众朋友俱各前来看望,都要会会北侠。谁知欧阳春再也不肯上东京,同丁二爷在家看家。众人也只得罢了。到了临期,所有迎妆嫁娶之事,也不必细说。 南侠毕姻之后,就将丁母请来同居,每日与丁大爷会同众朋友欢聚。刚然过了新年,丁母便要回去。众英雄与丁大爷义气相投,恋恋难舍。今日你请,明日我邀,这个送行,那个饯别,聚了多少日期,好容易方才起身。 丁兆兰随着丁母回到家中,见了北侠,说起:“开封府的朋友,人人羡慕大哥,恨不得见面,抱怨小弟不了。”北侠道:“多承众位朋友的惜爱,实是劣兄不惯应酬。如今贤弟回来,诸事已毕,劣兄也就要告辞了。”丁大爷听了,诧异道:“仁兄却是为何?难道小弟不在家时,舍弟有什么不到之处么?” 北侠笑道:“你我岂是那样的朋友。贤弟不要多心。劣兄有个贱恙:若要闲的日子多了,便要生病。所谓劳人不可多逸,逸则便不消受了。这些日子贤弟不来,已觉焦心烦躁。如今既来了,必须放我前去,庶免灾缠病绕。”兆兰道:“既如此,小弟与仁兄同去。”北侠道:“那如何使得,你非劣兄可比。现在老伯母在堂,而且妹子新嫁,更要二位贤弟不时的在膝下承欢,省得老人家寂寞。再者劣兄出去闲游,毫无定所。难道贤弟就忘了‘游必有方’吗?”兆兰、兆蕙听见北侠之言,是决意要去的,只得说道:“既如此,再屈留仁兄两日,俟后日起身如何?”北侠只得应允。这两日的欢聚,自不必说。到了第三日,兆兰、兆蕙备了酒席,与北侠饯行,并问现欲何往。北侠道:“还是上杭州一游。”饮酒后,提了包裹,双侠送至庄外,各道珍重.彼此分手。 北侠上了大路,散步逍遥,逢山玩山,遇水赏水,凡有古人遗迹,再没有不游览的。一日,来至仁和县境内,见一带松树稠密,远远见旗杆高出青霄。北侠想道:“这必是个大寺院,何不瞻仰瞻仰。”来到庙前一看,见匾额上携着“盘古寺”三字,殿宇墙垣极其齐整。北侠放下包裹,拂去尘垢,端正衣襟,方携了包裹步入庙中。上了大殿,瞻仰圣像,却是“三皇”。才礼拜毕,只见出来一个和尚,年纪不足三旬,见了北侠问讯。 北侠连忙还礼,问道:“令师可在庙中么?”和尚道:“在后面。施主敢是找师父么?”北侠道:“我因路过宝刹,一来拜访令师,二来讨杯茶吃。”和尚道:“请到客堂待茶。”说罢,在前引路,来到客堂。真是窗明几净,朴而不俗。和尚张罗煮茶。不多一会,茶已烹到。早见出来个老和尚,年纪约七旬,面如童颜,精神百倍。见了北侠,问了姓名。北侠一一答对。 又问:“吾师上下?”和尚答道:“上静下修。”二人一问一答,谈了多时,彼此敬爱。看看天已晚了,和尚献斋。北侠也不推辞,随喜吃了。和尚更觉欢喜,便留北侠多盘桓几日。北侠甚合心意,便住了。晚间无事,因提起手谈,谁知静修更是酷好。二人就在灯下下了一局,不相上下。萍水相逢,遂成莫逆。北侠一连住了几日。 这日早晨,北侠拿出一锭银来交与静修,作为房金。和尚哪里肯受,道:“我这庙内香火极多,客官就是住上一年半载,这点薪水之用,足以供的起。千万莫要多心。”北侠道:“虽然如此,我心甚是不安。权作香资,莫要推辞。”静修只得收了。北侠道:“吾师无事,还要领一局,肯赐教否?”静修道:“争奈老僧力弱,恐非敌手。”北侠道:“不吝教足矣,何必太谦。”二人放下棋枰,对奕多时。忽见外面进来一个儒者,衣衫烂破,形容桔瘦,手内持定几幅对联,望着二人一揖。北侠连忙还礼,道:“有何见教?”儒者道:“学生贫困无资,写得几幅对联,望祈居士资助一二。”和尚听了,便立起身来接过对联,打开一看,不由地失声叫好。未知静修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杜雍课读侍妾调奸 秦昌赔罪丫环丧命 且说静修和尚打开对联一看,见写得笔法雄劲,字体遒劲,不由的连声赞道:“好书法!好书法!”又往儒者脸上一望,见他虽然穷苦,颇含秀气,而且气度不凡,不由的慈悲心一动。 便叫儒者将字放下,吩咐小和尚带到后面,梳洗净面,款待斋饭。儒者听了,深深一揖,随着和尚后面去了。北侠道:“我见此人颇颇有些正气,决非假冒斯文。”静修道:“正是。老僧方才看他骨格清奇,更非久居人下之客。”说罢,复又下棋。 刚然终局,只见进来一人,年约四旬以外,和尚却认得是秦家庄员外秦昌,连忙让座,道:“施主何来?这等高兴。” 秦员外道:“无事不敢擅造宝刹。只因我这几日神有些不安,特来恳求吾师一卜。”和尚笑道:“此话从何说起!老僧是不会占卜的。员外听谁说来?”秦昌道:“出家人不该打诓语。曾记那年,敝庄有个王老儿,为孙子得病愁烦。是吾师问他因何愁烦,他说出缘故。吾师道:‘你说一个字来,我与你测一测。’他就写了个鸳鸯的‘鸳’字。刚然写完,吾师正在测度之际,忽然一阵风将纸条吹起。他忙用镇纸一押,不偏不正押在‘鸳’字头上。吾师就长叹了一声,道:‘你这小孙儿是不能活的了。你快回去罢。’老王听了即刻回家,谁知他那孙子就死了。因此他就传扬开了,说吾师神卜。谁人不知,如何单单的瞒我呢!”静修笑道:“这原是一时的灵机,不过测测字,如何算得会卜呢?”秦昌道:“吾师既能测字,何妨给我测个字呢。”静修没法儿,只得说道:“既如此,这倒容易。员外就说一个字,待老僧测测看。说的是了,员外别喜欢;说的不是了,员外也别恼。”秦昌道:“君子问祸不问福。方才吾师说‘容易’,就是这个‘容’字罢。”静修写出来,端详了多时,道:“此字无偏无倚,却是个端正字体。按字意说来,‘有容德乃大’,‘无欺心自安’。员外做事光明,毫无欺心,这是好处。然凡事须有涵容,不可急躁。未免急则?变,与事就不相宜了。员外以后总要涵容,遇事存在心里,管保遇难呈样,转祸为福。老僧为何说这个话呢?只因此字拆开看有些不妙。 员外请看,此字若拆看,是个穴下有人口,若要不涵容,惟恐人口不利。这也是老僧妄说,员外休要见怪。”员外道:“多承吾师指教,焉有见怪之理。” 北侠在旁听了,颇有意思,连忙说道:“吾师也替我测一字。”静修道:“善哉!善哉!今日老僧如何造起口孽来了。 快请说字罢。”北侠道:“就是‘善’字罢。”静修思索了一番,道:“此字也是端正字体。善乃人之本性。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是随在皆有。处处存心为善,济困扶危,剪恶除强,瞧着行事狠毒,细细想来,却是一片好心。这方是真善。再按此字拆开,居士平生多义气,廿载入空门。将来二十年后,也不过老僧而已。”北侠听了,连连称是:“承教,承教!佩服,佩服!” 谁知说话间,秦昌屡盼桌上的对联。见静修将字测完,方立起身来,把对联拉开一看,连声夸赞:“好字!好字!这是吾师的大笔么?”静修道:“老僧如何写的来?这是方才一儒者卖的。”秦昌道:“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静修道:“现在后面。他原是求资助的,并未问他姓名。”秦昌道:“如此说来,是个寒儒了。我为小儿,屡欲延师训诲,未得其人。如今既有儒者,吾师何不代为聘请,岂不两便么?”静修笑道:“延师之道,理宜恭敬,不可因他是寒士,便藐视于他。 似如此草率,非待读书人之理。”秦昌立起身来道:“吾师责备的甚是。但弟子惟恐错过机会,不得其人,故此觉得草率了。”连忙将外面家童唤进来,吩咐道:“你速速到家,将衣帽靴衫取来,并将马快快备两匹来。”静修见他延师心诚,只得将儒者请来。谁知儒者到了后面,用热水洗去尘垢,更觉满面光华,秀色可餐。秦昌一见,欢喜非常,连忙延至上座,自己在下面相陪。 原来此人姓杜名雍,是个饱学儒流,一生性气刚直,又是个落落寡合之人。静修便将秦昌延请之意说了。杜雍却甚愿意,秦昌乐不可言。少时家童将衣衫靴帽取来,秦昌恭恭敬敬奉与杜雍。杜雍却不推辞,将通身换了,更觉落落大方。秦昌别了静修、北侠,便与杜雍同行。出了山门,秦昌便要坠镫,杜雍不肯,谦让多时。二人乘马,来至庄前下马。家童引路来到书房。献茶已毕,即叫家人将学生唤出。 原来秦昌之子名叫国璧,年方十一岁。安人郑氏,三旬以外年纪。有一妾,名叫碧蟾。丫环、仆妇不少。其中有个大丫环名叫彩凤,服侍郑氏的;小丫环名叫彩霞,服侍碧蟾的。外面有执事四人:进宝、进财、进禄、进喜。秦昌虽然四旬年纪,还有自小儿的乳母白氏,年已七旬将近。人丁算来也有三四十口,家道饶余。员外因一生未能读书,深以为憾,故此为国璧谆谆延师,也为改换门庭之意。 自拜了先生之后,一切肴馔甚是精美。秦昌虽未读过书,却深知敬先生,也就难为他。往往有那不读书的人,以为先生的饭食随便俱可,漫不经心的很多,那似这秦员外拿着先生当敬天神的一般。每逢自己讨取账目之时,便嘱咐郑氏安人,先生饭食要紧,不可草率,务要小心。即或安人不得暇,就叫彩凤照料,习以为常。谁知暴已惹起侍妾的疑忌来了。一日,员外又去讨账,临行嘱咐安人与大丫头,先生处务要留神,好好款待。员外去后,彩凤照料了饭食,叫人送至书房。碧蟾也便悄悄随至书房,在窗外偷看。见先生眉清目秀,三旬年纪,儒雅之甚。不看则已,看了时,邪心顿起。 也是活该有事。这日,偏偏员外与国璧告了半天假,带他去探亲。碧蟾听了此信,暗道:“许他们给先生做莱,难道我就不许么?”便亲手做了几样菜,用个小盒盛了,叫小丫头彩霞送至书房。不多时,回来了。他便问:“先生做什么呢?” 彩霞道:“在那里看书呢。”碧蟾道:“说什么没有?”丫环道:“他说:‘往日俱是家童送饭,今日为何你来?快回去罢。’将盒放在那里,我就来了。”碧蟾暗道:“奇怪,为何不吃呢?”便叫彩霞看了屋子,他就三步两步来到书房,撕破窗纸往里窥看。见盒子依然未动,他便轻轻咳嗽。杜先生听了,抬头看时,见窗上撕了一个窟窿,有人往里偷看,却是年轻妇女,连忙问道:“什么人?”窗外答道:“你猜是谁?”杜先生听这声音有些不雅,忙说道:“这是书房,还不退了。”窗外答道:“谅你也猜不着。我告诉你:我比安人小,比丫环大。今日因员外出门,家下无人,特来相会。”先生听了,发话道:“不要唠叨,快回避了!”外面说道:“你为何如此不知趣?莫要辜负我一片好心。这里有表记送你。”杜雍听了,登时紫涨面皮,气往上撞,嚷道:“满口胡说!再不退,我就要喊叫起来!”一边嚷,一边拍案大叫。正在愤怒,忽见窗外影儿不见了。先生仍气忿忿的坐在椅子上面,暗想道:“这是何说!可惜秦公待我这番光景,竟被这贱人带累坏了。我需随便点醒了他,庶不负他待我之知遇。”你道碧蟾为何退了?原来他听见员外已回来了,故此急忙退去。 且言秦昌进内更换衣服,便来到书房。见先生气忿忿坐在那里,也不为礼。回头见那边放着一个小小圆盒,里面酒菜极精,纹丝儿没动。刚要坐下问话,见地下黄澄澄一物,连忙毛腰捡起,却是妇女带的戒指。一声儿没言语,转身出了书房。 仔细一看,却是安人之物,不由地气冲霄汉,直奔卧室去了。 你道这戒指从何而来?正是碧蟾隔窗抛入的表记。杜雍正在气忿喊叫之时,不但没看见,连听见也没有。秦昌来到卧室之内,见郑氏与乳母正在叙话,不容分说,开口大骂道:“你这贱人,干得好事!”乳母不知为何,连忙上前解劝。彩凤也上来拦阻。郑氏安人看此光景,不知是那一葫芦药。秦昌坐在椅上,半晌方说道:“我叫你款待先生,不过是饮馔精心。谁叫你跑到书房,叫先生瞧不起我,连理也不理。这还有个闺范么?”安人道:“哪个上书房来?是谁说的?”秦昌道:“现有对证。”便把戒指一扔。郑氏看时,果是自己之物,连忙说道:“此物虽是我的,却是两个,一个留着自带,一个赏了碧蟾了。”秦昌听毕,立刻叫彩凤去唤碧蟾。 不多时,只见碧蟾披头散发,彩凤哭哭啼啼,一同来见员外。一个说:“彩凤偷了我的戒指,去到书房,陷害于我。” 一个说:“我何尝到姨娘屋内。这明是姨娘去到书房,如今反来讹我。”两个你言我语,分争不休。秦昌反倒不得主意,竟自分解不清。自己却后悔,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把安人厚骂一顿,太莽撞了。倒是郑氏有主意,将彩凤唬呼住了,叫乳母把碧蟾劝回屋内。秦昌不能分析此事,坐在那里发呆生闷气。少时乳母过来,安人与乳母悄悄商议:此事须如此如此,方能明白。乳母道:“此计甚妙。如此行来,也可试出先生心地如何了。”乳母便一一告诉秦昌。秦昌深以为是。 到了晚间,天到二鼓之后,秦昌同了乳母来到书房。只见里面尚有灯光,杜雍业已安歇。乳母叩门,道:“先生睡了么?”杜雍答道:“睡了。做什么?”乳母道:“我是姨娘房内的婆子。今员外已在上房安歇了,姨娘派我前来请先生,到里面有话说。”杜雍道:“这是什么道理?白日在窗外聒絮了多时,怪道他说比安人小,比丫环大,原来是个姨娘。你回去告诉她,若要如此的闹法,我是要辞馆的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外面秦昌听了,心下明白,便把白氏一拉,他二人抽身回到卧室。秦昌道:“再也不消说了,也不用再往下问了。只这‘比安人小,比丫环大’一语,却是碧蟾贱人无疑了。我还留她何用!若不急早杀却她,难去心头之火。”乳母道:“凡事不可急躁。你若将她杀死,一来人命关天,二来丑声传扬,反为不美。”员外道:“似此如之奈何呢?”乳母道:“莫若将她锁禁在花园空房之内,或将她饿死,或将她囚死,也就完了事了。”秦昌深以为是。次日黎明,使吩咐进宝,将后花园收拾出了三间空房,就把碧蟾锁禁。吩咐不准给她饭食,要将她活活饿死。不知碧蟾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秦员外无辞甘认罪 金琴堂有计立明冤 且说碧蟾素日原与家人进宝有染,今将她锁禁在后花园空房,不但不能挨饿,反倒遂了二人私欲。他二人却暗暗商议计策。碧蟾说:“员外与安人虽则居在上房,却是分寝,员外在东间,安人在西间。莫若你夤夜持刀将员外杀死,就说安人怀恨,将员外谋害。告到当官,那时安人与员外抵了命,我掌了家园,咱们二人一生快乐不尽,强如我为妾,你是奴呢。”说得进宝心活,也不管天理昭彰,半夜里持刀来杀秦昌。 且说员外白那日错骂了安人,至今静中一想,原是自己莽撞。如今既将碧蟾锁禁,安人前如何不赔罪呢?到了夜静更深,自己持灯来至西间。见郑氏刚然歇下,他便进去。 彩凤见员外来了,不便在跟前,只得溜出来。她却进了东间,摸了摸卧具,铺设停当,暗自思道:“姨奶奶碧蟾,她从前原与我一样丫头。员外拣了她收做二房,我曾拟陪一次。如今碧蟾既被员外锁禁,此缺已出,不消说了,理应是我坐补。” 妄想得缺,不觉神魂迷乱,一歪身躺在员外枕上,竟自睡去。 她却那里知道进宝持刀前来,轻轻的撬门而入人,黑暗之中,摸着脖项狠命一刀。可怜要即补缺的彩凤,竟被恶奴杀死。 进宝以为得意,回到本屋之中,见一身的血迹,刚然脱下要换,只听员外那里一叠连声叫“进宝”。进宝听了,吃惊不小,方知员外未死。一边答应,一边穿衣,来到上房。只因员外由西间赔罪回来,见彩凤已被杀在卧具之上,故此连连呼唤。见了进宝,便告诉他彩凤被杀一节。进宝方知把彩凤误杀了。 此时安人已知,连忙起来。大家商议,郑氏道:“事已如此,莫若将彩凤之母马氏唤来,告诉她,多多给她银两,将她女儿好好殡殓就是了。”秦昌并无主意,立刻叫进宝告诉马氏去。 谁知进宝见马氏就挑唆,言其女儿是秦昌因奸不遂愤怒杀死,叫马氏连夜到仁和县报官。 金必正金大老爷因是人命重案,立刻前来相验。秦昌出其不意,只得迎接官府。就在住房廊下,设了公案。金令亲到东屋看了,问道:“这铺盖是何人的?”秦昌道:“就是小民在此居住。”金令道:“这丫头她叫什么?”秦昌道:“叫彩凤。”金令道:“她在这屋里住么?”秦昌道:“她原是服侍小民妻子,在西屋居住的。”金令道:“如此说来,你妻子住在西间了。”秦昌答应:“是。”金令便叫仵作前来相验,果系刀伤。金令吩咐将秦昌带到衙中听审,暂将彩凤盛殓。 转到衙中,先将马氏细问了一番。马氏也供出秦昌久已分寝,东西居住,她女儿原是服侍郑氏的。金令问明,才带上秦昌来,问他为何将彩凤杀死。谁知秦昌别的事没主意,他遇这件事倒有了主意,回道:“小民将彩凤诱至屋内,因奸不遂,一时忿恨,将她杀死。”你道他如何恁般承认?他想:“我因向与妻子东西分住,如何又说出与妻子赔罪呢?一来说不出口来,二来惟恐官府追问因何赔罪,又叨顿出碧蟾之事。那时闹出妻妾当堂出丑,其中再连累上一个先生,这个声名传扬出去,我还有个活头么?莫若我把此事应起,还有个辗转。大约为买的丫头因奸致死,也不至抵偿。纵然抵偿,也是前世冤孽。总而言之,前次不该合安人急躁,这是我没有涵容处。彼时若有涵容,慢慢访查,也不必赔罪,就没有这些事了。可见静修和尚是个高僧,怨得他说人口不利,果应其言。”他虽如此想,也不思索思索,若不赔罪,他如何还有命呢? 金令见他满口应承,反倒疑心,便问他凶器藏在何处。秦昌道:“因一时忙乱,忘却掷于何地。”其词更觉含混。金令暗想道:“看他这光景,又无凶器,其中必有缘故。须要慢慢访查。”暂且悬案寄监。此时郑氏已派进喜暗里安置,秦昌在监不至受苦。因他家下无人,仆从难以托靠,仔细想来,惟有杜先生为人正直刚强,使暗暗写信托付杜雍照管外边事体,一切内务全是郑氏料理。监中叫进宝四人轮流值宿服侍。 一日,静修和尚到秦员外家取香火银两,顺便探访杜雍。 刚然来到秦家庄,迎头遇见进宝。和尚见了,问道:“员外在家么?杜先生可好?”进宝正因外面事务如今是杜先生料理,比员外在家加倍严紧,一肚没好气,无处发泄,听静修和尚问先生,他便进谗言道:“师傅还提杜先生呢。原来他不是好人,因与主母调奸,秦员外知觉,大闹了一场。杜先生怀恨在心,不知何时,暗暗与主母定计,将丫头彩凤杀死,反告了员外因奸致命,将员外陷在南牢。我此时便上县内瞧我们员外去。”说罢,扬长去了。 和尚听了,不胜惊骇诧异,大骂杜雍不止。回转寺中,见了北侠道:“世间竟有这样得鱼忘筌、人面兽心之人,实实可恶。”北侠道:“吾师为何生嗔?”静修和尚便将听了进宝之言一一叙明。北侠道:“我看杜雍决不是这样人,惟恐秦员外别有隐情。”静修听了好生不乐,道:“秦员外为人,老僧素日所知。一生原无大过,何得遭此报应?可恨这姓杜的,竟自如此不堪,实实可恶!”北侠道:“我师还要三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难道不是吾师荐的么?”这一句话,问得个静修和尚面红过耳。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发,站起来向后面去了。北侠暗想道:“据我看来,杜雍去了不多日期,何得骤与安人调奸?此事有些荒唐。今晚倒要去探听探听。”又想:“老和尚偌大年纪,还有如此火性,可见贪嗔痴爱的关头是难跳得出的。他大约因我拿话堵塞于他,今晚决不肯出来。我正好行事。”想罢,暗暗装束,将灯吹灭,虚掩门户,仿佛是早已安眠,再也想不到他往秦家庄来。 到了门前,天已初鼓。先往书房探访,见有两个更夫要蜡,书童回道:“先生上后边去了。”北侠听了,又暗暗来到正室房上。忽听乳母白氏道:“你等莫躲懒,好好烹下茶,少时奶奶回来还要喝呢。”北侠听了,暗想:“事有可疑,为何两个人俱不在屋内?且到后面看看再做道理。”刚然来到后面,见有三间花厅,隔扇虚掩。忽听里面说道:“我好容易得此机会,千万莫误良宵。我这里跪下了。”又听妇人道:“真正便宜了你。你可莫要忘了我的好处啊。”北侠听至此,杀人心陡起,暗道:“果有此事。且自打发他二人上路。”背后抽出七宝刀,说时迟那时快,推开隔扇,手起刀落。可怜男女二人刚得片时欢娱,双魂已归地府。北侠将二人之头挽在一处,挂在隔扇屈戌之上。满腔恶气全消,仍回盘古寺。他以为是杜雍与郑氏无疑,那里知道他也是误杀了呢。 你道方才书童答应更夫说“先生往后边去了”,是哪个“后边”?就是书房的后边。原来是杜先生出恭呢!杜雍出恭回来,问道:“你方才和谁说话?”书童道:“更夫要蜡来了。”杜雍道:“你们如何这么早就要蜡?昨夜五更时拿去的蜡,算来不过点了半枝,应当还有半枝,难道点不到二更么?员外不在家,我是不能叫他们赚。如要赚,等员外回来,爱怎么赚,我是全不管的。”正说时,只见更夫跑了来,道:“师老爷,师老爷,不好了!”杜雍道:“不是蜡不够了?犯不上这等大惊小怪的!”更夫道:“不是,不是。方才我们上后院巡更,见花厅上有两人,趴着隔扇往内瞧。我们怕是歹人,拿灯笼一照,谁知是俩人头。”杜先生道:“是活的,是死的?” 更夫道:“师老爷可吓糊涂了。既是人头,如何会有活的呢?” 杜雍道:“我不是害怕,我是心里有点发怯。我问的是男的是女的?”更夫道:“我们没有细瞧。”杜先生道:“既如此,你们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待我看看去。”更夫道:“师老爷既要去看,须得与我换蜡了,这灯笼里剩了个蜡头儿了。”杜先生吩咐书童拿几枝蜡,交与更夫换好了,方打着灯笼往后面花厅而米。 到了花厅,更夫将灯笼高高举起。杜先生战战哆嗦看时,一个耳上有环,道:“啊呀!是个妇人。你们细看是谁?”更夫看了半晌,道:“好象姨奶奶。”杜雍便叫更夫:“你们把那个头往外转转,看是谁?”更夫乍着胆子,将头扭一扭,一看,这个说:“这不是进禄儿吗?’那个道:“是,不错。是他,是他。”杜先生道:“你们要认明白了。”更夫道:“我认得不差。”杜先生道:“且不要动。”更夫道:“谁动他做什么呢。”杜先生道:“你们不晓得,这是要报官的。你们找找四个管家,今日是谁在家?”更夫道:“昨日是进宝在狱该班,今日应当进财该班。因进财有事去了,才进禄给进宝送信去,叫他连一班。不知进禄如何被人杀了?此时就剩进喜在家。”杜先生道:“你们把他叫来,我在书房等他。”更夫答应,一个去叫进喜,一个引着先生来到书房。 不多时,进喜到来。杜先生将此事告诉明白,叫他进内启知主母。进喜急忙进去,禀明了郑氏。郑氏正从各处检点回来,吓得没了主意,叫问先生此事当如何办理。杜先生道:“此事隐瞒不得的,需得报官。你们就找地方去。”进喜立刻派人找了地方。地方来到后园花厅看了,也不动,道:“这要即刻报官,耽延丕得了。只好管家你随我同去。”进喜吓得半晌无言。 还是杜先生有见识,知是地方勒索,只得叫进喜从内要出二两银子来,给了地方,他才一人去了。 至次日,地方回来道:“少时太爷就来,你们好好预备了。”不多时,金令来到,进喜同至后园。金令先问了大概情形,然后相验。记了姓名,叫人将头摘下。又进屋内去,看见男女二尸,下体赤露,知是私情。又见床榻上有一字柬,金令拿起细看,拢在袖中。又在床下搜出一件血衣裹着鞋袜。问进喜道:“你可认得此衣与鞋袜是谁的?”进喜瞧了瞧,回道:“这是进宝的。”金令暗道:“如此看来,此案全在进宝身上。 我需如此如此,方能了结此事。”吩咐暂将男女盛殓,即将进喜带入衙中,立刻升堂。且不问进喜,也不问秦昌,吩咐带进宝。两旁衙役答应一声,去提进宝。 此时进宝正在监中服侍员外秦昌,忽然听见衙役来说:“太爷现在堂上,呼唤你上堂,有话吩咐。”进宝不知何事,连忙跟随衙役上了大堂。只见金令坐在上面,和颜悦色问道:“进宝,你家员外之事,本县现在业已访查明白。你既是他家的主管,你须要亲笔写上一张诉呈来。本县看了,方好从中设法,如何出脱你家员外的罪名。”进宝听了,有些不愿意。 原打算将秦昌谋死,如今听县官如此说,想是受了贿赂,无奈何说道:“既蒙太爷恩典,小人下去写诉呈就是了。”金令道:“就要递上来,本县立等。”回头吩咐书吏:“你同他去,给他立个稿儿,叫他亲笔誊写,速速拿来。”书吏领命下堂。不多时,进宝拿了诉呈当堂呈递。金令问道:“可是你自己写的?”进宝道:“是。求先生打的底儿,小人誊写的。”金令接来细细一看,果与那字柬笔迹相同。将惊堂木一拍,道:“好奴才!你与碧蟾通奸,设计将彩凤杀死,如何陷害你家员外?还不从实招上来!”进宝一闻此言,顶梁骨上“噗”地一声,魂已离壳,惊慌失色道:“此……此……此事小……小……小人不知。”金令吩咐掌嘴。刚然一边打了十个,进宝便嚷道:“我说呀,我说!”两旁衙役道:“快招,快招!”进宝便将碧蟾如何留表记被员外捡着,错疑在安人身上;又如何试探先生,方知是碧蟾,将她锁禁花园。“原是小人家与姨娘有染,因此暗暗定计要杀员外。不想秦昌那日偏偏的上西间去了,这才误杀了彩凤。”一五一十述了一遍。金令道:“如此说来,碧蟾与进禄昨夜被人杀死,想是你愤奸不平,将他二人杀了。” 进宝碰头道:“此事小人实实不知。昨夜小人在监内服侍员外,并未回家,如何会杀人呢?老爷详情。”金令暗暗点头道:“他这话却与字柬相符。只是碧蟾、进禄却被何人所杀呢?” 你道是何字柬?原来进禄与进宝送信,叫他多连一夜。进宝恐其负了碧蟾之约,因此悄悄写了一柬,托进禄暗暗送与碧蟾。谁知进禄久有垂涎之意,不能得手,趁此机会,方才入港。 恰被北侠听见,错疑在杜雍、郑氏身上,故此将二人杀死。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至于床下抽出血衫鞋袜,金令如何知道就在床下呢?皆因进宝字柬上前面写今日不能回来之故;后面又嘱咐千万,前次污血之物,恐床下露人眼目,须改别处隐藏方妥。有此一语,故而搜出,叫进喜认识,说出进宝。金令已知是进宝所为,又恐进禄栽赃陷害别人,故叫进宝写诉呈,对了笔迹,然后方问此事。以为他必狡赖,再用字柬、衣衫、鞋袜质证。谁知小子不禁打,十个嘴巴他就通说了,却倒省事。 不知金令如何定罪,且听下回分解 七侠五义 (1) 七侠五义 (2) 七侠五义 (3) 七侠五义 (4) 七侠五义 (5) 七侠五义 (6) 七侠五义 (7) 七侠五义 (8) 七侠五义 (9) 七侠五义 (10) 七侠五义 (11) 七侠五义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