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回 两个千金真假已辨 一双刺客妍媸自分 且说施生同锦笺乘马,佳蕙坐了一乘小轿,私自来到江边,摆下祭礼,换了素服,施生与佳蕙拜奠,锦笺只得跟在相公后面行礼。佳蕙此时哀哀戚戚的痛哭,甚至施生也是惨惨凄凄泪流不止。锦笺在旁恳恳切切百般劝慰。痛哭之后,复又拈香。候香烬的工夫,大家观望江景。只见那边来了一帮官船,却是家眷行囊。船头上舱门口,一边坐着一个丫环,里面影影绰绰有个半老的夫人,同着一位及笄的小姐,还有一个年少的相公。船临江边,不由地都往岸边张望。见施生背着手儿远眺江景,瞧佳蕙手持罗帕,仍然拭泪。小姐看了多时,搭讪着对相公说道:“兄弟,你看那夫人的面貌好似佳蕙。”小相公尚未答言,夫人道:“我儿悄言。世间面貌相同者颇多。他若是佳蕙,那厢必是施生了。”小姐方不言语,惟有秋水凝眸而已。 原来此船正是金大守的家眷,何氏夫人带着牡丹小姐、金章公子。何氏夫人早巳看见岸边有素服祭奠之人。仔细看来,正是施生与佳蕙。施生是自幼儿常见的,佳蕙更不消说了,心中已觉惨切之至。一来惟恐小姐伤心,现有施生,不大稳便;二来又因金公脾气,不敢造次相认。所以说了一句“世间面貌相同者颇多”,船已过去。到了停泊之处,早有丁雄、吕庆在那里伺候迎接。吕庆已从施公处回来,知是金公家眷到了,连忙伺候。仆妇丫环上前搀扶着,弃舟乘轿,直奔长沙府衙门去了。不多时,金老爷亦到。丁雄、吕庆上前请安,说:“家老爷备的马匹在此,请老爷乘用。,’金公笑吟吟的道:“你家老爷在哪里呢?”丁雄道:“在公馆恭候老爷。”金公忙接丝缰,吕庆坠镫,上了坐骑。丁雄、吕庆也上了马。吕庆在前引路,丁雄策着马在金公旁边。金公问他:“几时到的长沙?你家老爷见了书信说些什么?”丁雄道:“小人回来时极其迅速,不多几日就到了。家老爷见了老爷的书信,小人不甚明白。俟老爷见了家老爷再为细述。”金公点了点头。说话间,丁雄一伏身,叭喇喇马已跑开。又走了不多会,只见邵太守同定合署官员,俱在那里等侯。此时吕庆已然下马,急忙过来伺候金公下马。二位太守彼此相见,欢喜不尽。同到公厅之上,?官员又从新参见。金公一一应酬了几句,即请安歇去罢。众官员散后,二位太守先叙了些彼此渴想的话头,然后摆上酒肴,方问及完婚一节。邵老爷将锦笺、佳蕙始末原由述了一遍。金公方才大悟,全与施生、小姐毫无相干。二人畅饮阔叙。酒饭毕后,金老爷请邵老爷回署。邵老爷又陪坐多时,方才告别,坐轿回衙。 此时施生早巳回来了,独独不见了艾虎,好生着急,忙叫书童。书童说:“艾爷并未言语,不知向何方去了。”施生心中懊悔,暗自揣度道:“想是贤弟见我把他一人丢在此处,他赌气得走了。明日却又往何方找寻去呢?”无奈何,回身来至卧室,却又不见了佳蕙。不多时,丫环来回道:“奶奶叫回老爷知道,方才接得金太守家眷,谁知金小姐依然无恙,奶奶在那里伺候小姐呢。俟诸事已毕,回来再为细禀。”施生听了,不觉诧异,却又暗暗欢喜。 忽听邵老爷回衙,连忙迎接。相见毕,邵老爷也不进内,便来至东跨所之内安歇,施生陪坐。邵老爷道:“我今日面见金兄,俱已说明。你金老伯不但不怪你,反倒后悔。还说明日叫贤侄随到任上,与牡丹完婚。明日必到衙署回拜于我,贤侄理应见见为是。”施生喏喏连声,又与邵公拜揖,深深谢了。 叙话多时,方才回转卧室。却好佳蕙回来,施生便问牡丹小姐如何死而复生。佳蕙一一说了,又言:“夫人视如儿女,小姐情同姊妹,贱妾受如此大恩,实实不忍分离。今日回明老爷,明日贱妾就要随赴任所。俟完婚之日,再为伺候老爷。”说罢,磕下头去。施生连忙搀起,道:“理应如此。适才邵老爷已然向我说,明日金老爷还要叫我随赴任上完婚。我想,离别父母日久,我还想到家中探望探望。俟禀明父母再赴任所也不为迟。”佳蕙道:“正是。”收拾行囊已毕,服待施生安寝不提。 且说金公在公馆大厅之内,请了智公子来谈了许久。智化惟恐金公劳乏,便告退了。原来智化随金公前来,处处留神。每夜人静,改换行装,不定内外巡查几次。此时,天已二鼓。 智爷扎抹停当,从公馆后面悄悄地往前巡来。刚至卡子门旁,猛抬头见倒厅有个人影往前张望。智爷一声儿也不言语,反将身形一矮,两个脚尖儿沾地,突突突顺着墙根直奔倒座东耳房而来。到了东耳房,将身一躬,脚尖儿垫劲儿,“嗖”便上了东耳房。抬头见倒座北耳房高着许多,也不惊动倒座上的人,且往对面观瞧。见厅上有一人趴伏,两手把住椽头,两脚撑住瓦垅,倒垂势往下观瞧。智爷暗道:“此人来的有些蹊跷,倒要看看。”忽见脊后又过来一人,短小身材,极其灵便。见他将趴伏那人的左脚蹬的砖一抽。那人脚下一松,猛然一跳,急将身体一长,从新将脚按了一按,复又趴伏,本人却不理会。这边智化看得明白,见他将身一长,背的利刃已被那人儿抽去。智爷暗暗放心,止于防着对面那人而已。转眼之间,见趴伏那人从正房上翻转下来,赶步进前,回手刚欲抽刀,谁知剩了皮鞘,暗说:“不好!转身才待要走,只见迎面一刀砍来,急将脑袋一歪,身体一侧,噗哧左膀着刀,“啊呀”一声,栽倒在地。艾虎高声嚷道:“有刺客!”早又听见有人接声说道:“对面上房还有一个呢。”艾虎转身竟奔倒座,却见倒座上的人跳到西耳房,身形一晃,已然越过墙去。艾虎却不上房,就从这边一伏身蹿上墙头,随即落下。脚底尚未站稳,?得耳边凉风一股。他却一转身,将刀往上一迎,只听咯当一声,刀对刀,火星乱迸。只听对面人道:“好,真正灵便。改日再会。请了。”一个健步,脚不沾地,直奔树林去了。艾虎如何肯舍,随后紧紧迫来。到了树林,左顾右盼,毫不见人影。忽听有人问道:“来的可是艾虎儿么?有我在此。”艾虎惊喜道:“正是。可是师父么?贼人那里去呢?”智爷道:“贼已被擒。”艾虎尚未答言,只听贼人道:“智大哥,小弟若是贼,大哥你呢?”智爷连忙迫问,原来正是小诸葛沈仲元,即行释放。 便问一问现在哪里。沈仲元将在襄阳王处说了。 艾虎早已过来,见了智爷,转身又见了沈仲元。沈仲元道:“此是何人?”智化道:“怎么,贤弟忘了么?他就是馆童艾虎。”沈爷道:“嗳呀,敢情是令徒呀?怪道,怪道,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好个伶俐身段!只他那抽刀的轻快,与越墙的躲闪,真正灵通之至。”智化道:“好是好,未免还有些卤莽,欠些思虑。幸而树林之内是劣兄在此,倘若贤弟令人在此埋伏,小徒岂不吃了大亏呢?”说得沈爷也笑了。艾虎却暗暗佩服。 智爷又问道:“贤弟,你何必单单在襄阳王那里作什么?”沈爷道:“有的,没的,几个好去处都被众位哥哥兄弟们占了,就剩了个襄阳王。说不得小弟任劳任怨罢了。再者,他那里一举一动,若无小弟在那里,外面如何知道呢?”智化听了,叹道:“似贤弟这番用心,又在我等之上了。”沈爷道:“分什么上下。你我不能致君泽民,止于借侠义二字,了却终身而已,有甚讲究!”智爷连连点头称是。又托沈爷:“倘有事关重大,务祈帮助。”沈爷满口应承,彼此分手。小诸葛却回襄阳去了。 智化与艾虎一同来至公馆。此时已将方貂捆缚。金公正在那里盘问。方貂仗着血气之勇,毫无畏惧,一一据实说来。金公录了口供,将他带下去,令人看守。然后,智爷带了小侠拜见了金公,将来历说明。金公感激不尽。 等到了次日,回拜邵老爷,人了衙署,二位相见就座。金公先把昨夜智化、艾虎拿住刺客的话说了。邵老爷立刻带上方貂,略问了一问,果然口供相符,即行文到首县寄监,将养伤痕,严加防范,以备押解东京。邵老爷叫请智化、艾虎相见。 金老爷请施俊来见。不多时,施生先到,拜见金公。金公甚觉汗颜,认过不已。施生也就谦逊了几句。刚然说完,只见智爷同着小侠进来,参见邵老爷。邵公以客礼相待。施生见了小侠,欢喜非常,道:“贤弟,你往哪里去来?叫劣兄好生着急!” 大家便问:“你二位如何认得?”施生先将结拜的情由说了一遍。然后小侠道:“小弟此来,非是要上卧虎沟,是为捉拿刺客而来。”大家骇异,问道:“如何就知有刺客呢?”小侠道:“私探襄阳府,遇见二人说的话,因此急急赶来;惟恐预先说了,走漏风声。再者,又恐兄长担心,故此不告辞而去,望祈兄长莫怪。”大家听了,慢说金公感激,连邵老爷与施生俱各佩服。 饮酒之际,金公就请施生随任完婚。施生道:“只因小婿离家日久,还要到家中探望双亲。俟禀明父母后,再赴任所。今日且叫佳蕙先随到任,不知岳父大人以为何如?”金公点点头,也倒罢了。智化道:“公子回去,难道独行么?”施生道:“有锦笺跟随。”智化道:“虽有锦笺,也不济事。我想,公子回家固然无事,若禀明令尊令堂之后赶赴襄阳,这几日的路程恐有些不便。”一句话提醒了金公,他乃屡次受了惊恐之人,连连说:“是啊,还是恩公想得周到。似此如之奈何?” 智化道:“此事不难,就叫小侠保护前去,包管无事。”艾虎道:“弟子愿往。”施生道:“又要劳动贤弟,愚兄甚是不安。” 艾虎道:“这劳什么。”大家计议已定,还是女眷先行起身,然后金公告别。邵老爷谆谆要送,金老爷苦苦拦住,只得罢了。此时锦笺已备了马匹。施生送岳父送了几里,也就回去了。 回到衙署的东院书房,邵老爷早吩咐丁雄备下行李盘费,交代明白,刚要转后,只见邵老爷出来,又与他二人饯别,谆谆嘱咐路上小心。施、艾二人深深谢了,临别叩拜。二人出了衙署,锦笺已将行李准备停当,丁雄帮扶伺候。主仆三人乘马竟奔长洛县施家庄去了。 金牡丹事好容易收煞完了。后面虽有归结,也不过是施生到任完婚,牡丹、佳蕙,一妻一妾,三人和美非常。再要叙说那些没要紧之事,未免耽误正文。如今就得由金太守提到巡按颜大人,说要紧关节为是。 想颜巡按起身在太守之先,金太守既然到任,颜巡按不消说了,固然是早到了。自颜查散到任,接了呈子无数,全是告襄阳王的:也有霸占地亩的,也有抢夺妻女的,甚至有稚子弱女之家无故搜罗入府,稚子排演优伶,弱女教习歌舞。黎民遭此惨害,不一而足。颜大人将众人一一安置,叫他等俱各好好回去,“不要声张,也不再递催呈,本院必要设法将襄阳王拿获,与尔等报仇雪恨。”众百姓叩头谢恩,俱各散去。谁知其中就有襄阳王那里暗暗派人前来,假作呈词告状,探听巡按言词动静。如今既有这样的口气,他等便回去启知了襄阳王。不知王奸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回 锦毛鼠初探冲霄楼 黑妖狐重到铜网阵 且说奸王听了探报之言,只气得怪叫如雷道:“孤乃当今皇叔,颜查散他是何等样人,擅敢要捉拿孤家,与百姓报仇雪恨!此话说得太大了,实实令人可气!他仗着包黑子的门生,竟敢藐视孤家。孤家要是叫他好好在这里为官,如何能够成其大事?必须设计将他害了,一来出了这口恶气,二来也好举事。”因此转想起俗言,捉奸要双,拿贼要赃。”必是孤家声势大了,朝廷有些知觉。孤家只要把盟书放好,严加防范,不落他人之手,无有对证,如何诬赖孤家呢?”想罢,便吩咐集贤堂众多豪杰光棍,每夜轮流看守冲霄楼,所有消息线索,俱各安放停当。额外又用弓箭手、长枪手。倘有动静,鸣锣为号。 大家齐心努力,勿得稍微懈弛。奸王这里虽然防备,谁知早有一人暗暗探听了一番。你道是谁?就是那争强好胜不服气的白玉堂。 自颜巡摈接印到任以来,大人与公孙先生料理公事,忙忙碌碌,毫无闲暇。而且案件中多一半是襄阳王的。白玉堂却悄地里访查,已将八卦铜网阵听在耳内。到了夜间人静之时,改扮行装,出了衙署,直奔襄阳府而来。先将大概看了,然后越过墙去,处处留神。在集贤堂窃听了多时,夜静无声。从房上越了几处墙垣,早见那边有一高楼,直冲霄汉。心中暗道:“怪道起名冲霄楼,果然巍耸。且自下去看看。”回手掏出小小石子轻轻问路,细细听去却是实地,连忙飞身跃下,蹑足潜踪,滑步而行。来至切近,一立身,他却摸着木城板做的围城,下有石基,上有跺口,垛口上面全有锋芒。中有三门紧闭,用手按了一按,里面关得纹丝儿不能动。只得又走了一面,依然三个门户,也是双扇紧闭。一连走了四面,皆是如此。自己暗道:“我已去了四面,大约那四面亦不过如此。他这八面,每面三门,想是从这门上分出八卦来。闻得奇门上有个八门逢阁,三奇人木。惜乎,我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看此光景,必是逢阁之期,所以俱各紧紧关闭。我今日来得不巧了,莫若暂且回去,改日再来打探,看是如何。”想罢,刚要转身,只听那边有锣声,又是梆响,知是巡更的来了。他却留神一看,见那边有座小小更棚,连忙隐至更棚的后面,侧耳细听。 不多时,只听得锣梆齐鸣,到了更棚歇了。一人说道:“老王啊,你该当走走了,让我们也歇歇。”一人答道:“你仍只管进来歇着罢,今日没事。你忘了咱们上次该班,不是遇见了这么一天么?各处门全关着,怕什么?今儿又是如此,咱们仿佛是个歇班日子。偷点懒儿很使得。”又一人道:“虽然如此,上头传行的紧,锣梆不响,工夫大了,头儿又要问下来了,何苦呢?说不得王第八的,你二位辛苦辛苦,回来我们再换你。”又一人道:“你别顽笑闹巧话儿。他姓王,行三,我姓李,行八。你要称姓,索性都称姓,要叫排行,都叫排行。方才你叫他老王,叫我老八,已然不受听了,这时候叫起王第八来了,你怎么想来着!你们俩凑起来更不够一句呢。你的小名叫小儿,他的小名叫大头。我也把你两人掐到一块儿,叫你们两人小脑袋瓜儿。咱们看谁便宜谁吃亏。”说罢,笑着巡更去了。白玉堂趁着锣梆声音,暗暗离了更棚,蹿房跃墙,回到署中。天已五鼓,悄悄进屋安歇。 到了次日,便接了金辉的手本。颜大人即刻相见。金辉就把赤石崖捉了盗首蓝骁,现在卧虎沟看守;十里堡拿了刺客方貂,交到长沙府监禁,此二人系赵爵的硬证,必须解赴东京的话说了。颜大人吩咐赶紧办了奏折,写了禀帖,派妥当差官先到长沙起了方貂,沿途州县俱要派役护送。后到卧虎沟押了蓝骁,不但官役护送,还有欧阳春、丁兆蕙暗暗防备。丁二爷因要到家中探看,所以约了北侠,俟诸事已毕,仍要同赴襄阳。后文再表。 且说黑妖狐智化自从随金公到任,他乃无事之人,同张立出府闲步。见西北有一去处,山势险峻,树木葱郁,二人慢慢顺步行去。询之土人,此山古名方山。及至临近细细赏玩,山上有庙,朱垣碧瓦,宫殿巍峨。山下有潭,曲折回环,清水涟漪。水曲之隈有座汉皋台。石经之畔又有解佩亭,乃是郑交甫遇仙之处。这汉皋就是方山的别名。而且房屋楼阁不少,虽则倾倒,不过略为修补即可居住。似此妙境,却不知当初是何人的名园。智化端详了多时,暗暗想道:“好个藏风避气的所在。闻得圣上为襄阳之事,不肯彰明昭著,要暗暗削去他的羽翼。将来必有乡勇义士归附,想来聚集人必不少,难道俱在府衙居住么?莫若回明金公,将此处修理修理,以备不虞,岂不大妙。”想罢,同张立回来。见了太守,回明此事。金公深以为然,又禀明按院,便动工修理。智化见金公办事耿直,昼夜勤劳,心中暗暗称羡不已。 这日智化猛然想起:“奸王盖造冲霄楼,设立铜网阵。我与北侠、丁二弟前次来时未能探访,如今我却闲在这里,何不悄悄前去走走。”主意已定,便告诉了张立:“我找个相知,今夜惟恐不能回来。”暗暗带了夜行衣、百宝囊,出了衙署,直奔襄阳王的府第而来。找了寓所,安歇到二鼓之时,出了寓所,施展飞檐走壁之能,来至木城之下。留神细看,见每面三门,有洞开的,有关闭的,有中间开,两边闭的,有两边开,中间闭的,有两门连开,单闭一头的,又有一头单开,连闭两门的,其中还有开着一扇掩着一扇的:八面开闭,全然不同,与白玉堂探访时全不相同。智化略定了定神,辨了方向,心中豁然明白,暗道:“是了,他这是按乾、坤、艮、震、坎、离、巽、兑的卦象排成。我且由正门进去,看是如何样。”及至来到门内,里面又是木板墙,斜正不一,大小不同。门更多了,曲折弯转,左右往来。本欲投东,却是向西,及要往南,反倒朝北。而且门户之内,真的假的,开的闭的,迥不相同。就是夹道之中,通的、塞的、明的、暗的,不一而足。智化暗道:“好厉害法子!幸亏这里无人隐藏,倘有埋伏,就是要跑,却从何处出去呢?”正在思索,忽听啪的一声,打在木板之上。呱哒又落在地下。仿佛有人掷砖瓦,却是在木板子那边?这边左右留神细看,又不见人。智化纳闷,不敢停步。随弯就弯,转了多时。刚到一个门前,只见嗖地一下,连忙一转身,那边木板之上啪地一响,一物落地。智化连忙捡起,一看却是一块石子,暗暗道:“这石子乃五弟白玉堂的技艺。难道他也来了么?且进此门看看去。”一伏身进门,往旁一闪,是提防他的石子,抬头看时,见一人东张西望,形色仓皇,连忙悄悄唤道:“五弟,五弟,劣兄智化在此。”只见那人往前一凑,道:“小弟正是白玉堂。智兄几时到来?”智化道:“劣兄来了许久,叵耐这些门户闹得人眼迷心乱,再也看不出方向来。贤弟何时到此?”白玉堂道:“小弟也来了许久了。果然的门户曲折,令人难测。你我从何处出去方好?”智化道:“劣兄进来时,心内明明白白。如今左旋右转,闹得糊里糊涂,竟不知方向了。这便怎么处?” 只听木板那边有人接言道:“不用忙,有我呢。”智化与白玉堂转身往门外一看,见一人迎面而来。智化细细留神,满心欢喜道:“原来是沈贤弟么?”沈仲元道:“正是。二位既来至此——那位是谁?”智化道:“不是外人,乃五弟白玉堂。”彼此见了。沈仲元道:“索性随小弟看个水落石出。”二人道:“好。”沈仲元在前引路,二人随后跟来。又过了好些门户,方到了冲霄楼。只见此楼也是八面,朱窗玲珑,周围玉石栅栏,前面丹墀之上,一边一个石象,驮定宝瓶,别无他物。 沈仲元道:“咱们就在此打坐。此地可远观,不可近玩。”说罢,就在台基之上拂拭了拂拭,三人坐下。沈爷道:“今日乃小弟值日之期,方才听得有物击木板之声,便知是兄弟们来了;所以才迎了出来。亏得是小弟,若是别位,难免声张起来。” 白玉堂道:“小弟因一时性急,故此飞了两个石子,探探路径。”沈爷道:“二位兄长莫怪小弟说,以后众家弟兄千万不要到此。这楼中消息线索厉害非常。奸王惟恐有人盗去盟书,所以严加防范。每日派人看守楼梯,最为要紧。”智化道:“这楼梯却在何处?”沈爷道:“就在楼底后面,犹如马道一般。梯底下面有一铁门,里面仅可存身。如有人来,只用将索簧上妥,尽等拿人。这制造的底细,一言难尽。二位兄长回去见了众家弟兄,谆嘱一番,千万不要到此。倘若入了圈套,惟恐性命难保。休怪小弟言之不早也。”白玉堂道:“他既设此机关,难道就罢了不成?”沈仲元道:“如何就罢了呢?不过暂待时日,俟有机缘,小弟探准了诀窍,设法破了索簧。只要消息不动,那时就好处治了。”智化道:“全仗贤弟帮助。”沈仲元道:“小弟当得效劳,兄长只管放心。”智化道:“我等从何处出去呢不?”沈仲元道:“随我来。”三人立起身来,下了台基。沈仲元道:“今日乃戊午日,干震为长男,兑为少阴。内卦八,兑为泽;左转行去,便到了外边。震为雷,若往右边走错,门户皆闭,是再出不去的。他这制造的外有八卦,内分六十四爻,所以有六十四门。这其中按着奇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部位安置,一爻一个样儿,周?复始,剥复往来,是再不能错的。”说着话,已然过了无数的门户。果然俱是从左转。不多时,已看见外边的木城。沈仲元道:“二位兄长出了此门便无事了。以后千万不要到此!恕小弟不送了。” 智化二人谢了沈仲元,暗暗离了襄阳王府。智化又向白玉堂谆嘱了一番,方才分手。白玉堂回转按院衙门。智化悄地里到了寓所。至次日,方回太守衙门。见了张立,无非托言找个相知未遇。私探一节,毫不提起。 且说白玉堂自从二探钢网阵子,心中郁郁不乐,茶饭无心。 这日,颜大人请至书房,与公孙先生静坐闲谈,雨墨烹茶伺候。 说到襄阳王,所有收的呈词至今并未办理,奸王目下严加防范,无隙可乘。颜大人道:“办理民词,却是极易之事。只是如何使奸王到案呢?”公孙策道:“言虽如此,惟恐他暗里使人探听,又恐他别生枝叶搅扰。他那里既然严加防范,我这里时刻小心。”白玉堂道:“先生之言甚是。第一,做官以印为主。” 便吩咐雨墨道:“大人印信要紧。从今后你要好好护持,不可忽略。”雨墨领命,才待转身,白玉堂唤住道:“你往哪里去?”雨墨道:“小人护印去。”白玉堂笑道:“你别要性急,提起印来,你就护印去,方才若不提起,你也就想不起印来了。何必忙在此时呢?再者还有一说:隔墙需有耳,窗外岂无人?焉知此时奸王那里不有人来窥探。你这一去,提拔他了。曾记当初俺在开封盗取三宝之时,原不知三宝放于何处,因此用了个拍门投石问路之计。多亏郎官包兴把俺领了去,俺才知三宝所在。你今若一去,岂不是前车之鉴么?不过以后留神就是了。”雨墨连连称是。白玉堂又将诓诱南侠人岛,暗设线网,拿住展昭的往事述了一番。彼此谈笑至二鼓之半,白玉堂辞了颜大人,出了书房,前后巡查。又吩咐更夫等务要殷勤,回转屋内去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 巡按府气走白玉堂 逆水泉搜求黄金印 且说白五爷回到屋内,总觉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自己暗暗诧异道:“今日如何眼跳耳鸣起来?”只得将软靠扎缚停当,挎上石袋,仿佛预备厮杀的一般。一夜之间惊惊恐恐,未能好生安眠。到了次日,觉得精神倦怠,饮食懒餐,而且短叹长吁,不时地摩拳擦掌。及至到了晚间,自己却要早些就寝。谁知躺在床上,千思万虑一时攒在心头,翻来覆去,反倒焦急不宁。 索性赌气起来,穿好衣服,挎上石袋,佩了利刃,来至院中,前后巡逻。由西边转到东边,猛听得人声嘈杂,嚷道:“不好了!西厢房失了火了!”白玉堂急急从东边赶回来。抬头时,见火光一片,照见正堂之上有一人站立。回手从袋内取出石子扬手打去。只听一声,倒而复立。白玉堂暗说:“不好!”此时,众差役俱各看见,又嚷有贼,又要救火。白玉堂一眼看见里面面礼雨墨在那里指手画脚,分派众人,连忙赶向前来,道:“雨墨,你不护印,张罗这些做什么?”一句话提醒了雨墨,跑到大堂里面一看,哎呀道:“不好了!印匣失去了!” 白玉堂不暇细问,转身出了衙署,一直追赶下去。早见前面有二人飞跑。白玉堂一边赶,一边掏出石子,随手掷去。却好打在后面那人身上,只听咯当一声,却是木器声音。那人往前一扑,可巧跑得脚急,收煞不住,“噗咚”嘴吃屎爬在尘埃。 白玉堂早巳赶至跟前,照着脑后连脖子当地一下,跺了一脚。 忽然前面那人抽身回来,将手一扬,弓弦一响。白玉堂跺脚伏身,眼光早巳注定前面,那人回身扬手弦响,知有暗器,身体一蹲。那人也就凑近一步。好白玉堂!急中生智,故意地将左手一握脸。前面那人只打量白玉堂着伤,急奔前来。·白玉堂觑定,将右手石子飞出。那人忙中有错,忘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脚,只听“啪”,面上早巳着了石子,“嗳呀”了一声,顾不得救他的伙计,负痛逃命去了。白玉堂也不追赶,就将趴伏的那人按住,摸了摸脊背上却是印匣,满心欢喜。随即,背后灯笼火把,来了多少差役。因听雨墨说白五爷赶贼人,故此随后起来帮助。见白五爷按住贼人,大家上前解下印匣,将贼人绑缚起来。只见这贼人满脸血渍,鼻口皆肿,却是连栽带跺的。 差役捧着印匣,押了贼人。白五爷跟随在后,回到衙署。 此时西厢房火已扑灭。颜大人与公孙策俱在大堂之上。雨墨在旁乱抖。房上之人已经拿下,却是个吹气的皮人儿。差役先将印匣安放公堂之上。雨墨一眼看见,咯蹬地他也不抖了。 然后又见众人推拥着一个满脸血渍矮胖之人到了公堂之上。颜大人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也不下跪,声音洪亮答道:“俺号钻云燕子,又叫坐地炮申虎。那个高大汉子,他叫神手大圣邓车。”公孙策听了,忙问道:“怎么,你们是两个同来的么?”申虎道:“何尝不是。”他偷的印匣,却叫我背着的。”公孙策叫将申虎带将下去。 说话间,白五爷已到,将追贼情形,如何将申虎打倒,又如何用石子把邓车打跑的话说了。公孙策摇头道:“如此说来,这印匣需要打开看看,方才放心。”白五爷听了,眉头一皱暗道:“念书人这等腐气!共总有多大的工夫,难道他打开印匣,单把印拿了去么?若真拿去,印匣也就轻了,如何还能够沉重呢?就是细心,也到不了如此的田地。且叫他打开看了,我再奚落他一番。”即说道:“俺是粗莽人,没有先生这样细心,想的周到。倒要大家看看。”回头吩咐雨墨将印匣打开。雨墨上前,解开黄袱,揭起匣盖,只见雨墨又乱抖起来,道:“不……不好咧!这……这是什么?”白玉堂见此光景,连忙近前一看,见黑漆漆一块东西,伸手拿起,沉甸甸的,却是一块废铁。登时连急带气,不由地面目变色,暗暗叫着自己:“白玉堂呀,白玉堂!你枉自聪朋,如今也被人家暗算了。可见公孙策比你高了一筹。你岂不愧死?”颜查散惟恐白玉堂脸上下不来,急向前道:“事已如此,不必为难。慢慢访查,自有下落。”公孙策在旁也将好言安慰。无奈白玉堂心中委实难安,到了此时一语不发,惟有愧愤而已。公孙策请大人同白玉堂且上书房:“待我慢慢诱问申虎。”颜大人会意,携了白玉堂的手转后面去了。公孙策又叫雨墨将印匣暂且包起,悄悄?诉他:“第一白五爷要紧,你与大人好好看守,不可叫他离了左右。”雨墨领命,也就上后面去了。 公孙策吩咐差役带着申虎,到了自己屋内。却将申虎松了绑缚,换上了手铐脚镣,却叫他坐下,以朋友之礼相待。先论交情,后讲大义,嗣后便替申虎抱屈说:“可惜你这样一个人,竟受了人的欺哄了。”申虎道: “能性此差原是奉王爷的钧谕而来,如何是欺哄呢?” 公孙先生笑道:“你真是诚实豪爽人,我不说明,你也不信。你想想,同是一样差使,如何他盗印,你背印匣呢?果然真有印也倒罢了,人家把印早巳拿去请功,却叫你背着一块废铁,遭了擒获。难道你不是被人欺哄了么?”申虎道:“怎么,印匣内不是印么?”公孙策道:“何尝是印呢。方才共同开看,止有一块废铁,印信早被邓车拿了去了。所以你遭擒时,他连救也不救,他乐得一个人去请功呢。”几句话说得申虎如梦方醒,登时咬牙切齿,恨起邓车来。 公孙先生又叫人备了酒肴,陪着申虎饮酒,慢慢探问盗印的情由。申虎深恨邓车,便吐实说道:“此事原是襄阳王在集贤堂与大家商议,要害按院大人,非盗印不可。邓车自逞其能,就讨了此差,却叫我陪了他来。我以为是大家之事,理应帮助,谁知他不怀好意,竟将我陷害。我等昨晚就来了,只因不知印信放在何处。后来听见白五爷说,叫雨墨防守印信,我等听了,甚是欢喜。不想白五爷又吩咐雨墨,不必忙在一时,惟恐隔墙有耳。我等深服白五爷精细,就把雨墨认准了,我们就回去了。故此今晚才来。可巧雨墨正与人讲究护印之事。他在大堂的里间,我们揣度印匣必在其中。邓车就安设皮人,叫我在西厢房放火,为的是惑乱众心,匆忙之际方好下手。果然不出所料,众人只顾张罗救火,又看见房上有那皮人,登时鼎沸起来。趁此时,邓车到了里间,提了印匣,越过墙垣。我髓后也出了衙署,寻觅了多时,方见邓车。他就把印匣交付于我。想采就在这个工夫,他把印拿出去了,才放上废铁。可恨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若早知是块废铁,久已就掷了,背着它做什么?也不至于遭擒了。越想越是他有意捉弄我了,实实令人可气可恨!”公孙策又问道:“他们将印盗去,意欲何为?”申虎道:“我索性告诉先生罢。襄阳王已然商议明白,如?盗了印去,要丢在逆水泉内。“公孙策暗暗吃惊,急问道:“这逆水泉在哪里?”申虎道:“在洞庭湖的山环之内,单有一泉,水势逆流,深不可测。着把印丢下去,是再也不能取出来的。” 公孙策探问明白,饮酒已毕,叫人看守申虎,自己即来到书房。见了颜大人,一五一十将申虎的话说了。颜大人听了,虽则惊疑,却也无可如何。 公孙策左右一看,不见了白玉堂,便问:“五弟哪里去了?”颜大人道:“刚才出去。他说到屋中换换衣服就来。” 公孙策道:“嗨,不该叫他一人出去。”急唤雨墨:“你到白五爷屋中,说我与大人有紧要事相商,请他快来。“雨墨去不多时,回来禀道:“小人问白五爷伴当,说五爷换了衣服就出去了,说上书房来了。”公孙策摇头道:“不好了,白五爷走了。他这一去,除非有了印方肯回来。若是无印,只怕要生出别的事来!”颜大人着急道:“适才很该叫雨墨跟了他。”公孙策道:“他决意要去,就是派雨墨跟了去,他也要把他支开。我原打算问明了印的下落,将五弟极力的开导一番,再设法将印找回。不想他竞走了!此时徒急无益,只好暗暗访查,慢慢等他便了。“自此日为始,颜大人行坐不安,茶饭无心。 白日盼到昏黑,昏黑盼到天亮,一连就是五天,毫无影响。急得颜大人叹气嗨声,语言颠倒。多亏公孙策百般劝慰,又要料理官务。 这日,只见外班进来禀道:“外面有五位官长到了。现有手本呈上。”公孙先生接过一看j 满心欢喜,原来是南侠同卢方四弟兄来了,连忙回了颜大人,立刻请至书房相见。外班转身出去,公孙策迎了出采,彼此各道寒喧。独蒋平不见玉堂迎接,心中暗暗辗转。及至来到书房,颜大人也出公座见礼。 展爷道:“卑职等一来奉旨,二来相谕,特来在大人衙门供职,要行属员之礼。”颜大人哪里肯受,道:“五位乃是钦命,而且是敝老师的衙署人员,本院如何能以属员相待?” 吩咐看座,只行常礼罢了。五人谢了座。.只见颜大人愁眉不展,面带赧颜。卢方先问:“五弟哪里去了?”颜大人听此一问,不但垂头不语,更觉满面通红。公孙策在旁答道:“提起话长……”就将五日前邓车盗印情由述了一遍。“五弟自那日不告而去,至今总未回来。”卢方等不觉大惊失色,道:“如此说来,五弟这一去别有些不妥罢?”蒋平忙拦道:“有什么不妥的呢?不过五弟因印信丢了,脸上有些下不来,暂且躲避几时。俟有了印,也就回来了。大哥不要多虑。请问先生,这印信可有些下落?”公孙策道: “虽有些下落,只是难以求取。”蒋平道:“端的如何? ”公孙策又将申虎说出逆水泉的情节说了。蒋平道:“既有下落,咱们先取印要紧。堂堂按院,如何没得印信?但只‘件,襄阳王那里既来盗印,他必仍然暗里使人探听。又恐他别生事端,需要严加防备方妥。明日,我同大哥、二哥上逆水泉取印。腥大哥同三哥在衙署守护。白昼间还好,独有夜间更要留神。”计议已定,即刻排宴饮酒。无非讲论这节事体,大家喝得也不畅快,囫囵吃毕。饭后,大家安歇。展爷单住了一间,卢方四人另有三间一所,带着伴当居住。 展爷晚间无事,来到公孙先生屋内闲谈。忽见蒋爷进来,彼此就座。蒋爷悄悄道:“据小弟想来,五弟这一去凶多吉少。弟因大哥忠厚,心路儿窄,三哥又是卤莽性子儿,太急,所以小弟用言语儿岔开。明日弟等取印去后,大人前,公孙先生需要善为解释。到了夜间,展兄务要留神。我三哥是靠不得的。 再者,五弟吉凶,千万不要对二哥说明。五弟倘若回来,就求公孙先生与展兄将他绊住,断不可再叫他走了。如若仍不回来,只好等我们从逆水泉回来再做道理。”公孙先生与展爷连连点头应允。蒋平也就回转屋内安歇。 到了次日,卢方等别了众人,蒋爷带了水靠,一直竟奔洞庭湖而来。到了金山庙,蒋爷惟恐卢方跟到逆水泉瞅着害怕着急,便对卢方道:“大哥,此处离逆水泉不远了,小弟就在此改装。大哥在此专等,又可照看了衣服包裹。”说着话,将大衣服脱下,叠了包在包裹之内,即把水靠穿妥,同定韩彰前往逆水泉而去。这里,卢爷提了包裹,进庙瞻仰了一番。原来是五显财神。将包裹放在供桌上,转身出来,坐在门槛之上观看山景。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 救村妇刘立保泄机 遇豪杰陈起望探信 且说卢方出庙观看山景,忽见那边来了个妇人,慌慌张张,见了卢方,说道:“救人呀!救人呀!”说着话,迈步跑进庙去了。卢方才待要问,又见后面有一人穿着军卒服色,口内胡言乱道,追赶前来。卢方听了,不由地气往上撞,迎面将掌一晃,脚下一踢,那军卒栽倒在地。卢方赶步脚踏胸膛,喝道:“你这厮擅自追赶良家妇女,意欲何为?讲!”说罢,扬拳要打,那军卒道:“你老爷不必动怒,小人实说。小人名叫刘立保,在飞叉太保钟大王爷寨内做了四等的小头目。只因前日襄阳王爷派人送了一个坛子,里面装定一位英雄的骨殖,说此人姓白叫玉堂。襄阳王爷恐人把骨殖盗去,因此交给我们大王。我们大王说,这位姓白的是个义士好朋友,就把他埋在九截松五峰岭下。今日又派我带领一十六个喽罗,抬了祭礼,前来与姓白的上坟。小人因出恭落在后面,恰好遇见这个妇人。小人以为幽山荒僻,欺负他是个孤行的妇女,也不过是臊皮打哈哈儿,并非诚心要把他怎么样。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你老听明白了?”刘立保一边说话,一边偷眼瞧卢方。 见卢方愣愣呵呵,不言不语,仿佛出神,忘其所以,后面说的话大约全没听见。刘立保暗道:“这位别有什么症候罢?我不趁此时逃走,还等什么?”轻轻从卢方的脚下滚出,爬起来就往前追赶喽罗去了。 到了那里,见众人将祭礼摆妥,单等刘立保。刘立保也不说长,也不道短,走到祭泉眼前,双膝跪倒。众人同声道:“一来奉上命差遣,二来闻听说死者是个好汉子。来来来,大家行个礼儿也是应当的。”众人跪倒,刚磕下头去,只听刘立保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众人觉得诧异,道:“行礼使得,哭他何益?”刘立保不但哭,嘴里还数数落落地道:“白五爷呀,我的白五爷!今日奉大王之命前来与你老上坟,差一点儿没叫人把我毁了!焉知不是你老,人家的默佑保护,小人方才得脱。若非你老的阴灵显应,大约我这刘立保保不住,叫人家揍死了。嗳呀!我那有灵有圣的白五爷呀!”众人听了,不觉耍笑,只得上前相劝,好容易方才住声。众人原打算祭奠完了,大家团团围住一吃一喝。不想刘立保余恸尚在,众人见头儿如此,只得仍将祭礼装在食盒里面,大家抬起。也有抱怨的:“辛苦了这半天,连个祭品也没尝着。”也有纳闷的:“刘立保今儿受了谁的气,来到这里借此发泄呢?”俱各猜不出是什么原故。 刘立保眼尖,见那边采了几个猎户,各持兵刃,知道不好,他便从小路儿溜之乎也。这里,喽罗抬着食盒,冷不防“劈叉拍叉”一阵乱响,将食盒家伙砸了个稀烂。其中有两个猎户,一个使棍,一个托叉,问道:“刘立保哪里去了?” 众喽罗中有认得二人的,便说道: “陆大爷、鲁二爷,这是怎么说?我等并没敢得罪尊驾,为何将家伙俱各打碎?我们如何回去销差呢?”只听使棍的道:“你等休来问俺。俺只问你刘立保在哪里?”喽罗道:“他早巳从小路逃走。大爷找他则甚?”使棍的冷笑道:“好呀,他竟逃走了。便宜这厮!你等回去上复你家大王,问他这洞庭之内可有无故劫掠良家妇女的规矩么?而且他竟敢邀截俺的妻小,是何道理?”众喽罗听了,方明白刘立保所做之事。大约方才恸哭,想来是已然受了委屈了。便向前央告道:“大爷、二爷不要动怒。我们回去必禀知大王,将他重处。实实不干小人们之事。”使叉的还要抡叉动手,使棍的拦住道:“贤弟休要伤害他等,且看钟大王昔日情面。”又对众喽罗道:“俺若不看你家大王的分上,将你等一个也是不留。你等回去,务必将刘立保所做之恶说明,也叫你家大王知道,俺等并非无故厮闹。·且饶恕尔等去罢。”众喽罗抱头鼠窜而去。 原来此二人乃是郎舅,使棍的姓陆名彬,使叉的姓鲁名英。方才那妇人便是陆彬之妻,鲁英之姊,一身好武艺,时常进山搜罗禽兽。因在山上就看见一群喽罗上山,他急急藏躲,惟恐叫人看见,不甚雅像。俟众喽罗过去了,才慢慢下山,意欲归家,可巧迎头遇见刘立保胡言乱语。这鲁氏故意的惊慌,将他诱下,原要用袖箭打他,以戒下次。不想来至五显庙前,一眼看见卢方,倒不好意思,只得嚷道:“救人啊!救人啊!”卢大爷方把刘立保踢倒。这妇人也就回家,告诉陆、鲁二人。所以二人提了利刃,带了四个猎户,前来要拿刘立保出气,谁知他早巳脱逃。只得找寻那紫面大汉。先到庙中寻了一遍,见供桌上有个包裹,却不见人。又吩咐猎户四下搜寻,只听那边猎户道:“在这里呢。”陆、鲁二人急急赶至树后,见卢方一张紫面,满部髭髯,身材凛凛,气概昂昂,不由暗暗羡慕,连忙上前致谢道:“多蒙恩公救援,我等感激不尽!请问尊姓大名?”谁知卢方自从听了刘立保之言,一时恸澈心髓,迷了本性,信步出庙,来至树林之内,全然不觉。如今听陆、鲁二人之言,猛然还过一口气来,方才清醒,不肯说出他 姓名。陆、鲁也不便再问,欲邀到庄上酬谢。卢方答道:“因有同人在这里相等,碍难久停。改日再为拜访。”说罢,将手一拱,转身竟奔逆水泉而来。 此时已有昏暮之际。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一片火光,旁有一人往下注视。及至切近,却是韩彰。便悄悄问道:“四弟怎么样了?”韩彰道:“四弟已然下去二次,言下面极深,极冷,寒气澈骨,不能多延时刻。所以用干柴烘着,一来上来时可以向火暖寒,二来借火光,水中以作眼目。大哥脚下立稳着再往下看。”卢方登住顽石,往泉下一看,但见碧澄澄,回环来往,浪滚滚上下翻腾,那一般冷飕飕寒气侵人的肌骨。卢方不由地连打几个寒噤,道:“了不得,了不得!这样寒泉逆水,四弟如何受得?寻不成印信,性命却是要紧!怎么好,怎么好?四弟呀,四弟,摸得着摸不着,快些上来罢!你若再不上来,劣兄先就禁不起了。”嘴里说着,身体己然打起战来,连牙齿咯咯咯抖得乱响。韩彰见卢方这番光景,惟恐有失,连忙过来搀住道:“大哥且在那边向火去。四弟不久也就上来了。”卢方那里肯动,两双眼睛直勾勾的往水里紧瞅。半晌只听忽喇喇水面一翻,见蒋平刚然一冒,被逆水一滚打将下去。 转来转去,一连几次,好容易扒着沿石,将身体一长出了水面。韩彰伸手接住,将身往后一仰,用力一提,这才把蒋平拉将上来,搀到火堆烘烤暖寒。迟了一会,蒋平方说出话来,道:“好厉害,好厉害!若非火光,险些儿心头迷乱了。小弟被水滚的已然力尽筋疲了。”卢方道:“四弟啊,印信虽然要紧,再不要下去了。”蒋平道:“小弟也不下去了。”回手在水靠内掏出印来,道:“有了此物,我还下去做什么?” 忽听那边有人答道:“三位功已成了,可喜!可贺!” 卢方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陆、鲁二位弟兄,连忙执手,道:“为何去而复返?”陆彬道:“我等因恩公竟奔逆水泉而来,甚不放心,故此悄悄跟随。谁知三位特为此事到此。果然这位本领高强。这泉内没有人敢下去的。”韩彰便问此二位是何人。卢方就把庙前之事说了一遍。蒋平此时却将水靠脱下,问道:“大哥,小弟很冷,我的衣服呢?”卢方道:“哟!放在五显庙内了。这便怎处?贤弟且穿劣兄的。”说罢,就要脱下。蒋平拦道:“大哥不要脱,你老的衣服小弟如何穿得起来?莫若将就到五显庙再穿不迟。”只见鲁英早巳脱下衣服来道:“四爷且穿上这件罢。那包袱,弟等已然叫庄丁拿回庄去了。”陆彬道:“再者天色已晚,请三位同到敝庄略为歇息,明早再行如何呢?”卢方等只得从命。蒋平问道:“贵庄在哪里?”陆彬道:“离此不过二里之遥,名叫陈起望,便是舍下/说罢,五人离了逆水泉,一直来到陈起望。’相离不远,早见有多少灯笼火把,迎将上来。火光之下看去,好一座庄院,甚是广阔齐整,而且庄丁人烟不少。进了庄门,来在待客厅上,极其宏敞煊赫。陆彬先叫庄丁把包袱取出,与蒋平换了衣服。转眼间,已摆上酒肴,大家就座,方才细问姓名。彼此一一说了。陆、鲁二人本久已闻名,不能亲近,如今见了,?胜敬仰。陆彬道:“此事我弟兄早巳知之。因五日前来了个襄阳王府的站堂官,此人姓雷,他把盗印之事述说一番。弟等不胜惊骇,本要拦阻,不想他巳将印信撂在逆水泉内,才到敝庄。我等将他埋怨不已,陈说厉害,他也觉得后悔。可惜事已做成,不能更改。自他去后,弟等好生的替按院大人忧心。谁知蒋四兄有这样的本领,弟等真不胜拜服之至。”蒋爷道:“岂敢,岂敢。请问这姓雷的,不是单名一个英字?在府衙之后二里半地八宝庄居住,可是么?”陆彬道: “正是,正是。四兄如何认得?”蒋平道:“小弟也是闻名,却未会面。”卢方道:“请问陆兄,这里可有个九截松五峰岭么?”陆彬道:“有,就在正南之上。卢兄何故问它?” 卢方听见,不由地落下泪来,就将刘立保说的言语叙明,说罢痛哭。韩、蒋二人听了,惊疑不止。蒋平惟恐卢方心路儿窄,连忙遮掩道:“此事恐是讹传,未必是真。若果有此事,按院那里如何连个风声也没有呢?据小弟看来,其中有诈。俟明日回去,小弟细细探访就明白了。”陆、鲁二人见蒋爷如此说,也就劝卢方道:“大哥不要伤心。此一节事,我弟兄就不知道,焉知不是讹传呢?俟四兄打听明白,自然有个水落石出。” 卢方听了,也就无可如何。而且新到初交的朋友家内,也不便痛哭流涕的,只得止住泪痕。蒋平就将此事岔开,问陆、鲁如何生理。陆彬道:“小弟在此庄内以渔猎为生。我这乡邻,有捕鱼的,有打猎的,皆是小弟二人评论市价。”三人听了,知他二人是丁家弟兄一流人物,甚是称羡。酒饭已毕,大家歇息。 三人心内有事,如何睡得着?到了五鼓便起身,别了陆、鲁弟兄,离了陈起望,那敢耽延,急急赶到按院衙门。见了颜大人,将印呈上。不但颜大人欢喜感激,连公孙策也是夸奖佩服。更有个雨墨暗暗念佛,殷殷勤勤,尽心服侍。卢方便问:“这几日五弟可有信息么?”公孙策道:“仍是毫无影响。” 卢方连声叹气道:“如此看来,五弟死矣!”又将听见刘立保之言说了一遍。颜大人尚未听完,先就哭了。蒋平道:“不必犹疑,我此时就去细细打听一番,看是如何。”要知白玉堂的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回 探冲霄玉堂遭害 封印信赵爵担惊 且说蒋平要去打听白玉堂下落,急急奔到八宝庄,找着了雷振。恰好雷英在家。听说蒋爷到了,父子一同出迎。雷英先叩谢了救父之恩。雷振连忙请蒋爷到书房,献茶寒喧。叙罢,蒋爷便问白玉堂的下落。雷英叹道:“说来实在可惨,可伤。” 便一长一短说出。蒋爷听了,哭了个哽气倒噎,连雷振也为之掉泪。这段情节不好说,不忍说,又不能不说。 你道白玉堂端的如何?自那日改了行装,私离衙署,找了个小庙存身,却是个小天齐庙。自己暗暗思索道:“白玉堂英名一世,归期却遭了别人的暗算,岂不可气可耻。按院的印信别人敢盗,难道奸王的盟书我就不敢盗么?前次,沈仲元虽说铜网阵的厉害,他也不过说个大概,并不知其中的底细,大约也是少所见而多所怪的意思。如何能够处处有线索,步步有消息呢?但有存身站脚之处,我白玉堂仗着一身武艺,也可以支持得来。倘能盟书到手,那时一本奏上当今,将奸王参倒,还愁印信没有么?”越思越想,甚是得意。 到了夜间二鼓之时,便到了木城之下。来过两次,门户已然看惯,毫不介意,端详了端详,就由坎门而人。转了几个门户,心中不耐烦,在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绦来。凡有不通闭塞之处,也不寻门,也不找户,将如意绦抛上去,用手理定绒绳便过去。一连几处,皆是如此,更觉爽快无阻。心中畅快,暗道:“他虽然设了疑阵,其奈我白玉堂何!”越过多少板墙,便看见冲霄楼。仍在石基之上歇息了歇息,自己犯想道:“前次沈仲元说过,楼梯在正北。我且到楼梯看看。”顺着台基绕到楼梯一看,果与马道相似。才待要上,只见有人说道:“什么人?病太岁张华在此!”飕地一刀砍来。白玉堂也不招架,将身一闪,刀却砍空。张华往前一扑,白玉堂就势一脚。张华站不稳,栽将下来,刀已落地。白玉堂赶上一步,将刀一拿,觉着甚是沉重压手,暗道:“这小于好大力气!不然如何使这样的笨物呢?”他那知道,张华自从被北侠将刀削折,他却另打了一把厚背的利刃,分量极大。他只顾图了结实,却忘了自己拿他不动。自从打了此刀之后,从未动垒厮杀,不知兵刃累手。今日猛见有入上梯,出其不意,他尽力的砍来。却好白爷灵便,一闪身,他的刀砍空。力猛刀沉,是刀把他累的,往前一扑,再加上白爷一脚,他焉有不撒手掷刀,栽下去的理呢? 且说白爷提着笨刀,随后赶下,照着张华的哽嗓,将刀不过往下一按。真是兵刃沉重的好处,不用费力,只听噗哧地一声,刀会自己.把张华杀了。白玉堂暗道:“兵刃沉了也有趣儿,杀人真能省劲儿。” 谁知马道之上,铁门那里还有一人,却是小瘟癀徐敞。见张华丧命,他将身一闪,进了铁门,暗暗将索簧上妥,专等拿人。白玉堂哪里知道,见楼梯无人拦挡,携着笨刀就到了冲霄楼上。从栏杆往下观瞧,其高非常。又见楼却无门,依然的八面窗棂,左寻右找,无门可人。一时性起,将笨刀顺着窗缝,往上一撬一撬,不多的工夫,窗户已然离槽。白爷满心欢喜,将左手把住窗棂,右手再一用力,窗户已然落下一扇。顺手轻轻的一放,楼内已然看见,却甚明亮,不知光从何生。回手掏出一块小小石子,往楼内一掷。侧耳一听,咕噜噜石子滚到那边不响了,一派木板之声。白爷听了,放心将身一纵,上了窗户台儿。将笨刀往下一探,果是实在的木板。轻轻跳下,来至楼内,脚尖滑步,却甚平稳。往亮处奔来一看,又是八面小小窗棂,里面更觉光亮,暗道:“大约其中必有埋伏。我既来到此处,焉有不看之理。”又用笨刀将小窗略略的一掳,谁知小窗随手放开。白玉堂举目留神,原来是从下面一缕灯光,照彻上面一个灯球,此光直射至中梁之上,见有绒线系定一个小小的锦匣。暗道:“原来盟书在此。”这句话尚未出口,觉得脚下一动。才待转步,不由将笨刀一扔,只听咕噜一声,滚板一翻。白爷说声:“不好!”身体往下一沉,觉得痛澈心髓?登时从头上至脚下,无处不是利刃,周身已无完肤。 只听一阵锣声乱响,人声嘈杂道:“铜网有了人了!” 其中有一人高声道:“放箭!”耳内如闻飞蝗骤雨,铜网之上犹如刺猬一般,早巳动不得了。这人又吩咐:“住箭!”弓箭手下去,长枪手上来,打着火把照看。见铜网之内血渍淋漓;慢说面目,连四肢俱各不分了。小瘟癀徐敞满心得意,吩咐拔箭。血肉狼藉,难以注目。将箭拔完之后,徐敞仰面觑视。 不防有人把滑车一拉,铜网往上一起,那把笨刀就落将下来,不歪不斜,正砍在徐敞的头上,把个脑袋平分两半,一张嘴往两下里一咧,一边是“嗳” ’一边是“呀,连“乖乖”也给了他了,身体往后一倒,也就呜呼哀哉了。 众人见了,不敢怠慢,急忙来到集贤堂。此时奸王已知铜网有人,大家正在议论。只见来人柬道:“铜网不知打住何人。从网内落下一把笨刀来,将徐敞砍死。”奸王道:“虽然铜网打住一人,不想倒反伤了孤家两条好汉。又不知此人是谁?孤家倒要看看去。”众人来至铜网之下,吩咐将尸骸抖下来。已然是块血饼,如何认得出来。旁边早有一人看见石袋道:“这是什么物件?”伸手拿起,里面尚有石子。这石袋未伤,是笨刀挡住之故。沈仲元骇目惊心,暗道:“五弟啊,五弟!你为何不听我的言语,竟白遭此惨毒?好不伤感人也!”只听邓车道:“千岁爷万千之喜!此人非别个,他乃大闹东京的锦毛鼠白玉堂。除他并无第二十个用石子的。这正是颜查散的帮手。” 奸王听了,心中欢喜。因此用坛子盛了尸首,次日送到军山,交给钟雄掩埋、看守。 前次刘立保说的原非讹传。如今蒋爷又听雷英说得伤心惨目,不由地痛哭。雷振在旁拭泪,劝慰多时。蒋爷止住伤心,又问道:“贤弟,现今奸王那里做何计较?务求明以告我,幸勿吝教。”雷英道:“奸王虽然谋为不轨,每日以歌童舞女为事,也是个声色货利之徒。他此时刻刻不忘的,惟有按院大人,总要设法将大人陷害了,方合心意。恩公回去禀明大人,务要昼夜留神方好。再者,恩公如有用着小可之时,小可当效犬马之劳,决不食言。” 蒋爷听了,深深致谢。辞了雷英父子,往按院衙门而来。 暗暗忖道:“我这回去见了我大哥,必须如此如此,索性叫他们死心塌地地痛哭一场,省得悬想出病来,反为不美。就是这个主意。”不多时,到了衙中。刚到大堂,见雨墨从那边出来,便忙问道:“大人在哪里?”雨墨道:“大人同众位俱在书房,正盼望四爷呢。”蒋爷点头。转过二堂,便看见了书房。他就先自放声大哭,道:“哎呀,不好了!五弟叫人害了,死得好不惨苦吓!”一边嚷着,一边进了书房。见了卢方,伸手拉住道:“大哥,五弟真个死了也。”卢方闻听,登时昏晕过去。 韩彰、徐庆连忙扶住,哭着呼唤。展爷在旁又是伤心,又是劝慰。不料颜查散那里瞪着双晴,口中叫了一声:“贤弟呀!”将眼一翻,往后便仰。多亏公孙先生扶住。却好雨墨赶到,急急上前,也是乱叫。此时,书房就如孝棚一般,哭的、叫的忙在一处。好容易卢大爷哭了出来,蒋四爷等放心。展爷又过来照看颜大人,幸喜也还过气来。这一阵悲哭,不堪入耳。展爷与公孙先生虽则伤心,到了此时,反要百般的解劝。 卢大爷痛定之后,方问蒋平道:“五弟如何死的?”蒋平道:“说起咱五弟来,实在可怜。这也是他素日阴毒刻苦,所以遭此惨亡。”便将误落铜网阵遭害的缘由,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分外的比别人闹得厉害。后来索性要不活着了,要跟了老五去。急得个实心的卢方倒把他劝解了多时。徐庆粗豪直爽,如何禁得住揉磨,连说带嚷道:“四弟,你好胡闹!人死不能复生,也是五弟命短,只是哭他,也是无益。与其哭他,何不与他报仇呢!”众人道:“还是三弟想得开。”此时,颜大人已被雨墨搀进后面歇息去了。 忽见外班拿了一角文书,是襄阳王那里来的官务。公孙先生接来拆开,看毕道:“你叫差官略等一等,我这里即有回文答复。”外班回身出去传说。公孙策对众人道:“他这文书不是为官务而来。”众人道:“不为官事,却是为何?”公孙策道:“ 他因这些日不见咱们衙门有什么动静,故此行了文书来,我这里必须答复他。明是移文,暗里却打听印信消息而来。” 展爷道:“这有何妨。如今有了印信,还愁什么答复么?”蒋平道:“虽则如此,他若看见有了印信,只怕又要生别的事端了。”公孙策点头道:“四弟虑得极是。如今且自答了回文,我这里严加防备就是了。”说罢,按着原文答复明白,叫雨墨请出印来用上,外面又打了封口,交付外班,即叫原差领回。 官务完毕之后,大家摆上酒饭。仍是卢方首座,也不谦逊,大家团团围坐。只见卢方无精打采,短叹长吁,连酒也不沾唇,却一汪眼泪泡着眼珠儿,何曾是个干!大家见此光景,俱各闷闷不乐。惟独徐庆一言不发,自己把着一壶酒,左一杯,右一盏,仿佛拿酒煞气的一般。不多会,他就醉了,先自离席,在一边躺着去了。众人因卢方不喝不吃,也就说道:“大哥如不耐烦,何不歇息歇息呢?”卢方顺口说道:“既然如此,各位贤弟恕劣兄不陪了。”也就回到自己屋内去了。这里公孙策、展昭、韩彰、蒋平四人,饮酒之间商议事体。 蒋平又将雷英说奸王刻刻不忘要害大人的话说了。公孙策道:“我也正为此事踌躇。我想今日这套文书回去,奸王见了必是惊疑诧异,他如何肯善罢甘休呢?咱们如今有个道理:第一,大人处要个精细有本领的,不消说了是展大哥的重任。什么事,展兄全不用管,就只保护大人要紧。第二十,卢大哥身体欠爽,一来要人服侍,二来又要照看。此差交给四弟。我与韩二兄、徐三弟,今晚在书房,如此如此,倘有意外之事,随机应变,管保诸事不至遗漏。众位弟兄想想如何呢?”展爷等听了道:“很好,就是如此料理罢。”酒饭已毕,展爷便到后面看了看颜大人,又到前面瞧了瞧卢大爷。两下里无非俱是伤心,不必细表。 且说襄阳王的差官领了回文,来至衙中。问了问奸王,正同众人在集贤堂内,即刻来至厅前,进了厅房,将回文呈上。 奸王接来一看,道:“嗳呀!按院印信既叫孤家盗来,他那里为何仍有印信?岂有此理,事有可疑。”说罢,将回文递与邓车。邓车接来一看,不觉地满面通红道:“启上千岁,小臣为此印原非容易。难道送印之人有弊么?”一句话提醒了奸王,立刻吩咐:“快拿雷英来!”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公孙先生假扮按院 神手大圣暗中机谋 且说襄阳王赵爵因见回文上有了印信,追问邓车,邓车说必是送印之人舞弊。奸王立刻将雷英唤来,问道:“前次将印好好交代托付于你,你送往哪里去了?”雷英道:“小臣奉千岁密旨,将印信小心在意撂在逆水泉内;并见此泉水势汹涌,寒气凛冽。王爷因何追问?”奸王道:“你既将印信撂在泉内,为何今日回文仍有印信?”说罢,将回文掷下。雷英无奈,从地下拾起一看,果见印信光明,毫无错谬,惊得无言可答。奸王大怒道:“如今有人报你送印作弊,快快与我据实说来。” 雷英道:“小臣实实将印送至逆水泉内,如何擅敢作弊?请问千岁,是谁说来?”奸王道:“方才邓车说来。”雷英听了,暗暗发恨,心内一动,妙计即生,不由地冷笑道:“小臣只道那个说的,原来是邓车!小臣启上千岁,小臣正为此事心中犯疑。我想按院乃包相的门生,智略过人,而且他那衙门里能人不少,如何能够轻易的印信叫人盗去?必是将真印藏过,故意地设一方假印,被邓车盗来。他以为干了一件少一无二的奇功。谁知今日真印现出,不但使小臣徒劳无益,额外还担个不白之冤,兀的不委屈死人了。”一席话说得个奸王点头不语。邓车羞愧难当,真是羞恼变成怒,一声怪叫道,“啊哟,好颜查散!你竟敢欺侮俺么?俺和你誓不两立!”雷英道:“邓大哥不要着急。小弟是据理而论,你既以废铁倒换印信,难道不准人家提出真的,换上假的么?事已如此,需要大家一同商议商议方好。”邓车道:“商议什么?俺如今惟有杀了按院,以泄欺侮之恨,别无他言。有胆量的随俺走走啦!”只见沈仲元道:“小弟情愿奉陪。”奸王闻听,满心欢喜,就在集贤堂摆上酒肴,大家畅饮。 到了初鼓之后,邓车与沈仲元俱各改扮停当,辞了奸王,竟往按院衙门而来。路途之间计议明白:邓车下手,沈仲元观风。及至到了按院衙门,邓车往左右一看,不见了沈仲元,并不知他何时去的,心中暗道:“他方才还和我说话,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呢?哦,是了。想来他也是个畏首畏尾之人,瞧不得素常夸口,事到头来也不自由了。且看我邓车的能为!俟成功之后,再将他极力的奚落一场。”想罢,纵身越墙,进了衙门。急转过二堂,见书房东首那一间,灯烛明亮。蹑足潜踪,悄到窗下,湿破窗纸,觑眼偷看。见大人手执案卷,细细观看,而且时常掩卷犯想。虽然穿着便服,却是端然正坐。旁边连雨墨也不伺候。邓车暗道:“看他这番光景,却象个与国家办事的良臣,原不应将他杀却。奈俺老邓要急于成功,就说不得了。”便奔到中间门边,一看却是四扇隔扇。边棱有锁锁着,中间两扇关闭。用手轻轻一撼,却是竖着立拴。回手从背后独出刀来,顺着门缝将刀伸进,右腕一挺劲,刀尖就扎在立拴之上;然后左手按住刀背,右手只将腕子往上一拱,立拴的底下已然出槽;右手又往旁边一摆,左手往下一按,只听咯当地一声,立拴落地。轻轻把刀抽出,用口衔住。左右手把住了隔扇,一边往怀里一带,一边往外一推,微微有些声息,吱溜?便开开了一扇。邓车回手拢住刀靶,先伸刀,后伏身,斜胯而入。即奔东间的软帘,用刀将帘一挑,呼地一声,脚下迈步。 手举钢刀——只听咯当一声,邓车口说:“不好!”转身往外就跑,早巳听见哗啷一声,又听见有人道:“三弟放手,是我。” 噗哧地一声,随后就迫出来了。 你道邓车为何刚进来就跑了呢?只因他撬拴之时,韩二爷已然注视,见他将门推开,便持刀下来;尚来立稳,邓车就进来了。韩二爷知他必奔东间,却抢步先进东间。及至邓车掀帘、迈步、举刀,韩二爷的刀已落下。邓车借灯光一照,即用刀架开,咯当转身出来,迫忙中将桌上的蜡灯哗啷砸在地下。 此时三爷徐庆赤着双足,仰卧在床上,酣睡不醒。觉得脚下后跟上有人咬了一口,猛然惊醒,跳下地来,就把韩二爷抱住。 韩二爷说:“是我!”一甩身,恰好徐三爷脚踏着落下蜡灯的蜡头儿,一滑,脚下不稳,“噗哧”趴伏在地。 谁知看案卷的不是大人,却是公孙先生。韩爷未进东间之先,他已溜了出来,却推徐爷。又恐徐爷将他抱住,见他赤着双足,没奈何才咬了他一口。徐爷这才醒了。因韩二爷甩脱追将出去,他却跌倒的快当,爬起来的剪绝,随后也就追了出来。 且说韩二爷跟定邓车,蹿房越墙,紧紧跟随。忽然不见了,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正然纳闷。猛听有人叫道:“邓大哥,邓大哥!榆树后头藏不住,你藏在松树后头罢。”韩二爷听了,细细往那边观瞧,果然有一棵榆树,一棵松树,暗暗道:“这是何人呢?明是告诉我这贼在榆树后面,我还发呆么?” 想罢,竟奔榆树而来。果真邓车离了榆树,又往前跑。韩二爷急急垫步紧赶,追了个嘴尾相连,差不了两步,再也赶不上。 又听见有人叫道:“邓大哥,邓大哥!你跑只管跑,小心着暗器呀!”这句话,却是沈仲元告诉韩彰,防着邓车的铁弹。不想提醒了韩彰,暗道:“是呀,我已离他不远,何不用暗器打他呢?这个朋友真是旁观者清!”想罢,左手一撑,将弩箭上上。把头一低,手往前一点,这边“噌”!那边“拍”!又听“嗳呀”!韩二爷已知贼人着伤,更不肯舍。谁知邓车肩头之上中了弩箭,觉得背肩发麻,忽然心内一阵恶心,暗说:“不好!此物必是有毒。”又跑了有一二里之遥,心内发乱,头晕眼花,翻斤头栽倒在地。韩二爷已知药性发作,贼人昏晕过去,脚下也就慢慢的走了。 只听背后呱咭呱咭的乱响,口内叫道:“二哥,二哥!你老在前面么?”韩二爷听声音是徐三爷,连忙答道:“三弟,劣兄在此。”说话间,徐庆已到,说:“怪道那人告诉小弟说,二哥往东北追下来了,果然不差。贼人在哪里?”韩爷道:“已中劣兄的暗器栽倒了。但不知暗中帮助的却是何人?方才劣兄也亏了此人。”二人来至邓车跟前,见他四肢扎然躺在地下。徐爷道:“二哥将他扶起,小弟背着他。”韩爷依言,扶起邓车,徐庆背上,转回衙门而来。走不多几步,见有灯光明亮,却是差役人等前来接应。大家上前帮同将邓车抬回衙去。 此时公孙策同定卢方、蒋平俱在大堂之上立等。见韩彰回来,问明了备细,大家欢喜。不多时,把邓车抬来。韩二爷取出一丸解药,一半用水研开灌下,一半拔出箭来敷上伤口。公孙先生即吩咐差役,拿了手铐脚镣给邓车上好,容他慢慢苏醒。迟了半晌,只听邓车口内嘟嚷道:“姓沈的!你为何是来帮俺?你直是害俺来了。好啊,气死俺也!”哎呀了一声,睁开二目,往上一看,上面坐着四五个人,明灯亮烛,照如白昼。即要转动,觉着甚不得力。低头看时,腕上有铐,脚下有镣。自己又一犯想,还记得中了暗器,心中一阵迷乱,必是被他们擒获了。想至此,不由地五内往上一翻,咽喉内按捺不住,将口一张,哇地一声,吐了许多绿水涎痰。胸脯虽觉乱跳,却是明白清爽。他却闭目,一语不发。 忽听耳畔有人唤道:“邓朋友,你这时好些了?你我作好汉的,决无儿女情态,到了哪里说哪里的话。你若有胆量,将这杯暖酒唱了,如若疑忌害怕,俺也不强让你。”邓车听了,将眼一睁开看时;见一人身形瘦弱,蹲在身旁,手擎着一杯热腾腾的黄酒,便问道:“足下何人?”那人答道:“俺蒋平,特来敬你一杯。你敢喝么?”邓车笑道:“原来是翻江鼠。你这话欺俺太甚!既被你擒来,刀斧尚且不怕,何况是酒!纵然是砒霜毒药,俺也要喝的,何惧之有!”蒋平道:“好朋友,真正爽快。”说罢,将酒杯送至唇边。邓车张开口一饮而尽。又见过来一人道:“邓朋友,你我虽有嫌隙,却是道义相同,各为其主。何不请过来大家坐谈呢?”邓车仰面看时,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在灯下看案卷的假按院。心内辗转道:“敢则他不是颜按院。如此看来,竟是遭了他们圈套了。”便问道:“尊驾何人?”那人道:“在下公孙策。”回手又指卢方道:“这是钻天鼠卢方,卢大哥。这是彻地鼠韩彰,韩二哥。那边是穿山鼠徐庆,徐三哥。还有御猫展大哥,在后面保护大人。已命人请去了,少刻就到。”邓车听了道:“这些朋友俺都知道,久仰,久仰。既承抬爱,俺倒要随喜随喜了。”蒋爷在旁,伸手将他搀起,唧遛哗啷蹭到桌边,也不谦逊,刚要坐下,只见展爷从外面进来,一执手道:“邓朋友,久违了!”邓车久已知道展昭,无可回答,止于说道:“请了。”展爷与大众见了,彼此就座。伴当添杯换酒。邓车到了此时,讲不得磕碜,只好两手捧怀,缩头而饮。 只听公孙先生问道:“大人今夜睡得安稳么?”展爷道:“略觉好些,只是思念五弟,每每从梦中哭醒。”卢方听了,登时落下泪来。忽见徐庆瞪起双睛,搓摩两掌,立起身来,道:“姓邓的!你把俺五弟如何害了?快快说来!”公孙策连忙说道:“三弟,此事不关邓朋友相干,休要错怪了人。”蒋平道:“三哥,那全是奸王设下圈套。五弟争强好胜,自投罗网。如何抱怨得别人呢?”韩爷也在旁拦阻。展爷知道公孙先生要探问邓车,惟恐徐庆搅乱了事体,不得实信,只得张罗换酒,用言语岔开。徐庆无可如何,仍然坐在那里,气忿忿地一语不发。 展爷换酒斟毕,方慢慢与公孙策你一言我一语套问邓车,打听襄阳王的事件。邓车原是个卑鄙之人,见大家把他朋友相待,他便口不应心的说出实话来。言襄阳王所仗的是飞叉太保钟雄为保障,若将此人收伏,破襄阳王便不难矣。公孙策套问明白,天已大亮,便派人将邓车押至班房,好好看守。大家也就各归屋内,略为歇息。 且说卢方回至屋内,与三个义弟说道:“愚兄有一事与三位贤弟商议。想五弟不幸遭此荼毒,难道他的骨殖就搁在九截松五峰岭不成?劣兄意欲将他骨殖取来,送回原籍。不知众位贤弟意下如何?”三人听了,同声道:“正当如此。我等也是这等想。”只见徐庆道:“小弟告辞了。”卢方道:“三弟哪里去?”徐庆道:“小弟盗老五的骨殖去。”卢方连忙摇头道:“三弟去不得。”韩彰道:“三弟太莽撞了。就去,也要大家商议明白,当如何去法。”蒋平道:“据小弟想来,襄阳王既将骨殖交付钟雄,钟雄必是加意防守。事情若不预料,恐到了临期,有了疏虞,反为不美。”卢方点头道:“四弟所论甚是。当如何去法呢?”蒋平道:“大哥身体有些不爽,可以不去,叫二哥替你老去。三哥心急性躁,此事非冲锋打仗可比,莫若小弟替三哥去。大哥在家也不寂寞,就是我与二哥同去,也有帮助。大哥想想如何?”卢方道:“很好。就这样罢。”徐庆瞅了蒋平一眼,也不言语。只见伴当拿了杯箸放下,弟兄四人就座。卢方又问:“二位贤弟几时起身?”蒋平道:“此事不必太忙,后日起身也不为迟。”商议已毕,饮酒用饭。不知他等如何盗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回 愣徐庆拜求展熊飞 病蒋平指引陈起望 且说卢方自白玉堂亡后,每日茶饭无心,不过应个景儿而已。不多时,酒饭已毕,四人闲坐。卢方因一夜不曾合眼,便有些困倦,在一旁和衣而卧。韩彰与蒋平二人,计议如何盗取骨殖,又张罗行李马匹。独独把个愣爷撇在一边,不瞅不睬,好生气闷,心内辗转道:“同是结义弟兄,如何他们去得,我就去不得呢?难道他们尽弟兄的情长,单不许我尽点心么?岂有此理!我看他们商量的得意,实实令人可气!”站起身来,出了房屋,便奔展爷的单间而来。刚然进屋,见展爷方才睡醒,在那里擦脸。他也不管事之轻重,扑翻身跪倒道:“嗳呀,展大哥呀!委屈煞小弟了。求你老帮扶帮扶呀。”说罢痛哭。 倒把展爷吓了一跳,连忙拉起他道:“三弟,这是为何?有话起来说。”徐庆更会撒泼,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大哥,你老若应了帮扶小弟,小弟方才起来;你老若不应,小弟就死在这里了。”展爷道:“是了,劣兄帮扶你就是了。三弟快些起来讲。”徐庆又磕了一个头道:“大哥应了,再无翻悔。”方立起身来,拭去泪痕,坐下道:“小弟非为别事,求大哥同小弟到五峰岭走走。”展爷道:“到底为着何事?”徐庆便将卢方要盗白玉堂的骨殖说了一遍。”他们三个怎么拿着我不当人,都说我不好。我如今偏要赌赌这口气。没奈何,求大哥帮扶小弟走走。”展爷听了,暗暗思忖道:“原来为着此事。我想蒋四弟是个极其精细之人,必有一番见解。而且盗骨是缜密之事,似他这卤莽性烈,如何使得呢?若要不去,已然应了他,又不好意思。而且为此事屈体下礼,说不得了,好歹只得同他走走。”便问道:“三弟几时起身?”徐庆道:“就在今晚。” 展爷道:“如何恁般忙呢?”徐庆道:“大哥不晓得,我二哥与四弟定于后日起身。我既要赌这口气,需早两天。及至他们到时,咱们功已成了。那时方出这口恶气。还有一宗,大哥千万不可叫二哥、四弟知道。晚间,我与大哥悄悄地一溜儿,急急赶向前去方妙。”展爷无奈何,只得应了。徐庆立起身来道:“小弟还到那边照应去。大哥暗暗收拾行李、器械、马匹。起身以前在衙门后墙专等。”展爷点头。 徐庆去后,展爷又好笑,又后悔。笑是笑他粗鲁,悔是不该应他。事已如此,无可如何,只得叫过伴当来,将此事悄悄告诉他,叫他收拾行李、马匹。又取过笔砚来,写了两封字儿藏好。然后到按院那里看了一番,又同众人吃过了晚饭。看天已昏黑,便转回屋中,问伴当道:“行李、马匹俱有了?” 伴当道:“方才跟徐爷伴当来了说他家爷在衙门后头等着呢。 将爷的行李、马匹也拢在一处了。”展爷点了点头,回手从怀中掏出两个字柬来,道:“此柬是给公孙老爷的,此柬是给蒋四爷的。你在此屋等着,候初更之后再将此字送去,就交与跟爷们的从人,不必面递。交代明白,急急赶赴前去。我们在途中慢慢等你。这是怕他们追赶之意,省得徐三爷抱怨于我。” 伴当一一答应。 展爷却从从容容出了衙门,来至后墙。果见徐庆与伴当拉着马匹,在那里张望。上前见了,徐庆问道:“跟大哥的人呢?”展爷道:“我叫他随后来。惟恐同行叫人犯疑。”徐庆道:“很好。小弟还忘了一事,大哥只管同我的伴当慢慢前行,小弟去去就来。”说罢,回身去了。 且说跟展爷的伴当在屋内候至起更,方将字柬送去。蒋爷的伴当接过字柬,来到屋内一看,只见卢方仍是和衣而卧,韩彰在那里吃茶,却不见四爷蒋平。只得问了问同伴,人说在公孙先生那里。伴当即来至公孙策屋内,见公孙策拿着字柬,正在那里讲论道:“展大哥嘱咐小心奸细刺客,此论甚是。然而不当跟随徐三弟同去。”蒋平道:“这必是我三哥磨着展大哥去的。”刚说着,又见自己的伴当前来,便问道:“什么事件?” 伴当道:“方才跟展老爷的人给老爷送了个字柬来。”说罢呈上。蒋爷接来,打开看毕,笑道:“如何?我说是我三哥磨着展大哥去的,果然不错。”即将字柬递与公孙策。公孙策从头至尾看去,上面写着:“徐庆跪求,央及劣兄,断难推辞,只得暂时随去。贤弟见字,务于明日急速就道,共同帮助。千万不要追赶。惟恐识破了,三弟面上不好看……”云云。公孙策道:“言虽如此,明日二位再要起身,岂不剩了卢大哥一人,内外如何照应呢?”蒋平道:“小弟回去与大哥、二哥商量。既是展大哥与三哥先行,明日小弟一人足已够了。留下二哥如何?”公孙策道:“甚好,甚好!” 正说间,只见看班房的差人慌慌张张进来道:“公孙老爷,不好了!方才徐老爷到了班房,吩咐道:‘你等歇息,俺要与姓邓的说句机密话。’独留小人伺候徐老爷进屋,尚未坐稳,就叫小人看茶去。谁知小人烹了茶来,只见屋内漆黑。急急唤人掌灯看时,哎呀,老爷呀!只见邓车仰卧在床上,昏迷不醒,满床血渍。原来邓车的双睛被徐老爷剜了去了。现时不知邓车的生死,特来回禀二位老爷知道。”公孙策与蒋平二人听 了,惊骇非常,急叫从人掌灯。来至外面班房看时,差役将邓车扶起,已然苏醒过来,大骂徐庆不止。公孙策见此惨然形景,不忍注目。蒋平吩咐差役好生服侍将养,便同公孙策转身来见卢方,说了详细,不胜骇然。大家计议了一夜。 至次日天明,只见门上的进来,拿着禀帖递与公孙先生。 一看,欢喜道:“好,好,好,快请,快请!”原来是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蕙,自从解押金面神蓝骁、赛方朔方貂之后,同到茉花村,本欲约会了兆兰同赴襄阳。无奈丁母欠安,只得在家侍奉。北侠就告辞,丁家弟兄苦苦相留。北侠也是无事之人,权且住下。后来丁母痊愈,双侠商议:老母是有了年岁之人,为人子者不可远离膝下。又恐北侠踽踽凉凉一人上襄阳,不好意思;而且因老母染病,晨昏问安,耽搁了多少日期,左右为难。只得仍叫丁二爷,随着北侠同赴襄阳,留下丁大爷在家奉亲,又可以照料家务。因此北侠与丁二爷起身。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来到襄阳太守衙门,可巧门上正是金福禄,上前参见,急急回禀了老爷。金辉立刻请至书房,暂为少待。此时黑妖狐智化早巳接出来,彼此相见,快乐非常。 不多时,金太守更衣出来。北侠与丁二官人要以官长见礼,金公那里肯受,口口声声以“恩公”呼之。大家谦让多时,仍是以宾客相待。左右献茶已毕,寒温叙过,便提起按院衙门近来事体如何。黑妖狐智化连声叹气道:“一言难尽!好叫仁兄、贤弟得知,玉堂白五弟遭了害了。”北侠听了,好生诧异,丁二爷不胜惊骇,同声说道:“竟有这等事!请道其详。”智化便从访探冲霄楼说起,如何遇见白玉堂,将他劝回;后来又听得按院失去印信,想来白五弟就因此事拼了性命,误落在铜网阵中倾生丧命,滔滔不断说了一遍。北侠与丁二爷听毕,不由地俱各落泪叹息。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原是声应气求的弟兄,焉有不伤心的道理。 因此也不在太守衙门耽搁,便约会了智化,急急赶至按院衙门而来。早见公孙策在前,卢方等随在后面,彼此相见。虽未与卢方道恼,见他眼圈儿红红的,面庞儿比先前瘦了好些。 大家未免欷嘘一番。独有丁兆蕙拉着卢方的手,由不得泪如雨下。想起当初陷空岛与茉花村,不过隔着芦花荡,彼此义气相投,何等的亲密。想不到五弟却在襄阳丧命,而且又在少年英勇之时,竟自如此早夭,尤为可伤。二人哭泣多时,还亏了智化用言语劝慰。北侠亦拦住丁二爷道:“二弟,卢大哥全仗你我开导解劝。你如何反招大哥伤起心来呢?”说罢,大家来至卢方的屋内,就座献茶。北侠等三人又问候颜大人的起居。公孙策将颜大人得病的情由述了一番。三人方知大人也是为念五弟欠安,不胜浩叹。 智化便问衙门近来事体如何。公孙策将已往之事一一叙说,渐渐说到拿住邓车。蒋平又接言道:“不想从此又生出事来。” 、 丁二爷问道:“又有何事?”蒋平便说:“要盗五弟的骨殖。 、 谁知俺三哥暗求展大哥帮助,昨晚已然起身。起身也罢了,临走时俺三哥又把邓车二目挖去。”北侠听了皱眉道:“这是何意?”智化道:“三哥不能报仇,暂且拿邓车出气。邓车也就冤得很了。”丁二爷道:“若论邓车的行为,害天伤理,失去二目也就不算冤。”公孙策道:“只是展大哥与徐三弟此去,小弟好生放心不下。”蒋平道:“如今欧阳兄、智大哥、丁二弟俱各来了,妥当得很。明日我等一同起身,衙中留下我二哥服侍大哥,照应内外。小弟仍是为盗五弟骨殖之事。欧阳兄三位另有一宗紧要之事。”智化问道:“还有什么事?”蒋平道:“只因前次拿获邓车之时,公孙先生与展大哥探访明白,原来襄阳王所仗者飞叉太保钟雄,着能收伏此人,则襄阳不难破矣。如 、今就将此事托付三位弟兄,不知肯应否?”智化、丁兆蕙同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四兄不必问我等应与不应,到了那里,看势做事就是了,何能预为定准。”公孙先生在旁称赞道:“是极!是极!”说话间,酒席早巳排开。大家略为谦逊,即便入席。却是欧阳春的首座,其次智化、丁兆蕙,又其次公孙策、卢方,下首是韩彰、蒋平。七位爷把酒谈心,不必细表。 、 到了次日,北侠等四人别了公孙策与卢、韩二人,四人在路行程,偏偏的蒋平肚泄起来,先前还可扎挣,到后来连连泄了几次,觉得精神倦怠,身体劳乏。北侠道:“四弟既有贵恙,莫若找个寓所暂为歇息,明日再作道理,有何不可呢?”蒋平道:“不要如此。你三位有要紧之事,如何因我一人耽搁。小弟想起来了,有个去处颇可为聚会之所。离洞庭湖不远,有个陈起望,庄上有郎舅二人,一人姓陆名彬,一人姓鲁名英,颇尚侠义。三位到了那里,只要提出小弟,他二人再无不扫榻相迎之理。咱们就在那里相会罢。”说着拧眉攒目,又要肚泄起来。北侠等三人见此光景,只得依从。蒋平又叫伴当随去,沿途好生服侍,不可怠慢。伴当连连答应,跟随去了。 、 蒋爷这里左一次右一次泄个不了。看看天色晚了,心内好生着急,只得勉强认镫,上了坐骑,往前进发。心急嫌马慢,又不敢极力的催它,恐自己气力不加,乘控不住,只得缓辔而行。此时天已昏黑,满天星斗,好容易来至一个村庄。见一家篱墙之上高高挑出一个白纸灯笼,及至到了门前,又见柴门之旁挂着个小小笊篱,知是村庄小店,满心欢喜,犹如到了家里一般。连忙下马,高声唤道:“里面有人么?”只听里面颤巍巍地声音答应。不知果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八回 图财害命旅店营生 相女配夫闰阁本分 且说蒋平听得里面问道:“什么人?敢则是投店的么?” 蒋平道:“正是。”又听里面答道:“少待。”不多时,灯光显露,将柴扉开放,道:“客官请进。”蒋平道:“我还有鞍马在此。”店主人道:“客官自己拉进来罢。婆子不知尊骑的毛病,恐有失闪。”蒋平这才留神一看,原来是个店妈妈,只得自己拉进了柴扉。见是正房三间,西厢房两间,除此并无别的房屋。蒋平问道:“我这牲口在哪里喂呢?”婆子道:“我这里原是村庄小店,并无槽头马棚。那边有个碾子,就在那碾台儿上就可以喂了。”蒋平道:“也倒罢了。只是我这牲口就在露天地里了。好在夜间还不甚凉,尚可以将就。”说罢,将坐骑拴在碾台子桩柱上。将镫扣好,打去嚼子,打去后秋,把皮带拢起,用梢绳捆好;然后解了肚带,轻轻将鞍子揭下,屉却不动,恐鞍心有汗。 此时店婆已将上房掸扫,安放灯烛。蒋爷抱着鞍子,到了上房,放在门后。抬头一看,却是两明一暗。掀起旧布单帘,来至暗间,从腰间解下包囊,连马鞭子俱放在桌子上面,掸了掸身上灰尘。只听店妈妈道:“客官是先净面后吃茶,是先吃茶后净面呢?”蒋平这才把店妈妈细看,却有五旬年纪,甚是干净利便,答道:“脸也不净,茶也不吃。请问妈妈贵姓?” 店婆道:“婆子姓甘。请问客官尊姓?”蒋爷道:“我姓蒋。请问此处是何地名?”甘婆子道:“此处名叫神树岗。”蒋爷道:“离陈起望尚有多远?”婆子道:“陈起望在正西,此处却是西北。从此算起,要到陈起望,足有四五十里之遥。客官敢则是走差了路了。”蒋爷道:“只因身体欠爽,又在昏黑之际,不料把道路走错了。请问妈妈,你这里可有酒么?”甘婆子道:“酒是有的。就只得村醪,并无上样名酒。”蒋爷道:“村醪也好,你与我热热地暖一角来。”甘婆子答应,回身去了。 不多时,果然暖了一壶来,倾在碗内。蒋爷因肚泄口燥,那管好歹,端起来一饮而尽。真真是沟里翻船。想蒋平何等人物,何等精明,一生所做何事,不想他在妈妈店竟会上了一大当。可见为人艺高是胆大不得的。此酒入腹之后,觉得头眩目转。蒋平说声:“不好!”尚未说出口,身体一晃,咕咚栽倒尘埃。甘婆子笑道:“我看他身材瘦弱,是个不禁酒的,果然。” 伸手向桌子上拿起包囊一摸,笑容可掬,正在欢喜,忽听外面叫门道:“里面有人么?”这一叫,不由地心里一动,暗道:“忙中有错。方才既住这个客官,就该将门前灯笼挑了。一时忘记,所以又有上门的买卖来了。既来了,再没有往外推之理。且喜还有两间厢房,莫若让到屋里去。”心里如此想,口内却应道:“来了,来了。”执了灯笼来开柴扉,一看却是主仆二人。只听那仆人问道:“此间可是村店么?”甘婆道:“是便是,却是乡村小店,惟恐客官不甚和心。再者并无上房,止有厢房两间,不知可肯将就么?”又听那相公道:“既有两间房屋,足以够了,何必务要正房呢。”甘婆道:“客官说的是。如此请进来罢。”主仆二人刚然进来,甘婆子却又出去,将那白纸灯笼系下来,然后关了柴扉,就往厢房导引。忽听仆人说道:“店妈妈,你方才说没有上房,那不是上房么?”甘婆子道:“客官不知,这店并无店东主人,就是婆子带着女儿过活。 这上房是婆子住家,止于厢房住客,所以方才说过恐其客官不甚合心呢。”这婆子随机应变,对答得一些儿马脚不露。这主仆哪里知道,上房之内现时迷倒一个呢。 说话间来至厢房,婆子将灯对上。这主仆看了看,倒也罢了,干干净净,可以住得。那仆人将包裹放下,这相公却用大袖掸去灰尘。甘婆子见相公形容俏丽,肌肤凝脂,妩媚之甚,便问道:“相公用什么,趁早吩咐。”相公尚未答言,仆人道:“你这里有什么,只管做来,不必问。”甘婆道:“可用酒么?”相公道:“酒倒罢了。”仆人道:“如有好酒,拿些来也可以使得。”甘婆听了,笑了笑转身出来。执着灯笼进了上房,将桌子上包裹拿起,出了上房,却进了东边角门。 原来角门以内仍是正房、厢房以及耳房,共有数间。只听屋内有人问:“母亲,前面又是何人来了?”婆子道:“我儿休问,且将这包裹收起。快快收拾饭食,又有主仆二人到了。 老娘看这两个也是雏儿,少时将酒预备下就是了。”忽听女子道:“母亲,方才的言语难道就忘了么?”甘婆子道:“我的儿呀,为娘的为何忘了呢?原说过就做这一次,下次再也不做了。偏他主仆又找上门来,叫为娘的如何推出去呢?说不得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好孩子,你帮着为娘的再把这买卖做成了,从此后为娘的再也不干这营生了。可是你说的咧,伤天害理做什么?好孩子,快着些儿罢。为娘的安放小菜去。”说着话又出去了。 原来这女子就是甘婆之女,名叫玉兰,不但女工针黹出众,而且有一身好武艺,年纪已有二旬,尚未受聘。只因甘婆做事暗昧,玉兰每每规谏,甘婆也有些回转。就是方才取酒药蒋平时,也央及了个再三,说过就做这一次。不想又有主仆二人前来。玉兰无奈何,将莱蔬做妥。甘婆往来搬运,又称赞这相公极其俊美。玉兰心下踌躇。后来甘婆拿了酒去,玉兰就在后面跟来,在窗外偷看。见这相公面如敷粉,白而生光,唇似涂朱,红而带润,惟有双眉紧蹙,二目含悲,长吁短叹,似有无限的愁烦。玉兰暗道:“看此人不是俗子村夫,必是贵家公子。”再看那仆人坐在横头,粗眉大眼,虽则丑陋,却也有一番娇媚之态。只听说道:“相公早间打尖,也不曾吃些什么。此时这些菜蔬虽则清淡,却甚精美,相公何不少用些呢?”又听相公呖呖莺声说道:“酒肴虽美,无奈我吃不下咽。”说罢,又长叹了一声。忽听甘婆道:“相公既懒进饮食,何不少用些暖酒,开开胃口,管保就想吃东西了。”玉兰听至此,不由地发恨道:“人家愁到这步田地,还要将酒害人!我母亲太狠心了!”忿忿回转房中去了。 不多时,忽听甘婆从外角门过来,拿着包裹,笑嘻嘻地道:“我的儿呀,活该我母女要发财了!这包裹比方才那包裹尤觉沉重。快快收起来,帮着为娘的打发他们上路。”口内说着,眼儿却把玉兰一看。只见玉兰面向里,背朝外,也不答言,也不接包裹。甘婆连忙将包裹放下,赶过来将玉兰一拉道:“我的儿,你又怎么了?”谁知玉兰已然哭得泪人儿一般。婆子见了,这一惊非小,道:“哎呀,我的肉儿,心儿,你哭为何?快快说与为娘的知道。不是心里又不自在了?”说罢,又用巾帕与玉兰拭泪。玉兰将婆子的手一推,悲切切地道:“谁不自在了呢?”婆子道:“既如此,为何啼哭呢?”玉兰方说道:“孩儿想,爹爹留下的家业够咱们娘儿两个过的了,母亲务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做什么?况且爹爹在日,还有三不取:僧道不取,囚犯不取,急难之人不取。如今母亲一概不分,只以财帛为重。倘若事发,如何是好?叫孩儿怎不伤心呢?”说罢,复又哭了。婆子道:“我的儿原来为此,你不知道为娘的也有一番苦心。想你爹爹留下家业,这几年间坐吃山空,已然消耗了一半,再过一二年也就难以度日了。再者你也不小了,将来陪嫁妆奁,那不用钱呢?何况我偌大年纪,也不弄下个棺材本儿么?”玉兰道:“妈妈也是多虑。有说有的话,没说?的话。似这样损人利己,断难永享。而且人命关天的,如何使得?”婆子道:“为娘的就做这一次,下次再也不做了。好孩子,你帮了妈妈去。”玉兰道:“母亲休要多言。孩儿就知恪遵父命。那相公是急难之人,这样财帛是断取不得的。”甘婆听了犯想道:“闹了半天,敢则是为相公。可见他人大心大了。”便问道:“我儿,你如何知那相公是急难之人呢?”玉兰道:“实对妈妈说知,方才孩儿已然悄到窗下看了,见他愁容满面,饮食不进,他是有急难之事的。孩儿实实不忍害他。孩儿问母亲,将来倚靠何人?”甘婆道:“嗳呀,为娘的又无多余儿女,就只生养了你一个,自然靠着你了。难道叫娘靠着别人不成么?”玉兰道:“虽然不靠别人,难道就忘了半子之劳么?”一句话提醒了甘婆,心中恍然大悟,暗道:“是呀,我正愁女儿没有人家,如今这相公生得十分美俊,正可与女儿匹配。我何不把他做个养老女婿,又完了女儿终身大事,我也有个倚靠,岂不美哉?可见利令智昏,只顾贪财,却忘了正事。” 便嘻嘻笑道:“亏了女儿提拔,我险些儿错了机会。如此说来,快快把他救醒,待为娘的与他慢慢商酌。只是不好启齿。”玉兰道:“这也不难,莫若将上房的客官也救醒了,只认做和他戏耍,就烦那人替说,也免得母亲碍口,岂不两全其美么?” 甘婆哈哈笑道:“还是女儿有算计。快些走罢,天已三鼓了。” 玉兰道:“母亲还得将包裹拿着,先还了他们。不然他们醒来时不见了包裹,那不是有意图谋了么?”甘婆道:“正是,正是。”便将两个包裹抱着,执了灯笼,玉兰提了凉水,母女二人出了角门。 来至前院,先奔西厢房,将包裹放下。见相公伏几而卧,却是饮的酒少之故。甘婆上前,轻轻扶起。玉兰端过水来,慢慢灌下。暗将相公着实的看了一番,满心欢喜。然后见仆人已然卧倒在地,也将凉水灌下。甘婆依然执灯笼,又提了包裹,玉兰拿着凉水,将灯剔亮了。临出门时,还回头望了一望。见相公已然动转,连忙奔到上房,将蒋平也灌了凉水。玉兰欢欢喜喜回转后面去了。 且说蒋平饮得药酒工夫大了,已然发散,又加灌了凉水,登时苏醒。举手伸腿,揉了揉眼,睁开一看,见自己躺在地下,再看桌上灯光明亮,旁边坐着个甘妈妈嘻嘻地笑。蒋平猛然省悟,爬起来道:“好呀!你这婆子不是好人,竟敢在俺跟前弄玄虚,也就好大胆呢!”婆子噗哧地一声笑道:“你这人好没良心!饶把你救活了,你反来嗔我。请问,你既知玄虚,为何入了圈套呢?你且坐了,待我细细告诉你。老身的丈夫名唤甘豹,去世已三年了。膝下无儿,只生一女。……”蒋平道:“且住,你提甘豹,可是金头太岁甘豹么?”甘婆道:“正是。”蒋平连忙站起,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嫂嫂,失敬了!”甘婆道:“客官为何如此相称?请道其详。”蒋平道:“小弟翻江鼠蒋平,甘大哥曾在敝庄盘桓过数日。后来又与白面判官柳青劫掠生辰黄金,用的就是蒙汗药酒。他说还有五鼓鸡鸣断魂香,皆是甘大哥的传授。不想大哥竟自仙逝,有失吊唁,望乞恕罪。” 说罢,又打一躬。甘婆连忙福了一福道:“惭愧,惭愧。原来是蒋叔叔到了。怨嫂嫂无知,休要见怪。亡夫在日,曾说过陷空岛的五义,实实令人称羡不尽。方才叔叔提的柳青,他是亡夫的徒弟。自从亡夫去世,多亏他殡殓发送,如今还时常地资助银两。”蒋平道:“方才提膝下无儿,只生一女,侄女有多大了?”甘婆道:“今年十九岁,名唤玉兰。”蒋平道:“可有婆家没有?”甘婆道:“并无婆家。嫂嫂意欲求叔叔做个媒妁,不知可肯否?”蒋平道:“但不知要许何等样人家?”甘婆道:“好叫叔叔得知,远在天涯,近在咫尺……”就将投宿主仆已然迷倒之事说了。”是女儿不依,劝我救醒。看这相公甚是俊美,女儿年纪相仿。嫂嫂不好启齿,求叔叔做个保山如何?”蒋平道:“好啊!若不亏侄女劝阻,大约我等性命休矣。如今看着侄女的分上,且去说说看。但只一件,小弟自进门来,蒙嫂嫂赐了一杯闷酒,到了此时也觉饿了。可还有什么吃的没有呢?”甘婆道:“有有有,待我给你收拾饭食去。”蒋平道:“且住。方才说的事,成与不成事在两可,好歹别因不成了,嫂嫂又把那法子使出来了,那可不是顽的!”甘婆哈哈笑道:“岂有此理!叔叔只管放心罢。”甘婆子上后面收拾饭去了。不知亲事说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九回 骗豪杰贪婪一万两 作媒妁识认二千金 且说甘婆去后,谁知他二人只顾在上房说话,早被厢房内主仆二人听了去了。又是欢喜,又是愁烦。欢喜的是认得蒋平,愁烦的是机关泄露。你道此二人是谁?原来是凤仙、秋葵,姊妹两个女扮男装来至此处。 自从沙龙沙员外拿住金面神蓝骁,后来起解了,也就无事了。每日与孟杰、焦赤、史云等游田射猎,甚是清闲。一日,本县令尹忽然来拜,声言为访贤而来。襄阳王特请沙龙做个领袖,督帅乡勇操演军务。沙员外以为也是好事,只得应允。到了县内,令尹待为上宾,优隆至甚。隔三日设一小宴,十日必是一大宴。慢说是沙员外自以为得意,连孟杰、焦赤俱是望之垂涎,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 哪知这令尹是个极其奸滑的小人。皆因襄阳王知道沙龙本领高强,情愿破万两黄金拿获沙龙,与蓝骁报仇。偏偏地遇见了这贪婪的赃官,他道:“拿沙龙不难,只要金银凑手,包管事成。”奸王果然如数交割。他便设计将沙龙诓上圈套。 这日,正是大宴之期,他又暗设牢笼,以殷勤劝酒为题,你来敬三杯,我来敬三杯,不多的工夫把个沙龙喝得酩酊大醉,步履皆难。便叫伴当回去,说:“你家员外多吃了几杯,就在本县堂斋安歇。明日还要操演军务。”又赏了伴当几两银子,伴当欢欢喜喜回去。就是焦、孟二人也皆以为常,全不在意。他却暗暗将沙龙交付来人,连夜押解襄阳去了。 后来孟、焦二人见沙龙许多日期不见回来,便着史云前去探望几次,不见信息,好生设疑。一时惹恼了焦赤性儿,便带了史云猎户人等,闯至公堂厮闹。谁知人人皆知县宰因亲老告假还乡,已于三日前起了身了。又问沙龙时,早巳解到襄阳去了。焦赤听了,急得两手扎煞,毫无主意。纵要闹,正头乡主已走,别人全不管事的。只得急急回庄,将此情节告诉孟杰。 孟杰也是暴跳如雷。登时传扬,里面皆知。凤仙、秋葵姊妹哭个不了。幸亏凤仙有主意,先将孟杰、焦赤二人安置,恐他二人粗鲁,生出别的事来,便对二人说道:“二位叔父不要着急。 襄阳王既与我父作对,他必暗暗差人到卧虎沟前来图害,此庄却是要紧的。我父亲既不在家,全仗二位叔父支持,说不得二位叔父操劳,昼夜巡察,务要加意的防范,不可疏懈。”孟、焦二人满口应承,只知昼夜保护此庄,再也不生妄想了。 后来凤仙却暗暗使得用之人到襄阳打听。幸喜襄阳王爱沙龙是一条好汉,有意收伏,不肯加害,惟有囚禁而巳。差人回来将此情节说了,凤仙姊妹心内稍觉安慰,复又思忖道:“襄阳王做事这等机密,大约欧阳伯父与智叔父未必尽知其详。莫若我与妹子亲往襄阳走走,倘能见了欧阳伯父与智叔父,那时大家商议,搭救父亲便了。” 主意已定,暗暗与秋葵商议。秋葵更是乐从,便说道:“很好,咱们把正事办完了,顺便到太守衙门,再看看牡丹姐姐。我还要与干娘请请安呢。”凤仙道:“只要到了那里,那就好说了。但咱如何走法呢?”秋葵道:“这有何难呢?姐姐扮作相公,充作姐夫,就算艾虎。待妹妹扮作个仆人,跟着你,岂不妥当么?”凤仙道:“好是好,只是妹妹要受些屈了。” 秋葵道:“这有什么呢。为救父亲,受些屈也是应当的,何况是逢场作戏呢。”二人商议明白,便请了孟、焦二位,一五一十俱各说明,托他二人好好保守庄园。又派史云急急赶到茉花村,惟恐欧阳伯父还在那里尚未起身,约在襄阳会齐。诸事分派停妥,他二人改扮起来。也不乘马,惟恐引人疑忌,访佛是闲游一般。亏得姐妹二人虽是女流,却是在山中行围射猎惯的,不至于鞋弓袜小,寸步难挪。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天恰恰行路迟了,在妈妈店内,虽被甘婆用药酒迷倒,多亏玉兰劝阻搭救。 且说凤仙饮水之后,即刻苏醒。睁眼看时,见灯光明亮,桌上菜蔬犹存,包裹照旧。自己纳闷道:“我喝了两三口酒,如何就喝醉了不成?”正在思索,只见秋葵张牙欠口,翻身起来道:“姐姐,我如何醉倒了呢?”凤仙摆手道:“你满口说的是什么?”秋葵方才省悟,手把嘴一捂,悄悄道:“幸亏没人。”凤仙将头一点,秋葵凑至跟前。凤仙低言道:“我醉得有些奇怪,别是这酒有什么缘故罢?”秋葵道:“不错。如此说来,这不是贼店吗?”凤仙道:“你听,上房有人说话。咱们悄地听了再做道理。”因此姊妹二人来至窗下,将蒋平与甘婆说的话听了个不亦乐乎。急急回转厢房,又是欢喜,又是愁烦。忽听窗外脚步声响,是蒋爷与马添草料奔了碾台儿去了。 凤仙道:“俟蒋叔父回来,便唤住,即速请进。”秋葵即倚门而待。 少时,蒋平添草回来,便唤道:“蒋叔请进内屋坐。”只这一句,把个蒋平吓了一跳,只得进屋。又见一个后生,迎头拜揖道:“侄儿艾虎拜见。”蒋爷借灯光一看,虽不是艾虎,却也面善,更觉发起怔来了。秋葵在旁道:“他是凤仙,我是秋葵。在道上冒了艾虎的名儿来的。”蒋爷在卧虎沟住过,俱是认得的,不觉诧异道:“你二人如何来至此处呢?”说罢,回身往外望一望。凤仙叫秋葵在门前站立,如有人来时咳嗽一声。方对蒋爷将父亲被获情节略说梗概,未免的泪随语下。蒋平道:“你且不必啼哭。侄女仍以艾虎为名,同我到上房。” 到上房,就在明间坐下。秋葵一同来到上房。 忽见甘婆从后面端了小菜、杯箸来。甘婆见蒋爷已将那厢房主仆让至上屋明间,知道为提亲一事,便嘻嘻笑道:“怎么叔叔在明间坐么?”蒋爷道:“明间宽阔,豁亮。嫂嫂且将小菜放下,过来见了。这是我侄儿艾虎。他乃紫髯伯的义儿,黑妖狐的徒弟。”甘婆道:“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就是欧阳爷、智公子,亡夫俱是好相识。原来是他二位义儿高徒,怪道这样的英俊呢。相公休要见怪,恕我无知失敬了。”说罢,福了一福。凤仙只得还了一揖,连称:“好说,不敢!”秋葵过来,帮着将桌子往前搭了一搭。甘婆安放了小菜,却是两份杯箸,原来是蒋爷一份,自己陪的一份。如今见这相公过来,转身还要取去。蒋爷说:“嫂嫂不用取了,厢房中还有两份,拿过来岂不省事。不过是嫂嫂将酒杯洗净了,就不妨事了。”甘婆瞅了蒋平一眼,道:“多嘴讨人嫌吓!” 蒋平道:“嫂嫂嫌我多嘴,回来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了。”甘婆笑道:“好叔叔,你说罢。嫂嫂多嘴不是了。”笑着端莱去了。 这里蒋爷悄悄地问了一番。 不多时,甘婆端了莱来,果然带了两份杯箸,俱各安放好了。蒋爷道:“贤侄,你这尊管,何不也就叫他一同坐了呢?” 甘婆道:“真个的,又没有外人,何妨呢。就在这里打横儿,岂不省了一番事呢。”于是蒋平上座,凤仙次座,甘婆主座相陪,秋葵在下首打横。甘婆先与蒋爷斟了酒,然后接次斟上,自己也斟上一杯。蒋平道:“这酒喝了大约没有事了。”甘婆笑道:“你喝罢。只怪人家说你多嘴。你不信,看嫂嫂喝个样儿你看。”说着,端起来吱地一声就是半杯子。蒋平笑道:“嫂嫂,你不要喉急,小弟情愿奉陪。”又让那主仆二人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凤仙、秋葵俱各喝了一口。甘婆复又斟上。这婆子一边殷勤,一边注意在相公面上,把个凤仙倒瞧得不好意思了。 蒋平道:“嫂嫂,我与艾虎侄儿相别已久,还有许多言语细谈一番。嫂嫂不必拘泥,有事请自尊便。”甘婆听了,心下明白,顺口说道:“既是叔叔要与令侄攀话,嫂嫂在此反倒搅乱清谈。 我那里还吩咐你侄女做的点心、羹汤,少时拿来。外再烹上一壶新茶如何?”蒋平道:“很好。”甘婆又向凤仙道:“相公,夜深了,随意用些酒饭,休要作客。老身不陪了。” 凤仙道:“妈妈请便。明日再为面谢。”甘婆道:“好说,好说。请坐罢。”秋葵送出屋门。甘婆道:“管家,让你相公多少吃些,不要饿坏了。”秋葵答应,回身笑道:“这婆子竟有许多唠叨。” 蒋爷道:“你二人可知他的意思么?”秋葵道:“不用细言,我二人早巳俱听明白了。”凤仙努嘴道:“悄言,不要高声。” 蒋平道:“既然听明,我也不必絮说。侄女的意下如何呢?” 凤仙道:“但凭叔父作主。”蒋平道:“不是这等说,此事总要侄女自己拿主意。若论此女,我知道的。当初甘大哥在日,我们时常盘桓。提起此女来,不但品貌出众,而且家传的一口飞刀,甚是了得。原要与卢大哥攀亲,无奈卢珍侄儿岁数太小,因此也就罢了。如今他将此事谆谆的托我,侄女若要是个男子倒好说了,似此我倒为了难了!”秋葵插言道:“依我说,此事颇可做的。人家三房四妾的多着呢。我姐姐也不是争大论小的人。再者将来过门时多了一位新人,难道艾虎哥哥还抱怨不成?我乐得的多一个姐姐,又热闹些。”说得蒋平、凤仙也笑了。 正在谈论,果然甘婆端了羹汤、点心来,又是现烹的一壶新茶。还问要什么不要。蒋爷道:“足以够了,嫂嫂歇歇罢。” 甘婆方转身回到后面去了。蒋爷又将此事斟酌了一番,凤仙也是愿意。因问蒋平因何到此?蒋爷将往事说了一遍,又言:“与侄女在此遇的很巧,明日同赴陈起望。你欧阳伯父、智叔父、丁二叔父等,俱在那里。大家商议搭救你父亲便了。”凤仙、秋葵深深谢了。真是事多话长,整整说了一夜。 天光发晓,甘婆早巳出来张罗。蒋平却与凤仙商议明白,俟到陈起望见过欧阳春、智化,即来纳聘。甘婆听见事成,不胜欣喜。又见蒋爷打开包裹,取出了二十两银,道:“大哥仙逝,未能吊唁。些须薄意,聊以代楮。”甘婆不能推辞,欣然受了。凤仙叫秋葵拿出白银一封,道:“岳母将此银收下,做为日用薪水之资。以后千万不要做此暗昧之事了。”一句话说得甘婆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止于说道:“贤婿放心。如此厚贶,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权且存留就是了。”说罢,就福了一福。此时,蒋平已将坐骑备好,连凤仙的包裹俱各准备停当,拉出柴扉。彼此叮咛一番,甘婆又指引路径,蒋平等谨记在心,执手告别,直奔陈起望的大路而来。未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回 陷御猫削城入水面 救三鼠盗骨上峰头 且说蒋平因她姊妹没有坐骑,只得拉着马一同步行。刚走了数里之遥,究竟凤仙柔弱,已然香汗津津,有些娇喘吁吁。 秋葵却好依然行有余力。蒋平劝着凤仙骑马歇息。凤仙也就不肯推辞,拉过丝缰上马,缓辔而行。蒋爷与秋葵慢慢随后步履。又走了数里之遥,秋葵步下也觉慢了。蒋爷是昨日泄了一天肚,又熬了一夜,未免也就报了扎达汗了。因此找了个荒村野店,一边打尖,一边歇息。问了问陈起望,尚有二十多里。 随意吃了些饮食,喂了坐骑,歇息足了,天将挂午,复又起身。仍是凤仙骑马。及至到了陈起望,日已西斜。来到庄门,便有庄丁问了备细,连忙禀报。 陆彬、鲁英迎接出来。见了蒋平,彼此见礼。鲁英便问道:“此位何人?”蒋爷道:“不必问,且到里面自然明白。” 于是大家进了庄门。早见北侠等正在大厅的月台之上恭候。丁二爷问道:“四哥如何此时才来?”蒋爷道:“一言难尽。” 北侠道:“这后面是谁?”蒋爷道:“兄试认来。”只见智化失声道:“嗳呀,侄女儿为何如此装束?”丁二爷又说道:“这后面的也不是仆人,那不是秋葵侄女儿么?”大家诧异。陆、鲁二人更觉愕然。蒋爷道:“且到厅上,大家坐了好讲。”进了 厅房,且不叙坐。凤仙就说父亲被获,现在襄阳王那里囚禁,侄女等特特改装,来寻伯父、叔父,早早搭救我的爹爹要紧。” 说罢,痛哭不止。大家惊骇非常,劝慰了一番。陆彬急急到了后面,告诉鲁氏,叫他预备簪环衣服,又叫仆妇丫环将凤仙姊妹请至后面,梳洗更衣。 这里,众人方问蒋爷如何此时方到。蒋平笑道:“更有可笑事,小弟却上了个大当。”大家问道:“又是什么事?”蒋爷便将妈妈店之事述说一番。众人听了,笑个不了。其中多有认得甘豹的,听说亡故了,未免又叹息一番。蒋爷往左右一看,问道:“展大哥与我三哥怎么还没到?”智化道:“并未曾来。” 正说之间,只见庄丁进来禀道:“外面有二人,说是找众位爷们的。”大家说道:“他二人如何此时方到呢?快请!” 庄丁转身去不多时,众人才要迎接,谁知是跟展爷、徐爷的伴当,形色仓皇。蒋爷见了就知不妥,连忙问道:“你家爷为何不来?”伴当道:“四爷,不好了!我家爷们被钟雄拿了去了。” 众人问道:“如何会拿了去呢?”展爷的伴当道:“只因昨晚徐三爷要到五峰岭去,是我家爷拦之再三。徐三爷不听,要一人单去。无奈何我家爷跟随去了,却暗暗吩咐,叫小人二人暗暗瞧望:‘倘能将五爷骨殖盗出,事出万幸;如有失错之事,你二人收拾马匹行李,急急奔陈起望便了。’谁知到了那里,徐三爷不管高低便往上闯,我家爷再也拦挡不住。刚然到了五峰岭上,徐三爷往前一跑,不防落在堑坑里面。是我家爷心中一急,原要上前解救,不料脚上一溜,也就落下去了。原来是梅花堑坑。登时出来了多少喽兵,用挠钩、套索将二位搭将上来,立刻绑缚了。众喽兵声言,必有余党,快些搜查。我二人听了急跑回寓所,将行李马匹收拾收拾,急急来至此处。众位爷们早早设法搭救二位爷方好。”众人听了,俱各没有主意。 智化道:“你二人且自歇息去罢。”二人退了下来。 此时厅上已然调下桌椅,摆上酒饭。大家入座,一边饮酒,一边计议。智化问陆彬道:“贤弟,这洞庭水寨,广狭可有几里?”陆彬道:“这水寨在军山内,方圆有五里之遥。虽称水寨,其中又有旱寨,可以屯积粮草。似这九截松五峰岭,俱是水寨之外的去处。”智化又问道:“这水寨周围,可有什么防备呢?”陆彬道:“防备的甚是坚固。每逢通衢之处,俱有碗口粗细的大竹栅一座竹城。此竹见水永无损坏。纵有枪炮,却也不怕。倒是有纯钢利刃可以削折,余无别法。”蒋平道:“如此说来,丁二弟的宝剑却是用着了。”智化点了点头道:“此事须要偷进水寨,探个消息方好。”蒋平道:“小弟同丁二弟走走。”陆彬道:“弟与鲁二弟情愿奉陪。”智化道:“好极。就是二位贤弟不去,劣兄还要劳烦。什么缘故呢?因你二位地势熟识。”陆彬道:“当得,当得。”回头吩咐伴当,预备小船一只,水手四名,于二鼓起身。伴当领命,传话去了。 蒋平又道:“还有一事,沙员外又当怎么样呢?”智化道:“据我想来,奸王囚禁沙大哥,无非使他归附之意,决无陷害之心。我明日写封书信,暗暗差人知会沈仲元,叫他暗中照料。候有机缘,得便救出,也就完了事了。”大家计议巳定,饮酒吃饭已毕,时已初鼓之半。 丁、蒋、鲁、陆四位收拾停当,别了众人,乘上小船。水手摇桨,荡开水面,竟奔竹城而来。此时正在中秋,淡云笼月,影映清波,寂静至甚。越走越觉幽僻,水面更觉宽了。陆彬吩咐水手往前摇,来到了竹城之下。陆彬道:“住桨。”水手四面撑住。陆彬道:“蒋四兄,这外面水势宽阔,竹城以内却甚狭隘,不远即可到岸。登岸便是旱寨的境界了。”鲁英向丁二爷要过剑来,对着竹城抡开就劈,只听咔嚓一声,鲁二爷连声称:“好剑,好剑!”蒋爷看时,但见大竹斜岔儿已然开了数根。丁二爷道:“好是好,但这一声真是爆竹相似,难道里面就无人知觉么?”陆彬笑道:“放心,放心。此处极其幽僻,里面之人轻容易不得到此的。”蒋平道:“此竹虽然砍开,只是如何拆法呢?”鲁二爷道:“何用拆呢?待小弟来。”过去伸手将大竹拈住,往上一挺一挺,上面的竹梢儿就比别的竹梢儿高有三尺。底下却露出一个大洞来。鲁英道:“四兄,请看如何?”蒋平道:“虽则开了便门,只是上下斜尖锋芒,有些不好过。又恐要过时,再落下一根来,扎上一下也就不轻呢。” 陆彬道:“不妨事。此竹落不下来,竹梢之上有竹枝,彼此攀绕,是再也不能动的。实对四兄说,我们渔户往往要进内偷鱼,就用此法,是万无一失的。 蒋爷听了,急急穿了水靠,又将丁二爷的宝剑掖在背后,说声:“失陪了。”一伏身嗖的一声,只见那边噗通的一响,就是一个猛子。不用换气,便抬起头来一看,已然离岸不远,果然水面窄狭。急忙奔到岸上,顺堤行去。只见那边隐隐有个灯光,忽忽悠悠而来。蒋爷急急奔至树林,跃身上树,坐在树杈之上,往下窥视。 可巧那灯也从此条路经过,却是两个人。一个道:“咱们且商量商量。刚才回了大王,叫咱们把那黑小子带了去。你想想他那个样子,咱们服侍的住吗?告诉你说,我先不了贺儿。” 那一个道:“你站站,别推干净呀!你要不了贺儿,谁要了贺儿呢?就是回,不是你要回的吗?怎么如今叫带了去,你就不管了呢?这是什么话呢?”这一个道:“我原想着:他要酒要莱闹的不象,回回大王,或者赏下些酒莱来,咱们也可以润润喉,抹抹嘴头子。不想要带了去,要收拾。早知叫带了去,我也就不回了。”那人道:“我不管。你既回了,你就带了去。我全不管。”这一个道:“好兄弟,你别着急。我倒有个主意,你得帮着我说。见了黑小子,咱们就说替他回了,可巧大王正在吃酒,听说他要喝酒,甚是欢喜,立刻请他去,要与他较较酒量。他听见这话,包管欢欢喜喜跟着咱们走。只要诓到水寨,咱们把差事交代了,管他是怎么着呢。你想好不好?”那人道:“这倒使得。咱们快着去罢。”二人竟奔旱寨去了。 蒋爷见他们去远,方从树上下来,暗暗跟在后面。见路旁有一块顽石,颇可藏身,便隐住身体。等候不多时,见灯光闪烁而来。蒋爷从背后抽出剑来,倒身而立。见灯光刚到跟前,只将脚一伸,打灯笼的不防,栽倒在地。蒋爷回手一剑,已然斩讫。后面那人还说:“大哥走的好好的,怎么躺下了?……” 话未说完,钢锋已到,也就呜呼哀哉了。 此时徐庆却认出是四爷蒋平,连声唤道:“四弟,四弟!” 蒋爷见徐爷锁靠加身,急急用剑砍断。徐庆道:“展大哥现在水寨,我与四弟救他去。”蒋平闻听,心内辗转,暗道:“水寨现有钟雄,如何能够救得出来?若说不去救,知道徐爷的脾气,他是决意不肯一人出去的。何况又是他请来的呢。”只得扯谎道:“展大哥已然救出,先往陈起望去了。还是听见展大哥说三哥押在旱寨,所以小弟特特前来。”徐庆道:“你我从何处出去?”蒋爷道:“三哥随我来。”他仍然绕到河堤。可巧那边有个小小的划子,并且有个招子,是个打鱼小船。蒋爷道:“三哥少待。”他便跳下水去,上了划子,摇起划子,来至堤下,叫徐庆坐好,奔到竹洞之下。先叫徐庆钻出,自己随后也就出来,却用脚将划子蹬开。陆彬且不开船,叫鲁英仍将大竹一根一根按斜岔儿对好。收拾已毕,方才开船回庄。此时已有五鼓之半了。 大家相见,徐庆独独不见展熊飞,便问道:“展大哥在哪里?”蒋爷已悄悄地告诉丁二爷了。丁二爷见问,即接口道:“因听见沙员外之事,急急回转襄阳去了。”真是粗鲁之人好哄,他听了此话信以为真,也就不再下问了。 到了次日,智爷又嘱陆、鲁二人,派精细渔户数名,以打鱼为由,前到湖中探听。这里众人便商量如何收伏钟雄之计。 智化道:“怎么能够身临其境,将水寨内探访明白方好行事。 似这等望风捕影,实在难以预料。如今且商量盗五弟的骨殖要紧。”正在议论,只见数名渔户回来禀道:“探得钟雄那里,因不见了徐爷,各处搜查,方知杀死喽兵二名。已知有人暗到湖中。如今各处添兵防守,并且将五峰岭的喽兵俱各调回去了。” 智化听了,满心欢喜道:“如此说来,盗取五弟的骨殖不难了。”便仍嘱丁、蒋、鲁、陆四位道:“今晚务将骨殖取回。” 四人欣然愿往。智化又与北侠等商议,备下灵幡祭礼,俟取回骨殖,大家共同祭奠一番,以尽朋友之谊。众人见智化处事合宜,无不乐从。 且说蒋、丁、陆、鲁四人,到了晚间初鼓之后,便上了船。却不是昨日晚间去的路径。丁二爷道:“陆兄为何又往南去呢?”陆彬道:“丁二哥却又不知。小弟原说过,这九截松五峰岭,原不在水寨之内。昨日偷进水寨,故从那里去;今晚要上五峰岭,需向这边来。再者,他虽然将喽兵撤去,那梅花堑坑必是依然埋伏。咱们与其涉险,莫若绕远。俗语说得好:‘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小弟意欲从五峰岭的山后上去,大约再无妨碍。”丁、蒋二人听了,深为佩服。 一时来至五峰岭山后,四位爷弃舟登岸。陆彬吩咐水手,留下两名看守船只,叫那两名水手扛锹,后面跟随。大家攀藤附葛,来至山头。原来此山有五个峰头,左右一边两个,俱各矮小,独独这个山头高而大。趁着这月朗星稀,站在峰头往对面一看,恰对着青簇簇、翠森森的九株松树。丁二爷道:“怪道唤做九截松五峰岭,真是天然生成的佳景。”蒋平到了此时,也不顾细看景致,且向地基寻找埋玉堂之所。才下了峻岭,走未数步,已然看见一座荒丘,高出地上。蒋平由不得痛彻肺腑,泪如雨下,却又不敢放声,惟有悲泣而已。陆、鲁二人便吩咐水手动手,片刻工夫,已然露出一个瓷坛。蒋平却亲身扶出土来。丁二爷即叫水手小心运至船上。才待转身,却见一人在那边啼哭。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七侠五义 (1) 七侠五义 (2) 七侠五义 (3) 七侠五义 (4) 七侠五义 (5) 七侠五义 (6) 七侠五义 (7) 七侠五义 (8) 七侠五义 (9) 七侠五义 (10) 七侠五义 (11) 七侠五义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