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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演义(4) 2008-02-15 08:25:15

第三十一回 薛冶儿舞剑分欢 众夫人题诗邀宠
词曰:
    莺声未老燕初归,正好传杯。鱼肠试舞逞雄奇,争羡蛾眉。
  锦笺觅句漫留题,且共追陪。浅斟细酌乐深闺,情尽和谐。
                     调寄“玉树后庭花”
  自来时词,虽是写怀寄兴,然其中原有起承转合,故人不得草草涂鸦。但今作者,止取体艳句娇,标新立异而已,原没甚骨力规则。独诧天公使有才之女,生在一时,令荒淫之主,志乱心迷,每事令人欲罢不能。再说炀帝与众臣议论,要开通广陵河道。退朝回宫,萧后接住问道:“陛下与众臣商议的水道何如?”炀帝道:“群臣商酌了半日,再寻不出一条路来,今领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萧后道:“众臣既去细查,定还有别路,且待他们来回旨再处,陛下不要思量未来,倒误了眼前。”炀帝问道:“为何不见李妃子?”萧后道:“他因念着诗题,恐怕各院到他那里去寻他,晓得了在这里,不好意思。等不及陛下还宫,忙回院去了。”炀帝见说,便道:“正是为什么众妃子不把诗来进呈?朕与御妻到院中去问他们。”萧后道:“这也使得。前日绮阴院差人来,说院中花柳十分可人,请妾去赏玩,因两日不得闲,故没有去。今日天气甚好,陛下何不同到那里去一乐?”炀帝笑道:“御妻倒会排遣。”萧后道:“妾妇人家,只好是这样排遣,比不得陛下东寻西趁,要十分快乐。”炀帝道:“御妻恁说,朕就不去,在这里与御妻促膝谈心何如?”萧后微哂道:“妾是戏言,陛下怎么认起真来,难道宵来刚沐恩波,今晚又思多露,奢望若此?”?头说,一头挽着炀帝的手,走出宫来。随着内相,去唤袁宝儿等,到绔阴院伺候。
  萧后与炀帝上了宝辇,竟到绮阴院。夏夫人接住。炀帝就问夏夫人道:“昨日众妃子吟的诗词,为什么不送来朕览?”夏夫人见过了萧后,对炀帝道:“诗是没有做,见陛下回宫去了,妾等亦遂散归。”炀帝笑道:“你们好大胆,难道见朕回宫,众妃子就不奉旨了?”夏夫人笑道:“诗多是做的,交在清修院秦夫人处,他一齐送呈御览。”又转对萧后道:“前日妾望娘娘玉趾降临,为何直至今日?”萧后道:“承夫人见邀,满拟即来游玩,不知为甚缘故,春未去而病先来,觉得身于甚懒,因陛下有兴,故此同来。”炀帝与萧后大家说说笑笑,各处游赏;只见鸟啼花落,日淡风和,春夏之交,光景清幽可爱。正是:
    领略花蹊看不尽,平分风月意何如。
  炀帝赏玩了多时,心下畅快,因对萧后道:“早是御妻邀来游玩,不然将这样好风光,都错过了。”夏夫人忙排上宴来。炀帝饮了数杯,忽问道:“袁宝儿众人,如何不来?”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叫,却都不在院中。各处去寻,寻了半晌,一个个忙忙乱乱的,走将进来。炀帝见他们举止失常,便问道:“你这于小妮子,躲在何处,这时候才来,又这般模样?”众美人料隐瞒不住,只得齐跪下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耍子,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有失随侍,罪该万死。”炀帝道:“是谁舞剑?”宝几道:“是薛冶儿。”炀帝道:“薛冶儿从不曾说他会舞剑,敢是你们说谎?”萧后道:“谎不谎,有何难见,只叫冶儿来,便知端的。”炀帝点头,放了众美人起来,随叫内相去唤冶儿。不多时,冶儿唤到,怎生打扮?但见:
    穿一件淡红衫子,似薄薄明霞剪就;系一条搞素裙儿,如盈盈
  秋水截成。青云交绍头上髻,松盘百缕;碧月充作耳边珰,斜挂一
  双。宝钏低(身单)鸾鸾飞,绣带轻飘金凤舞。梨花高削两肩,杨柳
  横拖双黛。毫无尘俗,恍疑天上掌书仙;别有风情,自是人间豪侠女。
  炀帝见了薛冶儿,便说道:“你这小妮子,既晓得舞剑,如何不舞与朕看,却在背后卖弄?”冶儿答道:“舞剑原非韵事,被众美人逼勒不过,偶然耍子,有何妙处,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献丑?”炀帝笑道:“美人舞剑,乃是美观,如何反说不韵?赐他一杯酒,舞一回与朕看。”冶儿不敢推辞,饮了酒,取了两口宝剑,走到阶下,也不揽衣,也不挽袖,便轻轻的舞将起来。初时一来往,还袅袅婷婷,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逞弄那些美人的姿态;后渐渐舞得紧了,便看不见来踪去迹。两口宝剑,寒森森的就像两条白龙,在上下盘旋。再舞到妙处时,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见冷气飕飕,寒光闪闪,一团白雪,在阶前乱滚。炀帝与萧后看了,喜得眉欢眼笑,拍手称好。
  冶儿舞了半晌,忽然就地一滚,直滚到东南角上。炀帝疑惑,在席上直站起来看。只听得翻天的一声响,碗大的一株枣树,砍将下来,惊得内监与众美人都避进院。冶儿将身一闪,徐徐收住宝剑,恍如雪堆销尽,现出一个美人来的模样,轻轻的走到檐前,将双剑放下,气也不喘,面也不红,发丝一根也不散乱,阶前并无半点尘埃飞起。望他走来,仍旧衣裳楚楚,笑容可掬。炀帝不觉拍桌叹赏道:“奇哉冶儿!直令人爱死!”就叫冶儿近身,用手在他身上一摸,却又香温玉软,柔媚可怜,就像连剑也拿不动的。心下十分欢爱,因对萧后道:“冶儿美人姿容,英雄伎俩,非有仙骨,不能到此,若非今日,朕又几乎错过。”萧后道:“如今也未迟,真个我见犹怜。”炀帝见说,就大笑起来。正是:
    能臻化境真难测,伎到精时妙入神。
    试看玉人浑脱舞,梨花满院不扬尘。
  炀帝归到席上,萧后道:“今日之乐,比往日更觉快畅,皆夏夫人之惠也。”夏夫人道:“妾有何功,幸赖冶儿舞剑,庶不寂寞耳。陛下与娘娘该进一巨觞,冶儿亦当以酒酬之。”炀帝笑道:“难道主人到不饮?”夏夫人答道:“妾自然奉陪。”正要斟酒,只见宫娥进来报道:“众位夫人进院来了。”夏夫人见说,忙起身出去接了进来。十六院夫人,一位也不少,上前见过了炀帝与萧后。夏夫人与众位夫人叙过了礼,叫左右重整杯盘,入席坐定。炀帝笑道:“你们这时候才来见朕,不怕主司责罚么?先罚三杯一个,然后把诗来呈。”谢夫人道:“主司今日却轮不到陛下了,还该让娘娘,陛下只好做个副主考。”炀帝道:“这是什么缘故?”狄夫人道:“吾辈女门生,自然该娘娘收入宫墙,陛下理直回避,始免嫌疑。”萧后道:“易经葩经,各服一经,还是陛下善于作养人材。”炀帝亦笑道:“御妻久著关睢雅化,深得诗经之旨。”萧后笑道:“不比陛下一味春秋。”引得众夫人美人,都大笑起来。
  秦夫人在宫奴手里,取诗稿一本呈上。炀帝揭开第一页来看,见上写“仁智院臣妾姜桂,恭呈御览”,下边一个小小方印“月仙氏”。炀帝看了,笑对姜夫人道:“论来还该序齿诠次,你的年纪最小,为甚把你列为首唱?”姜夫人答道:“昨日因杨夫人、周夫人说先完的先录,不必拘泥。妾是腹中空虚,无可思索,故此僭越。比不得众夫人们,肚子里有物,要细细推敲揣摩。”话未说完,秦夫人对着姜夫人道:“我们被你说也罢了,怎么独嘲笑起沙夫人来?”姜夫人道:“妾何尝嘲笑沙夫人?”秦夫人道:“你说肚子里有物,不是打趣他么?”姜夫人道:“妾实不知,望沙夫人恕罪。”萧后听说,忙问道:“依众夫人说来,可是沙夫人恭喜了,这也是九庙之灵,陛下之福。”炀帝口也不开,觑着沙夫人注目的看。只见沙夫人桃花脸上,两朵红云,登时现将出来,垂头无言。炀帝看见光景,有些厮像,问下首梁夫人道:“妃子是诚实人,实对朕说,沙妃子的喜,是真是耍?”梁夫人在桌底下伸出三个指来,低低的答道:“三个月了。”炀帝见说,大喜道:“妙极,妙极!快取热酒来,待朕饮三大杯,御妻也饮三杯。”杨夫人道:“此皆娘娘德化所致,使妾等普沾恩泽也。三杯岂足以报娘娘万一,陛下何功,却要吃起三大觞来?”炀帝笑道:“虽然朕没有大功,亦曾少效微劳。”惹得众人都大笑起来。炀帝把手乱指道:“你们众妃子,一概都吃三杯。”又笑对沙夫人道:“妃子只饮一杯罢。”贾夫人道:“一回儿就是陛下徇私了。刚才说妾们一概吃三杯,为何沙夫人反只要吃一杯?”江夫人道:“少刻,诗词若是陛下看得不公,还要求娘娘磨勘。”炀帝一头笑饮,看姜夫人的诗,却是一首绝句:
    六宫清画斗云鬟,谁把君王肯放闲?
    舞罢霓裳歌一阕,不知天上与人间。
  炀帝看罢笑道:“姜妃子从不曾见他吟咏,亏他倒扯得来,竟不出丑。”又看下去,上写“影纹院臣妾谢初萼”,下边图印“天然氏”。也是绝句一首:
    晚妆零落一枝花,又听銮舆出翠华。
    忙里新翻清夜曲,背人偷拨紫琵琶。
  炀帝对谢夫人道:“别人诗中的兴比,不过是借题寓意,你却是典实。那一夜朕在清修院歇,隔垣听得谢妃子的琵琶,真个弹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听之忘寐。今此诗竟如写自己的画图。”萧后道:“有此妙技,少刻定要请教。”炀帝又看下去,见上写“翠华院臣妾花舒霞”,图印上“字伴鸿”,是一首词,炀帝遂朗吟云:
  桐窗扶醉梦和谐,恼乱心怀,没甚心怀。拉来花下赌金钗,懒坐瑶阶,又上瑶阶。银河对面似天涯,不是云霾,即是风霾。鹊桥有处已安排,道是君乖,还是奴乖。(调寄“一前梅”)
  炀帝念完,萧后问道:“这是谁的?倒做得有趣。”炀帝道:“是花妃子的。”萧后笑道:“只怕今夜花夫人乖不去了。”炀帝道:“词句鲜妍妩媚,深得丽人情致。”花夫人道:“胡诌塞责,有甚情致?蒙陛下过誉。”樊夫人道:“花夫人过谦,陛下可要罚他一杯?”炀帝点点头儿,又看下去,写着“和明院臣妾江涛”,印章是“惊波氏”,却是绝句二首:
    梦断扬州三月春,五桥东畔草如茵。
    君王若问依家里,记得琼花是比邻。 其二:
    晓妆螺黛费安排,惊听鹦哥报午牌。
    约略君王今夜事,悄挨花底下弓鞋。
  炀帝念完,说道:“二诗做得情真妍丽,但觉乡思之念切耳。”萧后叫宫人取大杯:“奉陛下三巨觞。”炀帝道:“御妻为甚要罚起朕来?”萧后道:“陛下论诗不明,故此要罚。”炀帝道:“御妻说有何不明?”萧后道:“妾说来,陛下自然心服。你们众夫人都来看。”众夫人见说,齐到萧后身边来。萧后指着江夫人的诗说道:“这两首诗,是兴比之体。前一首,是江夫人借家乡之意,切念君心,其实非念家乡,隐念君心也。第二首,文义是总归题旨,明写重念君心,非念家乡也,为何反说思乡之念太切,岂不是论诗不明?”炀帝哈哈大笑道:“朕岂不知,因御妻与众妃子多在这里,难道独赞江妃子的诗意念朕,众妃子独不念朕耶!看诗者,只好以意逆志耳!”周夫人道:“亏得娘娘明敏,道破了作者诗意,像妾们只好被陛下掩饰过了。”炀帝道:“朕将一杯转奉与御妻,以见磨勘的切当;再一杯寄与周妃子,以酬其帮衬,朕自吃一杯。”周夫人笑道:“总是多嘴的不好,难道江夫人倒不要吃?”萧后道:“陛下这三杯,是要奉的,妾们大家再陪一杯,乃是至公。”于是各人斟酒而饮。炀帝吃了酒,看后边去,见上写着“文安院臣妾狄玄蕊”,印章“字亭珍”。是一首词,调寄“巫山一段云。
   时雨山堂润,卿云水殿幽。花花草草过春秋,何处是瀛洲。
   翠柏承恩遍,朱弦度曲稠。御香深惹薄言愁,天子趁风流。
  炀帝念完,赞道:“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得吟词正体。”萧后笑道:“此首别人做不出,更妙在结题,陛下又该饮一大杯。”炀帝道:“该吃,快快斟来。”又看到下边去,上写着“秋声院臣妾印花谨呈御览”,图印是“小字南哥”,是七言绝句一首:
    午凉庭院倚微醒,弄水池头学采苹。
    荷惯恩私疏礼节,梦中犹自唤卿卿。
  炀帝念完道:“妙!文如其人,情致宛然。”萧后笑道:“再加几个卿字,陛下还要妙哩!”罗夫人亦笑道:“这几声唤,薛夫人难道不下来递陛下一杯酒?”薛夫人见说,含着娇羞,认真要起身来。炀帝见了,忙止住道:“你自坐着,不要睬他。”又看了下去,上写道“积珍院臣妾樊娟”,印章是“素云氏”,也是绝句一首:
    梦里诗吟雨露恩,那须司马赋长门。
    温泉浴罢君王唤,遮莫残妆枕簟痕。
  炀帝念完,说道:“情深而意淡,深得佳入韵致。”又看下去,上写道“降阳院臣妾贾素贞谨呈御览”,下边图章“字林云”,是绝句两首:
    玉质光合不染熏,清香别是异芬芳。
    曾经醉入潇湘梦,起倚雕栏弄素裙。
   其二:
    相思未解翰何题,一自承恩情也迷。
    记得当年幽梦里,赐环惊起望虹霓。
  炀帝念完,微笑赞道:“不事脂粉,天然妍媚,所谓粗服乱头俱好。”只见众夫人格吱吱笑起来。炀帝问道:“众妃子为甚好笑?”姜夫人道:“妾们笑昨日。”说了就止住口道:“妾不说了,刚才无心搪突了沙夫人,如今何苦又多嘴?”炀帝道:“你不说,罚三巨觥。”花夫人道:“他吃不得,待妾代说了罢。昨日贾夫人做诗,一回儿起了稿,自己看了摇摇头,团做纸圆儿吃了。如此三四回,吃了三四个纸圆。后见陛下进宫去了,要请周夫人与杨夫人代笔。他两个不肯,贾夫人气起来道:求人不如求自己,陛下晓得我是初学,好歹放几个屁在上,量陛下不把奴打到赘字号里去。今见陛下赞他的诗,故此妾们好笑。”薛夫人笑道:“亏那几个纸圆儿,方放出好屁来。”炀帝见贾夫人有些温意,罚了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一杯酒。又展一首来看,“绔阴院臣妾夏绿瑶谨呈御览”,印章是“琼琼氏”,乃是一首词儿:
    春满西湖好,月满前山小。匝地笠歌,接天灯火。君王归了,
  问酒政何如?不过是催花斗草。辜负黄昏早,懒把眉儿扫。
  心字香烧,谁敢望鸾颠凤倒。尧舜心肠,时怜却汉宫人老。
  炀帝念完赞道。“色韵性度,跃跃如纸上出。”萧后笑道:“不但做得有情有致,且为陛下今宵下一速帖。”夏夫人道:“蒙娘娘降临,已出万幸,焉敢更有他望?”炀帝又看下去,写着“迎晖院臣妾罗小玉谨呈御览”,印章上是“佩声氏”,是绝句两首:
    亭西小院灿名花,岂比寻常富贵家。
    染尽上林好风景,瑶琴一曲胜琵琶。 其二:
    别样新妆懒画容,玉山颓处两三峰。
    误言姚魏堪为侣,还让官花报九重。
  萧后见炀帝念完,因说道:“二诗才情分量,兼得之矣,陛下以为是否?”炀帝道:“御妻评拟不差。”又看下去,上写道:“清修院臣妾秦美”,印章是“丽娥氏”,绝句一首:
    宫禁春深雨露饶,万堆红紫绿千条。
    不知花叶谁裁裹,始信东风胜剪刀。
  炀帝点点头儿,又看下去,见上写“明霞院臣妾杨毓”,印章上是“翩翩氏”,也是绝句一首:
    娇凝囗何分沐恩光,占尽春风别有香。
    自是妾身无状甚,错疑花木恼君王。
  炀帝微笑一笑,又看下去,上写着“晨光院臣妾周含香”,印章“字幼兰”,是小词一首,调寄“如梦令”:
  昨夜东风吹透,一树杨梅开骤,香露氵邑金樽,满祝千秋万寿。非谬
  非谬,共醉太平时候。
  炀帝念完,点几点头儿,又看下去,上写着“景明院臣妾梁玉谨呈御览”,图记上是“莹娘氏”,是绝句一首:
    腰肢怯怯怕追欢,镜里幽情只自看。
    莫说宫闱多媚态,轻罗小袖醉阑于。
  炀帝微笑一笑。萧后问道:“为甚这几首,陛下只点头微笑?”炀帝道:“御妻,你不知六宫中,如杨翩翩、周幼兰、秦丽娥、梁莹娘、沙雪娥是宫中的诗伯,今竟如臣下应制,并不见出色文字,合著旧曲一句,把往事今朝重题起。”引得众夫人没得说,都笑起来。萧后道:“只要是诗就罢了,陛下不必苛求。”炀帝又看下去,是“宝林院臣妾沙映”,印章是“雪娥氏”,乃五言律诗一首:
    被发入深宫,承恩战栗中。笑歌花潋滟,醉舞月朦胧。
    共颂螽斯羽,相忘日在东。千秋长侍从,草木恋春风。
  炀帝看完赞道:“正说难道没有一首出色的,原来在这里。”萧后见说,重新又念了一遍,赞道:“果然好,端庄纯静,居然大家。”炀帝又看下去,上写道“仪凤院臣妾李小发”,印章上字是“庆儿”,乃绝句一首:
    君王明圣比唐尧,脱珥无烦自早朝。
    闲论关睢多雅化,落红飞上储黄袍。
  炀帝看完,笑对李夫人道:“到也亏你。”萧后故意问李夫人道:“想是昨夜做的?”李夫人道:“昨夜题目也不晓得,今早秦夫人来,一回儿逼勒着乱道几句,殊失陛下命题之意。”炀帝道:“若说闺阁中,要如众妃子的,急切间亦不易得;如沙妃子的律诗,颇称佳咏,即如词臣,亦不过如此。诗已看完,我们痛饮一番罢!”萧后叫众夫人奏起乐来。一霎时吹的吹,唱的唱,觥筹交错,各各尽欢。萧后对夏夫人道:“承主人之兴,酒已过量,要回宫去了。”又对沙夫人道:“夫人玉体,亦不该久坐,还宜先回院去。”沙夫人见说,亦即起身。炀帝欲同萧后回宫,萧后忙止住了,对炀帝道:“若论别宵,任凭陛下心中去受用;今夜是妾作主,陛下理该进宝林院安寝,更遣薛冶儿陪驾,一正一副,谅不寂寞,不知众夫人以为是否?”沙夫人道:“承蒙娘娘厚爱,贱妾断不敢独沾恩宠。”众夫人齐声道:“娘娘吩咐,使妾等诚服,沙夫人亦不必推辞。”萧后道:“可与不可,固在陛下,让与不让,全在众夫人。”炀帝笑执着一大杯酒,扯住萧后道:“御妻且饮一上马杯。”萧后笑道:“妾实吃不得了,陛下也要少饮,留些正经。”说完遂登辇回宫。众夫人也就送炀帝到宝林院,又命薛冶儿,随了沙夫人进去,各自散归院内。正是:
    无数名花新点色,一枝独占上林春。

 

 


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击大鼠
词曰:
    人世堪怜,被鬼神播弄,倒倒颠颠。才教名引去,复以利驱旋。
  船带牵,马加鞭,谁能得自然。细看来朝尘土,日日风烟。饶他
  狡猾雄奸,向火坑深处,抵死胡缠。杀身求富贵,服毒望神仙。枯
  骨朽,血痕鲜,方知是罪愆。能几人超然物外,独步机先?
                        调寄“意难忘”
  自古道:人逢利处难逃,心到贪时最硬。不要说市井中卖菜亻庸、守财虏,见了银钱,欢喜爱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设心,手里拨素珠,口里诵黄庭,外足恭而内多欲,单只要想人家的财物。至若士子,尤其奸险,凭你窗下读书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简命之荣,便想地方上的树皮,都要剥回家去,管什么民脂民青,竟忘了礼义廉耻,直至身将就木,还遗命叫儿子薄殡殓,勿治丧,勿礼仟,宁可准干准万,丢下与儿孙日后浪费,妻妾贴赠他人。所以使天怒人怨,以至阴阳果报,历历不爽,还要看了他人,忘了自己。除非是刀上颈鬼来拿,始放下这一块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贵功名,犹如敞屣。
  再说炀帝,那夜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薛冶儿两个欢娱了一夜,明日起身,因夜来萧后凑趣得体,梳洗过,即便上辇回宫。刚到宫门首,只见群臣都在那里候驾。炀帝坐了便殿,就问道:“卿等会议广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来?”宇文述奏道:“臣等与工部河道众人细查,并无一路可通。今有谏议大夫萧怀静,说有一条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圣。”原来萧怀静,乃萧后之弟,系国舅,现任上大夫之职。炀帝听了,喜问萧怀静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广陵?”怀静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条旧河路,秦时大将王离,曾于此处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岁久湮塞不通,若能广集民夫,从大梁起首,由河阴、陈留、雍邱、宁陵、睢阳等处,一路重新开浚,引孟津之水,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广陵。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今开河,必要从睢阳境中穿过,天子之气,必然挖断。此河一成,既不险远,又可除后患。臣鄙见若此。不知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听毕大喜道:“好议论,非卿才智识见,不能思想及此。”遂传旨,以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又对众臣道:“路途纤远,工程浩繁,须再得一人协理方妙。”时宇文述因疑李渊杀其于惠及,欲解其兵权,寻他空隙,遂乘机奏道:“太原留守李渊,?有才干,陛下可着他协理,庶几工程容易告竣。”炀帝见说,即以太原留守李渊为开河副使。从大梁起工,由睢阳一带,直掘到淮河,速调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隐匿者,诛三族。圣旨一下,谁敢进谏,该衙门随即移文催麻叔谋、李渊上任。
  原来麻叔谋为人性最残忍,又贪婪好利,一闻升开河都护,满心欢喜,即便赴任。其时柴绍夫妇在鄂县,晓得了旨意,知这差是宇文述的奸计,故将岳父调离太原,寻事要害他。李氏对丈夫道:“这差不惟有祸,还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报与父亲,叫他托病;一面叫丈夫多带些金珠,进东京打关节,另换一人,庶几无患。柴绍到东京,买托了一个梁公萧炬,是萧后的嫡弟;一个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宫禁,做了内应外合;外边又在护卫处打了关节。张衡前有谣言害唐公,不过是为太子,原不曾与唐公有仇,况是小人,见了银子,也就罢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卫将军令狐达,着唐公仍养病太原。这两员官领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阔。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万。每五家出老幼或妇女一名,管炊爨馈送,又是七十二万。又调河南山东淮北骁骑五万,督催工程。那里管农忙之际,任你山根石脚,都要凿开,坟墓民居,尽皆发掘。那些丁夫,受苦万千。
  其时一队人夫开到一处,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众夫随着屋脊,慢慢的挖将下去,却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间大小,四围白石砌成,有两石门,关得甚紧,不能开展。众夫只道其中有金银宝物,遂一齐将锹锄铲囗,望着石门捣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百般敲打,莫想动得分毫。忙了半日,众夫恐怕弄出事来,只得报知队长。队长禀知麻叔谋,麻叔谋同令狐达来看,众夫都道:“掘撞凿打,总是无用。”令狐达道:“这座坟墓,不是古帝王的陵寝,定是仙家的扩穴,岂是用椎凿可似开得?必须具礼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开之理。”麻叔谋没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达穿了公服,宣读旨意。拜祝祷告未完,只见香案前,忽然倦起一阵冷风来,一声响亮,两扇石门,轻轻的闪开。麻叔谋等众人走进去,见里面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如同白昼,中间放着一个石匣,有四五尺长,上面都是凿的细细花纹。麻叔谋见了,心下有些惧怯,不敢轻易开看,又转着后一层,却是一个小小圆洞,洞中壁直的,停着一个石棺材。麻叔谋同令狐达又礼拜了,叫人揭开盖儿细看,只见里面仰卧一人,容貌犹红白,颜色如未死的一般,浑身肌肉肥胖如玉;一顶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盖将下来,直至脚下,从身后转绕上去,生到脊背中间?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长短。麻叔谋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轻易毁动,仍叫左右,将材盖上。把前边石匣开看,匣中并无别物,只有三尺来长一块石板,上写着许多蝌蚪篆文。这些人俱不能辨认。亏得山中一个修真炼性,百来多岁的老人,抄译出来,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
  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与令狐达商议:检块丰隆高厚的地方,加礼迁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
  后又掘至陈留地方,众夫正在开掘,忽见乌云陡暗,猛风骤雨,冰雹如阵一般打来,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后退避。麻叔谋不信,自来踏看,亦被风雨冰雹,打得个不亦乐乎。唤地方耆老细询,说有汉代张良,为此地上神,十分灵显。麻叔谋见说,知张良显应,要护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炀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国宝,差太常卿牛弘,赍白璧一双,到陈留致祭,始得开通。丁夫开过陈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灵自有威。
  这些了夫,督趱了几日,开到雍邱地方一带大林之中,有一所坟墓,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碍着开河的道路。队长前来报禀,麻叔谋亲自来看,只见周围护卫,觉有几分灵气,叫左右唤乡民来问。乡民答道:“此乃上古高人的圹穴,不知其姓氏,相传叫做隐士墓。”麻叔谋见说是隐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开。众夫疾忙动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谁知底下有两三层石板,凿到第三层,忽然一声响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状,连人连石板都坠下去,忙忙救得起来,伤的伤,死的死,不知损坏了多少丁夫。麻叔谋吃了一惊,忙着的当人役下去探看多时,说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穴,荧荧煌煌,一派灯火,里边照得雪亮,隐隐约约,有钟鼓之声,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无底。众人不敢下去,只得系将上来。令狐达沉思良久道:“须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详细。”麻叔谋忙问:“是谁?”令狐达道:“此人平素专好剑术,常自比荆轲聂政,为人有胆气智勇,姓狄名去邪,现任武平郎将,如今现在后营管督粮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谋听了,随叫左右去请。
  此时去邪正在后营点查粮米,见麻叔谋来请,只得换了公服,进营参见。麻叔谋看见狄去邪,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双眸灼灼生光,满脸堂堂吐气,是一个好男子,忙出位来说道:“请将军来,别无他事,因前有隐士墓,挖出一个大穴,穴中灯火荧煌,不知是何奇异。问将军胆勇兼全,敢烦人穴中一探,便是开河第一功。”狄去邪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穴在何处?”麻叔谋同令狐达,引狄去邪到穴边来看,狄去邪看了一回说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换上一件紧身细甲,腰间悬了一口宝剑,叫人取几十丈长索,索上拴了许多大铃,坐在一个大竹篮内,系将下去。
  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时,见底下辉煌照耀,及到下面,却又黑暗,存息了一会,睁眼看时,觉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蓝来,趁着亮影,摸将去,不上十数步,渐觉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忽然通到一处,猛抬头看时,依旧有天有日,别是一个世界。狄去邪看了这段光景,不觉恍然感叹道:“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苦恋定了阎浮尘土,谁知这深穴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无穷。”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几分,又信着步往前走去,转过了一带石壁,忽见一座洞府,四围白石砌成,中间一座门楼,门外列着两个石狮子,就像人间王侯的第宅。狄去邪不管好歹,竟走进门去,东西一看,并不见有人在内,只见向南一屋石门,紧紧关着。忽听得东边一间石房里,得得有声。狄去邪忙走近前,从窗眼里一张,见里边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铁索一条,系着一个怪兽。那怪兽把蹄儿突了几突,故外面听见。那兽生得尖头贼眼,脚短体肥,仿佛有一个牛大,也不是虎、又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晌,再认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大老鼠。狄去邪着惊道:“老鼠有这般大,还不知猫有怎样大?”正呆看时,忽见正南两扇正门开放,走出一个童子来,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纤纤齿白唇红。双丫暑,煞有仙风;黄布衫,颇
  多道气。若非野鹤为胎,定是白云作骨。
  那童子看见了,便问道:“将军莫非狄去邪乎?”狄去邪大惊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将军久矣,可快快进去。”狄去邪见有些奇异,只得随着童子进门来;见殿宇峥嵘,厅堂宏敞,不是等闲气像。将到殿前,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身穿龙蟠绛服,头戴八宝云冠,垂缨佩玉,俨然是个王者,左右列着许多官吏,阶下侍卫森严。狄去邪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礼拜,听得那位贵人开口问道:“狄去邪,你来了么?”狄去邪答道:“狄去邪奉当今圣旨开河,蒙都护麻叔谋差委探穴,不想误入仙府,实为有罪。”那贵人便道:“你道当今炀帝尊荣么?你且站在一边,我叫你看一物事来。”就对旁边一个凶恶的武卫道:“快去牵那阿摩过来。”那武卫见说,慌忙手执巨棍,大步往外边去了。不多时听得铁链声响,那个武卫将一条长铁牵着一兽前来。狄去邪仔细一看,却就是外边石柱上的大鼠。那武卫牵到庭中,把一手带住,那鼠蹲踞于月台上,扬须啮爪,状如得意。那贵人在上怒目而视,把寸木在桌上一击道:“你这畜生,吾令你暂脱皮毛,为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荒淫肆虐,一至于此!我今把你击死,以泄人鬼之愤。”喝武士照头重重的打他,那武卫卷袖撩衣,举起大棍,望鼠头上打一下,?鼠疼痛难禁,咆哮大叫,浑似雷鸣。武士方要举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童子,手捧着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对皇甫君说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来,俯伏在地。童子遂转到殿上,宣读天符道:“阿摩国运数本一纪,尚未该绝。再候五年,可将练巾系颈赐死,以偿荒淫之罪,今且免其囗楚之苦。”童子读罢,腾空而去。皇甫君复上殿说道:“饶了这个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将你打杀。今还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终难免项上之若。”说罢叫武士牵去锁了。武士领旨牵去。皇甫君叫狄去邪问道:“你看得明白么?”狄去邪道:“去邪乃尘凡下吏,仙机安能测透。”皇甫君道:“你但记了,后日自然应验。此乃九华堂上,你非有仙缘,也不能到此。”狄去邪忙跪下叩恳道:“去邪奉差,误入仙府,今进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须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堕落。麻叔谋小人得志横行,罪在不赦,你与我对他说:感他伐我台城,无以为谢,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说罢,遂吩咐一个绿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严之下,不敢细问,拜谢而出。绿衣吏引着狄去邪,不往旧路,转过几株大树,走不上一二百步,绿衣吏用手指道:“前边林子里,就是大路。”急回头问时,绿衣吏早已不见,再转身看时,连那座洞府,都不知那里去了。狄去邪骇然道:“神仙之妙,原来如此。”只得一步步奔过林于来,转过了一个山岗,照着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见几株乔木,环绕成村,忙奔入村来问路。见一家篱门半开,遂走进去,轻轻的咳嗽几声,早惊动了一双小花犬儿,向着去邪乱叫。里面走出一个老者来,狄去邪忙施礼道:“下官迷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礼道:“将军为何徒步至此?”狄去邪不敢隐瞒遂将入穴遇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听了笑道:“原来当今炀帝,是老鼠变的,大奇大奇,怪道这般荒淫无度。”狄去邪就问:“此间是何地方?到雍邱还有多远?”老者道。“此乃嵩阳少室山中,向大路往东去,只二里便是宁陵县,不消又往雍邱去。想麻叔谋早晚就到了,将军若不弃嫌,野人粗治一餐,慢去未迟。”遂邀狄去邪走入草堂。老者吩咐一个老苍头,收拾便饭出来,因对狄去邪道:“据将军所见,看将起来,当今炀帝,料亦不永;就是麻叔谋,只怕其祸亦不甚远。我看将军容貌气度非常,何苦随波逐?,与这班虐民的权奸为伍?”狄去邪逊谢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开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职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须令将军不得。”狄去邪道:“老翁金玉之言,某虽不材,当奉为耆龟。”
  须臾老苍头排上饭来,狄去邪饱餐了一顿,起身谢别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说道:“转过前边那个山嘴,便望得见县中了。”狄去邪称谢拱手而别。走得十数步,回头看时,已不见老者,那里有什么人家,两边都是长松怪石。去邪看见又吃了一惊,心上恍惚,忙赶到县中,见了城市人民,方才如梦初醒。入城在公馆中等候。
  麻叔谋只道狄去邪寻不出穴口,已死在穴中,催促了夫开成河道,已经七八日,望宁陵县界口来。狄去邪就去见麻叔谋,将穴中所见所闻之事,细述了一遍。麻叔谋那里肯信,只道狄去邪有甚剑术,隐遁了这几日,造此虚诞之言,来恐唬他,反被麻叔谋抢白了一场。狄去邪只得退回后营,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却以戏言见侮。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苦与豺狼同干害民之事。国家气数有限,我何必在奸佞丛中,恋此鸡肋;到不如托了狂疾,隐于山中,到觉得逍遥自在。”算计已定,遂递了两张病呈。麻叔谋厌他说谎,遂将呈子批准,另委官吏管督粮米。狄去邪见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带了两个仆从,竟回农乡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为阿摩,心中委决不下道:“岂有中国天子,却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日大棍打时,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东京探访一个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来京体访。正是:
    欲识仙机虚与实,慢辞劳苦涉风尘。

 

 

 

第三十三回 睢阳界触忌被斥 齐洲城卜居迎养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足轻。
    可笑运途多抵悟,丈夫应作铁铮铮。
  做官的不论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业来。到处留恩,随处为国,怕甚强梁,怕甚权势,一拳一脚,一言一语,都是作福,到其间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戆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色。秦叔宝离却齐州,差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他已过宁陵,将及睢阳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阳投批。行了数日,只见道儿上一个人,将巾皂袍,似一个武官打扮,带住马,护叔宝兵过。叔宝看来,有些面善,想起是旧时同窗狄去邪。叔宝着人请来相见,两人见了,去邪问叔宝去向。叔宝道:“奉差督河工。”叔宝也问去邪踪迹。去邪道:“小弟也充开河都护下指挥官。”因把雍邱开河时,入石穴中,见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许多说话,及后在嵩阳少室山中,老人待饭,许多奇异,细细道与秦叔宝听。叔宝道:“如今兄又欲何往?”去邪道:“弟已看破世情,托病辞官,回去寻一个所在隐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麻叔谋处心贪婪,甚难服事,兄可留心。”两人相别去了。
  叔宝也是个正直不信鬼神的人,听了也做一场谎话不信。却是未到得睢阳两三个日头,或是大小村坊,或是远远茅房草舍,常有哭声。叔宝道:“想是这厢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废业,家里一定弄得少衣缺食,这等苦恼。”及至细听他哭声,又都是哭儿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儿们死得多,所以哭泣。”只是那哭声中,却又咒诅着人道:“贼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儿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儿,不知你怎生被贼人抓了去,被贼人怎生摆布了。”也千儿万儿的哭,也千贼万贼的骂。叔宝听了道:“怪事,这却又不是死了儿子的哭了。”思忖了一回:“或者时年荒歉,有拐骗孩子的,却也不能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声处处闻。哀蛩相间处,行客泪纷纷。
  来到一个牛家集上,军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宝自与这二十个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时小米饭还不曾炊熟。叔宝心上有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来瞧看,只见离着五七家门面,有两三个少年,立住在那厢说话,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侧耳听着,叔宝便捱将近去。一个道:“便是前日张家这娃子,抓了去。”一个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拨去开河,家来怎了?”一个道:“稀罕他家的娃于哩!赵家夫妻单生这个儿,却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点头叹息道:“好狠贼子,这村坊上,也丢了二三十个小孩子了。”叔宝就向那老人问道:“老丈,敢问这村坊,被往来督工军士拐骗了几个小儿去了么?”老者道:“拐骗去的,倒也还得个命;却拿去便杀了。却也不关军士事,自有这一干贼!”叔宝道:“便是这两年,年成也好,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为开河,这总管好吃的是小儿,将来杀害,加上五味,烂蒸了吃。所以有这干贼把人家小儿偷去,蒸熟献他,便赏得几两银子。贼人也不止一个,被盗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总因财利膻人意,变得贪心尽虎狼。
  叔宝道:“怎一个做官的,做这样事,怕也不真么?”老者道:“谁谎你来,怕不一路来听得哭声?如今弄得各村人,梦也做不得一个安稳的,有儿女人家,要不时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儿上行走。夜间或是停着灯火看守,还有做着木栏柜子,将来关锁在内。客官不信,来瞧一瞧。”领到一处小人家里来,果是一个木柜,上边是人铺陈睡觉防守的。叔宝道:“怎不设计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叔宝点头称是,自回店中吃饭,就吩咐众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趱行罢!”先在客房中打开铺陈,酣睡一觉,想要捉这一干贼人,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饭,村集没有更鼓,淡月微明,约莫更尽,叔宝悄悄走出店门一看,街上并无人影。走到市东头观望,没个形影。转来时,忽听得一家子怪叫起来,却是夫妻两个,梦里不见了儿子,梦中发喊,倒把儿子惊得怪哭,知道不曾着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宝又蹴过西来,远远望着,似有两个人影,望集上来。叔宝忙向店中闪入门扇缝中张去,停一会,果是两个人过来。叔宝待他过去,仍旧出来,远远似两点蝇子一般,飞在这厢伙一伏,又向那厢听一听。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门扇掇开,一个进去了,一会子外边这人先跑,刚到叔宝跟前,叔宝喝一声:“那里走!”照脊梁一拳,打个不提备,跌了一个倒栽葱,把一个小孩子,也丢在路边啼哭,叔宝也不顾他,竟赶到那失盗人家来时,这贼也出门了,因听见叔宝这一喝,正在那厢观望,不料叔宝又赶到,待要走时,早已被叔宝一脚飞起,一个狗吃屎,跌倒在门边。里边男女听得门外响时,床上已没了儿女,哭的叫的,披衣起来。叔宝已把这人挟了,拿到自己客店前来;先打倒这人,正在地下挣坐起来。不料店中家丁,因听喝声,知是叔宝声音,也赶也来,看见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时地下的小儿啼哭,失盗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梦中惊起几个人来。那寻得儿子的人罢了,倒是这干旁观的人,将这两个乱打。叔宝道:“列位不要动手,拿绳子来挂了,只要拷问他;从前盗去男女在那厢?还有许多党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赶捕可绝民患,乱打死了,却谁承当。”随唤家丁,将绳来捆了,审他口词。一个是张耍子,一个陶?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一个贼首,叫陶柳儿,盗去孩子,委是杀来蒸熟,献与麻都护受用。叔宝审了口词。天色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男人却被叔宝喝住,只有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着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因此叔宝想一想道:“列位,麻都护是员大臣,决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阳,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麻爷。他指官杀人,麻爷断断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见外面扰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我们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见了道:“就是昨日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夫,进见投批。麻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材,长躯伟貌,好生欢喜,就着他充壕塞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于眼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只是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干小儿含冤。”却又上前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着颜色,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麻叔谋听了,不觉怫然道:“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乃地方捕官事,与我衙门何干?你又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应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我们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则甚?”令狐达道:“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麻叔谋道:“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不如我这里放。”吩咐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高兴,丢在水窖里去了。正是: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面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掘开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百姓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内有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后,在外边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麻爷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金银,都交与黄金窟。黄金窟晓得主人极是见钱欢喜的,便乘他日间在房中打睡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的手本,并金子都摆在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醒时问及进言。站在侧边时许久,正是申时相近,只见叔谋从床中?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于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一个穿绛色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戴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溶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于,怕人克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爷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爷,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里?”叔谋又想一想道:“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于,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迁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纤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但差你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用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钢汁灌杀,那时叫不得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么!”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写本题奏去了。叔宝出得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革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后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丁夫,督催官骑,尽埋地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麻叔谋以致问罪腰斩。这时若是叔宝督工,料也难免。正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叔宝因遭麻叔谋罢斥,正收拾起身,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骂,逼索些常例,到后来随班叙功得些赏赐,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便向差官道:“卑职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高高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乱,这时怕不是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欢,何苦恋这微名,亏了子职。”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要取用我,即刘刺史这等歪缠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因此就于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阴。
    半篱翠色编朝槿,一榻声音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姿未灭英雄气,题笔闲成梁父吟。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内房,堂侧深竹里有几间书房,周围短墙,植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入城中,见了母亲,说起与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母亲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阐是好处。”后来来总管知得,仍来叫他复役。叔宝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也不苦苦强他,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只为亲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寻山问水,种竹浇花,酒送黄昏,棋消白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可惜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英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衣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第三十四回 洒桃花流水寻欢 割玉腕真心报宠
 词曰:
     芳菲尽已,簌簌香何细。桃片片,随萍起,光摇碧水,远梦绕长
  堤。牵情难摆,囗舟瞥见心堪醉。  魑魅何足异,魂魄凭谁寄。
  香如篆,烛成泪,河长夜静,星斗光衣袂。惊看处,清凉一帖痊人
  快。
                        调寄“千秋岁”
  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则天亦难自醒矣;况许多金枷套颈,玉索缠身,眼前无数快乐风光,谁肯清心寡欲,看破尘迷?且说炀帝见这些美人,个个鲜妍娇媚,淫荡之心,愈觉有兴。不论黄昏白昼,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丛中游戏。众美人亦因炀帝留心裙带,便个个求新立异蛊惑他,博片刻之欢。
  一日炀帝在清修院,与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几杯酒,因天气炎热,携着手走出院来,沿着那条长渠,看流水要子。原来这清修院,四围都是乱石,垒断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摇得入去。里面许多桃树,仿佛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赏玩这些幽致,忽见细渠中,飘出几片桃花瓣来。炀帝指着说道:“有趣,有趣。”见几片流出院去,上边又有一阵浮来,许多胡麻饭夹杂在中间。秦夫人看了骇道:“是那个做的?”炀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实不知。”忙叫宫人将竹竿去捞起来看,却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还微有香气。炀帝方才吃惊道:“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这条渠与那仙源相接?”炀帝道:“这渠是朕新挖,与西京太液池水接,那里什么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说,如今这时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没理会处。秦夫人道:“妾与陛下撑一只小舟,沿渠找寻上去,自然有个源头。”炀帝道:“妃子说得有理。”遂同上了一只小龙船,叫宫人撑了篙,穿花拂柳,沿着那条渠儿,弯弯曲曲,寻将进去;只见水面上或一朵,或两瓣,断断续续,皆有桃花。过了一条小石桥,转过几株大柳树,远望见一个女子,穿一领紫绢衫儿,蹲踞水边。连忙撑近看时,却是妥娘,在?里洒桃花入水。正是:
    娇羞十五小宫娃,慧性灵心实可夸。
    欲向天台赚刘阮,沿渠细细散桃花。
  炀帝看见大笑道:“我道是那个,原来又是你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说道:“若不是这几片桃花,万岁此时不知在那里受用去了,肯撑这小船儿来寻妾?”炀帝笑道:“偏你这小妮子,晓得这般顽耍,还不快上船来!”妥娘下了船,秦夫人问道:“别的都罢了,这桃花你从何处得来?”妥娘笑道:“还是三月间,树上采的,妾将蜡盒儿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犹是鲜的。”炀帝道:“留花还是偶然,你这等小小年纪,又不读书识字,如何晓得桃源故事,又将胡麻饭夹在中间。”妥娘带笑说道:“妾女子,书虽不能多读,桃源记也曾看来。”秦夫人对炀帝道:“妾观汉书晋书,丕猷漠烈,事多可采;至若秦史纪事,惟以奸诈而霸天下,毫无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说亦甚幻。”炀帝笑道:“是何言与?朕览始皇本纪,见他巡行天下,封禅泰山,赫然震压一时。不要说别事,即如一道长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长驱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长城恐都坏了,若不修补,难免后日之患。”炀帝道:“这个自然。况当朕之世,不为修葺,更有谁人,肯兴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干这节事了。秦史上还有始皇起建阿房宫一段,好看得紧,也算一代豪杰之主。此书在景明院殿中,我们撑到景明院去?来看。”
  不一时,撑过了龙鳞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炀帝与秦夫人、妥娘,齐上岸来,见景明院门首,有宝辇停在外。原来萧后因天气炎蒸,晓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烟到此纳凉;正与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炀帝忙止住宫人,不许进去通报,同秦夫人悄悄走来,聪见帘内棋子敲响。要进殿庭,袁贵人在帘内,瞥看见,忙说道:“娘娘,陛下来了。”萧后见说,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烟,出来迎接。炀帝笑道:“御妻为何不与朕说声,私自到此?”萧后笑道:“陛下不见妾的招纸么?”秦夫人忙问道:“娘娘,什么叫做招纸?”萧后道:“妾因宵来不见陛下进宫,就写一张招纸,差宫奴各宫院找寻。”炀帝笑道:“御妻且说招纸上怎么样写法?”萧后道:“招纸上么,写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风流天子一个,身边并无别物,倘有收留者,赏银五百,报信者谢银五十。”炀帝听了大笑道:“难道朕一干也不值,止值得五百两?”引得众夫人都大笑起来。炀帝坐在上面,看着棋抨说道:“你们可赌什么?”梁夫人道:“赌是赌一件东西,停回与陛下说。”炀帝又道:“白的要输了呢!御妻快在东角上,点了他那一双的眼,若是弄得他死,还可以扯直。”萧后笑道:“点眼是陛下的长技,只怕陛下就用气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忽听得笛声隐隐而起。袁紫烟道:“笛声从何处来?”炀帝正要侧耳而听,忽一阵荷风,从帘外吹来,吹得满殿皆香。萧后道:“香又从何处来?”炀帝忙叫卷起帘子,同萧后走出殿外,只见二三十只小船,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中间,齐唱采莲歌。雅娘、贵儿,各吹风笛酬和。众人飞也似往北海中摇来,炀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宫女,见日斜风起,故一齐回掉。因大笑道:“这些宫女们,倒会耍子。”萧后道:“皆赖陛下教养之功。”炀帝又笑道:“还亏御妻不妒之力。”笑说未了,那些船早望见炀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齐争先赶快,乱纷纷的望殿边摇来。摇到面前看时,大家的红罗绿绮,都被水溅湿了。炀帝与萧后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摆宴在殿,请炀帝与萧后进内,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与袁贵人打横。炀帝叫这些美人,都上殿来,把十来条龙草细席铺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众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赏酒三杯,然后传花击鼓,纵横畅饮。炀帝见殿中薰风拂拂,全无半点暑气,又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各各娇艳,打趣说笑,不觉吃的烂醉,遂起身携着萧后,到碧纱橱中去睡。众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萧后睡了一回,见炀帝沉沉的睡去,便轻轻的抽身起来,与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烟抹牌耍子。不上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碧纱厨内,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萧后与众夫人大惊,忙走近前,看见炀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紧紧儿将两手抱住头,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杀我也,打杀我也!”萧后着了忙,急传懿旨,宣太医巢元方火速到西院来,诊了脉,用了一剂安神止痛汤。萧后亲自煎好,轻轻的灌与炀帝服下,未能苏醒。各院夫人晓得了,如飞的又到景明院来看问。大家守在床前,一昼夜,还自昏迷不醒。时朱贵儿见这光景,饮食也不吃,坐在厢房里,只顾悲泣。韩俊娥对贵儿说道:“酸孩子,万岁爷的病体,料想你替不得的,为什么这般光景?”朱贵儿拭了泪,说:“你们众姊妹,都在这里,静听我说:大凡人做了个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弃父母,抛亲戚,点入宫来,只道红颜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沟壑。谁想遇着这个仁德之君,使我们时傍天颜,朝夕宴乐。莫谓我等真有无双国色,逞着容貌,该如此宠眷,设或遇着强暴之主,不是轻贱凌辱,即是冷宫守死,晓得什么怜香惜玉,怎能如当今万岁情深,个个体贴得心安意乐。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缢身亡,王义念洪恩而思捐下体,这都是万岁感入人心处。不想于今遇着这个病症,?来十分沉重,设有不讳,我辈作何结局,不为悍卒妻,定作骄兵妇。”如何如何,说到伤心处,众美人亦各呜呜的涕泣起来。袁宝儿道:“我想世间为人于者,尽有父母有难,愿以身代。我们天伦之情虽绝,而君父之恩难忘,何不今夜大家祷告神灵,情愿灭奴辈阳寿十年,烧一炷心香,或者感动天心,转凶为吉,使万岁即时苏醒,调理痊愈,也不枉万岁平昔间把我们爱惜。”众美人听见宝儿说了,便齐声赞道:“袁家妹子,说得有理。”齐到后庭中,摆设香案。
  朱贵儿心中想道:“我们虽是虔诚叩祷,怎能够就感格得天心显应。我想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亲,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属朝廷,即杀身亦所不惜;何况体上一块肉。”遂打算停当,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来。那时韩俊娥、杳娘、朱贵儿、妥娘、雅娘、袁宝儿等,齐齐当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庆日时,后告愿减众人阳寿,保求君王病体安宁。祷毕,大家起来,正欲收拾香案,只见朱贵儿双眸带泪,把衣袖卷起,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着臂上一块肉,狠的一刀割将下来,鲜血淋漓,放在一只银碗内。众人多吃了一惊,雅娘忙在炉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绢扎好。正是:
    须眉男子无为,柔脆佳人偏异。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贵儿将割下来的那块肉,悄悄藏着,转到殿上来。恰好萧后要煎第二剂药,贵儿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药,细细的煎好,拿进去。萧后与炀帝吃了,不上一个时辰,便徐徐的醒将转来,看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多在床前,因说道:“朕好苦也,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萧后问道:“陛下好好饮酒而睡,为何忽然疼痛起来?”炀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梦见一个武士,生得相貌凶恶,手执大棍,蓦地里将朕照脑门打一下,打得朕昏晕几死,至今头脑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萧后与众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惊动了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到西苑来问安,知是梦中被打伤脑,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时狄去邪已到东京,闻知炀帝头脑害病,心中凛然,方信鬼神之事,毫厘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终南山访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点原精妙,名利俱为罪孽缘。
  且说虞世基,因两月前,炀帝见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为修治。虞世基领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铺平广阔,又增造了一座驻跸亭,一座迎仙桥;銮仪卫又簇新收拾了一副卤簿仪仗,专候炀帝病体勿药,装点游幸。时炀帝病好数日,已在宫中与萧后宴乐。见说御道改阔,仪仗齐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贺,遂诏各官,俱于西苑赐宴。炀帝上了七宝香辇,一队队排开,这些簇新的仪仗,众公卿骑马簇拥而行,真是苑迎剑佩,柳拂旌旗。不一时到了西苑,炀帝便传旨,将御宴摆在船上。炀帝坐了龙舟,百官乘了凤舸,先游北海,后游五湖,君臣尽情赏玩。炀帝吃到兴豪之际,叫文臣赋诗,以记一时之盛。时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司隶大夫薛道衡,光禄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献上。炀帝览了众臣的诗,大喜,各赐酒三杯,自饮一巨觞道:“卿等俱有佳作,朕岂可无诗?”遂御制“望江南”八闽,单咏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
  灵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
  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催。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
  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
  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
  相磨。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视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王人歌。
  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没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衤因。无意衬
  香衾。  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
  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
  仙家。 开烂漫,插鬓苦相适。水殿春寒幽冷艳,玉窗晴照暖添华。清
  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
  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昼夜,踏青斗草事青春。
  玉辇从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
  相看。  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
  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缓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萍末起
  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掉稳,沉沉寒影上仙宫。
  远意更重重。
  炀帝赋完,群臣赞涌,各各献觞称贺。炀帝与众臣又痛饮了一番,遂命罢宴转船。众臣谢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炀帝上了銮舆回宫,萧后接住问道:“今日陛下赐宴群臣。为乐何如?”炀帝道:“今日饮酒甚畅。”就将群臣献诗,并自己做词八首,一一说了。萧后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赏心乐事之时,然在舟中与湖光争色,不苦寻芳径与花柳争妍。”炀帝道:“如今御道比前改得广阔,又增了驻跸亭、迎仙桥。过桥去就是旧日的畅情轩,收拾得更觉有趣。”萧后道:“即如此说,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游一番的了。”炀帝道:“御委要游,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风清,须作一清夜游,方得畅快。”萧后道:“既然夜游,宫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带他们去看看也好。”炀帝道:“这个使得。明日叫御林军,多拨些马匹,与他们骑着奏乐,朕与御妻一路看月而去。”萧后大喜道:“如此最妙。”炀帝道:“马上奏乐虽好,但须得几章新诗,谱入笙箫,方不负此良夜。”萧后道:“陛下天才潇洒,何不御制一章,待妾教他们连夜打出,以见一时之胜。”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制诗。”遂一边饮酒,一边挥毫,早已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洛阳城里清秋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
  汉无声。千树里,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
  真无比。  良夜情不已。数千乘万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
  砥,马上乐竹媚丝姣,与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亏
  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炀帝作完,递与萧后看。萧后读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来帝王,真不能及也。”随叫宫中善唱的,连夜习熟,明夜要游西苑。炀帝又叫近侍,誊一纸传与迎晖院朱贵儿,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马上迎,总在畅情轩取齐。吩咐毕,方与萧后安寝。正是:
     昏主惟图乐,妖妻只想游。江山将尽矣,新曲几时休。

 

 

 


第三十五回 乐水夕大士奇观 清夜游昭君泪塞
词曰:
    挖心呕血,打叠就一人欢悦。悄心思,忙中撮弄奇峰突出。塞
  外黄花音缥缈,落珈杨柳容装绝。更风高,试骥放长林,成国色。
    月如练,天如碧。心同醉,欢同席。看红裙锦队,偏山蚁列,香
  车宝辇阶填绕,绿云素影尊前立。趁今宵马上誓心盟,姮娥泣。
                       调寄“满江红”
  天地间的乐事,无穷无尽;妇人家的心事,愈巧愈奇,任你铁铮铮的好汉,也要弄得精枯骨化;何况荒淫之主,怎肯收缰?再说炀帝与萧后在宫中,安寝了一宵,直到午牌时候,方才起身。便传旨叫御林军备马千匹,一半宫门伺候,一半西苑伺候;又敕光禄寺,凡苑内、庭中、轩中、山间殿上,俱要预备供应,以便众宫人随地饱餐畅游。不多时,金乌西坠,早现出一轮明月。炀帝与萧后,用了夜宴,大家换了清靓龙衣,携手走出官来。看见月华如练,银河淡荡,二人满心欢喜。上了一乘并坐玩月的香舆,上面是两个座儿,四围帘幕高高卷起,舆上两旁,可容美人数个,送进饮食。随命众宫女上马,分作两行,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慢慢的奏乐而行。这夜月色分外皎洁,照的御道如同白昼。众宫人都浓妆艳服,骑在马上,一簇绮罗,干行丝竹,从大内直排至西苑。但见:
    妖娆几队宫中出,萧管千行马上迎。圣主清宵何处去?为看
  秋月到西城。
  炀帝在舆上,看见这等繁华,十分快畅,对萧后说道:“闻昔时周穆王乘八骏马,西至瑶池,王母留宴,一时女乐之胜,千古传为美谈。以朕看来,亦不过如此光景。”萧后道:“瑶池阆苑,皆属玄虚。今夕之游,乃是真瑶池耳。”炀帝笑道:“若今日是瑶池,朕为穆天子,御妻便是西王母了。”萧后亦笑道:“妾若是西王母,陛下又要思念董双成与许飞琼矣。”二人相视大笑。
  不多时车驾已进了西苑,有一院即有夫人,领着笙歌来接,近一院又有夫人领着鼓乐来迎,前前后后,遍地歌声,往往来来,尽皆女队。一霎时行过了驻跸亭、迎仙桥,就是畅情轩。那轩四面八角,造得宽大宏敞,台基尽是白石砌成,可容千人止足。轩内结彩张灯,如同一架烟火。炀帝到此,便叫停驾片时。众宫人抬御辇上了台基,向南停住。众夫人下马,上前相见。炀帝举目一看,只有十四院夫人,却不见了翠华院花伴鸿、绮阴院夏琼琼,便问清修院秦夫人道:“为何花妃子与夏妃子不见?”秦夫人道:“他两个就来。”炀帝正欲再问,听见一派细乐,隐隐将近。众宫人指着桥上说道:“好看,好看。”炀帝遂同萧后下辇来,站在月台上望,见有十来对五色长幡,幡上尽是一对小小红灯,在马上高高擎起。过后又七八人,云冠羽衣,如陈妙常打扮,各执凤笙龙笛,像管玉板,云锣小鼓,细细的奏“清夜游”一章。随后一个,捧着云柄香炉,一个执着静中引磬。忽见桥上,推起一座山来,却用青白细绢玲珑扎成,无树无花,空岩峭壁里边立着一尊玉面观音,头上乌云高耸,居中一股銮凤金钗,明珠挂额,胸前两股青丝分开。身上穿一件大红遍地棉袄,外边罩着光绫纯素披风。一手执着净瓶,一手拈着杨枝,赤着一双大白足而立。旁边站着?个合掌的红孩儿,头上双尖丫髻,露出一双玉腕,带着八宝金镶镯,身上穿一件白绫花绣比甲,胸前锦包裹肚,下身大红裤于,腿上赤金扁镯,也赤着双足,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看着观音而立。面前一张小桌,桌上两竿画烛。中间一座宝鼎,香烟缭绕,气冲九霄。七八个宫人抬着走。
  炀帝将双手搭伏在萧后肩上,正看得忙乱时,忽见一骑,彩云也似飞将过来,放着娇声,向头导喊道:“万岁娘娘在上,你们往轩后,转入台基上去。”吩咐毕,即便下马,上来相见。萧后道:“原来是花夫人。”花夫人对炀帝道:“陛下与娘娘,且进轩中,好等他们来朝参。”众人把御辇停过一边,炀帝一手挽着萧后,问花夫人道:“装观音与红孩儿的,是那一院的宫人,有这等美貌,装得这样妙?”萧后道:“那个装观音的,有些厮像朱贵儿;那个装红孩儿的,好是袁宝儿。”炀帝笑道:“御妻那里说起,贵儿与宝儿,多是一对窄窄的金莲,如今是两双大白足。”花夫人笑道:“妾听见前日陛下赞赏大白足的宫人,故选这一对来孝顺陛下。”正说时,见这些装扮的都下马,上台基来叩首。落后那尊观音与红孩儿,也上前合掌俯伏。炀帝搀起,仔细一认,果是朱贵儿与袁宝儿,大笑道:“御妻眼力不差,正是他们两个。但是这双足,怎样弄大的?”贵儿跷起一足来,炀帝扯来细看,却用白绫做成,十个脚指,月下看去,如同天生就的。炀帝笑道:“真匪夷所思。”萧后平昔最喜宝儿,见他装了红孩儿,便扯他近身,抚摩他雪白双臂,冻得冰冷,便说道:“苑中风露利害,你们快去换装了罢。”炀帝亦对朱贵儿道:“你也身上单薄。”便?手向他衣袖里来。那晓得贵儿臂上刀痕,尚未痊愈,见炀帝手进袖中,忙把身子一闪。炀帝早摸着玉腕上,用纸包里,便问贵儿道:“臂上为什么?”贵儿一眼看着萧后,笑而不言。炀帝是乖人,见这光景,便缩手不去再问。
  又听见左右报道:“又有好看的来了。”炀帝忙同萧后出轩,望见桥上,有几对小旗标枪,在前引着。马上十来个盘头蛮妇,都是短衣窄袖,也有弹筝的,也有抱月琴的。那个花腔小鼓,卖弄风骚;这个轻敲像板,声清韵叶。后边就是两对盘头女子,四面琵琶,在马上随弹随唱,拥着一个昭君,头上锦尾双竖,金丝扎额,貂套环围,身上穿着一件五彩舞衣,手中也抱着一面琵琶。正看时,只见夏夫人上来相见,炀帝问夏夫人道:“那个装昭君的可是薛冶儿?”夏夫人答道:“正是。”随把手指着四个弹琵琶的道:“那个是韩俊娥,那个是杳娘,那个是妥娘,那个是雅娘,陛下还是叫他们上台来唱曲,还是先叫他们下面跑马?”炀帝笑道:“他们只好是这等平稳的走,那里晓得跑什么马?”梁夫人道:“这几个多是薛冶儿的徒弟,闲着在苑中牵着御厩中的马,时常试演。”樊夫人道:“第二个就要算袁宝儿跑得好。”此时宝儿、贵儿,多改了宫妆,站在旁边。萧后笑对宝儿道:“既是你会跑,何不也下去试一试?”炀帝拍手道:“妙极妙极。朕前日差裴矩与西域胡人,换得一匹名马,神骏异常,正好他骑,不知可曾牵来。”左右禀道:“已备在这里伺候。”炀帝道:“好,快快牵来。”左右忙把一匹乌骓马,带到面前。宝儿憨憨的笑道:“?妾若跑得不好,陛下与娘娘夫人不要见笑。”遂把风头弓鞋紧兜了一兜,腰间又添束上一条鸾带,走到马前,将一双白雪般的纤手,扶住金鞍,右手绾着丝鞭,也不踹镫,轻轻把身往上一耸,不知不觉,早骑在马上。炀帝看了喜道:“这个上马势,就好极了。”夏夫人下去传谕他们,先跑了马,然后上台来唱曲。炀帝叫手下,将龙凤交椅移来与萧后沿边坐下,众夫人亦坐列两旁。
  袁宝儿骑着马,如飞跑去,接着众人,辄转身扬鞭领头,带着马上奏乐的一班宫女,穿林绕树,盘旋漫游。炀帝听了,便道:“这又奇了,他们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词,是什么曲,这般好听?”沙夫人道:“这是夏夫人要他们装昭君出塞,连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们,故此好听。”炀帝也没工夫回答,伸出两指,只顾向空中乱圈。正说时,只见一二十骑宫女,不分队伍,如烟云四起,红的青的,白的黄的,乱纷纷的,一阵滚将过去,直到西南角上,一个大宽转的所在,将昭君裹在中间,把乐器付与宫娥执了,逐对对跑将过来,尽往东北角上收住,虽不甚好,也没有个出丑。众人跑完,止剩得装昭君的与袁宝儿两骑在西边。先是宝儿将身斜着半边,也不绾丝缰,两只手向高高的调弄那根丝鞭,左顾右盼,百般样弄俏,跑将过来。
  正看时,只见那个装昭君的,如掣电一般飞来。炀帝与萧后众夫人,都站起来看,并分不出是人是马,但见上边一片彩云,下边一团白雪,飞滚将来,将宝儿的坐骑后身加上一鞭,带跑至东边去了。又一回,袁宝儿领了数骑,慢腾腾的去到西边去,东边上还有一半骑女,与昭君摆着。只听得一声锣响,两头出马,如紫燕穿花,东西飞去。过了三四对,又该是袁宝儿与薛冶儿出马了。他两个听见了锣声,大家只把一只金莲,踹在镫上,一足悬虚,将半身靠近马,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扬鞭,两头跑将拢来。刚到中间,他两个把身于一耸。炀帝只道那个跌了下来,谁知他两个交相换马的,跑回去了。喜得个炀帝,把身子前仰后合,鼓掌大笑道:“真正奇观。”萧后与众夫人宫人,没一个不出声称赞。只见薛冶儿等下了马,领着队,走上台基来。炀帝与萧后也起身。秦夫人对炀帝说道:“停回他们唱起塞外曲来,只怕陛下还要神飞心醉。”炀帝正欲开口,只见薛冶儿领着一班,上前来要叩见。炀帝一头摇手,忙扯薛冶儿近身,见他打扮的俨然是个绝妙的昭君,便把一双御手扶住冶儿的身子,低低叫道:“好好冶儿,朕那里晓得你有这样绝技在身,若不是娘娘来游,就一千年也不晓得。”便在内相手里,取自己一柄浑金宫扇,扇上一个玉免扇坠,赐?冶儿。冶儿谢恩收了,萧后道:“怎不见袁宝儿?”杨夫人指道:“在娘娘身后躲着。”萧后调转身来笑问道:“你学了几时,就这样跑得纯熟得紧,也该赏劳些才是。”炀帝听见笑说道:“不是朕有厚薄,叫朕把什么赐你?也罢,待朕与娘娘借一件来。”萧后见说,忙向头上拔下一只龙头金簪来,递与炀帝,炀帝即赐与宝儿。宝儿偏不向炀帝谢恩,反调转身来要对萧后谢恩,萧后一把拖住。炀帝带笑骂道:“你看这贼妮子,好不弄乖。”薛冶儿与众夫人,正要取琵琶来唱曲,炀帝道:“这且慢,叫内相取妆花绒锦毯,铺在轩内,用绣墩矮桌,席地设宴。”左右领旨,进轩去安排停当,出来请圣驾上宴。炀帝与萧后,正南一席,用两个锦墩,并肩坐了。东西两旁,一边四席,俱用绣墩,是十六院夫人与袁贵人坐下。炀帝又叫内相,居中摆二席,赐装昭君的,对着上面,众美人团团盘膝而坐。炀帝道:“今夜比往日顽得有兴有趣,御妻与众妃子,不可不开怀畅饮。”又对众美人道:“你们也要饮几杯,然后歌唱,愈觉韵致。”说说笑笑,吃了一回,薛冶儿等各抱琵琶,打点伺候。炀帝道:“朕制的清夜游词,刚才各院来迎,已听过几遍了,你们只唱夏妃子的塞外曲罢。”夏夫人道:“岂有此理?自然该先歌陛下的天章。”炀帝道:“朕的且慢。”于是众美人各把声音镇定,方才吐遏云之调,发绕梁之音。先是装昭君的,弹着琵琶,歌一句,然后下手四面琵琶和一句。第一只牌名是“粉蝶儿”,唱道:
    百拜君王。俺这里百拜君王,谢伊把人肮脏。没些儿保国开
  疆,却教奴小裙钗,宫闱女,向老单于调簧。万种愁肠,教人万种愁
  肠,却付与琵琶马上。
  第二只牌名是“泣颜回”
    回首望爷娘,抵多少陟纪登冈。珠藏闺阁,几曾经途路风霜。
  是当初妄想,把缇萦不合门楣望,热腾腾坐昭阳,美满儿国文风光。
  众美人唱得悠悠扬扬,高高低低,薛冶儿还要做出这些凄楚不堪的声韵态度来,叶入琵琶调中,唱一句,和一句,弹得人声寂寂,宿鸟嗽嗽。喜得炀帝,没什么赞叹,总只叫快活,把咒觥只顾笑饮。萧后对夏夫人道:“曲中借父母奢望这种念头,说到自己身上,亏夫人慧心巧思,叙入得妙。如今第三只叫什么牌名?”夏夫人道:“是石榴花。”听唱道:
    却教我长门寂寞妒鸳鸯,怎怜我眠花梦月守空房。漫说是皇
  家雨露,翻做个万里投荒。笑堂堂汉天子是什么纲常,便做妙计周
  郎,也算不得玉关将帅功劳账。这劳劳攘攘,马蹄儿北向颠狂。怎
  似冷落长杨,听胡茄一声声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泪千行。
  第四只牌名是“黄龙滚”:
    愁一回塞上贤王,肯惜伶仃模样。思那日朝中君相,惨撇下别
  时惆怅,闪得人白草黄花路正长。他那里摆云阵,迓红妆,闹喳喳
  尘迷眼底,闷恹恹愁添眉上。
  此时炀帝听得意乱心迷,不知不觉。侧耳细听,正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光景,瞥见萧后与众夫人,大家都在那里拭泪咨嗟。炀帝低低说道:“你们为什么个个弄出眼泪来?如今听曲,尚且如此,倘设身处地奈何?”萧后道:“陛下前日为死了一个侯妃子,把一个廷臣问罪赐死,不要说是国色娇娃,就是平常宫人,也不轻易割舍他去与别人受用。”炀帝摇着手道:“噤声,且听他唱。”牌名是“小桃红”:
    到家乡只梦中,见君王只梦中,明日里捱到穹庐。料道今生怎
  得归往,情黯黯拨乱宫商。情黯黯拨乱宫商,姻缘谁信这三生帐?
  但愿和亲,保太平永享。
    尾声:羞杀汉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帐。怎比得大皇隋,威
  名万载扬。
  一回儿,五面琵琶,弹得滚圆的,如风吹檐马,沙击辰钟,叮当乱响,煞时收住。炀帝坐起身来,对夏夫人道:“妙极妙极,一篇文字,直到结尾,揭出章旨,愈见妃子聪敏有才。”夏夫人道:“此乃俚鄙村歌,怎当陛下过誉。”萧后道:“曲中描写,是游、夏不能赞一辞的了;更亏这几个习学的,一夜里就弄得这样出神入化,使人听之,愈见陛下情深,陛下不可不奖劳之。”炀帝道:“这个自然都在朕心窝里。”袁宝儿斜着眼,对炀帝笑道:“陛下在心窝里那搭儿?”炀帝带笑骂道:“贼肉不要慌,停回摆布你。”众夫人齐笑起身,把扮演的服饰卸下,改了宫妆,仍旧坐下,接过细乐来,要奏清夜游词。炀帝忙摇手道:“古人云:观止矣,虽有他乐,朕不敢请矣。你们取大杯来,畅饭几杯。”萧后道:“月已西坠,我们也好行动行动,回宫去了。”炀帝吩咐内相:“再排宴在万花楼,众宫人不论马上步行,尽要各执红灯一盏,分为两队:一队随娘娘于山前行,一队随朕由山后行,都转到万花楼赴宴,然后回宫。”吩咐毕,不上一个时辰,只见外边万盏红灯,如星移斗转,乱落阶前,火树银花,光分璀璨。
  炀帝与萧后出轩来,二人各上了一个玉辇,众夫人与贵人美人,亦各徐徐上马。约行了里许,萧后在辇中转身一望,只见众夫人与众美人,都在眼前,萧后忙叫停住了辇,对众美人道:“众夫人随着我走也罢了,你们还该傍着万岁的御辇而行。为何都拥着我来,万岁见你们一个不去随侍,不说你们的差,反道是我的缘故了。快去赶上,不要惹他性气起来。”众夫人齐声道:“娘娘说的是。”众美人犹尚延捱,当不起萧后再四催促,众美人只得兜转马头,来赶炀帝。时炀帝众内相拥着由山后而行,见夫人美人,俱随着萧后去了。他是极肯在妇人面上细心体贴的,见他们不来,晓得恐怕萧后见怪,不得已随去,就要合在一块的,便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辇上,有些不耐烦,便下辇换着马,绕山径而走。只见山腰里,一骑红灯,冲将过来。炀帝看时,见是妥娘。妥娘忙要下马,炀帝就止住了执手问道:“你这小油嘴,在那里做贼?”妥娘答道:“贼是没处做,妾因风露寒冷,身上单薄,不比别个有人见怜,故此回院,加上些衣服赶来。”炀帝带笑骂道:“怪油嘴,朕那处不疼热你们,却这等说。”妥娘笑答道:“妾出刚才宝儿说陛下抚摩贵儿身上,百般怜惜,故此妾取笑陛下,幸勿见罪。不知娘娘与众夫人,如今往何处去了?”炀帝道:“你不?管,同我走就是,朕还有话要问你。”于是两骑马并辔而行。炀帝道:“朕问你,贵儿臂上,为甚扎缚着?”妥娘答道:“他的腕上,为着陛下,难道陛下还不晓得,反要问起妾来?”炀帝见说,吃了一惊问道:“朕那里晓得,为着朕甚来?”妥娘道:“妾不说,陛下自去问贵儿便知。”炀帝道:“你若不快快说出,朕就恼你。”妥娘没奈何,只得将炀帝头疼染疴,贵儿着急悲哀,妾等众人对天祷告,贵儿割下一块肉来,私下在药中煎好,与陛下服愈。
  话未说完,听见后边七八骑,执着灯儿赶来。炀帝撇转头一看,却是韩俊娥一班美人,便道:“你们为什么又赶来?”薛冶儿笑道:“娘娘恐怕陛下冷静,故此赶妾等来护驾。”朱贵儿气喘吁吁的道:“我说陛下必往山后小路而行,不打大路上去的;这些蛮婆,偏不肯依,叫人跑却许多枉路。”袁宝儿在马上笑道:“那个胖丫头,被我捉弄死了。”炀帝道:“既如此,你们往头里走。”一头吩咐,一手搭着贵儿的马道:“你跑不动,且缓一回,同我走。”众美人见说,把贵儿撇下,纵马向前去了。
  炀帝见众美人离了一箭之地,便把坐骑收紧贵儿身旁,低低的说道:“你快坐在朕马上来,朕有话要对你说。”贵儿把身子离鞍一侧,炀帝双手题他,一把题过马上,好好坐下;贵儿就把丝缰丢与宫人接了。炀帝急急的向着贵儿说道:“朕那里晓得你这样真心爱主,若不是刚才妥娘告诉,几乎负了你一片深心。”说了,便百般的叹息,只少落出泪来。贵儿道:“妾蒙陛下隆恩,虽捐躯亦所不惜;何况些微之处。但可笑妥妹,妾恁般吩咐他,他偏不依,毕竟来告诉陛下得知,今愿陛下守口如瓶,不可题起,万一泄漏风声,娘娘与夫人们只道妾等巧许,以博圣恩眷宠。”炀帝道:“宫中妇女,准干准万,朕看起来,止不过一时助兴。怎能个有似你这样真心爱主,我如今要升你上去,又恐众人生妒,你反不安。朕身边偶带珮玉,是上世所传,价值千金,朕今赐你藏好。”腰间取下来,付与贵儿收了,又说道:“倘朕宾天之后,你青春尚文,朕留遗旨,着你出宫去觅一良人,以完终身。”贵儿见说,忙在袖中取出玉来道:“陛下恁说,妾不敢当,请收了宝物。”炀帝道:“为何?”贵儿道:“臣闻臣忠不二君,女烈不二夫,妾虽卑贱,颇明大义。不要说陛下春秋正富,假使百年后,设逢大故,妾若再欲偷生于世,苟延朝夕者,永堕轮回,再不得人?。”说了止不住汪汪流泪。炀帝见他说得激烈,也就落下几点泪来道:“美人,你既如此忠贞明义,朕愿与你结一来生夫妇。”就指天设誓道:“大隋天子杨广与美人贵儿朱氏,情深契爱,星月为证,誓愿来生结为夫妇,以了情缘。如若背盟,甘不为人,沉埋泉壤。”朱贵儿见炀帝立誓,慌忙跳下马来俯伏在地,听见誓完,对天告道:“皇天在上,朱贵儿来生若不与大隋天子同荐衾枕,誓愿曾守幽魂,不睹天日。”炀帝又欲将手扶他上马,只见薛冶儿慌忙的跑马来报道:“娘娘已进宫去了,众夫人都在景明院门首候驾。”炀帝道:“娘娘为甚缘故,就回宫去?”薛冶儿道:“陛下到彼便知。”不多时,已到景明院,众夫人道:“陛下为什么耽搁了这一回?刚才妾等与娘娘先到,同上万花楼候驾来上宴,不想一阵鬼风,吹破窗牖,震动灯烛尽灭,又不见陛下来,心上有些害怕,故此就回宫去了,叫妾们在此守候。”炀帝见说,以为奇异,心上虽欲到迎晖院去与朱贵儿安寝,因这番言语,恐怕萧后着恼,只得回辇进宫。众夫人各自归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观文殿虞世南草诏 爱莲亭袁宝儿轻生
词曰:
    余兴未闲情未倦,朝来问说关心。万千乐事论纵横,欲夸己才
  富,落笔竟难成。堪羡词臣文藻盛,佳人注目留吟。无端池畔去
  捐生,相看心欲碎,贴肉唤卿卿。
                        调寄“临江山”
  炀帝好大喜功,每事自恃有才,及至征蛮草诏,便觉江郎才掩。宝儿素性憨痴,至闻刺心一语,便觉伤情欲死。可见才情伪真,断难假借。却说炀帝与萧后清夜畅游,历代帝王,从未有如此快活。此及回宫,更筹已交五鼓,遂与萧后安寝,直到日中方起,尚嫌余兴未尽。又思昨夜同朱贵儿在马上许多盟言心语,不特光景清幽,抑且两情可爱,只恨平昔没有加厚待他,宵来又撤了他进宫,才觉心殊怏怏,因想:“今日皇后,谅不到苑,正好出宫去到迎晖院,独与贵儿亲热一番。”心中打点停当,只见一个内监走来奏道:“宝林院沙夫人,因夜间在马上驰骤太过了,回院去一阵肚疼,即便坠下一胎,是个男形,不能保育。今夫人身于虚弱,神气昏迷,故使奴婢来奏知。”炀帝听见跌脚道:“可惜可惜,昨夜原不该要他来游的,这是朕失检点了。”忙差内相:“快去宣太医巢元方,到宝林院去看治沙夫人。”又对宝林院宫人道:“你回院去对夫人说;朕就来看他。”萧后闻知,不胜叹嗟,叫宫人去候问。
  炀帝进了早膳,出宫上辇,正要到宝林去,只见中书侍郎裴矩,捧着各国朝贡表章奏道:“北则突厥,西则高昌各国,南则溪山酋长,俱来朝观。独有高丽王元恃强不至。”炀帝大怒道:“高丽虽僻在海隅,乃箕子所封之国,自汉晋以来,臣伏中国,皆为郡县,今乃不臣如此!”裴矩又奏道:“高丽所恃,有二十四道,阻着三条大水,是辽水、鸭绿江、坝水,如欲征剿,须得水陆并进方可。目今沿海一带城垣,闻得倾妃,未能修耷。陆路犹可,登莱至平壤一路,俱是海道,须用舟辑水军,若非智勇兼全之人,难克此任。”炀帝想了一想,便敕旨着宇文述,督造战船器械,为征高丽总帅。山东行台总管来护儿,为征高丽副使。其余所用将佐,悉听宇文述来护儿随处调遣,该地方官不得阻挠。奏凯之日,各行升赏。炀帝因裴矩说起沿海一带,随想起要修葺长城一事,恐与廷臣商议,有人谏阻,趁便也写着宇文恺为修城副使。西边从榆林起,东边直到紫河方止,但有颓败倾圮,都要重新修筑补葺。吩咐毕,裴矩传旨出去,炀帝便上辇进西苑去。未及里许,只见守苑太监马守忠走来奏道:“都护麻叔谋,在院外要见驾。”
  是时麻叔谋河道已通,单骑到东京来覆旨。炀帝见说,随进便殿坐下,叫马守忠引他进来。麻叔谋同丞相宇文达、翰林学士虞世基进来。麻叔谋朝驾毕,因奏道:“广陵河道,臣已开通,未知陛下几时巡幸?”炀帝问用多少人工,几许深浅,麻叔谋细细奏陈。炀帝大喜,赏赉甚厚,留他在都,陪驾巡幸广陵。宇文达道:“河道已通,陛下巡游,须得几百号龙舟,方才体式;若是这些民船差船,怎好乘坐?”炀帝道:“便是。”宇文达道:“黄门侍郎王弘大有才干,陛下勃他趱造,必能仰体圣意。”炀帝大喜,遂写勃旨,命王弘就江淮地方,要他制造头号龙船十只,二号龙船五百只,杂船数千只,限四个月造完缴旨。虞世基道:“陛下既造龙舟,自然造得如殿庭一般,难道也叫这些鸠形鹊面,撑篙摇橹?”炀帝道:“这个自然是这班水手。”虞世基道:“以臣愚见,莫若将蜀锦制就锦帆,再将五色彩绒,打成锦缆,系在殿柱之上;有风扯起锦帆东下,无风叫人夫牵挽而去,就像殿之有脚,那怕不行。”宇文达道:“锦缆虽好,但恐人夫牵挽,不甚美观。陛下何不差人往吴越地方,选取十五六岁的女子,扮做官妆模样,无风叫他牵缆而行,有风叫他持揖绕船而坐,陛下凭栏观望,方有兴趣。”炀帝听了大喜,即差几个得力太监高昌等,往吴越?方,选十五六岁的女子一千名,为殿脚女。虞世基奏道:“陛下征辽之旨已出,今河道已成,龙舟将备,莫若以征辽为名,以幸广陵为实,也不消徽兵,也不必征饷,只消发一道征辽诏书,播告四边,彼辽小国,自然望风臣服,落得陛下坐在广陵受用,岂非一举两得之事?”炀帝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依卿所奏而行。”众臣退出。炀帝国说得高兴,竟忘了宝林院去。只见朱贵儿、袁宝儿两个走来,炀帝问道:“你们从何处来?”袁宝儿道:“妾等在宝林院,看沙夫人来。”炀帝道:“正是,沙妃子身子怎样光景?”朱贵儿道:“身子太医说不妨,只可惜一位太子不能养育。”炀帝对贵儿道:“你先去代朕说声,此刻朕要草诏,不得闲,稍停朕必来看他。说了你就来。”贵儿领旨去了。
  炀帝同袁宝儿,转到观文殿上来,意思要自制一篇诏书,夸耀臣下。谁想说时容易,作时却难。炀帝拿起笔来,左思右想,再写不下去,思想了一回,刚写得两三行,拿起看时,却也平常,不见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笔放下,立起身来,四下里团团走着思想,袁宝儿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词臣,又不是史官,何苦如此费心?”炀帝道:“非朕要自家草诏,奈这些翰林官员,没个真才实学的能当此任。”袁宝儿道:“翰林院平昔自然有应制篇章,著述文集,上呈御览,陛下在内检一个博学宏才的,召他进来,面试一篇,不好再作区处,何必有费圣心。”炀帝想了一想道:“有了。”袁宝儿问道:“是谁?”炀帝道:“就是翰林学士虞世基的兄弟,叫作虞世南,现任秘书郎之职。此人大有才学,只因他为人不肯随和,故此数年来,并不曾升迁美任。今日这道诏书,须叫他来面试,必有可观。”随叫了黄门去宣虞世南,立等观文殿见驾。
  不多时,黄门已将虞世南宣至。朝贺毕,炀帝道:“近日辽东高丽,恃远不朝,朕今亲往征讨,先要草一道诏书,播告四方。恐翰林院草来不称朕意,思卿才学兼优,必有妙论,故召卿来,为朕草一诏。”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写风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炀帝道:“不必过谦。”遂叫黄门,另将一个案儿,抬到左侧首帘栊前放下,上面铺设了纸墨笔砚。又赐一锦墩,与世南坐了。世南谢过恩,展开御纸,也不思索,题笔便写就如龙蛇一般,在纸上风行云动,毫不停辍。那消半个时辰,早已草成,献将上来。炀帝展开一看,只见一写着:
    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往征之,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
  并著之化。诏曰: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华夷虽限,而来王
  之化,不分内外;风气虽殊,而朝宗之归,自同遐迩。顺则绥之以德,先
  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聊代风雷之用。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
  一人横行,武王用以为耻。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
  之征,何辞百战。薄伐犭严犹,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嫖姚之大捷。
  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并包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况辽东高丽,压在甸
  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庭,以伤王者之量,随其梗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
  今爱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责之众,而
  下临蚁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早
  知机而革面投诚,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服,终难逃楼兰之诛。
  同一斯民,容谁在覆我之外;莫非赤子,岂不置怀保之中。六师动地,断
  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聊以当好生一面。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
  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毋贻后悔。故诏。大业八年九月二十日敕。
  炀帝看了一遍,满心欢喜,笑说道:“笔不停辍,文不加点,卿真奇才也!古人云:文章华国。今日这一道诏书,真足华国矣!此去平定辽东,卿之功非小。就烦卿一写。”遂叫近侍将一道黄麻诏纸,铺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随题笔起来,端端楷楷而写。炀帝因诏书作得畅意,甚受其才,要称赞他几句,又因他低头写诏,不好说话。此时袁宝儿侍立在旁,遂侧转头来,要对宝儿说话,瞥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炀帝看见,遂不做声,任他去看。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做诏书,费许多吟哦搜索,并不能成,虞世南这一挥便就,心下因想道:“无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敏捷。”又见世南生得清清楚楚,弱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贪看。看了一会,忽回转头来,见炀帝清清的看着自己。若是宝儿心下有私,未免要惊慌,或是面红,或是局促,因他出于无心,故声色不动,看看炀帝,也只是憨憨的嬉笑。炀帝知他素常是这憨态,却不甚猜疑。
  不多时,虞世南写完了诏书呈上来。炀帝见他写得端庄有体,十分欢喜,随叫左右赐酒三杯,以为润笔。虞世南再拜而饮,炀帝说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觉隽永可爱;但不知所指事实,亦可信否?”虞世南道:“庄子的寓言,离骚的托讽,固是词人幻化之笔,君子感慨之谈,或未可尽信。若是见于经传,事虽奇怪,恐亦不妄。”炀帝道:“朕观赵飞燕传,称他能舞于掌上,轻盈蹁跹,风欲吹去,常疑是词人粉饰之句,世上妇人,那有这般柔软。今观宝儿的憨态,方信古人模写,仿佛不虚。”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态?”炀帝道:“袁宝儿素多憨态,且不必论;只今见卿挥毫潇洒,便在朕前注目视卿,半晌不移,大有怜才之意,非憨态而何?卿才人匆辜其意,可题诗一首嘲之,使他憨度与飞燕轻盈并传。”虞世南闯旨,也不推辞,也不思索,走近案前,飞笔题诗四句献上。炀帝看时,见上写道: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享单)袖太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常把花枝傍辇行。
  炀帝看了大喜,因对宝儿说道:“得此佳句,不负你注目一段憨态矣!”又叫赐酒三杯。虞世南饮了,便谢恩辞出。炀帝道:“劳卿染翰,另当升赏。”世南谢恩辞出不题,正是:
    空掷金词何所用,漫筹征伐枉夸能。
  炀帝见虞世南已出,遂将词书付与内相,传谕兵部,叫他播告四方,声言御驾亲征。内相领旨去了。炀帝又把世南做宝儿的这首绝句,对宝儿说道:“他竟一会儿就做出来,又敏捷,又有意思。”袁宝儿笑道:“诗中之义,妾总不解,但看他字法,甚觉韵致秀媚。”炀帝带笑的悄悄说道:“朕明日将你赐与他为一小星何如?”袁宝儿见说,登时花容惨淡,默然无语,炀帝尚要取笑他,只听得墙薇架外,扑簌簌的小遗声响。炀帝便撇了宝儿,轻轻起身,走出来看了片时,转来不见袁宝儿。正要去寻,只听得西边爱莲亭上,有人喊道:“是那个跳下池里去?”原来袁宝儿自恨刚才无心看了虞世南草诏,不想炀帝认为有意,要把他来赠与世南,不认炀帝作耍,他反认天子无戏言,故此自恨。悄悄走出,竟要投水而死,以明心迹。
  当时炀帝走到西首爱莲亭池边,只见一个内相,在池内抱一个宫娥起来。炀帝一看,见是宝儿,吃了一惊,见他容颜变色,双眸紧闭,满身泥水淋漓。炀帝走入亭于里去,坐在一张榻上,忙叫内相抱他近身,便问内相道:“刚才他可是往池内净手,还是洗什么东西失足跌下去的?”内监道:“刚才奴婢偶然走来,只见袁美人满眼垂泪,望池内将身一耸,跳下去的。”炀帝笑道:“你这妮子痴了,这是为甚缘故?”自己忙与太监替宝凡脱下外边衣服,那晓得里边衫裤俱湿,忙叫内相,快去取他的衣服来。炀帝见内相去了,说道:“朕刚才偶然取笑,为何你当起真来?朕那一刻是少得你的。”宝儿见说,从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只见韩俊娥与朱贵儿两个,手里拿着衣服,笑嘻嘻走进来,韩俊娥问道:“陛下,为什么宝儿要做烷纱女,抱石投江起来?”炀帝便把虞世南草诏一段,与戏言要赠他的话,述了一遍,朱贵儿点点头儿道:“妇人家有些烈性也是的。”两个替宝儿穿换衣裳。朱贵儿见炀帝的里衫,多玷污了几点泥汁在上,忙要去取衣服来更换。炀帝止住了道:“朕当常服此,以显美人贞烈。”韩俊娥笑说道:“陛下不晓得妾养这个女儿,惯会作娇,从小儿不敢触犯他,恐他气塞了,撒不出鸟来?”袁宝儿见说,把炀帝手中扇子,向韩俊娥?上打一下道:“蛮妖精,我是你射出来的?”韩俊娥笑道:“你看这小妖怪,因陛下疼热他,他就忤逆起娘来了。”笑得个炀帝了不得,便道:“不要闹说了,你们同朕到宝林院去来。”
  不多时,炀帝进了宝林院,直至榻前,对沙夫人问道:“纪子,你身子怎样?”曾服过药否?”沙夫人道:“妾宵来好端端的去游玩,不想弄出这节事来,几乎不能与陛下相见。”炀帝道:“妃子自己觉身子持重,昨夜就该乘一个香车宝辇,便不至如此。此皆朕之过,失于检点调度你们。”沙夫人含泪答道:“这是妾福浅命薄,不能保养潜龙。是妾之罪,与陛下何与?”一头说,不觉泪洒沾衾。炀帝道:“妃子不必忧烦,秦王杨浩,皇后钟爱,赵王杨杲,今年七岁,乃吕妃所生,其母已亡。朕将杨杲嗣你名下,则此子无母而有母,妃子无子而有子矣,未知妃子心下何如?”朱贵儿在旁说道:“赵王器宇不凡,若得如此,是陛下无限深恩,沙夫人有何不美,妾等亦有仰赖矣。”沙夫人要起身谢恩,炀帝慌忙止住。袁宝儿道:“夫人玉体欠安,妾等代为叩谢圣恩。”于是众美人齐跪下去,炀帝亦忙拉了他们起来,便道:“待朕择期以定,妃子作速调理好了身子,同朕去游广陵。”
  正说时,只见一个内相,双手捧着一个宝瓶,传禀进来道:“王义修合万寿延年膏子,到苑来贡上万岁爷。”炀帝听见喜道:“朕正有话要吩咐他,着他进苑来。”一头说,一头走到殿上来,只见王义走到阶前跪下。炀帝问道:“你合的是什么妙药?”王义道:“微臣春间往南海进香,路遇一道人,说山中觅得一种鹿衔灵草,和百花捣汁熬成膏子,服之可以固精养血延年。故特修治贡上,聊表微臣一点孝心。”炀帝道:“这也难为你。朕不日要游广陵,卿须要打点同去,着卿管辖头号龙舟,谅无错误。”王义道:“此游不但微臣有心要随陛下,即臣妻亦遣来随侍娘娘。”炀帝喜道:“舟中不比宫中,若得卿夫妇二人相随,愈见爱主之心。还有一事:昨宵朕与娘娘众夫人作清夜游,不意宝林院沙夫人,因劳动了胎气,今早即便堕下一个男胎。妃子心中着实悲伤,朕又怜赵王失母,今嗣与沙妃子为于,聊慰其情,卿以为何如?”王义道:“沙夫人闻得做人宽厚,本性端庄,赵王嗣之,甚为合宜,足见陛下隆恩高厚。”炀帝道:“此系朕之爱子。既卿如此说,内则有妃子与众美人为之抚护,外则烦贤卿为之傅保。卿为朕去镌玉符一方,上镌:赵王杨杲,赐与沙映妃子为嗣。镌好卿可悄悄送进来。”王义道:“臣晓得。”炀帝对袁宝儿道:“可将?茧两匹,赐与王义。”宝儿取将出来,王义收了,谢恩出苑不题,正是:
    因情托儿女,爱色恋闺房。不知人世变,犹自语煌煌。

 

 


第三十七回 孙安祖走说窦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宝
词曰:
    人主荒淫威性,苍天巧弄盈危。群英一点雄心逞,戈满起尘
  埃。 攘攘不分身梦,营营好乱情怀。相看意气如兰蕙,聚散总安
  排。
                        调寄“乌夜啼”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剥了他的财,却又疲他的力,以至骨肉异乡,孤人之儿,寡人之妇,说来伤心,闻之酸鼻。却说炀帝,因沙夫人堕了胎,故将爱子赵王与他为嗣,命王义镌玉印赐他。又着朱贵儿,迁在宝林院去一同抚养赵王,自以为磐石之固;岂知天下盗贼蜂起,卒至国破家亡。
  且说宇文弼、宇文恺得了旨意,遂行文天下,起人夫,吊钱粮,不管民疲力敝,只一味严刑重法的催督,弄得这些百姓,不但穷的驱逼为盗;就是有身家的,被这些贪官污吏,不是借题逼诈,定是赋税重征,也觉身家难保,要想寻一个避秦的桃源,却又无地可觅。其时翟让聚义瓦岗,朱灿在城父,高开道据北平,魏刁儿在燕,王须拔在上谷,李子通在东海,薛举在陇西,梁师都在朔方,刘武周在汾阳,李轨据河西,左孝友在齐郡,卢明月在涿郡,郝孝德在平原,徐元朗在鲁郡,杜伏威在章邱,萧铣据江陵;这干也有原系隋朝官员,也有百姓卒伍,各人啸聚一方劫掠。还有许多山林好汉,退隐贤豪,在那里看守天时,尚未出头。
  再说窦建德,携女儿到单员外庄上安顿了,打帐也要往各处走走。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话不投机的,相聚一刻也难过;若遇知己,就叙几年也不觉长远,雄信交结甚广,时常有人来招引他。因打听得秦叔宝,避居山野,在家养母。雄信深为赞叹,因此也不肯轻身出头,甘守家园,日与建德谈心讲武。
  光阴荏苒,建德在二贤庄,倏忽二载有余。一日雄信有事往东庄去了,建德无聊,走出门外闲玩,只见场上柳阴之下,坐着五六个做工的农夫,在那里吃饭;对面一条湾溪,溪上一条小小的板桥,桥南就是一个大草棚。建德慢慢的踱过桥来,站在棚下,看牛过水;但见一派清流随轮带起,泉声鸟和,即景幽然,此时身心,几忘名利。正闲玩之间,远远望见一个长大汉子,草帽短衣,肩上背了行囊,袒胸露臂,慢慢的走来。场上有只猎犬,认是歹人,咆哮的迎将上去。那大汉见这犬势来得凶猛,把身子一侧,接过犬的后腿,丢入溪中去了。做工的看见,一个个跳起来喊道:“那里来的野鸟,把人家的犬丢在河里?”那汉道:“你不眼瞎,该放犬出来咬人的!”那做工的大怒,忙走近前,一巴掌打去。那汉眼快,接过来一招,那做工的扑地一交,扒不起来。惹得四五个做工的,齐起身来动手,被那汉打得一个落花流水。
  建德站在对河看,晓得雄信庄上的人,俱是动得手的,不去喝住他。已后见那汉打得利害,忙走过桥来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敢走到这里来撒野?”那汉把建德仔细一认,说道:“原来窦大哥,果然在这里!”扑地拜将下去。建德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孙兄弟,为甚到此?”那汉道:“小弟要会兄得紧,晓得兄携了令爱迁往汾州,弟前日特到介休各处寻访,竟无踪迹;幸喜途中遇着一位齐朋友,说兄在二贤庄单员外处,叫弟到此寻问,便知下落。故弟特特来访,不想恰好遇着。”原来这人姓孙名安祖,与窦建德同乡。当年安祖因盗民家之羊,为县令捕获答辱,安祖持刀刺杀县令,人莫敢当其锋,号为摸羊公,遂藏匿在窦建德家,一年有余。恰值朝廷钦点绣女,建德为了女儿,与他分散,直至如今。时建德便对安祖道:“这里就是二贤庄。”把手指道:“那来的便是单二员外了。”
  雄信骑着高头骏马,跟着四五个伴当回来,见建德在门外,快跳下马来问道:“此位何人?”建德答道:“这是同乡敝友孙安祖。”雄信见说,便与建德邀入草堂。安祖对雄信纳头拜下去道:“孙安祖粗野亡命之徒,久慕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实慰平生。”雄信道:“承兄光顾,足见盛情。”雄信便吩咐手下摆饭。建德问安祖道:“刚才老弟说有一位齐朋友,晓得我在这里,是那个齐朋友?”安祖道:“弟去岁在河南,偶于肆中饮酒,遇见一个姓齐的,号叫国远,做人也豪爽有趣,说起江湖上这些英雄,他极称单员外疏财仗义,故此晓得,弟方始寻来。”雄信道:“齐国远如今在何处着脚?”安祖道:“他如今往秦中去寻什么李玄邃。说起来,他相知甚多,想必也要做些事业起来。”雄信叹道:“今世路如此,这几个朋友,料不能忍耐,都想出头了。”须臾酒席停当,三人入席坐定。建德道:“老弟两年在何处浪游?近日外边如何光景?”安祖道:“兄住在这里,不知其细;外边不成个世界了。弟与兄别后,白燕至楚,自楚至齐,四方百姓,被朝廷弄得妻不见夫,父不见子,人离财散,怨恨入骨,巴不能够为盗,苟延性命。自今各处都有人占据,也有散而复聚的,也有聚而复散的,总是见利忘义,酒色之徒;若得似二位兄长这?智勇兼全的出来,倡义领众,四方之人,自然闻风响应。”建德见说,把眼只顾着单雄信,总不则声。雄信道:“宇宙甚广,豪杰尽多,我们两个,算得什么?但天生此六尺之躯,自然要轰轰烈烈,做他一场,成与不成命也,所争者,乃各人出处迟速之间。”孙安祖道:“若二位兄长皆救民于水火,出去谋为一番,弟现有千余人,屯扎在高鸡泊,专望驾临动手。”建德道:“准千人亦有限,只是做得来便好;尚然弄得王不成王,寇不成寇,反不如不出去的高了。”雄信道:“好山好水,原非你我意中结局,事之成败,难以逆料,窦兄如欲行动,趁弟在家,未曾出门。”
  正说时,只见一个家人,传送朝报进来。雄信接来看了,拍案道:“真个昏君,这时候还要差官修葺万里长城,又要出师去征高丽,岂不是劳民动众,自取灭亡。就是来总管能干,大厦将倾,岂一木所能支哉!前日徐懋功来,我烦他捎书与秦大歌;今若来总管出征,怎肯放得他过,恐叔宝亦难乐守林泉了。”安祖道:“古人说得好,虽有智慧,不如乘势;今若不趁早出去,收拾人心,倘各投行伍散去,就费力了。”建德道:“非是小弟深谋远虑,一则承单二哥高情厚爱,不忍轻抛此地;二则小女在单二哥处打扰,颇有内顾萦心。”雄信道:“窦大哥你这话说差了,大凡父子兄弟,为了名利,免不得分离几时;何况朋友的聚散。至于今爱与小女,甚是相得,如同胞姊妹一般;况兄之女,即如弟之女也。兄可放心前去,倘出去成得个局面,来接取令爱未迟;若弟有甚变动,自然送令爱归还兄处,方始放心。”建德见说,不觉洒泪道:“若然,我父与女真生死而骨肉者也。”主意已定,遂去收拾行装,与女儿叮咛了几句,同安祖痛饮了一夜。到了明日,雄信取出两封盘缠:一封五十两,送与建德;一封二十两,赠与安祖。各自收了,谢别出门。正是:
    丈夫肝胆悬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
    笑是当年轻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结。
  如今再说秦叔宝,自遭麻叔谋罢斥回来,迁居齐州城外,终日栽花种竹,落得清闲。倏忽年余。一日在篱门外大榆树下,闲看野景,只见一个少年,生得容貌魁伟,意气轩昂,牵着一匹马,戴着一顶遮阳笠,向叔宝问道:“此处有座秦家庄么?”叔宝道:“兄长何人?因何事要到秦家庄去?”这少年道:“在下是为潞州单二哥捎书与齐州叔宝的,因在城外搜寻,都道移居在此,故来此处相访。”叔宝道:“兄若访秦叔宝,只小弟便是。”叫家僮牵了马,同到庄里。这少年去了遮阳笠,整顿衣衫,叔宝也进里边,著了道袍,出来相见。少年送上书,叔宝接来拆览,乃是单雄信,因久不与叔宝一面,晓得他睢阳斥职回来,故此作书问候。后说此人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是离狐人氏,近与雄信为八拜之交,因他到淮上访亲,托他寄此书。叔宝看了书道:“兄既是单二哥的契交,就与小弟一体的了。”吩咐摆香烛,两人也拜了,结为兄弟,誓同生死,留在庄上,置酒款待。豪杰遇豪杰,自然话得投机,顷刻间肝胆相向。叔宝心中甚喜,重新翻席,在一个小轩里头去,临流细酌,笑谈时务。
  话到酒酣,叔宝私虑徐懋功少年,交游不多,识见不广,因问道:“懋功兄,你自单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见甚豪杰来?”懋功道:“小弟年纪虽小,但旷观事势,熟察人情。主上摧刃父兄,大纳不正,即使修德行仁,还是个道取顺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东京宫阙,又开河道,土木之工,自长安直至余杭,那一处不骚扰遍了。只看这些穷民,数千百里来做工,动经年月,回去故园已荒,就要耕种,资费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为盗贼?况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东京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东京,还要修筑长城,巡行河北,车驾不停,转输供应,天下何堪?那干奸臣,还要朝夕哄弄,每事逢君之恶,不出四五年,天下定然大乱,故此小弟也有意结纳英豪,寻访真主;只是目中所见,如单二哥、王伯当,都是将帅之才;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还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识真主,妄思割据,虽然乘乱,也能有为,首领还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还未见闻。”叔宝道:“兄曾见李玄邃么?”懋功道:“也见来,他门第既高,识器亦伟,又能礼贤下士,自是当今豪杰。总依小弟识见起来,草创之君,不难虚心下贤,要明于用贤,不贵自己有谋,贵于用人之谋。今玄邃自己有才,还恐他自矜其才,好贤下士,还恐他误任不贤。若说真主,?其未称。兄有所见么?”叔宝道:“如兄所云,将帅之才,弟所友东阿程知节,勇敢劲敌之人;又见三原李药师,药师曾云:王气在太原,还当在太原图之,若我与兄何如?”懋功笑道:“亦一时之杰,但战胜攻取,我不如兄,决机虑变,兄不如我。然俱堪为兴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择真主而归之,无为祸首可也。”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尼所见,止于此乎?”懋功道:“天下人才固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叔宝道:“这到不识。”又答道:“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勒马道旁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追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开!’一手揪住二只牛角,两下的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后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寄,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罗,在此处牧放,居止料应不远。他有这样膏力,若有人题携他,教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相识。赳赳称干城,却从兔囗得。
  两人意气相合,抵掌而谈者三日。懋功因决意要到瓦岗,看翟让动静,叔宝只得厚赠资斧,写书回覆了单雄信。另写一札,托雄信寄与魏玄成。杯酒话别,两个相期,不拘何人,择有真主,彼此相荐,共立功名,叔宝执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别,独自回来。行不多路,只听得林子里发一声喊,跑出一队小厮来,也有十七八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十二三岁的,约有三四十个。后面又赶出一个小厮,年纪只有十余岁,下身穿一条破布裤,赤着上身,捏着两个拳头,圆睁一双怪眼,来打这干小厮。这干小厮见他来,一齐把石块打去,可是奇怪,只见他浑身虬筋挺露,石块打着,都倒激了转来。叔宝暗暗点头道:“这便是徐懋功所说的了。”
  两边正赶打时,一个小厮,被赶得慌,一交绊倒在叔宝面前,叔宝轻轻扶起道:“小哥,这是谁家小厮,这等样张致?”这小厮哭着道:“这是张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来看牛,定要妆甚官儿,要咱们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觉。又要咱们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当他的意儿,又要打。咱们打又打他不过,又不下气伏事他,故此纠下许多大小牧童,与他打。却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岁,也近不得他,像他这等奢遮罢了。”叔宝想:“懋功说是罗家。这又是张家小厮,便不是,也不是个庸人了。”挪步上前,把这小厮手来拉住道:“小哥且莫发恼。”这小厮睁着眼道:“干你鸟事来!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来替咱厮打么?”叔宝道:“不是与你厮打,要与你讲句话儿。”小厮道:“要讲话,待咱打了这干小黄黄儿来。”待洒手去,却又洒不脱。
  正扯拽时,只见众小儿拍手道:“来了,来了。”却走出一个老子来,向前把这小厮总角揪住。叔宝看时,是前村张社长,口里喃喃的骂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与人厮打,好端端坐在家里,又惹这干小厮到家中乱嚷。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宝劝道:“太公息怒,这是令孙么?”太公道:“咱家有这孙子来!是我一个老邻舍罗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这小厮,自己又被金去开河,央及我管顾他,在咱家吃这碗饭,就与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上,却留这劣种害人。”叔宝道:“这等不妨,太公将来把与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钱,小子一一代还。”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钱,秦大哥你要领,任凭领去,只是讲过,惹出事来,不要干连着我。”叔宝道:“这断不干连太公,但不知小哥心下可肯?”那小厮向着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与你老人家的,怎又叫咱随着别人来?”太公发恼道:“咱招不得你,咱没这大肚子袋气。”一径的去了。叔宝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宝,家中别无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与你八拜为交,结做异姓兄弟,你便同我家去罢。”这小子方才喜欢道:“你就是秦叔宝哥哥么?我叫罗士信,我平日也闻得村中有人说哥哥弃官来的,说你有偌大气力,使得条好枪,又使得好锏。哥可怜见兄弟父?双亡,只身独自看顾,指引我小兄弟,莫说做兄弟,随便使令教诲,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来。叔宝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见了我母亲,然后我与你拜。”果然士信随了叔宝回家。叔宝先对母亲说了,又叫张氏寻了一件短褂于,与他穿了,与秦母相见。罗士信见了道:“我少时没了母亲,见这姥姥,真与我母亲一般。”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开口也叫母亲。次后与叔宝拜了四拜,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末后拜了张氏,称嫂嫂;张氏也待如亲叔一般。
  大凡人之精神血气,没有用处,便好的是生事打闹发泄;他有了用处,他心志都用在这里,这些强硬之气,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他便要狂逞;一撞著作家,竟如铁遇了炉,猢狲遇了花子,自然服他,凭他使唤。所以一个顽劣的罗士信,却变做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叔宝教他枪法,日夕指点,学得精熟。
  一日叔宝与士信正在场上比试武艺,见一个旗牌官,骑在马上,那马跑得浑身汗下,来问道:“这里可是秦家庄么?”叔宝道:“兄长问他怎么?”那旗牌道:“要访秦叔宝的。”叔宝道:“在下就是。”叫士信带马系了,请到草堂。旗牌见礼过,便道:“奉海道大元帅来爷将令,赍有札符,请将军为前部先锋。”叔宝也不看,也不接,道:“卑末因老母年高多病,故隐居不仕,日事耕种,筋力懈弛,如何当得此任?”旗牌道:“先生不必推辞。这职衡好些人谋不来的,不要说立功封妻荫子;只到任散一散行粮路费,便是一个小富贵。先生不要辜负了来元帅美情,下官来意。”叔宝道:“实是母亲身病。”管待了旗牌便饭,又送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写个手本,托旗牌善言方便。旗牌见他坚执,只得相辞上马而去。原来来总管奉了敕旨,因想:“登莱至平壤,海道兼陆地,击贼拒敌,须得一个武勇绝伦的人。秦琼有万夫不当之勇,用他为前部,万无一失。”故差官来要请他。不意旗牌回覆:“秦琼因老母患病,不能赴任,有禀帖呈上。”来总管接来看了道:“他总是为着母老,不肯就职;然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他不负亲,又岂肯负主;况且麾下急切没有一个似他的。”心中想一想道:“我有个道理。”发一个贴儿,对旗牌道:“我?差你到齐州张郡丞处投下,促追他上路罢。”这旗牌只得策马,又向齐州来,先到郡丞行。
  这郡丞姓张名须陀,是一个义胆忠肝文武全备,又且爱民礼下的一个豪杰。当时郡丞看了贴儿,又问了旗牌来意。久知秦叔宝是个好男子,今见他不肯苟且功名,侥幸一官半职,这人不惟有才,还自立品,我须自去走道。便叫备马,一径来到庄前。从人通报郡丞走进草堂,叔宝因是本郡郡丞,不好见得,只推不在。张郡丞叫请老夫人相见。秦母只得出来,以通家礼见了坐下。张郡丞开言道:“令郎原是将家之子,英雄了得,今国家有事,正宜建功立业,怎推托不往?”秦母道:“孩儿只因老身景入桑榆,他又身多疾病,故此不能从征。”张郡丞笑道:“夫人年虽高大,精神颇旺,不必恋恋;若说疾病,大丈夫死当马革裹尸,怎宛转床席,在儿女子手中?且夫人独不能为王陵母乎?夫人吩咐,令郎万无不从。明日下官再来劝驾。”说罢起身去了。
  秦母对叔宝说:“难为张大人意思,汝只得去走遭。只愿天佑,早得成功,依然享夫妻母子之乐。”叔宝还有踌躇之意,罗士信道:“高丽之事,以哥哥才力,马到成功;若家中门户,嫂嫂自善主持。只虑盗贼生发,士信本意随哥哥前去,协力平辽,今不若留我在家,总有毛贼,料不敢来侵犯。”三人计议已定,次早叔宝又恐张郡丞到庄,不好意思,自己入城,换了公服,进城相见。张郡丞大喜,叫旗牌送上札符,与叔宝收了。张郡丞又取出两封礼来:一封是叔宝赆仪,一封是送秦老夫人寂水之资。叔宝不敢拂他的意,收了。叔宝谢别。张郡丞又执手叮咛道:“以兄之才,此去必然成功。但高丽兵诡而多诈,必分兵据守,沿海兵备,定然单弱。兄为前驱,可释辽水、鸭绿江勿攻。惟有坝水,去平壤最近,乃高丽国都,可乘其不备,纵兵直捣;高丽若思内顾,首尾交击,弹丸之国,便可下了。”叔宝道:“妙论自当书绅。”就辞了出门。到家料理了一番,便束装同旗牌起行。罗士信送至一二里,大家叮咛珍重而别。
  叔宝、旗牌日夕趱行,已至登州,进营参谒了来总管。来总管大喜,即拨水兵二万,青雀、黄龙船各一百号,俟左武卫将军周法尚,打听隋主出都,这边就发兵了。正是:
     旗翻幔海威先壮,帆指平壤气已吞。

 

 


第三十八回 杨义臣出师破贼 王伯当施计全交
词曰:
    世事浮沤,叹痴儿扰攘,偏地戈矛。豺虎何足怪,龙蛇亦易收。
  猛雨过,淡云流,相看怎到头?细思量此身如寄,总属蜉蝣。问
  君胶漆何投?向天涯海角,南北营求。岂是名为累,反与命添仇。
  眉间事,酒中休,相逢羡所谋。只恐怕猿声鹤唳,又惹新愁。
                        调寄“意难忘”
  人处太平之世,不要说有家业的,曾守田园;即如英豪,不遇亡命技穷,亦只好付之浩叹而已。设或一遇乱离,个个意中要想做一个汉高,人有智能的,竟认做孔明。岂知自信不真,以致身首异处,落得惹后人笑骂,故所以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然能参透此四字者,能有几人?不说秦叔宝在登州训练水军,打听炀帝出都,即便进兵进剿。却说炀帝在宫中,一日与萧后欢宴。炀帝道:“王弘的龙舟,想要造完了,工部的锦帆彩缆,俱已备完;但不知高昌的殿脚女,可能即日选到?”萧后道:“殿脚女其名虽美,妾想女子柔媚者多。这样殿宇般一只大船,百十个娇嫩女子,如何牵得他动?除非再添些内相相帮,才不费力。”炀帝道:“用女子牵缆,原要美观,若添入内相,便不韵矣。”萧后道:“此舟若止女子,断难移动。”炀帝道:“如此为之奈何?”萧后停杯注想了一回,便道:“古人以羊驾车,亦取美观;莫若再选一干嫩羊,每缆也是十只,就像驾车的一般,与美人相间而行,岂不美哉!”炀帝大喜道:“御妻深得朕心。”便差内相传谕有司,要选好毛片的嫩羊一千只,以备牵缆。内相领旨去了。
  炀帝与萧后众夫人,要点选去游江都的嫔妃宫女;只见中门使段达,传进奏章来。炀帝展开,细细翻阅,原来就是孙安祖与窦建德,据住了高鸡泊举义,起手统兵杀了球郡通守郭绚,勾连了河曲聚众张金称,清河剧盗高士达三处相为缓急,劫掠近县,官兵莫敢挫其锋,因此有司飞章告急,请兵征剿。炀帝看了大怒道:“小丑如此跳梁!须用一员大将,尽行剿灭,方得地方宁静。”一时间再想不出个人来。时贵人袁紫烟在旁说道:“有个太仆杨义臣,闻他是文武全才,如今镇守何处?”炀帝见说惊讶道:“妃子那里晓得他文武全才?”袁紫烟道:“他是妾之母舅。妾虽不曾识面,因幼时妾父存日,时常称道其能,故此晓得。”炀帝道:“原来杨义臣,是你母舅。今日若不是妃子言及,几忘却了此人。他如今致仕在家,实是有才干的。”说罢,便敕太仆杨义臣为行军都总管;周宇、侯乔二人为先锋,调遣精兵十万,征讨河北一路盗贼。将旨意差内相传出,付与吏兵二部,移文去了。炀帝对袁紫烟道:“义臣昔属君臣,今为国戚,谅不负朕。奏凯旋日,宣入宫来,与妃子一见何如?”袁紫烟谢恩不题。正是:
    天数将终隋室,昏王强去安排。现有邪佞在侧,良臣焉用安
  危。
  话说杨义臣得了敕旨,便聚将校,择吉行师。兵行数日,直抵济渠口。晓得四十里外,就是张金称在此聚众劫掠,忙扎住了营寨。因尚未识贼人出入路径,戒军不可妄动,差细作探其虚实,欲以奇计擒之。却说张金称打听杨义臣兵至,遂自引兵直至义臣营垒溺战。见义臣固守不出,求战不能,终日使手下人百般秽骂。如此月余,只道义臣是怯战之人,无谋之辈,何知杨义臣伺其懈弛,密唤周宇、候乔二将,引精锐马骑二千,乘夜自馆陶渡过河去埋伏;待金称人马离营,将与我军相接,放起号炮,一齐夹攻。义臣亲自披挂,引兵搦战。金称看见官军行伍不整,阵法无序,引贼直冲出来,两军相接,未及数合,东西伏兵齐起,把贼兵当中截断,前后夹攻,贼众大败。金称单马逃奔清河界口,正遇清河郡丞杨善,领兵捕贼,正在汾口地方,擒金称杀之,令人将首级送至义臣营中。金称手下残兵,星夜投奔窦建德去了。义臣将贼营内金银财物马匹,尽赏士卒,所获子女,俱各放回。移兵直抵平原,进攻高鸡泊,剿杀余党。
  时高鸡泊乃窦建德、孙安祖附高士达居于彼处,早有细作报言杨义臣破张金称,乘胜引兵前来,今官兵已到巫仓下寨,离此只隔二十里之地。建德闻之大惊,对孙安祖、高士达道:“吾未入高鸡泊之时,已知杨义臣是文武全才,用兵如神,但未与之相拒。今日果然杀败张金称,移得胜之兵,来征伐我等,锐气正炽,难与为敌。士达兄可暂引兵人据险阻,以避其锋,使他坐守岁月,粮储不给,然后分兵击之,义臣可擒矣。”士达不听建德之言,自恃无敌,留疲弱三千,与建德守营,自同孙安祖乘夜领兵一万,去劫义臣营寨。不期义臣预知贼意,调将四下埋伏。
  高士达三更时分,题兵直冲义臣老营。见一空寨,知是中计,正欲退时,只听得号炮四下齐起,正遇着义臣首将邓有见,当喉一箭,士达跌下马来,被邓有见枭了首级,剿杀余兵。安祖见士达已亡,忙兜转马头奔回。建德同来救敌,无奈隋兵势大,将士十丧八九。建德与安祖止乘二百余骑。因见饶阳无备,遂直抵城下,未及三日而攻克之;所降士卒,又有二千余人,据守其城,商议进兵,以敌义臣。建德对安祖道:“目下隋兵势大,又兼义臣足智多谋,一时难与为敌,此城只宜保守。”安祖道:“杨义臣不退,吾辈总属国逼,奈何”建德道:“我有一计:须得一人,多带金珠,速往京中,贿嘱权奸,要他调去义臣。隋将除了义臣,其他复何惧哉!”安祖道:“恁般说,弟速去走道;倘一时间不能调去奈何?”建德道:‘咋也。主上信任奸邪,未有佞臣在内,而忠臣能立功于外者。”于是建德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玩,付与安祖。安祖叫一个劲卒,负了包裹,与建德别了,连夜起身,晓行夜宿。
  一日走到梁郡白酒村地方,日已西斜,恐怕前途没有宿店,见有一个安客商寓,两人遂走进门。主人家忙趋出来接住问道:“爷们是两位,还有别伴?”安祖道:“只我们两人。”店主人道:“里边是有一个大间,空在那里,恐有四五位来,又要腾挪。西首有一间,甚是洁净,先有一位爷下在那里。三位尽可容得,待我引爷们去看来。”说了,遂引孙安祖走到西边,推开门走进去,只见一个大汉,鼻息如雷,横挺在床上。店主人道:“爷们不过权寓一宵,这里可使得么?”安祖道:“也罢。”店主人出去,搬了行李。
  安祖细看床上睡的人,身长膀阔,腰大十围,眉目清秀,虬发长髯。安祖揣度道:“这朋友亦非等闲之人,待他醒来问他。”店主人已将行李搬到,安祖也要少睡,忙叫小卒打开铺设,出去拿了茶来。只见床上那汉,听得有人说话,擦一擦眼,跳将起来,把孙安祖上下仔细一认,举手问道:“兄长尊姓?”安祖答道:“贱姓祖,号安生。请问吾兄上姓?”那汉道:“弟姓王,字伯当。”安祖听说大喜道:“原来就是济阳王伯当兄。”纳头拜将下去,伯当慌忙答礼,起来问道:“兄那里晓得小弟贱名?”安祖笑道:“弟非祖安生,实孙安祖也。因前年在二贤庄,听见单员外道及兄长大名,故此晓得。”王伯当道:“单二哥处,兄有何事去见他?如今可在家里么?”安祖道:“因寻访窦建德兄。”伯当道:“弟闻得窦兄在高鸡泊起义,声势甚大,兄为何不去追随,却到此地?”安祖又把杨义臣题兵杀了张金称、高士达,乘胜来逼建德,建德据守饶阳,要弟到京作事一段,述了一遍,问道:“不知兄有何事,只身到此?”伯当见问,长叹一声,正欲开言,只见安祖的伴当进来,便缩住了口。安祖道:“这是小弟的心腹小校,吾兄不必避忌。”因对小校道:“你外边叫他们取些酒菜来。”一回儿承值的取进酒菜,摆放停当,出去了。两人坐定,安?又问。伯当道:“弟有一结义兄弟,亦单二哥的契友,姓李名密,字玄邃,犯了一桩大事,故悄地到此。”安祖道:“弟前日途中遇见齐国远,说要去寻他留些事业。如今怎么样?为了甚事?”伯当道:“不要说起。弟因有事往楚,与他分手;不意李兄被杨玄感迎入关中,与他举义。弟知玄感是井底之蛙,无用之徒,不去投他。谁知不出弟所料,事败无成,玄感已为隋将史万岁斩首。弟在瓦岗与翟让处聚义,打听玄邃兄潜行入关,又被游骑所获,护送帝所。弟想解去必由此地经过,故弟在这里等他。谅在今晚,必然到此歇脚。”安祖道:“这个何难?莫若弟与兄迎上去,只消兄长说有李兄在内,弟略略动手,结果了众人,走他娘便了。”伯当道:“此去京都要道,倘然弄得决裂,反为不美,只可智取,不可力图。只须如此如此而行,方为万全。”
  正说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伯当同安祖拽上房门,走出来看,只见六七个解差,同着一个解官,押着四个囚徒,都是长枷锁链,在店门首柜前坐下。伯当定睛一看,见李玄邃亦在其内;余外的,认得一个是韦福嗣,一个是杨积善,一个是邴元真。并不做声,把眼色一丢,走了进去。李玄邃四人看见了王伯当,心中喜道:“好了,他们在此,我正好算计脱身了;但不知他同那个在这里?”正在肚里踌躇,只见王伯当,手里捧着几卷绸匹,放在柜上说道:“主人家,在下因缺了盘费,带得好潞绸十卷在此,情愿照本钱卖与你,省得放在行李里头,又沉重,又占地方。”店主人站起身答道:“爷,小店那讨得出银子来?不要说爷要照本钱卖与咱,就是爷们住在小店几天,准折与咱们,咱们也用不着这宗宝货。”伯当把一卷折开来,摊在柜上说道:“你看,不是什么假古的货儿哄你们,这都是拣选来的,照地头二两五钱好银子一卷,若是银子好,每卷止算还脚解税银一二钱,也罢了。”那一个解官,与几个解差,也走近柜前,拿起绸来看了,说:“真个好绸子,又紧密,又厚重,带到下边去,怕不是四两一卷,可惜没有闲钱来买。”大家在那里唧唧哝哝的谈论,只见李玄邃亦捱到柜边来看。伯当睁着怪眼,喝道“死因,你也来瞧什么?量你也拿?出银子,所以犯了罪名。”孙安祖在旁笑道:“兄长不要小觑他,或者他们到有银子要买,亦未可知。”李玄邃道:“客人,你的宝货,量也有限,你若还有,再取出来,咱们尽数买你的,不买你的,不为汉子。”王伯当对孙安祖道:“二哥,还有五卷在里头,你去与我取出来。”李玄邃走下来,叫过一个老猾狱卒张龙道:“张兄,你这潞绸可要买么?我有十两银子,送与你去买几卷,也承你路上看管一番。”张龙道:“这个不消,你不如买几卷送与惠爷,我才好受你的。”李密道:“我的死期,一日近一日,留这钱财在身何用,不如买他的绸子来,将一半与五十两银子送你惠爷;你们众位,每人一卷;银子五两,送与你们。到京死后,将我们的尸骸埋一埋。你去与我们说一声,若是使得,我另外再酬你十两银子。”张龙见说,忙去与众人说知。这个惠解官,又是个钱钻杀,一说就肯。
  张龙回覆了李玄邃。李玄邃便向韦福嗣、杨积善身边,取出一百两银子,付与张龙道:“你去与我称开,好分送众人。”又在自己身边,取出五十两一封,走向柜边,在柜上放下,向主人家道:“烦你做个调停,用钱照例奉送。”店主人道:“这个当得。”走向前说道:“一共十五卷,该银三十七两五钱,上等称头,尽是瓜绞,一厘不少。”付与王伯当收了,余下的银,还了李玄邃。李玄邃将潞绸打开,花样一般无二,与张龙分送众人,各人致谢。玄邃又在银包内,取出一两多些一块银子,对主人家说:“些些酒资,酬劳之意。”伯当笑道:“我竟忘了,留七两三分算,也该称出一两多些来酬谢主人。”一头说,一头称出一两一钱银子,奉与店主人。店主人道:“岂有此理,费了小子什么气力,好受二位的惠来?”三人你推我却。孙安祖说道:“小弟有一个道理在此:我们大哥,这一两一钱银子,是本该出的,这位兄的那块银子,他既取了出来,怎好又收进去?待弟也出几钱,凑成三金,烦主人家弄几碗菜,买坛酒来,只算主人家替咱们接风,又算一宗小交易的合事酒,畅饮三杯,岂不两美?”这几个解差,齐声的赞道:“这位爷主张的不差,我们也该贴出些来买酒才好。”八个解差与孙安祖,又凑出两块,安祖把来上戥一称,共三两七?有余,对主人家道:“请收去,这是要劳重的了。”主人家笑道:“这个小子理会得,先请各位爷到里边去用了便饭,待小子好好的整治起菜来。”孙安祖道:“菜不必拘,酒是要上好的,况是人多,要多买些。”店主人道:“这个自然。”大家各归房里去了。霎时间已是黄昏时候,店家将酒席整治完备,将一席送与惠解官,叫张龙致意,不好与公差囚徒同席之意。那惠解官,原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又得了许多银子礼物,便对张龙道:“既承他们美意,我怎好又独自受用这一席酒,既然在此荒村野店,那个晓得,同在一搭儿吃了罢,也便大家好照管。”张龙道:“说起来他四个,原系宦家公子,如今偶然孩子气,犯了罪名,只要惠爷道是使得,我们就叫他们进来。”惠解官道:“总是这一回儿的工夫,就都叫到这里用了罢。”于是众人将四五桌酒席,都摆在玄邃下的那间大客房里,连主人家,共十七八人。大家入席坐定;大杯小盏,你奉我劝,开怀畅饮。店小二流水烫上酒来。孙安祖对店小二道:“你们辛苦了,自去睡罢,有我们小厮在这里。”店主人大家吃了一回,先进去睡了。岂知惠解官,又是个酒客,说得投机,与他们呼么喝六的,又闹了一回。
  孙安祖见众人的酒,已有七八分了,约恩有二更时分,王伯当道:“酒不热,好门人。”孙安祖道:“待我自去,看我们小厮在那里做甚?”忙走出去,一回捧着一壶烫的热酒,笑将进来道:“店小二与我家小厮,多先吃醉了,一铺儿的躺着,亏得我自去接这壶热酒在此。”王伯当取来,先斟满一大杯,送与惠解官,又斟下七八大杯,对着解差遣:“你n]各位,请用过了,然后轮下来我们吃。”众解差遣:“承列位盛情,实吃不下了。”孙安祖道:“这一杯是必要奉的,余下的总是我们吃罢。”张龙拿起杯来,一饮而尽,众公差只得取起来吃了。顷刻间,一个解官,八个解差,齐倒在尘埃。孙安祖笑道:“是便是,只恐怕他们药力浅,容易醒觉。”忙在行李中,取出蜡烛一支点上。王伯当将四人的枷锁扭断了,李玄邃忙向解官报箱内,寻出公文来,向灯火上烧了。原来的十五卷潞绸并银子,取了出来,付与王伯当收入包裹,小校背上行李,共七个人,悄悄开了店门走出,只见满天星斗,略有微光,大家一路叙谈,忙忙的趱行。
  走到五更时分,离店已有五七十里,孙安祖对王伯当道:“小弟在此地要与兄们分手,不及送李兄等至瓦岗矣。”玄邃等对安祖道:“小弟谬承兄见爱,得脱此难,且到前途去痛饮三杯再处。”王伯当道:“不是这话,孙兄还有窦大哥的公子在身,不要耽搁他。”孙安祖道:“小弟还有句要紧话,替兄们说:你们或作三路走,或作两路行,若是成群的逃窜,再走一二里,便要被人看破拿去了。只此就分手罢。”李玄邃道:“既是这节,烦兄致意建德,弟此去若瓦岗可以存身,还要到饶阳来相叙。若见单二哥,亦与弟致声。”说罢,众人东西分路,止剩王伯当、李玄邃、邴元真、韦福嗣、杨积善,又行了几里,已至三叉路口。王伯当道:“不是这等说,在陷阱里头,死活只好挤在一堆,今已出笼,正好各自分飞逃命。趁此三叉路口,各请随便,弟只好与玄邃同行。”韦福嗣与杨积善是相好的,便道:“既如此,我们拣这小路,捱上去罢。”邴元真道:“我是也不依大路走,也不拣小路行,自有个走法,请兄们自去。”于是杨韦二人走了小路去,王李二人走了大路。
  未及里许,王伯当只听得背后一人赶来,向李玄邃肩上一拍说道:“你们也不等我一等,竟自去了。”王伯当道:“兄说有自己的走法,为何又赶来?”邴元真道:“兄难道是呆子?我刚才哄他两个,那有出了伤门,再走死路的理。”玄邃道:“为何?”邴元真道:“众公差醒来,自然要经由当地方兵将,协力擒拿,必然小路来的人多,大路来的人少。如今我们三人放着胆走,量有百十个兵校赶来,也不放在我们三个眼里,只是没有短路的,借他三四件兵器来,应急怎好?”王伯当道:“往前走一步好一步了。”于是李玄邃扮了全真,邴元真改了客商,王伯当做伴当,往前进发。正是: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第三十九回 陈隋两主说幽情 张尹二妃重贬谪
诗曰:
    王师靖虏气,横海出将军。赤帜连初日,黄麾映晚云。鼓鼙雷
  怒起,舟揖浪惊分。指顾平玄菟,阴山好勒铭。
  大凡皇帝家的事,甚是繁冗;这一支笔,一时如何写得尽?宇宙间的事,日出还生,顷刻间如何说得完?即使看者一双眼睛,那里领略得来?要作者如理乱丝一般,逐段逐段,细细剔出,方知事之后先,使看者亦有步骤,不至停想回顾之苦。再说孙安祖,别了李玄邃、王伯当,赶到京中,寻相识的打通了关节,将金珠宝玩献与段达、虞世基一班佞臣,在下处守候消息。正是钱神有灵,不多几日,就有旨意下来道:“杨义臣出师已久,未有捷音,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姑念老臣,原官体致。先锋周宇暂为署摄,另调将员,剿灭余寇。”孙安祖打听的实,星夜出京,赶回饶阳,报知建德。时杨义臣定计,正图破城剿灭窦建德,见有旨意下来,对左右叹道:“隋室合体,吾未知死于何人之手!”即将所有金银,犒赏三军,涕泣起行,退居濮州雷夏泽中,变姓埋名,农樵为乐。窦建德知义臣已去,复领兵到平原,招集溃卒,得数千人。自此隋之郡县,尽皆归附,兵至一万有余,势益张大,力图进取。差心腹将员,写书到潞州二贤庄去接女儿,并请单雄信同事不题。正是:
    莫教骨肉成吴越,犹念天涯好弟兄。
  话分两头。再说炀帝在宫中点选带去游幸广陵的宫人。大凡女子,可以充选入宫者,决没有个无盐嫫母,最下是中人之姿;若中人之姿,到了宫中,妆点粉饰起来,也会低颦,也会巧笑,便增了二三分颜色。所以炀帝在宫点了七八日,点了这个,又舍不得那个,这边去了,娇语欢呼;这边不去,或官或院,隐隐悲泣。炀帝平昔间在妇人面上做工夫的,这些女子,越要妆这些娇痴起来,要使之间之之意。弄得炀帝设主意,烦躁起来,反叫萧后与众夫人去点选,自己拉了朱贵儿、袁宝儿,跟了三四个小太监,驾了一只龙舟,摇过北海,去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忽天气晦昧,将日色收了,炀帝便懒得上山,就在傍海观澜亭中坐了一会,便觉恍惚间,见海中有一只小舟,冲波逐浪,望山脚下摇来。炀帝正疑那院夫人来接,心中甚喜,及至拢岸,却又不是。见走上一个内相来,报说道:“陈后主要求见万岁。”原来炀帝与陈后主,初年甚相契厚。忽闻后主要见,忙叫请来。
  不多时,只见后主从船中走将起来,到了亭中,见炀帝要行君臣之礼。炀帝忙以手搀住道:“朕与卿故交,何须行此大礼。”后主依命,一拜而坐。后主道:“忆昔年少时,与陛下同队戏游,亲爱甚于同气,别来许久,不知陛下还相忆否?”炀帝道:“垂髫之交,情同骨肉,昔日之事,时时在念,安有不记之理?”后主道:“陛下既然记得,但今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比往日大不相同,真令人欣羡。”炀帝笑道:“富贵乃偶然之物,卿偶然失之,朕偶然得之,何足介意。”因问道:“临春、结绮、望仙三阁,近来风月何如?”后主道:“风月依然如旧,只是当时那些锦锈池台,已化作白杨青草矣!”炀帝又问道:“闻卿曾为张丽华造一桂宫,在光昭殿后,开一圆门,就如月光一般。四边皆以水晶为障,后庭却设素粉的罘囗,庭中空空洞洞,不设一物,惟种一株大桂树,树下放一个捣药的玉柞臼,臼旁养一个白色免儿。叫丽华身披素裳,梳凌云髻,足穿玉华飞头履,在中间往来,如同月宫嫦娥,此事果有之么?”后主道:“实是如此。”炀帝道:“若然亦觉太侈。”后主道:“起造宫馆,古昔圣王,皆有一所,月宫能费几何?臣不幸亡国,便以为侈。今不必远引古人为证,就如陛下文皇帝临国时,何等节俭,也曾为蔡容华夫人造潇湘绿绮?,四边都以黄金打成芙蓉花,妆饰在上;又以琉璃网户,将文杏为梁,雕刻飞禽走兽,动辄价值千金,此陛下所目睹,独非侈乎?幸天下太平,传位陛下,后日史官,但知称为节俭,安肯思量及此。”炀帝笑道:“卿可谓善解嘲矣!若如此说,则先帝下江南时,卿一定尚有遗恨。”后主道:“亡国实不敢恨;只想在桃叶山前,将乘战舰北渡,那时张丽华方在临春阁上,试东郭逡的紫毫笔,写小研红笺,要做答江令的壁月诗句,尚未及完,忽见韩擒虎拥兵直入。此时匆匆逼迫,致使丽华诗句未终,未免微有不快耳。”炀帝道:“如今丽华安在?”后主道:“现在舟中。”炀帝道:“何不请来一见?”
  后主叫内相往船上去请,只见船中有十来个女子,拿着乐器,拜着酒肴,齐上岸来,看见炀帝,齐齐拜伏在地。炀帝忙叫起来,仔细一看,只见内中一个女子,生得玉肩双(享单),雪貌孤凝,韵度十分俊俏。炀帝目不转睛,看了半晌。后主笑道:“比我家姑娘宣华夫人容貌如何?”炀帝道:“正如邢之与尹,差堪伯仲。”后主道:“陛下再三注盼,想是不识此人,此即张丽华也。”炀帝笑道:“原来就是张贵妃,真个名不虚传。昔闻贵妃之名,今睹贵妃之面,又与故人相聚,恨无酒肴,与二卿为欢。”后主道:“臣随行到备得一尊,但恐亵渎天子,不敢上献。”炀帝道:“朕与故交,一时助兴,何必拘礼?”后主随叫丽华送上酒来。炀帝一连饮了三四杯,对后主说道:“朕闻一曲后庭花,擅天下古今之妙,今日幸得相逢,何不为朕一奏?”丽华辞谢道:“妾自抛掷岁月,人间歌舞,不复记忆久矣;况近自井中出来,腰肢酸楚,那里有往常姿态,安敢在天子面前,狂歌乱唱。”炀帝道:“贵妃花嫣柳媚,就如不歌不舞,已自脉脉消魂,歌舞时光景,大可想见,何必过谦。”后主道:“既是圣意殷殷,卿可勉强歌舞一曲。”丽华无可奈何,只得叫侍儿将锦捆铺下,齐奏起乐来。他走到上面,按着乐声的节奏,巧翻彩绸,娇折纤腰,轻轻如蝴蝶穿花,款款如蜻蜓点水。起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乐声促奏,他便盘旋不已,一霎时红遮绿掩,就如一片彩云,在满空中乱滚。须臾舞罢乐停,他却高吭新音唱起来: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丽华歌舞罢,喜得个炀帝魂魄俱消,称赞不已,随命斟酒二杯,一杯送后主,一杯送丽华。后主接杯在手,忽泫然泣下道:“臣为此曲,不知费多少心力,曾受用得几日,遂声沉调歇。今日复闻歌此,令人不胜亡国之感。”炀帝道:“卿国虽亡了,这一曲玉树后庭花,却是干秋常在的,何必悲伤?卿酷好翰墨,别来定有新咏,可诵一二,与朕赏鉴。”后主道:“臣近来情景不畅,无兴作诗;只有寄侍儿碧玉与小窗诗二首,聊以塞责,望陛下勿晒。”因诵小窗诗云:
    午睡醒来晓,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侍儿碧玉诗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愁魂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炀帝听罢,再三称赏。后主道:“亡国唾余,怎如陛下,雄材扌炎藻,高拔一时?”丽华道:“妾闻陛下天翰淋漓,今幸得垂盼,愿求一章,以为终身之荣。”炀帝笑道:“朕从来不能作诗,有负贵妃之请奈何?”丽华道:“陛下醉接望江南词,御制清夜游曲,俱顷刻而成,何言不能?还是笑妾丑陋,不足以当珠玉,故以不能推托?”炀帝道:“贵妃何罪朕之过也。朕当勉强应酬。”丽华命侍儿将文房四宝放下,炀帝拂笺,信笔题诗一首云: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炀帝写完,送与丽华。丽华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见诗意来得冷落,微有讥讽之意,不觉两脸俱红赤起来,半晌不做一声。后主见丽华含嗔带愧,心下也有几分不快,便问炀帝道:“此人颜色,不知比陛下萧后,还是谁人美丽?”炀帝道:“贵妃比萧后鲜妍,萧后比贵妃窈窕,就如春兰与秋菊一般,各自有一时之秀,如何比得?”后主道:“既是一时之秀,陛下的诗句,何轻薄丽华之甚?”炀帝微微笑道:“朕天子之诗,不过适一时之兴而已,有什么轻薄不轻薄?”后主大怒道:“我亦曾为天子,不似你妄自尊大!”炀帝大怒道:“你亡国之人,焉敢如此无礼!”后主亦怒道:“你的壮气,能有几时,敢欺我是亡国之君?只怕你亡国时,结局还有许多不如我处。”炀帝大怒道:“朕巍巍天子,有甚不如你处?”遂自走起身来要拿后主。后主道:“你敢拿谁?”只见丽华将后主扯下走道:“且去且去,后一二年,吴公台下,少不得还要与他相见。”二人竟往海边而走。炀帝大踏步赶来;只见好端端一个丽华,弄得满身泥浆水,照炀帝脸上拂将过来。
  炀帝吃了一惊,就像做梦才醒的一般,因想起他二人死之已久,吓了一身冷汗。开眼只见贵儿、宝儿两个美人,把衣袖遮着炀帝的背心裹住在那里,忙问二美人道:“你们曾看见什么?”二美人道:“没有见甚来,但见陛下如睡去的一般,梦中吃语,龙体时动时静。”炀帝道:“快下船去罢!”众人多下了龙舟,炀帝才把适间所见所闻,细述了一遍,贵儿、宝儿大为惊异。炀帝反觉心中忧疑起来,忙叫内相撑回。忽听见琴声悠扬,随风入耳。炀帝正在猜疑,一回儿将到绮阴院,望见秦夫人、沙夫人、赵王杲与袁贵人、薛冶儿一班都在那里,看夏夫人抚琴。炀帝忙上岸来说道:“你们偏好背朕快活,接也不来接一接!”众夫人道:“妾等各处寻觅不见,那晓得陛下跨海而游。”炀帝道:“夏妃子今日为何抚起琴来?”夏夫人道:“妾蒙陛下派居于此,四五年矣!其间好鸟醍醐,奇松拂影,怪石为嵯峨,微雨时添花泪,屋梁落月,台榭留吟,与陛下不知消受了多少赏心乐事,今一旦舍此而去,山灵能不为之黯然?敌妾借此瑶琴,以酬离别之意,使山川勿笑妾之情薄也。”炀帝听说,喟然长叹道:“此地朕原不忍遽离,因皇后动兴去游江都,只道事再做不成的,谁知今日竟成其愿,这也是天数也,人何与焉?”
  正说时,只见高昌等七八个心腹内相走来跪下奏道:“殿脚女一千,奴婢等往江南地方,各处搜求,今已选足。”炀帝大鼓道:“如今在那里?”内相道:“王弘已分派头号龙舟里头驻扎,以便演习,未知万岁爷何日起驾?”炀帝思量:“我征辽虽是借题,游幸为实。然天子亲征,比众不同,当分为二十四军。”心上踌躇了一回,走进便殿,写敕一道:用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诩卫大将军辛世雄、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右骁卫大将军薛世雄、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左屯卫大将军陈棱、左御威将军张谨。右御威将军赵孝才、左武卫将军周法尚、右武卫将军崔弘升、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左御卫虎贲郎将屈突通等,共为二十四总管军,命刘士龙为宣谕使,协同总督陆路大元帅宇文述,水军统领元帅来护儿,为王前驱,同会平壤。写完付与内相,传与各衙门知道。吩咐择吉,天子临郊祭告天地庙祖,搞赏军士,统领羽林军一万,分道向辽水进发。将军来护儿知圣驾已将出都,着令秦叔宝等进征。秦叔宝领了来总管旨意,久已招集熟知水道的做了向导,又记张须陀所嘱之言,先差心腹将校,抄过了鸭绿江埋伏,在平壤伺候大军齐到,然后扫其巢穴,内外夹攻。正是:
    机谋奇扼吭,小丑欲惊心。
  却说炀帝打发巡幸的许多旨意,便进宫中问萧后道:“从游宫女,选完了么?”萧后笑道:“陛下偏把这样缩脚疑难题目,叫妾去做,委如何做得来;况他们也不好说我该去,你不该去;也不说他愿去,我不愿去。好像吃过齐心酒的,见陛下起身出宫去了,三四百名却齐齐跪倒阶前奏道:‘守西苑的花晨月夕,领略了多少风光;在昭阳的承恩竞宠,受用了多少繁华。妾等西京随到东京,两番迁播,虽蚌珠燕石,不敢仰冀恩波,目为遗簪堕珥;然海外风光,江都佳境,难道也教耳消目受不起?万岁爷是弃置妾等的了,难道娘娘也侍奉不来?’说了,大家如丧考妣的一般哭将起来。叫妾怎样选法?”炀帝笑道:“这班贱婢,也会这般装腔做势。”萧后道:“有个缘故,因张、尹两妃在内撺掇,说:‘我两个是年纪大了,颜色衰了,你们都是鲜花一般,日子正长哩!还不趁这风流天子,大家舍命扒上去?’因此众宫人做出这般行径。”炀帝听了,点点头儿。随叫一个内相,传旨着兵部火速唤头号差船四十只,立刻上用。内相领旨出去了。
  看官听说,原来张妃子,名艳雪,尹妃子,名琴瑟,两个多是文帝时,与宣华同辈的人,年纪与宣华相仿,而颜色次之。此时正当三九之期,炀帝因钟情与宣华、便不放二妃在心上。况团宣华死后,接踵就是杨素撞倒金阶,口里说出许多冤仇,文帝阴灵,白日显现,故此炀帝也觉寒心,不敢复蹈前辙。长安又混带到这里,许廷辅两番点选,张、尹二妃因自恃文帝幸过,那里肯送东西与他?遂致抑郁长门,到也心情如同死灰。萧后是最小气,爱人奉承的,因见张、尹二妃平日不肯下气趋承,故此捏造这几句止不过要拔去萝卜,也觉地皮宽的意思,岂知炀帝竟认了真。
  到了次日,这些选不去的,正要打帐看炀帝出宫上辇,便好大家来攀辕傍辇的哀恳;只见十来个内相,走到张、尹二妃宫中来,说:“万岁爷有旨:余下宫奴四百余名,敕张、尹二妃子弹压下舟,毋得违误。”张、尹二妃听了,以为奇怪道:“我两个又不曾去求朝廷,又不曾去浼求皇后,这个冷锅里头,泡出豆来,是那里说起?”众宫人欢欢喜喜,收拾了细软,载上了数十车,齐出宫门。在路上行了一日,黄昏时候落了船。到明日,张、尹二夫人心中疑惑,便问内相道:“万岁爷们的船在那里?”内相道:“在前面。”张夫人道:“闻得朝廷新造几百号龙舟,如今我们坐的却是民间差船,并不是龙舟,其间毕竟有弊,你们诓我们到那里去,快快说来!”众内相料难瞒隐,只得齐跪下去道:“二位夫人,不必动怒。这是万岁爷的旨意,叫奴婢送二位夫人与众宫女到晋阳宫去,如不信,现在手敕在这里。”内相取出来,张、尹二妃接来读道:张、尹二妃,系先朝宠幸过,不便在此供奉,着伊带领余下宫奴四百余名,先归太原晋阳宫中,着守宫副监裴寂照册点入看守,毋误。众宫女听见旨意,不是江都去,反要到西京,都大哭起来:也有要投河的,也有要自尽的。独张夫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们这班痴妮子,总到江都,又没有父母亲戚在那里,止不过游玩而已,你们就去,也赶不上他们的宠眷。我尚如此,你们何不安命?到是太原去自由自在,不少吃不少穿,好不快活,省得在那里看他们得意。”众宫人说,自此也觉放怀,一路上说说笑笑,一月之间,早到了晋阳宫。众内相把二夫人与众宫女,付与副宫监裴寂交割明白,众内相仍往江都复旨。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汴堤上绿柳御题赐姓 龙舟内线仙艳色沾恩
词曰:
    雨囗云尤,香温玉软,只道魂消已久。冤情孽债,谁知未了,又
  向无中生有。撺情掇趣,不是花,定然是酒。美语甜言笑口,偏有
  许多引诱。  锦缆才牵纤手,早种成两堤杨柳。问谁能到此,唯唯
  否否?正好快心荡意,不想道于戈掣人肘。急急忙忙,怎生消受?
                        调寄“天香引”
  人主要征伐,便说征伐;要巡幸,便说巡幸。何必掩耳盗铃?要成君之过,不至深刻而不止,殊不知增了一言,便费了多少钱粮,弄死了多少性命,昏主佞臣,全不在意,真可浩叹。再说炀帝离了东京,竟往汴渠而来,不落行宫,御驾竟发上船自同萧后坐了十只头号龙舟上,十六院夫人与婕妤贵人美人,分派在五百只二号龙舟内,杂船数千只,拨一分装载内相,一分装载杂役,拨一分供应饮食;又发一只三号船,与王义夫妇,着他在龙舟左右,不时巡视。文武百官,带领着兵马,都在两岸立营驻扎,非有诏旨,不得轻易上船。自家的十只大龙舟,用彩索接连起来,居于正中。五百只二号龙舟,分一半在前,分一半在后,簇拥而进。每船俱插绣旗一面,编成字号。众夫人美人,俱照着字号居住,以便不时宣召。各杂船也插黄旗一面,又照龙舟上字号,分一个小号,细细派开供用,不许参前落后。大船上一声鼓响,众船俱要鱼贯而进;一声锣鸣,各船就要泊住,就如军法一般,十分严肃。又设十名郎将,为护缆使,叫他周围岸上巡视。这一行有数千只龙舟,几十万人役,把一条淮河,填塞满了;然天子的号令一出,俱整整肃肃,无一人敢喧哗错乱。真个是:
    至尊号令等风雷,万只龙舟一字开。
    莫道有才能治国,须知亡国亦由才。
  炀帝在龙舟中,只见高昌引着一千殿脚女前来朝见。炀帝看见众女子,吴妆越束,一个个风流窈窕,十分可爱,满心欢喜,问道:“他们曾分派定么?”高昌跪奏道:“王弘分派定了,只是不曾经万岁爷选过。”炀帝道:“不消选了,就等明日牵缆时,朕凭栏观看罢。”众殿脚女领旨,各各散回本舟。这日天色傍晚,开不得船,就在船舱中排起宴来。先召群臣饮了一回,群臣散去,又同萧后众夫人,吃到半夜方睡。
  次日起来,传旨击鼓开船,恰恰这一日,风气全无,挂不得锦帆,只得将彩缆拴起。先把一千头把羊,每船分派一百只,驱在前边;随叫众殿脚女,一齐上岸去牵挽。众殿脚女都是演习就的,打扮得娇娇媚媚,上了岸,各照派定前后次第而立。船头上一声画鼓轻敲,众女子一齐着力,那羊也带着缆而跑。那十只大龙舟,早被一百条彩缆,悠悠漾漾的扯将前去。炀帝与萧后,在船楼中细细观看:只见两岸上锦牵绣挽,玉曳珠摇,百样风流,千般袅娜,真个从古已来,未有这般富丽。但见:
    蛾眉作队,一千条锦缆牵娇;粉黛分行,五百双纤腰挽媚。香
  风蹴地,两岸边兰麝氤氲;彩袖翻空,一路上绮罗荡漾。沙分岸转,
  齐轻轻斜侧金莲;水涌舟回,尽款款低横玉腕。袅袅婷婷,风里行
  来花有足;遮遮掩掩,月中过去水无痕。羞杀凌波仙子,笑他奔月
  姮娥。分明无数洛川神,仿佛许多湘汉女。似怕春光将去,故教彩
  线长牵;如愁淑女难求,聊把赤绳偷击。正是珠围翠绕春无限,更
  把风流一串穿。
  炀帝同萧后倚着栏干赏玩,欢喜无限。正在细看之时,只见众殿脚女,走不上半里远近,粉脸上都微微透出汗来,早有几分喘息不定之意。你道为何?原来此时乃三月下旬,天气骤热,起初的日色,又在东边,正照着当头;这些殿脚女,不过都是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如何承当得起?故行不多路便喘将起来。炀帝看了,心下暗想道:“这些女子,原是要他粉饰美观,若是这等流出汗来,喘嘘嘘的行走,便没一些趣味。”慌忙传旨,叫鸣金住船。左右领旨,忙走到船头上去鸣锣,两岸上众殿脚女,便齐齐的将锦缆挽住不行;又呜一声,众女子都将锦缆一转一转的绕了回来;又一声金响,众女子都收了锦缆,一齐走上船来。萧后见了,便问道:“才走得几步路,陛下为何便止住了?”炀帝道:“御妻岂不看见这些殿脚女,才走不上半里,便气喘起来;再走一会,一个个流出汗来,成什么光景。想是天气炎热,日色映照之故耳。故联叫他暂住,必须商量一个妙法,免了这段光景方好。”萧后笑道:“陛下原来爱惜他们,恐怕晒坏了。妾倒有个法儿,不知可中圣意?”炀帝道:“御妻有何妙计??萧后道:“这些殿脚女,两只手要牵缆绳,遮不得扇子,又打不得伞,怎生免得日晒?依妾愚见,到不如在龙舟上过了夏天,等待秋凉再行,便晒他们不?了。”炀帝笑道:“御妻体要取笑,朕不是爱惜他们,只是这段光景,实不雅观。”萧后笑道:“妾也不是取笑陛下,只是没法荫蔽他们。”
  炀帝想了半晌,真个没有计策,命宣群臣来商议。不多时群臣宣至,炀帝对他们说了殿脚女日晒汗流之故,要他们想个妙计出来。众臣想了一会,都不能应。独有翰林学士虞世基奏道:“此事不难,只消将这两堤尽种了垂柳,绿阴交映,便郁郁葱葱,不忧日色。且不独殿脚女可以遮蔽,柳根四下长开,这新筑的河堤,盘结起来,又可免崩坍之患。且摘下叶来,又可饱饲群羊。”炀帝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河长堤远,怎种得这许多?”虞世基道:“若分地方叫郡县栽种,便你推我捱,耽延时日。陛下只消传一道旨意,不论官民人等,有能种柳一枝者,赏绢一匹。这些穷百姓,好利而忘劳,自然连夜种起来,臣料五六日间,便能成功。”炀帝欢喜道:“卿真有用之才。”遂传旨,着兵工二部,火速写告示晓谕乡村百姓:有种柳树一棵者,赏绢一匹。又叫众太监,督同户部,装载无数的绢匹银两,沿堤照树给散。真个钱财有通神役鬼之功,只因这一匹绢,赏的重了,那些百姓,便不顾性命,大大小小连夜都赶来种树,往往来来,络绎不绝。近处没有了柳树,三五十里远的,都挖将来种。小的种完了,连一人抱不来的大柳树,都连根带土扛将来种。
  炀帝在船楼上,望见种柳树的百姓蜂拥而来,心下十分畅快。因对群臣说道:“昔周文王有德于民,民为他起造台池,如子事父一般,千古以为美谈。你看今日这些百姓,个个争先,赶快来种柳树,何异昔时光景。朕也亲种一株,以见君臣同乐的盛事。”遂领群臣,走上岸来。众百姓望见,都跪下磕头。炀帝传旨,叫众百姓起来道:“劳你们百姓种树,朕心甚是过意不去。待朕亲栽一颗,以见恤民之意。”遂走到柳树边,选了一颗,亲自用手去移。手还不曾到树上,早有许多内相移将过来,挖了一个坑儿,栽将下去。炀帝只将手在上边摸了几摸,就当他种了。群臣与百姓看见,齐呼万岁。炀帝种过,几个大臣免不得依次各种一颗。众臣种完,众百姓齐声喊叫起来,又不像歌,又不像唱,随口儿喊出几句谣言来道:
    栽柳树,大家来,又好这阴,又好当柴。天子自栽,这官儿也要
  栽,然后百姓当该!
  炀帝听了,满心欢喜。又取了许多金钱,赏赐百姓,然后上船。众百姓得了厚利,一发无远无近,都来种树。那消两三日工夫,这一千里堤路,早已青枝绿叶,种的像柳巷一般,清阴覆地,碧影参天,风过袅袅生凉,月上离离泻影。炀帝与萧后凭栏而看,因想道:“垂柳之妙,一至于此,竟是一条漫天青慢。”萧后道:“青慢那有这般风流潇洒。”炀帝道:“朕要封他一个官职,却又与众宫女杂行攀挽在一处,殊属不雅。朕今赐他国姓,姓了杨罢。”萧后笑道:“陛下赏草木之功,亦自有体。”炀帝随取纸笔,御书杨柳两个大字,红缎一端,叫左右挂在树上,以为旌奖。随命摆宴,击鼓开船。船头上一声鼓响,殿脚女依旧手持锦缆。走上岸去牵缆。亏了这两堤杨柳,碧影沉沉,一毫日色也透不下。惟有清风扑面吹来,甚是凉爽可人。这些殿脚女,自觉快畅,不大费力,便一个个逞娇斗艳,嬉笑而行。炀帝看见众殿脚女走得舒舒徐徐,毫无矜持愁苦之态,心下十分欢喜。便召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都来饮酒赏玩。
  炀帝吃到半酣之际,不觉欲心荡漾,遂带了袁宝儿到各龙舟上绕着雕栏曲槛,将那些殿脚女,细细的观看。只见众女子,绛绍彩袖,翩翩跹跹。从绿柳丛中行过,一个个觉得风流可爱。忽看到第三只龙舟,见一个女子,生得十分俊俏,腰肢柔媚,体态风流,雪肤月貌,纯漆点瞳。炀帝看了大惊道:“这女子娇柔秀丽,西子王嫱之美,如何杂在此间?古人云:秀色可餐。今此女岂不堪下酒耶!”袁宝儿道:“这女子果然与众不同,万岁赏鉴不差。”萧后因良久不见炀帝,便叫朱贵儿、薛冶儿来请去吃酒。炀帝那里肯来,只是目不转睛的贪看。朱贵儿请炀帝不动,遂报与萧后得知。萧后笑道:“皇帝不知又着了那个的魔了。”遂同众夫人一齐到第三只龙舟上去看。见那女子,果然娇美。萧后说道:“怪不得陛下这等注目,此女其实美丽。”炀帝笑道:“朕几曾有错看的?”萧后道:“陛下且不要忙,远望虽然有态,不知近面何如,何不宣他上船来看?”炀帝随叫内相去宣,顷刻宣到面前。炀帝起初远望,不过见他风流袅娜的态度,及走到面前,画了一双长黛,就如新月一般,更觉明眸皓齿,黑白分明。一种芳香,直从骨髓中透出。炀帝看见,喜出望外,对萧后说道:“不意今日又得这一个美人。”萧后笑道:“陛下该享风流之福,故天生佳丽,以供赏玩。”炀帝问那女子道:“你是何处人?叫甚名字?”那女子羞涩涩的答道:“贱妾乃吴郡人,姓吴,小字绛仙。”炀帝又问道:“今年十几岁了?”绛仙答道:“十七岁了。”炀帝道:“正在妙龄。”又笑道:“曾嫁丈夫么?”绛仙听了,不觉害羞,连忙把头低了下去。萧后笑道:“不要害羞,只怕今夜就要嫁丈夫了。”炀帝笑道:“御妻倒像个媒人。”萧后道:“陛下难道不像个新郎?”梁夫人道:“妾们少不得有会亲酒吃了。”众夫人说笑了一会,天色已晚,传旨泊船。一声金响,锦缆齐收,众殿脚女都走上船来。
  须臾之间,摆上夜宴。炀帝与萧后坐在上面,十六院夫人与众贵人,列坐在两旁,朱贵儿携着赵王,时刻不离沙夫人左右。众美人齐齐侍立,歌的歌,舞的舞,大家欢饮。炀帝一头吃酒,心上只系着吴绎仙,拿着酒杯儿只管沉吟。萧后见这光景,早已猜透几分,因说道:“陛下不必沉吟,新人比不得旧人,吴绛仙才入宫来,何不叫他坐在陛下旁边,吃一个合卺后儿”炀帝被萧后一句道破他的心事,不觉的哈哈大笑起来。萧后随叫绛仙斟了一杯酒,送与炀帝。炀帝接了酒,就将他一只尖松松的手儿,拿住了说道:“娘娘赐你坐在旁边好么?”绛仙道:“妾贱人,得侍左右,已为万幸,焉敢坐?”炀帝喜道:“你倒知礼,坐便不坐,难道酒也吃不得一杯儿?”遂叫左右,斟酒一杯,赐与绛仙。绛仙不敢推辞,只得吃了。众夫人见炀帝有些狂荡,便都凑趣起来,你奉一杯,我献一盏,不多时肠帝早已醺然,立起身来,便令宫人,扶住绛仙,一同竟往后宫去了。
  萧后勉强同众夫人吃酒,袁紫烟只推腹痛,先自回船。虽说舟中造得如宫如殿,只是地方有限,怎比得陆地上宫中府中,重门复壁,随你嬉笑玩耍,没人听见。炀帝同绛仙归往后宫,就有好事风生的,随后悄悄跟来窃听,忍不住格吱吱笑将出来。薛冶儿道:“做人再不要做女人,不知要受多少波查。”萧后道:“做男子反不如做女人,女人没甚关系,处常守经,遇变从权,任他桑田沧海,我只是随风转船,落得快活。”李夫人道:“娘娘也说得是。”秦夫人只顾看沙夫人,沙夫人又只顾看狄夫人、夏夫人。默然半晌。萧后随即起身,众夫人送至龙舟寝宫,各自归舟。沙夫人对秦、夏、狄三位夫人道:“我们去看袁贵人,为什么肚疼起来?”
  众夫人刚走到紫烟舟中,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真个山摇岳动。夫人们一堆儿跃倒,几百号船只,震动得窗开樯侧。炀帝忙叫内相传旨:着王义同众公卿查视,是何地方?有何灾异?据实奏闻。王义得旨同众臣四方查勘去了。四位夫人俱立起身来,宁神定息了片时,同宫奴道:“袁夫人寝未?”宫奴说道:“袁夫人在观星台上。”原来袁紫烟那只龙舟,却造一座观星台。四位夫人刚要上台去,见袁紫烟、朱贵儿携着赵王,后边随着王义的妻子姜亭亭走下船舱来。沙夫人对赵王道:“我正记挂着你,却躲在这里。”姜亭亭见过了沙、秦、夏、狄四位夫人。姜亭亭原是宫女出身,四位夫人也便叫他坐了。夏夫人对袁贵人道:“你刚才说是腹痛,为何反在台上?”袁紫烟笑道:“我非高阳酒徒,又非诙谐曼情,主人既归寝宫,我辈自当告退,挤在一块,意欲何为。况我昨夜见坎上台垣中气色不佳,不想就应在此刻,恐紫微垂像,亦不远矣,奈何奈何?”沙夫人对姜亭亭道:——我们住在宫中,不知外边如何光景?”姜亭亭道:“外边光景,只瞒得万岁爷一人。四方之事,据愚夫妇所见所闻,真可长叹息,真可大痛哭。”秦夫人吃惊道:“何至若此?”姜亭亭道:“朝廷连年造作巡幸,弄得百姓家破人亡,近又遭各处盗贼,侵欺劫掠,将来竟要弄?贼多而民少。”袁紫烟道:“前日陛下差杨义臣去剿灭河北一路,未知怎样光景?”姜亭亭道:“杨老将军此差极好的了,亏他灭了张金称。正要去收窦建德,不想又有人忌他的功,说他兵权太重,把他体致,又改调别人去了。”狄夫人道:“自来乐极生悲,安有不散的筵席;但不知将来我们这几根骸骨,填在何处沟壑里呢?”朱贵儿道:“死生荣辱,天心早已安排,何必此时预作楚囚相对?”说了一会,众夫人各散归舟。不题。
  却说炀帝自得了吴绛仙丽人,欢娱了七八日,这日行到睢阳地方,因见河道淤浅,又见睢阳城没有挖断,以泄龙脉,根究起来,连令狐达都宣来御驾面讯。令狐达把麻叔谋食小孩子的骨殖,通同陶柳儿炙诈地方银子,并自己连上三疏,都被中门使段达,受了麻叔谋的千金贿赂,扼定不肯进呈。炀帝听了,十分大怒,随差刘岑搜视麻叔谋的行李,有何赃物。刘岑去不多时,将麻叔谋囊中的金银宝物,尽行陈列御前。只见三千两金子,还未曾动。太常卿牛弘赍去祭献晋侯的白壁,也在里面。又检出一个历朝受命的玉玺来。炀帝看了大惊道:“此玺乃朕传国之宝,前日忽然不见,朕在宫中寻觅遍了,并无踪迹,谁知此贼叫陶柳儿盗在这里。宫闱深密,有如此手段,危哉险哉!”随传旨:命内使李百药,带领一千军校,飞马到宁陵县上马村围了,拿住陶柳儿全家。陶柳儿全不知消息,被众军校围住了村口宅门,合族大小,共计八十七口,都被拿住。还有许多党羽张要子等都被捉来。命众大臣严行勘究确实,回奏炀帝。炀帝传旨:陶柳儿全家齐赴市曹斩首。麻叔谋项上一刀,腰下一刀,斩为三段,却应验了二金刀之说。段达受贿欺君,本当斩首,姑念前有功劳,免死,降官为洛阳监门今。正是:
     一报到头还一报,始知天网不曾疏

 

隋唐演义(1)

隋唐演义(2)

隋唐演义(3)

隋唐演义(4)

隋唐演义(5)

隋唐演义(6)

隋唐演义(7)

隋唐演义(8)

隋唐演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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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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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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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丽君歌曲】
· 百变达人 邓丽君逝世二十四周年
· 《追梦 巨星耀北京 邓丽君60周年
· 难忘初恋的情人 邓丽君
· 如果没有你 (邓丽君)
· 今夜想起你 邓丽君
· 我怎能离开你 邓丽君
· 忘记她 邓丽君
· 邓丽君 - 情人的关怀
· 奈何 (邓丽君)
· 娘心 (歌曲,邓丽君)
【古典音乐】
· Paganini Caprice 帕格尼尼24首
· 傅聪 钢琴曲
· Mozart Symphony #40 in G Minor
· Mozart - Rondo Alla Turca
· Zigeunerweisen 流浪者之歌
· Glenn Gould Plays Italian Conc
· 悲怆奏鸣曲
【蔡琴歌曲】
· 张三的歌 (李寿全,齐秦,蔡琴)
· 三年 ( 歌曲 蔡琴 )
· 痴痴的等 ( 歌曲 )
· 大约在冬季 (歌曲)
· 最后一夜 (歌曲 蔡琴)
· 不了情 (歌曲,蔡琴)
· 恰似你的温柔 (歌曲 蔡琴)
· 你的眼神 (歌曲,蔡琴)
· 庭院深深 ( 歌曲 蔡琴 )
【门德尔松音乐】
· 门德尔松 E Minor (1) 小提琴曲
· 门德尔松 E Minor (2) 小提琴曲
· 门德尔松 E Minor (3) 小提琴曲
【贝多芬音乐】
· 钢琴曲 Beethoven's Tempes
· 钢琴曲:Beethoven Moonlight So
· 钢琴曲:Beethoven Sonata #8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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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琴曲:Beethoven Sonata #8 In
【钢琴曲】
· 穿最短的裙子,弹最飒的琴
· Chopin Etude Op.10 No.3 in E M
· Liszt Consolation No. 3
· Nostalgy
【肖邦音乐】
· Final Round, 17th Chopin Piano
· Chopin Piano Competition, 24.0
· 2005 肖邦大赛获奖 ( Chopin Com
· 李云迪 Chopin polonaise
· 钢琴诗人,傅聪
· 2010 肖邦大赛获奖者 ( Chopin C
· 肖邦 李云迪 14th International
· 肖邦 Etude in E Major, Op. 10,
· 肖邦钢琴曲 Fantasie-Impromptu
· 肖邦 李云迪 Chopin Fantasie Im
【巴赫音乐】
· Glenn Gould plays Partita No.2
【朗朗之音】
· Chopin Etude Op.10 No.3 in E M
· 朗朗 Time for Dreams/Chopin wi
【微型小说 1】
· 微型小说 嫁给外国人
· 一个婚外恋太太的独白 (下)
· 一个婚外恋情人的独白 (中)
· 一个婚外恋男人的独白 (上)
【微型小说 2】
· 微型小说 再见她
· 微型小说 女友的秘密
· 微型小说 我的前男朋友
· 微型小说 朋友的女朋友
· 微型小说 离婚前
· 微型小说 求婚
【微型小说 3】
· 微型小说 期待
· 微型小说 纽约街头的小女子
· 微型原创小说:两代人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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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型小说: 失去的情人
【微型小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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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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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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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中国硕士和他的女人们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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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如云 (十三)
· 女人如云 (十二)
· 女人如云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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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 1】
· 小说 双行道 第四节
· 小说 双行道 第三节
· 小说 双行道 第二节
· 小说 双行道 第一节
【原创长篇小说 2】
· 小说 双行道 第六节
· 小说 双行道 第五节
【故事(1)】
【故事(2)】
【故事(3)】
【故事(4)】
· 世上男子最无情(后话)
· 世上男子最无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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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5)】
· 苏小妹的一些故事
【故事(6)】
【故事(7)】
【故事(8)】
· 三十多年前让人羡慕的价格 (上)
· 老W来美国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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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1)】
【回忆 (2)】
【回忆 (3)】
· 散文:桑蚕记忆
· 来美20年
【记忆海边】
· 记忆海滩 -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佛缘丛书】
· 黑龙江大学公开课《菜根谭》的智
· 菜根谭 (闲适)
· 菜根谭 (评议)
· 菜根谭 (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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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缘丛书(2)】
· 幽梦影
· 小窗幽纪
【乒乓球】
· 那个谁谁谁的表妹和小魔王的一堂
· 2013美国大学乒乓球锦标赛
· 器材
· 如何对付高吊弧圈球
· 乒乓球万言堂
· 乒乓球发球绝招 搞笑版 绝活版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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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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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
【学习园地 英语词汇】
· 英语单词 sabotage
· 英语单词 cruelly/freak
· 英语单词 exuberant/vibrant/scr
· 英语单词 lumino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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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语单词 pebbly / dot
· 英语单词 stretch / assortment
· 英语单词 debut / giggle / beam
· 英语单词 blurt out / hyperbole
· 英语单词 tentatively
【学习园地 英语学习】
· 回国时看到国内电视上教英文的绝
· 英语学习: 如果有来生(散文欣赏
· 大家谈 self-belief ,self-conf
· 英语学习: 办公室必知语
· 英语学习 Your Money Is Your Li
· 天天英语 have the floor
· 天天英语 阅读材料 About Love &
· 天天英语 一些计算机公司,组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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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英语 一些会计用语中英对照
【学习园地 英语精读】
· 英语学习 精读(56) DEBATING THE
· 英语学习 精读(55) LOOK FOR THE
· 英语学习 精读(54) THE ROLE OF
· 英语学习 精读(53) ZERIT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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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语学习 精读(49) THE QUEST FO
· 英语学习 精读(48) THE BEGINNIN
· 英语学习 精读(47) RESEARCH REP
【学习园地 流行英语】
· 英文习语 soup-to-nuts
· 英文习语 to eat c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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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文习语 Singing the blues /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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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文习语 rain check / It never
· 英文习语 A black sheep / A whi
· 英文习语 A red letter day / 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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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谱】
· 知名大厨詹姆士倾情教授《椒盐排
· 油条
· 懒惰菜谱 -- 微波鸡
【大学录取】
· 2009年美国20所顶级名校录取率盘
· 美国排名前20名商校和录取GMAT分
· 揭开美国名牌大学录取的内幕(收
【国内社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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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惜生命!(慎入)
· 回国购房的注意事项,一些风险不
· 记录一下:世博会专属出租车服务
· “中国妈妈”为什么成了贬义词?
· 解读“我的团长”龙文章
【国内社会(2)】
· 中国规模最大的铁路客运站、杭州
· 研究“呵呵”的硕士研究生
· 国内进口红酒为何这么贵?
· 海外华人国内亲友有地产的必读:
· 副外长武大伟谈国人陋习是民族习
· 开车稳的男人最可靠
【国内社会(3)】
· 回国不敢约老同学吃饭
· Firework Katy Perry/李嘉格&am
· 阿里巴巴这头狼
· 大丈夫前妻要回来搅局了
· 你的大学上名单了吗?
· 中国富豪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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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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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
· 可以参考一下美国各州退休年龄费
【菜谱收藏】
· 煎牛排的那些事 小高姐6分钟内全
· 如何做感恩节大餐 - 烤火鸡 / 切
· 几道海鲜做法
· 菜谱收藏
【电脑-小知识】
· 20 free PC apps to ease daily
· Steps to take before installin
· 小知识 iPhone (iOS) Airplane m
· iPhone耳机能做的8件事(ZT)
· Howto enable Windows Search Se
· How to call a process in 32bit
· 电脑配置检查 dxdiag
· Tips: Error installing any sof
· To increase the size of existi
· Extend DISK Usingdiskpart comm
【国内信息】
· 信息:杭沪宁间可刷中铁银通卡坐
· 国内火车票订购官方网站
· 中国海关出入境相关规定 (ZT)
【TAX】
· 在55岁退休 - 你可以在55岁时从4
【亲人】
· 孩子们,你们辛苦了
· 天国的女儿
· “虾生病我”???
· 父爱如山: 父亲节愉快
【理财 (1)】
· ZT 地主文集
· 这些消息,不太妙
· 中国百元以上价值股票,只剩这一
· yahoo今后的路如何走
· 山雨欲来风满楼
【理财 (2)】
· 对Microsoft收购Yahoo的一些看法
· 如果在下跌的股市中找到投资机会
· 股市大跌,经济的十字路口,怎么
【理财 (3)】
· 有关破产保护Chapter 11一些知识
【理财 (4)】
【理财 (5)】
· 2009年投资方向的困惑
【理财 (6)】
· ZT: 住戶戰勝HOA的實例:亞利桑
· 房产转移给孩子有关的弊端
· 该抛该进该守?当今股市处在一个
· 7 ETFs for the Perfect Portfol
· 一只开始发威的潜力股
【健康】
· 健忘和老年性痴呆有何区别?
· 膝盖锻炼
【信息】
· 外国人入境出境管理条例,签证的
· 资料: 回国办签证 由8种增加至1
· 资料: 不买健保的缴罚款比例
· 好消息:AT&T Will Unlock i
· Consumer Inquiries and Complai
· 黄酒,料酒小知识
· 这次医保改革的一些主要条款和数
· 美国最佳高中(2010)
· 2008年全美高中排名
· 中国大学排行榜第10次发布
【wrap】
【道】
· 谈笑论生死
· 化境
· 君子之过
· 小故事: 三个小金人
· 道德经 (老子)
【资料】
· ZT: 《繁花》外言:爷叔和阿宝
· USA Income, Poverty, andHealth
· 中国铁路购票网
· 《关于支持留学人员回国创业意见
· 几十年前美国人对于中日战争的分
· 2010 新州高中排名表
· 2010年美国最佳高中排名榜
· 收藏: 中国调整外籍人士在华居
· 旅美华人从事行业比例
· 小资料:纽约市全职政府工作人员
【汽车】
· 简易方法重置车引擎检测灯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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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本车现在不能买
· 2014年新设计的一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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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中文读物(1)】
·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文三年级推
【小学中文读物(2)】
【D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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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中文读物(3)】
【古典小说(1)】
· 说岳全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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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小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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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 (1)
【古典小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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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花缘 (1)
【古典小说(4)】
【古典作品(1)】
· 论语
【古典作品(2)】
【古典作品(3)】
【古典作品(4)】
【*** 收藏 ****】
· 《故宮之美》 台湾篇
· 翻墙观看国内视频的方法 ZT
· 美国安全性能最佳的汽车 2010
· 中国限境外个人机构在华购房:个
· 中国十大最宜居“2线”城市购房指
· 收藏: 中国调整外籍人士在华居
· 2009美国十个房价最适合居住的城
· 简单的面包做法(收藏)
· 很有用的生活小窍门
· 2009年高考全国卷I数学试题(理
【小说】
· 被迫强大 作者:王亭亭
· 风语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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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语 1
· 钱多多嫁人记:富女的另类爱 3
· 钱多多嫁人记:富女的另类爱 2
· 钱多多嫁人记:富女的另类爱 1
· ZT一篇未完成的小说《在东莞》
· 白领外企生存法则:杜拉拉升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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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回国点滴(1)】
· 08回国点滴:今年的中国有哪些变
· 08回国点滴: 吃在中国
· 08回国点滴:中国人眼中的美国
· 08回国点滴:孩子和方言
【08回国点滴(2)】
· 08回国点滴:一位中学教师和一位
· 08回国点滴:回国的一些烦恼事
· 08回国点滴:如何翻译"青草
· 08回国点滴:贴上一些今年回国所
【09回国点滴(1)】
· 09回国点滴 今年所见所闻的新鲜
· 09回国点滴 老同学们都怎么样了
· 09回国点滴 今年在中国最乐意看
· 09回国点滴: 在中国最能享受到
【09回国点滴(2)】
· 09回国点滴 越来越多朋友问这个
· 09回国点滴 乘车游览壮观的杭州
· 09回国点滴 从国内医疗系统,想
【10回国点滴(1)】
· 10回国点滴:住在中国和住在国外
· 10回国点滴:中国的医院,医生和
· 10回国点滴:5万美元价值的今昔
· 10回国点滴:老同学这一年是这样
· 10回国点滴:今年回国的一些不同
【11回国点滴】
· 11回国点滴:国内高校教师待遇之
· 11回国点滴:和二十多年未见面的
· 11回国点滴: 高铁,地铁,公路
· 11回国点滴: 今年回国的新体会
【12回国点滴】
· 2012回国点滴 和哥们一起不彻底
· 2012回国点滴 签证,机票和杂谈
· 2012回国点滴 今年回国的感受,
· 2012回国点滴 iPhone手机在中国
· 2012回国点滴 今年做生意的朋友
【13回国点滴】
· 2013回国点滴 一些小小的观察和
· 2013回国点滴 一些社会问题
· 2013回国点滴 国内买卖房屋
· 2013回国点滴 雾霾看花
【14回国点滴】
【古代作品】
·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 长生殿 (41-50)
· 长生殿 (31-40)
· 长生殿 (21 -30)
· 长生殿 (11 -20)
· 长生殿 (1 -10)
【旅行 - 中国(1)】
· 在家旅游:彩雲之南,大理洱海
【旅行 - 中国(2)】
· 夏天回国旅行,你准备好了吗?
【旅行 - 中国(3)】
【旅行 - 美国(1)】
· 美国最古老的城市 St.Augustine(
· 新州唯一的裸体海滩 -- Sandy Ho
【旅行 - 美国(2)】
【旅行 - 美国(3)】
【旅行 - 美国(4)】
【旅行 - 美国(5)】
· 介绍一些Disney, Florida旅游tip
【旅行 - 北京】
· 北京行(下)
· 北京行(上)
【旅行 - 加拿大】
· 加拿大旅游实拍图片小集
· 旅游小记:尼加拉瀑布 Niagara F
· 旅游小记:渥太华Ottawa
· 旅游小记:蒙特丽尔城与圣约瑟夫
· 旅游小记:千岛湖和Boldt的城堡
【旅行 - 法国】
· 法国印象 - 2023 周边的城堡
· 巴黎印象 2023 - 1
【一年又一年】
· 2013年终祝福和2013年终数据记录
· 2013 过年好 ( 本山 德纲 PSY Mr
· 朋友,我们走过2012年
· 2009年终祝福和2009年终数据记录
· 2008年终祝福和2008年终数据记录
【收藏(1)】
【饮食文化】
· 葡萄酒小百科 ZT
· 虎跑,龙井,绿茶
【海外点滴 (1)】
· 留念万维的那些老网友
· 回国之困惑 几多欢乐几多愁
· 回国之困惑 孩子问题
· 回国之困惑 如何衣着
· 回国之困惑 如何称呼
【海外点滴 (2)】
· 美国“黑”人
· 重返9。11世贸现场
· 是海外的华人变小气了还是国人变
· 海外点滴:教书的岁月里
【海外点滴 (3)】
· 现今在美国公司打工的77,78级
· 9。11那天
· 上海,纽约的比较
· 2008年的第一场雪
· 我的钱哪去了?
【海外点滴 (4)】
· 杂谈:人对物质的追求
· 一个国内的孩子将会拥有多少套房
· 几位“叛逃”/逾期不归者:国家一
· 几位“叛逃”/逾期不归者:于教授
【海外点滴 (5)】
· 拉家常,中国和美国的水果
· 嫁给中国男人的好处
【海外点滴 (6)】
· 航空公司就如此轻而易举的从我这
· 海外点滴: 一年一度 Super Bowl
· 停止吸烟,让空气更清洁
· 第一次到纽约旅游
· Chinese!!!
【海外点滴 (7)】
· 在美国吃早餐,吃好早餐
· 现在海外生长的孩子幸福吗?
· 在美国渡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 美国万税 纽约万万税
· 在美国的印度人
· 离婚男人,也不容易
【海外点滴 (8)】
· 这样的洋妞,如何让中国男人去喜
· 全球暖化,原来只是夏天的故事
· 美国第44届总统就职大会印象点滴
【海外点滴 (9)】
· 雪
· 意大利皮鞋
· 在美国有钱和没钱的印度人
· 中国男人也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
【海外点滴 (10)】
· 红灯前的女汉子
· 增长见识,看看这个周末上百间房
· 从美国汽车业,谈到美国医疗问题
· 善良友好与傲慢邪恶的美国同事
· 感恩节,Black Friday购物
【海外点滴 (11)】
· 这BMW真能掉价
· 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那些像流水
· 在美国装修地下室的一些注意事项
· 一个中国人到美国都想看些什么?
· 那些让华人家长操心的问题:学区
【海外点滴 (12)】
· 羡慕吗?国庆长假游
· 一个会偷懒的和一个特勤劳的美国
· 美国一天一夜(上) 当陪审员的一
【海外点滴 (13)】
· 小心这样吃罚单
· 这是坐波音飞机还是航天飞机?
· 人在美国,赚多少钱就有多少钱的
· 大牙是怎样被消灭掉的
· 和国内来的朋友一起在国外购物,
· 美国有什么好吃的?节日谈佳肴
【海外点滴 (14)】
· 中国足球和梅西
· 坐过一次小留开的车,惊险
· 一个人离四次婚会是什么感觉?
· 50到60岁的最大开销
· 遇到Flash Flood一周年
· 在法国买咖啡
· 华人超市和韩国超市
· 孩子在美国上大学的一些思考
· 两位“海归”职场找工作遇到的尴尬
· 今天纽约街头一小景
【理财】
· 要注意一下Roth conversion规定
· 两个房子价格比较
· 百度,Google, Apple, Facebook,
· 识别email股票是否是Stock Spam
· 投资法宝:首先做好保护,然后才
· Stock ETF Reference Table
· 在股市崩溃中找机会
· 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原因
· 目前经济状况,我们如何投资?
· 到了该买房子的时候吗?
【社会】
· ZT: 读懂OpenAI“政变”始末
· 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 她是谁?(图)
· 泡妞的男人无事,怀孕自杀的女孩
· 看一下涛哥的工资和最会赚钱总统
· 一个小小的感人故事
· 病人肾脏被切除后,才发现捐献者
· 福布斯08中国名人榜和一年中的收
· 全美最昂贵的10大高级餐馆
· 世界最长跨海桥杭州湾大桥全线贯
【散文】
· 又一秋
· 中国好声音,究竟什么是好声音?
· 女人的热情,男人的误区
· 雪,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
· 又见秋叶红
· 还记得国庆吗? 朋友
· 朋友,你为什么活的那么辛苦
· 又见秋叶红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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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要看:让人流泪的爱 (视频)
· 希腊神话小故事 纳西塞斯
· 爱痕湖 张大千巨幅画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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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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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海外华人郁闷的事:反华,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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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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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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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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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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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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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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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一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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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一笑 我非弄死他
· 周末一笑 把不苦的药自己吃了
· 周末一笑 一咬牙说:“灌!”
· 周末一笑 摔死就不用去幼儿园了
· 周末一笑 男厕边上
· 周末一笑 把一只脚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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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一笑 看看我的毕业证
· 周末一笑 最省钱的恋爱
【开心一刻 (3)】
· 落井下石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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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一刻(达人秀)】
· 生活万象小笑话 鱼为什么不会说
· 生活万象小笑话 你喝醉了酒,找
· 生活万象小笑话 憨豆也疯狂
· 生活万象小笑话 它比猪坚强还聪
· 生活万象小笑话 放下就是快乐
· 生活万象小笑话 一个能搞定N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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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达人秀 20111225
· 中国达人秀 20111218
· 中国达人秀 2012
【开心一刻(非诚勿扰)】
· 非诚勿扰 (2012 O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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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1225 非诚勿扰
· 20111224 非诚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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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一刻(周立波秀)】
· 教育黄海波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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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周立波表演
【学习 1】
· 网上公开课:Open Yale Co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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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 2】
【妙文转帖 1】
· 十分钟让你明白人民币升值的利害
· 老婆啊,不要哭
· 老婆,你在天堂,怎么这么嘮叨?
· 网友评中国最牛十个汉字 认识五
· 消遣
· 偶然
【妙文转帖 2】
· 人不成熟的五个特征
· 也许
· 这浮世
【妙文转帖 3】
· ZT 贫穷地悄然离世,她才是中国
· 一枝花·不伏老
· 女画家和狼的故事
· 趣文 -- 猜猜此文作者是谁
· 散文:再回兴义忆耀邦 作者:温
· 这辈子你还能和妈妈相处多久?
【网谈(1)】
· 中了三毒的男人们,文章,黄海波
· 顶级保姆
· 顶级老公
· 顶级老婆
· 大款的烦恼
【网谈(2)】
· 也谈谈国内医生的一些恶行
· 美国还有这样恐怖的医院!
· 也谈国男洋女:休长他人志气,灭
· 该如何对待这样的老婆?
【网谈(3)】
· 汤唯的后<<色,戒>>
· 中国哪些城市适宜“海归”工作?
· 为何女人喜欢“坏”男人
· iPod 和 Nintendo Wii
【网谈(4)】
· 面对地震,我们是否有心理准备?
· 购买这类房屋时必须谨慎
· 童年所听的故事
· 法律和人情
· 给万维博客网的一些建议
· 人生最美好的是什么?
【网谈(5)】
· 看来美国也不是人人平等
· 如果美国取消联邦税,提高消费税
· 爱是如此的美妙:这样也能结婚
【网谈(6)】
· 谈谈中国男人为什么这么丑
· 看非诚勿扰的感受
· 嫖妓和婚外恋,哪个更过份?
· 女人张柏芝
· 女人有两种
· 谁是中产阶级?美国中国的分别(Z
【网谈(7)】
· 从一组小数据说明为什么现在的中
· 老板,爱你,恨你,又怕你
· 西方人究竟想看到怎么样一个中国
· 同达赖方面接触磋商,和谐奥运重
· 法国禁止超瘦模特,这些模特怎么
【网谈(8)】
· 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个陌生女人
· 9岁二年级小学生地震时救出两同
· 重建四川灾区的一些设想
· 地震來時,你躲在哪裡?(附图)
· 地震带给我们的思考
【网谈(9)】
· 万维读者有奖征文有感
· 好色的州长大人
· 关于男人好色问题
· 人生苦短
【网谈(10)】
· 一个华丽家庭深处所隐瞒的悲哀
· 小谈美国,中国政府工作人员之官
· 文化进步和文化灭绝
· 天空惊现中国地图,台湾,西藏尽
· 宋丹丹为什么要退出春晚
【网谈(11)】
· 易中天批现行教育模式 称文理分
· 你也许从没想到过的省油办法
· 拿什么去区别你,我的爱人们
· 男,女博客之区别
【网谈(12)】
· 现代的中国男人,女人都怎么了?
· 父母包办婚姻也有好处
· 娶二奶的代价
· 纽约最贵的Town House On Sale
【网谈(13)】
· 唉, 化了一小时写了一篇西藏问
· 台湾,西藏和大中国
· 让人伤感的故事
· 春晚 I Love It
【网谈(14)】
· 小故事 被解雇之后​
· 纽约天空上的怪云
· 地震发生前后-朋友的描述
· Sharon Stone 的软肋
· 昨天才把地震的情况了解清楚一点
· 对朱迪安尼说 No
【网谈(15)】
· 骂离婚律师
· 小谈换偶:超现代文明的性和爱乎
· 抓警察
· 读报读出的怪事
· 万维LOGO upgrade重要,提升网站
· Bear Stearns问题带给我们的思考
【网谈(16)】
· 浅谈两部天龙八部的开局
· 反恐,纽约还有什么漏洞?
· 有一种女人,你永远别去爱
· 瞎折腾股票的结果
· 政府补贴油价带来的问题
· 人去楼空,满目荒凉
【网谈(17)】
· 潜伏的郭美美数不尽
· 女儿无意看到父亲拍摄的人体艺术
· 看民主党大会:赞歌大会有感
· 30年前中国和今天美国生活消费水
· 给美国议员的一个建议
【网谈(18)】
· 小谈美国警察抓中国外交官
· “女流氓”街头非礼老翁全过程
· 严厉的嫖客州长,AIG原老板和步
· 10万倍于太阳温度,世界最大对撞
· 如果中国小偷跑到美国来
【网谈(19)】
· 人间亲情
· 在毛主席去世的日子里-写在毛主
· 记忆中的华国锋
· 是媒体,还是民众仇恨中国?
· 看女子体操,感国内外之运动员不
【网谈(20)】
· 是否限制单双号车辆行驶的问题却
· google顶级老板原来长的这么谦虚
· 美各大名校考虑不再依赖SAT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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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1)】
· 东莞抓色情, 纽约砍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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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中国名人收入(福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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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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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深,也许对游泳有一定帮助
· 这些中文比英文难懂
· Google新的克星Cu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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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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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尔街的问题带给美国和人们的思
· 本世纪尚有待发明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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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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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和巴西人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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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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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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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员滚滚,男人真的被滚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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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汽车业看美国经济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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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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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忻和朱海洋事件带给年轻男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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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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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应该如何应对土耳其的挑战
· 如果没有六四,中国会怎么样?
· 善哉,美国监狱中还设让犯人行夫
· 38一下:柳云龙新视/杨丽萍今年
· 以“严肃”著称南大莫砺锋教授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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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谈(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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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聊在湾区Top科技公司做程序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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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亏和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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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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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ndows 7 的六种版本和功能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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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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